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1章 患得患失
这日, 吴蔚刚完成一册脏器图,正闭目坐在案后,回忆着当初所学, 生恐自己错落一处。
自从开始画图起, 吴蔚时常会后悔当初自己学习时候的不用心,吴蔚还记得父亲对自己恨铁不成钢的批评, 可惜当时吴蔚不仅没把这些话听进去, 反而还有一种报复得逞的隐隐快感。
如今真真是应了那一句:书到用时方恨少。
后悔也终是晚了!
吴蔚出身于法医世家,吴家珍藏着许多手绘的解剖图和人体组织,脏器图, 有一些手稿, 吴蔚本人已经很难理清是出自哪一辈的先人之手, 只是从那泛黄到几近零碎的书页和上面的繁体字注解上来看,足有百年以上的历史。
在吴蔚很小的时候, 吴蔚的父亲专门请人将家中的手稿修复,而这些手稿陪伴了吴蔚许多年。
直到吴蔚已算是一只脚迈入到法医世界的门槛儿中,再回头去翻看那些手稿时, 那迟来的敬佩之情才油然而生。
吴蔚缓缓地睁开了眼睛,看着眼前自己拿出十二分专注画出来的手稿, 总觉得和当年自己看的那些差了点意思。
柳翠微放下手中的针线活儿,来到吴蔚身后,搭上吴蔚的肩膀, 力道适中地揉捏起来。
“累了就歇歇吧,这样精细复杂的图纸, 不急于一时。”
“哎, 都怪我当初不思进取,如今悔之晚矣!若是这几本册子真能流传在这个时空, 便是这个时空的解剖学的奠基石,却不想如此重要的学术指南,竟然是出自我手,一想到这些我便羞愧难当!我在我们班的成绩算是差的,大学期间几乎没什么进步,就像‘伤仲永’一般,能顺利毕业几乎是靠着家传和我从小的积累,我这样的人,又有什么资格著书立说呢?”
柳翠微又给吴蔚揉了几下肩膀才停下,抬手捏住了吴蔚颇具肉感的耳垂,柔声道:“不可这般妄自菲薄,我还记得当初咱们住在柳家老宅子里的时候,有几件案子就连东方大人都没有头绪,还是你提供了重要的破案思路,咱们和东方大人的缘分,也是这样结下的。一个能被明镜司正使青眼相看的人,怎么会差呢?”
吴蔚勾了勾嘴角,虽然依旧很惭愧,却对柳翠微的肯定很是受用,但还是如实说道:“三娘,我其实没什么了不起的,我只是吃到了信息差的红利罢了。科技大爆炸也不过是几十年的时间,就足以让一个时代产生巨变。等我们到了蓝星,你会发现我不过是芸芸众生中的一个,并不出挑,等你适应了以后,或许会成为比我优秀许多的人。”
吴蔚的话戛然而止,她有些紧张地握住了柳翠微捏着她耳垂的手,抿了抿嘴唇,低声道:“若是那时……你喜欢上了旁人,或是有比我更优秀的人追求你,我该怎么办呢?”
柳翠微闻言大惊,一双好看的黛眉都拧在了一起,说道:“你怎会这样想?我……我是你的妻子。”
不过短短的几个字,仿佛有无穷的魔力一般,瞬间便抚平了吴蔚心中的不安。
吴蔚笑着将柳翠微拉到自己的怀中,眉眼间皆是柔情,不过柳翠微的表情却不是很好,她安静地注视着吴蔚,眼底带着淡淡的不解和受伤。
吴蔚心头一紧,明白自己的话说得有些不妥了。
虽然柳翠微已经从自己这里听了许多蓝星的事情,但思想的转变绝非朝夕可成,而自己适才这番,略带自卑和撒娇求重视的话,听在对方的耳中何其刺耳?
在一个允许设立贞洁牌坊的年代,自己的话是多么的失礼?况且对方连贞洁牌坊都为自己立了,自己还想如何呢?
果然,柳翠微挣扎着要从吴蔚的怀中起来,吴蔚立刻扣紧双臂,郑重道:“三娘别恼,听我辩解两句可好?若是我说的不好,你要打要骂,都好。”
见柳翠微虽未答话,但到底放软了动作,吴蔚吊着的心才放了下来,随后郑重地说道:“三娘,我从未怀疑过我们彼此对爱的真诚。我知道……虽然爱情不能衡量,但是在咱们这段感情里,你付出的比我多。是我不好,不该说那样混账的话来气你。其实……我只是有些害怕。”
看着吴蔚可怜巴巴的模样,柳翠微心里的那点儿火气瞬间便熄灭了,虽然还端着脸不肯就此揭过,语气中的柔和与眼中的关切却是骗不了人的。
“你怕什么?”
“我怕你会离开我。不是我对你不信任,而是对我自己没有自信了。三娘……自从咱们决定回蓝星之后,我起初的确很开心,很兴奋,但是随着那股兴奋劲儿过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不安。我太知道我在蓝星几斤几两了,我们家……也就算是一个小康之家吧,家里有一间三室居,已经有些年头了。大概也有些积蓄,但那都是我父母辛苦攒下的,其实和我没有太大的关系,我现在回去……连那个应届生的身份都没了,一穷二白来形容我再合适不过。在这个时代的人看来,我或许是个有才华的人,还有些谋生的手段,可放到蓝星,我实在是太普通了。比我长得美的,比我家世好的,比我有才华,有能力的人,比比皆是!而你……却是独一无二的,你身上有一种蓝星人不具备的古典气质,非常吸引人,你还会龙凤秀,那可是非遗技艺,财富积累对你而言,并非难事。我担心我会渐渐配不上你。”
听完吴蔚的自白,柳翠微久久不语,虽然不能全然理解,但柳翠微却也明白了吴蔚的心情,她靠在吴蔚的怀中,反手抱住了吴蔚,柔声道:“我们是彼此的妻子,这是谁也拆不散的。若是有人喜欢别人家的妻子,那这人必定是德行败坏之流,我们又何必与这种人为伍?离得远远的不就好了?我与你相逢之时,何尝不是家徒四壁,一贫如洗?你可有嫌弃过我半分?若没有你,那个叫姓柳,被唤做绣娘的姑娘,大概早就死在柳家的老宅里了。哪里还有今日的柳翠微?你上次不是说……若是我的绣工这能卖银子,那你就做我的……什么来着?”
“经纪人!”
“对,经纪人,我赚的银子,都是你的,等咱们去了蓝星,你管家,好不好?”
被柳翠微这么一安慰,吴蔚哪里还有半点伤怀?当即来了精神,兴致勃勃地说道:“其实咱们也可以带点古董回去,就是什么玉佩啊,瓷器啊,这东西在蓝星可值钱了,只不过带回去以后……我无法说清楚这些东西的来历,不知道需不需要依法上交,这有些触碰到我的知识盲区了。”
柳翠微听得似懂非懂,但见吴蔚已没有了之前的阴郁,心情也随着好了起来,至于吴蔚这些天马行空的念头,柳翠微早就习惯了,便由着她畅想。
“总之一句话,旁的事情我都依你,就是这件事儿,今后再不许乱想了。”
“嗯,我记住了!”吴蔚嬉笑了一声,在柳翠微的脸上落下一吻。
“心情可好些了?”柳翠微问。
“嗯。”
“时辰不早了,我去叫厨房传饭吧,是到饭堂去吃,还是传到书房来?”
“去饭堂吧,正好和娘说说话。”
“好!”
二人携手出了书房,一家三口一起在饭堂用了午饭,吴蔚还贴心地陪着柳老夫人在花园里逛了几圈。
如今吴宅并东西两个跨院,花园的规模不小,春日渐暖,花园也渐渐有了生机,年岁大的人就喜欢看这些生机旺盛的场景,柳老夫人每日都会到园子里来逛逛,吴蔚还专门让人给柳老夫人开辟了一小块菜园子,老人家每日都有事情做,身体也比冬天那会儿好了不知多少。
把柳老夫人送回去,吴蔚对柳翠微说道:“有日子没见二姐一家了,不如一会儿你写张帖子,邀请他们两口子带上婶子和两个孩子,一起到咱家来聚聚吧。”
“是你有日子没见到他们了,我和娘却是时常见的,咱们两家的铺子就在隔壁,我每次到米庄去,都要过去看看,娘也会时常到张家去坐坐。”
“哦,也对,二姐还好吗?妞妞会走了吗?”
“哪那么快呀,妞妞才快会爬了,要走路还早着呢。柱子已经开蒙了,每日由张婶儿带着在家里,先生每日到家里授课四个时辰,听二姐说已经柱子已经认识许多字了,跟着先生明白了许多道理,性子也比从前沉稳了不少,不再房前屋后的乱跑了。”
“真好,一晃柱子都懂事了。”
“是啊,二姐和二姐夫如今的日子可有盼头了,说是教柱子读书的先生说了,再跟他学个两年,哪怕是把柱子送到学堂读书也不会露怯了,少有农家子弟的父母如此重视孩子的课业,开蒙这般早,柱子又好学,虽然到底是比不了那些书香门第出身的孩子们底蕴厚,但只要继续保持下去,用不了多久,就能追上他们,过童生试十拿九稳,至于春秋二闱和一朝登科,则不仅仅需要真才实学,还要看造化。”
“蔚蔚?”
“嗯?”
“明日我请二姐一家过来吧?”
“好!”
第302章 亲情羁绊
翌日, 刚过辰时,柳二娘子一家五口便来了,坐的是吴柳记米庄的马车。
柳老夫人和柳翠微在前院迎接, 吴蔚因为身份问题, 只能在后院等着。
两个孩子的身上穿着全新的衣裳,柱子刚一跳下马车, 便喊着“二姨母”飞奔而来, 一直跑到柳老夫人和柳翠微的面前,才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猛然刹住了脚步, 理了理衣襟, 随后端起手臂给二人见了礼, 规规矩矩地站到了一旁,等着自家大人。
柳老夫人看着日渐长大的外孙, 自是越看越欢喜,慈爱难掩,唤着柱子的小名, 将人搂在了怀中,自从柱子开蒙后, 祖孙二人见面的次数比从前少了许多,即便柳老夫人偶尔回到张家去做客,却从不去打扰柱子读书。
随着一阵柳二娘子爽利的笑声, 剩下的四口人都绕过了影壁,进了吴宅的前院, 张老夫人比起去年时, 身形看起来佝偻了几分,好在精神饱满, 见了柳老夫人,眉开眼笑地叫了一声:“亲家母”。
闻言,柳老夫人拉着柱子,快步迎了上去。
两位老人亲热地拉住了彼此的手,热络地寒暄起来,明明几天前才见过,却犹如阔别重逢一般,有着说不完的话。
张水生的手中拎着两桶自家榨油坊榨的两壶新油,笑着递了上来,柳翠微双手接过,交给一旁的丫鬟,笑道:“送到厨房去,告诉掌勺的师傅,今日的午膳和晚膳就用这两壶油来做菜。”
“是。”
柳二娘子掂了掂怀中的妞妞,哄道:“妞妞,叫外祖母,二姨母!”
妞妞瞪着水汪汪,黑亮亮的眼眸,看了看柳老夫人和柳翠微,乖巧地发出了几个小奶音,立刻就引来柳家母女和周围一众丫鬟婆子的称赞,柳翠微看着奶团子般的外甥女,只感觉自己的心都要跟着融化了,上前一步张开了怀抱,想要把孩子接过来。
妞妞哪里见过此等热闹的场面?在一众称赞声中搂住了自家母亲的脖颈,有些害怕地把头窝在了柳二娘子的脖颈处。
柳翠微不甘地尝试了几次,奈何妞妞就是不肯赏脸,最终也只能无奈作罢。
柳二娘子笑道:“这孩子可不像柱子小时候,这阵子突然有些怕生了,过一会儿就好了。”
“你们先下去吧,一会儿送些点心,果子,还有乳酪到后院来。”
“是。”
丫鬟婆子们得了命令,有序地离开了前院,做各自的事情去了,柳二娘子见状有些羡慕地说道:“果然是高门大户了,这些个丫鬟婆子,放在从前我是做梦都不敢想的。”
自从吴蔚被迫“殉职”以后,柳二娘子来吴宅的次数屈指可数,她们如今住着从前初到泰州时,吴蔚买下的宅子,已经觉得非常气派了,今日到了吴宅,方知什么叫做相形见绌。
柳翠微挽上自家二姐的胳膊,带着众人往内院走去,边走边说道:“二姐如今儿女双全,假日时日柱子金榜题名,为二姐博得诰命夫人的身份,妞妞长大后,大可将咱家的铺子都交给她来经营,倒是日进斗金,二姐和二姐夫富贵双全,哪里还能看得上我这小院子呢?”
柳二娘子被柳翠微两句话说的眉开眼笑,两位老夫人也是笑的慈爱,仿佛这一幕已经不远了,就连张水生也忍不住转头看了妻子一眼,心底满是期待。
柳二娘子压低了声音说道:“咱们脚步快些,蔚蔚还在后院等着吧?”
……
后院不似前院那般热闹,梅兰竹菊走后吴蔚也并没有安排新的人到后院来当值,只是偶尔会安排一个话少,口风严的小丫鬟守着,方便传个话,叫个人什么的。
尚且隔着一道院墙,吴蔚就听到了柳二娘子的声音,不由得勾起了嘴角,笑意发自心底。
过了一道拱门,总算是见了亲人。
吴蔚一眼就看出张家人今日是特别梳洗打扮过的,因张老爹故去尚不满三年,一家子身上的衣服都是素色为主,但在着装的选择上,定然是花了心思的,看起来素雅而不寡淡,充分考虑到了主家的心情,还显得很重视。
其实吴蔚并不在乎这些,但被人在乎的滋味还是很美好的。
张水生远远地便朝着吴蔚拱起了手,柳二娘子低声叫了柱子一声,后者便撒开了柳老夫人的手,撒着欢儿的朝吴蔚跑了过去,一边跑,一边亲热地叫道:“蔚蔚姨!”
这是柳二娘子昨夜叮嘱过柱子好多遍的,虽然从前柱子和吴蔚很亲,但是那时候柱子的年纪太小,还不太能记住人,这么久不见了,张水生夫妇充分考虑到了吴蔚的感受,担心若是柱子表现出疏离,会伤了吴蔚的心。
不过张水生夫妇显然是想多了,柱子并没有忘记这位“蔚蔚姨”,因贞洁牌坊一事,吴蔚的大名泰州百姓人尽皆知,张家村和小槐村的百姓甚至还在祠堂里给吴蔚立了长明灯,前者是因为吴蔚的贞节牌坊免去了他们的赋税,后者是因为他们效仿吴蔚在山体上凿冰洞,于洪水之中救了许多张家村的村民,而且张家村重建祠堂,柳翠微打着吴蔚的名义认捐了一百两白银,算是报答当初张家村对他们的收留之恩。
所以在张家村的祠堂重建完成后,虽然张家村的人对张水生擅自将张老爹安葬在别处而没入祖坟颇有微词,却还是给吴蔚设了一处长明灯,并简单书写了吴蔚对张家村的贡献。
这些事儿,吴蔚都是不知情的,就算是知道了,也并不会太在意,但在无形之中,吴蔚的美名已经在这个时空留下了痕迹。
……
“张婶,二姐,二姐夫!”
