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雨朦胧的江南小镇上,每日的清晨就是一天里最热闹的时候,走街串巷的马夫走卒或是步履匆匆,或是沿街吆喝。
河边上一座青砖黛瓦的小院子里走出一个身穿青色长裙的年轻女子,撑着一把油纸伞,侧身躲避过一个个行人。
路边的摊贩都与她打招呼。
这女子不少人都认识,两年前搬来的寡妇,只身带着个小姑娘。虽是寡妇,可舞枪弄棍都不在话下,因此至今无人敢欺凌。
好在她为人泼辣却也爽利,周边不少妇人都喜欢与她交往,还有人觉着她一人带孩子辛苦,执意要给她再找一个如意郎君。
这女子自然便是周年年了,将今日的早餐买了,还未到家,便远远看见家门口坐着一个妇人。
她心下了然,这又是一个来让她“相亲”的。
“李大嫂子,您可真是一日都等不及,可曾用过早膳了?”她边开门,边笑着对李大嫂子道,还从手中的小篮子里拿出两个肉包子递给她。
李大嫂子也不客气,接了过来,她知道这年娘子手里松散,也不在乎这两个包子。
她扯着嗓子,“年娘子,这好婚事不等人,我自己不急,是替你急啊!不是我说,这家的公子是真不错,上头有个前年刚中秀才的哥哥,舅家更是都城里的官老爷呢!如今虽只是个童生,可日后好前程已是板上钉钉的事了,年娘子你若是嫁了,以后说不定还是官家娘子呢!”
留她在堂屋里吃包子,周年年自己进了一旁的内室,抱出一个两岁模样的小姑娘。
小姑娘一副没睡醒的模样,还趴在周年年身上打着瞌睡。周年年拿出一个肉包子掰开,浓郁的肉香顿时让小家伙鼻子耸动,眼睛也半睁了开。
“既是这么好的条件,人家能看上我这么个寡妇?”周年年将肉包子掰成一小块一小块地喂给小家伙。
李大嫂子自见她抱着孩子出来后,声音也小了不少。
“你的情况,我早就和人家说了,一开始人家的确有顾虑,可谁叫年娘子你生得一副好相貌,让人见了就记上心了,又诸般打听你平日里的为人处世,越发觉着你合心意。”
“这不,人家就找上我了。年娘子,人家可是放出话了,只要你肯嫁,以后呀定把思思当亲生女儿养,给她找夫郎出嫁妆!”
要李大嫂子说,之前那么多人家,都没有比这次这个好的了。
这年娘子再好,可就出身、就嫁过一次人、就还带着个孩子这几条,想找一个这么好条件的夫婿,实在是难!
她心中所想,周年年一扫便知,“李大嫂子都这么说了,无论成不成,我总是要见见才行,不能辜负了嫂子的心意。”
她终于松口,李大嫂子高兴得连手上沾满包子馅的肉油也管不着了,草草往自己衣摆上一抹,“那就现在,跟我去见人!孩子不用管,我替你抱着!”
她直接将思思从周年年怀里抢了过去,抬脚就走。
周年年无奈笑着跟在她后头。
周年年自然不是真的要去相亲,李大嫂子介绍的这个徐公子,她早就知道了他家中情况。
在丰城,这徐家并不算什么,重点是徐家公子的舅家,钟家。也就是李大嫂子口中那个在都城当大官的钟家。
其实钟家老爷并非是什么大官,只是都城兵马司的一个领队而已,不过宰相门前七品官,就算只是个领队,但既然是在都城当差,这小小的领队,在小地方没什么见识的李大嫂子看来,那就是大官老爷了。
而于周年年而言,据她所知,这钟家老爷的上司也就是都城兵马司的总领,正是穆阳州的心腹。
所以,什么相亲,什么徐公子,不过是她将自己的消息传到穆阳州耳中的纽带罢了。
只要穆阳州仍在找她,那这根纽带一定会起到作用。
周年年不担心穆阳州已经放弃寻找她了,没有下降反而上涨了2的进度条是她的底气。
在外面浪了两年多,是时候该回去了。
如周年年意料之中的,这次见面,那位徐公子问了她许多问题,不像是相亲,反倒像是人口普查。
周年年挑拣了几个回答后,便冷下了脸色,“徐公子若是无意,何必浪费小女子的时间呢?”
