江酌没有立刻回答,反而伸手从那书架中抽/出几本看样子是话本的杂书,示意柳渊来看。
柳渊轻轻皱眉,虽不知对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但是他还是接了那几本书对着光看了一眼。
几本书乍一看没什么特别的,里头的内容柳渊扫了几眼,还不如京城里没名没姓的话本先生,但让他奇怪的是,这话本里每隔几页都有个奇奇怪怪的插图,而且,若看得细了,几个插图之间还有联系。
柳渊意识到了什么,他忙将几个有联系的插图拼凑在一起,交换了一下位置之后,一个纵横交错的地形图出现在了柳渊的眼前。
柳渊对这些东西极为熟悉,匹配着他之前勾勒出的采石场地图,他可以确定,这个东西,是采石场的地形图。
柳渊眼睛一亮。
在地图的上面,大大小小标刻着符号,有一些柳渊能够看懂,有一些不由得向江酌询问。
“那些是他们的防布。”江酌道:“我目前所知的就是这些了。”
柳渊眼底惊叹,画得这样精致又有条理的地形图,这不是有多年的行伍经验就能完成的东西。
江酌看了柳渊一眼,少年人眼底亮晶晶的,像是见到了宝一样,刚刚那些凶狠的杀意已经不见,这个时候才看出了一些十七岁少年的影子。
江酌看了眼对方搁置在一旁的茶杯,想不明白为什么一个锦衣玉食的贵公子,对蒙汗药这种东西的味道那么熟悉。
“不过……”柳渊的声音打断了江酌的思绪:“我有些疑惑……为什么……这上面没有铁矿的踪迹?是江大哥用别的方式标记了吗?”
“不,”江酌回答得十分干脆:“是我找不到。”
“找不到?”柳渊微讶。
“嗯,”江酌的神色有些凝重:“我找了很多地方,但是却找不到铁矿的入口。我曾经旁敲侧击地询问过赵魁——就是你今天看到的那个蛮族男人,差点被赵魁怀疑。后来我再私自寻找的时候,被一个人发现行迹,我不得已就杀了他灭口。这之后整个采石场戒严,再想去找,得找机会。”
柳渊的面色也沉了下来,再拖下去,恐怕夜长梦多。
柳渊轻轻点着手中的图纸,似有些疑惑道:“可我不知道,为何江大哥愿意给我看这个。”
“我以为,我表现得十分明白了。”
“合作吗?”柳渊轻轻笑道:“之前公子对我的那些关照我可都是记忆犹新,虽然我可以既往不咎,但是公子对我的背景了如指掌,而我却对公子一无所知。这样的合作,怕是不公平吧……”
江酌的目光落在采石场地形图上。
“这图纸画得十分精良,公子这个手艺在兵部都能挂一个不小的官职。但是,最重要的铁矿却不在这里,我要这个又有何用?”
“如果,让这里的人知道这个江公子其实已经死了,不知道会不会愤怒异常。”
江酌看着柳渊,开口道:“我是朝廷的人。”
朝廷?柳渊在心里冷笑了一下。皇帝大权旁落,世家蒋家把持朝纲,不知道是哪位忧国忧民的官员,能避开只手遮天的蒋家,想到这天高皇帝远的淮城?
“都这个时候了,公子还不愿意同我说一句实话,可真让我难过。”
江酌看着柳渊,神色微有些冷。柳渊挡了下自己的脸,露出一双带着笑的眼睛看着江酌道:“江公子不要这样看着我,让人怪害怕的。如果我所料不错,公子真正的主子,应该是在西境的那一位吧。”
江酌的目光落在那有些模糊的“西”字上,神色丝毫未变,开口道:“如果是三皇子,对于柳公子来说,与朝廷相比,又有何不同呢?”
柳渊轻轻敲击桌面的手微顿,在他心里,沈泽就是大齐的对立面,他下意识地将对方和大齐的朝廷分割开来。但是现在,沈泽还是大齐的三皇子,为大齐兢兢业业地守着西境抵御西边的蛮族,谁会想到沈泽未来会造反?
