辐射雨在两个小时后准时抵临十九区。


    十九区的排水系统很差,降水量过高时,雨水会顺着洼地渗到地窖里,但并不会波及到离地窖还有很长一段距离的避难所。


    更别说避难所四周的墙壁是一种特殊的材质建成的,渗水性几乎为零。


    休眠舱很好的隔绝了外部噪音,便于贮藏的食物和水都已经装进了背包里,除此之外,凡岐还从犄角旮旯里翻出来自己成人礼那天阿红送给自己的礼物——伸缩骨锯,一柄只有手臂大小的武器。


    即便是在黑漆漆的休眠舱内,凡岐依旧可以看清包裹着白森森锐骨的钢制柄头,像是兽类咬合力惊人的犬牙。


    盯着这东西看了会,凡岐把骨锯收回了鞘里,随手别在腰间的配带上。


    做完这些,她钻进睡袋补觉,辐射雨天大家都不会离开休眠舱,她也乐于在这个封闭的空间里休息,没有人来打扰。


    地上瞭望塔。


    负责放哨的是个新加入巡逻队的青年人类,他被防护服裹得严严实实,正拿着望远镜目不转睛盯着四周。


    实际上,防护玻璃外的一切都被脏污的暗黄色暴雨冲刷成浑浊的世界,他根本看不清外面。


    突然,他闻到一股怪异的臭味,像是腐烂在海底数年的鱼类,脏器和骨肉化成的脓水。


    一瞬间冷汗直冒,青年拉下来罩在头顶的护目镜,拎起枪支,秉着呼吸猛地推开瞭望室的门。


    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混沌雨幕。


    什么都没有,只有被污染的刺鼻难闻的雨水气象直直往鼻腔里钻。


    “怪吓人的。”他僵立几秒,提起的那口气缓缓舒出,为自己的胆小自嘲了几句。


    刚想去关上门,冷不丁手腕缠上来一条滑腻冰凉的黑色触手。


    这不明生物像是巨型吸血虫,它轻而易举地用倒刺穿透了防护服,触手围着皮肤转了一圈缠紧。


    白色防护服上的血迹渐渐泅开,恐惧到极致的时候,竟是连呼救声都不能发出,青年瘫坐在地上拼命往后挪,想要合上门躲回瞭望室,却为时已晚。


    他的右手腕已经被啃食的血肉模糊,恐惧与疼痛让他使不上力气。


    黑色触手顺着透明防护玻璃缓缓爬行,留下一滩黄色黏液,无数条长满吸盘的触手挤进了狭窄的瞭望室。


    与此同时,瞭望室的警报响起,充满不详意味缓而沉的警报声响彻雨夜。


    巡逻大队的值班员猛地从椅子上弹起来,来不及晃醒身旁打盹的同事,目光恐惧地看向窗外。


    雨势渐大,外面积水严重,目测要没过脚踝,而晃动的浑黄水面上,密密麻麻的黑色生物顺着水流逼近这里。


    “污染物、是污染物——”


    有人状若癫狂地在屋子里四处逃窜寻找躲避处,新来的实习巡逻员也害怕地手脚酸软,白着脸拉响十九区的危机警报。


    一排排紧急探照灯唰地点亮夜幕,有经验的前辈动作迅速地换上防护服,有序而冷静地拿起武器库的枪械火器。


    “大家别慌!这东西怕高温,都给我拿火/枪扫射。记得做好防护,别让它身上的黏液碰到我们的皮肤。”


    绿迷彩外套着白色防护服的红发女人环顾一圈,见他们傻愣愣站着,又厉声道:“扣扳机都会吧!别傻站着。”


