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砸
【五十一】
京都的长街繁华。
一路上, 小贩的叫卖、路人的交谈混杂成喧闹的声调,充斥在耳畔。
头上戴了帷帽,清丽的娇容掩盖在薄薄的轻纱布料之后, 隐隐约约的一层, 隔绝了旁人驻足打量的视线。
除了小娘子露在外头的一双白玉似的纤手,其他什么都瞧不见。
明明是熙攘的人群, 青梨从其中走过时,却是半点也没被挤到。
就好像有人在特意给她开路似的。
青梨记得兰泽找到的那几家铺子的位置。
一一地看过了, 却都觉不太合适。
眼下只剩最后一家了。
是一家旧的书肆。
停在门口, 抬头眯眼看了一眼店外悬着的半褪了颜色的匾额, 青梨拾步上阶。
哪知脚下不留神,绊到了阶上的一块小石子。
身形歪斜一瞬, 好在从身边路过的行人及时扶了一把。
站稳后,青梨抬头,隔着帷帽,对上了面前一张笑意盈盈的脸,还亲切地唤了她一声“俞二姑娘”。
凝神思索了几息,青梨辨出这是那日在宴上遇到的祝晚玉, 对她道了声谢。
许是这次身边没了一个咄咄逼人的祝晚吟, 比之那日在国公府的家宴上,祝晚玉眼下要热情许多,视线往青梨身后的书肆瞧去, 主动开口询问。
“二姑娘今日出来是要买书?”
青梨摇了摇头:“我不买书,只是刚巧路过而已。”
祝晚玉一路都跟着青梨。
闻言并未出声戳穿, 也不再深问, 依旧笑着。
“那日在国公府的家宴上, 我就觉同二姑娘有缘, 日后我若是无聊了,可能到府上去寻二姑娘作伴打发时间?”
青梨不明白祝晚玉为何要来寻她,毕竟她在国公府并不受待见。即便要找,也该找俞青姣才是。
又或许,是想要找个处境和她差不多的人倾诉?
想了想,青梨应下她。
“祝姑娘何时有空,直接将名帖递给门上的小厮就行了。”
说罢此事,再叙了几句其他,祝晚玉方辞了青梨离开。
见祝晚玉的裙角彻底消失在了人流之中,青梨抬手紧了紧头上的帷帽,左右望了望,见无人瞧着自己,才拉着小鱼低头快步进了店里。
小巷里,墙角皎白的残雪融化成缕缕水液,顺着苔藓丛生的墙壁蜿蜒而下,落到地面上时,早已被泥尘污染成了肮脏不堪的颜色。
从这里,能清楚窥到那头旧书肆门口的情状。
祝晚玉穿过熙攘的大街,拐入了这条小巷。
她知道俞安行在这里。
才走上一步,脚上干净的绣鞋立马便染上了一层厚厚的泥浆。
耳畔闻得一阵突然闯进来的细碎脚步声,俞安行侧脸望过去。
他面上神情无波无澜,眉尾扬起的弧度薄凉。
两人视线对上,教祝晚玉的头皮无端发麻。
她停在原地,不敢再往前一步。
酝酿了许久的、胸有成竹的话卡在了嗓子口。
祝晚玉憋了半晌,才用哆嗦的音调断断续续说了出来。
俞安行向来没什么耐性。
早在祝晚玉开口说出第一个字时,大手便径直握上她的脖颈。
祝晚玉能清楚感受到喉间的气息一寸一寸被挤出,面色涨红一片,眼球几欲凸起。
俞安行望向祝晚玉的眼眸中了无情绪。
如同在看着一只无足轻重的蝼蚁。
却又在听到她说的某一句话时,动作一顿,继而缓缓收了手上的力道。
良久。
俞安行眯起眸子,散漫一笑。
他问祝晚玉。
“你叫什么名字?”
青梨走进书肆,抬眼环顾了一下四周。
发现铺子里的东西已几欲搬空,只余几座零星摆放着几本书册的书架立在一旁,顾客寥寥,绕了几圈也见不到多少个人。
听小鱼道明来意,在柜台前候着的小二往二楼的方向比了比手:“我家掌柜的眼下就在楼上,姑娘请跟小的过来。”
一路将青梨和小鱼引至了二楼去见掌柜的。
小心关上门,小二又遵着掌柜的吩咐,下楼泡茶去了。
待到新茶烹好,再回到楼上时,余光瞥见二楼过道上不知何时多出了一位年轻郎君。
郎君斜斜倚在廊边,容貌清隽矜贵。
身上一袭纯白的狐毛大氅,过分纯洁的颜色,点亮了这一方灰暗简陋的旧书肆。
许是新进来的客人?
小二被郎君身上的风采迷了眼,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直至被茶壶烫到了手,才回过神来,小心翼翼地端着热茶,躬身进屋里去招待掌柜今日的贵客了。
青梨和掌柜的谈得很顺利,当即便将定金给交付了。
仔细算算,将之前的旧铺子处理好,最迟到来年,新铺子也就能开张了。
新铺子的事情她计划了许久,眼下终于也算是有了着落。
又再细细将其中的事项一一商讨敲定好,掌柜将手上的算盘放好,起身将青梨送至门外。
小鱼上前搀过青梨走出房间,低声道。
“姑娘……我们好像离开得有点太久了,若是世子爷和元护卫买好了糕点,回来时没看到我们该怎么办?”
青梨闻言,探头看了一眼天色,估摸着已近午时,确实是耽搁得有点久了。
“没事,我们现在照着原路走回去,到时便说迷了路,一不小心就走远了。”
反正,无论她说什么,俞安行总是会相信的。
帷帽遮挡住视线,青梨并未瞧见身后墙角处那抹熟悉的颀长身形,只往前走着。
风将她漫不经心的嗓音送至耳中。
听不出半点对他的在意。
俞安行维持着靠在墙边的姿势。
一动不动,像是美玉雕琢而成的一尊塑像。
从窗边漏进来的日光落在他冷峭的肩上。
墙上落下他一个人的影子。
孤零零的,疏离又清冷。
半边面庞被昏暗笼罩。
教人窥不清楚他面上的神情。
在天机阁时,杀完了人,他也常常这样。
抬头看着头顶天窗渗进来的微薄光线。
什么都不想。
他知晓青梨对着他时的一切,不过都是虚情假意。
一声又一声乖巧依赖的兄长,全都藏着她的手段与算计。
但还是第一次听到她亲口说了出来。
莫名其妙的,心上被陌生的情愫裹挟住了,一点一点往下坠。
俞安行想,他可能有一点难受。
手上捏着她赠的蔷薇花。
上面的每一道纹路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从前他只当这式样的络子只他一人才有,便刻意忽略了她随意敷衍的手法。
眼下仔仔细细地瞧了,才发觉这络子处处不成个样子,光是露出来的线头就有四五处。
中间的花蕊是一个半圆的形状。
有那么一点像她弯唇对他笑的模样。
俞安行也跟着弯起了唇角。
眼底柔和的眼波恍若春初刚破冰的湖水,涟漪清浅。
他侧眸,目光紧盯着青梨款款的背影。
没关系的。
他会让她心甘情愿地入笼。
手上的力度轻柔。
蔷薇花重新回到了男人腰间。
要下台阶了,青梨低头仔细看着脚下,莫名察觉到一道落在背后的视线。
黏腻、潮湿。
像是蜘蛛网一般将她包裹其中。
心口发紧。
青梨转过身去。
帷帽随风而动,隐隐露出一点精致的下颌轮廓。
果然看到了身后不远处正站着一个男子。
——是曾在家宴上有过一面之缘的苏见山。
苏见山愣愣地看着站在眼前的青梨,有些不敢相信。
佳人屡屡入梦,教他辗转不得安眠。
他终是没忍住,给国公府去了一封信。
心有惴惴地一连等了好多日,却都没有回音。
他郁郁寡欢到了现在,眼下面容还憔悴着。
是以即便面前的女子头戴帷帽遮去了面容,他也一眼认出这便是他这些日子来心心念念了许久的人。
眼见着青梨转过身子,抬脚要离开,苏见山忙快步追了上去。
“……俞二姑娘……”
青梨被苏见山拦下。
背后又被一个几欲全空的大书柜挡住了去路,便也只能停下来。
想了想,又欠身对站在面前的苏见山行了一礼。
“苏公子。”
苏见山看着青梨,万千思绪涌在心头,急急开口解释。
“上次……我以妹妹的名义,给俞二姑娘送了一封信,实则只是想问问姑娘那香丸的配方,并无旁的意思……若是冒犯了姑娘,苏某先在此道个不是……”
一番话却教青梨听得云里雾里的。
“……苏公子若是想要香丸的配方,直接问我便是。且我这些日子一直在国公府上,并未收到任何信件。”
青梨说完,往后退了退,想绕过苏见山出门离开。
后背却不小心碰上了那个立着的大书柜。
书肆开的年岁久远,再加之掌柜的欲将铺子给腾出去,书柜已许久未换。
被青梨这么一碰,摇摇欲坠了一瞬,径直就往下砸了下来。
书柜倒下来的黑影幢幢,恍若一座重量沉沉的小山。
苏见山被这情形给吓到,牵起青梨的手要往门口跑去。
慌乱中却只扯开了青梨头上的帷帽。
帷帽从苏见山手中滚落地面,朦胧的一层轻纱被风扬起。
有路过的行人瞧见了这场面,尖叫声一时此起彼伏,书肆因着这一变故变得嘈杂起来。
拎起裙角,青梨弯腰要跑出去,却在这时被大掌揽在了怀中。
她抬目,对上俞安行一张棱角分明的脸。
又被他摁向他怀中。
长眸瞥见那方倒过来的书柜。
俞安行的脚步迟疑一瞬,最终选择停在了原地。
他抱着怀里的青梨转了个方向,任由那书柜直直朝着自己的后背砸了下来。
青梨被俞安行紧紧护在怀中,什么都看不见。
书柜落地,发出的声响巨大。
一片混乱中,青梨听到了俞安行的一声极力忍耐的闷哼。
自他胸腔处传出。
撞上她的心头。
第52章 怜
【五十二】
元阑驾着马车, 驶得很快。
书肆被远远抛在后头。
马蹄坠地的嘚嘚声和车轮滚过地面的粼粼声杂在一起,混上青梨急促的心跳声。
又慌、又乱。
陈年的书柜砸到地面,腐朽的旧木裂成了片片碎块。
这般大的冲击力。
青梨毫发无伤。
掌心沾了粘稠的湿腻血迹。
是俞安行的。
刺目的红。
好像通过掌心渗透到了心上, 猝不及防的, 在那层虚伪的、自我保护的外壳上融开了一道小小的缝隙。
俞安行问她为何突然便到了那家书肆。
思绪被鲜血的腥味漫无边际地牵扯缠绕。
青梨的话哽在了嗓子口。
在脑海里编织徘徊了许久的借口怎么也说不出来了。
下垂的长睫在眼下映出一弯优美的影子。
最终只讷讷出声询问。
“兄长身上……疼不疼?”
俞安行看她颤颤的乌睫。
清瘦有力的手腕抬起,大掌控上青梨的后脑。
额尖亲密相抵。
俞安行清楚看见了青梨泛红的眼眶。
不是用帕子揉出来的。
便知晓他今日这一砸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又忍不住想, 她真是不经吓。
温润的气息柔柔蹭过青梨的面颊。
她听见俞安行唤了她一声。
“……很疼,妹妹抱抱我好不好?”
孱弱的声线带上了牵引的力量, 诱使青梨缓缓抬手, 顺从地搂上了他的腰。
国公府的马车, 自然比其他旁的小门小户的马车要大上许多。
但因着俞安行背上的伤口,眼下他半倚在车厢上, 车内空间便显得逼仄起来。
青梨要抱着他,便只能坐到他的腿上。
她又感受到了他硌人的白玉腰带。
马车一路颠簸。
她在他腿上起伏,被他的腰带顶了一下又一下,有些难捱。
靠在俞安行的胸膛之上,青梨未留神他愈渐浓深的眸光,只听到了他微微的喘息。
似是在极力忍耐着什么。
比如, 伤口的疼痛。
心里突然泛起源源不断的酸涩。
抱着俞安行的手紧了又紧。
不小心压上了他后背的伤口。
俞安行却不觉得痛, 反而弯唇。
偏此时他失了血,唇上苍白一片。
这么一笑,在昏暗的车厢内, 便显得唇角的那抹弧度愈发诡谲起来。
马车拐了个弯,车帷被风掀起一角。
俞安行突然俯下身子, 伏首在青梨脖颈处。
唇齿细细碾磨过她颈间细腻的皮肉。
青梨被他咬人的动作吓了一跳。
只是随即又好似察觉到了什么。
非但没有避开, 反而还主动搂住了他的脖子。
闷闷的嗓音传出。
“……兄长若是觉得痛得很难受, 可以再咬重一点……”
俞安行愣了一瞬。
埋首停在她颈间, 甜香深入心间。
他的动作迟缓。
青梨甚至能感受到他在她跳跃的动脉上流连。
但与其说俞安行在咬她,不妨说他在啃她。
被他唇齿触过的地方丝毫不痛,湿漉漉的触感只带起了无穷无尽的痒意,教她指尖难耐地蜷缩了起来。
良久。
俞安行终于完全停止了动作。
他抬起头来。
肖想了许久的无暇雪颈上多出了一点突兀的红痕。
是他在她清醒之际、光明正大留下来的。
长指在那点痕迹上来回抚弄,俞安行抬起头来,目光在青梨嫣红的唇上辗转。
“……我舍不得咬痛妹妹……”
低沉的声线恍若缱绻的呢喃,一点一点落入青梨耳中。
又被沉沉的车辙声碾碎,一并掩盖了车中人莫名急躁起来的心跳声。
马车行得比青梨预想中的还要更快。
心跳还没平复,车便停在国公府门前。
从前厅一路到沉香苑。
青梨本以为沉香苑里的下人会因着俞安行受伤的消息而闹闹哄哄,不想却是如常的安静,倒好似是对这种情况习以为常。
反而是守在门口的小厮被吓了一跳,急急忙忙地要跑到静尘苑去告诉老太太。
行至沉香苑门口。
元阑先扶着俞安行进了屋。
青梨和小鱼跟在后头。
抬步跨过月洞门时,青梨听到了菡萏园里传出来一阵不同往日的嘈杂声响。
抬目远远望过去,看到有几个小厮和丫鬟从菡萏园里路过,却不敢再在园子里多呆些时候玩闹,只纷纷绕道快步走远,一副避如蛇蝎的模样。
也不知眼下在园子里闹腾的人是谁。
湖心亭中。
俞云峥拿着手上的琉璃弹珠,眯起眼睛,瞄准了定定站在不远处的宁柔婉,用力一掷。
琉璃弹珠飞了出去,在空中带起一道泛着微光的粼粼弧线。
弹珠打在宁柔婉的脸颊上,留下了一个明显的鲜红印子。
“哈哈哈哈哈哈哈——我又打中了——”
俞云峥看着宁柔婉脸上和手上布着的点点弹珠痕迹,忍不住拍掌恶劣大笑起来。
一旁伺候的婆子见了,也跟着抚掌附和:“小郎君可真是厉害!”
脸上被弹珠打得生疼,宁柔婉抬手捂住了脸颊。
面上却连半分不悦也不敢对着俞云峥表现出来。
眼下的宁府虽还是京都城里算得上名姓的世家,但内里早便亏空。
这才会在老太太从栖霞寺里回府之后便让宁柔婉过来,为的就是借姻缘将两府绑起来,日后让国公府出手相助。
初始时宁柔婉听说俞安行刚从姑苏回来,心有芥蒂,在见到了俞安行那一张不俗的面皮之后,想法很快就变了。
不想亲事还未定下,却突然生了变故,昨日在沉香苑里闹的那一出不知怎么便传到了静尘苑去,姑母先变脸开口将自己给赶回宁府去了。
莫说就这么回去会被府上责罚一顿,日后若是这事被有心人给传了出去,那她的名声也就跟着一道毁了。
她不甘心。
存了一点补救的心思。
想着俞安行性子温和,是个好说话的,是以今日一大早便去了一趟沉香苑,想再找俞安行哭上几句求个情。
结果到了沉香苑,却被丫鬟告知俞安行早便出府去了。
思来想去,能求的人就只剩下褚玉苑的扈氏了。
听说扈氏极为宠爱俞云峥,宁柔婉便将主意放到了俞云峥身上,由着他朝自己扔了一个又一个的弹珠,只待他心情好了,在扈氏耳边念叨几句,好让她能留下来。
脸颊上尤带着弹珠打过留下的火辣痛感……
顶着一旁婆子不屑的目光,教宁柔婉心里万般羞耻……
而这一切,全都是因一个俞青梨而起……
眯起眼,远远的,宁柔婉看到了停在沉香苑门口的那抹身影。
是了……听沉香苑里的丫鬟说……今晨表哥就是和她一道出去逛街去了,居然到眼下才回来……
帕子捏紧,宁柔婉看向眼前的俞云峥。
突然的,便有一个主意窜了出来。
矮下身子,宁柔婉蹲到俞云峥身前,唇角挂着挤出来的笑。
“……表弟,表姐已经陪你玩了一个早上的弹珠了。你想不想,玩一个更好玩的游戏?”
作者有话说:
第53章 美
【五十三】
青梨停在沉香苑门口, 回身远眺。
风掀过她的衣角。
裙面上绣着的花卉纹路跟着一道起伏涌动,像是从春日枝头上缤纷落向地面的落英。
湖心亭是菡萏园的最高处。
正是隆冬时候,园子里的树木枝叶比不得春夏时节葳蕤繁盛。
青梨清楚看到了亭子高高翘向天际的四个角檐。
但也仅止于此。
隔得有些远, 园里余下的其他情状都看不到。
俞安行低眸。
眼角余光寻不见那方亦步亦趋地跟在自己身后的身影。
他的步子慢下来。
低头看了一眼元阑正搭在自己肩上的手, 掀唇微微一笑。
元阑还没揣摩出自家主子这笑是何意。
下一瞬,手便被俞安行拉着往他后背而去。
狠狠用力一压。
刚结痂的新疤最为脆弱, 不多时,才止住血的后背又开始流血。
名贵的狐裘上隐隐可见丝丝缕缕的红线。
红线不断蔓延洇染开来。
是被伤口渗出的鲜血给染的。
乍一眼看过去, 像是生长于狐裘之上、不断舒展而开的红色藤蔓。
元阑能感受到手上的湿黏与温热。
作为暗卫, 他自然知道那是血的触感。
刚要收回手, 偏又被俞安行按得更紧。
两人对峙着。
越是挣扎,对伤口的刺激越大。
刚好合了俞安行的意。
青梨将视线从菡萏园收回来时, 看到的便是俞安行这么一个染了鲜血的、摇摇欲坠的脆弱背影。
她印象中,元阑虽不过一个护卫,但在俞安行身边办事总是妥帖周全的,今日却不知怎么这么不小心,居然毫无顾忌地直接就碰上了俞安行背上的新伤。
拎起裙角,青梨匆匆追上二人。
女子的绣鞋柔软, 落地时的声音也是清清浅浅的一阵。
“元护卫, 你的手碰到兄长的伤口了。”
元阑对上青梨略有责备的眼神,欲哭无泪。
趁着俞安行暗中压着他的力度小了些,如被针刺扎到了一般慌里慌张地收回了自己的手。
青梨顺势上前替了元阑, 抬手挽上俞安行的臂弯。
俞安行的身量朝她靠了过来。
有些沉。
径直压向她。
又紧紧贴着她。
进了屋。
俞安行方坐下,便听到了“嗒——”一声轻响。
低头。
腰间一丝不苟的白玉腰带已然被解开了。
玉笋似的指尖还勾在上面。
指甲边缘泛着淡淡的粉色, 看着似乎比剔透的白玉还要更为细腻。
是青梨解开的。
这是她第一次直接触上他的腰带, 是温凉的玉的质感。
和腿心隔着许多层布料时碰到的热与硬不同。
差别很大。
教青梨摸不着头绪。
但此刻她正俯身凑在俞安行腰间。
离得近了, 鼻端嗅到的血腥味浓郁起来, 便有些着急,无暇再去想其他。
手从解开的白玉腰带往上,握住俞安行胸口处的衣襟,刚要扯开,指尖被俞安行虚虚拢住,制止了她的动作。
青梨以为他误会了,开口解释。
“兄长伤得这般重,去请的大夫也还未到,我先替你上药。”
俞安行本是不想请大夫的,拗不过青梨红着的眼眶,便由着她差遣了一个小厮去跑一趟秦安的医馆。
青梨说罢,手上动作继续。
但因俞安行还不肯松开她,难免有些急躁起来。
“刺啦——”
一不小心。
俞安行胸前的布料竟被自己给直接撕开了。
男子分明的锁骨线条露了出来。
再往下,是隐约的肌肉纹理……
青梨慌忙别过眼去。
手心攥着的孤零零的布条变得烫手起来。
直接从她指尖烧到了耳后。
布条在青梨手中垂落。
俞安行伸指勾住尾端,似笑非笑。
“妹妹的力气……似乎比我想象中要大上许多?”
青梨不语。
恍惚中竟觉得俞安行在憋笑?
元阑和小鱼推门进来。
瞥了一眼青梨手上的布条以及衣冠不整的俞安行,两人对望一眼,默契停在门口,也不知该进还是该出。
正踌躇,被俞安行叫了进来。
俞安行不让青梨给他上药。
“我怕伤口会吓到妹妹。”
“我不怕。”
青梨边说边摇头。
耳垂上的珠花坠子也跟着轻摇慢晃,牵扯着俞安行的视线。
她哪里知道,他背上的伤疤可远不止今日被砸的这一道。
玉颜膏虽已用了,但疤痕实在是太多太密,且过了多年,痕迹比起新疤来更难祛除。
他记得她说过的,她不喜欢疤。
眼下还不能给她看。
最终还是由元阑来给俞安行上药。
想到元阑方才扶着俞安行进屋时不小心碰破他伤口的事情,青梨开口叮嘱。
“……元护卫,你上药时的动作记得要轻一些。”
元阑心知青梨是因着方才的那一桩把他给记上了,又不知该从何解释,只连连点头让青梨放心。
“属下之前就经常帮主子上药,手上知晓轻重,二姑娘不必过分忧心。”
青梨听完,又敏锐反应过来。
“经常?兄长之前在姑苏时常会受伤?”
被这么一问,元阑方反应过来自己失言了。
“……属下刚刚就是这么随口一说,二姑娘不要放在心上。”
青梨的目光从元阑额上浸出的一层薄汗上瞥过,又望向一旁的俞安行。
他的面容纤净苍白,看起来虚弱。
身上的伤需得快些处理才好。
心中虽仍旧有疑惑,但青梨想了想,不再继续深究元阑方才的话。
知晓俞安行不想让她看到他的伤口,抱起了一旁的青釉素瓶。
“那我出去给兄长换新的花。”
话落,便携着小鱼一道出去了。
抬脚跨过门槛时,恍惚中又忆起了曾隐约瞥见过的、俞安行心口处的那一道疤……
心里突然就生出了好奇。
她好像还从未了解过……之前的他,究竟是何种模样……
等到青梨的身影在眼前消失。
元阑一人立在一旁,手上拿着药膏,有些犹豫。
“主子,这药……是上还是不上?”
刚刚回青梨的那句话,元阑确实就是随口一说。
俞安行之前常常会受伤,却很少会上药,只是任由伤口自己痊愈。
好在他身上大多是小伤,任怎么折腾,不过十天半个月就能好起来。
只偶有几次伤得重了,实在瞒不过,才会被秦安威逼利诱地抹上药。
俞安行抬手解开了衣襟,又吩咐元阑:“记得将玉颜膏也用上。”
元阑应了一声,低头用玉签挑了药膏出来。
心里又奇怪。
往日俞安行从来不会用玉颜膏,最近却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矮柜里的玉颜膏竟已被用空了两三瓶。
细细算起来,好像是自从回到了国公府时起,自家主子就开始知道爱美了。
元阑的思绪飘着,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便龇牙咧嘴笑了起来。
冷不防对上俞安行冷飕飕递过来的一记眼风,才又收敛了嘴角的弧度,低头专心致志看起了眼前的伤口。
书肆里的那个书柜虽已多处有了腐朽,但毕竟是实芯的板子,再加之倒下来时带上的冲击力,俞安行后背的伤显然不轻。
大片的淤青顺着脊背隆起的肌肉线条蜿蜒而下,几欲布满了整个背部。
更严重的地方则是直接便破了皮,鲜血流出。
因路上耽搁了些时候,有半凝固的血块直接和衣料纠缠到了一起。
元阑伸手将黏结在伤口上的衣料撕开,皮肉撕裂的动静响起,令他忍不住皱紧了眉头。
“……主子当时为何不避开那个书柜?”
凭俞安行的身手,即便是才放完血解了毒,万般虚弱之际,也绝不会躲不开一个迎面撞上来的书柜。
除非……
元阑上药的动作一顿。
“……您是故意的?”
俞安行不答。
起身走到屋里那面立着的菱花镜前。
镜子里照出血肉模糊的一片。
俞安行的神情却不见任何波动。
视线从每一道淤青和伤口上细细端详而过。
末了,他弯唇。
“这伤口,好像还不够……”
他尝到了一点甜头。
开始愈发贪婪。
想要更多。
微风吹动发梢,拂过他唇畔的温柔弧度。
从沉香苑里出来。
青梨怀里抱着那只她亲自挑选出来的青釉素瓶。
里头供着的花枝已然干枯得不成个样子。
想之前,这花不过是她当时出门不小心遇上元阑,恰巧想起俞安行说过这花,便用摘花来作搪塞应付元阑的借口,顺手摘了几朵回来。
后头自然再未留心过……
就连这花,自己也都是匆匆敷衍他的……
眼前又出现了俞安行挡在她身前的背影。
他长得高,一站在她面前,除了他宽厚的背,她便什么都瞧不见了。
她曾一度烦他总挡着她……
指尖抚过花瓶上蜿蜒的图案纹理,青梨低着头,睫毛半遮住微显黯淡的眸光。
心口是闷闷的。
青梨带着小鱼往菡萏园的方向去。
她记得去菡萏园的路上长了好些这样的小白花,长势比沉香苑院子角落里的那簇要好上许多。
不过前日才飘了一场雪,花都恹恹的。
青梨矮下身子,挑选了好些时候,才勉强摘得了一两支。
站起身,正要到其他地方再去寻一寻,却发现身后不知何时多了一个婆子。
“二姑娘,小郎君请您到园子里的湖心亭陪他解解闷。”
俞云峥?
青梨这些日子常来沉香苑里找俞安行,许久未遇上过俞云峥,没成想他今日居然会主动找上门来了。
他被扈氏纵得无法无天,什么解闷,无非是又想到了什么捉弄人的鬼点子。
除非是半道上被俞云峥突然截住无路可退,否则对上他,青梨一向是能避就避。
这次亦如此。
“不巧,今日兄长受了伤,我还得回去照看,怕是改日才能去陪弟弟。”
说完,青梨便要绕过那婆子回沉香苑。
手腕却突然被那婆子一把给紧紧攥住了。
前方,宁柔婉牵着俞云峥走了过来,堪堪挡住了青梨回沉香苑的路。
作者有话说:
第54章 罚
【五十四】
“怎么, 表妹是觉得,表弟比不得表哥重要,连陪一陪表弟都这么不情愿?”