吴蔚先是弯身将柱子抱起,说道:“柱子长高了,也重了。”随后将柱子放回到地上,拉着柱子的手迎了上来,张家三人行了一礼。
张水生扶住了吴蔚的手臂,上下端详了一番,感慨道:“妹子清瘦了不少。”
张老夫人和柳二娘子齐齐点了点头,柳二娘子关切道:“不是说身子已经养好了吗?虽然比上次见着气色好了许多,看着反倒是清减了。”
张老夫人说道:“是不是家里厨子的手艺不成?水生,明儿你抓几只家里的老母鸡送来,给蔚蔚煲汤喝,补补身子。”
张水生笑道:“娘,如今蔚蔚家可不缺吃的。”
张老夫人不认同道:“那哪儿一样呢?我这一路走过来也没见着院子里养了鸡,鸡汤还是要现杀现煮的才最补,这女子的身子不比男子,气血两亏的病最是难以将养,需得长期将养,还不能操劳过度,方才能养得过来。”
听到张老夫人如此说,柳翠微立刻紧张地问道:“张婶儿,这是为何?”
似是没有料到柳翠微会如此问,张老夫人无奈一笑,看向了柳二娘子,柳二娘子解释道:“女子每个月……三娘如今也二十多了,如何还像个不谙世事的孩子?”
柳翠微虽然被说的有些不好意思,却还是受用地点了点头,暗自决定在吴蔚的食谱上再下些功夫。
柱子则是懵懂地扯了扯吴蔚的手,问道:“蔚蔚姨,女子每个月怎么了?”
短暂的沉默过后,众人爆发出了一阵哄笑,吴蔚倒是不介意给柱子科普一下生理知识,转念一想就只是笑笑。
柳老夫人笑道:“等你以后长大,娶了媳妇,你就懂了!”
闻言,众人又是笑了一番,一齐朝正厅走去。
……
吴蔚牵着柱子的手,心中流淌过阵阵暖流,虽然她和张家人许久不曾见面,但是从张家人适才的言语中便知道,他们对自己的近况很了解,对自己的关心丝毫不减。
这种不是血亲却如同家人般的羁绊,总是能让人充满了力量。
身后,柳二娘子正在给柳翠微说一个她特意打听来的,能快速滋养气血的方子,柳翠微则低声说道:“蔚蔚这阵子在忙些事情,三餐吃的倒是没比平时少,就是睡得晚,有时要过了三更才从书房出来。”
“呀,那怎么行呢?何事至于如此操劳?睡的这样晚,最是熬心血的。”
吴蔚转头看了一眼,正对上柳翠微投来的略带幽怨的目光,吴蔚咧嘴一笑,连忙转过头来。
“二姐也帮我劝劝吧,她现在是不听我的了。”
……
进了正厅,依次落座,吴蔚本打算亲自提着茶壶给诸人斟茶,却被柱子拦住:“蔚蔚请安坐,让我来!”
柳二娘子笑道:“就是!如今家里有了小辈,怎么也用不到你这个做姨娘的,有什么跑腿儿,打杂的活儿,你只管吩咐便是!”
……
丫鬟适时端来了茶点,干果,众人很快便聊开了。
而柱子很懂事地充当了添茶水的工作,谁面前的杯子见空,柱子立马就提着茶壶过去,吴蔚见状愈发欣慰,正所谓三岁看八十,张家得此贤子,即便日后不能登科,家业也定然不会败了。
……
柳二娘子彻底打开了话匣子,随着张家在泰州站稳了脚跟,柳二娘子也发挥了从前的特长,很快便结交一群唠家常的闺友。
柳二娘子目光炯炯,腰板儿挺直,说道:“家里的锅若是有快要坏的,可得抓紧去修啊,我听铁匠铺家二婶子说,朝廷好像要征召全国的铁匠到京城去,若是迟了……可找不到补锅的铁匠了!”
第303章 世道将乱
听到自家二姐的话, 柳翠微下意识地望向了吴蔚,见后者的表情虽是一派平静,但那深邃的眼眸中却多了几分外人难以察觉的认真, 柳翠微立刻明白了吴蔚心中所想, 主动开口追问道:“二姐,你这消息……确切吗?这阵子坊间众说纷纭, 类似的消息我也听说了好几种, 却不见一个应验的。”
面对自家妹妹的质疑,柳二娘子当即便拧了眉毛,说道:“旁人怎么说的, 我可不知道, 但我今日和你们说的这件事儿, 一准儿应验!我说三娘,你是不是离家太久了, 忘了你二姐我是什么人了?”
闻言两位老夫人抿嘴而笑,柱子也扬起了小脸儿,看向了自家娘亲。
张水生眼中带着几分欣赏与宠溺, 温声为妻子助阵道:“别看你二姐来泰州的时日并不长,可这街坊邻居的底细, 早就被她摸清楚了。从前在村里的时候,但凡谁家有个大事小情的,都瞒不过你二姐的耳目, 这十里八村的‘耳报神’都是你二姐的闺中密友!”
听着张水生说的前半段,柳二娘子难掩得意地挺了挺胸, 可到了后半句却变了味儿, 柳二娘子瞪了张水生一眼,引得众人又是笑了一阵, 柳二娘子继续对柳翠微说道:“你二姐夫这话倒也不假,三娘你就听我的,家里要是有需要修补的铁器,抓紧送到铁匠铺去,过几日这城里的铁匠保准被朝廷征召走,虽说对咱们也没什么影响,可这些铁匠一走,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柳翠微点了点头,答道:“得了空我就到厨房亲自看看,但凡发现有不好的,就叫人送到铁匠铺去。不过我听说海州那地方离泰州足有千里,既然战事吃紧,为何不就近征召铁匠,要不远千里来泰州征召呢?莫非战事已然吃紧到如此程度了?”
柳翠微和吴蔚二人心有灵犀,柳翠微所问的,正是吴蔚心中所想。
当然,吴蔚还有第二个猜测,但那个猜测却是不能拿到明面儿上来说的了,要等到无人时,与柳翠微私下分析。
柳二娘子微微一怔,显然是没想到这一层,看柳翠微的目光中隐隐带了几分复杂,有羡慕,有感叹,还有几许说不清楚的情绪。
想她们三姐妹,一奶同胞,自己这个二姐还要比她早几年来到这世上,而在柳二娘子的多数记忆中,自己的这个三妹或许会是几个姐妹中最“没有出息”的一个,性格怯懦又不是农桑,虽然有一手不错的女红,可这女子终究要嫁得一个好人家,才算是安稳。
想到这里,柳二娘子忍不住看了看吴蔚,不得不承认,吴蔚的确是一个值得托付的良人,不仅带领着整个柳家过上了富足的日子,还出资在泰州城内办了善堂,日后从善堂中的孩子里,挑选一两个品行兼优的养在膝下,到老了也是一个正经的依靠。
最令柳二娘子觉得感慨的是:柳翠微的见识已经完全超越了自己,而自己……依旧停留在一亩三分地和柴米油盐里,好像这辈子……也就只能如此了吧?
柳二娘子难免有些失落,但余光又瞥见了柱子,看着儿子小大人般的模样,再看看襁褓中熟睡的女儿,心又松了几分。
只盼着自己这对儿女不要像她这个娘亲一样没出息,最好能照着吴蔚和柳翠微的样子来,若能如此,死也瞑目了。
房间内的气氛稍显凝滞,两位老夫人有心打圆场,但这漫不经心的问题事关战局和朝政,如那远在天边的云彩,只能远远看着,却摸不到半分,实在是插不上话。
张水生见妻子沉默不语,心中倒是明白了几分,虽然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但每月能去商会转转,得到消息的途径多一些,而在这个时代,商人的消息往往是最灵通的,便主动接过了话头,说道:“听说这次战事,扶桑蓄谋已久,来势汹汹,再加上两国番贸维持了多年,朝廷对扶桑人并未设防,他们打着商队的旗号入了海州码头,趁着夜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火速占领的海州,占据码头后扶桑的补给源源不绝,而我朝海州一代,除了海州这个码头算是富庶之地,毗邻的州府并不富庶,地形一马平川,并无军事重镇,再加上我朝已经多年没有经历过战事了,实在是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吴蔚和柳翠微双双注视着张水生,听到此处不约而同地点了点头,张水生却有些紧张以及一丝丝的窘迫,因为这些话可不是他说的,真正说这席话的人是商会的会长,当时正值朝廷吃了好几场败仗,泰州商会之中不乏巨贾,产业遍布天下,商会会长为了安抚他们,便说了这样一番话,张水生留心听了,本想回去以后当成故事说给自家儿子听的,没想到今日竟派上了用场,帮妻子找回了几分颜面。
张水生端起茶杯来猛饮了一口,回忆着会长的话,继续说道:“征召铁匠一事,也并不稀奇,泰州虽然僻远,却是一处富庶之地,如今国家有难,各地州府都应该出一份力,朝廷或许不仅征召了铁匠,或许还有些旁的军需,只是二娘没有听说罢了。再说……军需之物,哪里是那些锅碗瓢盆能比的?再多的能工巧匠都是不够的。”后面的这些话,更多的是张水生的理解,他绞尽脑汁,也就能说出这么多了,不由得面上一赧,一双粗糙的大手,搓了搓大腿上的布料。
吴蔚自是瞧见了张水生的这一个小动作,沉吟须臾,还是问道:“二姐,二姐夫,家中余粮可够?”
张水生答道:“还有几石粮食,应该是够吃了。”
吴蔚又问道:“在城里置办了田产没有?”
张水生摇了摇头,说道:“村里倒是还有些薄田,交给栓子的大哥一家在打理着,今年秋天就有收成了。城中的田地几乎都有主了,就算是偶尔偶有新田放出来,很快就被高门富户们收去,哪里轮得到我们家啊?再说了……”
张水生欲言又止,柳二娘子却是没有什么顾虑,接着说道:“这两年的日子看着是一天比一天好了,可这用钱的地方也比从前多了。虽说勉强攒下了些,却也是不敢轻易动的,教书先生要每日精米白面,好菜好茶的招待着,还要备下一笔束脩的银子,今后柱子去了学堂,笔墨纸砚的开销都不是小数目,还有妞妞的嫁妆!这孩子啊,真是一转眼的功夫就大了,我是个有福的,嫁过来以后爹娘拿我当女儿一般善待,也不知妞妞日后嫁的婆家是个什么脾性,这女子要想在婆家挺直了腰杆子过日子,还是得有一份体面的嫁妆傍身才行,咱们家如今搬到了泰州城,若无意外,妞妞今后的婆家也该是泰州人士,到底是不如村里头的,有一份同村的情分。所以我和你二姐夫商量着,从现在开始就给妞妞攒嫁妆,每年攒个五七八两的,等到妞妞到了年纪,也就不少了。榨油坊的营生也就那样,我和你二姐夫铆足了劲儿干,每月也就那些进项,再想多也是没有了。”
柳二娘子的言下之意很明确,张家在泰州城内并无田产。
吴蔚对柳翠微说道:“咱们家如今手里的田产,一共有多少?”
柳翠微不假思索地答道:“算上宜王殿下赏赐的,还有我按照你的交代陆续购入的,一共有一百三十五亩。”
“妹子,不可!”张水生明白了吴蔚的意图,出言拒绝。
吴蔚笑道:“既然二姐夫叫我一声妹子,那我就不是这个家的外人,两个孩子出生这么久了,我这个当小姨的,还没来得及送出一份像样的礼物。三娘……”
“嗯。”
“把咱家的地划出三十五亩来,其中二十亩送给妞妞,算是我这个做小姨的给孩子置办的一份添妆,日后妞妞出阁,这二十亩地也随着她带到婆家去,剩下的十五亩地,赠给柱子,田地里的产出,买笔墨纸砚应是够了的。”
“好。”
吴蔚转头又对张水生和柳二娘子说道:“二姐和二姐夫就莫要推辞了,这是我这个做小姨的对两个孩子的一点心意。今日难得一聚,我也嘱咐二位几句。”
柳二娘子和张水生当即郑重了神色,听吴蔚说道:“二姐,二姐夫,如今的世道乱了。别以为战事远在天边,若是真蔓延到泰州,瞬息便至。在战事彻底结束之前,全家人能别出泰州的,尽量不要出去。若是张家村内还有交好的人家,有适合的机会,也可以把他们往泰州城带一带。若世道乱了,商人首当其冲,米庄,榨油坊的生意都会受到影响,我还是那句话……有些时候,银子买不来粮食。有余钱是好的,也要广积粮,尽量不要露富。”
张水生和柳二娘子齐齐点头,张老夫人也表示了赞同。
吴蔚又单独对柳二娘子说道:“二姐,今后关于战事,朝局的事情,你千万少打听,这些事儿于我们寻常百姓而言,不过是茶余饭后的谈资罢了。可若一旦有人追究起来,或会引来大祸!”
柳二娘子的面色微变,认真回道:“我晓得了,以后一定少打听,再也不乱说话了。”
张水生若有所思地看了吴蔚一眼,没再说什么。
……
暮色四合,从吴宅出来后,柳二娘子的心里还念着吴蔚的话,上了马车才小声地问道:“水生,你说真有蔚蔚说的那般严重吗?不过是妇人间的几句私房话,怎么就牵扯到祸端上了呢?”
张水生语重心长地说道:“咱们认识蔚蔚这么多年了,她是什么性子你还不清楚吗?经历了这么多事儿,蔚蔚所言,哪一句是放空弦?”
张水生压低了声音,继续道:“再说了,蔚蔚虽然名义上故去了,与宜王府的联系定是没断的,知道些我们不知道的事情,却不方便说也是情理之中,你就听她的吧。”
见柳二娘子点头,张水生彻底放了心,感慨一叹,悠悠道:“这世道啊……说不定就要乱了。”
马车瞬间恢复了安静,只闻车轮碌碌之音。
而坐在角落里的柱子,却是目光炯炯,仿佛有一颗种子,撒在了他幼小的心田。
第304章 夫复何言
夜里, 柳翠微拿着府库的钥匙,将家中的田产地契都取了出来,拿到吴蔚的面前, 问道:“你想送哪些地给柱子和妞妞?”