    在前辈的安抚和指挥下,几位年纪较轻的巡逻员没那么恐慌了,纷纷依言戴好护目镜,最惜命的那位是来混资历的,压根没想到会遭遇这种情形,恨不得把防护服的衣扣系到头顶。


    红发女人率先打开门,那股奇异的腥湿臭味便直直的扑面而来,有人忍不住干呕起来。


    浑浊雨水已经漫过了门前的第一道台阶,她举起枪,管口对准离她最近的触手污染物。


    枪/管在那一瞬间喷发出的高温火焰很快地裹挟住好几个污染物。


    像是塑料制品被烧焦,长有触手的污染物急剧缩小,不断发出低频率的叫声,然后皱成了一团团煤块似的东西。


    肉眼可见的,在“目睹”了同伴死亡的污染生物向他们靠拢的动作减缓了,甚至有的干脆停了下来,浮在水面上一动不动。


    红发女人脸色难看:“它们懂得趋利避害,这已经脱离我们所了解的污染物范畴了。”


    她语气沉重,不得不承认道:“它们进化了。”


    屋子陷入死一般的寂静,半晌,有人忍不住抽泣起来:“宋阑是不是已经死了。”


    今天便是轮到宋阑在瞭望塔值班,那道紧急警报,便是他留给队友的最后一句话。


    亮苍苍的探照灯照的外面如同白昼,冷窒的光衬得人脸色青白,数不清的黑色污染物与巡逻队成员对峙着,布满吸盘的触手缓慢蠕动,不耐烦似的拍打着水面。


    “大家分成三队,用明火压制,势必阻止污染物进入避难所,尽可能地为居民的转移提供时间。”


    “是!”


    他们已经向避难所传递了消息,请求火力支援,但在场的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十九区恐怕是要沦陷了。


    没有基地能安然无恙地躲过污染物的大规模袭击,当初十九区被总基地放弃也是因为这个。


    凡岐是被休眠舱的警报声吵醒的,长而缓的低沉警报,共三声,是一级疏散预警。她一瞬间清醒过来,穿好军靴打开舱门,潮水般的议论声瞬间涌进耳朵。


    避难所的广播正在通知居民向外疏散。


    “总基地一级预警,总基地一级预警。有不明污染物袭击,请十九区的居民尽快撤离避难所,从r1通道有序离开……”


    外面全是虎视眈眈的污染物,他们只能选择r1通道从地下绕到安全区外,这是避难所的最后一层防线。


    负责疏散居民的指挥员神情紧绷,守在通道口,每进去一个人,他就在牛皮封面日记本上划上几笔。


    凡岐知道,他是在记录可以转移的人数,如果十九区彻底沦陷,这些幸存的人就是这个基地文明的最后见证者。


    阿红立在人群中左顾右盼,终于瞧见她的身影,“小七,这,过来排队。”


    凡岐走过去,被她毫不手软地敲了一下脑袋,女人恨恨质问道:“傻站着干什么?没看到大家都在排队,要死啊你!”


    凡岐冷着脸,揉揉额头,一声不吭地排在队尾。


    队伍的动作很快,待指挥员记录下她们的名字,凡岐顺利走进了r1通道。


    平日里这里有巡逻员把守,她从没来过,但意外地,这条被称作基地最后一层防线的通道,似乎和她之前走过的并无区别。


    紧跟在凡岐后面的是那天的小仿生人,她似乎因为那支苹果糖的原因天然的信赖着凡岐,还想去牵她的防护服衣摆,被她躲开了。


    凡岐不习惯这种亲密接触,脚步刻意加快。


    通道内太潮湿,深绿色的苔藓植物随处可见,脚底仿佛粘上了什么湿滑的液体,靴底踩在坚硬石砖上发出细小的咯吱声。


    昏黑通道里大家互相安慰着前进,有人在队首举起了探照灯,通道周围的场景一览无余。


    “等出了通道,外面会有人接应我们。”阿红安慰她道,即便凡岐看起来比任何人都要冷静。


    凡岐点点头,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挂的骨锯。


    阿红顺着她视线看过去,“很适合你,看来你很满意它。”