经了那日在沉香苑里闹的那一出, 两人也算是撕破了脸皮, 宁柔婉不再在青梨面前作什么温婉知心的大表姐模样,话里阴阳怪气的语气明显。
她笑意吟吟说着话, 牵着俞云峥,缓缓踱步至青梨身前。
再加上一早就站在这儿等着青梨的那个婆子, 三个人几欲要将青梨给全围起来了。
摆明一副青梨非去不可的架势。
青梨笑笑。
“弟弟是弟弟, 兄长是兄长, 哪有什么孰轻孰重的比较?只是兄长才遣了我来替他摘几朵新鲜的花,若是我耽搁太久, 回得迟了,指不定兄长心里如何着急。我让小鱼先将这花送回沉香苑。”
说罢,青梨将手上的青釉素瓶交给小鱼。
小鱼不想走。
这个宁柔婉一看就不怀好意,俞云峥虽年纪小,但也不是个善茬,她怎么能丢下姑娘孤零零一人。
两手不太情愿地环着那只青梨硬塞到怀里的花瓶, 小鱼不肯挪步。
又要把青釉素瓶还回去, 抬起眼时,刚好和青梨的视线撞上。
便见青梨对着自己眨了眨眼。
小鱼愣了一瞬,而后恍然, 一把抱住了那只素瓶。
“姑娘说的是,世子爷还病着, 可不能久等, 奴婢这就把花给世子爷拿回去。”
说完就急匆匆从青梨身后绕了出去。
小鱼多留了一个心眼, 走的并非宁柔婉和俞云峥两人挡住的大道。
这处离菡萏园近, 椿兰苑自然也在附近,小鱼往日里常经过这儿,对附近的小道小路很是熟悉,担忧后头宁柔婉会让人追上来拦住她,特特选了一条偏僻少人、离沉香苑又近的小径。
她得赶紧回去通风报信。
宁柔婉本还想着支使婆子去拦住小鱼,不想才拐了几个弯,就寻不见小鱼的影子了。
青梨的声音响起。
“走吧,弟弟不是要我到湖心亭去?”
俞云峥的性子乖张至极。
若说俞青姣是骄纵的,那俞云峥便是在那骄纵之上更添恶劣,常在府里闹得无法无天。
挥鞭让小厮当大马驮着自己,又或者让丫鬟给自己当活靶子,往她们身上扔弹珠,都是他家常便饭的手段。
青梨由着那婆子攥着自己的手臂,目光从宁柔婉带着点点红印的面颊上瞥过。
宁柔婉倒是舍得下血本,为了将她给拉下水,竟不惜亲自去当俞云峥的活靶子。
眼下老太太回府,俞安行又从姑苏回了京都,许是扈氏有所顾忌,担心落了口实,很少会让俞云峥从褚玉苑里出来。
外人看来,这些日子俞云峥似是收敛了许多。
即便如此,知晓俞云峥今日到了菡萏园,小厮和丫鬟们都纷纷绕道而行,唯恐一个不小心便惹祸上身。
是以,今日的菡萏园格外安静。
光秃的枝头停了几只鸟雀,听到人的脚步声,“啾——”一声便陆续振翅飞向苍茫的天际,挥动羽翅的声响在静寂的园子里清晰可闻,恍若就近在耳畔。
为了能够拖上一些时间,青梨一路上走得很慢。
到了菡萏园,青梨站在俞云峥身后,看到他朝婆子伸手索要琉璃弹珠。
扈氏向来宠他纵他,就连弹珠,也都是挑了库房里最为名贵的水晶琉璃作料,每一颗弹珠皆由匠人的巧手精细打磨而成。
拿到了弹珠,俞云峥回身,手上的弹珠跟着往外一掷。
同普通玻璃质地的弹珠相比,琉璃弹珠的质地更为剔透,在空中带起一道闪着微光的弧线。
俞云峥却并未对准青梨身上扔。
那弹珠擦过青梨身畔,刚好从亭子围栏镂空花纹的缝隙中穿了出去,骨碌碌滚落到结了冰的湖面上。
宁柔婉抚掌出声。
“那点子缝隙这般小,表弟竟然还能直接瞄准,刚好便把珠子扔到了湖面上,可真厉害。”
俞云峥从鼻子里“哼”了一口气,昂起下巴,抬起手指点了点青梨,颐指气使道:“你——去帮我把那弹珠捡回来。”
只是捡弹珠?
青梨目光往宁柔婉和俞云峥二人身上看去,走至亭边。
当初建造时,为了能更好地欣赏湖心景致,亭子四周的围栏都建得特别矮。
宁柔婉的目光紧黏在青梨靠在亭边的背影上,牵起俞云峥,缓缓朝青梨的方向靠近。
青梨恍若未闻渐趋靠近的脚步声,只探出半个身子张望湖面。
降了雪的京都冷了许多,菡萏园里的这方小湖也跟着结起了薄薄的一层冰,俞云峥的弹珠落在离亭子不远的冰面上,四周多出了一圈又一圈的碎纹。
背上在这时多出来一个人的手。
那人还未来得及用力,便被踅过身子的青梨用力抓住。
宁柔婉的手腕被抓得生疼,忙甩手挣脱开青梨的禁锢,讪笑一声。
“表妹怎么一声不响地就突然抓起人来了。”
青梨的目光越过宁柔婉,落在湖面的那层薄冰上。
这样薄的一层冰,连弹珠的重量都无法承受,自然受不住一个人的重量。
若是一个不慎从亭边摔了出去,只怕会直接掉进湖中。
眼下又正是严寒时候,在湖里冻得久了,悄无声息便丧了命都有可能。
想到宁柔婉刚才偷偷摸上来的那只手,青梨窥出了她今日的意图,眸光渐冷了起来。
“我不知道表姐和弟弟也跟着过来了,一时有些着急,手上力气大了些,表姐莫怪。”
宁柔婉瞪了青梨一眼,唇边带着几丝冷笑。
“表妹何至于如此大惊小怪,我和表弟担心表妹找不见那颗弹珠,所以才过来看看有哪里能帮得上忙的……”
俞云峥听着她们二人的对话,心里无聊又烦躁。
明明说好的,宁柔婉和自己打赌,把弹珠扔到湖面上,让俞青梨下湖帮自己捡弹珠,要是冰面没碎,就当大马让自己骑。
干等了半天,却怎么也等不到俞青梨下湖。
挣脱开宁柔婉的手,俞云峥自己一人跑到亭子边,探出身子去看在冰面上泛着微光的弹珠。
宁柔婉说着话,欲再往青梨所在的方向靠近,却被青梨不动声色避开。
怎么都再近不了青梨的身,宁柔婉心里难免有些着急起来。
再一想起那日自己要当众同青梨道歉,今日还要被俞云峥如此欺辱……
面颊上被俞云峥弹珠砸过的地方又痛了起来……
好不容易等到俞青梨从沉香苑里出来,她不能放过今日的机会。
倘或不能直接将人给推下去……
目光一转,宁柔婉看向站在亭边的俞云峥,手心缓缓攥紧。
俞云峥正努力伸出自己的手去够湖面上的那颗弹珠。
背上在这时被人猛然一推。
还未看清楚身后来人是谁,毫无征兆的,俞云峥的身子就这么囫囵个从亭子上翻了出去。
脆弱的冰层被砸穿,人便直接沉到湖里。
随即,宁柔婉慌乱的声音响起。
“快来人啊——表弟被表妹推下湖了——”
跟着伺候俞云峥的婆子本就站得离亭边远,还没看清发生了什么事,只听到湖里传来一声巨大的哗啦声。
被宁柔婉这么一喊,忙疾步到亭边望了一眼,果见在寒浸浸的湖水里扑腾着双手的俞云峥,湖水漫过他的口鼻,他不断往下沉去。
再顾不上许多,婆子扯着嗓子喊起了人。
往菡萏园里奔走的脚步急切又杂乱,就连枝头的枯叶都好似被惊扰,从枝头纷纷扬扬飘下。
匆匆拂掉飘落在衣襟上的那片黄叶,小鱼匆忙跨步,过了月门,径直去寻俞安行。
她一路上走得急,就连瓶子里那几支孤零的小白花也都歪歪斜斜地倒成了一片,颇显凌乱。
将手上的花瓶随意一搁,小鱼抚着胸口喘起了粗气。
俞安行已上完了药,重新换了一件简单的雪白锦袍。
分明是极为单调的颜色,到了他身上,举手投足间皆是说不尽的写意风流。
听到有人进来的动静,俞安行回过身去。
目光越过小鱼,却没见到另一抹身影。
“怎么只你一个人回来了?妹妹呢?”
慌乱的脚步踏过铺满地面的枯叶,离开菡萏园。
褚玉苑里。
丫鬟们垂首静立,不敢发出一丝一毫的声响。
枫木地板上有一滩又一滩的水渍,是小厮抬着俞云峥经过时从他身上滴下来的。
俞云峥落了水,非同小可,经由那婆子这么一喊,有会凫水的小厮立马赶到,很快就将人给捞上来了。
但因是在冬日,湖子里的水冰寒彻骨,俞云峥从水里出来时人已晕过去失了意识。
眼下被丫鬟们用热水擦洗了一遍身子,又换了干净的衣服,却还是没醒,正躺在床上等着大夫过来。
里间床榻 ,层层叠叠的帷帐被放下,隐约可见俞云峥躺于榻上一动不动的身影。
扈氏心里既急又愤。
让人去碧落苑叫的俞青姣还未到,宋姨娘就已先赶过来了。
俞怀翎去了幽州未回,宋姨娘只一人呆在木清苑里,再加之几月前落胎一事,宋姨娘一直郁郁寡欢。
之前扈氏忙着到沉香苑里看生了重病的俞安行时,俞云峥都由宋姨娘亲自照看,待俞云峥倒像自己的亲子一般。
眼下得知了俞云峥摔进湖里的消息,眉目间满是急色。
将俞云峥从水里捞出来的小厮得了扈氏的赏钱,喜笑颜开地离开。
而照看俞云峥的婆子已战战兢兢地跪在地上磕了无数个响头,额前一片血迹斑斑,哆嗦着声请罪。
“……都是老奴的过错……一不小心就让二姑娘钻了空子,对小郎君下了这么狠的手……”
宁柔婉站在一旁,正捏着帕子抽抽搭搭地哭着。
“……表弟不过是想要表妹替他将那琉璃弹珠捡回来……表妹许是因着表弟这般差遣自己生了气,才会突然失手将表弟给推倒了湖里……但说到底也还是我对表弟照顾不周……”
两人言辞口供对上,扈氏正在气头上,容不得青梨一句辩驳,直接冲拂云扬了扬手。
“给我把她按住!”
拂云的力气大 ,一把便扣住青梨的双臂,把人按跪在了地上。
青梨未有挣扎,由着拂云动作,却也并不认罪。
宁柔婉的心思比青梨料想中还要歹毒,直接推人不成,便又弄了这出栽赃陷害的把戏,同婆子一道指认自己。
眼下还不是解释的时候。
余光往门口瞥去。
垂落的毡帘无风自动,却始终不见来人。
扈氏心里本就对青梨有成见,眼下见了青梨这般嘴硬模样,愈发气极。
“婉儿和这婆子都亲眼瞧见了,你还敢狡辩不认?公爷不嫌弃你的出身,让你娘将你带进了府里,你不知心怀感恩也就罢了,竟还将你弟弟给亲手推下了湖里,心肠歹毒至此……来人,去祠堂给我取鞭来!”
老太太重规矩,立了府上的家法,但甚少动用。
至多也不过用戒尺打上几遭,再押到祠堂去跪上半日,还未见过用鞭的。
宋姨娘在一旁劝阻。
“眼下还是云哥儿更为重要一些……再说,要动用家法,还是先让人到静尘苑走一趟,禀报了老夫人,将此事的来由再彻彻底底查个清楚才是……”
话尚未说完,便被扈氏冷冷地睇了一眼。
“方才婉儿和那婆子说的已经够清楚了,还有什么要查的?莫不是因着这丫头的娘亲也是个上不得台面的姨娘,你心里生了怜惜,要出来护着她?”
往日里为了在俞怀翎面前作出个善解人意的模样,扈氏心里对宋姨娘虽有介怀,但面上掩饰得很好,和和气气,两人从未红过脸。
眼下这番直接呛人,也是存了点敲打的心思。
家宴上她遭人算计了一遭,和扈玉宸搅和在了一起。
事情一出,老太太便下了令,府中下人虽不敢明目张胆地再议论此事,但看向扈氏的目光总是带了点别的意味在里头。
再加之宋姨娘往褚玉苑跑得频繁,一副将俞云峥视若己出的模样,渐渐便有风言风语传了出来,说宋姨娘指不定哪一日便替了扈氏……
这些话传到了扈氏耳中,自然令她心里生出了许多不满。
宋姨娘是个性子软的,得了扈氏这么一番冷嘲热讽,便也不再出声了。
那头,拂云送了鞭子过来,后头还跟着一个进来挥鞭的小厮。
她特意挑了个膀大腰圆的,为的就是挥鞭打人时的力度能重一些。
扈氏没看那跟进来的小厮,直接把手一伸,冲拂云道:“我自己来。”
那暗中被浸过了辣椒水的鞭子便到了扈氏手上。
目光从青梨半垂着的面颊上划过,扈氏嘴角冷冷翘起一瞬。
胆敢对她的云哥儿下手,这么细腻的面皮,也不知若是多出了几道疤,还有没有脸再到百花宴去。
鞭子在空中扬起,带起一阵微风,呛鼻的辣椒味传出,径直朝青梨面门而去。
作者有话说:
第55章 被
【五十五】
扈氏这一鞭用上的力气极大。
鞭子尚停在半空中时, 甚至还能听到带起来的一阵鼓噪风声。
青梨耳畔那缕散落的碎发被吹起。
似是担心青梨会躲,拂云上前,重又用力禁锢住了青梨的双手。
宁柔婉紧紧盯着扈氏手中的那鞭子, 只恨不得能立马抽到青梨的身上。
鞭子堪堪从青梨的裙角处滑过, 扈氏的的手腕却在这时似被人压制住了一般,怎么也使不上力。
扈氏愣了一瞬, 瞪大眼睛看着从手中软绵绵垂落下来的鞭子。
又不信邪一般再次扬起了手。
毡帘在此时被来人挑开。
青梨看着扈氏挥鞭的动作,身后押着自己的拂云却不知为何突然松开了手。
有身影从眼前一晃而过, 她陷入了一个熟悉的怀抱之中。
草木的淡香扑鼻, 清冽又干净。
青梨尚未反应过来, 尖利的鞭声入耳,随即响起宁柔婉的一声轻呼:“表哥!”
扈氏用上的力气比第一次挥鞭时还要大, 藤鞭打到背上,洁白的衣袍立马留下一道深红的鞭痕,血迹逐渐洇染散开。
俞安行身上本就带伤,再加上这道鞭鞭伤,叠加一处,后背已然是一片血迹斑斑。
他却好似未觉疼痛一般, 脊背挺得笔直。
只在抬头对上青梨怔然的视线时, 又好似突然脱了力,整个人朝她怀里倒去。
青梨察觉到了,忙伸手环住他的腰, 帮他稳住了身形。
俞安行身上新换的衣衫洁净若雪,皮肤的颜色经由这么一衬, 愈发显出一种脆弱的苍白。
触上他背上那道清晰的鞭痕, 指尖颤了颤, 青梨才回过神来, 缓缓地、紧紧地揪住了他的衣衫,在他耳畔轻声:“……兄长……”
声线也在发着抖。
俞安行倚靠在她纤细的肩上,感受到柔柔擦过耳廓的甜软呼吸。
长睫微微一动,贪婪地嗅着近在迟尺的、她的气息,苍白的唇畔渐渐渗出一点点笑意。
借着青梨的力,俞安行直起身子站了起来,看向扈氏。
颀长的身形笔直端正,不见半分带伤的落魄,姿态淡然。
“母亲不该这般随意动用家法。”
平静的语气。
却莫名教扈氏有些心虚。
俞云峥被推到了湖里,扈氏心里自然焦急,但也存了一丝不为人知的窃喜。
俞青梨在府上向来循规蹈矩,极少出错,这次好不容易拿捏到了一个把柄,她当然不能就这么放过,便趁机让拂云取了鞭子过来。
恨不得能立马毁了俞青梨那一张脸,再将事情闹大,让她谋害亲弟的歹毒名声传遍整个京都,看她还如何有脸再去得了百花宴……
只是没想到……俞安行居然这么快就从沉香苑里赶了过来,还亲自替青梨挡下了这一鞭。
扈氏将鞭子交还到了拂云的手上,转身坐下,对着俞安行开始抹起眼泪来。
“……并非是我苛待梨姐儿……只这么冷的天气,你弟弟被梨姐儿推到了湖里冻了半日,眼下人躺在床上,还未醒过来……梨姐儿进了府中这么多年 ,我待她如同自己的亲生女儿一般,掏心掏肺地视若己出……谁知她竟对云哥儿藏了这么歹毒的心思,教我如何能不气……”
青梨听着扈氏的话,又禁不住抬头去看俞安行面上的神情。
扈氏的一番话说得这般情真意切,她突然就想知道……他会不会也觉得……真是她将俞云峥推到了湖里……
似是察觉到她自身后递过来的视线,俞安行回头,两人视线交错。
手心攥紧,青梨下意识冲他摇头:“人不是我推的……”
带着她自己都未曾察觉到的紧张。
说到一半,被扈氏打断。
“婉儿和那婆子两人瞧得真真的,还一道指认了你,当时亭子里除了云哥儿就只剩下你们三个,除了你还能有谁?”
从窗棂处漏进来的风扬起俞安行的袍角。
洁白的衣袂被吹得猎猎,擦过青梨的手背。
“我相信妹妹。”
不疾不徐的、稀松又平常的语调,辗转落入青梨耳中。
明明……她什么都没说。
可他仍然愿意相信她。
青梨很难形容听到这话时的感觉。
只是看着俞安行背上的鲜红血迹,刺目的颜色,映得她眼眶发酸。
若是……他知晓了她之前待他的种种……皆是假意和虚情……
擦过手背的袖襕下落,青梨下意识伸手去抓住,却还是慢了一步。
柔顺的布料从指缝间一寸寸漏出。
手心只抓住了一片虚无。
青梨低头看着,覆下的长睫被浅淡的天光晕染成粉金的颜色,掩盖了眉梢处一晃而过的失神与黯然。
刚要收回手去,指尖却突然被大掌攥住。
俞安行牵住了她的手。
带着薄茧的指腹一寸一寸覆了上来,填满了手心的空荡。
一旁的宁柔婉看着依旧站在青梨身前的俞安行,只想立马上前将人给直接拽到自己身边。
为什么……都到这个时候,他还是站在俞青梨那边……
“表哥,那都是俞青梨使的手段,你别再被她给蒙骗了……”
俞安行未看宁柔婉一眼,负手侧身看向门外。
“刚好,我过来的路上遇上了几个从菡萏园里出来的丫鬟和小厮,母亲若是真想知道弟弟究竟是如何落湖的,不妨听听他们怎么说。”
元阑一直立在门边,听了俞安行的话,掀开帘子,朝外探头看了一眼,便有两个丫鬟并一个小厮哆嗦着身子垂着头战战兢兢地走了进来。
他们三人今日好不容易得了点空闲,眼看着俞云峥同婆子一道从湖心亭里离开,正想去嬉闹一阵,不想俞云峥又去而复返,怕触了俞云峥的霉头,三人只好窝藏在一旁的草丛里,不想刚好瞧见了那一幕……
趁着路过的小厮跳进湖里去捞俞云峥的间隙,他三人在一片混乱急忙离开。
明明约好了将此事烂在心里,但前脚才刚离开,后脚居然就被世子爷身边的元护卫找上了门……
扈氏心里自觉此事已水落石出,并不想再听这些丫鬟小厮的话。
但碍于俞安行在场,还是冲三人挥了挥手,让他们开口。
三人身子都在发着抖,互相推搡着,还是打头的丫鬟率先跪了下来。
“……禀夫人,当、当时我们三人正在亭子里玩闹,远远的看到了往亭子里来的小郎君,怕扰到了小郎君的兴致,便先躲到了一旁,想等着小郎君玩尽兴了,我们再离开……没想到……”
话说到一半,那丫鬟就自己害怕得抖成了一个筛子,扈氏听着,不耐烦地皱了皱眉:“没想到什么?”
“……没、没想到表姑娘直接把小郎君给推到湖里去了,还大喊着说是二姑娘推了小郎君……”
这话一出,屋内安静一瞬,众人看向宁柔婉的眼神俱变了变。
宁柔婉本还在抹着眼角的泪,假装忧心俞云峥,听了这话,忙开口反驳。
“一派胡言!表弟分明就是俞青梨推下去的,当时亭子里明明就没有人,你们怎么可能看到发生了什么……”
她有些激动,音量也跟着提高,不复往日里的温婉轻柔。
事实上,早在丫鬟和小厮进来之时,她的脸色便刷一下变白了。
知晓俞云峥到了菡萏园,分明所有的丫鬟和小厮都避之不及,怎可能真这么巧被这几人瞧见了……
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宁柔婉抬起手指着在地上跪成一排的丫鬟和小厮。
“……是他们说了假话污蔑我……我这就让人去找姑母,让姑母来替我做主……”
“不用让人去请了,我这不是就过来了?”
老太太的声音自毡帘后传出。
听了这声,众人皆回头往门外看去。
果见老太太拄着檀香木杖缓步走了进来。
身旁搀扶着的人却不是莺歌,而是一直在府上教习青梨和俞青姣的秦尚仪。
扶着老太太坐下,秦尚仪方看向宁柔婉。
“宁姑娘说这丫鬟和小厮一道说谎故意污蔑你,不知若是这证人再加上我一个,可能指认宁姑娘?”
秦尚仪在宫里多年,虽如今也上了些年纪,但一双眼睛里毫无浑浊暮气,此刻直直看向宁柔婉,隐隐带了几丝逼人的锐意,无端便教宁柔婉心里生了怯意。
宁柔婉低下头,嘴唇嗫嚅颤动着,替自己辩解的话在唇边打转,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半个身子随即软软地瘫在了地上。
青梨没想到秦尚仪居然也目睹了湖心亭里发生的事情。
之前在湖心亭时,分明只她和宁柔婉、俞云峥并那婆子四个人在而已……没想到暗中竟有这么多人瞧见了……
这样看来,宁柔婉将俞云峥推下湖中,无异于是自掘坟墓……
但再一想,若是没了俞安行,只她自己孤身一人,这些人又哪里会站出来给自己作证呢……
注意到青梨的目光,秦尚仪抬眼,淡淡对青梨颔首示意,又很快别过眼避开了视线。
即便在宫里摸爬打滚了多年,在这么多人前替那小子撒谎,总是教她心里有些不自在。
作为从宫里出来老人,秦尚仪的话自然是有分量的。
扈氏见了宁柔婉这般模样,再一听秦尚仪说的这话,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宁柔婉将她的云哥儿推下了湖里不说,竟还敢在她面前耍花招诓骗她……
“……原来……将云哥儿推下去的人竟是你……”
咬着齿根,扈氏瞪着宁柔婉,一字一句说着,还未近得了宁柔婉的身,便听老太太提声唤了莺歌进来。
“让人备好马车,表姑娘身子不舒服,即刻便回宁府去修养身子。”
见了这情状,宁柔婉忙扑到老太太跟前求情。
“……姑母……姑母,婉儿是一时鬼迷了心窍,您就原谅婉儿这一次吧……”
宁柔婉是老太太娘家人,又是老太太相看好的孙媳,老太太心里自然是偏爱的。
即便是听说了宁柔婉在沉香苑里闹的那一出,开口让她回家,也不过是为了安抚一下俞安行的缓兵之计,不想宁柔婉这般沉不住气,今日又捅出了这么一个惊天大篓子。
顾忌着秦尚仪一个外人在场,老太太不能表现得太失偏颇,只能一脸恨铁不成钢地将人从跟前拂开。
眼看着宁柔婉被毫发无伤地带了下去,而俞云峥还躺在床上昏迷着,扈氏心里难免有些不忿。
“……母亲护人倒是护得紧……”
“怎么,你莫不是也要背着我,往婉儿身上招呼一鞭子才满意?”
老太太先是听守门的小厮说了俞安行出府一趟,在书肆里被书柜砸了一记的消息,火急火燎地要赶到沉香苑去察看情况,却正好在半道上遇到了俞安行,又被他带着往褚玉苑里来了。
站在门外听了半天的动静,对扈氏在屋里闹出的动静,自是知晓了大半。
老太太的反问里暗含了几丝警告的意味,扈氏记起打到俞安行身上的那一鞭,暂且压下了心里的气,再一想到旁边还站着一个日日教导俞青姣的秦尚仪,挤出一个笑,看向青梨和俞安行。
“我当时也是一时情急,差点就冤枉了梨姐儿,还往安哥儿身上打了那么一鞭……”
俞安行瞥向她,道一声无碍。
“眼下弟弟还是静养为好,我同妹妹便先离开了。”
青梨由着俞安行牵着自己,紧随着他的步子踏过门槛时,才又反应过来,明明被扈氏打了一鞭受了伤的是俞安行,阖该她扶着他才是,眼下却刚好颠倒了过来。
想到那三个进来指认宁柔婉的丫鬟和小厮,青梨心里还是好奇,开口询问。
“兄长怎么找到的他们?”
“秦尚仪今日一整日都在菡萏园里,事情发生时,她刚好都瞧见了,是她同我说的。”
俞安行简单回了青梨。
实则在他回到京都的这几个月,国公府各处院子里早便布满了他的人手,想要探听府上各处发生了什么事,易如反掌。
至于秦尚仪,不过是他临时请来撒个谎,好借她的威严快些结束风波的。
青梨听了,也没细问,只恍然般点点头。
“原是这样。”
又有些庆幸秦尚仪这些日子一直在府上,还有俞安行帮她,若是只凭她一人,今日这罪名指不定就彻底落实了……
百花宴就在开春,她……还是要快些选好人,早些从国公府里出去才是……
待两人回到沉香苑时,秦安已拎着医箱候在了门口。
俞安行同秦安进去上药,青梨等在门外,凝神侧耳听着屋里的动静。
看着俞安行苍白的面色,秦安脸色肃着,一双白眉都快倒竖了起来,只在解开俞安行的衣衫,看到他之前被书柜砸到的淤伤都已上过了药,面色才稍缓了些。
扈氏用的藤鞭事先浸了辣椒水,不过是耽搁了一会儿没上药,俞安行背上的那道鞭伤就已经隐隐有了些要发炎的迹象。
秦安只能替他先消了炎,再上药。
看着他背上那一大片痕迹,口中又忍不住絮叨。
“上次离开时我怎么和你说的?我千辛万苦替你解开的毒,可不是让你随随便便拿着你的身子去糟践的。”
说着,又抬眼看向了门口。
光线透在门板上,映照出青梨的半个影子。
“是为了那个丫头?”
药膏的苦味渐渐弥漫至鼻端,俞安行望向门外青梨隐约的身形轮廓。
一想到眼下她是在等他、忧他、念他,心里的那点欢愉就忍不住跟着放大。
眼底浮出笑意,俞安行颔首。
“是我一时不小心,让秦伯担心了。”
秦安从鼻子里冷哼了一声,连蓄着的小短须也跟着往上翘了翘。
“一时不小心?我可不记得你的身手什么时候差成这样了,书柜躲不过也就算了,连一根鞭子都能将你伤着。别以为我看不出你心里打的什么鬼主意,不就是想趁着受伤,让她对你多些怜惜?”
俞安行未出声,秦安只当他是默认了,再“哼”了一声。
“我是过来人,吃的米比你吃过的盐都多,别以为你的心思能瞒过我。”
上完了药,秦安又开了一方利消炎的药方,方收拾收拾,准备走人。
只临走时又回身再嘱咐了一句。
“两个人在一起,真诚最重要,你小子以后少打这些弯弯绕绕的主意,小心事情被那丫头知道了,得不偿失。”
背上药箱,秦安推开门。
青梨一直在门口等着,见秦安出来,上前仔细问了一遍俞安行的情况,又谢过秦安,方转身急急进了屋。
只是怕惊扰到屋内的俞安行,关上门后,步子又忍不住放慢。
俞安行循着声响望过去。
看着青梨站在门边的身影。
有细碎的光盈跃在她精致的眉眼之上,颜色灼灼。
俞安行的视线近乎痴迷地停留在她面庞之上。
看她一步又一步、缓缓朝自己走近,疼惜地牵住他的手。
“兄长身上的伤还痛吗?”
