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待青梨从小厨房里出来时,天光已然大亮。
椿兰苑的小厨房逼仄,灶旁的火气氤氲,热意熏烫,人在里头有些憋闷。
即便是在初秋蕴着浅浅寒意的清晨,青梨白嫩的额头还是浸出一层细细的汗来,沾湿了鬓边的几绺碎发。
自娘亲去世后,青梨许久未再下过厨,难免便觉得有些生疏。
手忙脚乱之际,有几滴滚烫的汤汁溅到了她手背上。
痛倒是不怎么痛,只是留下了几点淡红的印记。
但好在鸡汤是熬出来了,就盛在小小的白瓷汤盅里。
她担心汤会油腻,还往里头多加了几颗解腻的莲子,有丝丝缕缕的淡淡清香从汤盅间飘出。
小鱼惦记着青梨手上的几点烫伤,要去拿药膏来。
青梨低头看了一眼手背。
一片细腻雪白的肌肤之上,多了那么几点红印,确实有些惹眼。
想了想,她却扬声叫住小鱼。
“不过是小伤,明日便能好了。”
小鱼听着青梨的吩咐,最后还是没去找药膏,只是寻了个什锦彩绘的食盒过来,将那盅刚熬好的鸡汤小心翼翼放了进去。
纤细的素指拿起帕子,青梨细细擦拭了额上的一层薄汗,又再整了整衣裙上的褶皱,方抬步出了院门,往沉香苑的方向去。
小鱼拎着食盒跟在她身侧。
耳畔微风轻响,穿过林间树旁,萧萧声中,枯黄的叶片旋转着从树上缤纷落下,铺散在砖石甬道上,不多时,便堆作了薄薄的一层。
人的脚步踏过,枯叶被踩断,发出一阵干脆的声响。
甬道旁,有三两婆子正弯腰挥着手中扫帚清扫地面的落叶,见了青梨,皆停住手上动作问候了一声“二姑娘”。
从椿兰苑里出来,只需拐过一处游廊,便是国公府上的花园——菡萏园。
菡萏园里遍植各类奇花异草,一到秋日落叶时分,地上的枯叶比府上其他院子要多上许多。
穿过菡萏园,便能到了老太太的静尘苑。
青梨眯眼往静尘苑的方向望了望,脚上步子不由停了一瞬。
葳蕤繁盛的花草枝叶间,隐隐约约能窥见老太太一行的身影。
她侧眸,看了一眼隔壁的沉香苑。
老太太心疼俞安行,他们一行要去看他,自然不会想着要叫上自己。
在这国公府里,她自始至终,从来都只是一个外人。
青梨敛目,下意识攥紧了手中帕子。
有小厮在沉香苑门口守着,听小鱼说明来意,忙快步进去通传。
等得有些久了,青梨才听到了院中传来的脚步声。
来人往院内比了比手。
“二姑娘请跟属下来。”
青梨打量了几番眼前的人,目光落在他腰间佩剑上,认出来是伴在俞安行身边的元阑。
她接过小鱼手中的食盒,跟在元阑身后进了院子。
说来,这还是青梨第一次踏进沉香苑。
虽沉香苑和椿兰苑离得极近,但之前一直无人居住,院门紧阖,青梨虽屡屡路过,却从未见过院子里头是何光景。
过了院门,正中的庭院里略略可见几点山石,匠人心思细腻,堆作了个玲珑的园景。
院子里没有多少价值千金的名贵花朵草木,倒是随处可见一簇又一簇的绿竹和芭蕉,即便已至秋日,入目也依旧是一片郁郁青翠,风过,枝叶摇欹。
青梨眼前莫名便出现了俞安行隐绰的身影。
俞安行的身姿站得端方笔直,恍若高山悬崖之上傲挺的青松,这院中淡雅的景致倒很是贴合他的气质。
至了紧闭的房门前。
元阑步子放缓了许多,脚步声几不可闻。
他抬手,轻叩了叩门。
“世子爷,二姑娘到了。”
过了半晌,屋内才响起了俞安行的声音。
“进来。”
清朗的嗓音穿过厚重的朱漆镂花门板,隐隐绰绰传了出来。
青梨的心莫名提起一瞬。
竹帘掀起又落地,元阑悄然退下,还顺手将房门也一并给带上了。
门扉厚重,隔绝了外面的日光,屋子里头的光线在刹那间便黯淡了下来。
靠门处,五层的金博山香炉内正熏着淡香,缥缈洁白的雾气从刻镂着山峦峰石的炉盖间隙透出,是一片云雾袅袅的景象。
屋内极其安静,能听得见窗棂外一声又一声清脆的啾啾鸟鸣。
内室设起了一方六曲水晶屏风,绘着写意的山水和花鸟。
木质的边缘上镶嵌着点点珍珠玳瑁,参差错落间起伏着细腻的光泽。
屏风上隐隐绰绰映出俞安行模糊的影子。
青梨能感受到他从屏风后头若有似无轻轻瞥过自己的目光,呼吸骤然便轻了一息。
她提裙绕过屏风。
落脚时只觉步伐过于柔软,一低头,才发现里间地上铺着一层质感柔软的薄毛茵毯。
略微惊诧间,有书页翻动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青梨循着那道细微的声响,正见了半倚在榻上的俞安行。
他正垂眸专注看着手中的书卷,侧颜的轮廓俊朗。