吴蔚不假思索地说道:“当然是要挑些好的, 土质好,地脚也好的了。”
“那就要从宜王殿下赏赐的那些水田里面挑了。”
“不行, 眼下局势未知, 一切和宜王府有关的东西都是烫手的山芋,日后若是被人追查出这一层,会给两个孩子引来灭顶之灾的, 还是从咱们自己置办的田产里选些好的吧。”
“好。”柳翠微一一看过地契, 将宜王府赏赐的那些全部挑了出来, 单独找了个匣子放了进去,才在剩下的地契中选了三十五亩出来, 递了过去:“喏,你瞧瞧,明日我便带着两个孩子去趟衙门, 虽说都是自家人,还是规范些的好。”
吴蔚仔细看过地契, 上面写着位于泰州城内城西的一片良田,可以说是目前她们手上,除了宜王赏赐的田地外最好的一片地了, 离水源不远,还有长工帮忙打理。
“行, 就这些吧, 这件事今早办了,另外……我记得咱们在张家村半山上是不是还有大概五亩山田?”
“是, 从前是有李大姐一家打理,后来和二姐夫家的田,一同交给了栓子大哥家帮忙打理,咱家的山田位置好,没受洪水的影响,听二姐说,只是将上面的朽木和碎石搬开了就能继续种地了。”
“成,把这五亩山田一并送给柱子吧,我今日的分配欠妥,两个孩子都是一样亲,不好厚此薄彼的,这几亩山田我们用到的可能性不大了,留给他也算是物尽其用。”
柳翠微点了点头,一边查找那五亩地的地契,一边说道:“是呢,人总是要叶落归根的,咱们这几亩山田视野开阔,依山傍水,早晚有用得到的地方。”
吴蔚目露笑意,注视着柳翠微,打趣道:“我家三娘,变得大方了许多,怎么?不心疼东西了?”
柳翠微的脑海里一下子便闪过了昔日的点点滴滴,那是独属于她们两个人的回忆,不觉间一抹绯红爬上脸颊,绵绵地瞪了吴蔚一眼,回道:“你以为我想那样?还不是从前咱家的条件不好,你又是个花起银子来没有顾忌的主儿,我这双管家的手要是再不紧一些,咱俩的日子还过不过了?”
吴蔚笑着拉住了柳翠微的手,柔声道:“不过现在想想,从前咱们住在义庄对面的那些日子,虽然清苦了些,倒也很有生活的滋味,家里的一切都要靠自己的劳动创造,偶尔做些小发明,小创造的,也挺不错的。只是衣食住行更多的是要由你来操持,辛苦你了。”
“不辛苦,有什么辛苦的呢?谁家的日子不是这样一步步走过来的,又不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富贵人家,与其拿着自己做的衣裳鞋子卖到成衣铺去,我愿意让它们穿在你的身上。”
二人依偎在一处,温存了片刻。
柳翠微突然直起了身子,问道:“蔚蔚,你将这四十亩地送给两个孩子,是不是有什么特别的安排?还是说……你想到了什么?”
以柳翠微对吴蔚的了解,她当然知道吴蔚今日说的那番不过是些场面话罢了,而且这份礼物对于两个这么小的孩子而言,是非常贵重的。吴蔚如此安排,定然有她的考量,或许是出了什么他们都没有察觉到的变故。
吴蔚垂下眼眸思索了片刻,回道:“防患于未然罢了。既然你问了,我也不想瞒着你,但你要答应我不要乱想,更不太过忧虑。”
“好。”
吴蔚轻叹一声,说道:“我感觉,许是得到了什么风声,或是周老爷子的事儿引起了皇帝的警惕,朝廷好像要对泰州下手了。”
柳翠微被惊的说不出话来,仔细一想也感受到了几分不同寻常的意味来。
“宜王的事儿,若是成了还好,若是不成……也是我连累了你们。还有一线生机的,就是张家的那两个孩子,按照梁朝律例,年不满十三者,罪减三等,年不满九岁者,非十恶不赦之罪,不处斩刑。我已经算是个死人了,而柳家和张家与宜王府则是又隔了我这一层,所以就算功败垂成,这两家的大人们最多也就是关一阵子,或者判个流放,两个孩子则是有机会从这场祸事中逃出来的,很可能是交给当地的善堂给予安置,有了这些田地傍身,足够他们平安长大了。”顿了顿吴蔚继续说道:“不过这只是一个我的猜测,就像你刚才说的,泰州距离海州千余里,难道朝廷真的到了弹尽粮绝的地步了?军需乃是国之重器,我不信以梁朝的底蕴应对不了这场危机,我想……这场名义上的征召铁匠,很可能是皇帝针对宜王设下的一个局,亦或者是一场鸿门宴。三娘,你想想,这阵子泰州出了多少变故?先是宜王世子进京,看似太子陪读风光无两,可按照梁朝的例律,藩王又不能轻易出封地,宜王世子将来是要继承封地王位的人,让他去做太子伴读几乎没有任何政治价值。之后就是太后薨逝,宜王称病,并未亲自进京吊唁,虽然这件事算他讨了个巧儿,命世子代替他出席,礼法上勉强说得过去,可皇帝心里会怎么想呢?我觉得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大概就是周老先生了,他是在泰州境内被抓走的。以皇帝和扶桑之间的联系,我们在扶桑做的那些事儿,并非秘密,一国之君行叛国之事,非同小可!就算皇帝之前对宜王并无猜忌,经过这件事,皇帝要想平息扶桑人的怒火,光是一位周老先生是完全不够的。至少要送上一颗亲王级别的人头,再许以重利,或许还有‘和谈’的可能!”
柳翠微细细想了想吴蔚话中的利害关系,沉吟道:“也就是说,其实宜王是忠是叛,其实对皇帝而言已经不重要了,对么?”
吴蔚点了点头:“没错,在我们做了那件事,在扶桑选择反击,在朝廷于泰州抓获周老先生之后,宜王的立场对于皇帝而言已经不重要了。皇室血脉或许是珍贵的,但一个皇帝的名声,江山社稷的安慰更重要。”
柳翠微勾了勾嘴角,平静地说道:“我知道了。”
吴蔚倒是诧异了,问道:“你不担心?不会觉得是我和宜王交往过密,牵连了所有人?”
柳翠微牵起吴蔚的手,一双清澈的眸子里满是温柔与平静,回道:“既来之,则安之,若是没有你的出现,柳三娘或许已经死在了那个分家出来的冬天。在我心里,与你认识之后的每一天,都是我偏得来的光阴。”
“那……娘呢?二姐他们一家子呢?你也全然不会怪我?”
柳翠微再次摇了摇头,说道:“我记得你和我说过,我们这个地方,梁朝这个地方,于你而言就像是史书中的一个故事,只不过这本史书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并没有被记录在你的那里的文献中,可对?”
“对,我记得这句话。”
“那好,那我问你,史书是不是已经发生过的事情了?”
“自然。”
“那我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我们这一大家子人,或许早就已经‘死’了,是你的到来,才让这段‘历史’又重新演绎了一遍,既然结局早已注定,我能做的便只是与你过好每天的日子,吃饱穿暖,开心充实就好,何必为一个猜不透的结局去困扰呢?反倒是你,不要把什么担子都压在自己的身上,今日若不是和我说出来,不知你自己要想多久。蔚蔚,背着这么重的担子,你不辛苦吗?”
“三娘……”
听了柳翠微的这些话,吴蔚没由来的一阵轻松,仿佛徜徉在死海里,整个人都漂浮在海面上,不必担心会沉下去,全身心都可以慢慢放松下来。
柳翠微抬手拥住了吴蔚,轻抚着吴蔚的脊背,安抚道:“蔚蔚,我们是一家人。你为这个家付出的已经够多了,你对他们的好也已经完全超出了血脉的羁绊,就算真的有那么一日,我相信所有人都不会怪你的,若真有那么一日……也只能说,是我们这群早已经被记录在历史中的‘古人’的命数。”
“三娘。”
“嗯?”
“你知道吗?我曾经在书中,许多次看到一句话,叫做‘得妻如此,夫复何言?’我曾经不下一次设想过,能说出这句话的人,当时究竟是经历了什么,心情是怎样的?我想我大概是可以想象到的,但是我并不能彻底理解那种感受。”
“那,现在呢?”
“现在,懂了,感同身受,不,是切身感受。”
柳翠微的笑容愈发明媚:“我也是!”
……
翌日,柳翠微带着地契,乘上马车去了张家,张水生和柳二娘子特意歇业一日,待在了家里。
柳翠微到了以后,张家三个大人齐齐出动,劝说柳翠微收回这份礼物,他们都知道吴蔚是个不在乎钱财的人,可这份礼物的分量终究是太重了,即便是骨血亲人之间,于他们这种家庭而言,也是太重了。
对此,柳翠微异常坚定,和张家人一起到衙门去做了公证,就连衙门的人对此也啧啧称奇,感叹柳翠微对两个孩子的疼爱,以及柳家亲妹的深厚情谊。
又过了五日,柳二娘子的情报应验,泰州城所有的铁匠,全部应征而走。
第305章 三州失守
吴蔚手稿的绘制工作也基本告以段落, 即便吴蔚已经竭尽全力,但回头看看仍有许多不完善的地方,好在吴蔚在这些地方都做了留白, 若是日后某一日忽然记起, 或是后人探索出更正确的理论知识,也方便随时补上。
吴蔚起身离开书房, 来到四方的院落中, 负手而立,仰头望天。
近来天气越来越热,管家已经询问过两次, 是否要开冰窖取冰了。
泰州僻远, 海州那边的烽火狼烟并没有传到这边来, 梅兰竹菊她们也很久没有来过了,最近一次见面, 吴蔚听小菊隐晦提起,她们几人可能会被派出去执行任务,如今看来, 她们四人此时或许已不在泰州了。
从上次冒险去了一趟宜王府,吴蔚就再也没有出过宅门, 对外界消息,只能从柳翠微的口中获取。
然而,百姓所知, 终究有限,这阵子虽然没有听到战局不利的消息, 吴蔚却莫名有一种感觉, 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无声的酝酿着。
晌午,柳翠微风尘仆仆地回来了, 给柳老夫人请过安,直奔她们的院子,见吴蔚正坐在石凳上喝茶,笑着来到吴蔚身边坐定,说道:“今儿天色不错,从仓实县订的那批粮食可算是到了,用了一上午的功夫,清点,过称,造册,入库、下午我就不去米庄了,在家陪你。”
吴蔚含笑注视着柳翠微,柔声道:“只要不出大变故,咱家的银子是无论如何也花不完的了,有些时候适当放放权,不必亲力亲为,累坏了我会心疼的。”
柳翠微刚要说些什么,就见吴蔚抬手到自己的鬓间,从上面取下了一粒谷壳,伸直了食指,那颗谷壳安静地躺在上面,随后被一阵风给吹走了。
柳翠微将原本解释的话咽下,说道:“经历了旱灾,水灾,见过粮食颗粒无收,有些事儿啊,还是经了自己的手,心里头才踏实。”
“三娘,我有件事儿,想和你商量。”
“嗯,你说。”
“你说我能不能找个机会到善堂去瞧瞧?”
“这个……你若是想见见他们,找个机会让家里的厨房准备些吃食,我把孩子们都接过来?这府中尽是宜王的人,他们未必肯放你出去,就算是出去了,也定会将此事禀报给宜王,到时候免不了一番询问,说不好你还得到宜王府去亲自解释,眼下局势未定,还是莫要和宜王府牵扯太深了吧?”说到此处,柳翠微的眸子里多了几分恐惧,看了看吴蔚,沉默片刻才再度开口,继续道:“周老爷子死了。”
这个结果吴蔚并无意外,而且吴蔚也从周环襄的口中听说了:周老爷子被三堂会审判了一个凌迟处死,那都是几个月前的消息了,如今才传来周老爷子的死讯,说明周老爷子在这个过程中承受了非人的折磨,可朝廷究竟判了周老爷子什么罪呢?
大概是“通敌叛国”吧,若非如此,一场凌迟也不会进行了一个多月的时间。
吴蔚的鼻子有些酸,她的脑海中闪过了与周老先生的初次见面,那样一个精神矍铄,目光如炬,如松柏般挺拔的老者,漂泊孤岛数十年,却不忘本,一腔爱国之志,最后却死在了自己的同胞手中。
“高律真该死!”吴蔚低吼了一句。
柳翠微被这突如其来的宣泄,吓了一跳,惊慌地环顾一周,见四下无人,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
柳翠微心疼地看着吴蔚,柔荑按在了吴蔚的拳头上,轻声安抚道:“会有那么一日的,可这些话……咱们心里想想就好,莫再轻言了。”
“嗯。”
“过几日,我安排善堂的孩子们来家里游玩一日,可好?”
“也不必如此麻烦,我其实是想看看善堂里的那些孩子们,有没有能吃仵作这碗饭的,梁朝人对仵作的避忌已久,想要收一个父母双全的孩子为徒,太困难了。善堂里的这些孩子无依无靠,没有那么多忌讳可讲,心性也比正常家庭的孩子坚毅,我想着……光是留下几套书本还不够完善,最好是能手把手的教几个徒弟出来,从剖青蛙,兔子开始教起,把理论和实践结合在一起,光有图画而无实操,传承很容易就断了。”
柳翠微点了点头,对吴蔚的话表示了赞同,说道:“我正巧也有收徒之意,吴柳记的成衣铺虽然没了,但这份手艺不能丢,不如我替你去善堂挑挑,真有合适的便带回家来给你相看?”
