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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静

    【三十一】

    老太太极力在俞安行面前谈论起俞青姣。

    直到再无其他可说的, 才同扈氏提起了要办家宴的事。

    “安哥儿才从姑苏回来的时候,我就计划着要办个家宴好好热闹一下了。可因着安哥儿前几次闹的病,一直耽搁到了现在。”

    “眼下好不容易将神医请进了府, 安哥儿的身子才好上了一些。这天愈发冷起来, 依我看,最应该办个宴来热闹热闹。也正好, 给安哥儿冲一冲这些日子来的病气。”

    扈氏点头应下。

    “母亲说的是。我这几日便挑好个吉祥日子,马上开始操办起来。到时一应请柬等事务, 还都要请母亲一一过目才是。”

    站着说了几遭话, 老太太才由着莺歌搀着她坐下。

    又让莺歌出去喊人。

    “你去将秦神医请过来, 我想当面问问安哥儿现下的情况到底如何。听着他亲口说了,我才能安下心来。”

    莺歌应下, 才要出去,被俞安行叫住。

    “我让元阑过去就行了。”

    门外的元阑听见了俞安行的吩咐,便要去偏院里找秦安。

    看见仍旧站在廊下的元翠,叫了她一声。

    “你还站在这里干什么?”

    仔细说来,元翠其实并非景然亲自训练出来的暗卫。

    不过是景府里的老太太不放心自家外孙,觉得景然给的暗卫虽武功高强, 但照料人未必能有女子上心, 这才找了个勉强有些身手的丫头塞了进来。

    暗卫里头的人都是一些糙汉子,元阑对着一个元翠,只觉得有些无从下手。

    她身上武艺一般, 自然不能跟着其他人一起去出任务,在刀尖上舔血过活。

    在姑苏时, 也只让她管着院子里小丫头们的琐事。

    这次回京都, 元阑本不想带着她, 偏景老太太说什么也要让元翠跟着, 他也只能作罢。

    到了京都,老太太又送了一个心莲过来,思来想去,便让她去看管着偏院里的事情了。

    平日里,元翠也只呆在偏院,暗中看守着心莲的一举一动,很少会出现在正院里。

    “……我在这里等一下二姑娘……我有事同她说……”

    面对元阑的询问,元翠胡乱地搪塞了一句。

    元翠同二姑娘什么时候有了来往?

    元阑心里奇怪,疑惑地瞧了她一眼,到底没有再多问什么,只一路往偏院里寻秦安去了。

    秦安知道老太太要见他,面色说不上有多好看。

    俞安行幼时在国公府里的事情,他也知晓了一些,委实对着老太太露不出来什么好脸色。

    他故意在屋子里磨磨蹭蹭了许久。

    再一想俞安行经了三次放血,才刚醒来没多久,还是得替他诊诊脉才能安心,又拖着步子跟着元阑过来。

    老太太等了许久,仍旧不见秦安过来,难免生出了些不耐,让莺歌过来替自己按肩,好缓一缓身上的疲乏。

    扈氏等得也有些烦了,小着声埋怨了一句。

    “这神医到底是常年在市井里混迹着,半点也不懂规矩,竟这般难请,还劳动母亲等他。”

    话才刚说完,房门打开。

    元阑撩起毡帘,秦安抖着自己的小短须,踱着步子慢悠悠地走了进来。

    “谁说我老头子不懂规矩呢?”

    扈氏不想秦安来得这么凑巧,刚好便听到了自己的那些话,一时脸上讪讪。

    老太太先是乜斜了扈氏一眼,才起身上前,对秦安笑笑。

    “神医能屈尊到府上,还治好了安哥儿的病,便是国公府的贵人,哪有什么不懂规矩一说?”

    秦安听了,朝着扈氏所在的方向瞪了一眼,却只是哼了一声摇头。

    “老夫人这话可折煞老夫了,老夫不过是个游手好闲的庸医,可治不好府上贵公子身上的病。眼下也不过是用药把病情压下去了,若是想要完全祛除病根,老夫人可得要另请高明才是。”

    扈氏听了这一番话,只觉胸腔内憋着的一股气吐了出来,眉梢微扬。

    她就说,兄长之前将这毒给她时,明明就说着无药可解。

    且这姓秦的连俞安行中毒的症状都辨不出来,怎么可能就这样将俞安行给治好,不过也是像之前那样,用些药来给他吊着一口气罢了。

    心里高兴起来,面上却仍要佯装出一副讶异的模样。

    “什么?已过了这么多日,安哥儿的病竟还没治好?你这神医,莫不是专门来坑蒙拐骗的?”

    她话说得直接,老太太听了,面色也不由沉了下来,抬眼看向秦安,先道了句不是。

    “我这儿媳一心只放在我孙儿身上,她心里着急,一时有些口不择言的,还请神医莫怪。”

    秦安只是眯着眼笑。

    “老夫人说笑了,不过小事一桩,还不值得我放在心上。”

    他说着,目光越过扈氏,看向她身后的俞云峥。

    “呀,这可是府上的小公子?长得可真是……珠圆玉润。”

    他委婉地挑了一个好词。

    扈氏伸出手臂,颇有些警觉地挡在俞云峥身前。

    老太太出声应他:“正是。”

    “嘶——”

    秦安捋着胡须,目光细细从俞云峥面上端详而过,似是在思索着什么。

    “老夫怎么觉得,这小公子身上看起来似乎也有体虚之症呢?”

    闻言,扈氏和老太太俱是一怔。

    扈氏护着俞云峥的手下意识便紧了紧。

    老太太愣了一会,又笑起来。

    “……神医果真是医术过人,云哥儿刚出生时身上确实带了不足之症,不过好在当时的大夫及时用了药,如今云哥儿的身子已好起来了。”

    “打娘胎出来时就带上的不足之症乃是世上少见的疑难杂症之一,老夫从医至现在,却是仍未找到根除的法子。敢问老夫人,当时府上的大夫给小公子开的是何药方?”

    他话落,屋内陷入了一片诡异的死寂。

    落针可闻。

    老太太握着沉香杖的手微顿,下意识抬眼看向扈氏。

    视线再一转,落到了一旁的俞安行身上。

    恰好对上他面上温和的笑意。

    见他一副什么都记不起来的模样,又放下了心。

    俞安行目光紧紧盯在老太太身上。

    看她紧张的眉眼一寸一寸松缓下来,唇畔扯出一抹讥诮的弧度。

    他面上是苍白的。

    笑意便也跟着失了颜色。

    寡白而冷淡,不复往日里的温润,带着凉薄的意味。

    他在天机阁里呆了整整八年。

    十三岁时,他被接回了国公府。

    接回他的人不是老太太,而是扈氏。

    在俞安行的年岁中,对母亲的记忆是极其模糊的。

    当时的他对扈氏说不上亲切,但也绝算不上讨厌。

    被接回国公府的那一日,他心里甚至还隐隐生出了些喜悦。

    原来府里还有人记得他。

    直至,他的身子开始一日不如一日……

    大夫来了又走,无一人能找出病因。

    他在床上苟延残喘了整整一年。

    而后,俞云峥出生,身上也出现了同他一样的病症。

    他理所当然地成了弃子。

    长指抚上心口。

    似乎还能感受到从其间渗出来的丝丝疼痛。

    从天机阁里出来时,他还以为,他对疼痛一点都没了知觉……

    直到他被剜了心头血的那一日。

    他躺在床上,动弹不得,感官却无比清晰。

    锋利的剑刃割破胸膛处的皮肉,他看到了在床边站着的老太太。

    她的眼神无波无澜。

    异常平静。

    在那一瞬间,年幼的俞安行突然便想到了静尘苑正堂里摆着的那尊佛像。

    漆黑的羽睫在脸上落下淡淡的阴影,恰到好处地遮掩住了俞安行此刻眼中的情绪。

    宽袖下的手紧握成拳。

    面上,他神情无甚异样,看不出其中的波澜。

    长眸一一从老太太和扈氏身上划过。

    这药方,他倒是熟悉得很。

    俞安行呵然轻轻笑了一声。

    眉尾起伏的弧度温柔。

    “咳咳——”

    轻咳了几声,老太太收了脸上不自然的神色。

    “……当时的神医只是恰好开出了对症的补药……眼下若是要再找到当年的药方,也有些难……”

    秦安目光在她面逡巡而过,不再说什么,直接上前去替俞安行诊脉。

    他今天离开时,也替俞安行诊了一次脉。

    彼时俞安行虽才刚醒过来,脉象却是平稳的。

    如今的脉象却变得起起伏伏的,颇为不稳,且愈发虚弱起来。

    收回了手,秦安沉着脸色,小声在俞安行耳边絮絮叨叨了许久,只叮嘱着他近日要好好躺在床上休整着。

    又起身,提高了音量同老太太等人说话。

    “世子身上的病症如今已有缓解,但病根仍在,身子还是极为虚弱的,近些日子尤要注重休养,切记不可让人来打扰。”

    一阵语重心长的嘱咐,老太太听了,面色却是凝重了许多,老态的眉眼皱着,多添上了几分忧心忡忡的意味。

    “神医放心,我这些日子定好好依着嘱托,不来打扰安哥儿。也令府上的小厮都好好看着,绝不让无关的人到沉香苑来扰了院子里的清静。”

    替俞安行诊完了脉,秦安离开了。

    老太太记着秦安刚才说的话,也不再多呆,匆匆带着扈氏等人离开,又再三叮嘱了不可过沉香苑里来烦扰。

    青梨抬眼。

    看着俞青姣离开的背影,她偷偷抬脚想跟上前去。

    不想才走上一步,手腕被人给牵住了。

    她回头。

    见是俞安行。

    青梨试着用力,挣脱不开他的禁锢,开口同他解释。

    “我只是想去送送姐姐。”

    她说着话,一双眸子嫣然,有潋滟的波光在其间流转。

    是流光溢彩的灵动。

    让人移不开眼。

    俞安行讨厌嘈杂的环境。

    他不喜欢房间里有其他人的存在。

    但是现在、此时此刻,他却并不想她离开。

    “……那……你还会回来吗?”

    他小声询问着,直直望着她的眼睛。

    牵着她手腕的力道又加重了些。

    青梨只觉得他话说的奇奇怪怪的,皱着秀气的细眉,狐疑地上下打量了他几眼。

    “当然要回来啊。”

    她将手腕从他掌心抽离出来,指了指案几上还摆着的空碗和装着蜜饯的小碟子。

    “我还要回来给你收拾东西呢。”

    第32章 她

    【三十二】

    推开门, 青梨从俞安行的房间里出来。

    恰好和等在廊下的元翠视线撞上。

    不过刹那,元翠别过脸去。

    青梨也没多想。

    莺歌才刚搀着老太太过了回廊。

    身后的扈氏则紧紧地牵着俞云峥的手。

    俞青姣同婢女素珠行在最后。

    青梨跟上前:“姐姐。”

    俞青姣听到了有人唤她的声音,昂着下巴回头。

    看到是青梨, 脸上划过几丝不耐的神色。

    “你跑过来作什么?”

    青梨弯着眉眼, 笑吟吟地道:“我来送送姐姐。”

    说着,目光往下滑, 看向俞青姣腰间挂着的香囊,似有些艳羡。

    “姐姐的这香囊可真好看。”

    俞青姣向来是看不起青梨的。

    闻言, 她斜睨了一眼腰上的香囊, 又看了看青梨空荡荡的腰间, 鼻子里冷哼了一声。

    她不屑同青梨沾上关系,但是又乐于看到青梨这般羡慕自己的表情。

    俞青姣想着, 她是这国公府里唯一的嫡女,自然处处都比这个不知来历的丫头要好。

    她身上的傲气,让她喜欢被人捧着的感觉。

    素珠见了,揣摩着俞青姣面上神情,顺着俞青姣的心意说了几句附和的话。

    “这香囊不过是寻常的小玩意儿,咱们姑娘的妆奁里各种颜色式样的都有, 也就是二姑娘, 才会连这都没见过。”

    话里话外都是在说青梨没见过什么世面的意思。

    素珠的话说得过分,却正合俞青姣的意,是以她并未阻拦素珠, 反而笑得愈发不屑。

    青梨看着素珠,脸上的笑意却也跟着灿烂起来。

    “我未做过伺候人的事情, 确实比不得你一个婢女在这些事情上来的熟悉。”

    素珠一下便被堵地说不话来:“你……”

    俞青姣也被气红了一张脸。

    她空有傲气, 却不知道该如何反驳回去, 在对着青梨时常常占不了什么便宜, 甚至往往还是处于下风的那一个。

    她觉得很丢脸,又不敢让其他人知道。

    只咬着后槽牙,恨恨道了一句:“妹妹还真是牙尖嘴利,只会这般半点没教养地辱人。”

    青梨恍若未听见她的话,目光仍旧落在那香囊上。

    “姐姐不仅香囊很好看,身上的香也很特别。”

    不过随口一提的一句话,却好似勾起了俞青姣的一些记忆。

    她怔愣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瞪了青梨一眼:“……关你什么事……”

    说完,加快步子要追上前面的扈氏。

    青梨口中说着是要送俞青姣,自然不好中途折回去,只做着样子,一路跟着她到了月洞门才停下来。

    看着俞青姣的背影在眼前渐行渐远,青梨唇畔的笑意消散了些。

    刚才离得近,俞青姣身上的味道清晰可闻。

    猜测得到了证实。

    青梨确信,俞青姣香囊里装着的,就是她的安神香丸。

    兰泽的脸从眼前一晃而过。

    青梨再返回去时,元翠依旧还等在廊下。

    才从游廊拐过来,还未来得及上台阶,人就被走过来的元翠给伸手拦住了。

    元翠先是抬眼观望了一下四周,才低着音量开口。

    “……主子刚才说了,他身上有些疲乏,要先歇下,不许其他人进去打扰。”

    青梨停在原地。

    她想到俞安行刚才还特意拦住她,问她还回不回来。”可是……我刚刚拿进去的药碗还没收拾。”

    元翠低着声:“……那……我等会儿再进去收拾就好了。”

    秦安方才离开时特特嘱咐了不可多来烦扰俞安行,青梨还记着,再一想他既已歇下,也可迟些再来看他,便往偏院去寻小鱼了。

    元翠定定地看着青梨的背影消失在眼前。

    元阑刚刚去送秦安回偏院,还没回来。

    于是,正院里眼下只剩她一人。

    深深呼了一口气,元翠又推门进去了。

    时辰渐晚,天光暗了下来。

    屋内的光线很是黯淡。

    元翠站在门口,斟酌着小声开口道:“……主子……二姑娘说她临时有事,先去偏院了,让属下进来帮忙收拾东西……”

    这一次,她搬出来了青梨的名头。

    俞安行没让她滚。

    战战兢兢地进了里间,元翠将空着的瓷碗和装着蜜饯的小碟拿在手上。

    却仍未离开。

    她抬眸。

    男子立在窗畔,身形挺拔,面部的轮廓深邃俊朗。

    腰间垂挂着一个粗糙的蔷薇花络子。

    石青绿的颜色,在素色的衣袍间,显得格外惹眼。

    可俞安行之前从来不会在腰上挂乱七八糟的东西。

    元翠知道这本来是谁的东西。

    这坚定了她开口的决心。

    束着护腕的双手用力,手背上的筋络显了出来。

    她是景老太太派过来照顾俞安行的人,同这院子里的其他人都不一样……

    “……主子,属下有事同您说……”

    “……二姑娘她心思不纯,她接近您,不过就是为了利用您在国公府的地位……”

    一字一句,元翠说得晦涩又艰难。

    她的声音很低,话里还带着颤音,是因为害怕。

    可是她还是没能够把话给说完。

    因为在她提起青梨的时候,俞安行回过头来。

    半面俊脸藏在屋内惨淡的光线中,连嘴角温和勾起的弧度都变得可怕又瘆人。

    元翠两股打着颤。

    嘴唇也哆嗦着,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她大着胆子对上俞安行的目光。

    一双长眸平静又冷漠。

    幽深得好像一汪无波无澜的古潭。

    明明是望着她所在的方向。

    可又好像不是在看她,而是在看一个笑话一般。

    他负手站着。

    面上神情寻不出一丝一毫的惊讶与意外。

    何其从容,一派沉静。

    元翠愣在原地。

    她之前以为,是俞安行一直被那人的花言巧语迷惑蒙蔽了……

    却从未想过另外一种可能——

    或许,从一开始,俞安行就看穿了那人心里打的算盘。

    下意识的,元翠脱口而出。

    “既然您知道她心思不纯,为何还要……任由她接近……”

    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般,俞安行在此时微微笑了一声。

    笑声轻轻柔柔的,在安静的室内荡起一阵细微的涟漪。

    元翠屏住了呼吸,连一口大气也不敢出。

    气氛一时压抑得令人窒息。

    元阑将秦安送至偏院,赶了过来。

    他有些为难地看了一眼匍匐在地上发着抖的元翠。

    “主子……这是在姑苏时老夫人派过来的人。”

    一句话,让元翠得以留下了一条命。

    勒令不得再踏到正院里半步,元翠被元阑带回了偏院。

    天彻底黑了下来。

    重重的乌云遮天蔽日,将整座京都城都笼罩在了黑暗之中。

    屋内没有点灯。

    俞安行穿着单薄的中衣。

    长指挟住羽箭,他眯着眼。

    几步远的地面上,静静立着一方金铜质地的投壶。

    稀薄又微弱的光线穿透窗棂渗透进来,地面上有投壶的影子。

    他集中不了精神。

    耳边一直盘旋着那个问题。

    “既然您知道她心思不纯,为何还要……任由她接近……”

    俞安行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

    从一开始,他轻易便勘破了青梨的花招。

    她那些作弄的伎俩,在他面前,根本就算不上什么。

    眉心一拧,他察觉到了些许烦躁。

    他不喜欢这种情绪不受控制的感觉。

    在意她?

    怎么可能?

    不过是将她控于掌心,看着她矫揉造作的把戏,欣赏着她的喜怒哀乐,让他觉得很有趣罢了。

    在国公府里的日子寂寥又无趣,他需要养一个排遣烦闷的玩意儿打发时间。

    他在心底一遍又一遍默念着,似是为了掩藏什么。

    手中的羽箭精准落入壶中,尖锐的箭头和壶底碰撞,发出沉沉的轰鸣声。

    那声响沉闷,好似把他郁积在胸腔的闷气一应都吐露了出来。

    他再一次在心里强调。

    她没什么特别的——不过是一个玩意儿。

    作者有话说:

    第33章 拒

    【三十三】

    夜风汹涌而至。

    沉香苑里的小厮和丫头们手脚麻利, 早早地就掌起了灯。

    廊檐下,悬挂着的四角檐灯被点亮,灯芯被罩在晶莹剔透的玻璃灯盏中, 散发出一阵暖暖的黄光, 光线落在地上,驱散了浓稠一片的黑暗, 将整座沉香苑都给照亮了。

    即便是一人行在夜色中,青梨也不怕。

    只是一路上, 风就这么直接吹到身上, 她觉得有些冷了, 抬手紧了紧身上的衣衫。

    到了廊芜下。

    听见身后似乎传来隐绰隐绰的一两句男女交谈的声音,她回头。

    是元阑和元翠。

    他二人也正巧往偏院里来, 脚上的步履匆匆忙忙。

    仔细定睛一看,元阑面上不见往日里的笑意,脸色瞧着有些严肃。

    青梨忍不住多看了他们两个人几眼。

    她叫了一声元阑。

    “元护卫,你们这是要去哪?”

    元阑停了步子。

    他这时才注意到站在廊下光影里的青梨,拘手对着青梨行了一礼。

    “二姑娘,我和元翠去帮主子干些事。夜里风大, 您快些回房去, 仔细着了凉。”

    和青梨说着话时,元阑脸上又笑了起来,看起来同平日里并无什么差别。

    “好。”

    青梨点头, 也不好多问他们去干什么。

    看着他们离开,自己也进屋了。

    一路上, 元翠几乎是被元阑用力押回去的。

    她被关在了屋子里, 和心莲一道。

    元阑离开了, 元翠身上还在后怕地发着抖。

    可她并不因为自己今日保下了一条命而庆幸, 反而还生出了几丝不甘的愤懑。

    她是景老夫人的人……

    目光兜兜转转,落到了一旁的心莲身上。

    她突然笑了笑。

    “心莲姑娘,你想不想知道,我们主子喜欢什么样的女子?”

    元阑以俞安行身上病着,外人不宜进去打扰为由,许久不曾让心莲踏足正院。

    自已一人在偏院里守着空荡荡的房间过日子,心莲已是苦闷了好些时日,听到元翠的话,两只眼睛都不由亮了亮。

    元翠附到心莲耳畔。

    外头的风声呼啸而过,很嘈杂。

    两人窸窸窣窣地小声说了许久。

    开着的门被小鱼很快关上,隔绝了外头的冷风。

    青梨进了屋里,才刚坐下,小鱼又往她怀里塞了一个烧得正暖的白铜鎏金手炉。

    手炉的做工很是精致,匠人在上头细细雕刻了一朵又一朵的缠枝牡丹,看起来雍容华贵。

    青梨见了,问小鱼:“这怎么来的?”

    京都的冷难捱的很,青梨自己自然也备着手炉。

    不过都放在椿兰苑里,前两日回去收拾东西时,为了方便,她并没有让小鱼把手炉拿过来。

    反正过几日她就回去了。

    小鱼笑得一脸开心。

    “是隔壁的秦伯给的,秦伯知晓了姑娘有体寒之症,便特地让人给奴婢拿过来了,只说夜里让姑娘放在怀里捂着,万不能让姑娘受了寒气。”

    青梨眨了眨眼,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小鱼口中热络唤着的秦伯便是秦安。

    心里只纳闷,他们两个人的关系何时变得这么亲近了?

    小鱼说着话,又转过身去,颇有些神神秘秘地将一盅汤放在了青梨面前。

    “这是奴婢去向秦伯讨来的给专给女子用的补血药方,说是每隔五日喝上一盅,坚持喝上三个月,对体寒之症最为有效。”

    青梨的体质偏寒,每月月事时,总得要疼上许多天。

    娘亲在世时,心疼她,也曾寻过大夫用药给她调理身子,但总不见起效。

    素手轻抬,青梨揭开汤盅,捏起小匙轻轻搅拌了一下。

    这汤闻起来很是清香,汤面也清澈,能清楚地看到沉在汤底的鹿茸、阿胶、党参等物。

    不过瞧上两眼,青梨也辨出来这每一样补品都是上好的佳品,价值百金。

    她问小鱼:“你哪里来的这些东西?”

    小鱼说是在沉香苑的小厨房里拿的。

    “秦伯说小厨房里的东西奴婢大可放心地拿去用,所以奴婢就……”

    青梨想到了尚在病中休养身子的俞安行。

    “说不定小厨房里的这些东西都是院子里的下人在给兄长备着的,我们不过是到沉香苑里小住几天,就这么随意用了,到底不成规矩,仔细给别人留下了把柄。”

    “……可奴婢汤都已经熬好了,这可怎么办……”

    小鱼说着话,眼眉耷拉了下来。

    清澈的汤面上映照出青梨好看的眉眼。

    她凝神思索了一下。

    “……没事,这汤既然都已经熬好了,那我就直接送过去给兄长好了。”

    虽说这汤是给女子喝的,但到底也是能补气血的……

    提起食盒要离开时,又嘱咐小鱼。

    “到时若是有人问起你小厨房里缺的东西,你就说是给兄长熬汤补身子去了。”

    小鱼应下。

    到了正院。

    青梨站在廊下望了一眼,却见屋子里头都是漆黑一片,没有亮灯。

    方才在路上遇到元阑和元翠两个人,他们说是去给俞安行办事,她便理所当然地以为俞安行已经歇息好了。

    只是眼下看这情状,他似乎还没起来。

    脚下几番踌躇,最终还是觉得不能白跑这一趟。

    青梨上前轻敲了敲门。

    她用的力道很轻。

    软软的手落到门板上,就连发出的声响似乎也比其他人的要悦耳许多。

    俞安行控制着自己不要抬头去看。

    单只听着脚步声,他便知道来人是谁。

    他第一次这么讨厌自己的敏锐。

    羽箭脱手,直直往金铜质地的壶上落去。

    没中。

    羽箭骨碌碌砸在了地面上,翻滚了好几圈才停下来。

    俞安行看得心烦意乱。

    门外站着的青梨隐约听到了屋内传出来的响动,便只安静地等着。

    过了许久,却仍未听见俞安行的声音。

    她心里觉得奇怪,想抬手再敲一次门。

    路过的元阑瞧见了她。

    看见青梨手上提着的食盒,无需多说,元阑便知晓了她的来意。

    要不他说二姑娘关心他们主子呢,即便两人就住在同一个院子里,也仍旧改不了送汤的习惯。

    刚才进去带走元翠时,元阑本想顺手燃起屋里的烛火,但被俞安行叫住了。

    是以眼下虽然屋内没点灯,但元阑知晓俞安行并未歇下。

    他替青梨上前敲门。

    “主子,二姑娘给您送汤来了。”

    话落,他便想直接推开门。

    手才触上门上的银质雕花门环,俞安行的声音从里头传了出来。

    “不见。”

    这是第一次,俞安行拒绝见青梨。

    一时间,青梨和元阑两人抬目对望了一眼,皆愣在原地。

    俞安行的音量算不得低,但穿过厚重的门板,再被呼啸的夜风一吹,就变得模糊起来。

    但青梨仍旧是辨出了里头隐约带着的一丝不耐。

    今日下午她要去送俞青姣时,他还牵着她的手问她回不回来。

    晚间她再过来,他却是连人都不愿见了。

    青梨攥着食盒的手用力。

    “我把汤拿进去就离开,不打扰你。”

    良久。

    也没有再等到俞安行的回复。

    元阑挠了挠头。

    “……二姑娘,可能是主子今日实在过于疲惫……不太想见人……要不这汤我先替您拿着,后面我再拿给主子?“

    他怕青梨生气。

    但青梨面上并不见丝毫的不悦,反而浅浅地笑了起来,眉眼微微弯起,容颜昳丽,眸子里波光粼粼。

    “不用这么麻烦,既然你主子不喝,那这汤就给你喝了。”

    元阑提心吊胆地接过那食盒,心里只叫苦不迭。

    他可不敢喝这汤……

    将汤交代出去,青梨拍了拍手,原路返回偏院。

    俞安行抬眸。

    她来了又走。

    外头的响动沉寂下来。

    手中的羽箭悉数被掷了出去,无一支落入壶中。

    俞安行失了兴致。

    青梨每日都会过来换上新的花。

    即便多日过去了,青釉素瓶里的小白花仍旧是新鲜的,在夜风中生机勃勃地摇曳着。

    有一片花瓣落了下来。

    俞安行伸出手,洁白的花瓣恰好落在了他的掌心。

    他揉碎了那花,苍白的指尖染上了湿意。

    素雅的花香弥漫开来。

    恍惚中,他竟然又嗅到了蔷薇花的味道。

    甜甜的。

    俞安行皱起了眉头。

    沉沉的漆眸中,恹戾之色一闪而过。

    翌日,天光大亮。

    老太太才刚说了要办家宴的事情,一早整座府上便都忙活起来了。

    青梨梳洗完毕,外头有传话的小丫头子过来,说是请青梨一道过前院正厅去,老太太要再同众人商讨家宴的事情。

    挑选了一件素雅的水粉颜色襦裙,再披上一件雪白的袄子,青梨握着手炉出门。

    老太太是为着俞安行才要办的这一场宴,他自然是一定要过去的,便想着顺路同他一道过去。

    到了正院,青梨特意停了下来,让小鱼进去寻人。

    不想才一会儿,小鱼便跑出来了。

    “姑娘,他们说世子爷一早便过正厅去了。”

    再一联想到昨夜里的事情,青梨隐隐约约觉得俞安行似乎变得有些奇怪起来。

    眼下她和他可是在同一个院子里,依着他那般温润端方的性子,即便她不来找他,他也应会主动等着她的。

    一路想着,青梨到了正厅。

    还没走进去,便听到了一阵又一阵的欢声笑语。

    莺歌将毡帘撩起,青梨弯腰进去。

    一抬眼,正好便看到了坐在圈椅上的俞安行。

    他的气色看起来似乎好了些。

    晨间清冷的曦光投落在他面容上,衬得本就俊朗的容颜轮廓愈发深邃起来。

    清隽的眉眼依旧温润柔和,像是三月里的和风细雨。

    在他身边坐着一个陌生的女子。

    那人长着一张讨喜的鹅蛋脸,端庄地坐着。

    即便是瞧不太清楚她的面容,青梨也能感受到她身上温婉的气质。

    就连她唇角微微弯起来的弧度,也是格外得体的。

    那女子朝着俞安行所在的方向靠了过去。

    她不知小声对俞安行说了一句什么,对望了一眼,两人的眼角眉梢里一时都染上了星星点点的笑意。

    作者有话说:

    哎嘿,想不到吧,今天我双更了(叉腰)!小可爱们五一快乐!