俞安行低眼,指腹一下又一下地顺着她掌心细腻起伏的纹路摩挲延伸,眸光幽深。
他想,他不会让她知道的。
至了日暮时分,阴沉的暮云堆满天际,下起了一场瓢泼冰冷的冬雨。
入夜时,雨停了下来,却又飘起了雪。
夜风汹涌,廊下悬挂的那几盏檐灯被风吹得窸窣打转,盏内的烛光明灭,勉强在乌墨般浓稠的夜色中撕开了一个朦胧的口子。
雪花从天际倾洒而下,纷纷扬扬飘落,透过檐灯隐约的光线映照在屋内紧紧关着的窗扇之上。
黑夜渐深,俞安行倚在榻上,手中握着的书册被青梨一把抽走。
“夜深了,兄长身上还带着伤,秦伯今日走时特意嘱咐了,让兄长早些歇息。”
俞安行听她口中自然地唤秦安为秦伯,突然又想到,日后成亲了,她自是也要跟着他一道称呼人的,眼下这般叫了,以后也能早些习惯……
这般想着,他又笑了起来。
由着青梨将自己的书收走,视线追随而去,看她低垂着眉眼,仔细将他翻看的书册整齐放回到了案几上,又一一熄了里间的烛火。
房内的光线一下便黯淡下来,黑暗席卷笼罩,他看不清其他的东西,眼睛里便也只剩下她一人了。
独暖阁烛台上的那绺烛光还在盈动跳跃着。
替俞安行放下帷帐,青梨轻着步子要往暖阁行去,手腕在这时被一股力道拉扯住。
青梨尚未反应过来,便被牵引着往床上而去,刚好跌在俞安行怀中。
她动了动身子,要起身,腰肢又被俞安行的大掌一把扣住。
凄凄的冬夜,她和他一起陷进了柔软的衾被之中。
被褥里无一不是他的气息与温度,将青梨兜头罩住。
于是,她也沾染上了他。
作者有话说:
第56章 早
【五十六】
破碎的细雪被夜风席卷着砸到窗棂之上, 发出的声响窸窣。
青梨枕在俞安行胸膛之上。
隐约的灯光从窗纸后透进来,朦胧晦暗的光影里,俞安行长久地凝望着怀中的人。
眼神赤/裸, 丝毫不加掩饰。
带着凉意的手缓缓覆上青梨的脸颊。
“下雪了, 我身上冷,妹妹陪一陪我, 好不好?”
俞安行虚弱的嗓音低沉又徐缓,和着落雪的声音一道, 语调莫名温柔。
屋内燃着炭火, 暖阁里也烧着地龙。
暖意却似乎独独绕过了俞安行, 他整个人仍旧是冷的。
孤寒清冽的草木气息萦绕在衾被之中,将青梨全然笼罩, 教她有些低落。
有千般情绪混杂在心口。
愧疚、怜惜。
又似乎还藏了一点别的什么。
驱使她主动往俞安行怀里靠了又靠。
她将他微凉的指尖紧紧拢住,又置于心口,试图让自己身上的体温能暖到他,让他在这个寒冷的冬夜里能好受一些。
“……好,等兄长睡着了,我再回暖阁。”
角落的燻笼里, 上好的银丝炭在安静地燃烧着, 散发出暗红的颜色,在沉寂的黑夜忽明忽暗,不时从中蹦出的几点火星子, 又很快湮灭。
曳地的床帐后,两人在床榻间依偎着, 蔷薇的甜香在室内柔软晕开, 氤氲满屋。
青梨听着窗外落雪的声音, 眼皮渐沉重了起来。
均匀的呼吸声响在俞安行耳畔。
他侧身支首, 借着暖阁里那绺飘摇的烛光,看向青梨安然的睡颜。
她对他并不设防。
这一认知让他有些高兴起来。
停顿一瞬,目光接着往下,最终落在青梨手腕的一圈红痕上。
是今日在褚玉苑,拂云锢着青梨时太过用力留下的。
修长的指骨慢慢从那圈红痕上摩挲而过,他面上略有不悦。
起身下榻,俞安行无声行至外间。
长指轻叩门板。
三短一长。
元阑被叫了进来,安静立在门边。
听完了俞安行的吩咐,他无声拱手应了,方要悄声退下,又敏锐察觉到了俞安行床榻上似乎多出了一抹呼吸声。
可眼下这屋子里,除了他二人,便只剩宿在暖阁里的青梨,再无其他人了。
莫非……
元阑探头,想朝里张望一眼,人被俞安行一把提溜出去了。
门赫然在眼前关上,元阑揉着差点被撞上的鼻尖,想了想,侧耳附到窗边,想听听屋里的动静。
迎面飞来一支毛笔,穿透窗纸,堪堪从他脸畔擦过,暗含一丝警告的意味。
到底是被俞安行发现了。
听不成墙角,元阑长吁短叹了一阵,抬头望了望正落着小雪的天。
那婆子在城郊的宅子里养了这么久,如今终于是要放她出来见见人了。
只可惜,今夜天气不太好。
元阑摇摇头,还是认命般翻身上了屋脊,径直往城郊方向而去。
翌日。
晨光熹微,草叶上沾着的霜雪将干未干,被穹顶上稀薄的日光一照,显出洁白莹润的色泽。
木清苑的小厨房里,青烟袅袅。
俞云峥昨日落水,昏迷了一阵,好在过后人醒了过来。
大夫把过了脉,说无甚大碍,不过是在湖里呆得有点久了,寒气入体,便开了些驱寒的药。
宋姨娘记在了心上,今日特地起了个大早,想煨个补汤送过去,也算是给自己找点事情做。
将汤盅装在食盒中放好,宋姨娘提着食盒转身便要往褚玉苑去,偏有人在此时开口叫住了她。
“……姨娘……”
苍老又熟悉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宋姨娘脚步停下,不可置信地回头。
在看清那人之后,手中食盒倏然落地,汤盅滚落而出,摔得四分五裂,里头的热汤洒了满地。
隐隐有水渍浮现在青石板的纹路上,和着未化的残雪一道,被洒扫丫鬟的扫帚一把给拂了个干干净净。
房里的俞云峥一醒来就开始闹腾,吵嚷声惊了整座褚玉苑。
因着昨日俞青姣来看顾俞云峥迟了些时候,一早又被拂云从碧落苑里叫了过来。
她站在床头,手上端着一碗新鲜的牛乳,是扈氏让她拿来给俞云峥的。
可等了快有一刻钟,牛乳从温热到沁凉,俞云峥都不肯喝。
“我现在是病人,我想什么时候喝就什么时候喝,娘亲说了让你过来照顾我,你什么都得听我的。”
俞青姣听了,面露不悦。
素珠在一旁温声相劝:“姑娘,小郎君年纪还小,眼下身上又不舒服,您是姐姐,又何必同他斤斤计较……”
往日素珠也常会这般劝阻俞青姣,长年累月下来,听得多了,俞青姣虽性子跋扈,却也理所应当认为自己是要忍让俞云峥的。
只今日不知怎么回事,再一听到素珠这般言论,俞青姣心里的火气反而更盛了,瞪了素珠一眼。
素珠跟在俞青姣身边多年,虽俞青姣性子不好,但两人关系亲厚,素珠还是第一次见到俞青姣这般疾言厉色的模样,登时便被吓得噤了声。
手上端着的碗在这时被兰泽接了过去。
“姑娘拿得久了,许是累了,小的替姑娘拿一会儿。”
兰泽的相貌是清隽的,此刻眉眼低垂着,乖巧的样子莫名便让俞青姣生出的火气泄了大半,由着他恭敬弯腰将那碗牛乳拿走。
床上的俞云峥依旧闹腾不休。
惹了俞青姣一次还不够,又要再来第二次,抬手指向兰泽。
“我很久没骑马了,你,快趴下来给我当大马!”
眼见着俞青姣面色阴沉下来,俞云峥才又得意地笑了起来。
素珠正因着俞青姣瞪的那一眼而心有惴惴,见此情形又对着兰泽幸灾乐祸起来。
让他总在姑娘面前卖脸,害得姑娘近来对她愈发不喜了。
兰泽听着俞云峥的话,微躬的身形顿了顿,才答应了一声。
他不过一个小厮,祖辈都在国公府上做差,身份卑贱,自是主人家说什么,他便做什么。
只是……他不想当着她的面……
将手上的牛乳搁在案几上,兰泽拍了拍膝,弯腰准备趴到地上。
俞青姣皱眉看着卑躬屈膝的兰泽,不知为何愈发生气了,抬手扫落那碗牛乳。
“啪——”
瓷碗应声碎裂,碎瓷片溅了满地。
俞云峥被这声音吓到了,愣了一会儿,手脚并用地拍打床板,开始扯着嗓子哭闹起来。
不知该如何是好,小丫鬟急急忙忙跑去寻扈氏。
俞青姣不管他,直接伸手把呆呆站着的兰泽直接给拽走了。
两人一路从院子里出来,刚好遇上踏过月门的宋姨娘。
宋姨娘冲俞青姣行了礼问了好,目光落在俞青姣拽着兰泽的手上,俞青姣并不避讳,反而将人拽得离自己更近了。
待宋姨娘进了里间,还能听到俞云峥大声哭喊闹腾的声音。
这些时日,宋姨娘总是过来褚玉苑,众人看到她,也都见怪不怪。
且宋姨娘虽是府上后院里唯一的姨娘,但从不摆主子的谱,府上下人都赞她是个和顺的,愿意同她亲近。
还有小丫鬟主动上前同她搭话。
“姨娘今日怎么迟了一些?”
“小郎君昨日里落了水受了惊吓,我怕扰了他休息,所以今日特意迟些时候才过来。”
宋姨娘笑着解释了,才将食盒搁下,又将哭得满脸都是泪的俞云峥搂进怀里,柔声轻哄。
她性子和气,人又温柔,即便是俞云峥这般顽劣的,也慢慢止住了哭。
“我给小郎君熬了甜汤,小郎君尝尝味道?”
说罢,盛着甜汤的小匙便递到了俞云峥唇边。
俞云峥张嘴,得到宋姨娘一声夸赞:“小郎君真乖。”
这汤比俞云峥以往喝过的汤都要鲜美。
他难得地没有挑三拣四,汤盅里的汤很快便见了底。
俞云峥才醒过来没多久,可一喝完这汤,又开始打起哈欠犯起了困,没一会儿便睡了过去。
宋姨娘贴心地替他将被子掖好,才起身慢吞吞地收拾汤盅,低着头,眼底的眸光冰凉。
沉香苑仍旧是静悄悄的。
就连笼子里的雀儿也还耷拉着小脑袋在沉睡着。
晨光从窗扇间那道细细的缝隙中挤过,落在青梨莹洁的面庞上。
有些刺眼。
即便是睡梦中的青梨也忍不住皱紧了眉头。
长睫随之一颤,她醒了过来。
入目是俞安行沉沉的睡颜。
近在咫尺。
均匀的呼吸自他胸腔处传出,安然落在青梨脸侧。
昨夜睡得太沉,她并没有回暖阁。
俞安行的手还被她拢在掌心。
比之昨日,他身上的温度要暖和了些。
独面色依旧是一片冷白。
唇上血色恢复过来,与苍白的肤色一比,像是覆上了一层薄薄的胭脂。
青梨目光在他面上停留。
小心翼翼地挪动着手脚要从床上离开,才发现她不知何时深深陷在了他怀中,就连双腿也不甚安分地挂上他的腰。
是紧紧缠在他身上的姿势。
青梨愣了愣,缓着动作将腿从他腰上撤出。
腿间细腻的肌肤从俞安行衣衫间磨蹭而过,令她呼吸一滞。
她能清楚察觉到自己对着俞安行时,身体发生的湿润的、柔软的变化。
就连后背也跟着战栗一瞬。
是难以言喻的、陌生的感受。
……她似乎……还有一点点喜欢……
青梨轻手轻脚下了床。
没有察觉到床上俞安行的呼吸也骤然粗重。
走进暖阁,青梨坐在妆台前。
怕吵搅到俞安行,她没唤小鱼进来。
自己拿起了台上的梳篦,沾了点瓶子里的蔷薇精油,理顺了一头青丝,才虚虚将头发拢成了一个简单的发髻形状,刚要拿起一旁的玉簪,却有人先一步将那簪子夺了过去。
俞安行不知何时已起身,缓步到了青梨身后。
下颌抵上青梨发顶,他抬目看向铜镜,青梨亦望着镜子。
两股目光于镜中相撞。
俞安行淡淡的声线响起,语气里似有埋怨。
“妹妹先起了,又没叫我。”
作者有话说:
不记得那个婆子的指路第1、8章
第57章 好
【五十七】
修长的指节缓慢拢起青梨的长发, 试图挽成一个发髻的形状,发丝却又柔柔地从俞安行指缝间漏出,重新垂落至青梨肩际。
他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 似乎总是不得其法。
这般重复了几次, 青梨难免觉得有些磨蹭,冲他索要玉簪:“要不还是我自己来吧?”
腰上在这时多出一双手。
青梨还未反应过来, 人就俞安行一把抱了起来。
他坐在了妆台前。而她,则被他拎着转了个方向, 顺势坐在了他腿上。
背对着镜子, 眼前是他。
看不到镜子, 只能看到他。
许是屋内暖意太足,又或许是别的缘故, 青梨甚至能感受到自俞安行大腿处传出的热气。
越过了层层衣料的阻隔,恍若同他直接肌肤相贴一般。
青梨觉得略有些不自在,抬睫瞥了一眼俞安行,但见他面色如常坦然,一切似乎不过是她多想了。
“方才是姿势不对,现在再试一次。”
俞安行的语气淡然平静, 气息轻柔, 擦过青梨的发顶。
这次他的动作倒是利落了许多。
玉簪插入挽好的鬓发,通体的玉质剔透,在发间泛出莹润细腻的光泽。
大掌又落到了青梨腰侧, 抱着将她换了个方向。
后背自然而然抵上了俞安行的胸膛。
铜镜里重新映照出青梨的容颜。
乌发挽起,雪颈纤纤。单只看手法, 同她平日里梳的发髻倒没什么太大不同。
微微偏过头, 青梨抬手正了正那根玉簪。
宽袖顺势滑落, 俞安行的目光从她光洁如初的皓腕上扫过。
昨夜里他已帮她抹了药膏, 眼下她腕上的那圈红痕已消。
只是这么略略望一眼过去,到底觉得她手腕有些空荡。
若是只佩戴寻常的镯子,未免太过无趣……
俞安行眸子眯起。
眼前浮现出这节雪腕戴着细细的金色锁链的模样。
白皙纤弱的雪腕,不过轻轻一磨,就会透出一层可怜的、淡淡的粉红颜色……
俞安行面上缓缓露出一个微笑。
长指慢条斯理抚上青梨的手腕。
“这是我第一次为妹妹挽发,还有些生疏,以后会越来越好的。”
话音刚落,闻得外头一阵轻轻的敲门声。
俞安行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
是被打扰之后的不悦。
小鱼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姑娘,祝姑娘到府上了,说是来找您的……”
祝晚玉?
青梨愣了一会儿。
俞安行看着她出神的模样,有些不满,圈在她腰间的大掌紧了紧,看着她重又将视线放回自己身上,方才作罢。
青梨抬头去看他,耳侧听到他温润的声线。
“妹妹先陪我用了早膳,再去见她。”
青梨点头应下,被俞安行带着到了外间。
同俞安行的早膳用必,元阑带着沉香苑里的几个丫鬟进来收拾东西,小鱼跟在后头,领着祝晚玉进来见青梨。
“听说昨日那家书肆的书柜倒了,我怕你受了惊,便想着过来看看你。”
祝晚玉一面说着,一面在青梨身旁坐下。
小鱼给她奉了一杯茶水。
茶汤清澈,端起时,晃荡出一圈又一圈细小的涟漪。
茶水是沸腾的,几片碧绿的茶叶在其中慢悠悠地打着转,茶雾升腾,映照出扈氏一张冷肃着的脸。
近来发生的种种屡屡搅了扈氏的心神,教她难以安定下来。
再加之昨日里她背着老太太私自动了家法,惹得老太太愈发不满了,话里话外不无暗示她太过僭越。
一大早便又遣了莺歌带着四五个丫鬟来了褚玉苑,明面上是说怕她人手不够,实则还不是为了让人来监看着她?
一想到四周里那几双多出来的、时刻不停黏在自己身上的眼睛,扈氏便一阵头疼。
正烦闷地按着太阳穴,便见一直跟在俞云峥左右伺候着的小丫鬟挑开帘子急匆匆地走了进来,满脸急色。
“夫人,小郎君他又哭闹起来了……”
俞云峥是扈氏的心头宝,处处皆以俞云峥为先,听得了小丫鬟这么一番话,哪里还顾得上再烦闷老太太派人过来的事?连忙起身,边出门,边仔仔细细地询问。
“可是他身上又不舒服了?姣姐儿呢?不是让她一直在云哥儿身边好好守着?“
小丫鬟哪里敢直说俞云峥就是因着俞青姣的缘故才哭起来的,只拐弯抹角地回复了一句。
“大姑娘好像是突然有了什么急事,就先离开了……”
扈氏闻言,面色跟着沉了沉。
“……这姣姐儿,倒是越长大越不听话了……”
小丫鬟不敢应声,知晓扈氏眼下心情不好,只一脸战战兢兢地跟在她身后。
一行人一路急匆匆从厅堂到了卧房,正好碰上从里头出来的宋姨娘。
宋姨娘刚踏过门槛,抬头看到扈氏几人,手上突然慌乱一瞬,拿着的食盒险些就要掉落在地,好在身后的拂云及时给接住了。
“姨娘小心些。”
宋姨娘惶惶点了记下头,谢过拂云,福身同扈氏行礼。
扈氏的目光落在宋姨娘低垂的眉眼之上。
“怎么今日瞧你好像比之前又憔悴了一些?”
“……妾近日做梦常梦到姚嬷嬷,总睡不好,所以……”
许久未再听人提起姚嬷嬷这一名字,扈氏眼皮不由一跳,同拂云对视一眼,又不动声色移开视线。
“老太太不是让人在后照院里给你再挑了几个做事伶俐的婆子?那等忘主的奴婢,何必还记着她。”
宋姨娘依旧半低着头,睫毛垂下,看不清她面上的神色如何。
“……夫人说的是,是妾思虑太过了……”
扈氏听着她柔柔答应的声音,抬眼看向里间,透过隐约的珠帘,看到俞云峥躺在床上的身影。
“不是说云哥儿方才还在闹腾着,怎么突然又睡下了?”
“……夫人,小郎君才刚喝了妾熬的甜汤,眼下有些乏困,妾便伺候着小郎君睡下了。”
扈氏的目光落在宋姨娘手中的食盒上。
“你有心了,只是甜汤容易生虫牙,日后还是少拿给云哥儿喝。”
话里似有威压,宋姨娘的头更低了:“……是妾考虑不周……”
扈氏不再看她,带着拂云和小丫鬟进了屋,用金线绣着大红牡丹的裙角从宋姨娘眼前招摇晃过。
眼看着扈氏一行走远了,宋姨娘仍旧停在门槛,耳边依稀能听到扈氏刻意压低的、不耐的询问:“她怎么又过来了……”
拂云隐约的声音接着响起。
“夫人又不是不知道她,她在府上这么多年了,肚子一直都没动静,好不容易才怀了一胎,没成形呢就掉了,眼下可是恨不得将小郎君当做是自个儿的亲孩子……”
宋姨娘静静站在门口听着扈氏主仆二人的话,面色平静。
她性子是软的,在国公府这么多年,向来不争不抢,本以为能避开那些高门大户的肮脏手段,却不想,扈氏仍旧不愿放过她……
若不是今早见了姚嬷嬷……她不知还要被扈氏蒙骗多久……前些日子,她鬼迷了心窍,竟还真傻乎乎地对俞云峥百般疼爱……
手重新放上早已平坦的小腹,一遍又一遍摩挲而过,宋姨娘向来温顺的眉眼难得地冷了下来。
没事的,宝宝,害了你的人,我也不会让她好过……
风扬起宋姨娘的衣角。
角落里恹恹的草木也随着微风晃动。
窗牖微微翕开一条缝隙,影影绰绰地遮掩住了屋子里头的光景,隐有几句女子交谈的声音从中传出。
青梨端起茶水轻啜一口,正静静听着祝晚玉说话。
她和祝晚玉聊得很畅快。
莫名的,给青梨一种祝晚玉好似提前了解过她的错觉。
不过短短半日,两人的关系便很快亲近起来了。
“祝姑娘为何会想要来府上找我?”
闻言,祝晚玉一顿。
而后,又若无其事般笑了起来。
“叫祝姑娘实在是太生疏了,你直接唤我晚玉便好了。我来找你,不过是觉得我和你性子很像,所以便想同你交个朋友。你知道的,我是祝府一个小小的庶女,再加之祝晚吟从中阻挠,从来没有人愿意同我亲近……”
说着,祝晚玉喝了一口茶,又抬眼看向青梨。
“那日,我同祝晚吟一道到国公府,在宴上的那一出,你已经知道我是装的了吧?”
青梨关于那场家宴的记忆被勾起。
看当时拂云的表现,不难猜测被祝晚玉拂到地上的那壶茶水定然被暗中动了手脚。
自己没喝,也不知后头拂云极力将自己带到厢房是为了什么,但好在当时有俞安行在,将晕过去的自己带回了沉香苑,刚好避开一劫。
说来,到底祝晚玉也还是帮了自己。
于是,青梨向她道了一声谢。
“那天宴上的那壶茶,多谢提醒。”
祝晚玉摆摆手。
“我当时就是碰巧瞧见了……不过说来,我倒有点羡慕你,至少在府上还有一个能护你周全的哥哥。我听人说了,昨日在书肆里,是俞世子亲自替你挡下了那个书柜?”
往窗外看去,能看到俞安行款款穿过回廊的背影。
今日天晴,他将笼子里的那只雀儿拎到了花厅去遛遛。
不知是不是因着他背上的那几道伤,青梨总觉得他动作较往日似有些迟缓,眉尾不自觉垂落一瞬,手中拨弄盏中茶叶的动作也停顿下来。
“兄长他待我确实很好,只是我……不值得他做这么多……”
说至最后,青梨的声音越来越小,虚无缥缈的,倒好似是在自言自语一般。
祝晚玉抬头去看青梨面上神情。
“你可是因着他替你挡下了那柜子而心有愧疚?这好办,你平日里多对他好一些,譬如,在他习字的时候帮忙磨一下墨,虽是小事,但桩桩件件积累起来,如此也就当把承他的情给还回去。”
“那……”青梨想到了昨夜,“给他暖床算吗?”
作者有话说:
第58章 送
【五十八】
“噗——”
青梨说完, 祝晚玉口中的茶便喷了大半。
见她这般模样,青梨忙将手中的帕子给她递了过去,又忍不住开口询问, 语气有些迟疑:“……是不是我这样做……太过僭越了?”
祝晚玉用青梨的帕子擦了擦唇角的茶水, 视线随之往外一瞧。
小花厅里,笼子里的雀儿看到了新奇的景, 正上蹿下跳地啾啾叫个不停。
男子颀长的身形隐匿在花草和亭柱之后,露出一点白色的衣角, 高洁若冬日枝头上缀着的几点寒霜。
长指轻抬, 俞安行漫不经心地逗弄起了笼子里的那只雀儿。
目光却是径直穿过花厅, 定定落在眼前的青梨身上。
眼底视线是同他温润外表大相径庭的、毫无保留的、几近病态的炽热。
青梨并未察觉到远处那缕滚烫的目光。
耳畔,几绺发丝轻搔过侧脸, 有些痒。
她抬手别到耳后,从窗棂处透进来的碎光在她玉质般细腻的指间跃动。
美好得恍若是画卷中的人一般。
同这萧索的冬日格格不入。
就连祝晚玉都忍不住看呆了一瞬。
回过神时,又重新往窗外看去。
俞安行仍旧站在花厅,大半的面容被遮掩。
只是这次,他似是注意到了祝晚玉频频望过来的视线。
手上动作一顿,长眸转了个方向, 瞥向青梨身边的祝晚玉。
纠缠在眼底的那抹炽热褪去, 便只剩下无边无际的阴和冷。
像一条伪装在暗处的毒蛇。
他的目光不过浅浅从身上掠过,如蜻蜓点水般短暂。
但仍教祝晚玉想到了京都街头那条幽暗残破的小巷……
她不禁开始怀疑……或许……从一开始,找上俞安行便是一个错误的决定……
忆起被死死掐住脖子的无力感与窒息感, 祝晚玉后背颤栗一瞬。
青梨久未等来祝晚玉的回应,再一看, 注意到她面色有些差, 顺着她的视线往窗牖外看去。
正好瞥见俞安行拎着鸟笼从小花厅里往回走。
衣袂在风中微微拂动, 身后的花厅恰好裁出了一幅清绝的冬景。
一时不知是景衬人, 还是人衬景。
俞安行恰在此时抬起了头。
四目相对的一瞬。
俞安行缓缓笑了起来,眉目温和。
望向青梨的眸子里跟着浮起了一层涟漪。
涟漪浅浅。
却好似带了魔力。
将青梨的心直直拽了进去。
即使在俞安行抬眼的刹那,她便收回了视线。
但好似……还是迟了一步……
笼子里的那只雀儿似是通了人性,罕见地未在此时出声。
只好奇地转着自己的小脑袋张望着,一时看看俞安行,一时又跳到笼边探头去看远处的青梨。
俞安行第一次觉得这鸟儿也并非这么讨人厌。
他打开笼子,大发慈悲地给它添了吃食。
雀儿难得得到这么高的待遇,兴奋地开始啾啾嚷叫。
叫声落在俞安行的耳中,又惹得他一双眉头微皱了起来。
他抬手,重又撤走了笼子里的吃食。
还没来得及尝上一口,到嘴的吃食又没了。
雀儿扑棱着翅膀呆在角落里,小小的黑豆眼里布满了哀怨。
青梨的思绪被俞安行那一笑给搅乱了。
拿起手中的茶盏喝了一大口茶,没觉出什么茶味,但到底是借着喝茶的契机平复了情绪,才又重新看向眼前面色变差的祝晚玉。
“怎么了,是不是房里的炭火不够,你觉得冷?”
祝晚玉连忙摇头:“……我没事……”
她缓过神来,面上笑意僵了一瞬,又若无其事地将青梨的帕子还了回去。
接着回答青梨一开始的问话。
“……这怎么会僭越呢……只是……暖床这等小事,只暖区区一夜,到底难抵俞世子对你那么重的恩情,更何况,我听人说俞世子的身体不好,他身上带着伤,还是要有人寸步不离地照料着才好……”
祝晚玉硬着头皮扯着瞎话,不敢去看青梨。
青梨听了,清澈的眸子转了转,一脸若有所思的模样。
祝晚玉在沉香苑里呆了许久,直至天色渐暗了下来,方才起身离开。
临走时,祝晚玉还给青梨送了一个自己绣的香囊,里头的香草也是祝晚玉亲手配的。
青梨放至鼻端轻嗅了嗅。
香气淡雅,是她喜欢的味道。
冬日里的天总是黑得很快。
祝晚玉才从沉香苑里离开没多久,天便彻底暗了下来,漫无边际的墨色浸染了整片穹顶。
青梨坐在燻笼旁,鸦青色的发梢尤带湿气。
有滴水珠从她发间悄然落下,缓缓滑过她细腻的面颊。
对着橘黄的火光,青梨细细察看着祝晚玉送给她的那枚香囊。
京都是都城,高门大户聚在一处,各种宴会繁多,但扈氏从未让青梨去赴过宴。
在京都里呆了六年,祝晚玉是她第一个结识的,姑且能称一声是朋友的人。
青梨向来行事是谨慎的,也并非对祝晚玉不设防。
只是在听到她重又提起家宴的事时,戒心便去了大半。
想来祝晚玉也不过是和自己一样,只能以这样虚伪的手段才能在祝府里活下去。
且和俞青姣比起来,祝晚吟的性子还不知要糟糕多少。
祝晚玉的处境,只怕比自己的更差。
将香囊仔细收好,青梨转头看了一眼浴间,隐约可听见里头传出来的水声。
是俞安行。
惦记着他背上带着的那几道新伤不能沾水,青梨本想自己先上手替他擦一擦后背,奈何他一直不愿,就同上次自己说要给他上药一样,百般推拒,青梨便也只能由他去了。
他进去也有些时候了,眼下也应当快要出来了。
夜渐迟,掩嘴稍稍打了个哈欠,青梨有些乏困。
她看着里间俞安行空荡又整洁的床榻,想到了祝晚玉今日的话。
不知过了多久。
浴间的小门被打开,有薄薄的一层水雾跟着弥漫而出,勾勒出一道宽肩窄腰的优越身材。
眼前的烛火已熄了大半。
俞安行照例先往暖阁看去。
暖阁里的那架烛台还如往常一般亮着。
只是……床上空无一人。
青梨并不在那儿。
她走了?