她站起身,从相隔了几个位置不明所以的李大嫂子怀里抱起思思,一脸不高兴地走了。
李大嫂子,只能对不起你了。
李大嫂子懵了,看看周年年的背影,又看看徐公子,最后步并作两步地走到徐公子面前,“徐公子,您这是什么情况啊?”不是说很心悦年娘子的么,怎么还把人气走了?
徐公子苦笑,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都是徐某的错,这个您收下,希望能在年娘子面前美言几句。”
他能怎么办?他也很无奈啊!
不过,他站在窗边,看着那年娘子抱着孩子站在楼下的摊贩面前一脸笑意,似乎在给怀中的孩子挑选簪花。
这位年娘子的性子,倒是的确与那位一样,轻易不能惹,一惹就爆……
还有那个小姑娘。
算算时间,说不好,可真是龙子凤孙……
想到这,他神色一凛,也不顾李大嫂子的追问,急匆匆地离开了。
还在挑簪花的周年年余光瞥到他的背影,笑得更开心了。
“思思,这个好不好看?好看呀,那就买这个吧!”
每逢早夏,丰城雨水总是很多,连绵小雨下了五六天,天气总算是晴朗了。
周年年正将屋里的被子拿出来到院子里晾晒,李大嫂子又来了。
她仍是来给周年年说亲的。
其实,她并非媒婆,纯粹是出于热心肠,单纯认为女子还是要嫁给好夫婿才能过上好日子,像周年年这样带着孩子的孤儿寡母,那是最可怜最没有保障的。
她喜欢周年年,便想着她能过得好一点。
也正是因为知道她是出于好意,周年年也从未嫌弃过她多管闲事。
这会见她又来,也只是笑道:“李大嫂子,这次又是哪家的公子啊?这回我可说清楚了,否管是举人家的还是进士家的,若是再像上次那位徐公子,我仍是不愿意的!”
李大嫂子见她一脸促狭,顿时笑了,还未说话,家里的大门便被猛地推了开来。
同时一道低沉森寒的声音传了进来,“若是王公贵族,你就愿意了?”
在李大嫂子惊慌的目光中,数十个侍卫冲进了院子,将院子紧紧包围,紧接着,一个手持拂尘面色阴白的人走了进来,却退至一边,垂下头弯下腰。
在他之后,又进来了一个人,一身黑色劲装,五官端的是凌厉,只消瞧上一眼就叫人肝胆俱颤,浑身那股贵气,夺目耀眼极了。
李大嫂子懵了,她没见识,可也听说过,先前进来的那个,那番打扮,手里还拿着拂尘的,那是宫里的太监才有的打扮啊!
天爷啊!年娘子这小院子里,怎么会有宫里的太监出现啊!
她想拉着年娘子跪下,可拽了半天也没拽动,这才抬眼看过去,却见年娘子像是痴傻了一般,呆呆地看着那个最后进来的男子。
“你说,你想嫁谁?”那森寒声音正是那男子发出的。
他一步步走近周年年,越近气势越发逼人,那语气中的愤怒似乎要将周年年焚烧干净!
周年年没有回答,仍是那般呆滞在原地,似乎没有想到他会突然出现。
这副模样,落在穆阳州眼里,却是心虚。
他愈发生气,这年来,他在宫中日日夜夜思念无果,将大齐翻了个天翻地覆就是为了找到她,可她却这般轻松地与旁人商量要嫁人!
没有他的同意,这大齐谁敢娶她?
“朕在问你话!”他怒声道。
李大嫂子“咚”地一声跪坐了下去,她刚刚听见了什么?“朕”?
老天爷哎!谁能告诉她,远在天边的皇帝老爷为什么会出现在这个小院子里!