“好,那就拜托你了。”
……
说定了此事,吴蔚感觉一阵轻松,仿佛解决了一件犹疑不决已久的大事儿。
柳翠微也不含糊,她买了鸡笼活鸡,打着给善堂孩子们改善伙食的旗号,找了几个适龄的孩子帮忙杀鸡,柳翠微还记得吴蔚当时杀鸡的样子,她可以只凭一把刀,一双手,在完全不破坏表皮的情况下,将鸡骨全部拆解出来,并一块一块重新组装在一旁。
如此手段,恐怕整个梁朝也找不出几个来,柳翠微当然不指望这些善堂的孩子能如此天赋异禀,但最起码的胆子还是要过关的。
经过柳翠微的细致观察,她发现了两个不错的苗子,一男一女,男孩十一岁,是从葫芦帮解救出来的孤儿,被人葫芦帮里的那些人贩子戳瞎了一只眼睛,打断了腿,不过幸运的是由于救助及时和后期积极的治疗,男孩只是跛足,还能自主走路。
女孩已经十三岁了,再过几年就要出善堂的年纪,是天灾下幸存的孤女,近亲皆亡故,家里从前是做肉食生意的,女红学的一直不太好,略识得几个字,会算数,平时也会到厨房去帮帮忙。
善堂里的几位女夫子正愁着是要教她算账,还是培养她做个厨娘,亦或是给她寻觅个好夫家,以保证她十六岁离开善堂时能养活自己,柳翠微就发现了她另一个隐藏的长处。
两个孩子被带回家以后,吴蔚简单问了两个孩子几个问题,就安排下人打扫了两间小院子出来,让两个孩子住了进去。
问题倒是没有多复杂,在吴蔚看来,许多东西都是可以通过后天的教育培养的,最重要的是看待生死,看待仵作这个行当的态度。
若一开始就是排斥且恐惧的话,注定走不了多远。
好在两个孩子的答案,令吴蔚感到惊喜。
男孩子没有名字,也不知道姓什么,善堂的夫子给他起名叫“正善”,希望他可以正直,善良。因善堂的最大出资人是柳翠微,故此善堂里没有名姓的孩子一律姓柳。
女孩姓孙,名秋霜,因生在秋日清晨,那日正好下了霜,因此得名。
这二人年纪虽不大,经历却是许多成年人也比不上的。特别是秋霜,她曾独自安葬了尸身已不审美观的双亲,因寻不到棺材,在发现埋葬双亲的土堆有野狗刨开的迹象时,为了避免双亲的遗体受辱,亲手将双亲的遗体火化后埋葬。
这份经历虽然给她的心灵留下了很深的创伤,但伤痛平复后,却也给她留下了一份面对生死的超然。
几日后,吴蔚便开始兴致勃勃地教二人读书识字了,柳翠微时常会到书房去旁听,脑海中闪过吴蔚当初在炕桌上,一字一句教自己认字时的往事,她相信吴蔚会成为一位好夫子,把这两个孩子培养成材。
……线猪敷
另一边,与泰州这种僻远之地不同的是,京城,京畿,以及毗邻海州一代的州府,似乎并不平静。
周老先生被朝廷判处了凌迟酷刑,先帝一向以宽仁治天下,他在位的几十年期间,梁朝境内从未执行过如此酷刑,即便是十恶不赦之人,也只是一刀了事。
高律一心想通过此举对扶桑人表示“诚意”,却全然没想到此事在民间造成的影响。
周老先生的这场凌迟,在高律的授意下执行的旷日持久,从凌迟的消息传出来,到周老先生咽下最后一口气,前前后后行刑了五十多天,为了确保周老先生能“坚持”下来,高律甚至不惜派出了御医和大内才有的金贵药材。
周老先生咽气儿那日,据说已经不成人形,就连脸上的皮肉,都不完整了。
梁朝的百姓们,也从一开始听说有人被判了凌迟的震惊,到好奇这人究竟犯了什么事儿,到看热闹,到于心不忍,再到惶恐难安……
这场进行了五十多天的凌迟,凌迟的是周老先生的身体,同样也割在了梁朝百姓的神经上。
很快,就有秘密消息不胫而走,周老先生的生平,他曾经做过的事情,以及他被凌迟的真正原因,在京畿和海州一代传开了!
前有玉面神机突然现身,剑指天听,后有周老先生为了大义散尽家财,却落得一个凌迟处死的下场,足以使民心哗然!
而扶桑那边,也并没有收下高律的这份“诚意”,加之梁朝朝廷对战事的态度暧昧,派兵和驰援的不及时,短短几个月的功夫,战火已经荼毒三州!
海州,润州,明州,相继失守!
第306章 女子不弱
三州失守的消息, 传到泰州这边时,已又是很久之后的事情了。
柳正善和孙秋霜二人,渐渐地熟悉了吴宅的生活, 这个年纪的孩子学习能力是很强的, 再加上他们求知若渴的态度,进步非常惊人。
只因为吴蔚发自内心的一句话:想要改变自己的命运, 就要通过自己双手去努力拼搏。
不同于善堂, 吴蔚没有安排两个孩子的人生,而是给他们讲清楚道理,给他们抛下了一个选择。
虽说三百六十行, 行行出状元, 但相比于善堂能提供的那些单一的营生和有限的工作机会, 仵作这一行当,对这两个孩子而言, 显然更有吸引力!
通过这段时间的学习,两个孩子已经认识了不少字,也打下了一定的理论基础, 孙秋霜还在吴蔚的指导下,独立解剖了一只青蛙。
虽然过程不甚完美, 但孙秋霜冷静的态度和稳健的双手,以及在解剖后对青蛙尸体的合理安置,看得吴蔚心生赞许。
柳正善的资质则相对差了一些, 或许是在黑暗的环境中长大,柳正善非常珍惜这次机会, 可连字都没有认全的他, 完全找不到努力的方向,相形见绌之下整个人都失了精神。
吴蔚发现后, 找到柳正善谈了几次心,给他讲了“学海无涯”和“学如行舟”的道理,仵作这一行,并不是什么高深的学问,只要肯钻研,多学多看,不放弃,哪怕走的比别人慢一些,也一定会有学成的一天。
柳正善听完后给吴蔚连磕了好几个响头,将心放在了肚子里,安心在吴宅住下了。
……
吴宅内一派岁月静好,各得其所的模样,外面的世道却并不太平。
这几日,柳翠微待在家中的时间锐减,又是一副早出晚归的架势,泰州城内另外八大米庄的东家和柳翠微的情况差不多。
泰州商会的会长亲自下了帖子,将泰州城内九大米庄的东家邀请到了一起,共商大事。
会上,泰州商会的会长神色凝重,讳莫如深,口吻却很强硬,他要求九位东家需得用尽一切办法,在三个月内筹措到二十万石的粮食!
言毕,所有的东家都坐不住了,质疑的话到了嘴边儿,有几位急性子的东家甚至都站了起来,但又突然想到了什么,彼此对视一眼,重新坐了回去。
二十万石粮食,能用到如此庞大粮食数量的地方不多!
要么是赈灾,要么就是——军需!
作为泰州城最大的几位米庄的东家,消息最为灵通,他们根本没听说有灾情的消息,那么这批粮食真正的用处,也就不言而喻了。
只是“军需”这两个字,威力太盛,震慑太强,谁也不敢轻易宣之于口。
宜王的某些动向,或许可以瞒过远在天边的朝廷,可却瞒不住这些嗅觉极为灵敏,人脉关系网错综复杂的大商贾们。
可他们都是地道的泰州人士,祖祖辈辈生活在这片土地上,即便察觉到了什么,也没有办法。
沉默中,柳翠微默默在心里算了一笔账,经营了米庄这么久了,某些数据和经验早就积累起来了。
不过几个呼吸的功夫,柳翠微便算出,这二十万石的粮食,足够二十万人吃一百天左右!
泰州的府兵并没有这么多,可泰州作为人口重镇,只要宜王想,召集二十万人的壮丁入伍,并非难事。
难道,真的要打仗了吗?
……
沉默被孙老板打破,他是所有人之中产业遍布最广,家资最丰厚的一位,正所谓财大气粗,自然打破僵局的勇气。
只见孙老板手腕一抖,抖开折扇在胸前扇动了几下,又突然将折扇合上,抱在手里朝商会会长拱了拱手,说道:“会长,恕孙某人多言了。敢问这‘筹措’二字,何解?”
“军需”二字太敏感,不过这买粮食的银子问题,还是可以谈一谈的,商人重利,孙老板这么问合情合理,果然在场的另外几位掌柜也纷纷调整了身形,显然是被孙老板的话戳中了心思。
商会会长清了清嗓子,回道:“在座诸位,虽是商贾出身,却与街上那些贩夫走卒不同,包括吴柳记的这位女东家,都是读过书,认识字的,这‘筹措’的意思,难道还需要我来给诸位解释吗?”
面对突如其来的提及,柳翠微虽心中不悦,端的却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几位将目光投过来的掌柜,见柳翠微如此,也不由得在心中夸赞一句。
这世道,女子能读书习字的本就不多,能在一群男子中泰然处之,丝毫不露怯者,更少。
商会会长虽然没有直接解释这“筹措”二字的含义,也算是含蓄地给了一个答案了——没银子。
真真应了那一句,乱世先杀商贾!
这天下还算不上乱,就已经有人想拿他们来开刀祭旗了!
几位掌柜的交换了一个眼神,又将目光投到了孙老板的身上,后者心领神会,说道:“会长大人可真的是太瞧得起我们了。这二十万石的粮食,哪怕我们派人出去到田间地头去收购,也需要十万两白银!这还只是杂粮的价,若是米价,还要再翻上一番!还有一个多月才秋收,会长大人只给了三个月的期限,二十万石,可不是一个小数目,等到秋收之后再去收,怕是要耽误,若是不等……眼下是粮食最贵的时候,比那年关时节也差不了多少了!去年的余粮吃到现在,农户家中也剩不下多少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会长大人未免太强人所难了!”
商会会长冷笑一声,说道:“不才忝居商会会长一职数载,诸位老板家资几何,我心里还是有数的,在这里奉劝诸位老板一句,莫要揣着明白装糊涂!几位老板平日里挥金如土,可千万别到了这个节骨眼儿上哭穷,真到了大难临头想后悔,晚了!”
柳翠微默默收回了目光,商会会长一改平日里八面玲珑的圆融模样,想来这次也是被上面逼急了,他领到的八成是一条死命令!
在场的一共九位东家,平摊到每个人的头上,每人要一万多两白银……
想到这里,柳翠微不由得心中泛苦,暗暗佩服起吴蔚那说好的不灵,坏的应验的嘴来。
前阵子吴蔚刚自信满满地说过:“只要不出大变故,咱家的银子是无论如何也花不完的了。”这才过了几个月?她口中的那个“变故”就来了!
这几年,吴柳记生财有道,虽然成衣铺转让了,但也只是时局所迫,并没有赔本。
吴柳记米庄更是日进斗金,再加上上百亩的良田产出,如今柳翠微手里,几千两银子还是拿的出来的,放在平常人家,可不就是一辈子也花不完的家底儿吗?
不过,在一万多两银子面前,却是不够看了。
吴宅倒是值些银子,可那是宜王府的赏赐,就算她们敢卖,放眼整个泰州城……也没有人敢接手。
……
堂会上的气氛再次陷入了沉默,商会会长的警告不可谓不重,场中这些老板的产业虽然遍布梁朝,但妻儿老小都居于泰州。
话说到这个份上,孙老板也不敢再同商会会长叫板了,他的目光扫视过场中的老板们,最终将目光停留在了柳翠微的身上。
对于柳翠微这个外来户的底细,他们都清楚,自然也知道住在吴宅里的人与宜王府有牵连,正愁没处发泄怒火呢……
只见孙老板从怀中掏出了一把巴掌大的纯金算盘,放在手掌上单手拨弄了几下,说道:“暂且算作十万两白银,咱们一共九家……一家折合摊银一万一千一百两一十一两,零头就给诸位抹了,算作一家一万一千一百两吧,柳老板,可出得?”
闻言,所有人的目光再次集中到了柳翠微的身上,商会会长皱起了眉头,但他不方便再开口,以免露出偏袒之意,引了众怒。
只见柳翠微缓缓起身,得体地行了一个万福礼,朝商会会长问道:“会长,容小女子问一句,这次的筹措,各家是交银子,还是交粮食?”
“粮食。”
“回孙掌柜的话,我吴柳记虽然不如诸位老板底蕴丰厚,好在有些屯粮,三月后……吴柳记定会奉上两万两千两百二十三石的粮食,定不会拖了商会的后腿!”柳翠微的声音虽不大,却是掷地有声,所要捐数目更是脱口而出,丝毫没有接受孙老板“抹零”的“好意”。
商会会长抚掌赞道:“好,柳老板真乃是女中豪杰也!诸位老板,还有何话要讲?”连这位被你们看轻的弱质女流都捐了,你们还有什么话要说?
又是短暂的沉默后,各家老板也纷纷认了此事。
散会后,孙老板特意叫住了柳翠微,阴阳怪气地揶揄道:“柳老板,这两万多石粮食可不是小数目,柳老板一时潇洒认下了,若是期限到了,拿不出这么多粮食……那可就大大不妙啊!”
柳翠微朱唇轻启,笑道:“孙老板有何高见?”
“呵,好说,好说,若是柳老板拿不出来,可奉上压物,我借你一些银子来周转?”孙老板深知柳翠微的家底儿,料定了她拿不出所谓的压物,放话出来也只是为了让柳翠微难堪。
柳翠微却径直朝孙老板行了一个万福礼,惊喜地说道:“既如此,孙老板觉得东街那间吴宅值银多少?小女子愿将此宅压给孙老板,借些银子来。”
孙老板的笑容凝固,脸色微变。
泰州谁人不知?
那东街的吴宅距离宜王府不过一箭之地,兼并东西两个跨院,并非寻常人家可住,若是换算成品阶,需得官居三品才有资格住进吴宅这样规格的宅子中。
说白了,这宅子本就是宜王对吴蔚死后的一种阴封,也多亏是吴蔚已经死了,才无人置喙此事,若是吴蔚还活着……她也没有资格住进这般宅院!
就算孙老板敢接,商贾出身的他也没有资格住进去!
若是柳翠微铁了心用那间吴宅套现银,拿了银子后直接用宅子抵债,那孙老板的银子就算是打了水漂了!
孙老板的面色变了几变,在柳翠微平静的注视下,拂袖而去!
第307章 教书育人
柳翠微目送着孙老板离去, 余光瞥见还有几位东家正在不远处看着自己,柳翠微佯装不觉,挺直腰身上了自家马车。
坐稳后, 吩咐张全回米庄去。
马车微微摇晃, 车轮压在石板路上发出“碌碌”声响,车内的柳翠微却仿佛卸去了半身力气, 无力地靠在了车厢上, 纤细的身体随着车厢摆动。
柳翠微扶额,感觉自己的两个太阳穴“突突”直跳,一股无力感席卷全身。
无论是在柳家老宅, 还是今日的吴宅, 一直都是由柳翠微当家的, 吴蔚只管赚银子,想点子, 修修补补,撑起这个家的门面,自从搬到宜王所赐的这间宅子, 或许是觉得家中的银子足够开销,也有可能是打定了主意要回蓝星, 柳翠微和吴蔚都对这些身外之物的执念淡了许多。
除了吴柳记米庄和那些田产外,她们已经很久没有考虑过如何赚银子的事儿了。
吴蔚和柳翠微的家中究竟有多少家底儿,柳翠微很清楚, 不算宅子,田产, 铺面这些根基性的资产, 去掉宜王赏赐的许多不能变现的奇珍异宝,满打满算也能就拿出四千两来。
面对两万多石粮食的认缴额, 这四千两银子断然是不够的,即便柳翠微亲自到仓实县去,找月霞姐姐和曹把头帮忙,按照大宗采买粮食的价格来算,至少也需要八千两白银。
当然,这个价格也是要承担一定风险的,要等到一个多月后的秋收,才有办法买到这么便宜的粮食。
眼下秋收将至,各个农户家里支撑了一年,余粮都不多,正是粮食最贵的时候,比年关时的粮食还要贵!