俞安行站在原地。
眉目半笼在昏暗中,面色是阴沉沉的,如同覆了一层冰冷的霜雪。
长眸从屋内的每一寸陈设之上缓缓逡巡而过。
最后定格在里间的床榻上。
阔步行至床前,俞安行一把掀开衾被。
那个他以为趁机跑掉的人正乖巧地躺在床上等着他。
高大的身形愣住。
在看到青梨的那一刻,心底说不清来由的烦闷与躁动尽数消弭了踪影。
青梨先上了俞安行的床,本意不过是遵了祝晚玉的话,想先替他暖一下床,让他夜里入眠能舒服些。等他从浴间里出来,她便回暖阁。
但因她有了困意,迷迷糊糊中竟直接睡了过去。
眼下俞安行掀开被子,倒是将她给吵醒了。
小声嘟囔了几句,青梨揉着眼角,迷茫地眨了眨眼。
不知是不是烛光的缘故,在看到俞安行的瞬间,她眼底的柔波跟着亮了亮。
“……嗯?你洗完了?没有让水沾到伤口吧……”
一边问着,一边直起身子要从床上下来。
腰肢被俞安行轻而易举按住。
他上了床。
自身后搂住她,温热气息喷洒在她颈项那层脆弱的细腻之上。
似乎能穿透皮肉,直达骨血。
青梨忽觉耳垂一痛。
是俞安行咬了上来。
男人的唇齿在她敏感的耳后不轻不重地辗转碾磨。
“……今夜怎么这么乖?”
青梨耳后被他闹得一阵发痒,下意识从他怀里退了退,他又步步紧贴而上。
俞安行刚从浴间里出来,身上带着潮湿的热气。
热意扑面,将青梨全然裹缠在其中,莫名让她想起宿在暖阁的第一夜。
那一夜,在梦中,也是这样避无可避的、滚烫的火热。
青梨抬眼去探俞安行面上神情。
可光线昏昏,她什么都没瞧见,心底突然生出了几丝不确定。
“……兄长身上还带着伤,冬夜里寒凉,我便自作主张上来了,若是兄长不喜欢……”
耳垂又被俞安行衔住,打断了青梨未来得及说出口的话。
“喜欢。”
静默一瞬。
他又呢喃着再重复了一遍。
“很喜欢。”
寂静幽深的夜里,俞安行向来温润的嗓音好似也跟着染上了夜色的深沉。
慢条斯理地、不紧不慢地从青梨面颊划过,让她身心发痒。
她忍不住动了动身子,才察觉他搂着她腰的手有点太紧了。
好像担心她下一刻就会消失了一样。
可是……她今晚实在是太困了……
青梨忍不住又掩嘴打了个哈欠。
那就由他这么抱着吧。
眼皮阖上。
青梨在俞安行怀里动了动,寻了个舒服的位置,意识昏昏,很快又安然入了眠。
俞安行垂着眼睛,望着怀中的女子。
他安静地抱着她,半条手臂被她压着 。
很快发麻。
可他贪恋她的温度和气息,不肯收回手。
甚至连力道都不肯放轻一丝一毫。
目光下滑,看向青梨因着凌乱而微微敞开的领口。
俞安行的眼神暗了下来。
他向来自持。
但这种自律,在青梨身上起不到丝毫的作用。
长指轻叩床板。
姿势看起来从容,但杂乱又无序的节奏泄露了他此时的情绪。
他努力压下心中叫嚣的、磅礴翻滚的强烈冲动。
甚至开始算起了时间。
除夕、开春……
等事情一结束……
很快、很快……他就能让她只属于他一人了。
唇边泛起笑。
又湮灭在幽深昏暗的夜幕中。
***
又是新的一天。
天光还还没彻底亮透,微明和薄暗交织在一道,光线朦胧。
廊下已经有丫鬟和婆子开始忙活起来了。
祝晚玉这些日子往国公府跑得很勤。
一来二去,青梨同她的关系愈发亲密,那些不为人知的闺房话也和她说了许多。
但百花宴近在眼前,青梨要准备,不能总陪着她。
青梨在书房里听着秦尚仪授课时,祝晚玉便在小花厅里等着。
和俞安行一道。
小花厅里又设起了一方书案。
俞安行立在案前,单手铺开纸,又取了一根笔。
远处,青梨的身影隐在书房半开的窗扇后。
俞安行抬目望一眼。
只消一眼,再垂下眼时,眼前便都是她。
手指随笔而动,女子温软倾城的眉目顷刻间跃然纸上。
祝晚玉站在一旁,一字一句地向俞安行禀告着青梨今日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
这么久了,独自一人对上俞安行,她还是会怕,声音也一直发着抖。
但俞安行面上并不见任何不悦。
遇上同青梨有关的事情,他总是格外有耐心的。
搁下笔时,俞安行甚至还扬唇冲祝晚玉温和一笑。
“祝姑娘在抖什么?我同祝姑娘眼下是合作关系,祝姑娘不必如此害怕。”
俞安行眉目弯起,将一枚香囊递到了祝晚玉眼前。
“这香囊是你的?”
上头的一针一线皆是祝晚玉自己亲手绣出来,不过瞥了一眼,她便认出来,这是她前些日子送给青梨的香囊。
她点了点头。
俞安行面上笑容加深。
唇齿间淡淡送出的语调却是彻骨的凉薄。
“祝姑娘又忘记了。妹妹总不听话,你只需看着她便好,对她说该说的话。”
“记得,不要随便送东西给她。”
宽袖下。
大掌缓缓握紧。
再松开手时,掌心中的香囊不见了踪迹。
只余香草和布料的碎屑混杂,徐徐从他指缝间漏出。
她的身上,只能出现他的东西。
作者有话说:
第59章 春
【五十九】
京都繁华。
即便是肃冷的冬日, 街道依旧是鼎沸嘈杂的人声,各式店铺鳞次栉比,酒旗在寒风中招展。
除夕悄然而至。
路上行人一脸喜气洋洋。
遇见了熟人, 互相都停下, 抱拳拱手热络道声新年好。
国公府。
喜庆的大红灯笼垂挂廊下,精致窗花张贴在各处窗棂, 阖府上下俱精心装点了一番。
远远望去,火红的鲜艳颜色, 一扫寒冬的萧索与寥落。
穿梭在廊下的丫鬟婆子也全都换上了新衣。
看着很有过节时欢喜的氛围, 只大家面上却都不带笑, 气氛便由此变得压抑而凝重。
褚玉苑尤甚。
天是灰蒙蒙的,整座院子也好似笼罩在一片阴影之中, 丫鬟进进出出,不敢发出半点声响,沉闷得几近令人窒息。
自那日俞云峥在菡萏园里落了湖之后,已过了许久。
俞云峥当时虽昏了过去,但很快又醒了过来。
大夫也立时到府上诊了脉,说无甚大碍。
几日后, 俞云峥也确如大夫所言, 又开始下地胡蹦乱跳起来。
扈氏也未再将俞云峥落湖这事放在心上。
已近年关,她不仅要忙着处理国公府上大大小小的事务,各处的庄子、铺子也都要开始清算。
再加之老太太心里如今对她的成见, 鸡蛋里挑骨头,她需得比平时要更费上十二分的精力。
但仍旧不能令老太太满意。
“你近来许是因着云哥儿落水那事操了许多心, 做的事总有纰漏, 眼下府上事情又多, 不若让宋姨娘来替你分担一些?”
扈氏听着这话, 面色霎白一片,唇角笑意勉强。
之前她听府上下人说的什么宋姨娘要替了自己的闲话,只觉是宋姨娘痴心妄想,嗤笑一声也就这么忘了。
但眼下看来……怕不是空穴来风这么简单,若是有老太太参与其中……
一旁的宋姨娘半垂着头,乖巧听着老太太的吩咐,声音是一以贯之的柔和。
却并没有拒绝,反而是应下了。
扈氏盯着宋姨娘立在厅堂之下的身影,愠怒的目光似能直接在宋姨娘身上给灼烧出两个洞来。
紧握在手中的中馈之权,不过因着老太太简简单单的一句话,便被宋姨娘分去了一半。
扈氏一时气不过,急火攻心,竟还为此闹了病。
但害怕生病的消息传到静尘苑那儿,老太太会以此为借口让宋姨娘全权管着府上的事,扈氏仔细吩咐褚玉苑上下不得将她生病的事情泄露出去半句。
这般撑着病做了几日的事情,她忙得心力交瘁,人眼下已瘦得不成个样子了。
下颌又尖又长,脸颊嶙峋,愈显刻薄。
本以为熬过开春,事情也就渐能好起来了,不想屋漏偏逢连夜雨,她手上的事情还没处理好,俞云峥那头又出事了。
变故发生在一个雪夜。
俞云峥白日里如常在褚玉苑闹腾。
入夜时婆子刚伺候睡下,却突然开始发起了热。
一开始众人不过以为是白日吹风受了寒的缘故,但一连多日,俞云峥皆是意识昏迷,甚少有清醒的时候。
即便人醒了过来,也只一直咳血,连话都说不清。
到后来,已是气力全无,连床都下不得了。
请的大夫来了又走,药开了一副又一副,各种方子换着花样来,俞云峥却是半点也不见好转。
有在府中多年的婆子见了俞云峥的模样,暗中只道他这症状同当年的世子爷很是相像。
三人成虎,流言很快沸沸扬扬传遍了阖府,又暗中被老太太派人压了下去。
这期间,青梨同俞安行一道去褚玉苑探望过俞云峥。
隔着层层落地的帷帐挡着,俞云峥动也不动地躺在床上。
本就肥胖的脸颊竟是更加浮肿了起来,不见一丝血色,看着像个了无生机的胖人偶,全没了孩童的活力。
俞云峥性子恶劣糟糕,往日里没少为难青梨。
青梨见了如今他这样子,心里也并未有多大触动,无悲无喜,只是为了做些表面功夫,仍捏着帕子擦着眼角,顺势挤出了一丁点泪花。
扈氏一直守在俞云峥床边。
她前些日子身上生的病还没好,一向被她视为心头肉的俞云峥又陡然间成了这般模样,生死未卜,如此打击之下,她人如今已憔悴得只剩下一副骨头了。
看到青梨同俞安行两人过来,扈氏一双凹陷的眼窝定定落在俞安行身上。
“……你说,是不是你对我的云哥儿做了什么……是不是你……”
扈氏有些激动,嗓音也跟着变得尖锐。
说着,就起身要拉扯上俞安行的衣袖,被青梨挡住了。
青梨自然也听到了之前那些婆子口中所说的传言。
可除了俞云峥身上的病症和俞安行之前的症状有些相似之外,二者便再找不出其他的关联。
莫说俞安行近来一直呆在自己的沉香苑,未曾接近过俞云峥。
单凭俞安行端正清雅的性子,青梨也从未想过俞云峥的病能和俞安行扯上什么关系。
偏扈氏无凭无据,一口便咬定俞安行同俞云峥生病的事有关。
再一想俞安行虽失了忆,不记得之前的事,但仍视扈氏若亲母,回到府上的这段时日也处处以礼相待,最终却落得扈氏这样毫无证据的怀疑……
他明明是这样好的人……
青梨心里不忿。
她攥上俞安行的指尖。
“眼下弟弟还需静养,母亲若是无事,我同兄长便先离开了。”
说罢,她牵着俞安行的手出了房门。
直至下了台阶,青梨还能依稀听到扈氏的自言自语,模样看着倒好似是有些魔怔了。
两人停在廊下。
青梨抬头去看身旁的俞安行。
目光从他俊美的侧脸上细细端详而过。
他面色如常温润。
看起来似乎根本没将扈氏的话放在心上。
但青梨知道,他心里定然是不好受的。
他面上表现得越不在意,青梨对他的怜惜更甚,牵着他的手便也没有松开,嗓音带涩。
“……母亲是太担心弟弟了,她刚刚说的话,你不要多想……”
她话里语气是真切的担忧。
俞安行垂下苍白的眼皮,正好对上她的眼睛。
青梨正仰头瞧着他,被泪水洗得澄澈的剔透眸子里清楚倒映出他的面容。
扈氏说了什么?
俞安行根本没听,自然不知道。
但毫无疑问,青梨这样看着他,令他难得的,心情大好。
更遑论,她还牵着他的手不肯松开。
俞安行上前一步,影子将青梨笼罩在一片昏沉中。
他低头,长削的指尖顺势覆上青梨的面颊,替她擦去眼尾挂着的那点残泪。
“我知道,只要妹妹相信我就好了。”
至于其他人,干他何事?
他说着话,掌心反握,紧紧裹缠住了青梨的手。
两人重又继续往前走了,过了月门,便是彻底离开了褚玉苑。
脚下的道路变窄,并肩而行难免有些不方便,青梨这才松开了俞安行的手。
她走在前面。
俞安行就在她身后跟着。
离得很近,衣袂相擦,缠绵牵绊。
垂目时,俞安行看到了地面上他和她相融的身影。
沾染了她残泪的指腹递到唇边。
角落里的衰草在浅风中无力地摇摆晃荡,死气沉沉。
她从旁走过,裙摆逶迤成灵动的景致。
一切都好像变得顺眼起来了。
让他忍不住开始期待春天。
入了夜。
老太太吩咐让莺歌在前厅摆了饭,众人自然又是一道聚在了花厅。
夜色浓稠,但整座京都城的嘈杂依旧,喧闹不减。
即便人在国公府,好似也能听清外边街头小巷里人潮熙攘的动静。
伴随着乌黑穹顶映照出的片片耀目火光,热闹的烟火声不时在耳边响起。
衬得此时此刻的花厅愈发死寂。
眼下俞怀翎还在赶往幽州的途中,尚未来得及回京,俞云峥又还卧病在床,众人仔细端详着老太太的面容,一举一动格外小心翼翼,连交谈声都压得极低,唯恐大声说话,教老太太听见了,惹了她不快,再来一顿斥责。
开始用膳前,老太太先同众人念了前几日俞怀翎寄到府上的一封家书。
原俞怀翎一行北上时遇上了风雪阻路,耽搁了行程,眼下几队人马停留在驿站,未能按预定日子到达幽州,如今还仍旧在赶路中。
信念完,扈氏罕见地没有主动搭话,两只眼睛只直愣愣地盯着面前碟子上的醋鱼。
倒是宋姨娘开口柔柔地附和了老太太几句。
众人见了这般情状,眼观鼻鼻观心,不敢多说什么。
用膳时,花厅也是安安静静的,一顿饭吃得没滋没味。
眼见众人都搁了箸,莺歌招呼小丫鬟上来撤菜收拾。
夜色渐晚,众人一一起身同老太太请辞。
扈氏却像脚下生了根,呆呆地坐在圈椅上。
厅内很快只剩下她和老太太两人。
老太太唤她一声。
“夜深了,云哥儿眼下自己一人在褚玉苑里,虽说有婆子看顾着,到底比不得你亲自照料来得上心,容易出些大大小小的纰漏,若是无事,你便早些回去看他。”
扈氏听着老太太的话,半晌回过神来,跌跌撞撞起身,一把扑到了老太太跟前。
“……母亲,您要救救云哥儿……您知道的,只要取一滴他的心头血给云哥儿作药引,云哥儿就会没事的……”
她拉扯着老太太的衣袖,头发因过分激动而显得有些凌乱,半点也寻不见当家主母的气度。
因着近来的事,老太太本就对扈氏有所不满,又从静尘苑里出来了半日,身上乏累,被扈氏这么一闹,有些不悦,抬手让莺歌过来将人给扶走。
“……行了,说到也是你自作自受……当年若不是你鬼迷了心窍,用那等可怕的毒物来害人,彼时还在你腹中的云哥儿又怎么会跟着染上了毒性?”
老太太说着,看了一眼扈氏失魂落魄的模样,到底又生出了一丝不忍。
“云哥儿也是我嫡亲的孙子,我自不会眼睁睁看着他卧病在床而置之不理。但他已经不再是婴孩,安哥儿的心头血对他早就没有效用了。我派人去寻了秦神医,京都有名的大夫也都让人去请了,总归会有法子的。”
扈氏却恍若没听到这一番话。
“可是……可是当年明明已经用他的心头血解了云哥儿的毒……云哥儿怎么会又突然……”
她一人喃喃自语着,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一般,惊恐地瞪大了自己的双眼。
“母亲……一定是俞安行,说不定……他根本就没忘记之前的事情,他从姑苏回来,就是为了报复当年的事……您想想,自打他从姑苏回来之后,府上便一直出现变故,不得安宁。云哥儿如今成了这样,一定是他暗中做了什么手脚……”
扈氏一番话说得离谱,老太太听了,面色跟着沉了下来。
她重重敲了一记手中的拐杖,声响终是让扈氏回过神,讪讪噤声。
看着被叫进来的拂云,老太太阴沉着脸嘱咐:“好好照顾你主子,莫让她再在人前这般胡言乱语。”
拂云躬着腰,一迭声应了,忙带着扈氏离了前厅。
老太太也紧随其后离开。
周遭夜色一片岑寂,扈氏的话一直在耳畔盘旋。
老太太的脸半隐在一片昏暗中,格外肃穆。
廊下,几盏檐灯灼灼,跃动的火苗静静燎烧着阒寂的黑夜。
***
三月开春。
京都天气渐晴好了起来,风虽仍旧凛冽,雪却停了,河畔柳枝隐隐抽出了指甲尖大小的翠绿嫩芽。
沉香苑里,春光已然降临。
花木睡过冬日,正迫不及待地舒展着自己的枝叶。
藏在翠叶中的花苞蓄势待发,只待一场淅淅沥沥的春雨来绽放自己。
天光渐亮。
青梨起床时,下意识伸手在身旁摸索了一阵,想要叫一声俞安行,却发现身畔空空如也。
她半直起身子,掀开层层坠地的床帷。
渐渐清晰的视线里,俞安行的身影逆光立于榻前。
窗外明媚的春光照进来一束,恰好落在他浓密的长睫之上。
碧青颜色的官服穿在他身上,高挑的身形愈显清朗。
二月中,宫里便让人给国公府传了消息,让俞安行领翰林院修撰一职。
他落下了病根,如今身子也还未全好,时不时会染上风寒,但到底不是下不来床的大病,自然是要去上朝的。
俞安行听到榻上传来的细微动静,回头时,看到青梨正望着他。
她才醒过来,意识还没完全清醒,眼底一片空荡的茫然,不知道要干什么,只知道看着他。
俞安行手上穿衣的动作一顿,行至床前。
青梨歪着头,看着他一步一步走过来,冲自己伸出手。
大掌指骨分明,修长有型,清而不折。
照耀在阳光之下,隐隐有一层清光在其上浮动。
懵懵懂懂地眨了眨眼,青梨身子半探出去,双手从他有力的臂弯间穿过,娴熟地环上他坚实的腰,脸颊也跟着自然而然枕在了他怀里。
作者有话说:
第60章 树
【六十】
温软猝不及防扑了满怀。
俞安行身子停住。
脊背瞬间绷实。
春光流泄, 乍暖还寒时候,青梨身上中衣也换上了薄的。
他能明显感觉到怀里她暖热的温度,渗透肌肤, 像是能直接融进血液里。
护在青梨腰侧的大手缓缓移动, 微一用力,将她纤细的腰身彻彻底底拢入怀中。
显然, 她会错了他的意。
俞安行展颜。
指腹隔着薄薄的一层衣料,恣意摩挲着她腰间细腻的肌肤。
他的动作轻轻。
甚至可称得上温柔。
青梨感受到俞安行指尖的触碰。
有一种发痒的麻痹, 从腰上一直往外蔓延, 让她双腿发软, 不可控制地、紧紧地靠上了他的胸膛,藉此稳住身形。
紧接着, 她听到了俞安行一声低低的轻笑。
自他胸腔处传出,落入她耳中,如深沉悠远的钟罄声。
俞安行垂目,笑着揉她发顶一下。
分明的指节又顺着乌黑的发丝划到了她后颈,辗转抚摸。
“我只是想让妹妹帮我系一下腰带。”
清澈的嗓音驱走了青梨大半的困意。
意识逐渐清明。
青梨倚在俞安行怀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也不抬头看他, 好像这样就能将脸上的羞赧藏住。
指尖在他腰间流连。
片刻后。
青梨从他怀里退了出去。
“……系好了。”
“多谢妹妹。”
俞安行道了一声谢, 含笑的眉眼映在清明的晨曦中。
青梨看着他。
有瞬间的恍惚。
仿佛他低沉带笑的声线依旧停在耳边密语。
今日是俞安行第一次去上朝。
青梨同他一道行至前院时,老太太已带着扈氏众人在门口先等着了。
见了俞安行过来,老太太脸上露出一个笑, 将人唤到跟前,细细嘱咐了许多。
直至身后跟着的莺歌小声提醒了一下时辰, 方才止住了话头, 但似乎还是不放心, 又拉过了俞安行的手。
“刚去上朝, 怎么说还是会有不适应的地方,但无论发生什么,总归国公府和你是站在同一边的。”
青梨在一旁静静听着,总觉得老太太好像是话里有话。
再一看,今日的老太太瞧着和之前也不太一样。
两只浑浊凹陷的眼球片刻不离地停在俞安行的面上,那副仔细的模样,似是在确认什么一般。
耳边在这时传来扈氏的话,扰了青梨飘忽的思绪。
“母亲又在操心了,今儿我起来时就在褚玉苑的枝头看到了几只喜鹊,大好的兆头,安哥儿只是去上个朝,哪里能出什么事?”
扈氏好似又恢复了她之前的样子。
虽身材仍旧是那么瘦骨嶙峋的模样,但至少精神看着要比俞云峥刚病倒时的那些日子要好上许多。
闻言,老太太目光转到扈氏身上。
她面上带笑,只是颊边的两道法令纹深深,削减了她笑容的亲和力。
“指不定是云哥儿的病快好了,那喜鹊才会出来。安哥儿今日也算是沾了他弟弟的光。”
老太太嘴上这般说,但在场的人心里皆有数。
俞云峥的情况一日不如一日,之前好歹也能醒过来,眼下却已昏迷了整整大半个月,就连呼出的气息都微弱了许多。
扈氏听着老太太的话,面上笑笑。
“眼下安哥儿也要往宫城去了,云哥儿身边少不得人,我先回去了。”
老太太摆手应了她:“快去吧。”
拂云上前搀扶过扈氏,主仆二人缓步往褚玉苑的方向走去。
行至拐角处,扈氏回身,瞥向门外马车旁俞安行的身影,目光冷凝。
褚玉苑里。
婆子正在床前给俞云峥喂药。
见了扈氏掀帘起来,忙起身行礼:“夫人。”
扈氏抬手接过药碗,亲自坐到了床边。
俞云峥还没醒过来,就这么昏迷着喂药,难免有些困难,往往是喂一勺进去,便有大半勺从唇边流了出来,又顺势滑进了他的衣领。
碗底见空,扈氏将药碗递给婆子,趁着这间隙,拂云将一封姑苏的来信拿到了扈氏眼前。
俞云峥昏迷未醒的期间,老太太无论如何也不肯松口再剜俞安行的心头血,扈氏一筹莫展,给俞怀翎和在姑苏的兄长都去了一封信。
久未等来俞怀翎的回信,倒是姑苏的信先来了。
扈氏急急将信封的火漆取下,取出信纸,一目十行将信扫完,心里存了一丝侥幸。
毕竟,当年的毒药,是她从兄长处寻来的……说不定……还能有解药……
完完整整将信看完,扈氏的心却一寸接一寸地沉入了谷底。
全身皆失了力气,她整个人软绵绵地栽在椅子上,手上拿着的信纸也跟着滑落地面。
拂云见了她这样子,赶忙上前将人扶住:“夫人……您可要振作起来,公爷还在幽州,大姑娘和小郎君在府上可都还指着您呢……”
一句话反反复复说了许久,终是让扈氏回过神来。
她以手撑额,低声吩咐拂云:“……去将笔墨取来……”
……没有解药……
既然……她的云哥儿已经救不回来了,那就索性,来个鱼死网破好了……
马蹄嘚嘚,带起阵阵扬尘。
元阑驾着载有俞安行的马车,缓缓往宫城方向而去。
府门重新被关上,青梨同俞青姣跟在老太太身后,听着她的嘱咐。
“百花宴就在半月之后,你二人也要早些时候做好准备,免得到时手忙脚乱,平白让宴上的人看了笑话。只是……”
说至一半,老太太止了话头。
青梨抬眼望去,对上老太太看向自己的视线,只觉她目光隐隐有些古怪。
叹了一口气,老太太接着说了下去。
“……到底是顾忌着你的出身,最后,我只让赵尚仪将姣姐儿的节目报了上去……”
赵尚仪之前往国公府走了一趟,自是将青梨和俞青姣的名字都呈到了皇后那处。
但呈了名字上去,也不过就是得了一个到百花宴去的机会。
若是真想入了皇后和太子的眼,得那入主东宫的机会,还是要让皇后和太子眼前一亮,或琴棋,或书画,总得有一项过人之处。
眼下未将青梨的节目报上去,其意思不言而喻。
老太太临时反悔,不想让青梨上场了。
一旁的俞青姣听了,瞥了青梨一眼,趾高气昂地扬起了下巴。
青梨听了老太太的话,倒是没什么感觉。
她对太子、东宫什么的本就无甚兴趣,眼下没了将来会入宫的风险,刚好合了她心意。
且她赴了皇后的百花宴,借着这一名头,也不用再担心婚事会被扈氏随意拿捏。
只是可惜她练了一个多月的舞,脚腕现下还隐隐泛着酸呢。
低垂着眉目,老太太看不清青梨面上的神情。
半晌,听到她低低应了一声。
“……孙女知晓了。”
她的声音听着失魂落魄的,老太太便也象征性地出言安慰了几句。
“你也不用太伤心,到底是皇后娘娘亲自备的百花宴,你能到宫城里去见见世面,也算是一次难得的机会。”
青梨嗯了一声,余光看到老太太从她身旁离开。
俞青姣紧着步子跟上前去。
身后。
角落里的芭蕉树冒出了几簇新芽尖,院子里春意弥漫。
青梨低着头。
绳子在细长的指尖上灵活地打着转。
不多时,一个梅花络子就结好了。
“看懂了吗?”
将络子递给祝晚玉,青梨凑到她眼前察看她手中的绳子。
绳子在祝晚玉手中弯弯绕绕了几圈,最终却只得到了一个略显凌乱的线团。
“没事,再来一遍。”
青梨把绘着花样的图册往祝晚玉跟前递了递,还将今日老太太关于百花宴的事情和祝晚玉又再说了一遍。
祝晚玉低头看着青梨手上的动作,闻言笑笑。
“正好,你之前不是一直为了这事情烦着吗?这样一来,你既可以去百花宴,也不用再担心以后会进宫了。”
“是啊,我前几日才同你说了这事,今天就得了老太太这个消息……”青梨说着,突然想到了什么,话头一转,“……说起来,最近我和你说过的事情,好像都能立马实现似的……”
不论是随口提过一嘴的首饰妆面,还是其他的吃食或小玩意,最迟不过第二日,祝晚玉就会给自己带过来。
且妆面的样式、吃食的口味,无一不贴合自己的喜好。
祝晚玉正在捋着手中的线条,听了青梨的话,有些心虚地垂眼避开了与之相对的视线。
“……只不过是刚好凑巧罢了……对了,你那日让我帮你相看的胭脂铺子的掌柜,人我已经找好了,你若是不放心,可挑个日子和我一道出去再看看。”
之前的那家旧书肆被青梨盘下,前段时间恰逢俞云峥病倒,扈氏无暇顾及其他,青梨钻了这个空子,同祝晚玉一道出去过几次。
书肆的布局很快便按着青梨的想法改成了新的样式,只青梨在京都认识的人不多,一直找不到合适的人来替自己看店。
又怕再出去会惹扈氏注意,便托祝晚玉帮忙相看一番。
但毕竟祝府里还有一个难缠的祝晚吟,青梨想着,若是实在不行,自己再另寻办法,不想祝晚玉竟真的替自己找到了人。
“你找的人,我有什么不放心的。”
青梨欣喜,将手中结好的络子往祝晚玉头上别了别,笑容灿烂。
“阿玉,你这么厉害,百花宴结束后,不若你再替我介绍几个京都的好儿郎?”
