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修一路走回明光殿,看似漫不经心悠然自得,其实拢在袖中握紧的拳,掌心已被指甲抠出了血痕。
他当然不是故意偷听,只是随意散步时偶尔听到那个名字,就忍不住凑上前。
而此刻,他无比庆幸自己这个决定。他从不知道,从不知道那个人,竟然也对他有此情愫,他只以为一个人卑微隐秘的相思,其实是两个人的隔空相望。
若是他早知道,该多好啊。
若是他早一日对他说出口,该多好啊。
不甘遗憾怨恨在心中激荡,又以甜蜜的浪潮将它们拍散。原来他是这么看自己的么,原来自己在他眼中,从未有过不堪,反而是——漂亮,乖巧,温和,可人?
甚至是他愿意付出生命的存在!
多么浓郁的深情,他是怎么压抑着不表达,却一直在自己身边,默默的陪伴自己,保护自己的呢。
“不,未必是他没有表达,而是我根本不敢想……”
元修喃喃,曾经过往如走马灯一般出现在回忆里。对视时眼中的光芒和喜悦,拉着手一起跑过的大街小巷,夜里躺在一张竹榻上看月亮,那人一边喝着小酒,一边不忘为他驱赶飞舞的蚊虫。
甚至陪着他胡闹,为他得罪大半朝堂的重臣——被陛下忌惮的王爷才需要纨绔的伪装,一个注定要继承镇北军的朝中大将,怎么会是不计后果动辄树敌的蠢货?
细细数来,那些被他们联手揍过的人,有大半都是为了给他出气的。
以他的名望和前途做赌,只为自己一时欢愉和气顺,明知道自己是蛰伏,依旧不愿看到自己受半点闲气。
是的,自己从未隐瞒,他也一直知道。乐王元修并不是真正的纨绔,不过是韬光养晦麻痹敌人。而小将军赢天青更不是纨绔子弟,他弓马娴熟武艺出众,熟读兵法深谙战术,他是镇北军合格的继承人,将来重权在握保卫边疆的朝廷肱骨。
——所以,他们谁都不能爱上一个男人。不是他们不能,而是对方,并不能承担这样的后果。
皇帝需要有继承人,镇北军也需要有继承人。他们的命运早已写好安排,便是结婚生子登临高位,在被人仰望的地方默默祝对方幸福。
多么可笑,多么讽刺,多么——温暖。
喉间又开始痒,血腥味暗自蔓延。元修拼命咳着,像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直咳的筋疲力尽,咳的泪流满面。
真好啊。真好。他竟然是这样想的。
小福子胆战心惊的看着皇帝陛下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不知道是该喊张御医还是喊和尚道士来驱邪。之前陛下挥退了他们在灌木丛里站了许久,也不知是听了些什么,与阿碧姑姑和萧姑娘说话时还算正常,怎么一回来就疯魔了?
“想什么呢?”皇帝陛下清冷的声音打断了小福子的浮想联翩。语调中并无恼怒,甚至有些许笑意。
随手将沾满鲜血的帕子丢给他,元修嘴角翘着,在唇边比划一个噤声的手势:“一会儿阿碧姑姑回来,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你,懂?”
小福子赶紧点头。陛下发癫的事儿要对阿碧姑姑守口如瓶,他懂!
“行了,让人安排午膳吧。慈心宫那边给萧姑娘赐菜,嗯,算了,还是都赐吧,赏她们一份宴席,让她们乐呵乐呵。”
皇帝陛下心情极好,甚至记起了曾经乾元宫红人余招娣,吩咐他道:“给阿碧姑姑送一份荷叶烤鸡,让她和余招娣一块儿用。”
“对了,如果阿碧姑姑问起,就说之前镇北军灭了一群骚扰边境的悍匪,经查背后有晋国的影子。朕派了使臣拿着证据找晋国问责,今儿使臣回来复命,不仅替朕狠敲了晋国一笔竹杠,还把李儒深给搞下去了!”
他不能让阿碧发现他的想法。哪怕他与她兄长是两情相悦,但仅从赢青玥与萧念安交谈时说及此事的不安与羞愧,就知道这份感情依旧不容于世,连亲近之人都引以为耻。
他不能败坏赢天青的名声,那个人永远都会是英勇善战马革裹尸的小将军,是景国的英雄,不沾染丁点儿污泥。
恰好有李儒深——晋国边军是镇北军的死敌,而晋国名将李儒深正是导致赢家父子惨死的直接对手。虽说两军交战各有立场,但能让这个仇人身陷囹圄,无论对他来说还是对阿碧来说,都算是一件值得庆贺的好事。
小福子公公一头雾水的安排去了。虽不知道陛下到底高兴个什么劲儿,但可以肯定不是王大人带着大批粮食和珠宝回来这点子小事。没看上午朝会陛下眼皮子都没抬一下,挥手就把那些东西折算成钱币发放给牺牲的镇北军兵士的家属,还得从私库倒贴一笔赏赐给了王大人。
不过当下人嘛,尤其是心腹下人,不需要知道那么多秘密,知道的越多死得快。小福子公公低眉顺眼。只要主子说是为了庆祝,那就是为了庆祝!