柳翠微想了一路,也没想出什么可行的办法,马车停了,张全搬来脚踏,敲了敲车门,说道:“东家,米庄到了。”
柳翠微恍然回神,下了马车直奔里屋。
取出钥匙打开沉重的实木箱子,里面几锭白银,一袋子散碎银子和几串铜钱,搬到吴宅以后,柳翠微就把大部分现银都锁到了吴宅的府库中,米庄内只留了些应急用的银子,总共也没有五十两。
柳翠微翻开账册,得益于吴蔚一开始就规范了米庄的记账方法,柳翠微一眼就找到了吴柳记如今的存粮数量。
其中精米三百石,各类粗粮全部加在一起的数量有八百多石,这已经是吴柳记米庄几乎满载的数量!
柳翠微的心瞬间又凉了半截……
柳翠微在内堂坐了一会儿,又到隔壁去找到柳二娘子说了几句话,抱了抱妞妞,回到米庄吩咐了几句就再次乘上马车,回家去了。
……
来到后院,看到吴蔚正给两个孩子上仵作的理论知识课,柳翠微才反应过来:自己忙忙碌碌的,竟已过了晌午了。
吴蔚的课时很规律,晌午读书识字,晌午休息一个时辰,下午学习仵作的理论知识,每十日进行一场考试,根据两个孩子的情况,查缺补漏,然后再上一节解剖实践课,把阶段性学习的知识和实操结合起来。
天气和暖,授课的场地也从书房搬到了小院里,柳翠微站在不远处看了一会儿,吴蔚也看到了柳翠微,讲完一个知识点后,吴蔚放下教鞭,说道:“上次介绍‘窒息’时,我给你们说了一组关于‘压闭颈部结构所需的力量’的相关数据,要求你们死记硬背下来,背的怎么样了?”
“背下来了!”孙秋霜和柳正善异口同声地说道。
“行,那咱们就来个随堂小测试,你们按照我讲的顺序,默写下来,相关的数值就写在后面,默写完以后不得交头接耳,等我回来,知道了吗?”
“知道了!”
……
看着孙秋霜和柳正善铺好了宣纸,开始书写,吴蔚才绕过二人,大步流星地朝柳翠微走了过来。
“今日怎么回来的这样早?”还没来到柳翠微面前,吴蔚脸上的笑容便已绽放开来。
看着吴蔚明媚的表情,仿佛一道阳光斜斜照射进柳翠微的心房,随着一股暖意,笼罩在心田之上的阴霾也被驱散开了。
“米庄里也没什么事儿,我就想着回来看看你。”
“你不是一早起来就去商会了吗?这个时辰回来,是在商会吃过饭了?商会会长请你们吃什么好吃的了?”吴蔚已经许久没有踏出吴宅了,虽然她很少抱怨,但柳翠微知道她心中的苦闷,所以平日里面对吴蔚各种关于外界的问题,事无大小,柳翠微都会绘声绘色地解答,但今日,柳翠微却犹豫了。
如今的蔚蔚,能做的事情有限,和她说了……也只是徒增烦恼罢了。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柳翠微的脑海中又闪过了她们从前的约定,她们二人同心,遇到了不开心或是麻烦事儿,不能瞒着对方。
柳翠微决定不再隐瞒,如实说道:“今日只请了泰州城内九大米庄的东家到场,人来的挺齐的,都到了。遇到了些麻烦事儿,正想着让你帮我想想办法呢。”
吴蔚挺直了腰身,表情也变得认真起来,说道:“说说看呢?”
柳翠微轻笑一声,答道:“你先去给孩子们上课吧,也不急于这一时的,等下了学我们找个安静的地方好好说,我饿了,先去吃个饭再回来。”
吴蔚挑了挑眉,问道:“你没吃中饭?”
“嗯,还没来得及。”
“啧,李会长也太抠门了吧?怎么下了帖子把人请去,连一顿饭也舍不得供呢?”
“今日之事,触犯到了几位东家的利益,说是不欢而散也不为过了,如何还能留下用饭?”
“那我陪你一起去!”吴蔚说着就拉起柳翠微的手,抬腿就要往饭堂的方向走。
柳翠微却反拉住了吴蔚,说道:“你还是去给两个孩子上课吧,我又不是不认得路,等我吃完了再过来找你。”
“嗯……那好吧,那你多吃点儿,若是饭菜不合口味你也不要对付,让厨娘做些你喜欢吃的。”
“知道了。”
……
吴蔚回到两个孩子身边,孙秋霜已经写好了,正坐的笔直,一双眼眸里闪亮亮的。
吴蔚见了并未做声,只是勾了勾嘴角,朝孙秋霜点了点头,表示赞许。
孙秋霜本就认识一些字,无论是学问还是身体的硬件条件都比柳正善好一些,此时柳正善还没写完,宣纸上的字迹并不美观,好在能认清楚他写的是什么,这已经比刚来那会儿进步许多了。
吴蔚并未出言催促,而是坐了下来,耐心地等待着,直到柳正善主动报告他也写完了,吴蔚也同样给了柳正善一个鼓励的眼神,抬手将二人的答案收了上来。
吴蔚扫了一眼,孙秋霜的答案完全正确,不过出现了一个错别字,便招呼孙秋霜过来,指着上面的错字,说道:“这里,闭压椎动脉的‘椎’字写错了,应该是木字旁,而不是金字旁,下次注意,一字之差,谬之千里。”
孙秋霜的脸一红,虚心地点了点头,双手接过自己的卷纸。
“没有其他的问题,数据准确,继续保持,时常温故,今后要记的东西还有很多。”
“是,老师!”相比于“夫子”吴蔚更喜欢被称呼为“老师”。
“嗯,回去吧。”
……
“正善,你过来。”
“是,老师。”
柳正善站到了吴蔚身边,吴蔚指着上面的一行,问道:“压闭气管所需的力量是多少?你好好想想再告诉我。”
柳正善黝黑的脸庞上爬上一抹难以察觉的红,鼻尖也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几个呼吸后,柳正善答道:“是……十八斤。”
“那你写的是多少?”
“十五斤……对不起,老师。”
吴蔚语重心长地说道:“这些都是已经被科学证实了的数据,必须要牢牢记在心里,虽然看起来不过才差了三斤,可在某些时候,哪怕是一点细微的误差,都可能会导致最后的误判!一定要牢牢记住,不得有差错,知道了吗?”
“嗯!”
吴蔚没有再多说,让柳正善也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对二人说道:“你们俩现在才刚入门,我呢……也是第一次当老师,第一次带徒弟,我虽然没有系统的教学经验,但是如何让你们成为一名合格的仵作,我还是清楚的。在梁朝,仵作所经手的案件中‘窒息’类案件一定不会少,就算你们现在还不能理解,这些数据都代表了什么,也必须要牢牢记在心里!等到有一天需要你们做出判断的时候,这些数据往往最直观,给你带来的帮助也最大!”
“是!”
吴蔚点了点头,说道:“好好学吧,你们还要学的东西还有很多,我不能陪你们一辈子,今后你们也会有自己的徒弟要带,我能教给你们的,除了这些知识,也仅有‘严谨’二字。”
“是!”
“好了,今天的课就上到这里,明日有一节解剖演示课,我会亲手给你们解剖一只兔子,回去以后把炭笔和硬宣纸都准备好了,方便记笔记。”
第308章 自有妙计
下了课, 吴蔚也不管院子里支的那一摊子,甩开袖子便大步流星地往饭堂的方向走去。
孙秋霜和柳正善早已习惯了自家老师的这副洒脱模样,端起手臂朝着吴蔚离去的方向, 直到吴蔚已经出了院子, 再不见身影二人才重新放松,彼此对视一眼, 长舒了一口气。
别看吴蔚平日里是个温和随行的人, 课堂上的她与平日里的气质真可谓是判若两人,就连她自己都没有发现,她无形中释放出的严肃, 严谨、所形成的压迫感。
别说是两个孩子, 就连柳翠微平日里也甚少旁听吴蔚讲课, 偶尔在上课的时间过来了,也只是远远地瞧上一眼。
孙秋霜和柳正善默契地开始收整现场, 孙秋霜虽是女孩子,力气却比柳正善大了不知多少,轻松搬起两把实木椅子, 往书房的方向走去。
柳正善则留在原地,整理笔墨纸砚和吴蔚留下了教具, 教案,等物品。
孙秋霜来回折返了三趟,把桌椅都搬了回去, 见柳正善嗫嚅着似要说些什么的模样,孙秋霜先开口道:“师弟, 你也别太着急了, 咱们老师虽然课上严厉了些,但她是个心善的人, 这么大的宅子不会在意多一两个人吃饭的,只要咱们用心学习,别辜负了老师的期待,哪怕咱们笨点儿,学的慢了点儿,老师也不会把我们赶出去的。我比你大了几岁,说你两句你也别不爱听。”
柳正善忙拱了拱手,说道:“师姐,你就说吧!”
“我娘从前说,女子这辈子最大的盼头就是嫁个好人家,再生个好儿子,这两件事儿上若是错了一点儿,就要煎熬半辈子。我从前也是这么想的,直到……来到了老师身边,我虽然快到出阁的年纪了,但是老师和柳姨从来都没提过这件事,柳姨还私下和我说,若是仵作实在难学,就让我去和她学女红,所以我觉得,就算这世道能让女子出面操持的营生不多,我总也能找到一份谋生的手段。你比我还惨呢,你这身子被那群坏人伤成这样,出了这个宅门儿,想找一份营生都不容易。所以你更该用功,字丑就多练,十遍背不会就背一百遍,总有背下来的时候!”
柳正善张了张嘴,刚想出言,却别孙秋霜打断,只听孙秋霜强势地说道:“别总拿手指僵硬说事儿,实在不行你就自己烧点热水,每天泡泡,再找点猪油自己擦擦,用不了多久手就软了。我知道你可怜,我不可怜吗?家里人除了我以外都没了!一场大洪水,比咱们更可怜的人多了!说句难听的,若有幸能留在老师家中跑腿儿,打更,端茶倒水,都比外头活的安逸些。”
柳正善的脸色变了几变,也不得不承认孙秋霜说的是对的,但他明明已经很用功了,可就是学不好。
柳正善想起了吴蔚嘱咐他的话:希望他可以和孙秋霜情同手足,珍惜这份同门的情谊,今后相互扶持。于是便将自己的情况告知了孙秋霜。
“师姐,我不是没有用功,我就是记不住……”
孙秋霜拧了拧眉,说道:“不要紧,我陪着你一起背,在老师考咱们之前,我们先互相考对方几次,省的总是错了,惹老师生气。”
“嗯!”
……
吴蔚足下生风,一双袖子甩得猎猎作响,若此举出现在哪家公子小姐的身上,定然会被或家主,或长辈拦下,狠狠训斥一通,再责令去学学礼仪不可,不过这吴宅之内,吴蔚最大,纵然是上有柳老夫人这位高堂,奈何老夫人是个不管事儿的。
吴蔚目的地明确,直奔饭堂方向,一路上遇到的丫鬟婆子们,纷纷驻足朝吴蔚行礼。
每到这时,吴蔚也只是摆摆手,让她们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足下未慢半分。
柳翠微正独坐在里面用饭,门口立着两个听从调遣并负责卷帘的小丫鬟,只听两名丫鬟脆生生地叫了一句:“小姐。”随后便是“哗啦”几声,饭堂门口的珠帘被挑起,吴蔚的身影从屏风后面绕了出来。
“这么快就下课了?”
吴蔚笑了一声,坐到柳翠微身旁,只见桌上摆着四道清爽的小炒,碟子上放了一个馒头,另外一个在柳翠微的碗里,已被吃了一半儿了。
“嗯,后面要学的东西越来越深,不想讲的太快,得让他们两个把基础打牢固才行。怎么吃得这么清淡?连点肉都没有?”
“这阵子天热,我在外面跑了半日,被暑气拿的没有一点儿胃口,吃些地里时令的新鲜菜,去去火。你要不要尝尝?”
“也好,我去洗个手。”
……
趁着吴蔚洗手的功夫,柳翠微命人添了一副碗筷来,又让腿脚伶俐的小丫鬟又端了几个馒头,切了一盘新卤的肉来。
饭吃得差不多了,吴蔚将询问的目光投向了柳翠微,见或者微微点头,吴蔚才开口说道:“对了,我还没问你呢,今儿去商会什么事?”
闻言,柳翠微轻叹一声,将今日所发生的事情如实给吴蔚讲了一遍。
这是二人之间早已达成的默契,这个家里到处都是眼睛,有些话要留到夜深人静时,二人独处时再说,有些话则需要巧妙地说给这些个耳目听。
今日柳翠微在商会受到了刁难,而且这两万多斤粮食也的确是个难题。
这道难题出自何人之手,吴蔚和柳翠微都心知肚明,说到底吴柳记能不能平安度过这关,还得看宜王是什么心思了。
若是宜王不想为难她们,无论是要白银,还是要粮食,不过就是个过场而已,若宜王那边也是火烧眉毛了……吴蔚和柳翠微就得另想办法了。
“咱们手里有多少?”吴蔚问。
“杯水车薪了,就算把粮仓里的余粮都拿出来,再把所有的现银都压上也不够。除非……”
“怎样?”
“除非把府库里的那些稀罕物拿出去当了,或可一试,再不行……就只能卖宅子了。”
“咱家库里的好东西大都是王府那边赏的,一大半都是贵重物,就算咱们舍得卖,寻常的地方也不敢收。”吴宅府库里的许多物件,自身都是带着规格的,从前吴蔚有官身,还勉强能用,自从吴蔚“殉职”以后,许多东西都被柳翠微收到了库里,更别说拿到外头了,若是被有心人见了,参个逾制之罪,一堆人都要跟着遭殃。
柳翠微沉吟片刻,回道:“也是,那咱们再想想办法吧,反正还有三个月呢。”
“嗯。”
话说到这儿,吴蔚和柳翠微交换了一个目光,双双起身,携手出了饭堂。
她们想让这些耳目传递给宜王府的消息已经说完了,剩下的就是她们两口子间的私房话了。
二人在院子了绕了一圈,算作饭后散步,却也走了一脑门的汗,进书房前吴蔚传了两个冰盆,三碗冰镇酸梅汤,一份送到书房,另外一份送到柳老夫人处。
之后二人只躲在房中消暑,没有再讨论此事,直到入夜回房后,柳翠微才卸下了平静的伪装,担忧地问道:“是要打仗了,对吗?”
“嗯,二十万石粮食,可不是一般地方能用得到的,宜王这是打算掀桌子了。”
“另外几位东家产业遍布梁朝,宜王就不怕泄露了风声?”