女儿家的友谊,总是来得这般快。
两人往来的时间,满打满算也不过这几个月,但青梨眼下不仅将胭脂铺子的事情同祝晚玉说了,还能同她开起了这般玩笑。
不过一句打趣的话,祝晚玉却心一跳,下意识往小花厅的方向看去。
待瞥见一片空荡,想到俞安行今日已上朝去了,也仍是心有余悸地摸了摸胸脯。
她哪儿敢啊。
“……你眼前不就有一个?俞世子为人清正,才华又出众,除了他,京都城哪里还能再找出第二个如他这般的郎君?”
俞安行?
他自然是顶好的一个人,可是……
青梨低头看着掌心红线结成的那朵五瓣桃花,不说话。
从窗棂处透进来的光线绕着花瓣的纹路起伏蔓延。
看得久了,视线渐模糊,让青梨忍不住眯起了眼。
各式各样的花样纹路争奇斗艳般出现在眼前。
百花宴的阵仗比青梨料想中的还要大。
京都贵女们齐聚在太液池旁。
环肥燕瘦,衣裙靓丽,裙角绣着的花枝栩栩如生,远远望去,倒好像汇成了一片花海,同宫城金光粼粼的琉璃瓦交相辉映,让人睁不开眼。
很巧,今日皇后请各世家贵女到太液池办了一场百花宴,皇帝也召了朝臣到御花园赏玩游乐。
俞安行自然也在皇帝应召之列。
今日进宫,青梨还是同他坐的同一辆马车。
椒房殿。
金色琉璃柱光华流转,隐隐绰绰映出殿内的人影。
祝皇后懒懒倚在美人榻上,姿势慵懒闲散,听着李晏口中说的消息,面上神情却肃了下来。
“随行的不都是父亲的人?且一路谋划了这么久,怎么会在关键时候失了手?”
“……据说……本来一切是都按着计划进行的,只是中途突然出现了另外一队人马,将李归楼救下了……”
“父亲他们一路特意择的偏僻小道行进,怎么会突然出现其他人马,是李归楼的人?”
祝皇后仔细询问着,目光落在殿内的昭王李归辕身上。
李归辕正百无聊赖地把玩着手上的玉佩,闻言抬头,目光毫不避讳地落在祝皇后身上。
美人倚在它榻上养神,领口随着动作微敞,酥/胸微露。
虽上了年纪,但自成一股袅娜风韵。
低笑一声,李归辕明目张胆地舔了舔唇。
他耽溺女色,瘦削的面皮苍黄一片,笑着时尤让人不适。
“我那弟弟,可不是表面上看起来那么好对付的……”他意味深长地说着,拱手同祝皇后作别,“娘娘待会儿还要去百花宴,本王就不多叨扰了。不过……本王的心眼下可都是放在了娘娘身上,若是娘娘有什么难处,大可来找本王……”
说罢,李归辕转身从椒房殿离开。
李晏看着他离开的背影,面上有一闪而过的鄙夷与厌恶。
用力握住手里的茶杯,手背青筋凸起,勉强才压下了想把手里的热茶直接泼向他的冲动。
殿内安静一瞬。
李晏看了一眼祝皇后略显疲倦的神情,上前将人从榻上搀了起来。
祝皇后安抚性地拍了拍他的手背。
“昭王手下有三万护城军在京都城外守着,无论如何,也要让他站在你这边。”
当年,她能让李归轩立了她的晏儿为太子,到如今,自然也会让她的晏儿顺利登上皇位。
想要废掉她的晏儿……没这么简单……
长睫下,冷气弥漫在祝皇后眼底。
见李晏依旧是一副闷闷不乐的模样,她弯唇笑了笑。
“行了,母后用了大半年的时间来筹备今日这场百花宴,可是给你选妃用的。走,陪母后一道去看看京都的姑娘们,哪个合你的心意。”
李晏垂着眼睫,应了一声。
母子两人相携离,一道往太液池去。
微风过,殿内垂落在地的金丝帷帘轻晃,扬起了细微的弧度。
太液池里,碧绿的荷叶连片,隐约有几株粉红的花苞露了出来,随风颤颤巍巍地立在池面上。
入耳是清雅的丝竹声。
宫里的乐师技艺虽好,但曲子听多了,难免让人咂摸不出趣味来。
青梨双手撑着脸颊,看着眼前翩翩起舞的贵女。
身旁坐着一个祝晚玉。
俞青姣自恃自己是要在皇后娘娘面前拨琴奏曲的人,同青梨不一样,也就不愿同青梨坐在一处。
半日已过,要上场的贵女终于算是表演完了。
小太监在一旁大声念着名单。
被念到名字者便是在方才的表演中得了优胜的贵女,可留下同皇后一道品茶赏花。
至于其余的人,则可以再在宫城里让小宫女带着自己再接着逛逛,亦或直接离开。
俞青姣和祝晚玉都被带到椒房殿去品茶了,青梨一人呆着,太过无趣。
她微微侧耳,凝神听着隔壁御花园里的动静,抬脚踢走了脚下的一个石子。
也不知道俞安行那边如何了。
想了想,青梨叫住了一个路过的小宫女,让她带着自己去御花园。
从椒房殿里漫步出来,知晓太液池和御花园里今日有热闹,李归辕特意绕了过去。
刚好遇见往御花园去的青梨。
他行在她身后,单只一个背影,便教他失了神。
再定睛细细一看,那掩在袖后的指尖,纤白若雪……
阅人无数,这么简单一看,他也知道前面那人,该是何等姿色。
舔了舔唇,李归辕眼神暗了下来。
跟在他身旁的太监惯会看脸色,见状上前开口:“王爷……要不要奴才替您……”
“嘘……”
李归辕抬手,止住了太监的话。
“美人难得,若是惊到了或吓到了,那可就不好了。”
他笑笑,轻着步子跟上前去。
宫人照料得当,御花园里各式花朵开得娇艳,一片烂漫的春光。
年轻的臣子们聚在石桌旁,对着一个半旧的鸳鸯香囊面面相觑。
众人低头嗅了又嗅,面面相觑,皆是一筹莫展。
朝堂诸事,即便不知,他们也能随意搪塞些家国的道理出来,但对上这香囊……单只这么闻,怎么能制出一模一样的香来?
不时有人频频回头往御书房看去,却始终等不到圣驾过来。
近来皇帝行事愈发荒唐,随意拿了一个妃子用剩的香囊来打发他们,却将才新到任不久的俞安行唤进了御书房闭门交谈,两厢对比之下,到底惹得一些臣子的不忿。
青梨半个身子隐在繁盛的榕树后,目光从人群中细细端详而过,没看到俞安行的身影,却是听到了议论他的声音。
“……那个俞安行,就是一个不堪重用的病秧子,如今的国公府也是一个烂摊子,要不是借了前国公爷的光,如何能让陛下今日亲自同他谈话……说不定,他本人就是一个不学无术的草包,那个状元的名头,指不定还是走了什么见不得人关系拿的……”
年前的科考结束,除了俞安行,其他及第的举子们早便领职上任,共职大半年,也算有了些同僚情谊,交谈间口无遮拦,音量也大。
到最后,内容已隐隐有些不堪入目。
青梨将他们的话听了个一清二楚。
指尖因着气愤一寸寸攥紧。
青梨想到了俞安行。
若是他听到了这些话……
他性子温和,即便是听到,怕也不会过多计较……
可是……
脑子里乱糟糟一团,还没捋清楚,她已先拎着裙裾,从树后绕到人前。
“你们在人后嚼舌根,随意评判他人,男子汉大丈夫,行事既不光明又不磊落,我看只怕是连草包都比不上。”
背后说人坏话,本就是小人之举。
听见这声,众人一惊,立马安静下来,纷纷抬头往前看去。
京都民风算不得保守,但看到是一姿容夺目的女子站在前面,众人仍觉罕见。
虽如此,却也并未将青梨的话放在心上。
有人“好心”提醒:“这位姑娘,这里是御花园,不是太液池,你怕不是走错了路?”
旁的人听了,附和般笑了起来。
苏见山也在众人之列。
他近来得了太子重视,为明哲保身,方才众人出声讨论俞安行,他藏身于其中,默不作声。
此时看到青梨,他微有尴尬,但又有偶遇的意外之喜。
苏见山上前一步,对青梨拱手行了一礼:“……俞二姑娘,不若让苏某带您往太液池去?”
在场的也有到国公府参加过家宴的人,听了苏见山对青梨的称呼,再一仔细回忆,辨出青梨是国公府那位名不正言不顺的二姑娘,眼神愈发不屑,肆意在青梨身上打量。
青梨依旧站在原地,抬手指了指石桌上的那个香囊。
“我同你们打个赌,若是我将这香制出来,你们便当面同我兄长道歉。”
俞安行从御书房里出来。
才瞥见一片衣角,一直候在门口的太监当即便挥了挥手里的拂尘,殷勤地跟上前去。
俞安行抬步。
有光影落在他衣袖上,斑驳变幻。
“百花宴的情况如何?”
“回世子,那头才刚结束不久,俞姑娘奏的曲子得了优胜,眼下正同娘娘在椒房殿里一道品茶呢。”
太监在宫里多年,人精似的,听了俞安行的问话,顺带还将俞青姣的情况也一并说了出来。
俞安行的面色却是淡淡的,似乎对俞青姣的情况并不十分在意。
也不知在想着什么,即便知晓百花宴已经结束,他仍径直往太液池的方向去了。
太监一路跟着俞安行,小声开口询问:“时候还早着,各位大人们都还在御花园里,世子可要顺路一道去看看?”
说话间,两人刚好经过御花园。
俞安行听着太监的问话,那句“不去”还未来得及说出口,便硬生生停下了脚步。
视线所及,是站在石桌旁的青梨。
她低头,翻来覆去嗅了好几番那香囊的味道,方挽起袖子,用小称仔细称出了合适重量的干花末和沉香屑放到乳钵,开始用石臼杵研磨起来。
一堆身着官服的臣子聚在了她面前。
俞安行自然知道那些臣子围在御花园里做什么。
可是她不好好呆在太液池,跑来这里凑什么热闹?
瞬间,关于家宴的某些片刻涌现而出。
彼时她大张旗鼓盛装出席,跟着他在男宾间流连,意图不言而喻……
甚至于今日的百花宴,她也丝毫不收敛……
眼前,她挽起了袖子,露出的皓腕莹洁若雪。
白得刺目。
微微一笑,俞安行眯起眼。
朗朗日光在他面庞上流连,他本就苍白的面色在此刻几近透明。
偏一双眸子漆黑。
笑意未达眼底,便显得幽深又阴郁。
太监偶然瞥见了俞安行这般神情,心底发毛一瞬。
又觉怪异。
这位世子身有不足之症,体质虚弱,性情又最为温和端正,他怎么会觉得害怕呢?
那香囊是李归轩随意扔出来的打发人的,里头装着的香也不过是铺子里寻常见的普通样式。
只这些臣子许是没见过,才会把这当做了天大的难题。
将所需的材料彻底融合在一起,青梨停下了手上研磨的动作,从石臼杵里掐出一小团揉搓成香丸模样,一一放进一旁的瓷罐里,如此便算是大功告成了。
再窖藏上几个月,即可拿出来使用。
众人为着那香囊烦扰了半天,眼下麻烦解决,一时都只低头细细察看着青梨方制好的香丸。
稍稍往后退了一步,给他们腾出位置,青梨拿出帕子擦干净了手,细腕在这时被人一把擒住。
俞安行将青梨一把攥到了那棵榕树后。
他力气用得大,惹得头顶上的榕树枝叶一阵乱颤。
却无人注意到这动静。
青梨才刚来得及抬起头,便被俞安行压在了树上。
后背抵上榕树粗粝的树皮,即使尚未开始摩擦,也能感受到隐隐泛起的疼痛。
作者有话说:
第61章 吻
【六十一】
“嘶——”
青梨吃痛, 倒吸一口凉气,下意识挣了挣。
可俞安行的身量沉沉,可怜她那点微薄的力气, 恍若蚍蜉撼树般, 未能让他的压制松动半分。
俞安行反倒被她若有似无的挣扎给惹恼了,将她双腕扣至发顶, 瞳色沉沉地俯视着她。
这一姿势让青梨颇觉难受。
她皱眉要去看俞安行。
奈何她和他之间的距离实在太近,她只能模糊地看到他半面轮廓。
头顶上纷纷扬扬的榕树枝叶终于停止了晃动。
有几片绿叶从枝头悠悠掉落, 堪堪停至二人脚尖。
青梨听到了俞安行低声的询问。
“陛下是让朝臣们到御花园里游玩赏乐, 妹妹怎么也过来了?”
“我过来找你啊。”
她的语气自然而又随意, 却令俞安行一愣。
因她而生出的烦躁,又因她简单的一句话而顷刻间烟消云散。
他失神的间隙, 禁锢着青梨手腕的力气也小了许多。
青梨趁机挣脱开来,揉着被他捏得有些泛酸的手腕。
“百花宴结束,我在太液池那边也无事可干,就想过来找你……刚好听到他们在说……”
细碎的光线从头顶蓊郁的苍翠绿叶间层层筛下,在男子俊朗的面庞上沉浮游弋。
青梨对上俞安行一双温然深沉的眼,停顿一瞬, 没能将那些人口中难听的话说出来。
她想, 若是他听到了那些人口不择言的话语,即使他面上不表露出来,心里也是会不开心的。
她不想让他不开心。
这是什么预兆, 青梨暂且还不明白。
她只是随心去做了。
“……反正……我替他们将那香制出来了,依照之前的约定, 他们得对兄长道歉才是。”
青梨说得断断续续, 但俞安行何等聪明, 一听便知她话里的意思。
他表面上作出一副平易近人的样子来, 内里性子实在冷清,并非热衷于交际之人。
再加之他又去姑苏呆了六年,在京都的圈子中认识的人寥寥。
即便他有所谓的才名在外,众人表面上赞他一声,但背后又焉知他们对自己不会有非议?
所谓人性,大抵不过如此。
指尖在这时被一方柔软握住。
俞安行本垂落着的睫毛动了动,看向那双彻底充斥着他身影的水眸,由着青梨拉着他。
从树后走出,青梨看向仍旧围在石桌旁的众人。
“现下香我已经制出来了,各位别忘了之前我们的约定。”
众人还在为着那香小声议论着,听了青梨的话,纷纷转身回头,再一看到不知何时站在她身后的俞安行,面色都变得有些难看。
方才主动开腔提起俞安行的那人脸上青白一片,撑着一张薄薄的面皮,不肯那么轻易就道歉。
“……姑娘虽是将香制出来了,却到底还是没经过陛下那一关,万一陛下他……”
他话说到一半,远远地,便见那带着香丸去寻皇帝复命的太监一脸喜色地匆匆赶了过来。
“诸位大人,那新制出来的香和香囊里的旧香味道一模一样,陛下高兴,眼下正摆驾准备往御花园过来了,各位大人先准备准备吧?”
一句话,正好便打了方才那人的脸。
青梨目光灼灼地盯着他。
他到底是受不住旁边打量他的各异目光,不情不愿地从人群中出列,硬着头皮,皱眉冲俞安行低头拱手道不是。
俞安行站在青梨身后。
今日毕竟是入宫来赴宴,青梨特特择了一件烟笼紫的挑线纱裙,乌发轻挽,艳丽颜色映衬着她雪白的肌肤,明媚又妖娆,恍若晴日午后最为灿烂的那一捧春光。
她牵着他的手。
是在护着他。
他久久地凝望着她。
像是失明的人望见了久违的一点点亮光。
原来,被她在意的感受,是这般美好。
俞安行垂目,看见衣袂上不知何时沾上的那几点草屑。
在他齐整的衣衫之上,显眼异常。
他向来爱洁,即使是一丝一毫的褶皱,也会令他难以忍受。
更遑论是草屑之物。
可是……
视线一瞥,看到青梨裙角上也沾着一模一样的草屑,他便再也不想拂开了。
苏见山呆在人群中。
目光穿过眼前层层叠叠的衣衫,落在青梨微有起伏的宽袖下。
她在牵着俞安行的手。
从始至终,未曾松开过片刻。
按理说,青梨同俞安行二人是兄妹,在人前这般,好像也并无什么不可,但……
俞安行察觉到苏见山的视线。
他一挑眉梢,两人目光在空中相撞,电光火石间,暗流涌动。
不过片刻。
但俞安行一双含笑长眸深深沉沉,若无波古井,轻易让人生了怯意。
苏见山心一跳,下意识低头避开了与之相对的视线。
袖下的手却已在悄然间紧握成了拳。
同为男子,不过一眼,苏见山就清楚反应过来,俞安行看向青梨时的目光,分明就是男子对女子的……
他竟敢……对她藏了那么龌龊的心思……
她可是他妹妹……
苏见山思绪烦乱,他捏紧拳头,重又看向青梨。
那她呢……她知不知道,俞安行对她……
青梨完全没注意到人群中的苏见山。
俞安行的气息馥郁在鼻端,不知不觉中便夺去了她全部的心神。
先前出言冒犯俞安行的那人,虽不情愿,但最后还是亲自出列对俞安行道了不是,若再追究下去,难免会让人觉得小肚鸡肠,这场闹剧便也就此揭过去了。
且皇帝快要过来了,众人也无暇再顾忌其他事了,只抬手重新细致整理了身上的衣衫,站姿端正又肃穆,规矩规矩地等着圣人亲临。
方才还在窸窣喧闹着的御花园,转瞬便安静了下来。
青梨回身去看俞安行。
“那我再回太液池去等兄长吧?”
皇帝过来,周遭的人都一副如临大敌般战战兢兢的样子,她自然而然地认为俞安行也是要留下来的。
掌心一空,俞安行抬睫,那抹淡紫颜色的裙角早已翩然远去。
另一头,李归辕依旧站在原地,盯着往太液池方向而去的青梨。
他倒是不知,国公府何时出了这么一个妙人儿……
“……咳咳……王爷,待会儿陛下就过来了,您看……”
身旁太监小声提醒的话让李归辕回过神来。
他勉强压下了眼底的垂涎,移开视线,枯黄又瘦削的脸上露出一个志在必得的笑。
区区一个国公府罢了,不过一句话的事。
为免同李归轩直接遇上,挥了挥袖,他抬脚离开此处。
聚在御花园中的年轻臣子有因着方才的事而对青梨生出了些兴趣的,欲同俞安行多打探一点消息。
只是才刚上前几步,对上俞安行如沐春风的和蔼笑意,便觉后背嗖嗖发冷,莫名生出一种心思被全然看透的错觉,要打听的话就这么被冻在了唇齿间,再也不敢问出口。
俞安行看向青梨离开的方向。
视线好像能直接穿透那层层叠叠的绿叶,看到她在太液池旁等他的身影。
指间下意识摩挲一瞬,仿佛上面还残留着她刚刚牵住他手时的轻柔触感。
青梨不过才离开了片刻,但他却迫不及待地想马上再见到她。
前所未有的冲动。
于是,他掩嘴轻轻咳了一声。
立在一旁的太监循声望过去,瞥见在俞安行帕子上逐渐洇染开的那一团血迹,吓得连手上的拂尘都跟着颤了颤。
太监自是知晓这国公府的世子打小就有体弱的毛病,却不知竟是已经虚弱到了一咳就会吐血的地步。
且如今俞安行虽才到任区区半月,但隐约可见皇帝对其器重之意,若是让人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出了什么事……太监的心提了起来。
俞安行那句“突觉身体不适”才刚说出来,那太监便立马躬着腰点头答应了:“奴才这就送世子出宫,世子劳累了一日,快回府上好好歇着,仔细伤了身体。”
俞安行开口婉拒。
“陛下要过来,这边缺不得人手,我自己离开便是。”
风吹过,湖面悠悠散出一池的细碎涟漪。
百花宴已结束,除了和祝皇后一道往椒房殿去的贵女们,剩下的人走的走散的散,太液池空荡了下来。举目望过去,找不见半个人影。
青梨半个身子倚在池边的栏杆上,撑着双颊望着池面。
日光映照在水面之上,泛起一阵又一阵粼粼的波光。
才刚入春没多久,还未到夏日荷花盛开的季节,只能看到几片从池底里冒出来的小小荷叶,连缀成了一片碧绿的雅致景色。
宫人的打扫勤勉,池水清澈见底,偶有几只锦鲤从叶子底下调皮嬉戏而过,只不过是随意的一瞥,也能将鱼儿身上的花纹瞧个清楚清楚。
身后在这时传来一阵不急不缓的脚步声。
青梨下意识转过身去,来人的身影顺势沉沉笼罩在了她身上。
俞安行的气势逼人,步步紧贴而上,直接攥上了青梨扶在栏杆上还未来得及收回的手。
她就这么被他抵在了栏杆之上。
进退不得。
青梨疑惑他怎么这么快就过来了,低声唤他:“兄长?”
俞安行不发一言。
只是静静看她。
眼神缓缓抚过她细腻的面颊,而后,停在她嫣红柔软的唇上。
水面隐约映出两人相偎的身形。
夹带着草香和花香的微风吹过池面,带起一阵湿润潮暖的水汽。
俞安行俯身低头,朝她而来。
青梨察觉到了什么。
一瞬间,鸟啾、风哗、树啸……她什么声音都听不到了,只听到了自己咚咚咚的心跳声。
一阵紧接一阵。
急躁得像是能从胸腔里蹦出来。
她想,她应该推开他的。
但她没有。
她只是颤着长睫,闭上了眼。
第62章 药
【六十二】
荷叶丛下, 两条锦鲤相互追逐嬉戏而过。
浅风吹拂,有淡淡的一层水雾自水面弥漫开来。
青梨垂闭着眼,浓密的睫羽上也跟着沾染上了一两分朦朦胧胧的潮意。
像是清晨凝在娇嫩花叶之上的一层清霜。
让人不能欲罢的美。
俞安行俯首贴近她。
漆黑的睫抚过她白净的面庞。
彼此的唇近在咫尺。
铺天盖地的蔷薇甜香席卷而来, 轻易让他失了控。
两人呼吸交织, 气温陡然升高。
只要再靠近一点点……
攥上青梨的大掌停顿一瞬。
男人优美的腕骨之上,青筋因着极力的忍耐而突兀地隆起。
喉头一动。
俞安行终究是别开了眼。
他直起身子。
只是伸手拂开了青梨耳畔垂落的那绺发丝, 指腹似在不经意间抚过她的面颊。
感受到他指尖的触碰,青梨身子跟着颤栗一瞬。
她睁开了眼。
俞安行的睫毛低低垂下, 遮去了他眼底那尚存的翻滚涌动的炙热情绪。
青梨只看到了他分外平静的面容。
他依旧是那个温润端方的翩翩君子, 替她别好发丝便收回了手, 不多作一丝一毫的停留。
青梨仔细看着俞安行的脸。
不知为何,心里竟然意外地觉得有点失落。
坐在回程的马车上, 车辙声沉重又聒噪,不停鼓入青梨的耳膜。
今日晨间从国公府里出来时,扈氏特意让小厮备了两辆马车。
一辆大一些的给青梨同俞安行两人共乘,剩下的那一辆则是俞青姣自己一人乘坐的。
“姣姐儿习惯了自己一个人。云哥儿还卧病在床,我只剩一个姣姐儿,可不敢让她接近了其他人, 平白惹祸上身。”
扈氏站在府门口, 对着俞安行说了这么一番似是而非的话。
俞云峥的病无人可解,躺在床上的时间愈长,扈氏对俞安行的态度也逐渐变得微妙了起来。
老太太一大早的听到了这么一句话, 不禁扭头扈氏瞪了一眼,扈氏却丝毫不放在心上。
眼下时辰渐晚, 柔和的春日也逐渐变得热烈起来。
俞青姣这会儿还在椒房殿里同皇后饮茶谈心不能出来, 但左右三人出府时坐的也不是同一辆马车, 让元阑去和守在俞青姣马车旁的兰泽打了声招呼, 青梨同俞安行先行从宫里离开了。
柔软的风吹动车窗旁那层薄薄的纱帘。
青梨坐在窗旁,刻意拉开了同俞安行的距离。
车厢内一片静寂,响在耳畔的,是街道上来往人群的嘈杂交谈声及各家铺子和各个小摊热络的叫卖声。
却依旧没有盖过自己胸腔内略显急促的心跳。
俞安行的发丝和衣襟上带着一股干净又清冽的草木香气。
被清风若有若无地送至青梨鼻端。
淡淡的拂过,又转瞬即逝,难以捕捉,勾得人心痒痒,让人想凑近他身前,再仔细地闻上一闻。
青梨觉得自己一定是魔怔了。
马车在途中慢悠悠地走着,经过拐角时,前方突然传来一阵刺耳的尖叫声。
正在行进中的马车倏然间停了下来,马鸣萧萧,青梨身子一震,顺势往后仰倒,眼看着就要直接撞上车壁,俞安行抬手,将一上车就躲着自己的人直接一把揽入怀中。
男子的胸膛宽阔硬朗,有隐约的温度透过衣衫传出来,熏得青梨半边面颊都发了烫。
俞安行的手还停在她腰间,带着薄茧的指腹一下又一下摩挲过她的脊背。
青梨感受着他的动作,不由抬起了眼睛。
刚想偷偷瞄上他一眼,却被他抓了个正着。
在缄默静谧的车厢内,四目相对的刹那,有不知名的情绪蔓延开来,连空气都开始变得暧昧含混。
车帘在这时被人撩开了一个角。
元阑才刚想探头进去,余光眼尖地瞥见了一旁车壁上映出的纠缠身影,面红耳燥,忙急急将帘子放下,连声音都有些发虚。
“……主子,前面路上突然闯了个乞丐过来挡路,怎么也赶不走,您看……”
“那便换一条路。我记得,旁边的小巷也可通到国公府前的大街上。”
俞安行的声线淡淡,并没有因着那乞丐的无理之举而生出丝毫的怨愤。
青梨不觉奇怪。
毕竟,他的性子向来温润和善。
“是。”
元阑应了一声,心里又纳闷。
其他往国公府而去的几条小道都差不多偏僻,独俞安行所指的这条小巷路面最为不平坦。
但俞安行既已这般吩咐,他也只能按令行事。
挥起手中马缰,马车重新慢慢悠悠地往前行驶,只是换了一个方向,拐进了狭窄的小巷中。
眼看着马车越走越远,环顾了一下四周聚在一起指点议论的人群,拿着破碗躺在路中间的乞丐若无其事地拍了拍身上的灰,从地上起身。
与此同时,埋伏在其他小巷中的黑影悄然而动,一齐往马车行进的小巷中而去。
进到巷子里,人流渐少,耳边人群/交流的嘈杂声也弱了下来。
青梨伸手抵在俞安行胸膛前:“刚才……多谢兄长了……”
说着就要从他身上下去,马车在这时突然颠簸起伏一瞬,欲松开的手又紧紧抓上了他的衣襟。
俞安行停在青梨腰间的手紧了紧。
“这条小道不太平坦,路上常有颠簸,只能委屈妹妹先暂时这般坐着了。”
话落,马车又是一阵颠簸起伏。
青梨试探着,眼睫惴惴,将脸颊重又贴在了他胸口的位置。
心里在不断说服自己。
并不是她不想下去,实在是这路太过不平,若不紧贴着他,她真怕自己会掉下去,又或直接撞上车壁……
且……还是俞安行自己主动开口让她别下去的……
青梨颇有些纠结地揪着俞安行的衣角,指尖几番辗转,却是没有松开。
俞安行低眸,长长的眉尾垂下,目光安静地看着怀中的人,唇角泛起浅笑。
巷子狭窄又幽深,半天不见一个行人,马车畅通无阻地行着,眼看着就要驶出巷子,却又在突然间,毫无征兆地停了下来。
风声夹杂着压抑的呼吸声、细碎的脚步声……缓缓向马车聚拢、靠近。
俞安行半眯起眸子,身上气息凌厉一瞬。
他不过才刚从宫里出来……
是谁派的人?