    “谢谢。”凡岐真心实意地说。


    高光效矿灯射出一束强烈的光源,直直延伸到几十米外,被苔藓植物覆盖的潮湿石壁上不断凝结出水珠,看上去晶莹剔透水质很好。


    但也仅仅是看起来。


    核战争的大规模爆发污染了世界上绝大部分的水源,可供使用的淡水资源极度缺乏,基地提供的饮用水都要经过层层过滤和集中消毒。


    靴子踩在地上发出轻微响声,队伍里没有人说话,只有持续不绝的水滴声回荡在空旷冷寂的通道内。


    突然,凡岐停住了脚步。


    身后紧跟着她的小仿生人撞在她身上,不明所以地抬头。


    通道仅能让三个人并肩前行,凡岐一停下来,后面长长的队伍也不得不截停。


    本来居民就已经因为一系列变故惊慌失措了,满心忧虑无处发泄,见此,更觉得气闷,纷纷用疑问不满的目光谴责她。


    “有病吧,突然停下来。”


    “有人进来了。”凡岐说。


    “干什么呢!”


    领头的巡防员注意到队伍后面的骚动,拎着枪往回走,蓝色义眼锁定住凡岐。


    “小七、小七,快走!”阿红焦急地推了推她,顺着她视线看向前方,哪里有什么人。


    凡岐微挑起眉,后退了一步,言尽于此,总归别人的生死也和她没什么关系。


    依旧是空旷潮湿的通道。


    一切如常。


    “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吗,在这添什么乱?”巡防员怒气冲冲地揪住凡岐的衣领。


    就在此刻,一枚不知道从哪来的钢球滴溜溜滚到人群中,撞上了居民的靴子。


    巡防员举着枪愣了片刻,高声喊:“躲开,都躲开——”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有人已经好奇地用靴子碰了碰钢球。


    嗤的一下,呛鼻的白色烟雾从里面迅速扩散出来,瞬间灌满了通道,惊惶的尖叫声从尚未反应过来的人群里乍起,紧接着是连续的枪声。


    “砰、砰、砰——”


    混乱中,凡岐在口罩下屏住呼吸,她的视线被烟雾干扰,只能凭本能扯住阿红迅速贴向湿漉漉的石壁。


    小仿生人还没搞懂发生了什么,迟疑着抬头看她,刚想说话,就被凡岐捂住了嘴。


    不断有居民中枪,空气里传来微弱的血腥气。


    烟雾维持的时间不长,已经开始消散,他们看到一个高大魁梧的男人举着造型奇怪的枪械武器,他的脸被遮挡的很严实,枪口对准了队伍中心的巡防员。


    男人身边还站了个同样全副武装的同伙,分辨不出性别,看上去身形和凡岐差不多。


    “把武器放下。”


    巡防员脸色铁青,握着枪的手背青筋暴起。


    “如果你还想见血的话。”男人语气不耐,“我保证,如果你们乖乖听话,在场的所有人都可以安然无恙的离开。”


    “我凭什么信你。”巡防员显然不信任他,握枪的手紧了紧。


    “我们可以比一下子弹的速度。”男人说:“你大可以开枪打死我,但是别忘了我同伴手里也有枪。”


    巡防员扫过身侧居民被吓得惨白的脸,咬咬牙,把枪支搁在地上,抬起双手示意:“我已经放下了,你答应过我的。”


    “当然。”大块头男人笑了。


    巡防员松了口气,刚准备说什么,突然觉得腹部一凉,像是身体漏了风。


    众人的惊呼声中,他僵硬地低头,看到一个血洞。


    是大块头身边的那个人开的枪。


    “我是答应过你,但我的同伴可没有答应。”


    大块头吹了声口哨,仿佛是恐吓愚弄别人让他感到很愉悦。


    小仿生人看到,凡岐防护镜下的眼睛透出冷意,真蠢,她松开桎梏两人的手,只留了句:别乱动。


    阿红紧张地注视着她。


    只见凡岐缓慢地蹭到了一位抱着小孩的妇人身边,这个位置离巡防员的尸体很近。


    她垂眸瞥了一眼地上的枪,开始思考怎么在被开枪打死之前用最快速度捡起来这唯一的武器。


    大块头的目标显然不是他们这群手无缚鸡之力的居民,他转头向同伴说了句话,抬脚往凡岐这个方向走来。


    准确来说,他只是想捡走巡防员扔在地上的枪。


    突然,有年纪小的孩子因为恐惧哭出了声,大块头不悦地偏头看过去,举起武器威胁道:“闭嘴……”


    就是现在!