吴蔚轻笑一声,说道:“宜王此刻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依我看这二十万石粮食,大概是一箭三雕的戏码。一来呢,为了再多筹措些军粮,二来也是给这几位巨贾设了一个饵,顺便看看这泰州城里有没有奸细,这第三嘛……大概是又给外面的局面添了一把柴。”
如今的柳翠微早已不是吴下阿蒙,经过吴蔚三言两语的点拨后,立刻就明白了过来。
“可是……宜王的世子不是还在京城吗?宜王如何舍得?”
“到了这一步了,区区一个世子,又有什么舍不得的?而且只要宜王舍得,陷入被动的反而是朝廷,说到底宜王也没有真正举旗,可风头却已经放出去了,朝廷若是什么都不做,必定会陷入被动,可朝廷若是先行布防,与民心口舌上就要落了下风。如今百姓对高律的评价并不高,层层疑云之下……他做什么都是错的!”
柳翠微仔细想了想,便明白了宜王这步棋的阴险之处,只是这送亲自到虎口的行为,若放在柳翠微的身上,她是决计做不出来的。
“也难怪常言道,一将功成万骨枯。那平摊到咱们身上的筹措粮,咱们是再等等,还是?”
“不能再等了,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宜王连嫡长子都舍了,我们在他心里又能算的了什么?况且今日之事,我也算是推手之一,所以咱们不能给宜王留下一丁点儿对咱们发难的机会。不仅要把平摊到咱们头上的筹措粮足额解决,还要急宜王之所急,做出一些远超过宜王预期的贡献来,才行。”
“这要如何做到?这两万多石的粮食,还不知要到何处去凑齐呢!”柳翠微秀眉微蹙,百思不得其解。
吴蔚却笑了,低声道:“娘子莫愁,山人自有妙计!”
第309章 取祸之道
吴蔚说的话, 柳翠微是没有不信的,但关于如何筹到这笔银子的办法,无论柳翠微如何追问, 吴蔚却不肯再过多透露细节了。
几天后, 吴蔚主动联系了宜王,当天夜里, 夜色正浓时, 宜王府的马车出现在了吴宅的门外,往日巡防严密的街道,也不见半个巡防营的人。
马车行了还不到一盏茶的功夫, 就到了宜王府的后门, 已经有宜王的贴身侍卫等在那儿了。
那人朝吴蔚拱了拱手, 沉默着将吴蔚引到了宜王府内,一路畅通无阻进了一间僻静的小院, 吴蔚认出这间院子是从前东方瑞的藏身之地,想起故人,吴蔚不禁恍惚了片刻, 心中升起一股淡淡的思念和感慨,也不知道东方瑞和高宁雪最近怎么样了, 仿佛当时在扶桑并肩作战的事情,就发生在不久前。
可现实是……那件事儿已经过去了很久,吴蔚因此差点去了半条命, 如今来身体都重新养好了,她们几个却再也没有见过面了。
念及此处, 吴蔚好像也能理解书中所谓的“一见如故”究竟是怎样的心情了。
书中常写古人“一见如故”或是引以为知己, 或是纳头便拜,皆为异性兄弟。那个时候吴蔚觉得这是一种夸张的描写手法, 人与人之间的感情,如何能进展的这般快速?
直到自己也置身在书中描写的这个时空,才渐渐明白了古人的感受,原来……
今日一别,再见不知何年。
是真的。
在这样一个时空,或许今日一别,便是一辈子。
……
不如吴蔚再多想,侍卫已经敲响了书房的门,宜王的声音传了出来:“让她进来。”
“是。”
侍卫推开了书房的门,抬手给吴蔚比划了一个“请”的手势,吴蔚道了声谢,走进了书房,身后关门声传来,侍卫重新关在了书房门,并守在了书房门口。
行礼前,吴蔚的目光扫过,发现宜王也在注视着自己。
“参见殿下。”
“坐吧。”
又是一段日子不见,宜王看起来比从前沧桑了不少,许是因太后薨逝的缘故,宜王的脸上蓄起了大片的胡须,不再是从前修剪得体的干练模样,看起来多了几分粗犷与野性,感官年龄也比从前长了几岁。
想到自己这次过来的目的,吴蔚躬身,低声道:“殿下近来辛苦了,还请多保重身体才是。”
宜王轻哼一声,说道:“知道本王辛苦,不如早些将话说完,好让本王多休息片刻。”
宜王知道吴蔚这次来一定是为了“筹措”粮食的事情来的,吴柳记也算是宜王手中的半个嫡系产业,虽然他从不插手米庄的经营,但当初开设吴柳记的银子,是宜王打着高宁雪的名义暗中相助的,吴蔚也很懂规矩,吴柳记每年的分红都按时,如数奉上,所以宜王对吴柳记的底子还是很清楚的。
形势所迫,泰州城内的九大米庄要均摊二十万石的军粮,宜王知道吴柳记拿不出这份粮食。
虽然并未明说,但宜王已经替吴柳记打算好了,等到了日子,自然有人替吴柳记把相应的份额填上,只是这段时间需要宜王亲力亲为的事情实在太多,像吴柳记这种小事儿,宜王就没有派人单独通知。
谁知吴蔚自己找上门来了,虽然心中已经笃定了吴柳记拿不出那么多银子来,但宜王还是想听听吴蔚究竟要说些什么。
……
闻言,吴蔚讪笑一声,抬手揉了揉鼻子,袖口里的一沓宣纸微微发烫,吴蔚纠结了好几天,实在是想不出别的法子了。
战事一旦开启,每时每刻燃烧的都是白花花的银子,吴蔚不知道宜王的家底究竟几何,思来想去……或许只有她袖口里的东西,能真正解决宜王的燃眉之急。
但吴蔚深深地觉得,自己的这个“馊主意”于百姓而言,实在是取祸之道。
吴蔚心下一横,说道:“殿下,吴柳记认缴的那一万多两银子,实在是……拿不出来啊。”
宜王眯了眯眼,盯着吴蔚看了片刻,直白地说道:“你今日过来的本意,不是为了说情吧?”
吴蔚的心“咯噔”一声,顿时生出一股骑虎难下之感,恐怕今日这个法子自己是非献计不可了,否则一旦宜王怀疑起自己来,还不知会发生什么。
吴蔚点了点头,没说话。
宜王端起茶盏来喝了一口,不疾不徐地说道:“这二十万石粮食,旁人不知用途,你们应该是最清楚的。当初那件事……也是你引到本王身上的,本王接了你递过来的火盆子,难道你还要与本王存私?莫不是待价而沽?”
吴蔚起身,朝宜王端正行了一礼,坦荡地说道:“殿下此话怎讲?我全家老小皆在泰州,若是殿下功败垂成,泰州恐怕都要被掘地三尺,更何况我这个曾经于宜王府出仕的活死人呢?我们全家老小的命,都系在殿下身上了,怎敢待价而沽?”
宜王挑了挑眉,没有言语,眉头却舒展开了。
“殿下,我今日来不问局势,只问殿下一句,是否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
宜王思索片刻,答道:“尚未。”
“殿下还缺什么?”
“兵甲钱粮,无一不缺。”
“如此,殿下还敢起势?”
“这已经不是本王一人能说的算的了,日前东方瑞发来密函,正好你来了……看看吧。”
宜王说着,从怀中抽出一个信封,按到书案上,推到了吴蔚的面前。
吴蔚展开信一瞧,上面的字龙飞凤舞,刚劲有力,不是东方瑞的手笔还能是谁?
东方瑞在信上说,皇帝准备用宜王的头来平息扶桑人的怒火,让宜王小心为上。
吴蔚的脸色沉了下来,她并不怀疑东方瑞所提供消息的真实性,也就是说……宜王已经不得不反了。
吴蔚将信还给宜王,问道:“兵甲钱粮乃战事关键,殿下还有信心吗?”
宜王并没有直接回答吴蔚的问题,而是自顾自地说道:“泰州地处边陲,若想事成,必要杀到京城方才算完,这一路上要经过诸多州府,本王又如何知道,哪里会抵死相抗,哪里会开城相迎?不过是做了最坏的打算,一路杀过去罢了!”宜王的声音不大,却透出了一股“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王霸之姿。
言下之意也很明确了,若是只能朝廷打所需的物资宜王已经准备好了,但若是与天下为敌,那也是有多少都不够的。
但同时,宜王也下定了决定,不管遇到什么事情,都要把这件事做到底,直到真正坐上了那个位置为止。
明白宜王话中含义后,吴蔚也跟着松了一口气,不论最后结局如何,至少宜王此刻展现出的气魄和决心,就比皇位上的那位强多了,至少若是宜王能登上帝位,绝对不会向扶桑屈膝服软!
吴蔚轻叹一声,将手伸到了自己的袖口中,摸到了那厚厚的一沓纸,宜王也不觉挺起了腰身,目光中多了几分期待。
没办法,吴蔚这个人实在是太“神秘”了,总是有一些如天外来客般,神奇的点子,吴蔚提供的点子,用好了能发挥出惊人的力量。
宜王相信,在这个节骨眼上,只要吴蔚肯献言献策,那么她拿出来的东西,就绝对不简单。
吴蔚与宜王对视,平静地说道:“殿下可否先答应我一个条件?”
“你说!”
“请殿下答应我,待到殿下登上帝位后,要彻底废除今日我将要拿出来的这个东西,永远不要再出现。”
宜王的心头一跳,欲言又止,点了点头。
吴蔚这才将袖中的东西抽了出来,厚厚的一沓宣纸,双手捧着,递了上去。
宜王也忍不住起身,接过了吴蔚手中的宣纸。
一开始,宜王看着吴蔚写的东西满是疑惑,险些大发雷霆,但当他理解了纸上写的究竟是什么的时候,宜王沉默了。
吴蔚见宜王看懂了,才开口说道:“殿下,所谓的兵甲钱粮,虽然都很重要,但我认为,只要有钱……其他三个便可迎刃而解。这天下的取财之道总共也就那么几样,殿下虽为泰州之主,若是冒然增设税目,一来会被朝廷趁机责难,二来……若是落下了个苛捐杂税的名头,定然会伤了泰州百姓的心。古语有云:‘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殿下欲图天下,民心不可失,若是泰州百姓的心不在殿下身上,殿下大事难成!我想这一点殿下定然是清楚的,所以才将目光投到了商人的身上,可商人重利,而且即便把泰州所有的商人都放了血,恐怕也不够支撑到最后。真正能帮殿下走到最后的,还是这天下数万万的百姓,梁朝数不清的百姓们,若是一人能拿出一文钱来相助殿下,大事如何不成?”
宜王猛然抬头扫了吴蔚一眼,眼中划过一道金光。
吴蔚浑然不惧,一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模样,淡淡道:“我知道殿下的产业肯定不止泰州境内,若是殿下能将纸上所写暗中推广开来,何愁军需?而且朝廷也未必关注到此事!不过……在我看来,这不过是解燃眉之急的权宜之计,若是长此以往,于百姓无益,实乃取祸之道,所以斗胆请殿下答应我,事成之后一定要废除,禁止它!”
宜王又低头看了看纸上的内容,只见上面写着“摇摇乐”“刮刮笑”“鸽子票”等等标题,下面则详细地写了收费标准,奖励等级,以及每售卖万份的预计营收。
“好,本王答应你!”
第310章 运筹帷幄
如此又过了两个多月, 梁朝境内各地突然兴起了许多从未有过的店铺,名曰:乐彩坊,乐彩坊并非赌坊, 也与梁朝现存的所有铺子均不相同, 乐彩坊内只售卖几种特定的商品,这些商品不能吃也不能用, 却火速风靡, 引得百姓争相购买,一度出现了断货的热潮。
乐彩坊内最受欢迎的商品有两种,分别是“摇摇乐”和“刮刮笑”, 每张只售两文钱, 最高却能获得一百两白银的回报!
两文钱, 对于梁朝大多数地区的百姓而言,不过是几个馒头烧饼, 连一块巴掌大的肉都买不到,如今却有机会以此来博取一个获得百两纹银的机会,要不要试一试……几乎不用思考。
每天夜里, 每一间乐彩坊至少都要运出几大箱子的铜板或是散碎银子,由最精壮的镖师沿途护送, 送往漕帮的据点内,再装上货船,运往距离泰州不远的仓实县内, 最后进了泰州!
只要有水的地方,就有漕帮, 虽然乐彩坊的产出大多是铜钱, 不过漕帮的各大堂主有都是办法将它们变成白花花的银子。
这些银子如流水一般来到了宜王的手中,如一场东风, 吹散了宜王对于战事最后的担忧!
如此暴利的行当,自然有聪明的商家想分上一杯羹,奈何这些商家绞尽脑汁也弄不明白覆盖在“刮刮笑”上面的那层银黑色的东西究竟为何物,只能学着乐彩坊的模样,先找个铺子挂上“某某坊”的匾额,然后开设“摇摇乐”,但只有摇摇乐一项玩法的吸引力终是不够,再加上这些个掌柜的只学到了“摇摇乐”的基本玩法,而没有仔细研究这其中的套路,为了和乐彩坊抢客,没计算好收支就盲目开奖,折损本钱的不计其数,当然也有个别实现盈利的商家,却在不久之后突然人去楼空,不知所踪了!
……
截止到泰州城内八大米庄筹措二十万石粮食的前三天,仓实县漕帮的曹把头亲自护送着三万石粮食,来到了吴柳记。
一同来的还有几口箱子,每一个箱子的体积都不算大,却要两个壮汉合力才能抬动。
曹把头红光满面,对柳翠微的态度十分客气,目光中带着几许敬畏和讨好,躬身道:“柳老板,奉家主之命,来给柳老板送东西来了。”
曹把头口中的“家主”是谁,柳翠微自是清楚的,柳翠微面色平静地点了点头,心里却是着实松了一口气!
虽说吴蔚早已胸有成竹地保证过,吴柳记定能度过这次难关,但眼看着筹措粮草的最后日期将近,吴柳记却一切如常,什么努力都没做,柳翠微的心中是没底的。
柳翠微实在是想不出,自家蔚蔚究竟向宜王进献了怎样的计谋,能让宜王心甘情愿地给吴柳记兜底儿?
期间,柳翠微也问过吴蔚几次,但见吴蔚并不是太想说,也就没有再问了。
……
“张全,你带着伙计把这些粮食入库,过秤,造册。”
“知道了,东家,这些……是存放在咱们新盘下的几个库房里吗?”