    第34章 汤

    【三十四】

    青梨在原地停了片刻。

    看着眼前近在咫尺的两人, 她脑海里突然就蹦出来一个词——郎才女貌。

    青梨会写的字其实并不多,只是她朦朦胧胧记得,她能勉强看懂的话本子里都是这么写着的。

    似乎是察觉到青梨的视线, 俞安行抬眸望了过去。

    微风轻轻撩动着她的裙摆。

    地板上, 她的身形被浅灿的晨光拉出了一道长长的影子。

    她就站在门口,云鬓峨峨, 美好得好像是春日枝头上一朵明媚的蔷薇花。

    俞安行觉得,她今天也很好看。

    他走了神, 视线长久地驻留在她身上。

    两人的目光不期然在空中相撞。

    周遭一下变得安静下来。

    似乎有无法抓住的东西在两人之间流窜着。

    俞安行讨厌这种失去控制的感觉。

    他皱着眉, 觉得自己不应该再看她。

    于是他移开了自己的视线。

    青梨刚欲弯起的唇角僵住。

    她看着俞安行很快别开眼, 又同身旁她不认识的那个女子低声交谈起来。

    心里像是突然被尖锐的针轻轻地扎了一下,有些闷闷的, 又好像有点酸酸的。

    青梨说不清楚究竟是什么感受,只是突然的,她就想到了昨夜里的那盅汤。

    还有对她闭门不见的俞安行。

    青梨不再看他们二人。

    目光从那陌生女子的面上掠过,也未多作打量,只是规矩地欠身,一一对着厅内的老太太和扈氏见礼。

    面上的一颦一蹙、身上的一举一动, 皆是妥帖得宜的。

    再抬起头时, 青梨才注意到老太太身后还站着一个身着绯色宫装的女官。

    她嘴角紧紧绷着,面色瞧着很是严肃。

    也不知因着什么,老太太今日的心情似乎格外好, 青梨行礼完毕,她并未再像往常那般, 目光停在青梨身上挑剔地打量着, 反而语气和煦地招手同青梨介绍。

    “这是宫里的赵尚仪, 此次过来府上是来瞧一瞧你和姣姐儿, 好将你二人的名字呈上去,为皇后娘娘来年开春的百花宴作准备。”

    说罢,老太太又抬手指着青梨,转过头去看向赵尚仪。

    “这便是老身的二孙女,名唤青梨。人是个齐全懂规矩的,只可惜她生母福薄去得早,便只是常年呆在她嫡母身边,由着她嫡母教导。”

    青梨此前听小鱼提起过皇后要办的这百花宴。

    明面上说是各世家贵女陪同皇后的赏花宴,实则不过是给如今的太子殿下挑选合适的枕边人罢了。

    俞青姣已及笄两年,亲事却迟迟未定下来,等的就是这个百花宴。

    只是……青梨不知道,她的名字也要一道被写上去。

    她心里一点也无进宫的意愿。

    但老太太不会容她拒绝。

    低着头,青梨静静思量着,眉眼间却是作出了一副不胜欣喜的模样。

    半垂下的眸子干净剔透,似含着秋水般,轻易便能勾走人的心神。

    赵尚仪长着一双单眼皮,眼睛不大,但是眼神很犀利,如同鹰隼一般,锐利地从青梨身上慢慢扫过。

    纵使赵尚仪在宫里阅人无数,也不得不承认站在眼前的人确实生得极美。

    含着秋水般眉目只这样低低垂着,也叫人忍不住凝神注视着,舍不得移开自己的目光。

    无论样貌,亦或举止,皆寻不出一点错处。

    她还是第一次见到这般合她心意的人。

    赵尚仪满意地点了点头。

    再看了看先过来的俞青姣,未免便觉得有些不入眼起来。

    只赵尚仪面上未敢显露丝毫,开口将两个人都夸了一通。

    “老夫人的一双孙女倒是都出落得极好。若是无甚意外,百花宴一过,将来定都是大有造化的。”

    简单简单的一句话,老太太听了,一时间眉开眼笑。

    一旁的扈氏却是攥紧了手里的帕子。

    她冲着倚在宋姨娘膝边的俞云峥招手,让他过来。

    打上次落了胎之后,宋姨娘就一直心神恍惚了许久。

    大抵是念着腹中早逝的胎儿,听拂云说,宋姨娘近来老是往云哥儿的小院里跑,只恨不得将云哥儿当作是自己的亲生儿子……

    扈氏蹙眉打量了一眼已瘦得弱不禁风的宋姨娘,护着俞云峥的手紧了紧。

    再一看到站在眼前的青梨,扈氏心里更是愈发烦躁起来。

    明明之前已经同老太太说的好好的,只让姣儿一人去参加百花宴……

    她的姣儿为之等了整整两年……眼下却是谁人都可过来分一杯羹了……

    莫说别的,单论那一张面皮,姣儿就落在了下风……

    扈氏捏着手中的茶盏,轻啜了一口杯中的茶水,状似不经意开口提起。

    “梨姐儿到了府上多年,常年由我来看着,在礼仪规矩上头自然是顶顶好的,教人挑不出半点儿错处来……只是她从未上过家学,琴棋书画都不甚精通,若是就这般直接进宫……”

    话说到一半,再借着茶盏的遮掩偷偷一瞥,果见那赵尚仪面上的神色变了变。

    天家选妃,自然不能单只看脸。

    门第要够,才学自然也要够……

    本来进展顺利的事被扈氏的一句话给搅了个乱。

    老太太有些着恼地皱起眉,对着莺歌使了个眼色,莺歌忙将怀里早就备好的东西塞到了赵尚仪手中。

    厅内的众人一时都眼观鼻鼻观心,只当作什么都未瞧见。

    “眼下才刚近年关,离着百花宴还有这么长的时日,期间梨姐儿只要好好学上一段时候,不说要多出众,自然也能打下个基础来应付过去。”

    老太太一边说着,一边对着赵尚仪笑。

    赵尚仪掂了掂手上拿着的分量,才又点头。

    “老夫人说的是。京都贵女如云,自然不能奢求人人都是出众的,能勉强过得去,那也就行了。更重要的,还是要能入得了贵人的眼。”

    坐在俞安行身旁的那女子很是会察言观色。

    她觑了一眼老太太的神情,也跟着轻笑了一声。

    “我今日第一次见二表妹,即便是二表妹未习过字,我也觉得表妹身上的气度远胜京都大半的贵女,想来百花宴上也不用过于忧心。”

    听了这句话,老太太颔首:“婉儿说的对。”

    又看了一眼站在一旁的青梨,才拍了下膝盖恍然过来,指着那女子同青梨介绍。

    “瞧你祖母我,人老了,今日的事一多,差点便忘了。这是你柔婉表姐,知晓了国公府要替你兄长办家宴的消息,一早便带着东西从宁府里赶过来了。”

    宁府便是老太太的娘家。

    青梨当时跟着娘亲到了国公府,娘亲担心她年纪小会冒犯了府里的人,同她说了许多遍府里各处的关系。

    当时她只听得云里雾里。

    但听娘亲说多了,即便如今长大了,青梨也还记着。

    老太太未出阁时,其实并非是宁府里的嫡姑娘,而是府中一个不起眼的庶女。在她之下,还有一个幼弟。

    当年,俞府同宁府议亲时,老太太同俞老太爷两人不知如何便看对了眼,尚且年轻的俞老太爷固执地娶了还是宁府庶女的老太太为正妻。

    成亲一载,俞怀翎出世,恰好遇上外夷来犯,俞老太爷只能离家奔赴战场。

    老太太不放心俞老太爷一人前往,让自己的幼弟也跟着一块去了。

    战场上刀剑无眼,俞老太爷殒了性命,老太太的幼弟却是力挽狂澜击退进犯的敌军立了功,获封了军衔,宁府一族自此便愈发兴盛了起来。

    青梨隐约还记得这一些。

    至于宁柔婉是宁府里哪一房的排行第几的女儿,她就不知道了。

    不过她心里也根本不在意。

    反正宁柔婉也并不是她的表姐。

    想虽如此想,青梨面上仍旧作出了一副很是欣喜开心的模样,捏着帕子对宁柔婉福了福身。

    “见过表姐。”

    老太太似乎很是喜爱宁柔婉,只连声开口让她这些日子先在国公府上住着。

    “这些日子你表哥一直病着,我也是今日才知道,你二表妹为了照顾你表哥,还特意在你表哥的院子里住了几天。”

    “若是你能在府上多呆些时日,一来可以陪陪我这老婆子,二来也可以多去照看照看你表哥。”

    “你表哥之前在姑苏里养身子,因着喝得药,前尘往事忘记了大半,你们多走动走动,也能快些熟悉起来。”

    一番话里撮合二人的意味明显。

    宁柔婉听了,侧眸望了俞安行一眼,只捏起帕子掩嘴轻笑了一声,不胜娇羞。

    之前听说这大表哥一直在姑苏长大,她心里还有些嫌弃。

    姑苏那等远离京都的穷乡僻壤,能养出什么样的好儿郎?

    现下见了,只觉俞安行比京都城里她见过的男子都要俊朗,举手投足间尽是君子之风。

    一颗春心轻易地便被撩动起来。

    老太太的目光不住地在宁柔婉和俞安行两人身上逡巡。

    近来她也想通了。

    凭俞安行眼下的性子,断然不会在成亲之前同心莲这样的侍寝丫头亲近。

    既如此,让他先娶了正妻便是。

    她乐呵呵地说着话,又抬手让青梨入座。

    青梨抬目环顾了一下四周,却只剩下俞安行身旁还有一个空位了。

    她提着裙角走过去。

    眼角余光下意识往俞安行月白的衣袍上轻瞥了一眼。

    不过是短短的一息,男人却格外敏锐。

    青梨才刚看过去,他便抬起头同她对上。

    窗棂处透进来的碎光落在他的眉骨处,衬得那双长眸愈发幽邃。

    深深沉沉的注视,好似将人卷进了深不见底的漩涡之中。

    视线碰撞的刹那,屋内角落正燃着的金银香炉恰好发出了一声轻微的“噼啪——”响动,打破了静谧的氛围。

    这一次,青梨先移开了自己的视线。

    她冲着宁柔婉笑了笑,眼尾慢慢弯起,勾出来一个好看的弧度。

    俞安行眼底晕开了一层薄薄的不悦。

    青梨缓步走过他身畔。

    水粉颜色的裙裾像是开得正盛的蔷薇花,随着她的动作一层接一层的漾开,逶迤出一道风景。

    有些惹眼。

    俞安行想。

    他往前伸了伸脚。

    青梨脚上不知被何物给绊了一下。

    正踉跄间,细软的腰被一只温热的大掌抄住。

    俞安行单臂将人稳稳揽住。

    看着青梨脸上的笑意被还未来得及收敛的惊慌所替代,他心底那点没来由的烦闷才消散了些。

    她的腰肢松软。

    即便隔着一层衣料,他也能感受到她温温软软的肌肤。

    指腹情不自禁地轻摩挲了一下。

    俞安行很快反应过来自己的动作。

    漆眸中有一晃而过的讶异,剑眉忍不住皱起。

    掌心触及到她温热的体温,他下意识要收回手。

    青梨察觉到俞安行对自己避之不及的动作。

    怎么,宁柔婉一来,他就只想着要怎么躲着她了?

    心口好像被塞上了一团棉花,堵着一口闷气。

    她不想让他如愿。

    男子的大掌很快从腰间撤出。

    青梨却柔柔抬手,扯上了他一丝不苟的衣袖。

    老太太还在同赵尚仪打听宫里皇后娘娘的喜好,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忙开口问:“怎么了?”

    青梨一双细眉颦起,似是有些疲累的模样。

    “……我没事,就是这几日一直日日夜夜地在床前守着兄长,刚刚走过来的时候突然就有些头晕眼花的,不过眼下已好上许多了……”

    “那可要找大夫过来瞧瞧?”

    青梨说不用。

    “只是小毛病,我坐下歇歇便好了。”

    嘴上这般说着,青梨却没有松手的意思,反而抬起下巴,朝着眼前的俞安行略凑近了些,柔声道:“我头上的簪子好像有些松了,兄长能帮我扶一下吗?”

    俞安行不应声,只是安静地看着她。

    “……兄长可是不愿帮我?”

    青梨看着他安然置于膝上的手,又低声再问了一句,眼睫跟着垂下,遮盖住了她眼底粼粼的流光,眉眼间是掩饰不住的失落。

    她娇声请求着,鬓发上的玉簪摇摇欲坠,就像枝头淋了雨的娇花一般,只看上一眼,也能轻易让人的心软下来。

    俞安行很清楚地知道她这番作态是故意的。

    但莫名的,在某一刻,他还是心软了一瞬。

    他抬起了手,将那支玉簪重新簪入她的云鬓间,修长如玉的指节若有似无的轻轻抚摸过她如绸缎般丝滑的墨发。

    得逞的笑意从面上一闪而过。

    青梨莞尔勾唇:“多谢兄长。”

    才刚说完,她便利索地松开了俞安行的衣袖,毫不留恋地直接起身离开。

    不过刹那间,俞安行的手上便空了下来。

    青梨才刚坐下来,耳畔又听见了宁柔婉轻着音调询问俞安行。

    “表哥平日里都在读些什么书?”

    青梨瞥了俞安行一眼。

    这会儿他倒是没有片刻犹豫地便开口同宁柔婉攀谈了起来。

    她听不懂他们两个人说着的之乎者也,索性看向了站在俞安行身后的元阑。

    “元护卫,昨夜里我给你的汤味道可还好?”

    元阑就等着青梨问起这汤,语气活像要同青梨邀功似的。

    “二姑娘,昨夜您送来的汤属下没喝,只让人先拿到小厨房放着。今早热了一下,正好便拿给主子喝了。”

    被俞安行喝了?

    青梨侧眸,瞥了一眼正和宁柔婉聊得热火朝天的俞安行。

    冷不丁的,他却又突然转过脸来,差点将青梨吓了一跳。

    俞安行记起了今早喝的那汤。

    汤里加了许多红枣和党参,味道齁甜。

    他并不喜欢太过于甜的味道。

    眉头皱起,他不咸不淡开口:“妹妹送过来的那汤,不过勉强可入口。”

    青梨听了他的话,撇了撇嘴。

    有的喝就行了,还嫌弃味道?

    “那兄长可将那汤喝完了?”

    元阑心直口快,先开了口:“这汤可是二姑娘您亲自送过来的,主子自然是都喝完了。”

    俞安行横过来一记冷冷沉沉的眼风,元阑咧嘴,忙乖乖低下头噤声。

    青梨却是掩嘴扑哧轻笑了一声。

    “原来兄长喝完了呀,那就好。今早小鱼才同我说,她昨夜忙晕了头,一不小心弄错了,那汤原是专给女子补气血用的甜汤,我听了吓了一跳,不想兄长竟然喝完了呢。”

    她笑得开心,眉眼弯弯,容颜秾丽。

    耳垂上戴着的流苏耳坠随着她轻笑的动作摇曳碰撞,发出张扬又肆意的清脆响声。

    作者有话说:

    第35章 牵

    【三十五】

    青梨笑得很是开怀。

    一双美眸粼粼如秋水, 清水般剔透,熠熠生辉。

    俞安行很少会看见这样的她。

    她在他面前时,总爱蒙上一层故作姿态的面纱。

    长眸深深地望了一眼她弯弯的眉目, 从中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独属她本真的神采。

    青梨并未注意到俞安行的失神。

    晨间的曦光是清冷的。

    天际滚落一片粉紫色的朝霞, 金灿的光线映照在她那对流苏耳坠上,反射出莹莹的、格外引人注目的流光。

    就这么肆无忌惮地在俞安行眼前晃来晃去。

    很是招摇。

    搅得人心烦意乱。

    俞安行眯起眸子来。

    长指一伸, 他捏住了她耳坠上下垂着的那几缕细碎的流苏。

    她的耳坠终于乖乖地停止了晃动。

    俞安行想,他应该要收回手的。

    可是, 长指只是短暂地停了一瞬, 又鬼使神差地继续往上, 停在她那一点白嫩的耳垂上,恶意地掐了掐。

    “我喝错了汤, 妹妹就这么高兴?”

    俞安行掐着她耳垂的力度半点也未收敛。

    清隽的声线依旧是温和的,却因着他手上的动作,以一种近乎强势的姿态涌入了青梨耳中。

    青梨有些吃痛,颦起一双秀气的眉。

    “我不过是不小心弄错了一碗汤,兄长因着这个就要怪罪我,未免也太过小气了些, 可真是叫人伤心……”

    她说着话, 又不甘示弱地迎上他的视线。

    干净的眸子缓缓转动着。

    俞安行看着她这一番矫揉造作的姿态。

    莫名的,他在她眼中看到了浅浅的光。

    心恍若被什么东西轻敲了一记,漏掉半拍。

    俞安行猛地收回手, 别开了视线,迫使自己将注意力从她面庞上移开。

    他垂下纤密的长睫, 藏匿着眼中的情绪。

    语气里是一如既往的平静温和, 瞧不出来什么异样。

    他甚至还颇为自如地笑了笑。

    “妹妹待我这般好, 我又怎么会怪罪妹妹呢?”

    青梨一手支在案上, 一手揉着被他掐过的耳垂,抬眼去看他线条流畅好看的侧颜,脸上也仍旧是笑意盈盈。

    “是吗,那就好,我就说兄长不会是那么小肚鸡肠的人。”

    俞安行垂着眼睛,捏着茶盏盖子拨弄着飘在茶面上的那一小片碧绿色的茶叶,不知在想着什么,不再理她。

    另一头。

    赵尚仪在国公府里耽搁了许久,老太太该打听的也已问得差不多了。

    将手上莺歌递来的东西仔细塞到了怀里,赵尚仪才刚行礼辞了老太太要离开,门上的毡帘被一个小厮风风火火地掀开。

    那小厮直接便跑了进来,急急忙忙的,差一点便撞到了赵尚仪身上。

    握着手里的沉香木杖,老太太用力敲了敲地面,提声斥责起了那没规矩的小厮。

    “慌里慌张的成个什么样子!”

    说着,又看向赵尚仪。

    “府里的下人一时着急,差点便冲撞了尚仪,倒是让尚仪见笑了。”

    通传的小厮由着老太太斥骂了一通,战战兢兢地跪在地上不住求饶。

    又一脸惶恐地抬手指着外头的垂花门,断断续续地说道:“……老夫人、夫人……表公子……表公子他回府了……”

    听着小厮说出了扈玉宸的名头,老太太回头看向扈氏,面上隐有不满。

    扈氏看着那小厮的样子,心里隐约察觉出事情或许有些不对。

    只由着俞云峥挣脱了自己的手,又跑回了宋姨娘那儿。

    饶是心里有些没底,扈氏面上也仍旧是自如的,浅浅笑了一声。

    “许是近来国子监事少,玉宸得空便又回来了一趟,之前也不是没有过,怎么今日就慌张成这个样子来了?”

    青梨不动声色地拿起手边的茶盏。

    多日没在府上见到扈玉宸,她差点都把这一茬给忘记了。

    借着茶盏的遮掩,青梨静静地打量着跪在地上的小厮。

    心里觉得有些奇怪,虽说她是用碎瓷片划拉了扈玉宸的手,但也用不着慌张成这个样子吧?

    被扈氏反问,那小厮被吓得愈发魂不附体了,声音里打着哆嗦。

    “……不是……夫人……是表公子他……他被人……”

    小厮的话还没说完。

    远远的,扈玉宸嘶喊的声音从游廊传到正厅来,有些飘忽。

    “……姑姑……姑姑,你可要替侄儿报仇啊……”

    听到了这声音,厅内众人的视线一时都往外看去。

    毡帘还未被掀开,扈玉宸突然便从外头一把扑了进来。

    鼻涕眼泪哗哗糊了一整张脸,连礼也未行,直接便栽倒到了扈氏身上。

    肥硕的身形就这么压过去,将扈氏撞得往后接连趔趄了好几步。

    扈玉宸嘤嘤呜呜地同扈氏哭诉。

    “……姑姑,你要替侄儿做主……”

    他抽泣着,眼泪糊着眼睛,却没办法用手擦去。

    两边的袖子空空荡荡,随着风前后摇晃着,分明是两只手臂都已被人砍了去。

    扈氏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的扈玉宸。

    她愣了一会儿,手又急急地触上扈玉宸的衣袖,只摸到了两片空荡的布料。

    扈氏看着眼前已彻底变成废人的扈玉宸,面色霎时变得铁青。

    “……你这手……是谁伤的?”

    扈玉宸还在抽泣着,闻言嗫嚅着小声开口。

    “我……我也不知道……我今早在春香楼里醒过来的时候,就变成这样了……”

    “春香楼?你不是回国子监了吗?怎么又跑春香楼鬼混去了?”

    “……我……我也不知道……”

    扈玉宸支支吾吾的,自己也说不清楚。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便到了春香楼,明明他记得,他是被……

    扈玉宸突然想到了那夜的事情。

    他环顾了一下厅内的众人,目光落在了正低头喝着茶的青梨身上。

    “是梨表妹……姑姑,一定是她弄的……姑姑要替我报仇……”

    青梨察觉到众人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徐徐搁下手中的茶盏,抬起头看向扈玉宸,似有些慌乱的眉眼中满是无辜。

    “……扈表哥这说的是什么话,我这几日一直都呆在沉香苑里照顾兄长,可是从未出过府,也许久没和表哥见过面……我又哪里能伤的了表哥呢?”

    青梨并不想知道扈玉宸那一夜被自己砸晕之后是怎么又到了春香楼去的。

    只在心里由衷感谢那个斩断了他双臂的好心人。

    正厅里也没人真将扈玉宸的话放在心上。

    莫说其他,单看青梨纤细的身形,再看扈玉宸肚子上的赘肉,两人力气悬殊,伤人者怎么也不可能是青梨。

    就连扈氏也沉了沉脸色。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信口雌黄满嘴谎话?”

    “是不是你在春香楼里招惹了什么不该惹的人,闯了祸又不敢说,才想着要推到梨姐儿身上?”

    扈玉宸着急起来,嘴里一直高声叫嚷着。

    “……姑姑,我说的是真的……那天晚上,我进了梨表妹的院子,是她用花瓶砸晕了我……然后……我再醒过来,就到了春香楼……我、我的两只手也不见了……姑姑,侄儿没有骗你,你一定要信我……”

    眼见着他越说越离谱,就连老太太也听不下去了。

    因着气极,手中的沉香木杖是敲了又敲,只差是没直接打在扈玉宸身上了。

    赵尚仪还站在门口看热闹,国公府的脸面与名声,今日算是彻底被扈玉宸闹的这一出给丢尽了。

    老太太的眉目凛着,脸色已然黑成了一块炭。

    “胡说!我堂堂国公府的后院,怎会容你一个外男随随便便进去!”