许是在屋里的缘故,俞安行未戴冠,只用发带简单束了头发,有一缕墨发堪堪垂落胸前。
身上披着的单薄衣衫也有些松垮,微敞的领口处,可看到分明的锁骨线条。
往下,目光所及,胸膛上的肌肉纹理若隐若现,似乎蕴藏了一种别样的力量感,同他面上的温润不同。
比之昨日里的一丝不苟,眼前的俞安行自成一派随性淡雅的风韵。
面色虽有些苍白,但容颜依旧俊美无俦。
不似病人,倒像个隐休在人世间的谪仙。
长指再翻过一页,窸窣的动静搅乱了青梨的思绪。
她收回视线,掀开食盒,鸡汤的香味随之溢出。
“听说兄长昨夜里染了风寒,这是我今晨刚熬好的鸡汤,补血养气,兄长趁热喝。”
青梨说着,将食盒里装着的汤盅端了出来。
素手轻抬间,正好露出了一截莹莹的纤细皓腕。
瓷白的肌肤细腻得好似一块品质上佳的美玉,光线萦绕着,浮现出一层淡淡的清光。
俞安行忽然抬目,视线缓缓从皓腕纤指上擦过。
将手上的书卷搁下,他一步一步走到青梨面前。
瓷盅里盛着的鸡汤汤底清澈,隐约可见油光,却又不过分油腻,几点葱花在其上飘浮点缀,香气清淡,一点点随风递进鼻息。
可见确实费上了一些心思。
“这是妹妹亲手熬的?”
青梨点头。
俞安行勾唇,露出一个浅浅的笑。
“熬汤这些事情,让厨房里的丫头来就好了,妹妹何需亲自动手。”
他身高腿长,低下头看着人时,目光好似也带上了压迫的重量。
沉沉的,令人难免有些心慌意乱。
青梨水葱似的指尖紧张得蜷缩了起来。
不过只一瞬,她便恢复了自如,唇边带上柔和的笑意。
“我心里实在是忧心兄长,怎么能借由丫鬟之手。他人熬的,到底也比不过我自己亲自做的……”
“是吗?”俞安行低头,看她微微颤动着的眼睫,忽而便低笑了一声,“妹妹倒是有心了。”
他背光而立,长睫微垂,有细碎的阴影抖落到眼底,温润的眸光好似带上了一丝危险的意味。
青梨下意识垂目,避开了他的视线。
她的眼睛很干净,再怎么逃避,俞安行仍旧轻而易举便捕捉到了她不自然躲闪着的眸光。
薄唇轻轻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
方才那一拨人大张旗鼓来沉香苑吵闹了一遭,是为了往他身旁塞一个心莲。
那她呢?
揭开汤盅,俞安行拿起一旁的汤匙。
青梨的目光不自觉便落在他纤秾合度的手上。
他的手也长得好看,指节分明,修长如玉,衬得手中的汤匙也分外精美起来。
汤匙微动,俞安行轻轻搅动着圆滚躺在汤底的几颗莲子。
小匙时不时碰上盅壁,发出的声音清脆徐缓,藏着按捺的压抑。
迎上青梨略带期望的目光,他端起那盅鸡汤,手上却不知怎的一个不稳,那脆弱的白瓷汤盅毫无征兆地便径直摔到了地上。
“啪——”的一声脆响,汤盅应声碎裂。
青梨的心跟着一跳。
俞安行看着地上的一片狼藉,眉心蹙起。
“我一时手滑,妹妹莫怪……”
他眉头紧紧皱着,语气里满是自责。
眸光里却闪过一丝得逞的趣味。
青梨听出了他话里的自责之意,不作他想,她相信他是无心之失。
可这鸡汤毕竟是她亲手熬了许久的,就这么摔了,心里还是忍不住有些失落。
却是不能在俞安行面前表现出来的。
青梨将手上的帕子递给了俞安行,让他擦擦手。
“没事,好在兄长没被烫到。”
俞安行慢悠悠接过帕子。
好看的长眸微眯,目光落在青梨因着失落而微微下垂的眼尾上。
慢条斯理地用帕子仔细擦干净了手,俞安行才扬声唤了元阑来收拾,一直守在外面的小鱼也跟着一道进来。
看到地上的碎瓷片,小鱼面上有些心疼,不禁小声嘟囔了起来。
“这可是姑娘特特熬了一个早上的鸡汤,怎么就这么摔了……”
青梨在背后轻扯了扯小鱼的衣袖,小鱼自知失言,赶忙止住了话头。
对上俞安行的视线,青梨冲他扬唇一笑。
“我明日再给兄长送过来。”
左右她也寻不到什么好的借口,正好可借着这契机再来沉香苑里多走动几番。
俞安行颔首淡应了一声,长眸仍旧看向她。
她说着这话时,本微垂的眉眼在这时上扬了起来,面上带着的笑意明朗。
但俞安行知道她的情绪并不高。
有风吹乱了青梨鬓边的碎发。
她不经意抬手,将那绺不安分的墨发挽至耳后。
宽袖滑落间,手背上那几点惹眼的红印便也跟着露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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