“对,就送到那边去。”
“知道了。”
“曹大哥,请。”柳翠微抬手朝曹把头比划了一个“请”的手势,曹把头对着柳翠微抱拳一笑,抬手请柳翠微先行。
柳翠微也不推辞,微笑致意后便走在了前面,二人一前一后进了吴柳记米庄的内堂,身后跟着那些抬着箱子的壮汉。
“曹大哥,请坐。”
“多谢妹子。”曹把头坐下后,又吩咐那些人将箱子放好,随后摆了摆手,漕帮的人有序地离开了内堂。
柳翠微也适时将一杯茶推到了曹把头的面前:“有劳曹大哥走这一趟了,不如在泰州休整几日,也好让小妹尽一尽地主之谊。”
曹把头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笑道:“妹子的心意,我领了!只是最近帮中杂物颇多,许多事情都要我亲自料理了才好,妹子有空一定要到仓实县来,我和你霞姐到时候再好好宴请你。”
“秋收在即,米庄的生意也要忙了,待到忙完了这一遭,我定会去仓实县拜访。”
“好!那就一言为定了!”
柳翠微勾了勾嘴角,回道:“一言为定。”
曹把头只讨了几碗茶便匆匆离去,柳翠微将人送到门口,转身回到了内堂,掀开屋内那几口新添的大箱子,一阵银光闪过。
这箱子里装的,竟然都是银子!
一锭锭面额相等的白银,整齐地码在箱子里,柳翠微持家经商已久,只粗略扫过就大概估算出了银子的总数——五千两!
也就是说,宜王不仅专程找漕帮的人给吴柳记运送来了兜底儿的粮食,还另外赏赐了五千两白银?
柳翠微并没有因为这笔意外之财而欣喜,她只是静静地看着这些银子,随后逐一关上了箱子,找了锁头将这些箱子全部锁好,来到柜台请账房先生帮忙约钱庄的人明日来一趟吴柳记,之后又找人去给张全传话,让他今夜点几个得力的伙计,留在吴柳记米庄守夜。
做完了这一切,柳翠微整理好账目,起身出了米庄,登上了回家的马车。
……
一进小院,吴蔚便迎了上来,问道:“今日怎么回来的这么晚?”
“仓实县的曹把头来了,和他闲话了几句,又忙了点别的事情,回来晚了。你吃过晚饭了吗?”
“刚才陪娘吃过了,心里想着你,没吃几口,这会儿又饿了。”吴蔚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腹部,另一只手牵过柳翠微就往饭堂的方向走去。
用过晚饭,洗漱完毕,柳翠微和吴蔚躺到了床上,吃饭的时候柳翠微已经将筹措粮和银子的事情与吴蔚说了,吴蔚的表现很平静,一切都在她的意料之中。
她虽然被软禁在这四方院子里出不去,但柳翠微每天都会特意搜罗些外面发生的新鲜事儿说给吴蔚听,吴蔚已经知道“乐彩坊”的生意如火如荼,日进斗金的事儿了,送到宜王手里的银子自然也不会少,吴柳记也危机也就不存在了。
现下房间内只剩她们二人,正是说秘密的好时候,柳翠微开门见山地说出了自己的担忧:“蔚蔚,你还记得从前你给我讲过的一个故事吗?”
“什么?”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两个故事你把它们揉成了一个故事讲给我听的。”
吴蔚沉默片刻,她又怎会不明白柳翠微的言外之意?
吴蔚牵起柳翠微的手,十指相扣拉到自己的胸前放好,让柳翠微感受自己如常的心跳。
“三娘,我知道你的担忧,但这件事……我想得挺开的。”
“嗯?”
“我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在确保那牌坊上的‘清庐县’变成‘于洪县’之前,我们能平安地活着!这些日子我也想了……我可以接受牌坊上的字最终变了,可我们并没有如计划中的那般,穿越回蓝星去。我也能接受这牌坊上的字,在咱们有生之年都不会变化。但我接受不了,在这件事没有一个结果之前,我们先被碾死在历史的洪流之中。”
柳翠微有些似懂非懂,思索片刻后也没想明白,便问道:“这有何不同?”
吴蔚轻叹一声,说道:“如果我们做了所有的努力,但是穿越之门没有打开,这不是我们的错,同理,如果牌坊上的字在我们有生之年都没有变成‘于洪县’错也不在我们,只能说这是历史的注定,非人力所能为也。但……活着这件事儿,是我可以努力达成的,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来到这个时空,但我想……我绝不是来带着咱们这群人,一同去送死的!如果没有我,柳家和张家本可以过着很平静的生活,是因为我的到来改变了你们原本的既定发展,如今我们两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可以说是我一手推动出来的结果,我有责任和义务,努力地让两家人都存活下来!”
柳翠微听着吴蔚平静的叙述,知道无论自己如何劝说,她的蔚蔚也很难放下身心上的担子。这是她与生俱来的责任感,虽说吴蔚这一特质时常会令柳翠微感到心疼,但柳翠微并不想让吴蔚做出改变,只能默默地抱住了吴蔚,将头枕在了吴蔚的肩上,柔声道:“我懂了,我只是……有些担心。”
吴蔚展颜一笑,一下下轻抚过柳翠微披散的青丝,平静回道:“不必担心,以目前的情况,即便宜王对我心生忌惮,也不是清算我的时候。况且,他这次从我这儿得到了这么大的好处,一定想着再得到更多,只要我掌握好分寸,和宜王周旋个几年不成问题。几年的时间,足够发生很多事情了。”
“是啊,说不定到时候宜王所图谋之事,也见分晓了。”
“我们还有东方瑞和高宁雪这两位好朋友呢!只要她们两个能平安活到那个时候,从龙之功已成定局。到了那时候……”
吴蔚的眼中划过一丝精光,淡淡道:“我自有办法让‘清庐县’变成‘于洪县’!”
第311章 王妃之死
弘宣四年, 冬。
朝廷颁布了一道圣旨,召各地藩王入京。
此次召见各地藩王的目的,一为祭天祭祖;二为入京述职;三为宗族团聚。
太后于本年薨逝, 先帝与太后聚首于皇陵, 从礼法上来讲,弘宣五年大年初一这天, 应当举办一场规模盛大的祭天祭祖, 以此来告慰先帝与太后的在天之灵,皇室宗亲都应到场。
当然,这只是从礼法层面来讲, 能够说服天下人的一个召集皇室宗亲的理由, 至于有没有更深层次的用意, 非置身于漩涡的那几个人,怕是看不透的。
泰州。
宜王府内。
宜王身着一袭素色常服, 一张惨白的脸上半布着络腮胡须,原本锐利而有神的双眼,此刻却充满了疲惫与空洞, 眼底是浓浓的青黑色。
宜王单手抵在唇上,咳嗽声却不受控制地溢出, 仿佛那拇指上的阳绿翡翠扳指都失去了神采,变得死气沉沉。
“……钦此!”
从京城远道而来的宣旨钦差洋洋洒洒地念完了圣旨,宜王忍不住又咳嗽了几声, 喘息着示意旁边搀扶着他的两名侍卫松一松手上的力道,好方便他跪地接旨。
宣旨钦差见状, 满脸的为难。
依照礼法, 宜王是该跪地接旨的,可谁能想到正值壮年的宜王殿下, 竟然病成这样?仿佛一头抢在地上,随时就能驾鹤西去一般。
数月前太后薨逝,宜王称病未能回京,还是在京城的宜王世子替父尽孝,才没乱了礼法,但对于此事,京城的官吏和百姓多少有些不同的看法。
宜王正值壮年,平日里身体一向很好,为何会病的如此蹊跷?
再加上太后薨逝没多久,消失已久的玉面神机东方瑞突然现身,丢下了一个重磅的消息,直指朝堂,暗示太后薨逝的十分蹊跷。
不免又让人联想到没有回京吊唁的宜王身上,是否是宜王知道了什么内幕,为了避祸才没有回京呢?
……
宣旨钦差亲眼见到宜王,才明白是世人多虑了,宜王的确病得很重,已经到了连走路都需要人搀扶的程度了。
宣旨钦差思绪稍动,在宜王双膝刚一接触到地面的瞬间便快步上前,将宜王搀起,说道:“殿下已经恪守了礼节,还是以身体为重!”
宜王感激地看了宣旨钦差一眼,再次握拳抵住了嘴唇,咳嗽了一阵。
宣旨钦差将圣旨双手奉上,便要离去,宜王虚弱地抬了抬手,便有人奉上一个鼓鼓的钱袋,说道:“大人远道而来,本应留下休整几日,看看这泰州的风土人情,只是我家殿下自太后薨逝以后……身子一直都不好,哎。这一点点心意,还请大人务必收下。”
宣旨钦差推辞了几番,最后还是将钱袋子收到了袖中,袖中的分量令宣旨钦差十分满意,抱拳上前,说道:“殿下放心,臣回京之后,定会将殿下的情况如实禀报给陛下,陛下与殿下手足情深,想来定能体谅殿下。”
“如此,便谢过了。”
……
宜王府的侍卫客气地送走了宣旨的钦差,待钦差走后,宜王立刻便站直了身体,哪里还有一丁点儿病态,只是那惨白的脸色不曾变过。
弘宣四年,年底。
宜王上书京城,自称病重,不堪舟车劳顿,请皇帝陛下垂怜,体恤。
前来泰州宣旨的大臣,也将宜王的情况“如实”禀告给了皇帝。
高律第一次有种搬了石头砸自己脚的感觉,他将宜王世子宣至京城,是为了震慑,牵制宜王,却不想竟成了宜王的挡箭牌!
宜王两次宣而不朝,高律本可借机发难,却因为宜王世子在京城,错失了这次机会!
弘宣五年,大年初一,皇帝高律带领梁朝宗亲和二品以上的文武百官,浩浩荡荡地前往太庙,举办了自登基以来,最隆重浩大的一场祭天祭祖。
弘宣五年,二月。
自一封自泰州出发的八百里加急,抵达了京城。
奏章是由王府长史代宜王写的,奏章上说:宜王妃于弘宣五年,正月十五,重病不治,溘然长逝。宜王经受不起中年丧妻的打击,已是重病不起,无力操持王妃的后事,恳请陛下准许宜王世子即刻返回泰州,主持大局!
看完这篇奏章,高律勃然大怒,在御书房内砸了不少东西。
有人说:是因为陛下与宜王手足情深,得知噩耗心急如焚。闲主赋
可之后朝廷的一系列动作,无不透出一股令人看不透的高深来。
先是负责宜王世子起居的内侍回禀说:世子在听闻母妃噩耗时,经受不住打击,当场昏厥,醒来后周身动弹不得,卧床不起了。
皇帝便直接在朝堂上询问起了,能代替宜王世子前往泰州主持大局的人选。
时任刑部尚书的萧盛,萧伯让自行请缨前往,获得了高律的准许。
说起这位萧盛,可是梁朝境内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存在。
先太后是萧盛的姑奶奶,当今皇帝就是萧盛的姑表伯父,萧盛作为萧家的嫡长孙,自身也非常优秀,曾是文武两榜的状元,年纪轻轻就历经两朝帝王,而立之年便坐上了尚书之位。
萧盛曾经还是平燕王老千岁的孙女婿,只是这场婚事因为高宁雪的种种操作不得不作罢,如今已定下了吏部尚书家的嫡孙女,只等太后丧期一过,二人便能完婚!
不过话说回来了,高宁雪当初轰轰烈烈地闹了这一场,最终却能全身而退,可见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的平燕王老千岁,在朝中的分量!
萧盛是刑部尚书,照理说这件事儿派礼部,联合宗正寺的官员前去泰州更为合适,不过从太后那边算起,萧盛与宜王一家也有亲,他也要叫宜王一声姑表叔父,冲着这一层关系,萧盛倒是一个合适的人选。
三日后,萧盛便带着礼部,宗正寺的官员,携五千兵马上路了。
为表郑重,皇帝还将天子剑暂时交给萧盛,命其一同带到泰州去。
天子剑犹如天子亲临,这相当于天子亲自参加了宜王妃的葬礼,足见天家对宜王一脉的重视。
……
高律此举,很快就传到了民间,听闻此消息后,不少百姓的心中都生出了疑惑:关于东方瑞之前放出的那条“太后薨逝另有隐情”的消息,到底是真是假的质疑。
而百姓哪里能看到这权力中心处的暗流涌动呢?
唯有置身于其中的几人,或是几方势力,能明白这之中究竟走过了几番较量。
而远在泰州的吴蔚,听到这些消息时已是许多天之后了,据说萧盛已距离泰州不足百里,不日就能抵达泰州了。
听完柳翠微绘声绘色的讲述,吴蔚面色逐渐严肃,沉默着,思考着。
“怎么了,蔚蔚?”
“三娘,张家村外的半山小院,修整好了,对吧?”
“嗯,早几个月就修好了,只是一直空着,你不是已经把那边的地连着房契都送给了柱子吗?”
“你去给……二姐一家,还有李大姐他们透个底儿,让他们明日一早……不,今天连夜收拾好细软,先去半山小院住一阵子,再把娘也带上吧!”
柳翠微听得心惊不已,下意识地拉住了吴蔚的手,问道:“怎么了?要出事儿了?”
“嗯,祸事将近。这泰州城或许会掀起刀兵,咱们这宅子离宜王府太近了,平日里好处多多,若是起了战事,反而是最危险的地方。我是不能离开这儿的,否则事情过去,宜王那边也不好交代,娘的年纪大了,经不起折腾,你快去准备马车,把她送到二姐那儿去!”
柳翠微看了看沙漏,午时已过,时辰不多了,便没有再问,她从来都不会质疑吴蔚的话,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柳翠微便冲出了书房。
收拾了几身柳老夫人的衣裳,又准备了些吃食和银子,扶着柳老夫人登上了出门的马车,沿路接上了正在榨油坊里忙碌的柳二娘子夫妇,在善堂里帮忙的李大姐一家,还派张全去通知了张尺和栓子,只说城外相见,有急事。
柳二娘子和李大姐一家见柳翠微的面色有异,毫不犹豫地放下了手中的事情,上了马车。
等一行人到了张水生的宅子,柳正善和孙秋霜背着行囊和箱笼已经等在了门口,箱笼中装的尽是些吴蔚这些日子以来,耗尽心力写出的手稿,柳翠微瞬间就明白了吴蔚的用意,心也跟着沉了下来。
柳翠微是不会走的,她要回到吴宅去,与吴蔚生死与共。
柳翠微也不能与众人细说个中缘由,只说让他们立刻回到张家村的半山小院去,生活一阵子,至于什么时候回来,他们到时候自然会知道的。
两位老夫人一下子失了主心骨,柳老夫人更是拉着柳翠微问道:“那你们两个呢?不一起走?”
柳翠微不忍年迈的老母亲担忧,只得强打起精神来,说道:“娘,我和蔚蔚要到宜王府去,没有比宜王府更安全的地方了,你们放心去吧。”
柳二娘子虽然看出了妹妹的异常,但还是帮着劝慰了自家娘亲,手忙脚乱地收拾好东西,两辆马车朝着城门的方向驶去!