    而青梨已经捏着帕子装模作样地哭起来了。

    她哭得很是讲究,泪珠将掉未掉地挂在泛着微红的眼角,乍一眼看过去,格外惹人怜惜。

    “我同扈表哥无冤无仇,表哥为何要如此污我清白……我一人口说无凭,好在眼下还有兄长能为我作证……”

    她在话里适时提到了俞安行,只等他来应和自己一句,却久未听到他出声。

    可明明之前已经和他说好的,他说了,会帮她的……

    借着手中帕子的遮掩,青梨用余光偷偷瞥了一眼身旁的俞安行。

    他好似没听到她的话。

    只不疾不徐地转着手中的茶盏,清透的茶汤中氤氲出他清隽疏朗的下颌线条。

    周遭明明是一片聒噪的吵闹,独他事不关己,面容一派沉静,不知在出神地想着什么。

    青梨伸出手,扯上他半垂落在圈椅旁的广袖。

    俞安行低头,盯着她大胆缠上来的手。

    素白纤细的手指牵着他月白的衣袖,衬得她指间的颜色愈发莹白,好似无暇的美玉一般。

    他又抬眸看向她。

    她歪着头看他,秋水一般的眸子被泪水打得湿润,带着几丝红意。

    正在等他开口。

    俞安行没有拂开她的手。

    眼底眸光晦暗。

    他靠近她,意味不明地轻笑一声。

    “妹妹近来是愈发胆大了。”

    青梨还没有反应过来他话里是何意,他突然就循着她的指尖而来。

    借着宽大广袖的遮掩,他的手指顺着青梨的细腕往里摸索,触感玄凉,好像一条细细的小蛇般蜿蜒缠绕着,缓缓攀爬过她的肌肤。

    青梨一时有些怔愣。

    顾忌着是在众人面前,她动作幅度不敢太大,也不敢用力,怎么都无法甩开他的触碰。

    心里有些着恼,她抬头,对上俞安行温柔含笑的眉眼。

    青梨心下微动。

    俞安行的宽袖被微风吹出细微的褶皱,掩盖了衣袖内她放肆的举动。

    纤细柔软的指尖抬起,巧妙地化主动为被动,细细勾画过男子掌心起伏的纹路,带起一阵既酥又麻的微微痒意。

    俞安行脊背僵直一瞬。

    他看向青梨,瞳孔微眯,眸光略显深邃危险,似暗含着一丝警告的意味。

    青梨不以为然。

    她手上动作不停,甚至还挑衅般地主动握住了俞安行的指尖,捏了捏。

    俞安行松开了手。

    青梨还没来得及高兴,下一瞬,他突然又反手抓住了她。

    众目睽睽之下。

    他的衣袖掩着她的衣袖。

    他和她的手十指紧紧相扣。

    指缝相错,他牢牢地控住她。

    青梨抬头,咬唇瞪了他一眼。

    俞安行却被她的唇吸引了视线。

    是嫣红的颜色。

    看起来软软的。

    因着她贝齿轻咬的动作,愈显娇媚。

    活色生香。

    俞安行目光沉沉地看着,眼底变得滚烫起来。

    他想摸一摸。

    喉结上下滚动着,俞安行拿起桌案上已经凉掉的冷茶,仰头,一口饮了个干净。

    心底那点说不清来由的躁动平息了下来。

    他抬眸看向正厅内的众人。

    宽袖下,长指却是一遍又一遍地摩挲着,感受着青梨手背上细腻的肌肤。

    良久。

    他扬起唇角,斯文儒雅地笑了起来。

    “嗯,妹妹这几日一直都和我呆在一起,确实没有见过扈表弟。”

    第36章 护

    【三十六】

    俞安行说着话, 众人的目光一时都聚到了他、还有他身侧的青梨身上。

    只因两人离得实在太近了。

    就连衣襟都紧紧缠着。

    手还被俞安行握着。

    青梨挣脱不开,只能低着头,用帕子掩着眼角, 假装仍旧在哭, 以此来避开旁人打量的视线。

    俞安行面上的神情却分外坦然,目光徐徐落在正跪在地上的小厮身上。

    “方才扈表弟进来时, 带着满身的酒气,说不定眼下仍旧是醉着的, 才会说出这么一些不着边际话来。既如此, 便由你来说, 你主子这几日都去了哪、又干了何事。”

    一旁的扈玉宸仍旧扑在扈氏的身上哭哭啼啼地叫喊着。

    “姑姑……侄儿的手好疼……你可要替侄儿做主啊……”

    一个大男人,遇上了事情却只会毫无办法地抽抽噎噎地躲藏在他人身后哭诉委屈, 软弱又无能。

    再一看旁边姿态从容的俞安行,二人简直是云泥之别。

    老太太拧着眉摇头。

    她被扈玉宸的哭声吵得心烦意乱,面色肃着,嘴角旁那两道深深的法令纹便跟着显了出来,表情看着似有些扭曲。

    听了俞安行的话,她面色才缓和了些, 对着地上的小厮颔首。

    “安哥儿说得对, 就由你来说。将你主子这几日都做了些什么,仔仔细细全部说出来,若是胆敢说一句假话, 仔细你的一身皮肉。“

    小厮连连低头称是,又颤着声开口, 果真一字一句将扈玉宸这几日的行踪都给说了出来。

    “……回老夫人、世子爷……表公子那日寻空回了一趟国公府, 本来是要再回国子监去的, 只是……”

    青梨听着那小厮哆哆嗦嗦的声线, 心却忍不住提了起来。

    她却是忘记了,那天晚上,这个小厮也跟着扈玉宸到了椿兰苑,若是他将事情说出来……

    心里有些慌,蜷翘浓密的眼睫便也跟着不安地轻颤了起来。

    俞安行察觉到她紧绷的手背。

    “妹妹在害怕?”

    青梨摇头。

    “……没有。”

    她否认地很快。

    俞安行却是笑了起来。

    长眸里涌动着星星点点的笑意。

    宽袖下,他捏了捏她软绵绵的手。

    “有我在,妹妹不用怕。”

    他轻轻的语调听着很温柔,很像一个爱护妹妹的好哥哥。

    青梨不理他。

    他昨夜都没见她。

    今早也没等她。

    但莫名的,听了他的话,她心里倒是确实稍稍安定了一些。

    再仔细一想,扈玉宸夜里闯进椿兰苑里来的事情那小厮也参与了其中。

    若是他真将这事给捅了出来,他定然也脱不了与此事的干系,老太太重规矩,到时惩罚只多不少。

    但扈玉宸手臂被人给伤了这事却是与他无关,至多也就落上一个护主不力的罪名。

    为了趋利避害,那小厮想来也不会主动将扈玉宸夜闯椿兰苑的事情说出来。

    果然,那小厮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扈玉宸如何从国子监里偷跑出来的前因后果,却是半点也不敢提起椿兰苑。

    青梨忍不住又抬头偷觑了一眼身旁的俞安行。

    他总是这么一副淡然处之的模样,就像一块温润无暇的美玉。

    好像所有的事情都尽在他的掌控之中。

    也不知道他若是失起控来,会变成什么样子。

    另一头,小厮还在说着扈玉宸的事情。

    “……表公子从国子监里回来,在府上逛了几圈,觉得无聊,便打算去花楼里找点乐子……小的几番劝阻,表公子也不听小的……小的便只能跟过去了……”

    小厮的话还没说话,被扈玉宸带着哭腔的声音给打断了。

    “……你小子胡说!我什么时候说过要和你去春香楼的!”

    被这么一吼,小厮的声音抖得更厉害了,只冲着老太太的方向磕头。

    “老夫人明鉴!小的说得都是真的,绝无半句假话……”

    老太太瞪了扈玉宸一眼,才看向那小厮。

    “接着说下去。”

    “……小的、小的跟着表公子到了春香楼……表公子在楼里一呆便是两三天,小的日夜睁眼守在表公子房门前,实在是熬不住,便眯着眼打了个盹……再睁眼时,便是被表公子喊醒的……这才发现表公子不知何时已被人……”

    小厮大抵也是被扈玉宸经的这一遭给吓到了,期间不敢抬头,只一直盯着地板看,到说完时整个后背都被冷汗打湿了个透。

    一番话听完,扈氏的面色彻底难看起来,冷眼让拂云将倒在自己身上抹眼泪的扈玉宸挪开。

    她也隐约记起来了,那日扈玉宸还在半道上特意堵住了她。

    想来是她没再应下他心里荒唐的想法,他心里烦闷,转头又跑到春香楼里去了。

    扈氏心里一下是又气又恼,抬起手指恨恨点了点扈玉宸的额头。

    “春香楼里鱼龙混杂的,你在里头呆了整整三日,竟还敢同我说从未去过春香楼?”

    扈玉宸边哭边摇头,身上油腻的赘肉也跟着一块抖动。

    “……姑姑,是他胡说……我真的没有去春香楼……那天我在府里一直呆到了晚上、那天夜里,还是他给侄儿出的主意,用了迷香,侄儿才能进了椿兰苑……”

    他话里几次三番皆提到了椿兰苑,老太太颇有些不耐烦。

    目光淡淡瞥向一直低着头的青梨,心里还是忍不住生出了几丝疑虑,又问那小厮。

    “你日日皆跟在表公子身后,你说说,表公子为何会一直提到椿兰苑?””这……”

    小厮提着衣袖擦着额头上浸出的冷汗,一时有些支支吾吾的。

    再一抬头对上老太太横竖着的一双白眉,忙又开口。

    “……老夫人……表公子为何一口咬定自己进了二姑娘的院子……小的也不清楚……但小的猜测,可能是和表公子在春香楼里吸了大烟有关……”

    “您不知道,当时表公子吸完大烟,连小的都认不出来了……口中只喊着二姑娘的名字……许是当时表公子出了幻觉,眼下才会一直提起二姑娘的院子……”

    “老夫人若是不信,大可让人去问春香楼里的姑娘们……小的说的句句都是真话……”

    这话一出,众人皆哗然,纷纷交头接耳起来。

    扈玉宸虽平日里就不好干正事,整日里拈花惹草的,府上的人都知道他的性子,也知晓他对二姑娘藏的那个龌龊心思,但是谁也没想到他居然还染上了大烟。

    那大烟费钱不说,吸多了,可还是会死人的!

    青梨也想不到扈玉宸竟还会吸大烟,就这么万般凑巧地替她将那夜的事情给遮掩过去了。

    她放下心来,但心下又难免因着这巧合而生出了几丝讶异。

    抬眸间,正对上俞安行一双清冷又温然的眼。

    青梨很快撇开视线。

    耳畔闻得他一声淡淡的轻咳。

    “既如此,我看眼下事情已水落石出,同妹妹是没什么干系的。那凶手将表弟伤成这副模样,可见脾性万分凶残,还是要早些上报官府捉拿才是。”

    提到官府,扈氏面色却是一下变得很差。

    眼下官府正是在严查大烟的时候,偏偏扈玉宸不省心,就触上了这个霉头。

    且老太太最是看重国公府的声誉,到时若是人被官府给捉去了,国公府会不会出头将人保下也很难说……

    毕竟,扈玉宸说到底是扈家的人……

    扈氏捏着帕子的手疲倦地按了按眉心。

    “……此事,还是要再议……”

    而扈玉宸脑子还有些懵懵的,只一个劲地摇头。

    “……什、什么大烟……姑姑,我从没碰过那些东西……”

    那小厮说得有鼻子有眼,扈氏又怎可能还信扈玉宸,只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他一眼。

    “跟着你的小厮可是将事情全部都说出来了,你难道还想再欺瞒我不成?”

    扈玉宸只一个劲地摇着头。

    目光一转,他看向了坐在一旁的青梨和俞安行。

    “我明白了,一定是你们三个人合起伙来诬陷我……”

    他失神落魄地小声喃喃着,突然便大喊了一声,朝着俞安行所在的方向冲了过去。

    失了双臂,他整个人的身形都在不稳地摇晃着,像是一团飞奔的大肥肉。

    变故来得突然,候在厅内伺候的小丫头子们都被吓了一大跳,一把便扔了手上的东西捂着耳朵尖叫着跑了出去。

    喊叫声、脚步声、瓷器碎裂声此起彼伏,嘈杂又吵闹,正厅一时变得万分混乱起来。

    青梨的手还被俞安行牵着,跟着他起身。

    趁着他分神的间隙,她将手从他掌心中抽离出来,悄声退到了一边。

    一转头,她看到了捂着脑袋、花容失色地蹲在角落里的宁柔婉,咧开嘴角对她笑了笑。

    扈玉宸对上了比自己高出半个头的俞安行,突然又有些心怯,眼睛提溜一转,调转了方向直直朝青梨身上扑了过去。

    案几上的茶盏被扈玉宸撞翻在地,茶水悉数泼到了青梨的身上。

    青梨还未来得及躲,手腕一痛,人便被俞安行一把拽到了身后。

    她眼里还有未来得及褪去的恐慌,只怔怔地看着挡在自己身前的俞安行。

    他的身形是颀长又挺拔的,落下的阴影将她严严实实地笼罩在其中。

    即便是踮起脚尖,青梨也看不到外边乱糟糟的情状。

    只能看到他宽阔的肩。

    还有他衣襟上用金线细细绣着的图案纹理。

    她低头,发现俞安行抓着自己的手很用力。

    久在病中,他的手也是失了血色的苍白颜色。

    她甚至看到了他手背上隐隐凸起的青筋,线条疏朗流畅。

    突然,俞安行转过头来,空中有一片细微的碎瓷片溅起,轻擦过了他的脸颊,很快便在俊朗的眉尾处拉出了一道殷红的血痕。

    手上猛地用力,他将青梨拉至身前,眉头皱着,目光在她身上快速打量了一番。

    青梨听到他沉着音量问她。

    “为什么乱跑?”

    作者有话说:

    第37章 雀

    【三十七】

    俞安行的声音一贯都是淡淡的。

    眼下他皱着眉, 嘴角抿着,下颌微微绷起,看起来似乎在生气。

    他总是在笑着的, 很少会见到他露出这般模样。

    青梨看着他, 先是愣了一会儿,又不知突然想到了什么, 嫣然弯唇,浅浅地笑了起来, 明眸里眼波流转。

    她扬了扬被他紧紧握住的手腕。

    “兄长这么担心我?”

    纤细皓腕上的温度是暖热的。

    俞安行听了她的话, 手上却好似突然被烫到了一般。

    这次不用青梨挣脱, 俞安行自己便先松开了手。

    长眸盯着她湿了大半的衣裙,欲说出口的话戛然而止。

    宁柔婉拎着裙角绕到了俞安行身前。

    她似乎被吓得不轻, 眉头轻轻皱着,眼眶里好像也带上了若有若无的红意。

    宁柔婉不知小声说了句什么,俞安行转过头去看她。

    青梨看着俞安行眉尾处那一道殷红的血痕,刚拿出帕子的手一顿。

    她低头,若无其事地擦起了还在往外淌水的裙角。

    扈玉宸没了双臂,只是靠着一股蛮力在厅内横冲直撞。

    桌子、圈椅、茶壶、杯盏均杂乱无章地摔落到了地上。

    好在外头候着的小厮赶来得及时, 很快便将扈玉宸制服, 听着老太太的令,将还在呜呜挣扎着的人给押了下去。

    老太太被扈玉宸此举气得一阵头晕,拄着手中的沉香木杖, 身子颤颤地靠在案几旁,捂着胸口, 接连喊了好几声“作孽”。

    好在莺歌及时上前将人给搀住了, 才不至于跌倒在地。

    老太太由着莺歌扶着自己坐了下来, 平复了许久, 又看着莺歌指挥着小丫头们将满地的狼藉收拾了个干净。

    小丫头们的手脚利索,地上堆积着的满地的碎片很快被清理干净,热茶被重新奉上,厨房的婆子甚至还送来了新鲜出锅的桂花糕。

    桂花糕被拓印成了端正的四方形,正中淋上香气浓郁的桂花蜜,袅袅热气从其间升腾而起。

    正厅里又恢复了一片祥和与宁静。

    大家皆心照不宣地不再提起方才的事,就好像那样一场闹剧不曾发生过一般。

    赵尚仪目睹了整件事情的经过,面上再寻不见半分笑意。

    心里只道怪不得外头都传国公府大厦将倾,连一个娘家侄儿都敢闹成这样,可见传言到底不是什么无稽之谈。

    即便是府上的两个姑娘日后都能入到宫里,怕也仍旧无济于事。

    让扈氏给赵尚仪赔了许多声不是,老太太才又亲自遣了身旁的莺歌将人给送出了府。

    马车载着赵尚仪往宫里去,远远的,似乎能看到层层叠叠的宫殿金顶。

    御书房里,案牍上摆着的小香炉里冒出丝丝缕缕的苍郁烟丝。

    皇帝李归轩一目十行地看着手上的信笺,面色沉沉。

    “可都查清了?”

    明黄的帘幔遮掩,隐约可看见站在不远处低头复命的羽卫。

    “是。”

    宫道上有隐约的脚步声传来。

    守在御书房门口昏昏欲睡的太监慌忙扬起了搭在手臂上的拂尘:“陛下,太子殿下求见。”

    得了应允,太子李晏缓步进了御书房,却只是站在了门口。

    层层帘幔遮掩,有女子嬉笑的声音从中传了出来。

    里头传出李归轩一声浑浊的轻咳,不难听出里头藏着的被打搅后的不悦。

    很快,有个宫女低着头整着衣衫快步走了出来,两颊还带着通红的绯意。

    隔着帘帐,李晏冲里头的人规矩行了一礼。

    “父皇,生辰庆典上的刺客已被证实了是小叔叔派来的人,小叔叔如今已被软禁在了宫中,父皇觉得该如何处置?”

    “幽州是先皇在世时给他的封地,先以贪墨之罪掩人耳目,将他一路押回幽州,待清理了他在幽州的爪牙,收缴了他幽州军的军令,再当着幽州城百姓的面亲自斩首,以儆效尤,也好让天下人看看,这样不忠不诚的谋逆之人的下场。”

    李归轩疲惫的声线里带了几丝气愤。

    也是,为了争夺皇位便能亲手弑兄,又如何能让人不心寒呢?

    “那一路押送之人,父皇觉得当派谁合适?”

    “祝将军、再加上左都御史俞国公,这两人,应当便够了。”

    李晏恭敬应了一声是。

    从御书房离开,李晏脚步未停,片刻之后便到了皇后的椒房殿,刚好便碰上了从里头出来的赵尚仪。

    祝皇后正倚在美人榻上小憩,见了李晏过来,面上一脸喜色。

    屏退了殿内的宫人,李晏将方才在御书房里的事一一说了出来。

    祝皇后静静地听着,目光落在自己染了蔻丹的指尖上。

    “皇上也真是的,到底还是顾念着手足之情,依我看,路上就该让父亲将人给解决了,免得夜长梦多。”

    说着,她勾了勾嘴角,轻笑了一声,笑声怡然悠长。

    京都的冬是萧瑟又湿冷的。

    虽今日是个晴天,但单靠天际上那几缕微薄的光线,仍然不足以削弱呼啸的冷风中所夹杂着的寒意。

    风从面上拂过,莺歌抬手紧了紧身上的衣衫。

    她候在国公府门口,远远地见着赵尚仪的马车走远了,才返回了正厅。

    本该是一大家子好好地聚在一起商讨家宴的事情,平白便被一个突然冒出来的扈玉宸搅和成了如今这个样子。

    老太太心里堵上了一口气,又顾忌着宁柔婉还在这儿,不好发作。

    “婉儿今日才过来,不想却是让你看了一场笑话,可有被吓到?让你表哥好好安慰一下你,这几日你便到静尘苑里同我住在一块,这样离你表哥的沉香苑也能近一些。”

    说着,又让俞安行带着人在府上好好逛逛。

    “你表妹初来乍到,还不熟悉府上,你带她好好逛上一逛。”

    宁柔婉闻言,只偷偷地瞥了俞安行一眼,柔柔地唤上了一声:“表哥……”

    俞安行未应声。

    一边的青梨抢在他前头对着老太太开口。

    “……祖母,我想回去换身衣服……”

    老太太看了一眼她已湿透的半边衣裙,应允了。

    “去吧,仔细身上着了凉。”

    青梨欠身谢过,很快便转身离开。

    俞安行回头,只看到她头上玉簪在日光下泛出的莹润光泽。

    眉头略微皱起,他抬脚,亦转身离开。

    一旁的宁柔婉见了,也拎着裙角跟着跑了出去。

    老太太只乐呵呵地看着一前一后出去的两人。

    见状,俞青姣、宋姨娘等人皆一一告退离开,独扈氏被老太太留了下来。

    没了众人在前,老太太面上也不再留情面,直接便开口让扈氏准备扈玉宸回姑苏的事情。

    “就玉宸如今这模样,想要再科考也不行了,更遑论他如今还染上了大烟……是上报官府亦或将此事瞒下,端看你这个作姑母如何抉择。总归,国公府是再留不得他了。”

    扈氏捏着手里的帕子,脸上眉目僵着。

    “母亲说得是……”

    青梨一路上走得很快。

    俞安行才刚出了正厅,远远的便只能看到游廊拐角处她一晃而过的裙角。

    他想跟上前去,眼前突然凑出来一个宁柔婉。

    她脸上带着一个娇羞的笑。

    “……我还不认得府上的路,麻烦表哥送我回去了。”

    俞安行觉得她很碍眼。

    他没理他,视线穿过她看向回廊。

    那抹水粉的衣角彻底消失在了眼前。

    半点也没想着要等自己。

    宁柔婉没得到俞安行的回应,又大着胆子再问了一句。

    “……不知表哥平日里喜欢做些什么?”

    俞安行这才淡淡瞥了宁柔婉一眼。

    “我如今身上不舒服,怕是没有办法送表妹回去。”

    他唇角明明带着温温和和的笑意,可眼底又好像藏了一层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与疏离。

    宁柔婉揪着手中的帕子,不敢再开口。

    很快便被俞安行招手随意唤来的一个小丫鬟带着往静尘苑去了。

    俞安行眼前终于清静了下来,耳边却突然响起一阵聒噪的鸟鸣。

    他循着声音看过去。

    正厅的檐廊下多出一个鸟笼,有一只雀儿正在里头叽叽喳喳地叫唤着。

    俞安行走了过去。

    长指捏住了那雀儿的染了一点白的小喙。

    它终于安静了下来。

    正厅内,老太太和扈氏交谈的声音隐隐约约传了出来。

    她二人的声线压得很低。

    但俞安行还是听了个清清楚楚。

    他本想离开。

    但他听到了青梨的名字。

    谈完了扈玉宸的事情后,老太太挥手,让扈氏退下。

    扈氏却仍旧站在原地,面露犹豫之色。

    “……母亲,我还有一事要说……儿媳觉得,让梨姐儿也一道去百花宴,会不会太过冒险了一些……”

    “一来梨姐儿琴棋书画样样皆不会,到时若是在百花宴上闹了笑话,丢的可是整个国公府的面子……二来……”

    “吱吱吱——”

    外头突然传来一阵尖锐的鸟叫声,打断了扈氏的话。

    老太太不耐地皱了皱眉。

    国公府要办宴的消息才刚传出去,便有一些阿谀奉承之辈送了些鸟雀到府上来供玩乐。

    但老太太向来是喜静的,眼下愈发嫌弃起那雀儿来,只让扈氏接着讲。

    扈氏继续开口。

    “……二来,梨姐儿她……实则算不上是国公府的人,毕竟……她的户籍文书,眼下可都还留在她姑苏的那个家里呢……”

    外头廊下,雀儿啼叫的声音愈发小了起来。

    那只雀儿被人用力地捏在手里。

    那人的手长得很好看。

    纤秾合度,指节修长。

    雀儿挥着翅膀,想从他手中逃出去,却轻轻松松便被他捏住了脆弱的脖颈。

    它的爪子在不停地抽搐着。

    俞安行最终还是松开了手,将那只可怜的雀儿重新放回了笼子里。

    看着在笼子里重新跳起来的雀儿,长眸里晕开了一层浅淡的笑意。

    他温柔地抚平了那只雀儿身上羽毛的褶皱,笑了起来。

    他想,饶是她走得再快,终究也是跑不掉的。

    第38章 计

    【三十八】

    青梨走得很快。

    直到耳畔再听不见宁柔婉那一声又一声柔柔唤着的“表哥”时, 方停了下来。

    一抬眼,才发现自己竟然已经到了菡萏园。

    穿过丛丛的花和草,站在栈道上, 脚下便是园子里的那方雅致的小湖。

    有缥缈模糊的一层层水雾朦朦胧胧地笼罩在湖面上。

    拎着仍旧湿漉的裙角, 青梨矮下身子,随意拾起了地上的一块小石子。

    扈玉宸的事情暂且被解决了, 但好像并没有很开心。

    心里无缘无故有些憋闷。

    攥紧手中的小石块,青梨用力往湖面上掷去。

    石块擦着水面而过, 接连带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才又沉沉掉进了湖底。

    随着她的动作, 她鬓边的碎发被风扬起,轻拂过姣好的侧颜。

    耳畔响起一阵轻轻的水波浮动的声响。

    俞安行看向远处那人的身形, 脚步停了下来。

    在湖边吹了许久的风,青梨心里才舒畅了一些。

    又想到了百花宴的事情。

    俞安行终究不会一直帮自己。

    而且,他身边左一个心莲,右一个宁柔婉,自然也不会缺人照顾。

    百花宴结束,无论俞青姣会不会成功进东宫, 她的婚事也是要着手打算起来的, 到那时,扈氏也定然会开始插手自己的婚事。

    在这之前,得给自己物色一个好的人家。

    而听小鱼说, 老太太这次虽口头上说的是办家宴,实则给京都城有名有姓的人家都送了帖子过去。

    凭着国公府的门第及俞安行在外的名声, 若是不出意外, 到时京都城里的青年才俊, 有一大半都会过来……

    这次家宴, 便是一个最好的契机。

    手中最后一块石子擦过湖面落入湖中,青梨从栈道上下来,眼前没了遮挡,就连天上微微弱弱的一点日光都变得有些刺目起来。

    她眯起眼睛,下意识低着头,抬起手来遮住有些晃眼的光线。

    余光瞥见了男人的皂靴,一步一步,缓缓停至自己身前。

    青梨抬起头来,脸上挂起一抹笑。

    “兄长不是去陪表姐了吗,怎么又突然到这儿来了?”

    俞安行未应她的话。

    他负着双手,俯下身来,目光沉沉地注视着她。

    却是自顾自问了一句:“妹妹刚才没等我。”

    俞安行的眸色幽深,青梨被他这样看着,有些不自在,往后退了半步。

    她移开了自己的视线,本扬起的眉尾很快下垂起来,看着有些失落,语气里也若有似无地带上了几分可怜。

    “……我以为……兄长是要送表姐的,便先走了。再说了……兄长今早也没等我。”

    她面上的失落似真似假。

    俞安行顿了一会。

    他昨夜一夜未睡,今早也是特意先走的。

    他想,她不过是他用来排遣的、一个可有可无的东西,见与不见,并无多大差别。

    可是……又好像并非如此……

    没能见到她,他似乎会更不开心一些……

    眼中的情绪被长睫遮掩,俞安行拿起青梨的右手。

    他过来时,看到了她在湖边扔石头的动作。

    低头察看,果然看见了她掌心里残着的点点石子碎渣和灰尘,长指细致拂过,一一替她清了个干净。

    “嗯,是我错了,以后我都等妹妹。”

    俞安行指尖明明是冰凉的,掌心被他触及的地方却又莫名带上了燎人的温度。

    青梨由着他动作,收回手后,掌心上却仍旧残留着他指腹粗粝的触感。

    挥之不去。

    她抬眸,看着他眉尾处那一道半干未干的血痕。

    鬼使神差的,她的指尖触了上去。

    “兄长这里方才被擦破了,出了一点血。”

    轻柔的触感软软落在眼角。

    带着她的温度。

    这样的触碰,并非是第一次。

    但这一次,俞安行注意到了,在心内乱窜的、莫名的情绪。

    带起一股怪异的麻和热。

    又是这样一种不受控制的感觉。

    俞安行皱起了眉。

    他的身子开始紧紧绷着。

    青梨察觉出了他的抵触。

    面前晃出宁柔婉的一张笑脸。

    她要收回手。

    却被俞安行一把抓住了手腕。

    “……我看不见,妹妹替我擦一擦吧。”

    低沉的声线好似温柔的诱哄。

    强硬握住手腕的姿态分明又是不容忍拒绝的。

    青梨的指尖重新触上俞安行的脸。

    落在他眉眼旁,一点一点,替他擦去了那道血痕。

    俞安行低头看她。

    同心里不受控制生出的莫名情绪相比,他似乎更讨厌她的远离。

    可是为什么。

    他没想出答案。

    目光被青梨的指尖吸引了过去。

    白腻水嫩的指尖沾染上了他的血,变成了瑰丽的猩红。

    和她的唇瓣颜色一样。

    很好看。

    青梨没注意到他的视线。

    她掏出帕子,想要擦干净指尖沾上的血。

    俞安行看着她的动作,长指夺走了她手中的香帕。

    他想让他的血长长久久的沾染她。

    青梨狐疑地抬眼瞧他,便见他拿着自己的帕子掩唇轻咳了起来。

    那可是才被她用来擦了湿衣服的帕子。

    红唇几番翕合,欲言又止。

    身上的湿衣服被冬日里的冷风一吹,愈发寒浸浸,青梨接连便打了好几个喷嚏。

    扶着小鱼的手,她转身要回去换衣服。

    俞安行也没将那帕子还回来。

    他看着青梨离开的背影。

    她纤细的身形在冷风里有些发抖。

    他忍下了那股莫名其妙的、想将大氅给她的冲动。

    只是想着,她看着真可怜。

    俞安行突然记起了笼子里的那只雀儿。

    既然不喜欢她的远离,那就……让她一直、一直都呆在身边就好了。

    反正,只是一个玩物。

    俞安行弯唇,笑意温和纯净。

    他低下头,极有耐心地叠起了手上拿着的、她的帕子。

    他的动作很细致,帕子最终被叠成了一个整齐端正的方形。

    朝上的一面,露出来的是在帕子一角绣着的、小小的一朵蔷薇花。

    有风拂过,轻轻撩动了他的衣袍。

    也吹动了廊檐下挂着的那个鸟笼。

    笼子里,雀儿藏缩在角落,正埋头理着自己背上的羽毛,啼叫的声音小上了许多。

    正厅的毡帘却突然被人重重掀起。

    才刚死里逃生的雀儿心神正紧绷着,又被这声响惊到,立马在笼子里上下扑棱着翅膀,又片刻也不停地啾啾叫了起来。

    扈氏一路阴沉着脸回到了褚玉苑。

    脑子里仍旧是老太太的话。

    她当初确实是存了一些私心,故意没将那丫头的户籍文书拿过来。

    本想以此为把柄,不想这事竟是半点没让老太太打消让那丫头参加百花宴的心思,反而却是指责起了她做事的纰漏。

    “当初将吕溶月纳进府里的事情,一应流程皆由你来负责,为何没有让人去姑苏将她的户籍文书拿过来?又为何到现在才同我说?”