这样的原因柳渊不便直说,他不自然地咳了两声,才道:“说不同也有些,因为某些关系,三皇子与蒋家那一群世家交恶。相较于与蒋家交好的其他驻军,三皇子这支镇西军,每年不是最难从户部分得应有的铁器吗?”
柳渊记得,沈泽那支镇西军在西境时,射出去的弓/弩都要派人挖回来,重新锻造利用。即便是后来问鼎中原,他们这个习惯也一直保留着,害得作为他们对手的柳渊都变得抠门了起来。
所以沈泽如果知道了他西境边上,有一个没有走朝廷明路的铁矿,以他的性格,极有可能出手。
江酌看了柳渊一会儿之后,才道:“是三皇子联系的我。所以,现在,我能与柳公子合作了吗?”
“当然,只要公子不要再对付我,我自然是愿意的。”
此刻柳渊黑巾蒙面的脸上露出一双含笑的眉眼,真诚又亲和,但熟悉的人都知道,他脸上笑得有多真切,心里说不定就有多疏离。
江酌被这样的笑容晃了一下心神,他收回自己的目光,淡淡道了一句:“以后不会了。”
此刻已经是后半夜,柳渊避开江酌找了张小榻上和衣而卧,原本只是想小憩一会儿,没想到这一睡便直接进入了梦中。
“丞相大人!”
一声惊呼,让柳渊下意识睁开了眼睛,入眼处一片刀光剑影,一群黑衣持刀的人此刻又惊又怕地看着他的方向。
“放开丞相大人!”
柳渊直觉自己不应该出现在这个地方,但是这一声又一声的丞相大人,喊得确实是他。
他下意识地挣扎了一下,才发现到他被人挟持了。
他一直随身携带的匕首此刻被另外一个人横握在他的脖颈上,握着匕首的手上有一个新鲜的伤口,伤口颇深,此刻还在流血。原本的黑色护手此刻沾着血,护手割裂的形状与匕首的刀刃极为相似,柳渊瞥了那刀刃一眼。
打磨得极为锋利的匕首映出柳渊背后那人的面容,剑眉星目、高鼻薄唇,对方的五官就像是最优秀的画师一笔一笔描绘,但每一个落笔处都染着寒意,是最为无情最为冰冷的模样。
沈泽!
柳渊嘶了一声,然后听到自己轻轻地笑道:“王爷冷静,下官只是同王爷开个小小的玩笑。”
“你叫我归顺朝廷,却让一个假的皇帝给我宣旨,还安排了这里一层外一层的杀手。”沈泽将手中的匕首贴近柳渊的脖子,冷冷道:
“柳丞相口中的王爷二字,我担当不起。”
柳渊轻轻仰头,唇边笑意更甚,他无所谓那柄匕首,扭头看向沈泽的方向。
“不叫你王爷,那我应该叫你什么呢?”
随着柳渊这一句话,场面一瞬间静了下来,谁都在等待沈泽的回答。他的回答会引导这一场围杀的走向,这些杀手的刀刃,只会对准齐国之外的人。
沈泽笑了一下,他的五官偏冷,这样的笑容让他眉眼中的杀意更甚,他看着柳渊的眼睛,开口道:
“叫我沈泽吧。”
五个字,一下一下敲在了柳渊的心上,虽然他早就知道沈泽的回答,但是在这一瞬间,他有一种不可言说的失落与茫然。
他盯着沈泽的一双眼睛,那一双眼睛就像是冰封了的世界,除了必须离开的决心之外,他看不到其它多余的情绪。
他想说,沈轩还在他手上,你同胞兄长的孩子还在他手上,只要你交出军队回到大齐,沈轩就会安全的回到你身边。
但沈泽冰冷的目光似乎已经回答了他心中所想。
柳渊抿住了唇,微微上扬的唇角抿成了一条直线。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带着威胁和无畏,冷笑道:“你就算是杀了我,你也逃不出这里。”
所有人的刀剑都往这个方向近了一步。
沈泽缚着他右手的手用力,柳渊吃痛,不得已靠在了对方的身上。他听到对方低沉的声音响在耳边:“他们不会让你死的。”
柳渊面色一白,他此刻恨极了自己无力的双手,这种被禁锢的感觉让他觉得难受,就好像有什么东西,从刚刚沈泽低声说话的右耳处传到了全身。
像一张大网,将他整个人包裹了起来。
他感觉自己右耳的温度逐渐升高,他盯着这个房间的外围,高声道:“弓/弩手!”