她跌坐的动静太大,穆阳州不耐地看向她,身后的陈力瞧见了,立刻就要将李大嫂子拖出去,还未动手,屋子里就跑出来了一个扎着两个小揪揪的小姑娘。
踉踉跄跄地,小拳头揉着眼睛,奶呼呼地抱住了周年年的腿,“娘亲,我饿了!”
陈力双眼几乎要掉出来,手中的拂尘也惊得掉在了地上。
这个小丫头是谁?她刚刚喊俪妃娘娘什么?
娘亲?
乖乖,天爷哎!陈力吞咽了一下口水,目光移到了皇上身上。
穆阳州也在看小姑娘。
眼神从震惊到盛怒到疑惑到震惊到惊慌到不知所措。
再开口时,声音已经变得嘶哑,他抬手指着小姑娘,问周年年:“她?你……”
周年年像是终于回了神,抱起思思,垂下眼眸,“思思是我的女儿,与您无关。”
说着也不管院子这些人,抬脚往屋子里去。
穆阳州自然跟了上去。
李大嫂子想出声,却被陈力一把捂住嘴,“嘘!想活着就别出声!”
李大嫂子忙点头,惊慌地看着院子里那些带刀侍卫。
年娘子究竟什么来头啊!
周年年进了屋,从点心盒子里拿出一块奶糕,用热水化开了喂给思思喝。
小丫头闻到了香味,也没管娘亲身后跟着的陌生人,“吨吨吨”地抱着碗喝了起来。
穆阳州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他此刻内心复杂得不得了,各种情绪都有,可看见这个疑似他与周年年女儿的小丫头抱着这么一碗宫里的太监都不稀罕的东西喝得这么起劲时,心里就只剩下了心疼。
“你就给她喝这个?”他忍不住出声问道。
周年年的脸上这会儿才有了表情,却是讥讽,“皇上真是不知民间疾苦,有多少孩子连这个都喝不上,思思比起他们,已经过得很好了。”
“可她是公主!朕的公主,自该金尊玉贵地长大!”他脱口而出。
周年年的表情变得很奇怪,“谁说思思是你的女儿了!”
“难道不是?”穆阳州反问。
周年年支吾着说不出话,但就是不肯承认。
穆阳州软了语气,“年年,朕调查过,你是两年前定居在此,那时……思思才出生不到一个月,往前推算十个月,那时你还在朕身边。”正是在扬州龙船上。
“年年,你知道,朕这两年,一直在找你。”他想拉周年年的手。
周年年往后退了一步,“我不知道。”她像是不解,又痛苦不甘,“我只知,皇上心中一直都有所爱,只是那个人,不是我。”
穆阳州立刻要解释,周年年却打断他。
“皇上,我本来就是她的替身,却妄图完全替代她成为您心中爱慕之人,却是我想错了。既然,您已经如愿以偿,让她到了您身边,您又何须,惦念着我呢?”
“难不成,您心中对我也有情,于是想着,坐拥齐人之福?也是,您是皇上,这天下都是您的,两个女人算什么?可是皇上,我的性子,您知道,我周年年,宁愿死,也不愿意和别人分享心中所爱!”
她太激动,穆阳州一把抱住了她,不顾她的挣扎,大声道:“年年,朕知道!朕都知道!你早就不是别人的替身了!你就是你!朕爱的也只是你周年年!”
怀中的人不动了,“朕以前不明白,看不清自己的内心,可这年,你不在朕的身边,朕才明白,你在朕的心里,有多么的重要。”
他看着周年年,“年年,跟朕回宫,好不好?”
他不怪了,他不怪周年年躲寻他的搜查年,不怪她私自生下孩子还想另嫁他人。
他知道,都是他的错。
如果不是因为他动了恻隐之情,让竺心兰进了宫,欺骗了周年年,她不会在落水后想着以死来成全他和竺心兰。
如果不是她对他失望,她不会隐姓埋名在这偏远的小镇上独自抚养孩子。
都是他的错。
“年年,跟朕回去,好不好?朕发誓,从此以后,朕只宠你、爱你一人。”
这一刻,他不像一个高高在上的帝王,反像是一只祈求垂怜的小狗。
周年年心中轻笑,嘴巴却是紧抿。
良久,才松了口。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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