    “既如此,我国公府可不能吃了这个替别人家白养了孩子的哑巴亏,眼下只能尽快派人到姑苏去将此事办妥。”

    “我也知晓你心里有些顾忌,但咱们府上缺人,百花宴上多去一人,成算也就大一些,将来也能多给安哥儿一些助力。倒是安哥儿在朝上顺风顺水的,日后云哥儿的仕途也能多些保证不是……”

    扈氏倚在小榻上,疲惫地按着眉心。

    今日的事一桩接着一桩,件件皆让她费尽了心神。

    再一想到那个在姑苏乡野出身的丫头若是真能进了宫,日后再回到府上,自己还得冲她行礼跪拜,心情便愈发郁结起来。

    拂云看着扈氏的脸色,知晓她心情不好,小心翼翼地奉上了热茶。

    许久,扈氏眉眼舒缓了些,端起茶来抿了一口,拂云这才敢小着声开口。

    “夫人,奴婢方才偷偷同押着表少爷的小厮通了气,人这会儿正在偏院里歇息着,您看,要不要寻个大夫来瞧一瞧表少爷的手?”

    扈氏本就恼怒着扈玉宸今日里给自己惹出的这一桩祸事,听了他的名字,愈发烦闷,正欲摆手说不管他,脑子里却又突然蹦出来一个主意,吩咐拂云:“你快去将他给带过来。”

    扈玉宸嚷叫了半日,哭啼还没止住。

    再一次见到扈氏,眼泪愈发汹涌起来,口中只一个劲地喊着自己是冤枉的。

    “姑姑……侄儿真的没有去春香楼,也没有吸大烟……都是俞安行和俞青梨……是他们两人诬陷我……”

    扈氏却是一改之前在正厅时的黑沉脸色,只捏着帕子擦眼角。

    “你是姑姑的亲侄子,姑姑又怎会不信你?你向来乖巧,怎么可能会做出吸大烟这种事情来?只是姑姑在府上人微言轻,方才在老太太面前,姑姑才不敢表现出来……”

    “你放心,过几日姑姑给你父亲去一封信,让他从姑苏派人过来,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定然要还你一个清白。”

    扈玉宸听了,面上堪堪露出一点喜色,只是很快又湮没了下去。

    “……我眼下……已成了一个废人……若是让父亲知道了这事,那我这一年在京都里的事情都瞒不过他了……到时只怕他饶不了我……”

    扈氏耐着性子哄他。

    “无论如何,你也仍旧是你父亲的嫡长子,他总不能弃你不顾。”

    “至于俞青梨那丫头,你之前不是喜欢她喜欢得紧吗?之前也是姑姑糊涂,眼下,姑姑倒是有一个能报复她的法子。”

    作者有话说:

    第39章 揽

    【三十九】

    至了十二月, 萧索的隆冬时节。

    今岁京都的冬天有些怪诞,冷风呼呼地刮着,刀子似的吹在人身上。

    光是冬雨便接连下了好几场, 却久久不见飘雪。

    昨日夜间也落了雨, 至了夜半,雨才停了下来。

    晨间, 时候尚且还早着,天边还有未来得及褪去的一片灰沉的阴暗。

    京都城的街道还带着湿漉漉的雨水痕迹, 举目望过去, 半天瞧不见一个行人, 冷冷清清的。

    国公府的瓦檐上还残着昨日夜里的雨珠,滴滴答答地落下来。

    廊檐下, 小厮和仆妇们来去的步履匆匆,是与外头截然不同的、一派热火朝天的景象,嘈杂又吵闹。

    老太太早前半个月便开始为着今天这宴准备了,足足从十一月底一直忙到了十二月中旬,只恨不得能将整座府邸都给重新翻新一遍。

    四更天时,管事的又在后照院里点了一遍名, 拎着耳朵教训了一番。

    府上每个小厮和丫鬟的心都提了起来, 生怕自己会在今日的宴上出了差错惹了老太太不快,半点也不敢马虎。

    青梨今日也特意起了个大早,一路从沉香苑先回到了椿兰苑。

    天还没亮透, 窗边泛着一层朦胧的浅青颜色。

    屋内的光线昏暗,为了方便, 小鱼还特意燃起了烛火, 暖黄的光线映照在那张檀木雕花的旧妆台上。

    小鱼手上拿着青翠的石黛笔, 稠浓的颜色在修得齐整的眉上洇打开, 细细在那妍丽的面庞上晕出了两道匀称的远山眉。

    “姑娘,好了。”

    听了这声,半阖着的眸子这才徐徐睁开,眼底眸光流转,烁烁生辉,衬得那两道远山眉好似也活了过来一般,添了几丝神韵,瞧来多妩媚。

    青梨轻扫了一眼立在台上的那一方菱花铜镜,里头照出一张倾城的脸来。

    云鬓乌黑,眸子潋滟,唇上一点轻红。

    瞧着却好似还少了一点什么。

    美目微凝。

    青梨思索了一瞬。

    揭开台面上的那一盒红妍的胭脂,白腻的指尖伸到里头,轻点了点。

    少顷,便用胭脂在额间绘出了一朵半开的、纯洁的蔷薇花。

    青梨本就生得极美。

    平日她很少妆扮,身上是自带的清水出芙蓉的本真颜色。

    今日特特妆扮了一番,便将她的美与艳全都释放了出来。

    纯与欲交织,最为惑人。

    即便什么也不做,光是站在那儿,也自成一道惹眼的秾丽风景。

    头上的那根青玉雕花簪子在昏沉的光线里泛着莹润的光泽,一眼望过去,晃得人眼睛直发酸。

    待青梨收拾好了,天上却又开始飘起了细雨。

    望着窗外朦胧的雨丝,她面上的笑意淡了一瞬。

    她不喜欢下雨天。

    但今日也不得不出去。

    冬雨冻人,身上裹上了披风,青梨手上又再多揣了一个取暖的手炉。

    临出门时,小鱼问了一句:“姑娘,咱们还要再回到沉香苑去等世子爷吗?”

    青梨点头:“自然要等兄长。”

    今日这场宴,俞安行才是主角。

    不跟在他身后,哪里能见到京都各府的好儿郎呢?

    小鱼应了,撑着伞护着青梨出了院子。

    不想才过了月洞门,迎面却见到了男人高大的身形立在不远处。

    他负手站立着,朦胧的天光下,可窥见他线条分明的侧脸。

    即便被寒风凛冽地吹着,挺拔的身姿也岿然不动,风度似是刻进了骨子里。

    他似乎已等了有一会儿了,元阑虽在一旁替他撑着伞,但他的肩头仍被斜飘进去的雨丝打湿了一片。

    听见了身后传来的脚步声,俞安行回身。

    目光直直落到青梨面上。

    她身上是一袭赤色的裙裳,半掩在珍珠色的披风之后。

    浓郁的颜色,愈发显出她艳丽夺目的姿容。

    俞安行第一次见到她这般明艳的装扮。

    饱满的唇上被殷红的口脂润色,娇艳欲滴。

    就像是话本上能勾人精魄的女妖精。

    青梨才刚想要抬脚走过去,就见俞安行接过元阑手中的伞,挺拔的身形穿过雨幕,一步一步,缓缓朝自己走来。

    停在青梨面前,俞安行抬手,手中的伞将青梨遮盖了个严实。

    朦胧的水雾中,伞下的两人相互对视着。

    远远望过去,恍若一幅美好的山水画卷。

    “妹妹,走吧。”

    俞安行温声开口,长指抬起,指腹顺势擦去了青梨鬓发上沾着的几点雨珠。

    青梨点头,跟上他的脚步,又抬眼去看他。

    “……我是第一次参加国公府的宴会……有些害怕,待会儿在宴上,我能一直跟着兄长吗?”

    “但我在宴上要去见的都是男……”

    话说到一半,目光落在她今日格外妍丽的面庞上,俞安行突然意识到一些什么。

    他低眸去看伞下的女子,对上她格外善解人意的笑。

    “……我没事的,只要能够跟在兄长身后就行了。 ”

    青梨笑着,眉眼上扬的弧度灿烂。

    俞安行见了,眼底的眸光却是一寸一寸冷凝了下来。

    他盯着她唇上嫣红的口脂,只觉分外碍眼。

    “我看妹妹今日的妆扮,似是格外看重这一场宴席?”

    “这可是祖母特意为兄长办的家宴,自然重要。”

    捏着伞柄的手用力,俞安行于唇齿间送出一声极轻极柔的浅笑。

    “这么说来,妹妹是为了我,今日才这般大张旗鼓……倒还真是令我、有些意想不到。”

    他一字一句地说着,语调缓慢。

    目光沉沉地落在她额间的那朵蔷薇花上。

    正厅里。

    游廊上,手上捧着茶壶和糕点的小丫鬟们鱼贯而入,阵仗颇大。

    时候还早着,但已有三五宾客过来了。

    老太太起不得这般早,扈氏正带着俞青姣在一旁招待着。

    而俞怀翎在十日前接了圣令,已随着押送李归楼的队伍一道北上幽州去了。

    说起来,这小王爷本是因着生辰庆典上圣上被刺杀一事而被软禁在了京都,眼下却又是因着贪墨之名而被押送回幽州,倒是让京都城的百姓议论了许久。

    幽州和京都两地之间隔着的路途遥远,且此时天气又冷了下来,沿途一路的风雪,莫说是此次宴会,即便是到时除夕之夜,俞怀翎怕也还赶不回来。

    青梨跟在俞安行身后缓步进了正厅。

    听见动静,众人的目光往二人身上望过去。

    男人颀长的身形端正,不起眼的素色袍衫,偏偏被他穿出了一身清冷的贵气。

    身后跟着的女子低垂着头,面容看不太真切,但端看那隐约露出的一点眉眼轮廓,已是姿容无双。

    两人甫一走进来,连黯淡的天光都好似被点亮一瞬。

    俞安行名声在外,旁人不难猜出他的身份。

    但至于跟在他身后的那位女子是何人,众人便不知了。

    有宾客向扈氏打听,扈氏往青梨的方向看去,眼神冷了一瞬,再回过头来,面上又挂上了热络的笑。

    “这是府上的二姑娘,胆子小,往年跟着她姨娘,从来没有在宴上见过人,你不认得也正常。”

    一旁的俞青姣跟着抬眼望过去,目光却也禁不住在青梨身上多停留了一瞬。

    待反应过来,又有些着恼地移开了视线。

    她才不会觉得俞青梨好看。

    俞安行才刚到正厅,便陆陆续续有人上来同他攀谈。

    只是谈着谈着,目光却总是若有似无地往他身后的青梨身上飘过。

    唇角笑意遮掩着微沉的面色。

    俞安行牵过青梨的手,将人又往自己身后藏了藏。

    青梨站在俞安行的身侧,视线却几欲被他给完全挡住,只能勉强看到站在他对面那人的一个稀疏的发顶。

    她想再往前去看一看,可俞安行的手臂一直紧紧横亘在她腰侧,将她护在他身后,她半分也动弹不得。

    看不清楚来人,便也只能听着他们交谈的声音。

    谈的无非是什么诗啊书啊的,青梨也听不懂。

    几番下来,难免觉得有些无聊又憋闷。

    转头看向窗外,细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下来。

    滴滴答答的雨珠顺着木质的窗棂渗进来,打湿了上头的雕花。

    又有一人走过来同俞安行见礼。

    趁着俞安行抬手回礼的间隙,青梨拎起裙角,从他身后离开。

    对面的人说得兴起。

    俞安行回头。

    身后已是一片空荡。

    那个口口声声说要一直跟着自己的人,早已不见了踪影。

    长指摩挲过腰上的蔷薇花,指腹轻捻。

    俞安行唇角的弧度温柔,面色却是黑沉一片,恍若风雨欲来。

    往正厅里来的宾客渐趋多了起来,青梨特意绕到了隔壁的小门,出了正厅。

    厅后有一道小小的短廊,偏僻又逼仄,甚少人行。

    在这里,可以看到角落里栽种着的那几株小小的腊梅。

    枝头已缀满了半开未开的花苞,是灿烂的明黄颜色。

    青梨倚在一旁的雕花木栏杆上,仰头看着。

    耳畔突然响起一声迟疑的轻唤。

    “……姑娘……”

    青梨没想到在这儿还能遇见人,回头去看时,脚上不慎踩着了地板上残着的那一小滩雨水,有些打滑,身形有些不稳,拿着的帕子也堪堪从手中掉落。

    那人见了,正欲上前。

    却有大手先于他接住了那方精致的香帕。

    青梨抬眼看着面前突然而至的熟悉身形,还未反应过来,腰间便被俞安行揽住了。

    他手上的力气用得很大,她整个人毫无缝隙地、紧紧地贴上了他。

    长睫在脸上埋下一团深深沉沉的阴霾。

    俞安行抬目,看向对面的人,瞳色幽深若子夜,带着迫人的锐意。

    开口时,徐徐的语气却分外温和,近似宠溺。

    “舍妹的手脚不太灵便,见笑了。”

    作者有话说:

    第40章 衣

    【四十】

    青梨顺着俞安行的视线望过去, 看到了那个站在不远处的男子。

    他身上一袭竹青颜色的衣袍,面容清俊。身上的衣饰不凡,偏气质又是过分温和的, 恍若一个儒雅温和的书生文人。

    看见了俞安行, 那男子先是一怔。随即,面上露出一个惊喜的笑, 急急忙忙拱手同俞安行见礼。

    “在下苏府苏见山,久仰世子大名。”

    俞安行只淡淡颔首应了他:“苏公子。”

    没有松手回礼。

    青梨一低头。

    俞安行的手仍旧紧紧地锢在她腰间。

    他腰上的白玉腰带冷硬, 硌得青梨有些不舒服。

    偏他手上的力度未曾有过片刻收敛, 甚至将她腰上的布料都给揉成了皱巴巴的一团。

    青梨不满地瞋了俞安行一眼, 再抬起头来,便见苏见山又朝着自己所在的方向拱了拱手。

    “方才吓到了姑娘, 是苏某的不是。”

    这话明明是对着青梨说的,可那苏见山又不敢抬头看人,只是一个劲地低头盯着地面,脊背紧绷。

    青梨看他局促的模样,不免弯唇轻笑了一声。

    “无碍,只是不知方才公子唤我何事?”

    女子的笑声轻柔曼妙, 染红了儒雅郎君的脸庞。

    苏见山抬眼, 对上那一双灿然的眸,顿时血气上涌,一张白瓷似的面皮红了个透, 恍若能从中滴出血来。

    憋了半日,方才支支吾吾地出声。

    “……苏某平日里爱调香, 姑娘身上的香同苏某平日里闻到的都不一样……苏、苏某是斗胆想、想请教姑娘……”

    他红着脸, 请教了半日, 却是没问出个所以然来。

    青梨却丝毫不在意他的失态。

    面上还隐隐有些开心。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和她谈起制香的事情。

    她耐心地回了苏见山。

    “这是我自己调出来的香, 是以香气才会和外头的香不太一样。苏公子若是喜欢,日后我可将调香的配方给你。”

    俞安行冷眼看着相谈甚欢的两人。

    准确来说,是看着正笑意吟吟的青梨。

    她的眼眸是明亮清澈的,眼底的波光秾丽潋滟。

    明明是这样一双好看的眼睛,此时却是在看着其他人。

    其他的、男人。

    揽着细腰的手用力,俞安行带着怀里的人调转了身子,要离开这儿,返回正厅去。

    “祖母方才在找你。”

    青梨几乎半个身子的重量都倚在了俞安行身上。

    闻言抬目,怔然地看着他。

    却看不清他微垂的眼眉,只能看到他流畅漂亮的下颌线条。

    她不过才出来了一小会儿,老太太这么快就过来了?

    青梨心里有些诧异。

    “可是……”

    她还没有同苏见山行礼作别呢。

    刚想回头去瞧上一眼,男人置在腰上的手却在这时正好滑落到了她肩上,刚好便遮住了她回看的视线。

    她什么也没瞧见。

    苏见山呆呆站在原地,耳廓上尤带着一抹红意。

    廊上眼下已空无一人,他却仍旧在回忆着方才的惊鸿一瞥。

    小娘子慵懒倚靠着雕花木栏,光线浮动在她细腻的雪腮之上,比长在枝头上生机明媚的腊梅还要瞩目万分。

    恍若是九天之上的神女一般。

    他哪里是喜欢调香。

    不过是因为人,才会觉得那香特别罢了。

    随行的小厮等得久了,忍不住过来叫人。

    “公子?”

    苏见山回过神来,方才依依不舍地走了。

    青梨跟在俞安行身侧。

    走上几步,又禁不住小声同他打听情况。

    “兄长,方才那个苏公子,你之前可认识他?”

    没有回应。

    “那……兄长可了解苏府的情况?”

    依旧没有回应。

    青梨撇嘴,瞥了一眼俞安行紧抿的唇线。

    只觉他也并非外头所传的那般博学,明明什么都不知道。

    还欲开口再问,俞安行却突然便停下了步子。

    漆眸凝视着眼前的人,瞳孔微眯,深邃的眸光恹戾。

    “妹妹对方才那人很感兴趣?”

    “……算不得感兴趣,只是恰巧遇上,结交一下,多个朋友也好。”

    俞安行想到了方才两人相谈甚欢的场景。

    宽袖下,手中的那方香帕被他紧紧揉作了一团。

    开口时,声线却又依旧是平稳温润的,循循善诱。

    “不过是个偶然到府上赴宴的外人,不可轻信,妹妹还是要多防着些为好,仔细被人骗了去。”

    对上俞安行关切又温和的眼神,青梨点头。

    只是心里仍旧对那苏见山存了几点好奇。

    那苏见山性子看起来是个老实呆直的,日后要是她真找不到合适的人……说不定还可以……

    俞安行并不知道她此时心里在想着什么。

    见她乖乖点了头,情绪稍缓。

    两人继续往前走,正厅就在眼前,俞安行却是径直绕开,带着青梨往特意留着招待女客的花厅去了。

    青梨纳闷地抬头看了俞安行一眼,对上他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妹妹不是说第一次赴宴有些害怕?我陪着妹妹。”

    远远的,便听见了花厅处嘈杂的交谈声音。

    青梨才刚抬脚踏过了门槛,耳畔突得响起一阵刺耳的摩擦声。

    绣鞋边堪堪掉落下一根女子的细簪。

    不远处的地面上正歪斜地躺着一个女子。

    在她身前,站着另一个双手叉腰破口大骂的女子。

    “祝晚玉,我刚刚连碰都没碰到你,你躺在地上装什么装!”

    名唤祝晚玉的女子只低头用帕子抹着眼角的的泪,并不开口回话,身形柔弱,瞧来多可怜。

    来赴宴的众贵女聚作一团,站在一旁看着热闹,时不时小声附耳窃窃私语几句。

    有实在看不过去的人上前提醒。

    “晚吟姐姐,晚玉妹妹年纪还小,想来方才也不是有意要冲撞你,你便暂且不计较她这一回吧?”

    祝晚吟一把拂开了那人的手。

    因着动作太过用力,鬓发上斜插着的几根金钗碰撞在一起,发出的声响刺耳又聒噪。

    “她想得美,若是她今日不给我一个说法,就别想让我放过她!”

    跟在她身后的婢女苦着脸,寻了间隙又上前小声劝阻。

    “姑娘,这毕竟是国公府办的宴,还是要收敛些为好,若是到时事情闹大了传到宫里去,只怕皇后娘娘心里会……”

    搬出了皇后的名头,祝晚吟这才终于不情不愿地摆手,不再同祝晚玉追究。

    只离开时,又朝躺在地上的祝晚玉狠狠地啐了一声。

    祝晚吟离开,看热闹的人也渐散去,口中都在小声说着这祝府嫡小姐的糟糕脾气。

    在宴上便敢如此待自己的庶妹,若是在祝府,只怕手段会比眼下更加过分。

    但也无怪乎这祝晚吟的脾气会糟糕至此,毕竟她上头有一个作大将军的祖父,还有一个作皇后的姑母,到了来年,说不定还会入主东宫。

    祝晚吟的身份摆在那,众人虽看不惯她的做派,但也敢怒不敢言。

    青梨拾起落在脚边的细簪,给刚从地上起来的祝晚玉递了过去。

    “……多谢姑娘……”

    祝晚玉抬手接了,余光从青梨面上一扫而过。

    青梨清楚看见了,祝晚玉眼上并无半点泪痕。

    不免有些怔然。

    寻了个空着的圈椅坐下,立马便有手快的小丫鬟送了一碟糕点到青梨手边。

    是刚出炉的栗子糕。

    被拓印成了精巧的五瓣梅花的形状,色泽金黄,卖相甚佳。

    青梨随手拈起一块。

    栗子糕带着新鲜栗子的香味,入口即化。

    青梨觉得好吃,还想再拿一块。

    不想才一会儿的功夫,那碟子不知何时就已被人给收走了。

    再往其他案几上一看,旁边其余碟子上装着的都是桂花糕,栗子糕却只有方才的那一碟。

    有点奇怪。

    吃了糕,口中有点泛干,想喝口茶来解解腻,半天也寻不见一个茶壶。

    正纳闷着,就见方才送栗子糕过来的小丫鬟手上捧着一壶茶过来了。

    祝晚玉恰好跟在那小丫鬟身后进来。

    目光瞥向青梨,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青梨却丝毫没有注意到祝晚玉。

    而是看着那路过的小丫鬟,叫住她要了一杯茶。

    祝晚玉从青梨身旁走过,身形却不知怎的一个不稳,摔倒在地时,刚好便将青梨手中的茶给拂到了地上。

    茶杯扑簌滚落在地,应声碎裂,里头装着的茶水倾洒出来,溅湿了青梨微微曳地的衣裙。

    祝晚玉似是被自己一不小心闯的祸给吓到了,急急掏出了帕子要帮青梨擦身子。

    只是在靠近青梨时,低声说了一句。

    “这茶水不干净,小心些。”

    说完,祝晚玉深深看了青梨一眼,才又起身离开。

    青梨望着她的背影,秀眉颦起。

    外头站着的拂云听到了这一声茶杯碎裂的动静,进来察看情况。

    看到地面上湿漉一片的茶水时,面色微变,看向那小丫鬟,大着声音斥责起来。

    “你怎么做事的,还不快些将这茶水拿下去换新的?”

    小丫鬟垂着头,身子颤着,低声道了不是请了罪,才又捧着手上的茶壶匆匆退了下去。

    拂云的目光从青梨手边那碟新端上来的桂花糕上擦过,面上微僵的神色这才慢慢缓和了下来。

    又看向青梨身上被茶水弄湿的裙角。

    少顷,她露出一个笑,上前亲昵地搀住青梨。

    “二姑娘,您身上的衣服都湿了,这里离褚玉苑近,奴婢和夫人说一声,这就带您去换上新的。”

    青梨不动声色地推开了拂云搭上来的手。

    再对上拂云面上的那一抹笑,一双美目警惕地转了转。

    青梨起身。

    柔荑纤纤,攀上了男子翩然垂落的广袖。

    一张娇靥凑到了俞安行眼前,秋水般的眸中含了几分祈求,声音娇软道:“我想要兄长陪我一道去换,好不好?”

    第41章 怒

    【四十一】

    “这怎么行?”

    青梨话音才刚落, 拂云下意识便开口拒绝。

    对上俞安行的视线,又觉自己方才的话太过直接,忙笑着解释。

    “二姑娘是去换衣服, 世子爷跟着一道过去, 这怎么看都不太合规矩。世子爷放心,有奴婢在, 奴婢定然会好好照顾二姑娘的。”

    若是放在从前,拂云只会直接上手将青梨给拽走, 哪里还会有这么多的耐性, 在这儿低声下气地赔着笑脸?

    但是眼下, 察觉到老太太对青梨的重视,拂云面上也不得不作出个样子来。

    俞安行低头看着青梨攀扯着他衣袖的手, 不说话,只是将空落落的掌心递到她手边。

    青梨的反应很快。

    缠着俞安行袖子的指尖一松,缓缓滑落至了他的掌心。

    主动攥上。

    甚至还挠了挠他。

    像是刻意撒娇讨好主人的小猫。

    俞安行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

    到了她有所求的时候,她总会这般乖巧。

    大掌缓缓包住那方柔软,俞安行看向拂云:“带路。”

    拂云面露犹豫:“……可是……”

    “怎么,褚玉苑我去不得?”

    “怎么会……世子爷从姑苏回来了这么久, 夫人可是每日都盼着您能过去呢……”

    拂云忙一边摆手, 一边堆笑着解释。

    眼睛提溜一转,才不甚情愿地弯腰比手,带着青梨和俞安行往褚玉苑走去。

    离开时, 又耳提面命了一番,让厅里的丫鬟们记得好好招待客人, 不可怠慢。

    到了褚玉苑, 拂云将青梨带到了一排偏僻的厢房前。

    四周的环境清幽, 半天也看不见一个来人。

    拂云将门推开。

    “二姑娘, 这是夫人预先备着给宴上女客们置换衣物的房间,丫鬟们已经将衣物都备好在里头了,您直接进去就行。”

    青梨听了,抬脚准备进去。

    余光瞥见拂云紧紧盯着自己的目光。

    想了想,又回身看向了俞安行。

    “……我有点害怕……兄长一定要在门口等我,不能自己一个人先走。”

    俞安行颔首应她。

    青梨进了屋,门被拂云从外头关上。

    站在门边,青梨不敢轻易走进去,先警惕地打量起了屋内的陈设布局。

    拂云守在门前,目光看向站在不远处的俞安行。

    “……世子爷,宴上的客人都在等着您呢,您快些回去吧,等二姑娘换好了衣服,奴婢一定会将人再完完整整地带回花厅去的……”

    絮絮叨叨地说着,本以为还要再多费上几句口舌,不想俞安行竟真就这么答应了,挺拔的身影消失在眼前。

    拂云松了一口气,冲躲在树后的小丫鬟招了招手,那小丫鬟立马便转身跑远了。

    无人注意到,那抹本应出了院子的颀长身形拐了个弯,重新行至了厢房的后廊。

    眼前的窗扇紧关着,却被俞安行轻易便给打开了。

    屋内,青梨的目光停在墙角正燃着的香炉上。

    她闻不出那是什么香,只觉得香味太过浓郁,熏得她有点心慌。

    为保险起见,想了想,她快步走过去,将香炉给灭了。

    一回头,看到站在自己身后的俞安行,被吓得捂着胸脯往后退了半步。

    “……兄长怎么突然进来了?”