……
赢青玥对于元修给出的庆祝理由半信半疑,垂头丧气想了半晌,到底还是叫来余招娣,跟她一五一十的招供认错。
“……我真没想到小安会突然那么说。”赢青玥无力道:“虽然我没觉得陛下当时就在附近,但是根据咱们向来怕什么来什么的惯例歹运,我觉得此事不得不防。”
“要怎么防?”赢天青两眼望天的啃鸡腿,不是她不明白,是世道变化太快,前两日还在纠结怎么让萧念安不惦记自己,今儿就变成她看上陛下了?
行吧,看上就看上吧。赢天青决定躺平任嘲:“反正军中就没少过结契的兄弟,我一个行伍之人,看上个漂亮乖巧的男人也没什么出格的吧。”
不,这已经很出格了好吗!你是个女的啊!
赢青玥在心中呐喊,忽然脑子里一亮:“确实,不仅不出格,甚至非常好!”
“少爷你想,你是个女的啊!女人喜欢男人没有错!你女扮男装有苦衷的,如果哪天迫不得已掉马了,你痴恋陛下却不敢开口不是合情合理水到渠成吗?”
“而且这样一来,你也没骗小安不是?你确实心有所属,也确实没法儿和她在一起。我都给你想好了,到时候要是掉马,你就给她用苦肉计,就说你有多么不容易,心里多么愧疚,一直想和她当好姐妹想对她坦白,但为了家族存续荣辱什么都不能说……”
“停!”赢天青吓得嘴里鸡腿都掉了,这都什么鬼,还被她越说越像那么回事了?
“这都什么跟什么!我哪有什么痴恋陛下,我干嘛要痴恋他还不敢开口?骗人的活儿被你搞砸了,你不能回来坑我啊,你能不能正常点啊妹子!”
“我哪有不正常。”赢青玥把鸡腿塞回她嘴里让她闭嘴,两眼放光的继续道:“咱们斥候课不是学过吗?想让别人信你的伪装,就先要让自己相信。你都能让别人十几年信你是个男人了,难道还不能让人相信你喜欢一个人?”
“以前确实没有,但可以从现在有啊,你从现在就开始喜欢陛下,爱上他,以后再说起来不就天衣无缝了?”
赢天青心头狂跳,也不知是不是气的,用力推一把这疯丫头斥道:“你丫有病吧!我干嘛要爱上陛下啊!”
“当然是圆谎保命啊!”赢青玥理所当然道:“我说了那么多都白说的吗?就是为了以后你掉马了不被陛下砍头,也不被小安抽死啊。”
她掰开揉碎仔细解释:“你想,要是陛下因你喜欢他觉得犯了忌讳,可你是女子,这不就不犯忌讳了吗?一个苦苦痴恋自己却爱在心头不能开口的女子,他就算处置时不也得心软三分吗?”
“对小安就更加了,男子喜欢男子多惊世骇俗,可要是女子喜欢男子就正常了,我将你喜欢陛下的秘密告诉她,不就是在为今后说明你身份和苦衷做铺垫吗?反正她脑洞那么大,一定可以自己圆回来的。”
说的有理有据,赢天青一时都不知该如何反驳。可是喜欢什么的……
赢天青心烦意乱,赢青玥却压根儿不知道她在纠结什么:“你装男人逛青楼都不觉得为难,装喜欢一个人会很难?要是这样的话,我可是会质疑你这个斥候首席的能力的。”
“再说了,你以前也没少和陛下混一块儿啊,除了没一块儿进澡堂子里坦诚相待,基本上把男女大妨都犯完了。万一将来掉马,你除了招赘就只能跟他好,所以喜欢他又有什么不行的呢?”
“我才不跟他好,不是你说的么,他不行!”
赢天青红着脸口不择言,说完连忙捂嘴,皇帝不行什么的,就算是私底下也是禁语。
“他不行可以你行嘛,办法总比困难多。”赢青玥轻描淡写的挡回去,眼神坚定不容反驳:“总之为了最坏的情况做打算,你从现在起好生试着喜欢陛下,最晚一个月后,你要能面不改色的当着小安的面发自内心的告诉她,你爱的是陛下,并祈求她的原谅。我等会就把你调到前院,你多在陛下面前晃晃,好好培养培养感情和状态。”
赢天青怨念的举手,做最后挣扎:“你也说了,元修可能根本什么都没听到,他都没怀疑到我头上,我干嘛非要现在就为掉马之后的事儿做准备啊。”
再说了,欺君就是欺君,骗人就是骗人。难道她喊一句“我喜欢你”,元修就可以当一切没发生么?
“死马当活马医呗。”赢青玥老实说道:“死刑犯还要给自己辩护几句呢,找个理由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渣,总比什么都不做的等死强吧?”
“……可是我就从来都没渣过啊!我是无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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