    凡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捞起□□,在大块头诧异的目光中瞄准。


    男人魁梧的身体像是一座小山,慢慢坍塌下去,一双眼还紧盯着凡岐,满脸不可置信。


    他躺倒在那里,眉心的伤口不断涌出血液。


    形势突转。


    “唐彪!”


    亲眼目睹同伴死亡,另外一个人恨恨看向凡岐,声音显然属于男性。


    “你最好不要轻举妄动。”凡岐抹了把护目镜上溅到的血,枪口对准瘦削男人,有样学样道:“现在我也有枪了,你要打死我吗?”


    “你!”


    凡岐举着枪,一步步逼近男人,劫后余生的居民迟钝的反应过来,都愣愣地往两侧挪,自觉地给她腾出路来。


    小仿生人被阿红搂在怀里,嘴巴恨不得张成鸡蛋,“小七姐姐好酷!”


    重新捂上小仿生人的嘴,阿红看着凡岐的背影,冰蓝色目光闪烁不定。


    男人眼睁睁看着这个女孩走到他身前,气定神闲地和他商量:“我不管你们想要什么东西,那都和我没关系,你尽管去取,我们只想活着离开。”


    “就凭你也想和我谈条件。”


    凡岐没接话,微挑起眉,用一种微妙的眼神扫视了一遍男人,心里默默计算着把他打趴下的概率,他们手中都有枪,但她不确定自己可以在这种对方警惕的情况下先下手为强杀死对方。


    不知道为什么,男人被她的打量激怒,凡岐甚至都没再同他说话,便气得胸口大幅度起伏。


    好像凡岐做了什么天大的错事。


    “我最恨别人看不起我。”他咬牙切齿道。


    凡岐:?


    还没能等她捋清这两者的关系,男人已经扣动了扳机,凡岐凭本能就地一滚,子弹嵌进了墙壁里。


    见没有击中,男人气到手直抖,还没能再发出攻击,就被凡岐抓住握枪的手指往外一拧。


    一声脆响,指骨错位的锐痛使他不得不松开手。


    枪支一落地,就被离得最近的居民捡了起来。


    凡岐像是拎了一只瘦弱的鸡崽,明明是和她身形差不多的人,力气却虚浮无力,她毫不留情地握拳砸向男人的太阳穴,那是人类最脆弱的地方。


    她戴的半指手套上嵌有密密麻麻的圆形钢片,几拳下去,已经被砸的血肉模糊,眼神涣散地瘫在那里。


    见他没了反抗能力,凡岐这才停下手,先摸了一遍男人身上有没有随身携带的物品,最后在他腰间发现了两颗圆圆的钢球,正是之前释放出烟雾的武器。


    收好烟雾钢球,凡岐又对着男人的眉心开了一枪,确保他死得透透的。


    做完这些,她走到方才捡枪的那人身旁,尚未开口,那人便笑容勉强地主动把还没捂热的枪递了过去。


    凡岐:……


    “会用吗,枪。”


    “不、不会。”见凡岐没有接,男人忐忑不安地搓了搓漆黑的枪身,“还是您拿着吧,我拿着没什么用。”


    “谢谢。”凡岐没有客气,收了东西,作为交换,给了他一颗烟雾钢球。


    阿红搂着小仿生人目睹了全过程,一直提着的心终于落了下去,领队的巡防员已经死亡,居民们像是失去了方向的羊群,都不约而同地看向救了他们所有人的命的凡岐。


    “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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