    俞安行看着她因着惊吓而微颤的眼睫。

    她的长睫浓翘,乍一眼望过去,恍若纤弱美丽的蝶翼。

    回过神来,他撩袍坐在桌旁。

    “不是说要我等你?”

    青梨顺着俞安行的声线望过去。

    他背对着她而坐,她只能看到他宽阔端正的背影。

    他在外间,她倒也莫名要更安心一些。

    怀中抱着干净的衣物,青梨要进里间。

    只是进去时,余光瞥见紧闭的房门,脚下步子又有些疑惑地停了一瞬。

    方才俞安行进来的时候,她好像没听到开门的声响?

    外面。

    小丫鬟得了拂云的令,步履匆匆跑到了偏院,很快便将扈玉宸带了过来。

    扈玉宸没了双臂,还不太适应,走路时容易失了平衡。

    一路歪歪斜斜的,许久才走到了厢房前。

    拂云偷偷打开了一条门缝,也没细看里头,只招手让扈玉宸赶快进去。

    扈玉宸艰难地挪动着肥硕的身躯,勉强挤了进去。

    将门重新关上,拂云掏出铜锁,快速将门锁了起来。

    又低声唤来了几个小丫鬟,吩咐她们绕着厢房走了一圈,将每一道窗户都用事先备好的小锁给锁上。

    事情办妥,确认再无遗漏之处,拂云面上才露出来一个冷笑。

    她在厨房里找的小丫鬟没胆子,送壶茶都能给摔了。

    当时还以为事情要露馅,好在她多留了个心眼,在栗子糕上也一并做了手脚。

    论起来,糕里的剂量可比那茶水还要更猛一些。

    屋里眼下也正燃着催情的香,房门和窗户也都上了锁,这下,纵是那俞青梨长了翅膀,也不可能从这厢房里飞出去。

    将小丫鬟遣散,左右环顾了一眼四周,拂云才快步离开了厢房,去找扈氏复命。

    视线被屏风遮挡,扈玉宸只隐约看到了坐在桌边那人的身影,也没看清是谁。

    他失了双臂,心里藏着对青梨的怨恨,但一想到美人那娇滴滴的面庞,又心猿意马起来。

    他嘿然一笑,走过屏风便想着扑上前去。

    桌边的人起身。

    扈玉宸甚至没看清那人的长相,脖子上便受到了重重的一击。

    口中接连吐出几口白沫,扈玉宸的身子软绵绵地栽倒到了地上。

    俞安行冷睨了一眼躺在地上的肥腻面孔,长指轻敲了敲窗沿。

    声响轻轻,却又极有规律。

    三短一长。

    窗边倏然便飘落了一个人影,带起一片干枯的冬叶。

    “主子。”

    前厅里。

    同着身边的一堆贵妇挂着面皮嘘寒问暖许久,扈氏的唇角笑得早已疲累。

    远远看见站在那一头的拂云冲自己使的眼色,笑着推脱了一番,才得以从人群中出来,趁着旁人不注意,到了偏僻无人的墙角。

    从拂云口中知晓事情已成了,扈氏冷笑了一声,又嘱咐拂云:“约莫再过个一刻钟,你便带着老太太过去,将此事闹得越大越好。”

    拂云领命,左右瞧了两眼,没看到人,才弯着腰悄声离开。

    待拂云的身影走远了,扈氏捏着手中的帕子,理了理衣裳上的褶皱,抬脚要离开此处。

    只是嘴上却突然被人捂住。

    还没反应过来,脑袋无力地往旁边一歪,人已经被药给迷晕过去了。

    俞安行静立窗边。

    耳边时不时响起一阵布料摩擦的窸窣声响。

    他回身,长眸望向珠帘掩映后的里间,唇角翘起的弧度温柔。

    无聊了许久,还是多亏了她,今日他才能看一场好戏。

    只是过了许久,仍不见青梨出来。

    眉间忍不住皱起,俞安行敛目,大步往里走去。

    手中的衣物掉落一地。

    青梨一时间只觉得脑袋有些昏沉起来。

    闪着流光的珠帘、案几上绘有虫鱼的茶盏、小榻上绣着芙蓉花的引枕……都在眼前慢悠悠地晃荡起来,眼睛好像蒙上了一层艳丽模糊的雾霭,怎么都看不清面前的景象。

    身子半倚在墙壁上,青梨用指尖轻按了一下发烫的太阳穴。

    她用力摇了摇脑袋,再睁开眼时,愣愣看着眼前,却分辨不出自己究竟身处在什么地方。

    只能感觉到从体内缓缓升腾而起的、叫嚣着的、无穷无尽的热意。

    热……好热……

    裙裳解开,绣鞋踢掉……

    却还是不够……

    身前突然笼罩下一方阴影。

    青梨呆呆地抬头,仰望着那人。

    眨了眨眼,过了好一会儿,才辨出来面前站着的人是谁,不禁弯唇笑了:“……俞安行……你怎么又这么静悄悄地就进来了……”

    里间的地板上,赤红的裙裳和小巧的绣鞋纠结成了一团。

    男人的眉头蹙着,长指捏上她精致的下颌,将她的脸抬了起来,她面色已然酡红一片。

    再一想到外间里已被打晕过去的扈玉宸,俞安行很快便意识到,她中药了。

    真是个麻烦。

    嘴里嫌弃地轻啧了一声,刚要收回手,指尖却突然被她紧紧地缠绕住。

    好不容易汲取到的一点微薄凉意,青梨怎么可能那么轻易放开。

    她紧紧拉着他的手。

    身上赤红的衣裙褪去,便只剩下薄薄的中衣,领口偏又因着身上的热而被她松垮解开,男人的掌心直接便触上她细腻温软的肌肤。

    简单的触摸仍旧缓解不了体内那股无处不在的热与痒。

    她拉着他,轻轻磨蹭起来。

    她的肌肤娇嫩,几番之后,便被他手上粗粝的薄茧蹭出了一片微红。

    长眸生出了火。

    俞安行的手僵着。

    他咬牙,几乎是一字一字蹦了出来。

    “……俞、青、梨……”

    “……嗯?”

    听到俞安行的轻唤,青梨眨着眼睛看向他,软软地应了一声。

    她怀里还在捂着他的大手。

    赤着的雪足踩上了男人清贵高雅的皂靴。

    女子纤细的身形就这么软绵绵地陷到了男人宽阔的怀里。

    青梨将发烫的脸靠上了俞安行的胸膛。

    他的身上也很凉快。

    长眸眯着,低头看向主动缠在怀里的人。

    皙白的肌肤恍若琼脂堆雪一般,里头洇出一层淡粉的红意。

    她双眸迷蒙,却依旧嫣然,就连额上绘着的那一朵蔷薇花也跟着摇曳生辉,好似活了过来。

    丝丝缕缕的蔷薇甜香拂过鼻尖,一点又一点,侵袭着男人向来傲人的自持力。

    俞安行的呼吸沉重起来。

    带着灼人的温度。

    腿上不知被什么突然硌到。

    青梨突然想到了他腰上系着的那根冷硬的白玉腰带,伸手便要去扯,被他喝住。

    “……不要乱动。”

    青梨撇了撇嘴。

    果真收了手不再乱动。

    只是渐渐的,光只倚在他的胸膛,似乎也止不住身上蔓延开来的热意了。

    踮起脚尖,她仰起头,凑近他的唇。

    “……俞安行……我好难受……”

    她说着话,抹了口脂的唇微微张合。

    他甚至能隐约看见藏在里面的粉嫩舌尖。

    俞安行忽然觉得很渴。

    喉结上下滚动,他眼底晦暗一片。

    他怎么可能、会对着她……

    大掌从她胸前退出,缓缓上移,触上了那截光滑细腻的玉颈。

    他能感受到她颈间动脉的微弱跳动。

    就像那只雀儿一样。

    只要再稍稍用力……

    青梨的意识被体内的热意熏得迷糊。

    她没有察觉到危险的来临,只是安然地枕着俞安行的胸膛,脸颊轻蹭了蹭他。

    片刻后,又不满地轻声嘟囔了一句。

    “俞安行,你的心跳声好吵。”

    娇气的呢喃落入耳中。

    男人的喉结微动。

    眉眼间染上了薄薄的一层愠怒。

    而耳廓后,早已被烧得一片通红。

    第42章 动

    【四十二】

    俞国公受了圣上的钦点, 随着祝将军一路押送小王爷回幽州。

    京都城里的各府各家都在传着,兜兜转转,这国公府许是又得到了圣人重视, 要恢复先帝时的荣光怕是指日可待。

    因着这一桩, 再加上府上那位才刚在科考中夺魁的年轻世子在外的君子名声,国公府今日大办的筵席, 来往的宾客络绎不绝,人人都在借这一场宴的机会忙着觥筹交错打点关系。

    众人交谈的嘈杂声响吵到了廊下笼子里埋头理着羽毛的小雀儿, 一时间, 不满的啾啾鸟鸣响个不停。

    但因着这是老太太的鸟, 虽有宾客觉得吵闹,但也不敢多说什么, 只笑着赞赏:“这雀儿有灵性,叫声也比外头不知名的野雀好听。”

    褚玉苑里,人迹罕至的偏僻厢房内,分外寂静。

    男人停留在脆弱脖颈处的手最终没能用上半分力。

    因为怀里的青梨踮起脚尖,嫣红的唇瓣不小心擦过他滚动的喉结,轻轻松松便让他收了手上的力道。

    丢盔弃甲、溃不成军。

    欲念在眼底放肆, 交织成一张密麻的网。

    俞安行的脸半隐藏在昏昏的天光之中, 一双精致的眸子暗沉得吓人。

    他盯着她染了口脂的、嫣红的旖唇。

    她的唇比他想得要更软。

    像是盛开在春光里的蔷薇花瓣。

    让人欲罢不能。

    有风慢慢吹拂过两人的衣袂,蔷薇花的甜香和干净的草木气息混合,是不同于萧索冬日里的清新的、生机勃勃的味道。

    很好闻。

    丝丝缕缕地萦绕在二人周身。

    有几缕浅淡的光线从窗棂处透了过来, 勾勒出二人温柔相贴着的、美好的轮廓剪影。

    俞安行的动作是生涩又霸道的,强势地撬开青梨的唇齿, 长驱直入。

    青梨想偏过头去躲, 却又被他侧过脸轻松捕获。

    身后是沁凉的墙壁, 带着冬日里的寒, 身前的人却像一团强势的火,带着迫人的热烈,她被夹在其中,呼吸被掠夺。

    隔绝开里间和外间的珠帘被微风轻轻晃动,有暗光在其上流转,半遮半掩着墙边紧紧相拥着的身影。

    腰上被大掌紧紧勾着。

    青梨看着眼前的俞安行。

    他呼吸粗重,眼神黑沉似漩涡,好似能够直接将自己给吸进去。

    明明是凄冷的冬日。

    屋内的温度却在不断攀升,气氛逐渐变得潮热又黏腻。

    离开宴的时辰愈近,国公府便愈发热闹了起来。

    客人已来得差不多了,莺歌扶着老太太从静尘苑里出来,身后还伴着一个宁柔婉。

    老太太招呼宁柔婉到了自己身畔,亲自同宴上的众人介绍。

    “这是从宁府里来的表姑娘,名唤柔婉,知晓我前些日子从栖霞寺里回到了府上,特地跑过来陪我解闷的。”

    话里虽这般说,但在场的人只一听,就明白了老太太心里存的什么打算,便也都歇了想让自家姑娘同俞安行结亲的心思,只拣了些好听的,顺着老太太的心意说下去。

    “婉儿姑娘人长得水灵,又是个孝顺的,我看呐,同府上的俞世子倒是相配得很。”

    老太太听了,只摆摆手。

    “两个孩子的年纪都还小,八字还没一撇的事情,眼下说这些,有些太早了。”

    面上的笑意却是不自觉深了许多。

    其他人等跟着附和。

    “府上世子才名在外,婉儿姑娘瞧着又是这般温婉孝顺的好性子,依我看,日后若是二人真能喜结良缘,就是京都城里人人传说的一段佳话了。”

    宁柔婉在旁一直听着,双靥飞上红霞,只娇羞地低头笑着,不发一语。

    礼仪规矩有了,性子也柔,看着便是个好拿捏的。

    老太太见了,心里更是满意,不由琢磨着什么时候再同俞安行点破这事。

    同宴上的众人再说了几遭话,老太太有些累了,瞧着时辰也已差不多,让莺歌去将扈氏寻来,预备着上菜开宴。

    不想找了半日,竟是连人影都没看到。

    不仅扈氏,俞安行并青梨两人的踪迹也没瞧见。

    老太太肃了脸,从宾客中退到了另一旁的小暖阁里,看向站在一旁的元阑、小鱼和拂云三人。

    “今日正是办宴的重要时候,你们主子都上哪儿去了?”

    一刻钟早便过去了,拂云本就一直在等着机会将人给引到厢房去,心里着急,听了老太太的话,正要开口,却被一旁的元阑抢了先。

    “回老夫人,主子他身上突然有些不舒服,二姑娘方才才送世子回沉香苑去了,眼下二人怕是来不了宴上了。”

    宴上人多眼杂的,小鱼久不见青梨,心里本还有些不放心,听了元阑这般说了,松了一口气。

    拂云瞥了元阑一眼。

    俞安行先离开了褚玉苑,他是不是回了沉香苑她不知道,但俞青梨却是决不可能从厢房里出来的。

    这护卫想替俞青梨遮掩,却正好是合了她的心意。

    微微一笑,拂云上前一步,行至老太太身前。

    “老夫人,二姑娘的衣服方才不慎被茶水泼湿,才跟着奴婢到了褚玉苑的厢房换衣服去了,人还没从褚玉苑出来,又怎可能陪着世子爷一道回了沉香苑?”

    说着,又抬目看向了元阑。

    “元护卫这般大胆,竟敢在老夫人面前扯谎,怕不是为了替二姑娘隐瞒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元阑面上波澜不惊。

    “属下刚刚说的句句属实,未曾有过半句假话。”

    “既如此,那就劳请老夫人同元护卫随着奴婢走一趟,看看二姑娘人究竟在不在褚玉苑。”

    元阑等的就是拂云这句话。

    “行,那便过去看看。”

    让宋姨娘牵着俞云峥先候在正厅里迎着客,老太太带着宁柔婉和俞青姣,跟在拂云身后一路至了褚玉苑。

    祝晚玉在宴上只低着头站在众人身后的角落里。

    却是在一直默默地听着动静。

    眼下听得拂云这么说,想了想,她抬步跟在了后面。

    路上有爱凑热闹的女客见了,也好奇地跟上前去。

    到最后,往厢房去的人渐多,粗略一数,竟也有了二三十人。

    到了门口,看见挂在门上那把崭新的铜锁,老太太皱了皱眉头。

    “这锁是怎么回事?”

    拂云故作惊讶地捂住了嘴。

    “奴婢也不知这锁打哪儿来的,方才奴婢带二姑娘过来的时候还没看到这锁呢,指不定是谁在里头偷摸干着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才用这锁来掩人耳目。”

    话落,抬手招来了两个小厮。

    “将这锁给打开。”

    金属撞动的窸窣动静在耳畔响起。

    风拂动里间的珠帘。

    地板上落下一道纠结的影子。

    额头相抵,两人的唇若即若离。

    隐约可见暧昧的丝线。

    青梨重新获得了空气。

    急急地喘着,舌尖发麻。

    身上彻彻底底软了下来,再没了半分支撑的力气。

    她颤颤巍巍地伏在俞安行肩上娇娇地喘息着,甜香的蔷薇气息落在他滚动的喉结上。

    “吧嗒——”

    铜锁解开,门被一把推开。

    刺目的光线涌进来。

    长眸微眯,大手立时收紧。

    俞安行闪身,将身上的人揽进了一旁的大立柜中。

    柜门上的金属把手轻轻晃荡了几下,又缓缓归于平静。

    推开门,拂云迫不及待地带着人绕过屏风,待看清了坐在桌旁那两个苟合的男女的模样,脸上的笑意僵住,一时只呆在原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明明……明明她是亲眼看着俞青梨进来的……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

    扈氏是被耳边的嘈杂声响给吵醒的。

    她迷迷糊糊地捂着脑袋醒过来,看到躺在自己身下的扈玉宸,双目圆睁,张嘴喊了出来。

    “啊——”

    一并跟过来的女客万没想到竟然能在宴上窥到国公府里这桩姑姑和侄儿的秘辛,早便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交谈了起来。

    有未经人事的姑娘还被自家大人直接给蒙住了眼睛。

    “……小孩子可不能看这个,小心长针眼……”

    祝晚玉一言不发地站在人群后,眼前浮现出青梨的脸。

    想不到,她的手段竟能这般厉害。

    老太太看着眼前几乎赤/裸地拥抱缠绕成一团的姑侄二人,也不知是气得还是羞得,脸色涨得通红。

    拄着沉香木杖的手用力,枯木似的指节隐隐发白,整个人的身形都颤颤巍巍地摇晃了起来。

    安静的厢房内顿时变成了一片闹哄哄的、混乱的嘈杂。

    落入俞安行的耳中,薄唇淡出了一抹戏谑的弧度,便显得唇角沾染上的那点口脂愈发惹眼起来。

    柜子狭窄又逼仄。

    怀里的人软绵绵的倚靠在他身上,对外头的声响却是半点反应也没有,只是迷茫地抬眼看着他。

    面色愈显酡红,显然是身上的药性发作地越厉害了。

    青梨意识混沌。

    身上的热与痒无处发泄。

    骨节分明的长指缓缓抚上她头上那根莹润的玉簪,云鬓被解开。

    柔顺的青丝铺散,如瀑布般缓缓散落在纤细的腰间。

    俞安行凑近了她,薄唇缓缓划过光滑的侧脸,轻蹭了蹭她小巧的耳垂。

    灼热的气息喷洒在她白皙的耳后。

    “不要乱动……听话些。”

    “……可是……我很难受……”

    青梨眼底被体内的热意氤氲出了一层薄薄的水雾,眼眶红红。

    被泪水濡湿的眼睫在天光下泛着粼粼的微光,就这么怔怔地看着他,好不可怜。

    长指勾起一缕两人勾连在一处的发丝,俞安行轻轻笑了一声。

    低沉的声线似在安抚。

    窗户外,墙角有不知名的小花在随风摇曳,是这萧瑟冬日里难得的一抹、生机勃勃的颜色。

    作者有话说:

    第43章 呀

    【四十三】

    老太太发话, 莺歌将聚在厢房内看热闹的人尽数给遣散了出去。

    吵闹的喧嚣渐渐平静下来。

    扈氏仍旧还坐在扈玉宸身上,呆若木鸡地看着站在眼前的老太太等人。

    老太太抚着胸口喘了许久的大气,才渐渐平静下来。

    用力抬起手中的沉香木杖, 朝着扈氏的后背狠狠敲了一击。

    “还不赶快给我下来!”

    背上的疼痛令扈氏回过神来。

    匆匆披好衣服, 她手脚并用地从扈玉宸身上爬下来,脚步跌跌撞撞的, 差点便一把栽倒到了地上,还是拂云眼疾手快将人给扶住了。

    扈氏几乎是直接要扑到了老太太身前。

    “……母亲……母亲……你听我解释……”

    “我都亲眼看到了, 你还要什么好说的?我想不到你居然有这么大的胆子, 竟然敢在今日……堂而皇之地当着宴上众人的面……与自己的亲侄子做下这般不耻下作的事情来!”

    许是老太太说得太过着急了, 喉咙一下被呛到,说完后又接连重重咳嗽了几声。

    扈氏的头发凌乱地披散着, 落魄的模样和平日里作为主母的端庄大方姿态截然不同,口中一直在小声呢喃着:“……母亲……你相信我……我是被人诬陷的……”

    一边说着,一边用帕子擦着眼角的泪,余光却是偷偷瞥向呆呆站在一旁的拂云。

    见拂云望了过来,目光又越过她,看向了她身后的里间。

    拂云本就因着这屋子里的人不知为何突然变成了扈氏而心跳惶惶, 眼下对上扈氏的视线, 也不自觉朝里间看了一眼,才一下想起,明明进来这么久了, 却哪里都不见俞青梨的影子。

    门上和窗上的锁都还好好的,她人出不去, 定是躲在了房里不知哪个角落里。

    指不定……方才这一出, 便是她搞的鬼……

    只要将俞青梨给找出来, 眼下扈氏和扈玉宸的这一桩也就能说得清了……

    思及此, 拂云的一颗心渐渐平静了下来。

    只对着扈氏所在的方向,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不动声色地收回自己的视线。

    扈氏本一直在低声哭诉着,却好似突然一下想到什么,狠狠捏紧手上的帕子,抬起手指指向拂云。

    “……母亲,人是她带过来的……就是她……是这个贱婢故意陷害我……”

    拂云的反应倒也快,听了扈氏这么说,立马“噗通”一声跪倒在了老太太面前。

    “……老太太明鉴……奴婢只是带着二姑娘来了厢房换衣服,绝对没有做过诬陷夫人的事……”

    扈氏咬着牙瞪她一眼。

    “你口口声声说着你是带着梨姐儿过来,那她眼下人在哪?”

    众人这才想起,走这一趟原是为了来寻青梨的,一时目光都不约而同地往珠帘掩映后的里间看去。

    昏沉阴暗的光线中。

    盈盈的水眸眨也不眨地注视着自己,俞安行勾笑。

    他附到青梨耳畔。

    “……妹妹想要我怎么帮?”

    低哑的询问,是格外温柔的语气。

    可手上的动作却全然不是如此。

    青梨看着他。

    要说出口的话全都卡在了喉咙里。

    眼角随即溢出了一滴难耐的泪。

    薄红在眼角晕染开,像染了一层勾人的胭脂。

    拂云指着还未有人进去过的里间。

    “二姑娘肯定是藏在了里面。”

    话落,她走了过去,珠帘被掀开。

    老太太一行跟在她身后。

    透过柜门上细细的一道缝隙,能看到拂云由远及近走过来的身影。

    凌乱的脚步声交杂着,在耳畔响起。

    青梨对外头的声响浑然不觉。

    粉嫩指尖倏然一顿,揪紧了手中那方矜贵的月白衣料。

    拂云走过立柜,衣摆堪堪擦过柜门,发出一阵细微的声响。

    她抬起手,指使身后跟着的两个小丫鬟。

    “好好找一找。”

    六曲的花鸟屏风被收好,床榻被掀了个底朝天。

    却都没找到人。

    拂云的目光落在了一旁的大立柜上。

    除去帷帐掩映后的床榻,整个里间,只有这处柜子还能再藏人。

    刚要走过去,被元阑拦住。

    他看向老太太。

    “属下方才才亲眼看着二姑娘和主子回了沉香苑,眼下找也找了,二姑娘分明就不在此处,前厅里正预备着开宴,老夫人若是再不过去,只怕会让宴上的人久等。”

    老太太蹙着眉头,按了按眉心。

    “也是,我倒是被气晕了。眼看事情已成了这样,宴上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再出差错了。也罢,你们都先跟着我回去吧,至于你——”

    冷冷扫了扈氏一眼,老太太语气森然。

    “你给我好好呆在你的院子里,不要再出来丢人现眼,待这宴结束之后,我再好好拿你是问。”

    说完,由着莺歌搀着自己缓缓出了厢房。

    众人离开,厢房的门重新被关上,发出了“吱呀——”一声轻响。

    俞安行收回手。

    对着柜门处透进来的那抹清光,隐约可看见修长湿润的玉指泛出的点点微光。

    长眸定定停留在青梨微肿的唇瓣上。

    他抬手,微微用力,捏住了她精致小巧的下颌。

    温柔的语调在青梨耳畔缱绻。

    “……现在……妹妹也帮帮我吧……”

    老太太到了宴上。

    到底当年是凭着一己之力支撑起了整个国公府的人,即便才亲眼见了扈氏同扈玉宸的那一档子污遭事,对着外人时,面上也能很快挂上一个滴水不漏的笑。

    宴上的宾客也都心照不宣地未再提起过扈氏的名字,只言笑晏晏地说着其他。

    总算到了宴席的尾声。

    老太太也没了将宾客再留下来好好说上一番话的心思,只草草地说了几句,便以身上疲乏为由,差小厮和丫鬟一一将宾客们都给送至了门外。

    待席上的宾客都走完了,老太太放下手中喝了一半的茶,让莺歌牵着自己往褚玉苑去。

    笼子里的雀儿叫得累了,安静地呆在角落里,小脑袋歪着,愣愣地看着从自己眼前走过去的老太太。

    厢房里的动静仍在继续。

    俞安行抬手,长指贴心地替青梨拨开额前的几缕碎发,又将自己往前送了送。

    扈氏坐在桌案前,手边的茶盏花瓶统统被她扫落,碎瓷片布满了整个地面。

    拂云正匍匐着身子,战战兢兢地清理地上的碎片。

    用手捏了捏眉心,扈氏的眉头皱作了一团。

    她依稀想起来,她当时才刚吩咐好了拂云,要离开,却不知为何突然便晕了过去,再醒过来,人便到了厢房……

    谁会这么做?

    扈氏第一个想到了青梨。

    又摇了摇头。

    “……单凭那丫头……怎么可能会有这么大的本事……可是,又有谁会在背后帮她呢……”

    正不自觉小声喃喃着,小丫鬟在门口通传:“夫人,老夫人过来了。”

    老太太进了屋,屋子一应人等都被遣了出去。

    扈氏起身,要搀着老太太入座,被她一把拂开。

    “你的胆子倒是大,怀翎才刚离了京都往幽州去,你便同你娘家侄子勾搭上了,还教宴上的人都瞧见了,闹得个人尽皆知的下场,将整个国公府的脸都给丢尽了!”

    扈氏扯住老太太的袖子,红着眼圈哭诉:“母亲……我真的是被诬陷的……”

    老太太的面色依旧冷着。

    “你不用再多说,我到时会给怀翎去一封信,将事情原原本本告诉他,到时是逐你出府,还是将你给放到庄子去,端看他的态度如何。”

    见软的法子不行,扈氏收回了手。

    “我在府上多年,即便没有功劳,苦劳也是有的,不想母亲竟这般狠心,连给我一个解释的机会都没有……母亲就不怕,我将那些旧事说给安哥儿听?”