李晏?还是李归辕……
长指轻轻叩了一下桌案,俞安行抱着的青梨的手一转,便将怀中的她护在了自己身后。
周遭陷入一片沉沉的死寂。
青梨不知为何马车突然停了下来,也没听到元阑的声音,正疑惑时,透过车帘被风掀起的那道缝隙,她看到了外头密密麻麻靠过来的黑衣人。
心底蔓延出无边际的恐惧。
俞安行注意到她隐隐发颤的指尖,握住了她的手,语气带着几丝安抚的意味。
“别怕。”
剑刃与剑刃相触碰撞,发出的声响刺耳。
元阑腰中的佩剑出鞘,招招迅猛凌厉,抵住了来人的攻势。
那些黑衣人虽来势汹汹,但身手却不怎么样,元阑一人便解决了大半,猩红的血珠从他泛着寒光的剑刃上滴滴答答滚落地面。
没想到会遇上这么难缠的对手,剩下的几个黑衣人面面相觑,目光不约而同地放在了元阑身后的马车上。
元阑虽看穿了他们的意图,但凭他一人之力,还是不防有人成功钻了空子。
借着同伴的掩护,一黑衣人长剑挑向车内,掩着的车帘被轻易割裂,应声掉落在地,冰冷的剑刃直指俞安行而来。
俞安行侧眸看他动作。
心底生出一丝疑惑。
黑衣人用剑的手法分明生疏。
无论力度,亦或方向,全都漏洞百出。
制服他、亦或躲过他,于俞安行而言,并不困难。
可是……对上青梨惊慌地看着他的眼,他突然就不想避开了。
被这么刺上一剑,好像也不错。
她应该……会很心疼吧?
俞安行看着那近在咫尺的剑刃,手臂横在青梨腰间,将人护住。
身形却一动不动,只等那剑刺过来。
身后人一直紧紧攥着自己衣衫的手却在这时突然松开。
俞安行还没反应过来,身后的青梨已推开了他的手,一把挡在了他身前。
利刃穿过青梨瘦削的肩,鲜血在她衣衫处洇染散开。
随即,马车里弥漫起了浓烈的血腥味,盖过了她身上带着的甜香。
为什么要替俞安行挡这一剑,青梨自己也想不清楚。
她只是有些担心,担心俞安行身子骨这么弱,挨了这一剑,若是撑不过去了可怎么办?
脑海里的念头一闪而过。
青梨想,她一定是又魔怔了。
可她已经没有力气再继续深想下去了。
她紧咬着唇,最终还是受不住肩膀处那剧烈的疼 ,意识逐渐模糊,很快便陷入到了沉沉的黑暗中。
修长的颈项雪白一段,就这么无力垂下,如枝头凋零的落花,转眼便失了生机。
鲜血与死亡,俞安行早便习以为常。
可他看着她倒在他怀中,触上她冰凉的手时,一股没来由的、巨大的恐慌从心底蔓延开来,席卷至了他的四肢百骸。
黑衣人手中的剑重又挥起,却在靠近俞安行时倏然停顿了身形。
不过瞬息,手中的剑被夺,突如其来的巨大痛楚令黑衣人的瞳孔不可置信地放大。
他双手捂住脖子,感受到脖颈处源源不断流出来的鲜红血液,身子一把倒在了地上。
俞安行手中拿着剑,面无表情地、一根又一根挑断了黑衣人右手的手筋。
便是这只手,拿剑刺了她……
鲜血从黑衣人五指间淋漓而出,在地上聚成了小小的一汪,映出俞安行眼底的阴郁。
疼痛钻心,黑衣人彻底断了气。
俞安行的眉骨弯了弯。
只是在看到身后青梨指尖不慎沾染到的那一点鲜红血珠时,薄唇又忍不住抿成了一条线。
他枯着眉头,动作轻柔,将她的手仔仔细细地擦干净。
别人的血,脏。
***
沉香苑里人声嘈杂。
青梨同俞安行两人路上遇到了歹人的消息传遍了阖府上下。
不一会儿,老太太和扈氏都急匆匆地过来了,全都被俞安行挡在了门外。
进府的秦安替青梨诊完了脉,开完了药方,也背好医箱出了门。
俞安行一人坐在床边,看着仍旧在昏迷中的青梨。
她眉目温和,就好像只是在安然地睡着觉。
额上的温度却滚烫灼人,像烛火一样燎烧过他的指尖。
厚实的衾被盖着,青梨仍旧止不住地冒出涔涔冷汗。
俞安行抬手,手中帕子一遍又一遍擦去她额间不断浸出的细细汗意。
暮色转眼苍茫,金灿的余晖从窗牖涌了进来。
地板上,他的身影被拉得长长。
小鱼手中端着煎好的药进屋,一双眼睛早已哭得通红。
床榻上的青梨仍旧在昏迷中,一小匙药,能喂进嘴里的,拢共也就那么几滴。
俞安行看了一眼青梨唇边那滴褐色的药汁,指腹轻抚了上去。
虚伪的也好,真诚的也罢,他的脸上无时无刻不都是笑着的。
可如今他面色极差。
笑意敛去,一双眸子黑到极致,似乎也凉到了极致。
长指抬起,俞安行将小鱼手上的药碗接过:“我来吧。”
第63章 望
【六十三】
瓷碗洁白, 边缘点缀了一圈蓝青色的花鸟纹。
里头盛着的药汁乌黑,能闻到浓郁的中药味。
小鱼退出去。
屋内静了。
青梨还未曾醒过来,药怎么都喂不进去。
俞安行手里端着那一碗温热的汤药, 缓缓俯下身。
暮光流淌, 潋滟的微光轻轻打在床榻边唇齿相依的两人身上。
呼吸相交间,药汁的苦涩竟然淡去, 让人莫名品出了几丝醉人的甜。
俞安行不愿就这么轻易离开。
一碗本还温热的药汤,直至变得沁凉, 才终于喂完。
扈氏携着拂云回到褚玉苑, 门边帘幕刚落下, 屋里便传出了一阵噼里啪啦的响动,吓得几个路过的小丫鬟捂住脑袋匆匆忙忙离开。
桌案上摆放齐整的杯盏被一把拂落在地, 碎瓷片飞溅,打到了腿上和手上,拂云也不敢躲开。
屋里能摔的都已经摔了,扈氏才停了下来,面容扭曲,几近狰狞。
“……为什么……为什么只是伤到了那个丫头……”
那个俞安行, 分明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病秧子……她费了这么大的力气, 怎么可能没有动到他分毫……
再一想到自己方才在沉香苑被人拦住,怎么都不能进去的场景,扈氏心里更加恼怒, 越想越咽不下这口气。
拂云被扈氏此番突如其来的胡乱摔打给惊到了,低头捂着胸脯站在原地平静了好几息, 才敢上前将人扶住, 小声安抚。
“……谁能想到他身边的那个护卫身手竟然会这么好……夫人, 眼下最重要的……还是要想想, 若是这事情闹到了官府,到时败露了,该如何瞒过去……”
扈氏心里满腔的怒意,因着拂云这句话渐至平息了下来。
她之前不过一时起意,便给她姑苏的兄长回了信,让她替他想个法子……
当时她只想着一了百了,若是事情失败了,大不了就直接不管不顾撕破脸皮,可眼下真到了这个关头,扈氏心里又难免生了退怯……
事到如今,还能怎么办呢……
她望了一眼里间躺在床上依旧没醒过来的俞云峥,浑身如同被人卸了气力,颓唐地栽倒到了椅子上。
整个人似魔怔了一般,双眼无神,捂着脸不住地小声喃喃。
“……都怪俞安行那个贱人……都怪他……若不是他,我当年怎么可能会去动那个毒药,若是没有那个毒药,又怎么会牵连到我无辜的云哥儿……我可怜的云哥儿,到现在都还没醒过来……”
扈氏越说越激动,眼见着又跌跌撞撞要起身寻东西摔砸,帘子在这时被人挑开。
门外突然透进来一束细细的光,主仆二人俱被吓了一跳。
回头去看,只见莺歌低垂着头从外面进来了。
一眼看到了满地的狼藉,莺歌身形微顿。但也只是刹那,很快又若无其事地冲扈氏行礼问安。
“夫人,老夫人说了,小郎君眼下身子一直未好,让夫人同小郎君现在收拾收拾,一道到姑苏的庄子去好好将养身子。”
说至最后,莺歌停了停,又再加了一句。
“马车已经备好了,在门口等着,等下就走。”
扈氏和拂云两人对望一眼,不说话。
春日,院子里的草木吐了新芽。
俞安行站在廊下,长指一伸,掌心接住了一片打着旋往下落的碧绿嫩叶。
一旁的元阑正低着头小声回话。
今日遇上的那伙黑衣人,元阑将留下的两个活口带到了城郊的那处宅子。
那两个黑衣人虽身形看着高大,内里却是个十足的软骨头。
还没开始用刑呢,就已经将所有的情况都招出来了。
“属下单独审问了他二人,两方的说辞互相都对得上,应是没有那个胆子说谎的……”
在这之前,元阑只觉得会是李晏或李归辕派出来的人,还以为是主子的事情被他们看出了端倪,却万万没有想到了居然是扈氏在其中横插了一脚。
“……静尘苑那边早便派了人去褚玉苑了……眼下马车可能已经到码头了,您看,要不要派人去追?”
对着廊下几束透进来的清朗天光,俞安行半眯眼,正细细观察着指间那片叶片的纹理与走向。
闻言动作一顿,淡淡嗤了一声。
“不用追。不过,确实要让人往姑苏走一趟,去找一个人。”
长削的指尖一松,那片嫩叶便从指缝间漏出,缓缓飘落在地。
俞安行抬眼看向元阑。
“江淮县,唐芸。”
天际的残阳一寸一寸被吞噬。
头顶苍穹如同被墨色浸染的宣纸,棉絮般的夜云在其中缓缓游弋,遮挡不住浓浓的月华。
秦安开的药奏效,傍晚才服用了一剂,晚上青梨便退了热。
俞安行低下头,额角抵上青梨,试探着她额头的温度。
见她果真退了热,才起身作罢。
夜幕里的星和月低低垂着。
俞安行倚在床边。
长发未束,身上随意披着一件月白颜色的外袍,松垮地罩住了里头洁白的中衣。
月光清溶,落在他被夜风扬起的衣袂上。
床头小烛亮着,光晕暖黄。
俞安行却刚好处在烛光未能照亮的黑暗中,浓稠的夜色笼罩出他一个晦涩的剪影。
月光漫过窗棂,避开他,照亮了床上人昳丽的容颜。
青梨的眉目映在朦胧的清辉下,美好得让人移不开眼。
俞安行看着她。
眼睛却空洞没有聚焦。好像透过她,想到了一些其他的事情。
自幼在天机阁里,泥淖与鲜血裹挟,他对情与欲嗤之以鼻。
直到那一场家宴。
他的自持,悉数崩塌。
他难以置信,偏又无法控制地沉沦。
说到底,他也还是一个正常的男人……
甚至……她还入了他的梦……
初始,无以复加的羞恼在澎湃,最后,又莫名其妙湮灭,在心底萦绕成了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直至今日,她替他挡的这一剑。
那些被他勉力按捺下的情绪,全都叫嚣着破土而出。
他片刻都不想再等了。
想要完完全全地占有她,让她只属于他一个人。
只有他能看她。
她也只能看他。
夜风撩动烛火,跳跃的几点火光顺势映照到俞安行的侧脸上。
他眼底明目张胆的觊觎便也由此清晰了起来。
床上的人微动了动,衾被和衣襟摩擦,发出细响。
青梨仍旧未清醒过来,闭着眼,只嘴唇轻轻张合,露出一声若有似无的呢喃。
“……俞安行……”
她很少,或者说是从未,这样叫过他的名字。
不像平日里的她。
但又确确实实是她。
俞安行回过神,如梦初醒般,俯身贴近她,似是想要确认。
又一声。
她的声音柔柔的,心里像落了一场绵绵的春雨,变得万分柔软。
许久之前便破土而出的那颗小芽得了雨水滋养,肆意在他心脏蜿蜒缠绕,植入骨血,再也剜不出来了。
俞安行捧起她的手,贪恋地吻起了她的指尖。
“我在。”
克制的、温柔的吻密密麻麻落在青梨手背。
略有粗糙的指腹沿着她柔婉的面部轮廓轻轻抚过。
她的肌肤光滑若脂玉,摩挲而过的触感细腻。
俞安行情不自禁附到她耳畔。
“……妹妹今日救了我,我无以为报,当以身相许……好不好?”
青梨尚未醒过来,自然不能回应他。
他也不在意,俯身在青梨额上印下了一个吻。
夜渐深,远处传来更漏的声响。
已至夜半,月明星稀。
天气回暖,草丛里虫喃阵阵,愈发显出深夜国公府的寂寥。
俞安行守在床边,静静凝望着床上的人。
天色在一点点发生变化,星月谢幕,浓稠的墨色渐渐变淡。
第一缕天光从云层罅隙里漏下时,青梨终于醒过来了。
她睁开眼睛,肩膀上的疼痛让她忍不住蹙眉,眉心处跟着拢起一片浅浅的褶皱。
在慢慢恢复的视线里,她看到了床畔男人的身影。
逆着光,俞安行的面容看不分明。
她只看到了他微暗的双眸,片刻不离地、紧紧地盯着她,幽深得令人心悸。
恰在此时,屋内烛火燃尽,最后一滴烛泪落了下来。
又是新的一天。
第64章 离
【六十四】
“嘶——早知道你们回府的路上会遇上那些黑衣人, 我当时就应该拦下你,让你和我坐同一辆马车一起回去的……”
祝晚玉一边给青梨肩膀上的伤口换药,一边忍不住小声絮叨着。
那剑虽未刺中青梨要害, 但黑衣人下手的力气极大, 伤口深可见骨。
即便已过了三日,伤口稍稍有些痊愈, 血肉模糊的样子还是令人忍不住咋舌倒吸一口凉气。
细细替青梨缠绕好肩上的绷带,祝晚玉坐在青梨对面, 两手撑着面颊, 脸色肃了肃。
“……所以, 你为什么要替俞世子挡下这一剑?”
当时一知晓青梨在路上遇了不测的事情,祝晚玉就火急火燎地赶到国公府里来了, 正好遇上刚醒过来的青梨。
对着外人,青梨没说自己是替俞安行挡了一剑才受的伤,只私下和祝晚玉一人提过这事。
眼下听祝晚玉再问起,青梨面色怔然一瞬。
“……他之前也救了我,我替他挡了这一剑,刚好就两清了……”
青梨垂下头, 若无其事般翻弄起了手上的小绳。
“……除此之外, 再没有其他的了。”
她又刻意低着声音重复了一遍,似是为了说服祝晚玉,又好像是在说服自己。
一不留神, 手上结了许多遍的络子却已然成了个死结。
“那就好……我还以为……”祝晚玉松了一口气,又偷偷抬眼往小花厅瞥了一眼, 没看到小花厅里有人, 才又挪了身子靠在青梨耳侧, 压低声音叮嘱。
“……下次若是再遇上这样的事, 你不要再这么鲁莽地直接冲上去了。虽说这次你只是伤到了肩膀,暂且不会危及到性命,但若是那刀偏了几分,又或是剑刃上下了毒什么的,可怎么办?俞世子虽说之前也帮过你,但哪里要你拼上你的性命……”
打一开始,祝晚玉主动接近青梨的动机就算不上纯粹,但两人相处了这么些日子,那些积累下来的情谊却都是真的。
更何况,俞安行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哪里值得青梨为他……
祝晚玉数次压下想同青梨说清楚一切的念头,只能旁敲侧击地提醒。
“我知道。”
青梨收了心底思绪,听着祝晚玉忧心忡忡的语气,眨着眼睛笑她:“你别光念叨我的事,想想你六月就要入东宫,该怎么准备准备比较好。”
打趣的语气惹来祝晚玉一记佯装的怒瞪。
百花宴结束,众人本以为板上定钉的太子妃人选祝晚吟却意外地不在名单之内。
反而是当时皇帝刚好从御花园路过椒房殿,听到了众人吟作的诗句,独独对祝晚玉的词句抚掌赞了声好,这太子妃的名头就这么落到了祝晚玉的身上。
俞青姣则被选为了侧妃。
从宫里回来的第二日,太监便将圣旨送到了国公府。
碧落苑里的下人们与有荣焉,素珠尤甚,趾高气昂了好一阵。
俞青姣本人却不见得有多么高兴。
祝晚玉也似乎不太想再谈这些事,兴致缺缺,很快将话题揭了过去,拿手肘撞了一下青梨。
“这几天借着探病由头到国公府里打探你消息的夫人姑娘们都快要将国公府的门槛给踏破了,你之前不是还让我给你介绍什么好郎君?眼下正好,任由你自己挑选出个合心合意的。”
青梨不说话。
她也没想到,不过单凭着在御花园里制出来的香,皇帝心下一喜,挥手便让人从库房里寻了许多珍奇的玩意儿,指名道姓赏赐给她。
皇帝的认可,显然比祝皇后的话要更有分量。
御赐的几大箱东西才刚搬到国公府,京都各家便都递了名帖要来看望,青梨却都以身子不便拒了。
毫无疑问,眼下事情的发展比青梨之前所预料得要好上许多。
况且,扈氏还带着俞云峥去了姑苏,便也少了扈氏暗中插手阻挠的可能……
不出意外,很快她便能择一个合适的人家,从国公府里出去……
但是……青梨却并未有想象中那么开心……
抬目望向窗外,恣意的碧叶和娇媚的红花交织一处,明媚的春光晃眼。
她有些看不清前方的路了。
青梨眯起眼。
一片模糊的白光中,她依稀看到一个凉玉般的颀长身影挑开了帘子,款步而来。
俞安行进了屋。
俞怀翎同祝将军一路押送李归楼回幽州,路上遇了刺杀,进展不顺,圣上欲再派人一同前去助力,目光自然而然便放到了俞安行身上。
为了做好前去幽州的准备,俞安行这几日皆没有去上朝,也没再去任上。
见了俞安行,祝晚玉识趣起身。
因着后怕,连离开的步子都有些僵硬。
也不知她刚刚说的那些话,俞安行有没有听见……
门口的竹帘撩起又落地。
祝晚玉走了,屋内安静下来。
风吹过沉香苑里的一角,带起一阵哗哗作响的树叶声。
青梨的目光不由自主停在俞安行身上,看他一步一步朝自己走来,眼里光亮浮动。
恰逢俞安行垂眼望向她。
目光相错,青梨撞进他深不见底的眼窝中,不由心中一跳
下一刻,鼻息间传来淡淡的草木清香。
是俞安行的手覆了上来。
微凉的长指探着青梨额上的温度,又克制地、很快收回了手,转而拿过了青梨掌心那团乱糟糟的线团。
“妹妹的伤还没好,这几日少些劳动。”
将那线团搁在案旁,俞安行撩摆坐在青梨身侧。
衣襟相贴。
青梨感受到他的靠近,手心空空,觉得有些不自在,抬手捧起了一旁的茶盏,又听他意味不明地问了一句。
“今日陈府又派人来提亲了。妹妹觉得,那陈公子怎么样?”
之前办的那一场家宴结束时,陈府便曾派人来过,只不过那时是让青梨作妾,被老太太给拒了。
这下又再派人过来,是要迎青梨作妻。
在青梨养伤的这几日,陈府每日都有人过来,就连老太太都惊动了,亲自让莺歌带话到了沉香苑里,只说青梨的出身摆在那,陈府如此,可见一片诚心,话里隐约有让青梨应下的意思。
青梨捏紧了手中的茶杯。
……俞安行现在说这话……也是想让她应下这门亲吗?
抬起眼睫,青梨打量着俞安行的神色。
但他向来都是那般温和模样,将自己的想法藏得很好,窥不出什么喜怒变化。
“……那个陈公子,我从来没见过他,”青梨闷闷地喝了一口茶,“……但,可能他真是一个很好的人吧……”
俞安行听着她的低喃,眼底凝聚起一层薄薄的雪色。
他蓦然笑了笑。
“是吗?看来妹妹还挺喜欢他的?”
反问的语气无喜无愠。青梨却是一慌,怕俞安行有所误会,忙摇头否认:“我和他从无往来,哪里谈得上喜欢不喜欢的?”
“不管妹妹喜不喜欢,我方才都已替妹妹拒了陈府的提亲。”
长指执起茶壶,向青梨已空的盏中斟茶。
“那些人,都不适合妹妹。”
暖热的茶水落入盏中,响声叮咚悦耳。
融融的温度顺着盏壁蔓延,在指尖扩散,一点点驱散了青梨心头的凉意。
原来,他不是要让她应下陈府的人……
那……他自己的婚事呢?
之前是因着身子的缘故,俞安行才迟迟未议亲。
但如今经了秦安的诊治,他身子状况好上许多,又已领了翰林院的职。
按老太太的说法,这便是时候成家了……
仰起脸来,青梨问俞安行。
“那兄长呢?兄长可有……想要与之成亲的女子?”
俞安行没有立即回答。
清幽的目光定定落在青梨的身上。
她这么问了他,却又好像害怕听到他的答案,很快低下头。
修长的脖颈皙白,连带着垂下的弧度都变得优雅。
平静的目光有了波动。
俞就行喉间微微滚动,觉得有些口干舌燥。
他移开眼,去看窗外郁郁葱葱的枝叶。
平息了几瞬,才又重将灼灼的目光放回青梨身上。
说出来的话却仍是不可避免地带上了一层低哑。
“我心中已有中意的人。待我从幽州回来,便同她提亲。”
长眸里划过一抹俞安行自己也未曾察觉到的暖色。
这点细微的变化,青梨却注意到了。
他甚至那么珍惜那个人,连名字都不愿在她面前提起。
青梨面前现出宁柔婉的一张脸来。
从宁府里出来的人,天然便博得了老太太的好感。
俞安行为人又宽和,即便宁柔婉之前在府上闹出了不小的风波,想来他也都不会放在心上……
宁柔婉身上还有些才气,两人能聊到一处去……什么诗啊书啊的,她自己却是一知半解的……
且……就算没了宁柔婉,还会有其他的杨柔婉、孙柔婉……
青梨心里涌出来一些闷闷的难过,连茶都喝不下去了。
她瓮声道:“那……你什么时候去幽州?”
“等下就走。”
青梨握着茶盏的手一顿,语气微讶。
“怎么这么急?”
“这样才能回来得快些。”
俞安行看着青梨,视线深深。
“妹妹对京都的人不熟悉,无论谁来提亲,都不要答应。等我从幽州回来了,再给妹妹介绍京都最好的郎君。”
门口马车备好,元阑过来叫人。
俞安行起身,却没有立即离开,又转过身去。
几缕细细的光线顺着窗棂的缝隙折进来,映照在他的衣袂之上,成了星星碎碎的光点。
“近来天气虽转暖了,但夜里还是寒凉,你身上的伤口未好,记得多穿一些。吃的也要注意……”
元阑倚在廊下等人。
屋子里隐约传出一些交谈的声响,他忍不住竖起了耳朵。
待听清是俞安行细细叮嘱的声音,有些不敢置信地咋舌。
屋内,清风浅浅掠过,地板上映出两人近得恍若交叠的身影。
俞安行抬手揉了揉青梨的发顶。
“记得,好好呆在国公府,等我回来。”
第65章 停
【六十五】
四月芳菲。
接连下了几日的微雨, 水雾蒙蒙,京都的街头巷尾落了一层又一层的残花。
斜斜的雨丝打在运河水面上,激起水涡无数。
一华盖马车缓缓停在国公府门口。
才刚停下, 便有小厮摆好了脚凳, 另有一丫鬟掀开帘子从马车上下来,撑开油伞在一旁候着。
苏见山撩袍下了马车, 又恭敬伸手搀着从自己身后出来的妇人。
“母亲仔细脚下。”
妇人眉目森严,头上的金钗在日光下泛着粼粼的光。
她眯眼, 看了一眼上方悬挂着的国公府的匾额。
听人说, 那是前朝御赐的牌匾。
经了两朝的雨水冲刷, 那匾额早便褪了颜色,金黄的阳光倾洒在上头, 也仍旧黯淡无光。
在前朝时荣光满门风头无限的国公府,眼下到底是大不如前了。
苏夫人搀着儿子,跨过门槛时心下还忍不住感慨时过境迁。
递了名帖过去,小厮很快将苏夫人登门造访的事禀到了静尘苑。
苏府虽门第比不上国公府,但如今李归轩龙体不安,李归楼被一路押送回了幽州, 李归辕近来同太子走得又愈发近了, 众人本以为的波澜,好像并未能掀起来,太子之位, 依旧稳固。
苏氏父子二人眼下正好是太子跟前的红人,怠慢不得。
老太太得了消息, 很快便让莺歌搀着自己往正厅来了。
莺歌遣着小丫头去泡茶, 老太太则开始同苏夫人聊起了琐碎家常, 目光落在苏见山身上, 心里很快揣摩出了苏夫人今日此行的目的。
几人端着笑脸嘘寒问暖了一阵,苏夫人方将手中茶盏搁下,唇边笑意深了几分。
“听说府上的二姑娘制得一手好香,连圣上都夸奖不已,不知二姑娘眼下可在府上?”
苏夫人暗示得明显,老太太也不再遮遮掩掩,当即叫了一声莺歌:“去唤二姑娘过来。”
***
沉香苑里。
院子角落新发的枝叶被雨水洗过,一层绿色之上更添了粼粼的油光。
看得久了,晃的人眼睛疼。
檐瓦上聚起了一汪又一汪的小小水洼,顺着蜿蜒起伏的屋檐滑落,滴答滴答,一声又一声。
青梨侧耳听着枯燥的雨声,没过多久,眼里就浮出了倦意。
捂唇轻打了个哈欠,她起身,去察看笼子里的那只雀儿。
俞安行眼下离开京都已有大半个月了,虽说雀儿自然会有院子里的下人来照料,但青梨还是将这活儿给揽过来了。
雀儿缩在角落里,正蜷着身子打盹。
小小的一团,背上一层细腻的绒毛被廊檐下溅染的水滴打湿,挂上了几点雨珠。
青梨看着它安然睡着的模样,摇头笑了笑,轻手轻脚往笼子里添了些吃食和清水。
雀儿被这点细微的动静惊醒。
睁开了黑溜溜的豆豆眼,和青梨两两相望。
初始还有些迷茫,待辨出来是青梨,雀儿欢喜地啾啾叫了两声,连最喜爱的吃食也顾不上了,蹦蹦跳跳地凑到青梨身前,亲昵地挨蹭着青梨的指尖。
青梨的手被闹得隐隐有些发痒。
她看着那只雀儿,眼前突又现出了俞安行低头逗弄小雀的模样。
站在笼子前,青梨久未回神。
祝晚玉坐在桌子旁,怎么也等不到人,看着青梨站在廊下的背影,接连唤了好几声,也没听到回应。
她索性直接起身,绕到青梨身前,抬手捏住雀儿脆弱的后脖颈,一把将雀儿重新拎回了角落,才挽着青梨的胳膊将人拉进了屋。
“怎么你这些日子总是这么心不在焉的?”