紧接着,隐藏在暗处的弓/弩全部都架了出来,围着他们绕了个密不透风的圈,弓/弩上的□□泛着凛凛的冷光,宣示着布局之人的决心。
这是一个处在湖心的三层小楼,此刻他们正处在小楼的第三层,东西南北四个方向八扇窗户洞开,窗外是波光粼粼的湖水,远处是绵延秀丽的青山,极为宜人的景致,但此刻,小楼中的任何一个人都没有欣赏的心情。
柳渊轻轻抬头,把自己最为脆弱的地方暴露在了利刃之下。
“我说了,沈泽,我要带你回去。”
柳渊话音刚落,整个人往那匕首的方向一扑,想象中的刀刃破喉的痛苦并没有出现,对方在这一瞬间直接将匕首的刀背转了过来。
柳渊来不及惊讶对方这一个动作,他右手被对方紧紧缚在背后,唯一破局的机会只有现在,他毫不犹豫,一口咬在了沈泽的手背上。
鲜血的味道立刻充满舌尖,对方吃痛,下意识松了匕首,柳渊咬住沈泽的手背不放,但想象中的下一个动作并没有出现,沈泽并没有因为他这一口,松开缚住他的手。
柳渊立刻改变策略,一脚踢在即将摔在地上的匕首上,匕首再次凌空,他抢在沈泽的前面,一口咬住了匕首的刀柄。
紧接着就是飞快的回击,柳渊咬着刀柄直接去刺沈泽的脖子,沈泽被这极为贴近的一击逼迫得不得不向后仰,但是他依旧没有放开捉住柳渊的右手。
沈泽去抢柳渊口中的利刃,两人的目光同时落在了沈泽鲜血淋漓的右手上。柳渊来不及思考对方手上的伤口,因为他看到,沈泽将陷在了伤口里的黑色护手咬了下来。
“牙挺利的。”沈泽看了柳渊一眼,鲜红的血液润湿了柳渊的嘴唇,让他原本就明艳的五官更添了几分绝色。沈泽恍惚回忆起对方的唇贴在自己伤口上的感觉。
外表和内里都极为锋利,稍微不注意就折在了他的手上。
沈泽看了那开着的窗户一眼,扭头将那黑色护手甩到了一边。
场面顿时混乱了起来。因为柳渊还在沈泽的手上,没有一个弓/弩手敢轻举妄动。沈泽就在这几息的时间里,就近从一人处抢来一柄长剑,砍倒了他面前的两个弓/弩手,带着柳渊突破到了窗边上。
柳渊已经意识到了沈泽要干什么,看着那波光粼粼的湖面,此刻就像是一只张着血盆大口的怪物。
柳渊脸色煞白,他怕水,他下意识去看沈泽,沈泽唇角沾着血,指了指那湖面,笑着道:“还请丞相大人再送我一程。”
然后他拉着柳渊,从三楼跳了下去。
此刻柳渊的耳边只有呼啸的风声和越来越近的湖面,他怒极,开口骂道:“沈泽,你……”
后面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出来,他与沈泽两人同时掉到了水中。
水从四面八方涌入了柳渊的口鼻,那种窒息的感觉立刻就淹没了他,他下意识地想抓住什么,但手边一空。
原本拉着他的沈泽已经不见了踪影,只有湖底的水草像是眷恋一般,温柔但又绝情地将他拉向黑暗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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