    “你敢——”

    老太太喝住她,眸光寒了下来。

    “……你这是在威胁我?你可别忘了,当年那毒可是你亲手下的……”

    “毒是我下的,可是安哥儿的心头血,却是您亲自下令、亲眼看着大夫剜出来的……他当时多可怜呐,命都快要没了,还要被自己最亲近的祖母榨干最后一滴血给自己的幼弟……”

    扈氏面上露出一个浅笑。

    “早在那时候起,母亲同我就已是一条绳上的人了……”

    两厢对峙。

    屋内气氛彻底凝滞下来。

    一片沉默的死寂。

    有窸窣的动静响起。

    关着的柜门被人打开,光线映照在青梨泛着潮红的脸颊上。

    俞安行抱着她,带着薄茧的指腹从她微肿的唇上摩挲而过,替她擦拭干净了残在嘴角上的那点口脂。

    药性被解,身上的热意虽已渐渐开始消退,但青梨的意识还未完全恢复过来。

    俞安行含笑的目光望向她。

    指节曲起,轻勾了勾她的鼻尖,附到她耳畔。

    “妹妹今天很乖,作为奖励,我就勉为其难……帮妹妹把衣服换了。”

    青梨看着他,脑子里却没反应过来他说的什么话,脸埋在他的胸膛里,嘴里不知小声嘟囔了一句什么。

    腰带解开,被茶水泼湿的白色中衣被换下。

    耽搁的时间久了,上头的茶渍都变成了一块黏腻的洁白污渍。

    良久。

    俞安行推开门,抱着青梨走出了厢房。

    怀里的人被他用披风给罩了起来。

    看不清模样,只能看到那双虚虚环上他脖颈的纤手,白嫩柔软,恍若冬日里的初雪。

    低头一看,却发现青梨不知何时已经阖上眼睡着了。

    均匀又细微的呼吸声一点一点喷洒在他的心口处。

    天光倾洒在二人周身。

    俞安行垂眸,安静地看着她酣睡的乖巧侧颜,眼底划过一抹自己也未曾察觉到的柔情。

    回到沉香苑。

    迎面遇上拿着自己的医箱要出府回医馆的秦安。

    见俞安行怀里抱着一个女子回了院子,秦安一双眼睛瞪成了铜铃:“你小子……”

    话还未来得及说完,就被俞安行拉进去给青梨诊脉了。

    青梨被小心翼翼地放在了床上,身上还裹着俞安行的披风。

    幔帐被放下,秦安也瞧不清楚她的模样,只是坐在床边搭手替她诊脉。

    收回手,秦安放心地点了点头。

    “嗯,她身上的药性如今已全解了,没什么大碍。只是……”

    抬眼看向俞安行,秦安面上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是你替她解的?”

    俞安行点头。

    秦安面色微变,颇为庄重地捋起了自己的小短须。

    “那你可要对她负责到底。我会给你外祖写信,若是你敢朝三暮四的……”

    “砰——”

    秦安用力合上自己的药箱,以示警告。

    可是直到元阑带着秦安离开了沉香苑,俞安行也没有回答他的话。

    只是一直望着躺在他的床榻上沉睡的青梨。

    他从没考虑过要娶任何人。

    也并不想和一个人永远地绑在一起。

    但这人若是变成她,他好像……也可以勉强接受……

    他想,等到一切结束,他可以……将她圈养在身边,教她眼里永远只能望着他一个人……

    将手放到心口。

    感受到的是全然陌生的悸动。

    他既排斥,又迷茫。

    却也深深沉溺其中。

    俞安行看着青梨额上那朵盛开的蔷薇花,俯身,薄唇缓缓地贴了上去。

    是简简单单的亲吻与触碰。

    不带任何的欲念。

    青梨再醒过来的时候,已是第二日。

    她看着头顶陌生的帐幔,转过头去,看到窗纸上透出来一层清冷的曦光。

    环顾了一下四周,青梨认出来,这是俞安行的房间,可是除了她,却再没有看到其他的人。

    “小鱼?”

    开口轻唤了一声,才察觉到喉咙里的沙哑。

    很想喝水。

    揭开被衾,从床上起身,才察觉到身上莫名有些无力,软绵绵的,有些难受。

    再低下头看了一眼,青梨愣在了原地。

    她的小衣不见了。

    作者有话说:

    第44章 绮

    【四十四】

    衣料直接摩擦着胸前, 空空荡荡的感觉,有些不太舒服。

    但将床榻上仔仔细细翻看了个遍,青梨也没寻见自己的小衣。

    又下意识抬眼看向了一旁立着的衣柜。

    最终也只能放弃。

    她的衣服之前被放在了最高层, 只凭她一人, 根本就够不着。

    趿拉着绣鞋,软绵绵地踩上地板上铺着的厚实茵毯, 青梨索性坐到了桌前,先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不知为什么, 喉咙里像是吞咽过了什么硬物一般, 一直干涩泛酸。

    唇角也似乎被自己给咬破了, 隐隐有刺痛感传来。

    就连声线里也带上了一丝沙哑。

    好似是染了风寒。

    但青梨身上并不觉得冷。

    喝完了一整杯温茶,喉咙里的那股不适感才勉强消散了些。

    刚放下手中的茶盏, 小鱼便轻手轻脚地推开门走了进来。

    见了醒过来的青梨,小鱼面上一喜。

    “姑娘,您醒过来了?身上可还有觉得不舒服的地方?”

    手肘支在桌面上,青梨一手托腮,似在思索着什么。

    听见小鱼的声音,她抬眸往门口看过去。

    小鱼手上正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食托。

    看着小鱼朝自己走过来, 青梨开口询问。

    “……我怎么会突然……到了兄长的房间?”

    她明明记得, 在宴上,她的衣服被茶水给泼湿了,因着祝晚玉的提醒, 她便央着俞安行同她一道跟着拂云到了褚玉苑的厢房里换衣服……

    再之后的事情……

    青梨按紧了眉心。

    什么都没想起来,倒是有一些荒唐的破碎画面闯了进来……

    是她和俞安行……

    脸色随即染红了一片。

    指尖紧紧揪住了衣角。

    她怎么会突然做这种梦……

    小鱼将手上食托放下, 回身时, 看到青梨殷红的双靥, 忙伸手去试了试她额头的温度, 不见异常,才放下心来。

    “姑娘还说呢,您这几日一直忙着照顾世子爷,连自己的身子都顾不上,在厢房里便晕过去了。好在当时世子爷在场,又怕老夫人会因此事为难姑娘,对外只称是自己不舒服,以让姑娘送自己回沉香苑为由,才瞒着众人将姑娘送回院子里来了。”

    “世子爷连奴婢都没告诉,还是昨日下午遇上了要出府的秦神医,奴婢才从神医口中听说了您的消息。”

    絮絮叨叨说着,小鱼将食托上头放着的那一盅甜汤端到了青梨手边。

    “姑娘醒的时候刚好,这是秦神医说让奴婢准备的给您补气血用的甜汤,里头用到的药材都是世子爷亲自吩咐让元阑送过来的,可不是奴婢自己偷偷拿的。”

    语气好似在邀功。

    青梨笑了小鱼一声。

    才揭开汤盅,小匙搅动着汤底,能看到沉在汤里的人参和鹿茸。

    想起小鱼的一番话,心里又隐隐觉得有些奇怪。

    这些日子,她身上并未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怎么会在厢房里突然晕过去?

    但方才醒过来时,确实又觉得有些乏力和难受……

    再一想,秦安连俞安行的病都能够治好,定然不可能会诊断出错。

    许是之前她真没注意到身上出现的不适……

    小口抿着甜汤,青梨没能再继续往深处想。

    因为小鱼附到耳畔同她说了另一件事。

    “……夫人和表公子……呸,和扈玉宸两人私通,被宴上的大半宾客都瞧见了……今儿一大早,扈玉宸便被马车给直接送回姑苏去了,老太太下了令,不许任何人在府中再提起这事,若是教她听见了,不论是谁,统统拔了舌头再扔出府……”

    青梨挑眉。

    一觉醒来,扈玉宸居然被送回了姑苏,这于她而言倒是个意外之喜。

    但扈氏犯下的这事这般不耻,老太太居然能容忍下来。

    也不知是不是因着俞云峥的缘故。

    细细思索着,青梨将手中已空的汤盅放下。

    小鱼上前接过:“若是世子爷见姑娘喝完了这汤,定会很高兴。昨夜里,还是世子亲自给姑娘擦的脸呢。”

    青梨捏着帕子的手一顿。

    那些唇齿交缠的画面从眼前一晃而过。

    “……兄长……他眼下人在哪儿?”

    收拾好了东西,小鱼要退出去,闻言也只是摇头:“奴婢也不知道。”

    门被小鱼关上,青梨起身,耳边听到了几点哗啦的水声。

    似乎是从浴间传过来的。

    青梨想了想,缓步朝着通往浴间的小门走了过去。

    浴间里,芙蓉花式样的龙头缓缓吐出热汤,雾气从浴池间升腾而起,朦胧氤氲了满室内,隐绰地遮掩着男子高大颀长的身形。

    俞安行身上只着一件白色中衣,腰间系带勾勒出宽肩窄腰的硬挺线条。

    缓步踏进浴池,带起一阵水花。

    池中的水温正好,俞安行靠上池壁,阖眼小憩。

    手触上腰间的系带,要褪去身上的衣衫,掌心却在这时触碰到了一个绵软的、温热的活物。

    放肆地缠绕上来。

    俞安行眉间微蹙,下意识便抓住了那只作乱的手。

    惹来一声娇滴滴的埋怨。

    “……疼……”

    熟悉的嗓音落在耳畔,长眸猛然睁开。

    便见青梨站在他面前。

    她的肌肤细腻柔嫩,经不起一点用力的磕碰,否则就要留下痕迹来。

    俞安行看向被他捏住的纤细皓腕,果然看见一圈泛红的印记。

    像是洁白的冰天雪地里偶然落下的一片梅花花瓣,灼灼耀目。

    俞安行松开了手。

    袅娜升起的水雾朦胧了视线,他看不清楚青梨的眉眼,只能隐约看到她缓缓勾起的、嫣红的唇畔。

    她委屈地揉着手腕,慢慢朝他靠过来。

    堆至腰际的裙裳被水沾湿,颜色变得又深又沉,便愈显得她的皮肤白皙若凝脂。

    她在水中缓缓行走,带起一阵又一阵窸窣的水声。

    显眼的嫣红布料在水面上浮沉涌动着,像是一朵盛开在枝头的、雍容华贵的牡丹,引人流连,驻足欣赏。

    池子里的水很热。

    有丝丝缕缕的热意自体内升腾而起。

    这股突然而至的冲动令俞安行心头有些烦躁。

    意识莫名有些昏沉。

    一手支着头,俞安行抬眸看向青梨。

    宽袖随着他的动作滑落,露出流畅硬朗的手臂线条。

    “……你怎么突然进来了?”

    昨日的青梨中了药,意识不清,一切皆由俞安行掌控。

    可眼下她显然是完全清醒过来了,动作大胆而又放肆。

    听了俞安行的话,她没出声应他,反而朝他靠得更近了。

    亲昵地倚在他的肩膀上,指尖勾缠着他微微带潮的发梢,一圈又一圈。

    如火焰般赤红的衣料,映衬着她如雪的肌肤,活像是一个能吸食人精魄的女魅。

    “怎么……兄长不想见到我?”

    她说着话,嫣红的唇微微张开,一捧绸缎般的墨发垂落至腰际,又柔柔地擦过俞安行的手背。

    本就倾城的样貌,因着面上那抹笑意,眉眼间自然而然便带上了万般妩媚的风情。

    “……我忧心兄长的身子,所以才想进来瞧上一瞧……的”

    白皙粉嫩的指尖从他心口划过,又缓缓往下。

    青梨凑到俞安行耳边,呵气如兰。

    “……我心里一直可一直都在挂念着兄长……兄长能不能……抱抱我?”

    俞安行垂眸。

    怀里的人正仰头看着他,洁白的天鹅颈修长,再往下,是分明的锁骨线条。

    有点点水滴从其间缓缓滑落。坠到浴池,水花细碎。

    俞安行的目光在她纤细小巧的锁骨上停留。

    池子里的水很热,热气熏得他喉间发干。

    他忽然觉得很渴。

    他想,他不该让她如意的。

    可是大掌却不由自主地、缓缓揽过了那捧楚腰,将她抱了起来。

    青梨得逞地笑了,皓腕得寸进尺地搂上了他的脖颈。

    对上她的笑意,俞安行眼底泛起深沉的幽色。大掌缓缓触上她躲藏在水雾之后的朦胧娇靥,带着薄茧的指腹微微压上她柔软的唇角,缓缓揉搓。

    是他所熟悉的香和甜,但并不能缓解他的渴。锢着细腰的大手愈发用力,似要将怀里的人揉进骨血之中。

    室内的热熏得人心里发慌。

    热汤从芙蓉花式样的龙头上源源不断地涌出,落入雾气缭绕的水面,激荡起一圈又一圈晃荡的涟漪。

    丝丝缕缕的风从窗缝和门缝间一齐吹了进来,拂过水面时,幅度过大,有水从池中溅了出来,染湿了干燥的地面,留下一滩又一滩小小的水渍。

    俞安行的气息越来越沉。

    偏在此时,身上那人不安分地离他而去,有些恨恨地咬上了他的耳垂。

    “……俞安行……你承认吧……我才不是什么可有可无的玩意儿……你啊……就是喜欢我……”

    恍若被兜头浇了一捧冷水。

    长眸倏然睁开。

    俞安行醒了过来。

    面前是雾气缭绕的浴池。

    女子的嗓音犹在耳畔,但水面一片平静,哪里有什么人影。

    许是昨夜里一夜未睡,他才会在浴池里和衣睡过去了。

    身上的衣衫凌乱,下摆支起。长指紧紧按着眉心,俞安行目光沉沉地盯着水面上被水流撑起的布料。

    方才种种,不过都是虚无的梦境。

    却愈发加重了他心头的燥意。

    她怎么敢……

    耳畔在这时响起一阵小心翼翼的敲门声。

    青梨停在浴间的小门边,脚步有些踌躇。

    方才她明明听见了浴间里传来的动静,来到门前,水声却又好像消失了。

    纤指虚握成拳,青梨再抬手敲了敲门 。

    仍旧没有听到俞安行的回应。

    想了想,青梨朝着浴间开口唤了一声:“……兄长?”

    一如梦里柔婉的语调。

    光线透过门板,映出一抹倩影。

    俞安行盯着青梨的影子。

    青梨站在门前。

    迟迟没有等来回应。

    她转过身去,才要离开,突然听到了俞安行的声音。

    “进来。”

    温润的声线莫名带上了一丝低沉的哑。

    作者有话说:

    第45章 哑

    【四十五】

    角落里的燻笼燃得正旺, 炭块烧成了通红的颜色,往外徐徐地冒着融融暖意。

    晨间的曦光清灵又剔透,缓缓从窗棂处流淌进来, 带着隆冬时节才有的沁凉寒意。

    有一束流光悠悠倾洒在了青梨身上。

    她的肤色白, 侧脸便好似覆上了一层细腻的柔光一般,愈显透亮。

    秀眉颦着, 显见的是在犹豫。

    直接进去?

    可浴池里的水声好似还在耳边响着。

    轻易便勾起了那些她刻意去遗忘的荒唐记忆。

    提着裙角,绣鞋几番辗转, 青梨还是停在了原地。

    白皙粉嫩的指尖触上墙边不甚起眼的小门, 细细地扣过门板上头镂刻的纹路, 决定开口。

    “……我在门外等着就好了……”

    话还没说完,就被浴间里俞安行一阵不轻不重的咳嗽声给打断了。

    听着似乎是很难受的样子。

    细究起来, 他眼下到底还是个刚痊愈不久的病人。

    若是就呆在外面不顾他,好像不太好……

    即便是为了做做样子……

    鸦羽般的长睫往下垂了垂。

    指尖顿了顿,手上用力,青梨还是推开了浴间的小门。

    但也只是站在门边,没有进去。

    室内的热气缭绕着,淡淡的水雾沾湿了青梨的眉梢。

    眼前是一方六曲落地的山水屏风。

    刚好摆在浴池前, 完全遮住了她的视线。

    屋内的水雾在屏风上绘着的山与水间缭绕堆积, 勾勒出了一个恍若仙境般的雅致景象。

    但此时,屏风上面多出来女子一抹袅娜的身姿,那绰约的水墨山水便再没了一丝一毫的吸引力。

    俞安行的目光定定落在那座屏风上。

    视线幽幽, 好似能直接穿过缭绕的热气和架起的屏风,落到藏在屏风后的青梨身上。

    青梨停在屏风前。

    双颊被浴池里源源不断升腾而起的热意熏得隐隐发烫。

    她能看到俞安行倚靠在池壁上的一个模糊轮廓。

    便也不敢直望过去, 只是轻声询问。

    “兄长又不舒服了?需要帮忙吗?”

    嗓音温温的、软软的。就像她身上的蔷薇甜香一般。

    令俞安行又想起了刚才的梦里, 她在他耳边的娇娇哭声。果不其然, 飘浮在水面上的布料微动, 他的反应更大了。饶是青梨什么都没有做,只是说了一句话。

    半晌,青梨听到了他格外沉哑的一声“嗯”。

    长指抚上腰间的系带,俞安行缓缓褪去身上完全被水浸湿的中衣。

    一边解,一边徐徐开口。

    “妹妹能不能……走近一点?”

    青梨不解其意。

    想了想,还是背过身去,缓缓挪着步子。

    走过了屏风,站在了浴池旁。

    有风轻轻吹过她身上的衣衫,饱满的臀线若隐若现。

    俞安行看着她的背影,长眸泛起浓郁的幽色。

    她身上的衣衫是他悉数换下的。

    他清楚地知道,除了这件中衣,她里面再无其他。

    眉眼挑起的弧度清润,俞安行慢慢地、无声勾起一个笑。

    温和的语气里似乎带着几丝尚在病中的脆弱,让人难以拒绝。

    “妹妹能不能先站在这儿等等我?我很快就好了。”

    不过是等一等他。

    青梨点头应下:“好。”

    话落,她不再动,只依照他的话,乖乖地呆在了池边,垂眼去看枫木地板上的纹路。

    俞安行身上的衣衫尽数褪去,胸膛上的肌肉纹理有致,蕴着别样的力量感。

    他侧眸。

    一旁的架子上挂着干净的衣服。

    有一方小小的柔软布料藏于其中,上面绣着一朵盛开的蔷薇花。修长的指节勾起那方布料,覆了上去,勾勒出来的尺量惊人。这是他昨日从她身上拿下来的,上头带着的甜香更加馥郁。

    浴池上,丝丝缕缕的热气纷韫飘浮着。明明是萧寂的冬日,浴间里却是暖意融融,恍若三月的春日。

    青梨再没听到俞安行的声音,耳边只余时不时响起的、断断续续的水声。

    她想,他可能是在洗澡。

    丝毫没注意到那抹黏结在自己背后的视线。

    俞安行手上在动作着,目光却在片刻不离地盯着青梨。

    深沉的眸光恍若能直接将她身上碍眼的布料层层撕掉。

    热汤从龙头处不断涌出,升腾出的热气如烟如雾。

    看向青梨的长眸眯起,俞安行有些捉摸不透她。

    昨日里,她明明很小,只能勉强依附他的两根手指。可是在刚刚的梦境里,她却完全容纳下了他。他的思绪飘忽,手上不注意,便有水滴顺势溅到了一旁的地板上,聚积成了一滩小小的水渍,映出他挺括的鼻梁剪影。

    喉头缓缓滚动。

    俞安行手上疾而快的动作倏然间便停了下来。

    青梨在池边等了许久。

    不见半点动静,只有破碎的水声中夹杂着俞安行沉沉的呼吸声,一点又一点地鼓入耳膜。

    蔷薇甜香充斥鼻端。

    如玉的手背上,疤痕褪去,又恢复了之前的光洁,隐隐可窥见其中凸起的几道青筋。

    俞安行的呼吸粗重,胸膛随之起伏。

    他想再来一遍。

    站得久了,青梨的腿有些发酸,想要低下头去揉一揉。

    耳畔突得想起一阵哗啦的水声。

    是俞安行从浴池中出来的动静。

    水滴缓缓从他有力的肌肉线条上滑过,滴滴答答落在地板上,还散出丝丝的热气。

    俞安行换上了新的中衣。

    在他身后。

    小衣染了浴池中的水,湿漉漉的,白色的水滴黏在绣着的那朵蔷薇花上,布料的颜色变得深沉。

    他和她的气息,在她的小衣上,彻底的、完全的交融在了一起。

    他抬眸看向依旧站在浴池边等着的人。

    她站得离池边很近。

    似乎只要一个转身,便会掉下去。

    一步一步,俞安行缓缓朝青梨走过去。

    就站在她身后,轻轻唤了一声。

    “妹妹。”

    循着他的声线,青梨下意识便转身要去看他。

    绣鞋一转,脚下踏空,眼见着就要往浴池里摔下去,俞安行适时伸手将人揽住。

    大手缓缓从那捧楚腰上缓缓划过,往下时,不经意间轻掐上了臀上的软肉。

    既弹且软。

    俞安行愉悦弯唇,心满意足地收回了手。

    青梨没有察觉。

    她的注意力都放在了被俞安行的手臂揽着的腰上。

    他的手臂还带着池中热水的滚烫温度,穿过布料的阻隔,直接烙印在腰窝细软的肌肤上,让她觉得不太自在。连指尖都不由顿了顿,又顺势被俞安行牵起。

    他关切地看着她。

    “妹妹可是被吓到了?下次记得要小心些。”

    若是再有下一次……

    俞安行看向泛起一圈又一圈涟漪的浴池。

    池面上映出他俊朗的容颜轮廓,眼底晃过一抹笑意。

    他可不会再接住她了。

    青梨听着俞安行的嘱咐,由着他将自己牵出了浴间。

    她跟在他身畔,手顺势反握住了他覆着一层薄茧的掌心,动作带着她自己都未曾察觉到的熟稔与自然。

    从浴间里出来,眼前没了那层缥缈的水雾,青梨才觉得视野渐清明了起来。

    俞安行却又在这时突然站至了自己身前。

    他的身形高大,抬眼时只能看到他的宽肩。

    青梨听到他唤了一声元阑。

    元阑在门外应了,很快推门进来。

    俞安行吩咐他:“将浴池里的水换了。”

    元阑心里纳闷,多嘴问了一句:“怎么突然要换水了?”

    之前自家主子都是洗完了就走的,可从没见他关心过池子里头的水。

    青梨眼前的视线被俞安行遮挡了个严实,只能听见他和元阑主仆二人交谈的声音。

    便忍不住从他手臂旁歪出半个脑袋来,对着元阑笑了笑。

    元阑这时才看到了她,要拘手行礼,对上俞安行沉沉扫过来的视线,那句“二姑娘”硬生生便卡在了喉咙里。

    青梨才刚探出头,还没来得及同元阑说话,脑袋又被俞安行的指尖点着额头给推了回去。

    元阑看着面前的两人,不敢再多问,自觉麻溜地推开浴间的小门进去了。

    俞安行这才回头,便见青梨揉着自己的额头同他抱怨:“兄长怎么总挡着我。”

    长眸在青梨身上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俞安行伸出指尖,虚虚勾起她腰间上松垮的系带。

    “妹妹这副模样,如何能出现在元阑面前?”

    他一说,青梨才反应过来自己身上眼下只穿了中衣……忙将系带从他手中夺了过来。

    “……我只是一时忘记了……”

    俞安行不说话,对上她的视线。

    又缓缓下滑,目光停留在她锁骨之下的鼓囊之处。

    他想起了昨日拢在掌心里的触感。

    青梨注意到俞安行的视线,才又想起了她找了一早上都没找到的小衣,忙捂着胸口背过身去,耳尖染得通红。

    “……我、我想让兄长帮我拿一下衣服……”

    她努力压下心里的窘迫。

    ……之前从椿兰苑里过来时,她的衣服是俞安行帮忙放上去的……除了她之外,就只有他知道自己的衣服放在哪……

    俞安行自然知晓她要找的是什么衣服。

    走到里间的衣柜前,他打开柜门,视线从最上层她的衣物间逡巡而过,轻轻松松便找到了她的小衣。

    只是在回眸看到青梨耳廓后的那点红意时,眉梢一挑。

    突然就不想就这么直接给她了。

    于是又再特地开口问了一遍,语序刻意放得缓缓。

    “妹妹想要我拿什么衣服?”

    青梨咬着唇,声音极低。

    “……是小衣……上面绣了一朵小小的蔷薇花……”

    看着她耳尖上的那点红一点一点变深,俞安行心里那点奇怪的趣味被满足,这才将手上的小衣递到了青梨的眼前。

    轻薄的布料从他骨节分明的长指间坠下,那朵蔷薇花刚好便被他紧紧掐住。

    女子的小衣私密,俞安行偏又是这么一位不染烟火的翩然君子。

    两者合在一处,青梨心里莫名地便生出了一种不可言说的、奇怪的感觉。

    她匆匆从他手中夺过她的小衣。

    好在俞安行的品行是个端方的,没多说什么。

    见她抬手接过了那小衣,还贴心地退出了里间。

    屏风后,青梨褪了身上的中衣。

    正要将小衣穿上时,手上的动作又不由一顿。

    她看着雪肌上的几点浅红印记,有些疑惑。

    冬日……也还会有蚊子吗?

    外间,俞安行坐在桌边,手上握着一个茶盏。

    盏沿还残着一圈淡淡的水渍。

    是青梨用过的。

    他将茶盏递到唇边。

    一点一点,将那一圈水渍抿了个干净。

    唇边噙笑。

    又突然想到了什么,看向屏风后的青梨。

    “妹妹今日的声音好像有些哑?”

    青梨的声音自里间传出来。

    “今日我起床的时候喉咙是有些不舒服,多喝些水应当就能好起来了。”

    俞安行慢慢摩挲着茶盏上凸起的图案纹理,闻言轻笑了一声,话里似是另有所指。

    “没事。以后,我会帮妹妹慢慢适应我的。”

    作者有话说:

    第46章 戏

    【四十六】

    呼啸而过的冬风凛冽, 墙角仅剩下的那几棵枯草被吹得东摇西摆。

    青梨听着俞安行的回应,觉得他好似话里有话,但并未细究。

    而是又重新低下了头。

    视线落在饱满雪脯的那几点泛红印记上。

    若说是蚊子叮咬留下的话……她并不觉得痒。

    看得久了, 竟莫名觉得那痕迹有点像掐痕……

    又或者, 是咬痕?

    可是……这怎么可能……

    晃了晃脑袋,青梨将这突然而至的荒唐想法抛之脑后, 匆匆将小衣穿好。

    轻薄的布料完全包裹住圆润挺翘的弧度,连带着小衣上绣着的那朵蔷薇花也跟着昂扬起来。

    低头整理好裙摆上的几处褶皱, 绕过屏风, 青梨出了里间。

    抬起眼时, 正好看到了坐在桌旁的俞安行。

    不过是她在里间穿了件衣服的功夫,他身上也已然穿戴齐整了。

    侧颜俊朗的轮廓分明, 墨发束冠,一袭素白的衣衫扣得一丝不苟,手上正徐徐把玩着一个茶盏。

    那茶盏的样式再普通不过,被他骨节分明的长指捏住,偏又变得清贵风雅起来。

    听见了青梨的脚步声,俞安行抬头, 含笑的眼同她对上。

    他的姿态端正又从容, 曜丽的容颜令青梨想到了干净又温润的白玉。

    除了面色还有些苍白,他身上再寻不见一丝一毫的病态。

    青梨移开与他相交的视线。

    秦安如今已经离府,她想, 她也是时候该离开沉香苑了。

    扈玉宸已走,再构不成什么威胁。

    胭脂铺子还需要打理。

    在自己的椿兰苑里, 会方便许多。

    提着裙角, 青梨坐到俞安行面前, 柔声同他开口。

    “兄长的身子看来比之前要好上许多。我和小鱼眼下都呆在沉香苑里, 只怕会扰了兄长修养的清静,我想……”

    “妹妹想要搬回椿兰苑去?”