青梨提起嘴角笑了笑,只说是昨夜被雨声吵了一夜,睡得不太安稳。
重新坐回桌旁,青梨拿起翻了一半的账本,却始终没有再继续看下去的心思。
耳边,祝晚玉在滔滔不绝地说着近来京都城各处发生的趣事,青梨有一搭没一搭地出声附和。
俞安行离开的这些天,祝晚玉每日都会过来,陪青梨聊天解闷。
无论刮风下雨,皆会早早过来,待到日暮了再迟迟离开,无一天缺席。
青梨感激她如胶似漆的陪伴。
却又隐隐生出一个古怪的念头,祝晚玉这样寸步不离地跟着自己,倒莫名像是在监视一般。
祝晚玉的絮叨还在继续,青梨倒是因着自己这个没头没尾的想法而笑了。
窗外,清风撩过角落里的一簇翠竹,响声哗动。
青梨循声望去。
眼前看到的分明是一剪竹影,偏又让她记起了那人挺拔如竹的肩背。
急急收回视线,青梨双手用力地捧住茶杯,茶面映出她微微颤动的长睫。
她怎可能会变成这个样子……
对他……这般牵挂……
紧紧看向祝晚玉的面庞,青梨努力要把思绪拉回来。
路过的清风却似乎察觉出了她的心思,呼呼吹过,竹林摇晃得更响,搅得青梨心神愈发不宁。
小鱼掀了竹帘进来时,祝晚玉还在说着话。
见了小鱼,未等她通禀,祝晚玉便先摆了摆手。
“是不是又是陈府派人过来了?阿梨不见他们,让他们直接离开便是。”
小鱼却仍旧停在原地。
抬眼看向青梨,吞吞吐吐的模样似有些为难。
“祝姑娘,不是陈府的人……是苏府的人,苏夫人带着苏公子一道过来了,老夫人说,让姑娘一定要过去……”
陈府变成了苏府,祝晚玉也不在意,依旧摆摆手:“就说阿梨仍需养伤,不便见客。”
即便是之前俞安行不顾情面直接拒了陈府,这些日子往国公府来探听青梨消息的人家却还是只多不少。
祝晚玉将俞安行离开之时给自己下的死命令谨记在心,次次都以这样的理由将那些人成功打发走了。
只是这次……
将茶杯放下,青梨沉默片刻,手上帕子被她揉成了纠结的一团。
她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深深呼了一口气,像是作出了什么重大的决定一般,青梨拂开祝晚玉的手起身。
“……我身上的伤如今已好得差不多了,既然祖母这般说了,那就去见上一面……”
祝晚玉诧异地看着青梨和小鱼离开的背影,反应过来什么,忙又急急地追了上去。
“……那我和你一起过去。”
行过拐角,绕过抄手游廊,青梨到了前厅时,老太太同苏夫人两人聊得正热络。
见了青梨,苏夫人适时止住了话头,打量的目光一直在青梨身上逡巡,面上笑意微微僵了僵。
青梨比她见过的所有京都贵女都要好看,眉眼的一颦一笑皆恰到好处。
但容貌太盛,终究不是什么好事。
且又是这么一个上不得台面的身份……
偷偷瞥了一眼身旁的儿子,果见苏见山一双眼睛只停在了青梨身上。
苏夫人不动声色抿了一口茶,又看到跟着青梨进来的祝晚玉,勉强将拧紧的眉头舒展开来。
平心而论,青梨虽身份不行,但行为举止进退有度,倒也不算是毫无长处。
加之太子妃与之交好,日后指不定也能成了苏府的助力……
不过几息间,苏夫人将一切细细捋了一遍,笑了笑,又同老太太攀谈了起来。
青梨在一旁听着,时不时开口应上一两句。
心里却反而更加乱了。
老太太同苏夫人说着话,布满褶皱的眼窝笑得眯成了一道弯弯的细线。
苏府如今同太子交好,陈府自然不能与之相比,若是能将这亲事就此定下来……
看着苏夫人对着青梨频频点头的模样,老太太只猜她对青梨是满意的。
但……还是得让事情更稳妥一些才好……
清了清嗓,老太太叫了一声青梨。
“你母亲带着你弟弟到姑苏休养去了,人我见不着,心里总没个着落。栖霞寺里许愿最是灵验,不若择个好的时候,你同苏公子两人一道去给你弟弟求个平安符?”
第66章 知
【六十六】
“……所以, 你当真心仪那个苏见山?”
从前厅出来,祝晚玉跟在青梨身后,一边察看她面上神色, 一边小着声音询问。
也不怪祝晚玉会多想。
百花宴过后, 对那些急急往国公府来寻的人家,青梨从不会到前厅来多看上一眼。
可今日换成苏见山, 她却一反常态地过来了……
细雨未停,雨滴落在地面, 四散开来, 很快生成了一层袅袅的水雾, 若烟雾一般朦朦胧胧地在空中浮动,将小花厅里两人的身影遮掩去了大半。
青梨有些心不在焉, 只翻来覆去地看着手上那根莲花玉簪。
玉簪的样式新颖,簪尾是一朵小小的重瓣莲花,匠人手艺精湛,花瓣雕刻的甚是精巧,栩栩如生,恍若正在绽放。
簪尾下垂着一条又一条细小的流苏, 玉质纯净, 泛出来的光泽莹润又剔透。
临走时,苏夫人经过青梨身旁,停下步子, 拿出了这根莲花玉簪,仰头抬手对着青梨的发髻比划了几番, 脸上的笑意融融。
“这簪子同二姑娘很是相配, 便赠予二姑娘了。”
说着, 便将簪子往青梨手上塞, 青梨摆手推拒。
“多谢夫人好意,可这簪子这般贵重,我不能收……”
苏夫人热络地抚上她的手,笑着摇头。
“你这孩子,这有什么收不得的?送东西讲的就是一个人和人之间的缘分,这簪子也是我在铺子里偶然得见的,值不了几个钱,你收下了,我才高兴呢。”
她话里虽这样说,可厅里的人都瞧得清楚,那簪子分明是苏夫人从苏见山手中接过来的。
如今将这玉簪给青梨,苏夫人为的就是试探一下青梨对苏见山的态度。若是收了这玉簪,那两人的事情便是八九不离十了。
老太太在座上看着,轻轻咳了一声,开口让青梨收下:“好歹是苏夫人的一番心意。”
苏见山灼热的目光也一直停驻在青梨身上。
看到青梨将簪子收下,才松了一口气。
玉的质地温凉,青梨拿着,却只觉得那簪子似会烫手一般,万般不自在。
将簪子远远地推到一旁桌案的角落上,青梨看向祝晚玉。
“……阿玉,你喜欢太子吗?”
祝晚玉一怔,显然没想到青梨会问她这个问题。愣了好一会儿,才又笑了笑。
“太子殿下龙章凤姿,京都城女子人人皆慕之。”
为什么想成为太子妃,不过是想摆脱祝府和祝晚吟,想要自己站在权势的高位,不再被人欺压。
祝晚玉并不觉得自己的做法有错,也并不后悔。
试问对百花宴趋之若鹜的那么多贵女们,又有哪一个真是对着太子存了倾慕的心思?”
她眼下唯一觉得懊悔的,便是找上俞安行,蒙骗了青梨一场……
倘若日后青梨知晓了……
祝晚玉搅着手中的帕子,抬目深深看了青梨一眼。
“……哪有那么容易能找到一个和自己心意相通的人呢?世上这么多的夫妻,大多数的都是搭伙过日子罢了。”
她二人间很少会谈论这样的话题。
青梨听着祝晚玉的话,安静不语。
周遭的喧嚣沉寂,万物静默,只余雨珠砸在地面上发出来的沉闷声响。
一声接着一声,声声入耳。
青梨心下一松,倒是在刹那间就突然释然了。
是啊,世上又哪会有那么多两全其美的事情呢?
只是虽然想通了,心底却好像是缺了一大块,空落落的,让她止不住地有些难过。
青梨伸出手去,重又拿起了那根莲花玉簪。
她虽对苏见山的了解不多,但也大概知晓他名声不坏,性子看来也是个含蓄,又还会制香……
日后两人在一起,也算是有了能说到一处去的话题……
就像……他和宁柔婉一样……
指尖抚过簪尾上雕刻的那朵生机盎然的莲花,青梨的眼睫却是恹恹地垂下,失了往日里的神采。
春雨含蓄,绵绵的雨丝浸润大地,接连下了多日,未曾有过片刻的停歇。
庭中新发的枝叶在淅淅沥沥的风雨中摇摇欲坠,花落草斜,微弱的花香和新土的芬芳混杂,随着雨气弥漫。
就是这样一个再寻常不过的雨天,青梨收到了俞安行的信。
信是祝晚玉带过来的。
“我进门的时候,刚好在守门的小厮那儿看到了这信,就顺手给你带过来了。”
幽州地处北境,长年累月的风沙侵袭,那信封上似乎也泛起了一层浅淡的黄色。
青梨抬手接过,鼻端随即涌入了一股陌生气息。
是泥泞和血气混杂的味道。
指尖抚平信笺上的几处不平褶皱,停在那点火红的漆封之上。
青梨没有打开信。
扭过头,随手将信搁在了妆台上。
而后,每一日,祝晚玉过来国公府时,都会带来一封新的信。
很快,未打开过的信封便在妆台上积成了厚厚的一沓。
断断续续地下了小半个月的雨终于停下。
青梨仍旧没有拆开那些信。
雨过天晴,穹顶蒙着一层不浓不薄的云层,半遮半掩住日光,露出来一点点碎金般的灿烂色泽。
枝头新花张扬绽放,京都城陷入了一片锦绣繁荣的花海之中,街头巷尾挤满了人。
百姓换上轻薄的春衫,或是邀上三五好友来至江边踏青,或是同家人一道泛舟池上,一赏春日晴光,热闹非凡。
好不容易等到的一个晴天。
青梨应下了那日老太太的话。
今日,她要和苏见山一道去栖霞寺给远在姑苏的俞云峥求个平安符。
小鱼听着青梨的吩咐,给青梨挽了个京都城里眼下最为时兴的发髻样式。
眼睫微抬,青梨看向菱花镜中的自己。
换了个妆扮,镜中那人的容颜显得熟悉又陌生。
既像自己,又好像并非自己。
小鱼寻到了青梨常用的那根玉簪,刚要簪到发髻上,青梨叫住了她。
妆台上的红木小盒被打开,青梨拿出放在其中的莲花玉簪。
“今日的簪子,用这根。”
晴日普照,京都的春意愈浓。
幽州地处北境,即便如今已入了四月,天气也仍旧是肃萧的。
但因着云层稀薄,日光比之京都却要刺目许多,照在茫茫的戈壁大漠之上,晃得人难以睁眼。
眯眼眺向远处巍峨壮阔的高山,甚至还能看到山顶上皑皑的一层积雪。
元阑刚从外赶回来,手上牵着的马匹还在踢踏前蹄,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呼啸的厉风刮过,卷起一阵浑浊的泥尘,混沌模糊的视线中,依稀可辨出窗后俞安行端正坐于案前的身影。
李归轩生辰大典之际,藉着刺杀之名,跟着李归楼从幽州回到京都的部下表面上是被押在了京都大牢里,实则早便不动声色散落在了宫城各处。
此次再回幽州,一来是为了掩太子耳目,二来顺便借了押送路上的那场刺杀,好让太子和李归辕二人间生些嫌隙。
虽不能一下便将结盟的二人拆得分崩离析,但是双方的不信任一点点累积起来,最后总能各个击破。
至于第三,步步筹谋至今,则是要一鼓作气,直指京都。
幽州离京都远,既有好处,也有坏处。
远离了京都那么多双虎视眈眈的眼睛,筹划事情起来更加方便。
但大军驻扎在幽州,要逼近京都,势必途经李归辕的封地曲州。
要瞒过李归辕的人去到京都,极为困难,眼下也只能分批潜入曲州附近。
好在如今李归辕的军队都还留在曲州,到时只要能将李归辕的兵力都压制在曲州,大军不必进入京都,凭着李归楼偷偷安插进宫城的人,再加上俞安行的天机阁,将宫城控制住,并不是什么难事。
更何况,随行押送李归楼的祝光和俞怀翎两人都已到了他们手中。
俞怀翎没什么用处,俞安行让元阑随意将人蒙了眼送到姑苏去和扈氏俞云峥团聚了。
至于祝光,没了他作统帅,他手下的兵力也翻不出什么风浪,不过到时兴许能用来作人质威胁一下太子和祝皇后。
按着计划,俞安行此行赴幽州,是为同李归楼敲定大军七月分批往曲州启程的细节的。
临到头,俞安行却又将开始的时间提前至了六月。
所有事先定好的规划都有了变动,为此俞安行已有整整三夜未曾合过眼。
唤人过来将手中的马匹牵到马厩,元阑盯着俞安行的背影看了许久。
最终,还是皱着眉头上前敲门。
俞安行近日的繁忙,元阑看在眼里,许多小事他便也不在俞安行面前提起。
可是今日这消息……
抹了抹额头上的冷汗,元阑听着屋里俞安行的声音,想着接下来自己要说的话,再猜测着俞安行可能的反应,只觉有些胆战心惊。
推开门,元阑站在门边,对上俞安行一瞥而过的目光。
俞安行在做事时向来是极认真的。
在这种时候,他脸上惯常带着的笑脸面具被取下,面上没甚表情,看人时的目光很轻,几近虚无,显得淡漠又疏离。
“何事?”
询问的声音也无甚起伏,比之平日要更平淡一些,像是染了烟雾一样缥缈。
元阑斟酌着开口。
“……是从国公府里传来的消息……”
俞安行执笔的手略停,不知想到了什么,唇角竟勾起一瞬。
因着这笑,他脸上疏离的淡漠散去几分,若春风化雨。
只很快,他又垂下眼,添完了回信的最后一笔。
“说。”
元阑看到自俞安行面上闪过的笑,更加心慌,停在原地硬着头皮将消息的大概说了出来。
“听说是……二姑娘最近好像在和苏府的苏公子议亲……”
作者有话说:
(哦豁,出了一趟差,老婆没了)
第67章 想
【六十七】
国公府的马车驶过闹市, 一路往城郊而去。
今日是个难得的好天气,明媚的日光疏朗,在地面上落下了点点光斑。
青梨靠着车窗, 侧脸倒映着从帘子缝隙里钻进来的几缕细碎阳光, 愈发显得她面上血色浅淡。
她肩上的伤口如今虽已好了六七成,但做动作时仍不可避免地会觉得有些疼, 再加之来了月事,小腹隐隐约约的坠疼磨人, 便令这场出行变得难捱起来。
青梨半揭车帘, 看着路旁不断往后倒退的景, 面上神情恹恹,生不出什么兴致。
且老太太的年纪又摆在那儿, 受不了马车的颠簸,车夫控制着手上缰绳,一路慢慢悠悠从城里出来,一直到晌午,马车才终于到了地方。
栖霞寺坐落在半山腰,每月里有几天会给普通民众开放, 余下时间都只用来接待权宦人家, 故而寺里来往的人并不多。
老太太之前常年在栖霞寺抄诵佛经,同寺里的住持交情深厚。
早早的,国公府便派了小厮先跑了一趟栖霞寺递消息。
青梨一行到了寺里时, 主持已先领着几个小沙弥在门口候着了。
同老太太行礼寒暄了几句,主持拨着手上的佛珠, 往寺院深处比了比手。
“老衲已让人收拾好了禅房, 老夫人可先行过去歇息。”
一路从国公府赶过来, 老太太身上自是疲乏的, 闻言谢过主持,带着青梨等人往禅房去,打算吃了斋饭,歇上一阵,再往佛堂去。
宋姨娘和俞青姣此次也一道过来了。
俞青姣是被老太太硬拉上的。
至于宋姨娘,她到栖霞寺不是为了上香,亦不是为了求平安符,而是要顺路去山上的影梅庵。
扈氏眼下带着俞云峥去了姑苏,国公府上正缺个主事的,老太太欲将府上中馈交给宋姨娘,宋姨娘却出乎意料地拒了,反而同老太太提起了要离府去影梅庵清修一事。
自打落了胎之后,宋姨娘就一直都有些心神恍惚的,再加之她一向都是个不争不抢的淡然性子,老太太见她意已决,左右也劝阻不了,只能由着宋姨娘打点好行装,跟着一道过来。
国公府眼下的事务又全都归给了静尘苑处理,老太太头疼,但好在莺歌是个能干的,能帮她解决好大半繁杂琐碎的小事。
一路将老太太送至了她要休息的禅房,青梨并宋姨娘行礼告退,俞青姣却不走。
离开时,青梨的目光不由在俞青姣身上多停了一瞬。
栖霞寺里清幽,禅房的庭院里长着一株千年的合欢树,树干虬劲,撑开的树冠亭亭,枝杈间零零落落地飘扬着一条条红绸,承载了人们虔诚而又美好的期许。
走到树下时,青梨听到了身后老太太屋里隐隐约约传出来的争吵声。
“……我不想去东宫……”
“……荒唐!圣旨已下,一切都已成定局,哪里是你说不去就不去的……”
俞青姣只是性子傲气了些,但平日里勉强也还算得上是听话,这是第一次和老太太的关系闹得这般僵。
祖孙两人面对面站着。
老太太的嘴角绷紧成了一条直线,缓了好一会儿,拉过俞青姣的手,似疼爱般细着声谆谆相劝。
“太子殿下乃人中龙凤,你有何不满意的?日后你到了东宫,太子即位,你便是后宫里的贵人娘娘了,京都城里不知有多少姑娘明里暗里羡慕你的……”
俞青姣冷着脸听着老太太的细声细语,心里不为所动,也没了再继续听下去的心思,一把甩开老太太的手,直接摔门而出。
门“砰”地一声被重重关上。
俞青姣站在门边,眼眶已经熏红,却死死咬住下唇,不让自己哭出来。
下巴微抬,依旧又是那个不可一世的国公府大姑娘。
手上在这时被塞了一方帕子。
俞青姣回身,见是兰泽。
他习惯性地低垂着眉目,语气谦卑又恭敬。
“……姑娘地位尊贵,本就该入东宫受万民敬仰,不该为了这事和老太太起冲动……”
“你也觉得我一定要去东宫?”
兰泽跟在俞青姣身边的这些日子,向来内敛少话,今日却不知为何突然说起了这些。
落在俞青姣耳中,却觉比老太太的话还要更刺耳。
她扬手打断他:“那你会和我一道去东宫吗?”
闻言,兰泽一顿,又低敛了眉目,摇了摇头。
“……只有贴身丫鬟才能一道陪嫁,小的只是个跑腿的小厮……自古以来还没有过这样的先例……”
俞青姣心里却是认定了他不愿,故而以借口百般推辞,心里更加郁结,未等他说完,裙摆一提,人已走了。
那方帕子被掷于兰泽脚下,沾了点点灰土泥尘,脏污一片。
兰泽却如获至宝般拾了起来,将帕子妥帖藏在胸口,贪婪地感受着俞青姣残在上头的气息。
于他而言,俞青姣就是天边那轮不可染指的孤傲明月。
而他只不过是一汪再低贱不过的脏污沟渠。
只需能仰望到明月的一个倒影,便足以令他欢喜了。
老太太被俞青姣那一记摔门气得好一阵胸闷,抬眼见到窗外同俞青姣站在一处的兰泽,只觉眼生,闷着嗓问莺歌。
“跟在姣姐儿身边的那个小厮是谁?素珠哪里去了?”
俞青姣本就不愿来栖霞寺这一趟,是被老太太硬拉上山的,这下又和老太太闹了不愉快,从禅房里出来,当即便带着人下山了。
青梨没有碰上怒气冲冲从禅房里离开的俞青姣。
因她和宋姨娘从禅房出来后,又一路到了寺门。
将老太太送到了栖霞寺,宋姨娘不多做停留,让随行的丫鬟收拾好东西,直接往山上的影梅庵而去。
青梨站在门口,目送着宋姨娘坐上软轿,由着小厮轻抬,不急不慢地往山上行去。
刚要转身回禅房,余光忽又瞥见不知从何处拐了一个婆子过来。
那婆子身形佝偻着,面上带了许多道狰狞可怖的疤痕,拄着木杖一瘸一拐地跟在宋姨娘的软轿身后。
青梨踮起脚尖想要细看一下那婆子的脸,肩膀在这时被人重重地推了一把。
刚好触到了肩上的那处伤,再叠加小腹的隐痛,疼得青梨身子一颤,手扶上一旁的小鱼,才稳住了身形。
回头去看方才路过之人。
那人走得很快,只看到了一个侧脸,青梨眉头却深深皱了起来。
是祝晚吟。
小鱼忧心青梨的身子,也不认得祝晚吟,只当是京都城哪家的姑娘,撞了人却不道歉,实在无礼得很,要上前讨个说法,被青梨拦下了。
“我眼下身子不舒服,我们回禅房吧。”
她不想给祝晚玉添麻烦。
暂且不计较这桩小小的摩擦,主仆二人往禅房走去。
另一头的祝晚吟却停了下来。
她抱着双臂,抬起下巴冲着青梨离开的方向点了点,问跟在自己身后的丫鬟:“祝晚玉近来经常去国公府找的人,就是她?”
百花宴上落选,反而是被自己一直欺压的祝晚玉成了太子妃,祝晚玉心里积了气,偏祝晚玉如今身份大不如以前,不能再拿她出气,索性就将气都撒在了下人的身上,遇上一点小事,非打即骂。
随行的小丫鬟光是听了祝晚吟的声儿,都被吓得抖起了身子,哆哆嗦嗦应了声是。
远处,青梨穿过那株高大繁盛的合欢树,背影被树叶枝杈遮去了大半,祝晚吟却还站在原地。
待老太太歇息毕了,已过了晌午。
莺歌过来寻青梨,一道从禅房里出来时,苏夫人和苏见山刚好也到了寺里。
两家人凑到了一处,便一道往佛堂去。
苏夫人上前替了莺歌,搀住老太太往前走。
宋姨娘和俞青姣都已不在,跟在后头的也就只青梨和苏见山两个人。
苏夫人回头看了一眼跟在后头的两人,满意地点了点头,才又附到老太太耳边小声道:“我已遣人算过了,两个孩子的八字相和,倒是相配得很。”
老太太听了也喜。
这事多半就是成了。
两人压低声音叽叽咕咕说了半天。
旁人只能勉强听到几个音节,却听不清楚是在议论何事。
苏见山走在青梨身侧,频频侧目,又不敢同青梨的视线对上,只偷偷瞥了一眼又一眼。
待看清她头上戴着的是那根莲花玉簪,笑得愈发开怀。
青梨自是注意到了苏见山投在自己身上的视线。
她心里隐隐生出了几丝不喜的抵触,只努力当作没看见,不作回应。
同禅房相比,佛堂里更是幽静。
正中央摆着一个大大的青铜香鼎,上头插满了香客祈福求愿的香火,青烟袅袅升起,佛的造像被隐隐绰绰地遮掩其中。
青梨跟着众人一道跪坐在蒲团之上。
梵钟之声从深处传来,主持带着僧人一道诵读佛经,伴着阵阵木鱼声,显得悠远而又空旷。
待主持念完了佛经,半日过去,天边已现出了暮色。
众人从蒲团上起身,一一上前燃了一炷香。
双手奉着香到了香炉前,青梨抬头,刚好对上佛像慈悲又庄严的面容。
青梨并不在意俞云峥的生死,但为了做个样子,到底还是在人前求了一道平安符。
拿到那道符纸,再回头时,身后已没了老太太和苏夫人的身影,只余一个苏见山。
“……梨、俞二姑娘,老夫人身上疲乏,母亲已先同老夫人离开了,让你我二人稍后再一道过去……”
一听,青梨便知是老太太在暗中撮合她和苏见山。
她也知道自己应当要热络一些,但面上勉强挤出来的笑怎么看便怎么疏离。
与苏见山行至一处,青梨看着地面上他二人的影子。
一高一矮。
让她又想到了俞安行。
她在心里比较了一番,觉得俞安行的身量应比苏见山还要更高一些。
一走神,她便停了下来。
察觉身侧变空,苏见山也跟着停了下来,回头看向青梨,面带不解。
“……苏公子,我帕子许是丢在佛堂了,公子稍等,容我回去寻一寻。”
天色渐晚,栖霞寺里的香客渐散,就连门都关上了一扇。
小沙弥正拿着扫帚在清扫落了一地的香灰,抬眼看到青梨踏过门槛进来,忙放下扫帚迎了上去。
“女施主怎么又回来了?”
青梨双手合十冲着小沙弥一拜:“……小师傅,我想再求一枚平安符。”
暮色微光被漫天掩地席卷而来的乌云遮掩,看这情况,是快要下雨了。
祝晚吟在前后仆从的簇拥下大张旗鼓地离寺,恰好在碰到了在门口等人的苏见山。
从苏见山身旁路过,祝晚吟停下来,罕见地主动搭话。
“苏公子,你怎么还不走,等雨下过来,这山路可就不好走了。”
苏见山拱手行了一礼。
“……俞二姑娘去佛堂寻帕子了,我在等她。”
祝晚吟忆起自己路过佛堂时一扫而过看到的青梨的背影,笑意吟吟。
“是吗?可我刚刚出来的时候,并没有在佛堂里看到人。说不定,俞二姑娘找到帕子,早早就自己一个人下山去了。苏公子可是不知,下山的路不止这一条?”
轰隆——
话音才落,天际便响起了一道沉闷的春雷。
本就几近日暮时分,浑浊的厚云又层层堆积在头顶,天色便显而易见地暗沉了下来。
嘚嘚马蹄声从密林中传出,枣红骏马驰骋在泥泞的小道上,速度之快,让人瞧不清马上之人的面容,只能看到为首那人玄黑锦袍被风扬起的凌厉弧度。
元阑骑着马紧紧跟在俞安行后面,握住缰绳的手上隐隐有了几道红色的勒痕,可见是不眠不休驾马赶了许久的路。
小路本就难行,再加上下了这么久的雨,路上早就湿泞一片,即便今日出了许久的晴日,也还是无济于事。
路滑难行,泥浆在蹄铁上包裹住了厚厚的一层,行动欲发不便。
但为了能早日赶回京都,又为了避开太子和李归辕的耳目,他们一行已循着偏僻的小路接连赶了十多天路。
天上雷声作响,不出意外,应是又要有一场雨来。
想到待会儿又要冒雨赶路,元阑叹口气摇了摇头。
他身为暗卫,再严苛的环境都待过,自不是因着惧怕,只是有些担心自家主子的身子。
俞安行身上的毒虽说早就解了,但身体还未好全,本该静养的,在幽州不日不夜忙了这么多天,眼下又拼了命似的赶回来……
骏马从一滩滩泥潭里跑过,溅起星星泥点。
突然,俞安行抬手勒住缰绳,速度停了下来。
狂风卷起地上落叶,刹那间,泛着冷光的剑刃从林叶从窜出,齐齐指向俞安行。
腰间坠着的蔷薇花络子随着俞安行挥剑的动作起伏,堪堪被对方剑刃划过。
俞安行执剑去挡,软肋被捕捉,黑衣人手中利剑准确无误地刺向了俞安行的胸膛。
血色顺着锋锐的剑刃蔓延,一滴接着一滴,地面很快聚起一滩猩红的血水,鲜甜的腥味笼罩了整片密林。
轰隆——
又一声惊雷响起。
一滴微凉的雨珠溅在青梨的手臂上。
紧接着,扑簌簌的雨珠倾泻而下,噼里啪啦落到草丛中、泥地里。
青梨捏着将手上新得的平安符,拉着小鱼朝着栖霞寺的方向往回走。
从佛堂里出来,苏见山却不见了踪影。
天色渐黑,青梨向小沙弥借了一盏灯,往国公府马车停靠的方向而去。
却还是慢了一步。
小雨淅沥,淋湿了她的全身。
灯罩下,那点摇曳细微的火光在雨夜中闪烁,最终被夜风吹熄。
四周光线霎时变得黯淡。
肩上的伤口泡在雨中,开始隐隐作痛。
湿透的衣裙黏在身上,冷冽包裹,将青梨身上的热气侵袭了个干干净净。
微风拂过身上,她禁不住打了个冷颤。
小腹的坠痛愈发明显。
雨滴从眼角眉梢下蜿蜒而过,让人几欲睁不开眼。
风吹动湿漉一片的发梢,青梨抱紧双臂,茫然又无措地看着漫山遍野的、无穷无尽的黑暗。
她突然很想俞安行。
第68章 归
【六十八】
小厮擎着灯立在马车旁等着, 火光在风雨微波中摇曳,光线聚拢到一处,将山间这一方阴暗的天地照得亮如白昼。
白日里还晴朗着, 谁料到将将入夜时又倏然变了天, 雨丝被夜风吹成斜斜的缕缕线条,淅淅沥沥地浇在马车上。
老太太和苏夫人到了马车时, 雨堪堪从头顶落下,两人刚巧可以到车上避雨。
被雨浇湿的山路泥泞, 更遑论很快就要入夜, 到时更是难行。
一行人听着老太太的话, 只待雨停了之后再走。
但等了半日,也不见这雨有要停的迹象, 行在后头的青梨和苏见山也迟迟不见人影。
想来是被这突然而来的雨阻了路。
老太太欲趁着这时机让青梨同苏见山更亲近一些,但看这雨一时半会停不下来,再等只怕要晚了。
只好半掀车帘,给守在车边的莺歌递出来一把伞。
“找个腿脚麻利的,让他将这伞给梨姐儿和苏公子送过去。”
莺歌应了,目光掠过随行的那几个小厮, 很快挑出来一个看着手长脚长的。
从莺歌手中接过伞, 转眼,那小厮便消失在了雨幕中。
不多时,有脚步声逐渐逼近马车。
是苏见山撑着伞从山上下来了。
老太太听见了这动静, 面上笑意加深,扯动了眼窝旁布满的褶皱。
撇开扈氏闹出的一桩又一桩麻烦, 如今俞怀翎得了圣人的亲自委派, 俞安行入朝为官, 俞青姣也要进东宫, 再加之一个很快嫁去苏府的青梨,重耀国公府往昔的荣光,她到底是做到了……
如此,百年之后……她也算是同那人有个交代了……
想到往事和故人,老太太浑浊一片的眸光微有些动容。
坐在她身旁的苏夫人亦是欣喜。
“这雨下得突然,二姑娘可有淋到雨?”