    话还未说完,便被俞安行打断了。

    青梨点头。

    “我这也是为兄长的身子着想……”

    俞安行不语,手上动作停了下来。

    少顷,面上缓缓绽出一个和煦的笑。

    眼底却是一片清冷的眸光。

    他一眼便窥破了。

    什么为他着想,不过是扈玉宸走了,她无了后顾之忧,便想一走了之罢了。

    翘起的唇角淡出一抹自嘲的弧度。

    俞安行低眸,对上青梨的视线。

    她正抬眼瞧他,眼里装的都是他,瞧着似乎真是一副为着他好的模样。

    却偏偏半点真意都没有。

    可是……

    他喜欢被她这样看着。

    即便是假的。

    于是他朝她俯身而去,近到他的眼里也只有她时,他才轻笑了一声。

    声线恍若石过清泉般清朗,分外好听。

    “妹妹待我可真好,一件件、一桩桩,都在为我考虑。”

    他一字一句地说着,温热的气息缓缓喷洒在青梨细腻的肌肤上,带起一阵酥麻。

    青梨怔怔地看着他。

    许是离得太过近的缘故,她莫名觉得他望过来的目光沉甸甸的,压得她心口发慌。

    好在俞安行很快又收回了视线。

    他坐直了身子,拉开同她的距离,低头细致地将手上的茶盏倒扣过来放好。

    青梨没注意。

    杯盏的底部脆弱,不知何时已裂开了一条又一条的细缝。

    一时没人说话,屋内陷入了沉沉的静寂。

    推门声在这时响起,女子袅袅婷婷的嗓音突兀地插了进来。

    “世子爷眼下才刚脱了病,身子正虚着,单只凭元阑一人怎么能照顾得周全?不过二姑娘若是离开了,奴婢倒是能顶上这个空缺。”

    心莲一边扭胯,一边扬着帕子走了进来,手上还提着一个食盒。

    青梨寻着这声音往门口看去,目光在来人面上逡巡。

    好一会儿,才辨出来这是她曾见过一面的心莲。

    只是今日,心莲不复初见时那般浮夸的打扮。

    面上的胭脂淡了许多,手腕上晃眼的金镯子也取了下来,身上一袭水清颜色的淡雅衣裙,就连披风也是浅淡的珍珠色,头上云鬓逶逶,发间只单独簪了一根样式普通的玉簪。

    只那玉簪的成色不太好,显出来的光泽有些浑浊。

    青梨看着心莲越走越近,眨了眨眼。

    觉得她身上的妆扮有些像自己平日里的模样。

    心莲扭着腰上前,余光瞥见俞安行停留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心里隐隐有些得意。

    看来那个叫作元翠的倒是确实没有骗她,这世子爷,果真是喜欢这般模样的女子。

    面上收了第一次见到青梨时盛气凌人的不屑,心莲欠身对着俞安行和青梨行礼,又搬出了老太太的名头。

    “老夫人心里惦念着世子爷,本就是让奴婢来世子爷身边贴身照顾的,若是知晓二姑娘回了椿兰苑,奴婢又只呆在偏院里不出来,世子爷身边没有细心的人能够妥帖照料,老夫人定然会放不下心来。”

    青梨听着这番话,下意识看向俞安行。

    她知道心莲是老太太给他的通房丫头。

    彼时她不觉得有什么,眼下再见到心莲,只觉心里像是堵上了一根刺一样。

    她突然想现在就离开沉香苑。

    可是她还没来得及开口同俞安行说,前脚心莲刚进来,后脚宁柔婉竟也过来了,身后还跟着提着食盒的莺歌。

    宁柔婉略过心莲,直接看向青梨。

    “二表妹要回椿兰苑去了?这些日子倒是辛苦二表妹了,左右我在府上也没什么大事,正好由着姑母差遣,可以过来帮忙照料二表哥。”

    说着,宁柔婉又接过莺歌手里的食盒,看向俞安行,面上带了几丝羞怯。

    “听说昨日家宴上表哥身子又闹不舒服了,姑母一直放不下心来,特地让我走这一趟,将参汤送过来给表哥。”

    心莲在一旁看着突然进来的宁柔婉,见状也把自己手上的食盒递了过去。

    “奴婢也亲手给世子爷熬了鸡汤。”

    还不甘示弱地将宁柔婉手上的食盒往旁边挤了挤。

    两人的目光对上,电光火石。

    宁柔婉似在这时才看到了一旁的心莲,淡淡瞥了一眼,又问莺歌:“这是……”

    听得了莺歌的介绍,才恍然般点了点头。

    “原来你便是心莲?我前些日子偶然听姑母提起过,今日正好就见到了。”

    她面上对着心莲露出一个柔和的笑,心里却是不屑的。

    不过是一个通房丫头,还不值当她费什么心思。

    于是很快又把话头转到了青梨身上。

    “二表妹可听说了陈府来提亲的事情?”

    青梨摇头。

    她对京都城的人家知之甚少。

    “是哪个陈府?”

    宁柔婉一一说了陈府的渊源。

    “听说那陈公子在昨日的宴上对二表妹一见倾心,才过了一日便马不停蹄地派人过来,说是要迎二表妹回府上做妾,姑母直接便将人给拒了,说二表妹虽并非是府上的嫡姑娘,血脉也不正,但也断然没有去给人作妾的道理。”

    青梨很快便听出了宁柔婉话里的意思。

    不过就是为了说一下老太太待她有多好罢了。

    自打老太太透了让她去百花宴的消息以来,便时不时地让人旁敲侧击地敲打几番。

    青梨便也只捂着胸口作出一个后怕的模样来。

    “好在有祖母在。”

    宁柔婉出声附和。

    “可不是?二表妹日后可要好好记得姑母对你的这份好。”

    俞安行听着两人的对话,目光定定落在青梨的侧脸上。

    之前她同他打听了一个苏府还不够,眼下又只顾着听陈府的事情,半点也没将目光分给自己。

    沉沉的眸光多出了几丝愠色。

    他故技重施,抬手抵在唇边,低低轻咳了一声。

    青梨听见了,转头去看他,才要说什么,一旁的心莲和宁柔婉却早已七嘴八舌地挤到俞安行面前嘘寒问暖起来了。

    心绪郁结成了乱糟糟的一团。

    青梨不再看他们,要后退一步。

    俞安行的目光冷冷从心莲和宁柔婉身上略过,瞥见了青梨往后躲的动作,眉目皱起一瞬,直接将她的手牵住了。

    “我胸口有些发闷,妹妹随我到花厅去透透气。”

    青梨还没应下,便被他拽着直往门口去了。

    心莲和宁柔婉见了,对视一眼,忙又急急跟了上去。

    花厅里。

    俞安行才刚坐下,心莲便先抢在宁柔婉前面将自己带过来的鸡汤呈到了他眼前。

    “世子爷,这鸡汤奴婢才刚熬好的,还热着,奴婢伺候您尝尝?”

    说着,揭开汤盅,翘着兰花指,捏起小匙就要往俞安行嘴里送。

    俞安行抬眼,目光从她东施效颦的面庞上划过,清浅的长眸里划过一抹恹戾。

    又被他唇边淡淡的笑意掩了去。

    不动声色地避开心莲的触碰,他和声问道:“这鸡汤是你亲手熬的?”

    终于等到俞安行主动开口问了自己,心里一喜,心莲忙连声应是。

    “奴婢今晨在小厨房里等了足足两个时辰才熬好的。”

    刻意娇柔的嗓音落在宁柔婉耳中,让她愈发不悦。

    不过一个通房,竟还抢在了她的前头。

    她将参汤往俞安行眼前挪了挪。

    “表哥身子才刚好没多久,昨日里又闹了不舒服,鸡汤太过油腻,还是要少喝些为好。”

    青梨看着俞安行嘴角的笑,一言不发。

    她知晓他脾性温和,不论是对着谁,脸色从来不会都不会变沉。

    但眼下见了他的笑,她莫名觉得有些刺眼。

    索性别开眼,不再看他。

    有风从花厅的漏窗里吹了进来,拂到身上,隐隐觉得有些冷,便不自觉地摩挲了一下双肩。

    眼前突然一暗。

    一件大氅兜头罩了过来。

    丝丝缕缕的草木气息萦绕在鼻尖。

    俞安行的身形高大,大氅的尺寸也大。

    青梨的大半张脸都藏在他的大氅之下,只露出一双灿然的眸。

    抬起头,对上他精致温然的眼。

    “今日天冷,妹妹仔细着了凉。”

    大氅上还余着他的体温。

    青梨不说话。

    心莲看了一眼两人,又望向青梨身上的大氅,眼睛一转。

    也跟着抱起了双肩,还柔柔地轻咳了一声。

    果见俞安行闻声望了过来:“可是冷着了?”

    心莲蹙起了眉尖。

    “劳世子爷挂心,许是奴婢今日为了熬这鸡汤起得有些早了,不小心吹了风,怕是染了风寒……”

    才说到一半,被宁柔婉的轻咳声给打断了。

    “我今晨也为着表哥早起熬了参汤……许是也吹多了风……”

    抬眼望见俞安行关切的眼神,又善解人意地多添了一句。

    “表哥莫担心,风寒不过是小事,用不了几天就能好过来……”

    俞安行却没再理她二人。

    他起身,顺带将身畔的青梨也一并带走。

    一连往后退了几步,远远拉开了同心莲和宁柔婉二人的距离。

    青梨不解,抬眼看他。

    便见他抬手虚虚掩住了口鼻,望向对面站着的心莲和宁柔婉时,面上神情似是在为难。

    “风寒易传人,我身子弱,怕染上了。我想,以后还是一直由妹妹照顾我会好一些。”

    话罢,又抬手替青梨紧了紧身上的大氅,唇畔衔笑,低沉的声线柔柔落在她耳畔。

    “依我看,妹妹眼下怕是回不了椿兰苑了。”

    作者有话说:

    第47章 热

    【四十七】

    虽俞安行的声音不大, 但心莲和宁柔婉还是听见了,一时语噎,面色也霎时变得难看了起来。

    俞安行带着青梨往后退的动作分明是避之不及的模样, 面上却又是那般的清正有礼, 教人挑不出半分毛病来。

    目光一转,俞安行看向站在廊下的元阑。

    元阑很快过来, 将心莲和宁柔婉两人带离了小花厅。

    宁柔婉捏着手上的食盒,瞪了心莲一眼。

    都怪这丫鬟, 偏要装什么染了风寒, 反倒是弄巧成拙了。

    心莲被这样一瞪, 也不示弱地回看了宁柔婉一眼。

    “表姑娘瞪奴婢作什么?这可不干奴婢的事,要怪就怪您长的和二姑娘不像, 讨不得世子爷的欢心。”

    “你胡说什么,二表妹和表哥是兄妹,怎么可能……”

    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

    宁柔婉回头去看小花厅里的青梨和俞安行。

    女子身上披着男子的大氅,两人身形相贴,分明无比亲密……

    宁柔婉愣在原地。

    不可能……表哥名声在外, 向来是知礼的, 怎么可能会和自己的妹妹……

    虽然说这两人没有血缘关系,但是……

    紧紧攥着手中的帕子,宁柔婉一路浑浑噩噩地走出了沉香苑。

    心莲和宁柔婉两人离开, 在耳边扰了许久的吵嚷声终于停了下来。

    事情不知怎么还传到静尘苑去了。

    莺歌陪着宁柔婉过来,将手上的食盒交过去便先于宁柔婉离开了, 急急回静尘苑去照看老太太。

    眼下却是去而复返, 还带着老太太给青梨的令。

    “老夫人说了, 世子眼下大病初愈, 身边确实离不开人。眼下给二姑娘寻的教习先生也还未找好,二姑娘在沉香苑里,正好也可让世子爷先教您习字,为开春的百花宴好好作准备。”

    青梨正欲解开身上的大氅还给俞安行,听了莺歌的话,手上动作不由停了下来。

    还没来得及开口,俞安行的声线先响了起来。

    “……妹妹可是……仍旧不愿留下来?”

    他面容尚且苍白,这句话又说得落寞,正好触动了青梨的恻隐之心,将她拒绝的话都堵在了嗓子口,便也只点头应下。

    俞安行这才扬唇笑了,眉眼间的失落跟着一扫而空。

    莺歌还给俞安行送过来了一只雀儿。

    “老夫人嫌弃这鸟儿吵人,正好世子爷讨要,便让奴婢一道给世子爷送过来了。”

    俞安行抬手接过鸟笼。

    雀儿的啾啾声清脆,青梨好奇,弯下身子瞧了一眼,正对上雀儿黑玻璃似的一对眼珠。

    一人一雀,大眼瞪小眼。

    俞安行见了,薄唇无声弯了弯,牵过青梨的手。

    “之前时间匆忙,只让妹妹先暂时住在了偏院。待会儿我让人将暖阁收拾出来,妹妹同我住一个屋。”

    两人从花厅离开,行至半道,天上突然飘起了毛毛的细雪。

    京都迟迟未降的初雪,今日才终于落了下来。

    细碎的雪粒从天际纷纷扬扬洒下,地上很快便白了一片。

    恰好遇上初雪。

    青梨心里开心,抬起手接了一片雪花。

    很小,依稀能辨出六片花瓣的轮廓

    她小心地托举着那片雪花,要给俞安行看。

    俞安行低头。

    却只看到了在她掌心上融化了的一滩小小的雪水。

    目光微移,对上青梨正盯着他的视线。

    她笑着问他:“好看吗?”

    俞安行看向她微微颤着的眼睫。

    她的睫毛是浓密又卷翘的。

    他看到她睫毛之上承载的几点细碎雪粒。

    再往下,一双美眸炯炯。

    不过是一场再寻常不过的雪。

    他不懂她为何会这般开心。

    只是将她被冻得通红的手拢进了掌心之中,应了一句:“很好看。”

    两人缓缓从雪中走过,在薄雪上踏出一串印子。

    一大一小,一深一浅,很是相称。

    沉香苑里的下人动作很快。

    才刚吩咐下去,堪堪过了半日,俞安行便来找青梨去看暖阁的布置。

    虽说是暖阁,但俞安行的房间占地面积大,暖阁便也宽敞。

    青梨进了暖阁,里头的一应陈设和布局同她在椿兰苑的房间很像。

    只是暖阁离俞安行里间的床榻很近,不过几步之遥。

    甚至没有帘子隔开。

    许是夜里都能看到他躺在床榻上的身影。

    有点太近了。

    窗外的雪花仍旧在纷纷扬扬的飘着。

    雪粒被风席卷着打到紧紧关好的窗户上,发出一阵又一阵窸窣的响动。

    因着今日下雪,天黑的也早。

    时辰渐晚,风愈发大了起来,廊下挂着的几盏檐灯被吹得摇晃,火苗明灭。

    细细的薄雪落下,在朦胧的灯光下淡出一片又一片的小小黑影。

    浴间里。

    热气袅袅从浴池间升腾而起,隐约可见女子水雾掩映后的婀娜身段。

    水声响在耳畔,一声又一声。

    在这萧寂的雪夜里,听来让人心情愉悦。

    俞安行立在窗畔前。

    夜风吹散他的发丝,他却半点也不觉得冷,伸手去逗弄笼子里的小雀儿。

    雀儿好似还记得他,缩在角落里安静地看他。

    长指才刚伸进去,便被狠狠啄了一口。

    俞安行面上不见恼意,笑意反而更深。

    又回头望了一眼浴间的方向,低低呢喃了一句。

    “人和鸟一个样,都这么不安分。”

    雀儿好似听懂了他这句话,开始叽叽喳喳叫个不停,似在反驳。

    俞安行却破天荒不觉得这声音吵闹。

    轻轻的叩门声响起,门外传来了元阑的声音。

    “主子,前厅有人送了信过来,说是苏府的苏大小姐给二姑娘的。”

    俞安行回身。

    她何时同苏府的人有了交集?

    颀长的身形离开窗边。

    片刻后,长指间多出了一封信笺。

    火红的漆封取下,信纸被展开。

    目光触及信笺下方落款的“苏见山”三字,脸色倏然间便沉了下来。

    哪里是什么苏大小姐的来信,不过是苏见山为掩人耳目的说辞。

    长眸冷冷扫了一眼窗边还在叽喳叫唤着的小雀。

    甚觉聒噪。

    到了一个全然陌生的环境,雀儿正自己欢欣地扑棱着翅膀,突然一个黑影罩了过来,冷不防又被人扼住了喉咙,怎么也出不了声。

    浴间的小门在这时打开。

    俞安行松开了手。

    雀儿得了自由,也不敢再出声,只立委委屈屈地缩在了笼子的角落里。

    青梨从浴间里出来,正好见到坐在桌案前读信的俞安行。

    昏昏的烛光映照在他修长分明的指节上,颜色漂亮得像一块瓷白的玉。

    她来至他身畔。

    “兄长在看什么?”

    话音刚落,那信纸便被俞安行收好了。

    “是个姑苏友人的来信。”

    关于俞安行在姑苏的事情,青梨从未听他提起过,并不了解,也就没有多问。

    她才从浴间里出来,若堆雪般白皙的肌肤被热气熏得微微发红,愈显水嫩。

    让人很想咬上一口。

    俞安行的目光停在她白里透红的面颊上。

    “夜深了,妹妹可先睡,若是有什么事,我再叫妹妹。”

    眼下确实有些晚了。

    青梨掩唇浅浅打了个哈欠,应下了,又嘱咐:“兄长的身子还没全好,也要记得早些歇息。”

    说完,提步进了暖阁。

    俞安行看着她袅娜的背影消失在眼前,手上一松,那封他口中友人从姑苏千里迢迢寄过来的信笺便好似被风裹挟了一般,晃晃悠悠地被吹到了燻笼里。

    火苗霎时汹涌而起,将脆弱的纸张吞噬了个干净。

    浴间里。

    龙头涌出热汤,即便是在冬日里,浴池里的水也仍旧是温热的。

    解了身上的衣衫,俞安行踏入浴池中。

    池里是青梨才用过的水。

    残着馥郁的甜香。

    倚靠在池壁上,俞安行闭上了眼,出现在眼前的却是信纸上那刺眼的四个字——

    阿梨姑娘。

    两人不过才见了一面,说了几句话,叫得就这般亲切。

    他都没有这样唤过她。

    池内的热水熏得俞安行心内烦躁了起来。

    他睁眼,往一旁的架子上看过去。

    在他的衣衫后找到了一方绣着蔷薇花的帕子。

    他有两条她的帕子。

    不过有一条被他用来握了他的东西,变脏了。

    和她的小衣一样。

    只剩下一条了。

    俞安行拿起那方帕子,上头还隐约残着她的气息。

    他将帕子覆在脸上,任由她的气息侵袭他的思绪。

    无穷无尽。

    再出来时,暖阁里的青梨已经歇下了。

    她是怕黑的,床榻边的烛台上还留着一盏烛火。

    火苗在夜风中摇晃着,勾着人往前走。

    俞安行脚下的步子一停。

    皂靴转了个方向,朝暖阁而去。

    沉沉的身量上了床榻,连带着垂落在地的帷帐都跟着晃了晃。

    俞安行的身形是高大的。

    躺在床上,大半地方便都被他占了去。

    屋内炭火燃得足,再加之暖阁里还烧着地龙,像是春日般的温暖,半点也察觉不到外头的冷意。

    衾被里的青梨睡得正舒坦,入了梦乡,浑然不觉身旁已多了一个人,且正在虎视眈眈地瞧着她。

    朦朦胧胧中觉得有点热了,索性便掀开了身上的被子。

    翻了个身,凌乱的衣领正好撞进了男人眼中。

    俞安行的目光停留在她分明的锁骨线条之下。

    大手不安分地环至她身后,勾起她小衣的系带,轻轻一扯。

    窗外的雪花越下越大,扑簌簌从窗边落下,给世间万物都裹上了一层耀眼的银霜,在夜灯的照耀下泛出一层薄薄的光。

    推开窗时,入目可见一片柔软洁白的新雪。

    院子里盛开着的红梅被风吹下,半掩在堆积的雪花之下,显出一层淡淡的粉嫩颜色,带着暖热的温度,惹得那双精致的眸子一暗。

    才从枝头掉落,红梅带着清新的花香,在皑皑的雪堆中愈显高洁,带着暖热的温度,在粗粝的掌心中融化,甜香弥漫,充斥在唇齿间。

    分明已经掀开了被子,身上却反而更热了,好似睡在火炉之上。

    睡梦中的青梨忍不住皱了皱眉。

    身子不舒服地轻轻挪动,却刚好将自己往躺在身畔的火炉前送了送。

    雪花从伸手不见五指的沉沉雪夜里纷纷扬扬落下,在窗畔聚积成了圆润饱满的形状,霎是可爱。细腻的堆雪轻轻挨蹭过俞安行的面颊,像是在主动逢迎。

    夜更深,火炉变得更热了。

    外面却是一片冻人的冰天雪地。

    厚厚的雪花堆积在瓦檐之上,银装素裹,天地间是一片莹白的苍茫景象。

    作者有话说:

    持续卡文……头要秃了……

    第48章 雪

    【四十八】

    雪一夜未停。

    至晨间时, 国公府各处院子和道上的积雪已有膝盖深。

    天还没亮,小厮身上穿着厚厚的冬衣,由着管事的差遣, 拿起铲子去除雪。

    沉香苑是世子爷的院子, 无一人敢马虎偷懒。

    热火朝天干了一会儿,几个小厮都哼哧哼哧喘起了粗气。

    天儿冷, 鼻腔里呼出的气息在刹那间便变成了白花花的一团雾气。

    暖阁的床榻上,帷帐悠悠垂落在地, 掩映着床榻上两人的身影。

    青梨仍旧在闭眼睡着, 中衣几欲要被人全解开了, 细腻的肌肤上布满了星星点点的红痕。

    虽身上的被子已被她都给踢开了,但额间仍旧还是被热意熏得闹出了一层薄薄的香汗。

    俞安行早便醒了过来。

    慵懒地支着头, 半直起了身子,姿态是随意的。

    一双长眸紧紧地盯着床上的青梨。

    似要将她的模样给刻进去。

    看得久了,又忍不住伸出手去。

    惊得枝头盛开的红梅颤了颤。

    窗外天光渐渐亮了起来。

    俞安行低头看了一眼支起的下摆,从床榻上起身。

    大掌环过青梨身后,低头细致地替她将小衣系好。

    小衣上头绣着的那朵蔷薇花又傲然挺立了起来。

    屋外,天光大亮。

    青梨是被雀儿叽叽喳喳的叫声给吵醒的。

    昨日降了场雪, 夜里的冷意冻人, 她担心雀儿被冻坏了,临睡前便将鸟笼从窗檐下取进了屋里。

    睁了眼,仍然觉得困顿。

    许是才搬来了暖阁, 她有些认床,总觉得屋里热得有些发闷。

    再加之腿心处莫名其妙总缠上来一团火热, 扰得她一整夜都睡不安稳。

    抬头望向窗外。

    似乎是下了一夜的雪。

    雪花在窗棂处聚积起了厚厚的一堆, 遮掩住了窗外的景致, 只能隐约看到外边大片苍茫的白色。

    揉了揉惺忪的眼, 青梨从床上起身。

    脚踩上茵毯时,才又觉得双腿有些发软。

    近来不知怎么了,身上好像总是容易乏力。

    给笼子里添了些吃食和清水,雀儿的叫声才小了下来。

    路过里间时,青梨的目光不由往俞安行的床榻上望过去,才发现他早便已经起来了。

    幔帐被挂好,就连榻上的衾被都叠得齐整。

    和昨日里她入睡前瞧见的模样差不多,半丝褶皱都寻不见,干净又整洁。

    到了窗前,双手用力一推,紧闭的窗牖被打开。

    堆在窗畔的雪跟着扑簌落地,砸落到地面上,声响沉沉。

    一股沁人的寒意扑面而来,冲散了屋内郁积了一整夜的浑浊闷热。

    入目是一片洁白的银装素裹,墙角处能看到几个扫雪小厮的身影。

    踮起脚尖,青梨想将手上的鸟笼挂出去。

    却怎么也够不着,总差了那么一点。

    试了三四回,连手臂都有些酸了。

    撇着嘴角,青梨有些泄气。

    才刚要收回手,男人的大掌却在这时贴了过来,轻轻擦过她的手背。

    长指接过青梨手上的鸟笼,将笼子稳稳当当地挂在了廊檐之上。

    为了保暖,暖阁的窗户设计的比较小,俞安行来得突然,高大的身躯紧紧贴着,青梨只觉自己被他压地紧紧靠在了窗棂之上,纤指只能无助地扣上了木质窗棂上的雕花,才能勉强保持身体的平衡。

    这个姿势让她颇觉怪异。

    偏偏臀上还不知碰到了什么东西,有些难受。

    让她一下便想起了昨夜睡梦中紧贴着自己的热意。

    大腿无意识地动了动。

    手突然被俞安行紧握住了。

    青梨回身去看他,有水滴落到她手背,才发现他发梢是湿的。

    “兄长方才是去洗澡了?”

    俞安行看着她,眸光幽深。

    指腹轻摩挲着她手背细腻的肌肤,他淡声解释。

    “早上的时候,洗洗澡能够醒神。但是今日——”

    他停顿一瞬,又不知低眸看了一眼什么,才继续道:“好像不太管用。”

    见青梨面上一副不解的模样,俞安行面上也不见半分不耐。

    “妹妹现在不懂没关系,以后,我会慢慢教妹妹的。”

    青梨仍旧不明白他的意思,只在听说他要教她之后,对他笑了笑:“那就先谢过兄长了。”

    听着似乎真是感激的语气。

    长眸从她上扬的眉眼擦过。

    俞安行弯了弯唇,弧度颇耐人寻味。

    “之前不是说过了吗,妹妹不用同我这般客气。”

    说着,他牵着青梨的手往外间走去。

    “我让人备了早膳,妹妹去看看要吃些什么。”

    青梨跟在他身后。

    被他高大的身影笼罩着,才后知后觉落在手背上的那点水滴是冷的。

    所以……俞安行方才洗的莫不是冷水澡?

    外间。

    小茶几上已经摆满了好几碟精致的小食。

    荷花酥、酥油饼、外加一屉小笼包并一小碗鱼片粥。

    厨子的摆盘精致,刚出炉的糕点在干净的白瓷碟中显得格外诱人。

    随意瞥了一眼,青梨却是有些怔然。

    全都是她喜欢吃的、姑苏的小点。

    狐疑的目光从俞安行面上一瞥而过。

    只见他撩袍从容地坐在了案前,眉目含笑。

    “我不知妹妹喜欢什么,就让人都准备了些。”

    青梨看了他一眼。

    再一想,俞安行在姑苏呆了六年,爱吃姑苏菜也不奇怪。

    只是刚好凑巧罢了。

    坐在桌旁,青梨拿起了碟子里的荷花酥。

    俞安行看着她张开嘴,轻轻咬了一口,粉嫩的舌尖在口腔中一晃而过。

    很是灵活。

    荷花酥缺了一小块。

    柔软嫣红的唇轻轻咀嚼着,上下唇瓣轻轻磨蹭而过。

    吃完了半块荷花酥,口内略干。

    青梨又再给自己盛了小半碗的鱼片粥。

    水光沾上她的唇。

    正想抿一抿,男人的指腹却在这时按压上来。

    从左到右,缓缓揉搓而过。

    青梨本就嫣红的唇愈显艳靡。

    感受到唇上那股若有若无的力道,青梨愣了一瞬。

    就连口中的鱼片粥也有些食不知味了。

    抬起头,对上俞安行面上自然从容的笑意。

    眉眼是如常的温润,不见半分异常。

    好像一切都只是她想多了。

    “妹妹昨夜睡得可好?”

    俞安行轻着声询问,慢慢收回了手,指腹沾染上了她唇间的濡湿。

    青梨回过神来。

    “……还好,就是好像有些太热了。”

    “那待会儿我便让元阑将暖阁里的燻笼撤掉一个。”

    俞安行说着,目光落在青梨捏着小匙的指尖上。

    玉指纤纤,白皙中带着一层淡淡的粉。

    长眸微顿一瞬。

    “妹妹的手看着灵巧,倒是适合用来握一些东西。”

    他的语调徐徐,青梨不知他这话何意,垂眸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懵懂应了声:“……唔,算是灵巧吧?”

    她会编络子,女红也尚可。

    俞安行听了,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唇角缓缓扬起,轻轻笑了一声,含笑的眉目温润疏朗。

    青梨吃了半碗鱼片粥,再吃不下了。

    看着剩在碗里的,又觉有些浪费。

    听俞安行说,这还是今晨码头从姑苏运过来的西湖草鱼熬的粥,味道最是鲜美。

    正在想要不要去将小鱼给找来,俞安行已经拿过那碗鱼片粥,就着她含过的小匙,吃完了剩下的半碗粥。

    用过早膳,元阑进来收拾东西。

    青梨被俞安行带至了窗边的书案前。

    案头已整齐地摆放好了一副新的笔墨纸砚。

    莺歌昨日才说的让她跟着俞安行好好习字,不想他动作这般快,今日便就都准备好了。

    眼前递过来一沓字帖。

    “妹妹先按着这字帖来临摹,若是有何不懂的,直接问我便是。”

    青梨伸手接过。

    提袖拿笔蘸墨,才刚想下笔,目光在触及那沓字帖时,手又停在了原处。

    字帖上,整整一页,全部都是俞安行的名字。

    她侧眸望了他一眼,还未来得及开口问他,他却好像直接意会了似的,负手翩然走到了她身后。

    “妹妹不懂如何临摹?”

    他柔声询问着,微微俯身,左手握住椅背,将青梨圈于其中。

    骨节分明的右手轻抬,一寸又一寸,温柔地覆上青梨拿着狼毫的手,一笔又一划,带着她在白净的宣纸上留下了一串行云流水的字迹。

    男子的掌心宽大,完全将青梨的手包裹其中,一撇一捺时,摩擦的触感分外清晰。

    偏俞安行还不止于此。

    他低下头来,下颌轻抵上她的发顶:“妹妹可会了?”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薄唇翕动间,不小心便触碰到了那娇嫩的耳垂,惹得上头戴着的两点珠花耳坠晃了又晃。

    窗外清冷的雪光映照进来,缓缓在二人周身浮动。

    廊下有人走过,响起一阵窸窣的脚步声。

    莺歌带着刚到府上的女先生来沉香苑寻青梨。

    身后还跟着俞青姣和宁柔婉。

    宁柔婉眼尖,还没过游廊,透过微微开着的窗扇,她便窥见了那两个相依的身影。

    想到昨日心莲同她说的那番话,她捏紧手中的帕子,脚步生生顿住。

    俞青姣察觉到她的动作,也跟着停了下来。

    顺着宁柔婉的视线看过去,她认出来坐在书案前的人是青梨,眉头皱起,小声抱怨道:“她倒是惯会巴结人,知道兄长是个性子好的,整日都往他跟前凑。”

    作者有话说:

    第49章 说

    【四十九】

    笼子里的小雀吃饱喝足, 抬头看着窗边的两人,乌黑的眼珠好奇地转动着,时不时埋头理一理背上的羽毛。

    弯翘的斗拱上挂着一团洁白的新雪, 被风吹得松动, 扑簌便落到了地面上,溅起一阵茫茫的细雪。

    雀儿被惊得往角落里缩了缩。

    往后退了半步, 俞安行直起身子,收回了自己的手。

    目光停在青梨握笔的纤纤柔荑上。

    看着她一笔一划, 细致认真地在宣纸上写下他的名字。

    薄唇缓缓攀升至欢愉的弧度。

    有人敲门。

    元阑的通传声响起。

    青梨被叫了出去。

    见到了跟着莺歌一道过来的俞青姣和宁柔婉两人。

    “老夫人说了, 您和大姑娘两人在一处学习, 未免有些太无聊。表姑娘难得来一趟,两三个人凑在一处, 闲下来时彼此间说些姑娘家的体己话,也能热闹一些。”

    莺歌对着青梨说着,又看向了站在青梨身后的俞安行。

    “这样一来,表姑娘也能多来和世子爷走动走动。”

    将老太太的意思都传达到了,莺歌才向青梨介绍请到的教习先生。

    先生姓秦,曾跟着先帝在宫里任过尚仪一职, 深受先秦贵妃的重视。

    如今虽已从宫里出来, 但年纪渐长,威望也渐重,仍旧被众人尊称为一声秦尚仪。

    面上挂着两道深深的法令纹, 秦尚仪瞧着似乎比前些日子到府上来的赵尚仪还要更为严肃一些。

    青梨同她见过礼,一行人才跟着元阑往书房去。

    俞安行的身子不好, 书房甚少有人踏足。

    青梨到了沉香苑这么久, 也还从未去过书房。

    一路只跟在俞青姣身后。

    俞青姣今日身边不仅有素珠跟着, 还多出了一个兰泽。

    打在见到兰泽的第一眼起, 小鱼就变了脸色,忍不住要上前问个究竟,被青梨给暗中拦下了。

    青梨的目光在兰泽身上上下打量了一眼,眸光平静,不见有异,只开口同俞青姣询问。

    “这小厮瞧着眼生,姐姐身边何时又多了一个伺候的人?”

    语气里似含了几丝艳羡的意味。

    俞青姣听了,隐隐有些得意,抬起手来,一把便将兰泽拽到了自己身侧。

    “就是前几日在后照院里随便挑过来的一个小厮罢了。不过想来也是,妹妹身边常年只有一个婢女跟着,自然会有些羡慕。”

    兰泽察觉到了青梨和小鱼停留在自己身上的目光。

    却没有抬头。

    只是垂眼,看着俞青姣拽住自己的手。

    宁柔婉站在一旁,适时开口捧了俞青姣一句。

    “这小厮模样长得好,还是大表妹的眼光独到才能挑到这样的人,也难怪二表妹会对这小厮多有青眼。”

    话里这般说着,又斜斜睨了兰泽一眼,心里却是不屑的。

    不过是一个卑贱到尘土里的小厮,也就是青梨这般没见过世面的才会如此。

    俞青姣听了宁柔婉的话,面上傲气更甚。

    青梨未反驳她二人,探究的目光静静落在俞青姣身旁的兰泽的身上。

    眼前却在这时横插进来一个俞安行的背影,又将她的视线全都给遮去了,什么都瞧不见。

    再一探头出去,俞青姣已拽着兰泽继续往前头去了。

    两人拐过游廊,身影被廊柱掩映,瞧不真切。

    青梨狐疑抬眸瞥了一眼突然伫立在自己身前的高大身影,拎起裙角绕过他,快步追上前去。

    她步子迈得很快。

    大手伸出去,还没来得及握紧,女子的宽袖已匆匆从掌心间滑落。

    俞安行抓了个空。

    眉间不悦蹙起,蕴了冷冷的一层雪色。

    到了书房。

    俞青姣回头,瞥见青梨的身影。

    想了想,反而将常年跟着自己的素珠留在了门口。

    “你在外面等着,他进去就行了。”

    说着,将兰泽带进了书房。

    素珠站在门口,紧紧地盯着兰泽的背影,手心攥了起来。

    姑娘向来最为倚重的就是她……

    她的地位,绝不可能就就这么这么一个新来的小厮给抢了去。

    看着俞青姣带着兰泽进了书房,青梨步子微停了停,也带着小鱼进去了。

    书房的窗扇被打开。

    遥遥一望,可看见那头的小花厅。

    俞安行立在小花厅里。

    抬眼时,对上秦尚仪投过来的视线,直起身子,双手遥遥揖了一礼。

    秦尚仪虽面上看着严肃,但性子比青梨想得要和蔼上许多。

    甚至处处对她多有照拂。

    接连讲了半日,秦尚仪才停了下来。

    立马便有小丫鬟掀开毡帘,送了热茶和糕点进了屋子。

    茶许是才刚烹好的,一直不断往外汩汩地冒着热气,茶香丝丝缕缕,萦绕了满室。

    素珠也很快跟在小丫鬟后头进来,挤开一旁正在研墨的兰泽,殷勤地给俞青姣斟了一杯茶。

    “姑娘,您都学了一个早上了,呆在书房里多闷,不妨让奴婢带您到菡萏园里去散散心?”

    听她这么说了,俞青姣也觉得光呆在书房里喝茶没意思,起身要离开,又回头看了一眼身旁的兰泽。

    “你要不要跟过来?”

    兰泽摇头,余光从青梨的裙角上掠过。

    “我在书房里等姑娘。”

    这正好合了素珠的心意,只怕兰泽会突然跟上来,挽着俞青姣就要往外走。

    宁柔婉并不想出去。

    只是在看到仍旧端坐在书案前的青梨时,耳边响起那日心莲的话,眼前又出现了青梨和俞安行两人在一起的情景。

    那些画面就好像一根又一根的刺,直直扎进了宁柔婉眼睛里。

    一看到青梨,那些刺就开始隐隐作痛,教她眼红地好似能直接滴出血来。

    于是她也起身,热络牵过俞青姣的手。

    “在屋子里待久了,我也觉得有点闷,正好和表妹一道出去走走。”

    话里话外半个字没提青梨,是在刻意排挤的意思。

    俞青姣低头看了一眼宁柔婉亲切牵上来的手。

    想了想,还是拂开了。

    在此之前,宁柔婉同国公府走动并不多,她同宁柔婉算不上有多相熟。

    察觉到俞青姣的动作,宁柔婉面上笑意僵硬了一瞬。

    只是又想到了俞青姣是府上的嫡姑娘,她和俞安行的婚事八字还差了一撇,不能轻易得罪,便也就暂且忍耐了下来。

    出门时,宁柔婉忍不住回头瞧了一眼青梨。

    青梨面上丝毫不见异色,根本未察觉到其他人的动静。

    这般云淡风轻的模样刺得宁柔婉心里愈发不忿,就连走路时候的步子也跟着重了起来。

    一步又一步,似乎要把地面踏出一个印子来才罢休。

    秦尚仪也跟在俞青姣和宁柔婉两人身后离开。

    却不是往菡萏园去,而是趁着无人注意,径直到了小花厅。

    元阑临时在花厅里设起了一张书案。

    俞安行立在案前。

    手中执笔,柔软的毫尖在洁白的宣纸上缓缓游走,纸上流畅的线条勾勒出了女子低敛认真的眉目。

    远山似的细眉,秋水般的眸子……

    察觉到身后有人走过,大手一顿。

    宣纸被翻了个面,女子昳丽的面孔消失在眼前。

    转过身去,俞安行冲来人行礼。

    “秦姑姑。”

    秦尚仪目光从宣纸上缓缓掠过,没有戳破。

    “秦安已经都同我说过了,我今日亲眼见了,这丫头长得水灵,做事也有分寸,确实很讨人喜欢……倘或你娘亲还在,她定然也会很开心……她一向都极喜欢样貌长得好的人……”

    她说着,抬起头,视线在俞安行面庞上停驻。

    似是在看他,又似是透过他,在看许久未再见过的故人。

    俞安行不再说话。

    秦尚仪站到他的位置上,顺着他的视线往书房的方向看过去,见到了窗扇掩映后青梨的半个身影。

    有人缓缓朝青梨的方向靠近。

    秦尚仪认出来那是跟着俞青姣的小厮。

    也不知他说了什么,伏案低头写字的青梨停了笔,两人开始说话。

    长眸眯起。

    俞安行盯着书房里交谈甚欢的两人,面色微变,深沉的眸子里翻滚出了几抹戾色。

    青梨搁下手上的笔。

    小鱼才要接过,一旁的兰泽不知何时走近,伸手过来,手指堪堪要触上笔杆,被小鱼愤愤打了一记。

    “您现在可是大姑娘身边的红人,我们姑娘可使唤不起您。”

    兰泽沉默地收回手,看向青梨。

    “……姑娘。”

    青梨对上他的视线。

    眼下书房里没有旁人,也就不再拐弯抹角,直接问他。

    “上次的安神香丸,你是为姐姐求的?”

    沉默半晌,兰泽小声应下。

    “……是……当时是因为……”

    眼皮一挑。

    是意料之中的答案。

    兰泽没有否认,青梨心里反倒轻呼了一口气,开口打断了兰泽的解释。

    “你当时没有和我直说,想必是有什么想要隐瞒的,眼下也不用再同我说了。你挑选的几个铺子位置都很好,到时我会自己亲自去看。以后铺子的事也不用你经手了,我会另外再找人。”

    “毕竟你眼下是俞青姣身边的人,出府多了,很容易被她发现铺子的事情。那是娘亲给我留下来的产业。”

    话里虽无半点指摘,但划清界限的意思分明。

    兰泽半垂下头:“……姑娘放心,小的不会和大姑娘说的……”

    青梨的视线从他身上移开。

    顿了顿,到底还是提醒了一句。

    “我看姐姐身边的素珠似对你有些敌意,你日后在碧落苑记得小心些。”

    小鱼听说兰泽还将安神香丸给了俞青姣,愈发着恼,狠狠瞪了兰泽一眼。

    “姑娘还这么关心他干什么,他一声不吭地跑去大姑娘身边,忘恩负义也就算了,竟然还将您辛苦研制了许久的安神香丸直接给了大姑娘,如今还敢……”

    滔滔不绝地说着,衣袖被青梨扯了又扯,小鱼才不情不愿地停下了口中的话。

    又听着青梨的吩咐提袖磨墨。

    兰泽站在二人身旁,最终也只小声道了一句:“……多谢姑娘……”

    才刚说完,毡帘在这时被人掀开。

    素珠从外头进来,抬头看到兰泽不知何时竟凑到了青梨的跟前,两只眼睛都亮了起来。

    她正愁捉不到这小厮的把柄呢……姑娘向来和椿兰苑的这位不对付,若是让她知道这新来的小厮和椿兰苑有了勾连……

    想到这,心里一喜,素珠的音量登时便提了起来。

    “你们几个鬼鬼祟祟地在说着什么呢!”

    听到了这声儿,行在后头的俞青姣和宁柔婉跟着走了进来。

    就见素珠伸手指着青梨身边的兰泽。

    “姑娘,奴婢刚进来就看到他和二姑娘两人偷摸小声说着话,不知道在商量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俞青姣听了这话,眉头皱了起来。

    宁柔婉自然瞥见了俞青姣面上的不悦。

    她心里正对青梨憋着一股气。

    眼下一个契机撞了上来。

    俞青姣还未说话,她先冷着声将心里的郁积的不满给发泄了出来。

    “什么商量见不得人的事情,指不定这两人是在暗中做些什么私相授受的勾当呢。二表妹当真不愧是长得了一副好相貌,惑了自己的兄长不说,眼下一个皮囊生得好的小厮也不放过,还真是饥不择食。”

    是格外尖酸刻薄的语气。

    就连俞青姣听了也有一瞬间的诧异。

    毕竟宁柔婉在国公府上的这段日子里,一言一行皆如其名般温婉可人,甚至没听她说过一句重话。

    青梨也觉宁柔婉对自己的敌意来得莫名,只是反驳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余光瞥见了男人停在毡帘后皂靴。

    指尖一顿,手中的帕子直接便抚上了眼角,语气里不无委屈。

    “……表姐还未问这小厮和我说了什么……怎么便直接这般指责起我来了……”

    话里带着若有若无的呜咽哭腔,断断续续。

    长指挑开垂落的毡帘,俞安行缓步走了进来。

    年轻郎君的容颜俊朗,身形端正若修竹,站在门口,掩住了屋外大半的雪光。

    精致的眸子一转,目光落在青梨身上,音量沉沉。

    “那刚刚,妹妹同他说了什么?”

    作者有话说:

    第50章 宠

    【五十】

    听到俞安行的声音, 宁柔婉愣在原地,身形彻底僵住,面色青白交织。

    她没想到俞安行居然会过来的这般巧……

    青梨的目光在宁柔婉白成一片的面庞上瞥过, 帕子掩映下的唇畔微不可察地翘了翘。

    只是好看的眉眼又很快垂落下来, 朝着俞安行所在的方向,委委屈屈挤过人群扑上前去。

    “……兄长……”

    俞安行看着径直朝自己奔过来的青梨。

    明明心里还在介怀她和那小厮的事情, 负在身后的手却又不由自主地朝她张开,将人稳稳地揽入怀中。

    青梨抬起头来看他, 小巧的下颌顺势便抵在他心口处, 眼尾泛红, 似染上了胭脂般的姝色。

    也不知究竟真是哭成这副可怜的模样,还是用帕子直接擦揉出来的。

    看着她近在咫尺的面容, 长眸微眯了一瞬。

    大手抚上青梨的脸,男人的拇指刮过她的眼角。

    “妹妹还没回我的话,刚刚和那小厮说了什么?”

    “……不过是姐姐的墨用完了,那小厮来找我借墨,我便让小鱼给他找了一块……哪里想到表姐什么都还没问,就直接用这般不堪的话污蔑人……兄长可要替我做主……”

    青梨说完, 又断断续续地抽噎起来, 一双美目被泪水洗得愈发透亮。

    一直沉默着的兰泽也在这时站了出来。

    “……回世子爷,小的方才……确实只是去找二姑娘借墨……”

    低声解释着,兰泽伸开了攥紧的右手, 果见一方墨锭静静地躺于掌心之中。

    俞青姣见了,黑着的面色这才缓和了下来, 眉头却仍旧还在皱着。

    即便是没了墨, 她也不想去借俞青梨的。

    只是兰泽说完, 却半晌也没等到俞安行的回应。

    青梨不由偷眼瞥了他一眼。

    俞安行对这事的态度如何, 她心里也有些不确定。

    毕竟,宁柔婉同俞安行的关系,老太太虽未直言,但明眼人都看的出来老太太存的是何心思。

    思绪正飘忽,疏朗的声线突然在头顶淡淡响起。

    “我没问你。”

    是俞安行对元阑说的话。

    格外温和的语气。

    但因着此时屋内静谧非常的氛围,简单的几个字从他唇齿间掷出,好似也跟着带上了迫人的重量一般。

    兰泽半垂着的头被压得更低了。

    “……是小的僭越了……”

    就连青梨都不免诧异一瞬。

    抬目对上他的视线时,只看到了午后碎光在他清隽带笑的眉眼间跃动,依旧是那般温和的模样。

    俞安行在这时低头看她。

    她眼中又恰到好处地蓄起了一汪清泪。

    他知道她的泪是假的。

    但是……

    目光触及她圈在他腰上的手。

    柔柔地、软软地攀缠着他。

    这是她第一次、在人前对他这般主动。

    ……令他觉得,她的这些小把戏,好像……也并非那么难以容忍。

    浓密的睫垂下,深眸中藏着的情绪波动一晃而过,无人窥见。

    “妹妹想要我怎么做主?”

    他压低声量,温声询问她。

    掌心顺着她玲珑的腰线,自上而下,隔着层层布料,轻轻地摩挲,最终停在柔软的腰窝处。

    克制了许久,才没有再继续往下。

    青梨感受到了他的触摸。

    腿心随着他的动作变得濡湿和酸软。

    是全然陌生的身体变化。

    环着俞安行的手一顿,下意识便揪紧了他身上的衣衫。

    想起许久之前她和心莲闹得那一出,俞安行并未追究心莲,直觉他应是不喜斤斤计较的,于是面上也只作出一副大度的模样。

    “……也不是什么大事,表姐同我道声不是,也就当今日这事没发生过,日后……我们还是无话不说的好姐妹……”

    听着好似是善解人意的语气,偏偏青梨说得不紧不慢,又格外咬重了好姐妹三个字,落在宁柔婉耳中,变得阴阳怪气起来。

    俞青梨不过一个半道进府的姑娘,居然还想要自己给她道歉?做梦!

    自己日后可是要嫁进国公府里当世子妃的……她怎么敢……

    宁柔婉死死咬住了齿根,面上表情才不至于太过扭曲。

    她转而看向俞安行,妄图从他身上寻求转机。

    “……表哥……我刚刚也是听了素珠的话,太过担心大表妹了,才会一时口不择言,说了一些不太合适的话,二表妹又何必如此咄咄逼人……”

    俞安行的目光却只如蜻蜓点水般从她身上很快掠过,淡淡问了一句。

    “妹妹方才说的话,表妹可是没听清?”

    便是半点转圜的余地都没有了……

    连一向温和的表哥都被俞青梨的这副皮囊给完全骗了过去……

    宁柔婉看向青梨的目光又多了几丝幽怨,一字接着一字,不情不愿地从嘴里挤了出来。

    “方才的事情,是我太过着急,说错了话……还望二表妹不要放在心上……”

    青梨从俞安行身上下来,行至宁柔婉面前,虚虚拢住了她的手,语气恳切。

    “表姐这说的什么话,你我姊妹情深,哪里会有隔夜仇。”

    想不到青梨还敢往自己跟前凑,宁柔婉恨不得能立马将她的手给甩出去,但迫于俞安行在场,只能对着青梨挤出了一个僵硬的笑。

    两人很是和和气气地虚情假意了一番。

    交谈的声音才停下来,却见俞安行提起音量唤了元阑过来。

    不仅宁柔婉,连着一个素珠都被元阑一并给带出了沉香苑。

    透过半开的窗扇,青梨能瞧见宁柔婉离开的背影。

    正巧俞安行回身,两人视线撞上。

    俞安行迈了两步,到她身前,面上带着浅浅的笑意。

    “妹妹到底还是太过容人了。国公府规矩严苛,容不得这般的小人举动。”

    后半句话,俞安行是抬起眼对着屋内众人说的。

    温温和和的语调,好似是漫不经心的提醒,却教屋内的丫鬟小厮一瞬都低下头去,大气也不敢出。

    就连俞青姣好似也被吓到了,接下来的半日都安分了许多。

    本以为宁柔婉这一桩也就这么过去了,不想翌日,又传来了宁柔婉要回宁府去的消息。

    一整个早上,青梨都在想着这事,难免便有些心不在焉起来。

    提笔写字时,一个不慎,墨水直接沾到了纤纤的皓腕上。

    极致的墨黑与纯洁的雪白互为映衬,有些晃眼。

    俞安行抬起她的手,低眸用帕子仔细将墨渍擦去。

    染了黑墨的手帕被随意搁置在案几上,青梨的手腕却还被他轻柔地握在掌心中。

    长眸细致从她眉眼间端详而过。

    “妹妹今日有心事?”

    外头的光线隐约透过窗棂渗了几丝进来,墙上落下他深刻而隽永的侧脸轮廓。

    青梨看着他,突然便有一个念头从脑海里窜了出来。

    她还在惦记着新铺子的事情。

    若是自己一人要出府,扈氏会不会答应另说,指不定还会派人一直跟着……

    倘或让俞安行带自己出去……

    青梨将脸凑到他眼前,气息柔柔洒过他浓翘的长睫。

    “我许久未出过府了,想出府去逛一逛,兄长能和我一道出去吗?”

    俞安行对上她的视线。

    窗边的流光溢进了她眸子里,在她眼底的他好似也跟着有了色彩。

    鼻尖抵上她发间,贪婪地嗅着她近在咫尺的甜香,他沉沉应了声“好。”

    不多时,国公府门口便备好了一辆马车。

    元阑扬起马鞭,骏马扬起前蹄,往闹市方向而去,带起阵阵的尘土与细埃。

    前天落了整整一夜的大雪,昨日的天还是阴沉沉的,今儿却是亮堂起来了,一轮刺目的日头高高挂在天际。

    街道上残留的积雪被日光这么一照,很快融化成水,缓缓流淌进砖石的缝隙中。

    虽隆冬天气严寒,但因着已近除夕,长街上仍旧行人如织,人群熙攘着,小贩的叫卖声不绝于耳,是一派嘈杂的热闹景象。

    青梨听着耳边的声响,心情也莫名松快了下来。

    只是……转眸看到紧揽在肩上的大手时,又不禁蹙起了眉。

    铺子的事情自然也不能让俞安行知道。

    得想法子将他支走。

    纤指牵上俞安行的大氅,轻轻晃了晃,善解人意地开口。

    “兄长若是有什么想要买的,直接去便是,不用一直顾忌我。”

    俞安行摇头,清浅的笑意从好看的眉眼间倾泻而出。

    “街市人多眼杂,我陪着妹妹。”

    青梨听了这话,面上挤出一个笑,心里却犯了难。

    余光恰在此时被一家铺子前排起的长队吸引了过去。

    眸子转了转,青梨抬手指向那家店。

    “我想吃那家店里的点心,兄长帮我去买好不好?”

    俞安行的目光静静停在她面上。

    青梨还以为这次他又会拒绝,不想他却是答应了。

    只是临走时,视线沉沉望过来,低着声叮嘱她:“妹妹就站在此处等我,不要乱跑。 ”

    青梨乖巧点头应下。

    看着俞安行和元阑的身影消失在人群后,忙抓过小鱼的手,快步往另一个方向行去。

    等在拐角处的元阑见了青梨这般,嘴角抽了抽……

    二姑娘明明才刚答应了主子不会乱跑,怎么转眼便……

    “主子……二姑娘她跑了,要不要去追……”

    元阑惴惴不安地开口,本以为自家主子会生气,偷眼去瞧俞安行的面色,却不见有异。

    倒好像一切都在他意料之中。

    俞安行将元阑推到了店铺门前排起的长长队伍里。

    “排着,记得每个口味都买一份。”

    元阑握住腰间的佩剑,才刚点头应了一声,被风拂动的衣袂晃过眼前,俞安行便不见了踪影。

    祝晚玉跟着祝晚吟走在人群中,耳畔是祝晚吟接连不断的冷嘲与热讽。

    她只当听不见,正百无聊赖地看着街边的行人,脚下步子停了一瞬。

    眯起眼眸,祝晚玉视线停在不远处那两个熟悉的身影上。

    妹妹走在前面,哥哥跟在后头。

    真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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