苏夫人边问边撩起车帘往外看去,却只看到了苏见山孤身一人,眉头不禁皱起:“不是让你在寺里等着二姑娘,怎么只你一人下来了?”
苏见山在寺门口听了祝晚吟的一番话,只以为是青梨不想同他一道,这才会寻了个由头独自下山,一路失魂落魄地淋着雨下来了。
即便是后来任由着去寻人的小厮往他手上塞了一把伞,他身上也早已被雨淋湿了大半。
此时听着苏夫人的话,苏见山愣在了原地。
“……她……还没有从寺里下来吗?”
砰砰砰——
急切的敲门声在雨夜响起,缭绕在静寂的山林,隐隐可听见回声。
栖霞寺门口悬挂的灯笼发出点点光亮,映照在苏见山略显焦急的面庞之上。
青梨是今日往来的香客中唯一一个去而复返的,小沙弥对青梨的印象很深,只是站在门内对着苏见山摇了摇头。
“那个女施主约莫两刻钟前就已经从寺里离开了。”
一句话,让苏见山握着伞柄的指腹用力,倏然间泛白。
他从山下急匆匆往栖霞寺赶来,走过的山路寂寥,并没有碰到任何人。
她……莫不是迷路了?
天色渐晚,又还下着雨,在难走的山路上,她同婢女两人皆没有带伞……
苏见山不敢深想下去,撑着伞又重新跑向了雨幕之中。
天幕被云层笼罩,不见一丝一毫的月光。
远处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
“姑娘明明和苏公子说好的,让他在门口先等一会儿,若是他不想等,大可直说便是,偏偏一声不吭自己先走了,害得姑娘白等了许久,还被这雨淋了这一遭……”
风将唯一的灯盏吹熄,没了温度来源,雨水打在上面,那灯盏便彻底变成一个无用的冰冷物什。
小鱼一把将那灯盏扔在地上,转而握上了青梨的手。
“……姑娘别怕,奴婢在这儿呢。”
黑暗随着呼啸的风声涌动着,天然的恐惧从心底升起,渐至弥漫全身。
迷茫的瞳子里失了焦点,直到小鱼握着自己的手再唤了一声,青梨才回过神来。
她缓缓吐了一口气,冰凉的五指抚上小鱼的手背。
“……我没事。”
语气仍旧是镇定的,独暗色中微颤的指尖泄露出了她些微的紧张。
自家姑娘向来怕黑,小鱼又怎听不出这话是在安慰自己,再一想到青梨今日来了癸水,肩上还带着未好的伤,愈发担忧。
“若是今日和姑娘来的是世子爷就好,世子爷做事细心又周全,定然不会将姑娘一人丢在寺上……”
青梨顿了片刻,未应。
眯着眼往山上瞧,她依稀辨出了藏于庙宇之间的星点火光。
“栖霞寺就在上面,就这么被雨淋着也不是办法,我们先回寺里避过这场雨。”
看着在黑暗中洋溢的灯火,栖霞寺离青梨目前所在的地方好像并不远。
但没有东西照明,眼前的景象混沌一片,主仆二人摸着黑缓步前行,不想越走,竟是离栖霞寺越远了。
意识到迷路之后,青梨很快停了下来。
眼下天太黑,找不到回寺里的路,若是再继续走下去,只怕会越走越偏。
相比较之下,倒还不如站在原地,等人来寻。
若是发现了她和小鱼还未回去,国公府应会派人过来。
仔细斟酌了一番,青梨决定留在原地。
只是今夜的雨虽小,但密密麻麻地落在身上,仍让一身的衣裙变得冰凉。
四肢裹缠的寒气和小腹的坠痛让青梨觉得格外难受。
小鱼感受到青梨愈来愈冷的指尖,只不住嘟囔着让国公府的人快些过来。
青梨听着小鱼低着声的喃喃自语,忽然敏锐辨出了身后传来的阵阵脚步声。
她回身。
黑暗的远处泛起了一点点细微的亮光。
越来越近,伴随着杂乱的脚步声打破了四周的沉寂。
“快——二姑娘就在前边——”
伴随着一小厮兴奋而急迫的呼喊,许多灯盏一齐往青梨所在的方向照了过来,明亮的光线刺得青梨一下睁不开眼。
穿过风和雨,有一方修长的人影匆匆靠近。
青梨的心一跳。
莫名便生出了一些隐隐的期待。
两人的距离越来越近。
苏见山一脸急切的面容在青梨眼前逐渐清晰起来。
紧攥着平安符的手慢慢就卸了力。
到底……来的人不是他……
也是,他还在幽州,又怎可能会突然回来呢?
青梨低下头,无声地笑了笑自己。
等了半日,终于有人过来了,小鱼自是欣喜,赶忙上前接过伞,替青梨遮挡住了飘摇的风雨。
借着灯光,苏见山看着青梨发白的脸,语气里满是自责。
“……对不起,是我弄错了……我出来的时候遇见了祝姑娘,她和我说没在寺里见到你,我便以为你先下山了……”
听了这一番解释,小鱼仍旧是不满苏见山今日将青梨一人留在山上的举动,但也心知苏见山十有八九就是日后的姑爷,还是拿着伞退到了一旁。
苏见山顺势上前,站在青梨身旁,手上的伞将青梨罩住。
陌生的气息一下靠近,激起的戒备与抵触令青梨下意识后撤半步,拉开同苏见山的距离。
知晓了是祝晚吟在其中作梗,她也并不想同苏见山解释或计较,只是摇了摇头。
“……我没事,如今天色已黑,我们快些回去才是,免得让祖母和苏夫人担心。”
缎鞋踩踏过草丛,响起细碎的摩擦声。
面前,草木的气息被雨浇得愈发混沌,在夜风中浮动。
似是突然察觉到了什么,青梨猛然抬头。
轰隆——
春雷声声。
一道亮光恰在此时划破天际,将整座山头照得亮如白昼。
明灭的光线舞动着,映在来人的脸上。
一眉一眼,深邃而又幽远,有着旁人所无法比拟的魅力。
俞安行就站在不远处。
长指擎着一把竹伞,玄色披风在夜风的吹拂下飒飒涌动着,带上了沉沉的压迫之意。
不知他在那里站了多久。
也不知他看到了什么、又听到了什么。
闪电退去,黑暗重新席卷。
青梨第一次见到一身玄黑衣袍的俞安行。
同他一贯温和雅致的月白颜色衣衫不同,浓而郁的颜色,将他本就优越的五官衬得愈发出色。
恣意又凌厉。
四目交汇,时间好像在此刻凝滞。
大抵是因为在夜里,俞安行本就幽深的双目愈显黑沉。
好似深不见底的漩涡,陷入进去,便再也看不见其他。
周遭的景物和旁人,都在瞬间变成虚无。
只剩她和他。
青梨的心跳漏了半拍。
不过刹那。
俞安行手中没有执灯,闪电一晃而过,他重新又隐于黑暗之中。
没有人想到远在幽州的俞安行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就连奉着老太太的令来山上寻人的小厮也不免惊诧。
青梨怔怔立在原地。
直至手腕被苏见山虚虚握住。
她回神,欲挣脱。
只指尖刚攥上,又收了力。
日后……同苏见山这样的触碰只多不少……她总归是要习惯的……
见青梨没有拒绝,苏见山心里隐隐就有了底气,往俞安行所在的方向看去。
“辛苦俞世子走这一趟,不过老夫人吩咐过了,由我将令妹送回去便好。”
苏见山刻意咬重了令妹二字,以为这样可捏住俞安行的死穴。
即便毫无血缘关系,但他二人目前仍旧还是众人眼里的兄妹。
苏见山笃定,这道坎,俞安行无论如何也越不过去。
俞安行轻撩眼皮,面上神情瞧不出任何波澜,目光落在青梨的细腕上。
苏见山停留在上面的手,分外碍眼。
她也并没有挣开。
明明说好的,让她在国公府里等他。
不过转眼,她便找上了苏见山。
呵——
倒当真是,好得佷。
薄唇轻哂,渗出星星点点的笑意。
“苏公子毕竟是外人,我不放心。”
俞安行笑吟吟地看着面前的二人,声音温和,如此刻正绵绵的春雨。
他冲青梨伸出手。
在灯盏盈盈的微光下,修长的指节恍若玉一般温润。
“阿梨,过来。”
第69章 妒
【六十九】
阿梨。
这是俞安行第一次这么唤自己。
微凉的声线, 如玉石碰撞。
不经意间,惊得青梨的心微颤。
“……多谢苏公子带人来找我,兄长既已来了, 我同兄长一道回去就好, 不劳烦苏公子再往国公府跑一趟了。”
“……可是……”
意识到青梨要同俞安行一道回去,苏见山下意识跨了一步拦在青梨身前, 却仍旧没能将话说完。
因青梨已将手腕抽离,越过他, 径直朝那人而去。
看她一步一步朝自己走来, 俞安行心底的不虞纾解了几分。
只是见她脚下步子慢吞吞的, 好似还在回味留恋些什么,又生了不耐。
长臂一伸, 直接便将人拉到了身前。
他拽得突然,青梨嗓子口里溢出一声低低的惊呼,堪堪撞上他胸膛。
俞安行这才真切看清早已被雨淋湿的她。
她脸庞被雨水濡湿,一缕带着潮意的鬓发贴在脸侧,面色发白。
不过才月余,她似乎又清减了许多。
他长臂环过她玲珑的细腰, 感受那抹温软, 只觉没有实感。
似一缕缥缈的薄烟般,美丽又易散。
指尖拭到她身上的凉意,俞安行眉间锁紧。
他将手中的伞往前一递, 青梨愣愣接过。
俞安行比她高出许多,她得踮起脚尖, 双手半举着伞, 才能替他挡雨。
雨丝斜飘而过, 身上在这时多出了一股暖意。
原是俞安行低眉解了身上的披风, 直接披在了她身上。
男子的气息和体温似网一般铺天盖地而来,将青梨笼罩了个严严实实。
旋即,俞安行停在青梨腰间的大掌反手一勾,将人往自己背上轻松一提。
青梨顾着握紧手中的那把伞,待反应过来,她已经在俞安行背上了。
俞安行虽说是个体弱多病的,却并不瘦弱,宽肩窄腰的身材高大。
青梨娇小,此刻被他背在背上,两人身形悬殊,远远望去,不过才小小的一团。
大伞罩住二人,雨滴轻落在伞面,发出的声响清脆悦耳。
俞安行常年多病,青梨一直觉得他身上很冷,只当是他体质寒凉的缘故,但今夜被他背着,她才察觉出了他身上原有的一点温度。
她有些贪恋今夜的他。
淡淡的草木清香从他衣领处隐约渗透而出,她的手不自觉便攀上了他的肩膀。
柔荑香凝,小心翼翼地勾缠,是不同于男子的温软与娇嫩。
察觉到她的动作,本目不斜视看向前方的俞安行身形一顿,微微侧眸。
青梨下意识以为他不喜,便要将手收回去,突然听得他淡淡一声:“抓稳了 。”
他的手停在青梨臀下,力道大得惊人,手心微凉的温度似透过布料,直接渡到了青梨身上,似乎连小腹的隐痛都缓解了许多。
即使是背上多了一个人,俞安行一步一步走得仍旧稳妥如常。
雨仍旧在下,婆娑的树影摇曳起舞。
恍若深渊的夜色在此刻竟奇妙地变得赏心悦目起来。
黑暗中,青梨的嘴角弯了弯。
“……其实……我可以自己走的……”
“下着雨,山路难走。”
俞安行的语气淡淡,却似乎藏了不容拒绝的沉压。
话落,他停在青梨臀下的大掌用力,将人往上托了托,丝毫没有要把青梨从背上放下来的意思。
元阑不知何时也跟了上来,手中提着灯,只静静跟在两人身后。
到了国公府的马车旁,才发现老太太和苏夫人不知道何时已先回去了。
雨声混杂着阵阵虫喃响在耳侧,是令人欣喜的嘈杂。
青梨沾了泥泞的绣鞋在半空中轻晃,带着她自己也未曾注意到的愉悦弧度。
“兄长怎么突然就从幽州回来了?”
即便两人一道从山上下来,俞安行还背着她,青梨到现在也仍旧还觉得有些不敢相信。
明明他之前还在幽州,怎会一点消息也没有就突然回来了……还刚巧是在她想他的时候……
藏在手心的平安符变得烫手。
感觉到俞安行手上力度渐松,青梨一边问他,一边要从他背上滑下,不想他的手未停,直接打横抱将她一把抱上了马车。
青梨还没坐稳,只听一声鞭响,马儿高高扬起前蹄,马车已开始往京都城内而去。
惯性使然,青梨身形趔趄一瞬,双手下意识抵上压在自己身前的俞安行,一不小心却触到了他胸膛处的一抹湿润。
耳畔随即听得他唇畔溢出一声极力压抑的闷哼。
可……青梨记得清楚,方才自己被他背着时,他身上其他地方一片干燥,分明便是没被雨淋到,怎么偏偏胸口处变湿。
睁大了眼睛,青梨目光看向俞安行的胸膛,想要瞧个清楚,双手却被他一掌拢住,高大的身影沉沉向她压了过来。
粗糙的指腹抚上她脸颊。
她肌肤细腻,沾染了雨汽,触上时微微透凉。
“我想妹妹了,便回来了。”
俞安行唇畔衔着笑意,思念之语经由他分外淡然的语气说出,让人难以辨别其中所藏的情绪。
长指顺着青梨脸畔的轮廓,细细摩挲而过。
“我写给妹妹的信,妹妹从没回过一封。若非我回来了,还不知晓妹妹如今已经在同苏公子议亲了。”
他柔着声,一字一句温和询问。
“我之前和阿梨说的话,阿梨都忘记了吗?”
青梨知道他说的是他启程往幽州去的那一日同她所说的话。
她怎么可能不记得……
他说,让她好好在国公府等他。
等他回来了,会给她介绍全京都城最好的儿郎……
可……她已下定决心要理清同他的关系,不想同他再扯上更多的瓜葛……
再说,他性子和善,是个极好说话的,即便是自己瞒着他同苏见山议亲,他也不会如何。
且这是她和苏见山两人的事情,又同他何干?
虽明面上称他一声兄长,可青梨心里清楚,他永远都不可能是她的哥哥……
但……许是车厢里太过黑暗,又或许是其他别的什么原因,眼下再听俞安行提起,感受到他静静停在自己身上的目光,青梨有些心虚地低下了头。
随着她的动作,鬓发间的莲花玉簪便显露了出来。
簪子用的玉料上乘,即便是在一片苍茫的暗夜中,仍旧散发出了悠悠的莹润光芒。
俞安行看向那根陌生的莲花玉簪。
他知道,这并不是她常用的簪子。
“妹妹何时换了一根新的玉簪?”
青梨一愣。
“……这个,是苏夫人送的……”
男人停在她脸畔的长指稍停,继而缓缓上滑。
“是吗?那看来,妹妹同苏夫人处得倒是极好。”
修长的指节缓缓从发顶辗转而过,青梨只觉头上一松,那莲花玉簪似是被他无意间碰到,从鬓发间滑落,掉落在地,顷刻间便碎裂成了几瓣。
青丝散落,霎时便铺了满肩。
青梨只当玉的质地脆弱,不慎掉到了地上,自然是再难保全的。
黑暗中,她没瞧见,那簪子承了男人心底的怒火,早在落至地面前通体便已有了丝丝裂痕。
只是青梨仍旧被簪子掉地时发出的声响给惊到了,下意识往后缩了缩。
隔着俞安行的披风,她纤瘦的脊背径直贴上了冷硬的车厢,同雨水打湿的衣裙一道,冷得她打了个寒颤,浑然不知面前人因着她的后退而沉了脸。
下巴陡然被捏住,青梨被迫仰起脸。
车窗旁的帘子被风吹开一道缝隙,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渗进来几丝皎洁的月光。
有光影在俞安行的宽袖上移动变幻。
“我一不小心便摔了妹妹的簪子,这可怎么办才好?”
黑暗中,他俯身凑近。
青梨感受到他一寸寸贴近的气息,心跳如擂鼓。
但她后背已紧紧贴上了车厢,退无可退,索性也就不躲了,目光直直看向他。
“……我到时会和苏夫人说的,若是实在不行,我再去买一根一样的……”
她确实不在意那根莲花玉簪,当初也是推拒不得万分无奈下才收下的,眼下簪子碎了,她倒是觉得心里有个包袱被放下了,甚至还舒了一口气。
俞安行不说话。
他的脸藏在晦暗的光影中,青梨只能勉强看到他面部起伏的轮廓线条,辨不出他面上神情,却敏锐察觉出他似乎是……有点不高兴?
也是,自己之前明明是答应了等他回来再挑合适的人家,可如今老太太先同苏府的人议起了亲事,这期间他又呆在幽州,一直不知晓此事,饶是他脾气再好,也应当还是会有所介怀的……
青梨的手牵上俞安行的衣袖,讨好般轻晃了晃。
“同苏府议亲的事情,我不是故意要瞒你的……只是这亲事还定下来,我本是想着,待两家交换了庚帖之后再写信同你说的……”
实在太暗,青梨也不知这话有没有让俞安行心情好上一些,耳边只听到他一声转瞬即逝的轻笑。
“是吗?妹妹还想着正式定亲了再同我说?”
呵——
她倒是敢想!
俞安行紧紧盯着面前的人,因着气极,呼吸渐重。
胸膛上的伤口才刚被包扎好,又因着他刚刚一系列的动作被撕扯开。
他点了伤口旁的穴道,以近乎强/暴的方式暂时止住了失血,眼下因着他极大的情绪波动,鲜血又透过绷带渗透而出,丝丝缕缕的痛感勉强将他的思绪从漫无边际的怒火中拉扯出来。
俞安行松开了紧攥着青梨下巴的手。
转而到了她最脆弱的脖颈,掌心温柔地拢住。
她又骗了他。
天知道看到她和苏见山站在一起时,心底迅速汹涌澎湃的嫉妒几欲令他癫狂。
要怎样她才会乖乖听话呢?
长指缓缓拢住那截纤白细弱的雪颈,手背上的青筋暴动,眼眶也跟着泛起了一层诡异的红。
青梨抬眼去看眼前的人。
俞安行的手就停在她脖子上,半天未见其他动静,也不知道是要干什么。
但任由他这般动作,她得一直半仰着头迁就他,怎么都算不上舒服。
刚要抬手去推他,一股热流从小腹涌出,痛感加剧,青梨忍不住轻嘶了一声。
癸水每月皆来,总会有三五日不舒服,青梨虽觉难熬,但渐已习惯,并不觉得有什么。
俞安行的目光却是一顿。
手指插入青梨披散的发丝间摩挲,微微捧起了她的脸。
他看向她皱起的眉头:“不舒服?”
作者有话说:
第70章 娇
【七十】
凉凉的夜风透过车帘吹进来, 青梨铺散的发丝被这风扬起,柔柔地从她脸畔擦过。
男子略显粗糙的指腹停在她发间,反反复复摩挲。
借着依稀又朦胧的月色, 青梨瞥见了俞安行藏着暗涌的双目。
正在专注地看着她。
街道两旁的灯火映照在他幽深的眼角, 令他一双精致的长眸都泛起了一层诡异的姝色,肆意蛊惑着, 让人不断坠落。
耳畔又响起了他的声儿——“不舒服?”
恍惚中,倒让青梨以为他在紧张。
在紧张她。
怪道小鱼会说他细致。
明明车厢这般昏暗, 她不过是轻轻嘶了一声……如此细微的变化也能教他注意到了。
青梨想, 那位被他放在了心尖尖上的姑娘, 何其幸运……
心像是突然被人揪住,那股子因着他今夜意外而归的喜悦慢慢变成了酸涩。
撇过头, 她将自己从他眼中抽离出来,指节扣紧衣裙上的纹路。
“……我没事。”
对青梨而言,每月一次的癸水再正常不过,确实算不得什么。
且她也不好意思当着他的面直接说出来……
殊不知这三个字落在俞安行耳中,全然又变成了另一个味道。
他紧紧盯着她。
视线若利刃般落在她脸上,似乎直接刺穿了她的脑海, 将她的想法全都窥了个一清二楚。
直至现在, 她还是什么都不愿意和他说啊……
喉咙里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笑。
他极轻地嗤一声,陡然间松开了手。
青梨的脸本被他控于掌心之中,他就这么毫无预兆地松了禁锢, 她的脑袋便直直往车壁砸去。
俞安行眯起眼,就这么恶劣地看着她。
他想, 她既不听话, 总归要有些惩罚才是……
“咚——”得一声响在车里。
撞上车壁的前一瞬, 青梨先闭上了眼, 预料中的痛感却并没有来。
在她睁开眼之前,垫在她脑后的大掌已先离开。
俞安行撩袍坐于窗前,目光瞥向自己被砸了一道右手,手背上隐隐有些红肿。
甚至还没反应过来,他手就已伸出去,先护住了她……
长指敲击窗棂,一下又一下,凌乱的节奏显出了他内心的浮躁。
顿了顿,他朝车外唤了一声。
本缓速行驶在街道上的马车加速,很快便在国公府门前停下。
悬挂在门前的两只灯笼被夜风吹动,在地面上摇落下一层淡淡的暖光。
小厮眯眼,认出前头驾车的是元阑,便知晓是俞安行回来了,忙诚惶诚恐地赶上前去。
俞安行早先已回过国公府一趟。
本在幽州的世子爷毫无征兆地便回来了,小厮又惊又喜,忙火急火燎叫了人要去栖霞寺将这消息禀给老太太。
偏偏俞安行知晓了老太太同苏夫人一行在栖霞寺的消息,连马车都没下,又调转方向径直出了城。
老太太早前几刻便一人先回来了,只一直不见俞安行的身影。
如今人总算是到府上了。
小厮殷勤上前掀了车帘,长腿一迈,俞安行先下了车。
青梨跟在俞安行后,身上他给的披风有些大,衣角拖地,她险些便踩了上去,踉跄一瞬好在及时扶住了一旁的车壁才不至于跌倒。
有些后怕地拍了拍胸脯,青梨脚下步子愈发小心翼翼。
行在前头的俞安行发现身后没人跟过来,回头去看她藏在他披风里弱不禁风的小身板。
未等青梨踩上脚凳,他小臂从她腿弯穿过,一把将人直接抱下了马车。
青梨尚还处在身子瞬间半腾空的惊诧中,甫一靠近俞安行的胸膛,又被他身上若有似无的血腥味引去了心神。
一双眼睛微微瞪大,她当即便抬起头。
俞安行身形挺得笔直,暗色中,她自下而上地仰望,只能窥到他紧绷的下颌线条。
唇瓣几番张合,她欲言又止。
虽一言不发,但灼热的视线令人难以忽视。
俞安行低头看她一眼:“有事?”
看着他若深井般无波的双目,青梨沉默几息,忽而抬起手,用力抱住了他的腰。
“……天太黑了,我怕……”
说罢,甚至还将头埋在了他胸膛里。
差点便直接撞上了那处伤。
俞安行脚步慢了下来。
倒不是因为疼痛。
只是怀里一直被那人柔柔的呼吸洒过,像轻飘飘的羽毛拂过一般,搅得他思绪得不到片刻的安宁。
脸贴着俞安行坚硬的胸膛,青梨被他一双长臂紧紧抱在怀中。
两人贴得更近了,毫厘之间。
她仔仔细细地闻着他身上的味道,萦绕在鼻端的那股血腥味愈发清晰。
只是不知……他是因何而伤……又伤得如何……
怕自己会不小心蹭到俞安行的伤,一路上,青梨都不敢再动分毫,只安安静静地倚在他怀里。
两人从廊下穿行而过,远远地见了俞安行抱着一女子往这边行来,路边的丫鬟和小厮都停了谈话,好奇地探头去打量。
老太太一直在替世子爷的婚事操心,之前还从宁府接了个表姑娘过来。
本以为那表姑娘十有八九便是未来的太子妃了,不成想又不知闹出了什么事,那表姑娘竟是被老太太直接又悄无声息地给送回宁府去了。
直到现在,世子爷的姻亲还没有定下来。
游廊那头的两人越走越近,有眼尖的丫鬟认出了那女子是椿兰苑里的二姑娘,一对上世子爷含笑的双目,背后却莫名一寒,只诚惶诚恐地移开视线,闭口不言。
府里上下都知道,端方温润的世子爷同椿兰苑这位与自己毫无血缘关系的妹妹关心得紧,甚至这二姑娘都从椿兰苑搬到了沉香苑,两人同住在一个院子里……
兄妹两人亲密无间,无人敢开口置喙。
因着俞安行身上受的那一记伤,元阑以俞安行回程路上又染了风寒为由,中途让人去将秦安请到了府上,眼下人正在屋里等着呢。
秦安耳朵尖,俞安行刚踏过院门,听到院子里下人那一声恭敬的“世子爷”,人立马就从椅子上起身,吹胡子瞪眼就要出去好好说上一番。
一推开门,才发现俞安行是抱着人回来的,那点火气霎时便卡在了嗓子眼,不上不下的,只能背回双手,摆出了长者的架势。
“妹妹身子不舒服,劳烦秦伯诊个脉。”
将人放在床榻上,俞安行转身看向秦安。
“可元护卫过来找我时,说的是让我瞧一瞧世子身上的风寒?”
背着青梨,秦安偷摸瞪了一眼俞安行。
一看俞安行的面色,秦安便知晓俞安行的情况不太好,但因着他怀里的青梨,也不好直接打听他伤口的情况,只能拧着眉拐弯抹角地开口问他。
“元阑备着药,我让元阑替我处理。”
青梨半靠在床榻上,听着俞安行和秦安两人的对话,似是觉得有些冷,将盖在身上的衾被拉了又拉,直至完全遮住手臂才停了下来。
抬头间,她目光停驻到俞安行的身上。倒是隐约猜出了他为何突然一身黑衣的缘故。
黑衣耐脏,即便是受了伤出了血,也看不出什么颜色,最能遮人耳目。
俞安行就站在烛火下,摇动的烛光给他五官镀上一层暖暖的柔光。
即便如此,他面色也仍旧是一片令人心惊的白。
青梨轻咳一声,打断了他二人的对话。
“……可是,我的衣服被雨淋湿了,穿着很难受……我想先换衣服……”
她说着话,两只手不知何时已揪住了俞安行的一片衣角,轻拽了拽。
“让秦伯先给兄长看一下,好不好?”
俞安行没有反应。
那双拽着他衣角的手心,不知何时又已拽上了他的手腕,轻摇慢晃。
眼尾低垂,他看向床上的青梨。
烛光将她一双晶莹的水眸照得流光溢彩,此刻正眨也不眨地盯着他。
灼灼动人。
俞安行别开眼。
终是生硬地点了点头。
房门推开,秦安和俞安行两人一道离开。
屋内安静下来,青梨才掀开了身上的被子。
灯光下,她衣袖上沾着的那点鲜红血迹分外显眼。
雨后的夜空是靛蓝色的,云层后露出几点闪烁的星子。
靠在门板上,风吹过空无一人寂寥庭院,俞安行一直紧绷着的身体这才毫无顾忌地卸了力。
早还在屋里时,他便隐隐有些脱力。
之所以答应青梨,半是迁就她,半则是他已快撑不住了。
衣袖下,他攥紧到发白的拇指渐渐松开,触上胸口的伤处,缓缓解开先前的穴道,压抑了许久的积血喷薄而出,霎时便浸透了一大片的衣衫。
鲜血的甜腥味充斥在喉间,一线耀目的红色从唇角蜿蜒而下。
昏暗的光线里,俞安行的面色惨白,几至透明的颜色,令人心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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