第312章 失了先机
张水生和李大姐分别赶着一辆马车, 朝着城门的方向驶去!
张水生记得柳翠微的交代,搬了一些米面放到了马车里,足够这群人吃上一阵子了, 沿途经过市场, 又买了些肉食。
柳二娘子一见这个架势,哪里还不知道这是要在半山小院长住的打算?一颗心当即悬了起来, 惴惴难安, 中途趁着搬东西上车的功夫,将妞妞交给了柳老夫人抱着,自己则反身出了车厢, 坐到了张水生的身边。
“水生……”柳二娘子拉了拉张水生的袖口, 却不敢再往下说了。车里还坐了两位老人, 这趟出门如此匆忙,她们已经慌了, 若是自己猜错了,再把错误的想法让她们听了去,反倒不好。
张水生叹了一声, 对着柳二娘子摇了摇头,但那严肃的神情, 已经可以算作是一种确认了。
柳二娘子张了张嘴,半晌也说不出一个字来,一只手拉着张水生的胳膊, 另一只手按到了自己的胸口,一下下顺着, 以此来宽慰自己受到惊吓的心脏, 良久才缓过这口气儿来。
这两辆马车里坐的,虽然也都是梁朝最普通的百姓, 但他们毕竟和吴蔚亲密相交了多年的,耳濡目染地从吴蔚的身上学到了许多,一些对时局的看法早就和寻常百姓不同了。
柳二娘子紧紧地拉着张水生的胳膊,身体却止不住地簌簌颤抖着。
古往今来,天灾和战事一直都是老百姓最害怕的事情,即便柳二娘子已经在逃避战事的路上,但一想到战事或许即将会发生,她还是本能地,止不住地颤抖了起来。
这种来自于本能的无力和惶恐,是很难压下去的。
张水生同样心中没底,但他现在是这群人的主心骨,决不能露怯了,便硬着头皮低声宽慰道:“怕啥呢,你忘了半山腰上还有不少山洞?当年村里的邻居学着蔚蔚造冰窖凿出来的?当年连洪水都躲过去了,这次也一定能躲过去!咱们吃的虽然带的不算多,银子却是带足了的,等到了小院,你们在家里头安顿着,我回村里再买些吃的,用的回来,留一半儿在院子里,放一半在山洞里,一旦情况有变,咱们立刻就躲到山洞里去!比起那些还什么都不知道的,咱们不强多了?别怕,啊!”
听到张水生如是说,柳二娘子身上的颤抖堪堪才停下,重重地点了点头,眼中不觉已噙住了泪花。
她想问:那自家小妹和蔚蔚怎么办?她们既然已经发觉了不对劲儿,为什么不跑呢?陷祝付
可柳二娘子不敢,她怕刺激到车厢里的两位老人。
马车很快出了泰州城,张水生一勒缰绳,停了下来。
只要在宵禁前出了泰州城就基本安全了,张水生知道一条小路,可以不经过清庐县县城,直达张家村,畅通无阻。
“等等狗子和栓子吧,三娘不是说已经派人通知他们了,估么着也快来了。”
“嗯。”
张尺和栓子家里没有车马,不能这么快出城,众人在城外等了一个时辰,才看到两家三人结伴出来。
张尺带着他娘,栓子还是光棍一个,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柳翠微派了得力的人手去两家传话,其中的厉害已经说清楚了,两家人也都拎得清,丝毫不怀疑柳翠微提供的情报,立刻放下手中的活儿,回家收拾了细软就奔城门口来了。
包袱里不过几件换洗的衣裳,几双鞋子,剩下的都是银子,并没有带任何大件儿。
张水生招呼三人上了马车,两辆马车继续出发,朝着张家村的方向赶去!
……
另一边,柳翠微也已经处理好了全部事情,回到了吴宅,一个是吴柳记米庄,一个是善堂。
吴柳记米庄自是不必说,大多数伙计都是从漕帮来的,忠心耿耿还见过大场面,没有一个选择离开的,全部留了下来,分散到米庄和榨油坊里,看着。
张全倒是出了个好主意,他建议将米庄锁死,所有人都住到榨油坊,反正米庄里的粮食也只够几天卖的,余下的存货都在各大仓库里,有专人看守,银子也都存到钱庄了,没什么可看守的。
但米庄的价值毕竟放在哪儿,若是真出了那事儿……米庄很难幸免,相比较而言榨油坊就没什么价值了,躲在里面更安全些。
众人都觉得张全的主意不错,便将米庄锁死,挪到了榨油坊去。
至于善堂,柳翠微并没有什么好办法,只能交代管事的立刻出去采买大量的食物,从今天夜里开始将前门后门都锁死了,让孩子们在院子里活动,谁都不许出门,至于什么时候开门,等她的消息。
做完了这些,柳翠微独自驾着马车,车上拉着她从自家米庄带出来的满满一马车的粮食,回到了吴宅。
马车停刚在吴宅门前停稳,柳翠微便跳下了马车,头也不回地朝宅内奔去,一边吩咐门房道:“找几个人,把车上的东西送到厨房去安置好!”
……
柳翠微凭着心中的那个直觉,直奔吴蔚的书房,吴蔚果然在里面!
一推开书房的门,一股热浪便扑面而来,吴蔚正蹲在火盆前面,焚烧着什么,火盆中的火舌跳起半米高,吴蔚的手中尚抱着一沓厚厚的手稿,正一点点往火盆里丢着。
看到吴蔚,柳翠微只感觉身上的一股子气力瞬间松懈,整个人没有那么紧张了,也感觉到了一阵腿软。
她来到吴蔚身旁,蹲是蹲不住了,索性一屁股坐到了吴蔚的身边,着地的瞬间,一整个人汗如雨下。
吴蔚见了将手中的宣纸交给柳翠微,道:“看着点儿丢,火苗别太大了。”
“嗯,好。”
吴蔚起身走到水盆边,洗了一块净布回来,蹲到柳翠微身旁,给她擦脸。
柳翠微看了看手中的宣纸,都是吴蔚的手稿,有关于仵作的,也有一些稀奇古怪的发明,还有些随笔和感悟之类的东西。
柳翠微看着怀中的宣纸,想着这些都是自家蔚蔚点灯熬油写出来的,不免有些心疼。
“都烧了?”
“嗯,都不要了。免得麻烦,重要的手稿我已经让他们两个带走了,这些都是……不应该存在的。”
柳翠微叹了一声,默默将手中的宣纸往火盆里放。
“都安置好了?”吴蔚的声音很平静,像极了平日的闲谈。
“嗯,我还叫上了栓子和张尺他们两家,算一算咱们来这泰州城也有几年了,真正有交情的朋友,还是最早认识的那些人。”
“朋友在精不在多,城里人各有各的事情要忙,哪有那么多功夫和咱们交际?不过等柱子和妞妞长大的,咱们家就算在这泰州城里真正扎下根儿了。”
柳翠微笑了笑,说道:“我带了些粮食回来,是不是有些多此一举了?”
吴蔚转过头,眉眼带笑看着柳翠微,问道:“为何这么说?”
“咱们家里的粮食,肉食和菜,还够吃个几天,若真发生什么,家里原先的那些都未必吃的完。”
吴蔚拿过一半宣纸,一同往火盆里丢,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道:“要不……你也去半山小院住几日吧,我刚才看了,咱家有个地窖,挺隐秘的,实在不行我就到地窖里面去躲着,反正我对外已经是个死人了,他们搜不出正主儿,估计也就搬搬值钱的东西。”
柳翠微将最后一点儿宣纸丢到火盆里,抬手锤了捶酸痛的小腿,笑道:“那还何必麻烦呢,咱俩一起躲到地窖里不就行了?一个被窝里睡着的两口子,大难临头了,还得分两个地方藏着?”
吴蔚也被柳翠微逗笑,顺着话头回道:“那可不,鸡蛋都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更何况是人呢,要不你收拾收拾,早点走,赶着关城门之前,出去吧。”
闻言,柳翠微却是敛去了笑容,淡淡道:“不了,我哪儿也不去,就和你一起到地窖里藏着。”
柳翠微的答案在吴蔚的意料之中,吴蔚的心是既温暖又酸涩,温暖的是自己与柳翠微同心同体,换做自己也定然不会独自离去,酸涩的是……自己到底还是能力不够,想象和现实之间的差距如此令人作痛。
手稿烧的差不多了,火盆里的火苗由熊熊到摇曳,二人谁也没有动,就这样静静地看着。
“蔚蔚。”
“嗯?”
“你说……这次有没有可能平安无事地过去?”
吴蔚沉默半晌,回道:“那就要看……宜王妃是不是真的死了,宜王是不是真如传言那般病重不起了。”
宜王妃之死,吴蔚和柳翠微一早就讨论过了,她们都不太相信宜王妃年纪轻轻就这样死了,毕竟这泰州城内可没有什么消息,就连为王妃招名医的红榜都未曾张贴,人就这样突兀地没了。
柳翠微无奈又不解地说道:“难道宜王就想不到,如此会引来祸端?他这又是图什么呢?”
吴蔚冷笑一声,回道:“图什么?咱们这位宜王殿下,想要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既想要套狼,又舍不得孩子,明明已生反叛之心,又想要师出有名。一通运筹下来,反而给了朝廷把柄,我们且瞧着吧。”
第313章 防御部署
虽然已是黑云压顶, 但柳翠微和吴蔚也并没有选择坐以待毙。
将这些可能会被人视作“把柄”“罪证”的东西都销毁之后,吴蔚和柳翠微又在书房内商量了一番对策。
柳翠微的想法是:不如将宅中的这些丫鬟,家丁尽数遣散, 然后她们两个带着食物躲到地窖中去, 即便真的发生了战事,朝廷那些官兵见吴宅只是一座空宅, 大概也不会对这宅子做什么。
但吴蔚的想法则与柳翠微完全相反, 吴蔚认为:不管这场仗会不会打起来,她们都不应该坐以待毙,遣散了家中的这些帮手, 就等于把她们的性命完全交给了天意, 这是一种拿命赌的表现。
吴宅距离宜王府如此之近, 不用多说也知道吴宅内的人与宜王的关系匪浅,如果朝廷的军队都能打到宜王府附近, 全完就没有必要在顾虑什么宅子不宅子的,自古以来对待谋反一党的处置,都是无需多言的。
吴蔚和柳翠微不仅不能遣散宅中之人, 还要积极部署,做好十足的准备。
二人各自充分抒发了自己的意见, 柳翠微思索一番后觉得吴蔚的想法更切合实际情况,便问道:“那我们应该怎么做呢?”
“把所有人都招到后院来吧,我有话要讲。”
“好。”
柳翠微来到二门外, 叫了一个得力的丫鬟吩咐了,丫鬟领了领命匆匆离开, 往外院, 外门的方向去了。
不一会儿的功夫,吴宅内的一应家丁, 丫鬟,包括厨房的,门房,还有一些在外院的杂役和负责采买的人全部都来到了内院。
吴蔚虽然平日里只在自己的小院活动,但吴蔚还活着这件事在吴宅并不是一个秘密,只不过有些人是吴宅合并了东西两个跨院之后,才从宜王府那边调派过来的,是以虽然知道这吴宅之内有一位“不能见光”的主子需要伺候,但并未见过吴蔚真容。
今日有幸,也算是见到人了,没想到竟是这样一位英姿飒爽,眉清目秀的年轻女子!
再联想起之前贞节牌坊的事情,许多人各怀心思,充满联想。
吴蔚对这些人的心思自是全然不觉的,她与柳翠微并肩立在台阶的最上面,稳稳高出下面人一大截,吴蔚也没想到如今的吴宅里居然会有这么多下人,粗略扫过去得有几十,上百号人了。
吴蔚握了握拳,心道:如今这么看,自己也算是混上了一个“穿越人”的基础配置了。
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的想法真是幼稚,便轻笑了一声。
柳翠微转头看了吴蔚一眼,不明白自家蔚蔚在这个时候为何发笑,又瞥见吴蔚那闪过奕采的眼眸与从前她得了某种乐子时的表现,如出一辙。
柳翠微不禁莞尔,忍不住暗暗赞叹吴蔚心智,自己都已经坐立难安了,她还能起玩心。
“诸位,这座宅子之所以叫‘吴宅’,皆因为站在我身边的这位,她才是这吴宅真正的主人。”
话音落,众人齐齐行礼,只是这称呼不太统一,有叫小姐的,有叫家主的,有叫夫人的,竟还有几个远处的声音,突兀地叫吴蔚“老爷”的。
吴蔚清了清嗓子,抬手示意众人免礼,安静。
待场中彻底安静下来以后,吴蔚面带微笑,落落大方地说道:“我叫吴蔚,我相信在你们来的时候,宜王府的人已经嘱咐过你们了。至于称呼……你们商量着定下一个来就好,只是有一点,叫老爷可不行啊。”
场中的气氛一下子便轻松了起来,有几个实在忍不住的,不小心笑出了声音,但见吴蔚面色如常,全然不在意,一颗心也就放下了。
场中这些人,都是在宜王府见过世面的人,但论起察言观色,更是翘楚,不过几句话的功夫,这些人已经大致了解到了吴蔚的脾性,知道这是一位好相处的主子。
“今日把大家召集起来,是为了方便给大家分组,分了组以后好干活。听我指令啊,不分男女老幼,一开始就在这吴宅里伺候的,站到最左边去,东西跨院合并以后又从宜王府调拨过来的,站到中间,最后经过各种渠道,各种方式,从外面进到吴宅里的,站到最右边!”
众人听到指令后,缓缓动了起来,很快就分成了三部分,左边的大概有二十几人,中间的最多,足有五六十人,右边的则是最少的,只有十几个人。
吴蔚心中有数了,伏在柳翠微耳畔,问道:“右边那些人是自由人,还是家仆?”
柳翠微低声回道:“他们有些只是长工,只签了封口保密的文书,你不是一向不喜欢‘买人’吗?当初梅兰竹菊她们还在的时候,从人牙子手里买过几个,之后我把你的想法和她们说了,家里就再没买过了,都是签了文书到家里长住,打杂的。”
吴蔚点了点头,来到人群中根据人数将三拨人又细分成了几组,并将每一组都设立了一个编号,随后叫来管家,让他找几个读书识字的,把所有人以组为单位拟定成名单,送到书房去。
做完这些,吴蔚便带着柳翠微暂时离开了。
二人进了书房,吴蔚对柳翠微说道:“我觉得可能会有兵乱这件事,咱们不能谁都告诉,也不能都不告诉,你觉得这三拨人,那一批最可靠?”
柳翠微沉吟道:“大概是第二拨吧,东西跨院合并之后宜王府派来的那群人。”
“英雄所见略同,我也是这么想的。后面派来的这群人,都是带着‘使命’过来的,或是出于监视,或是为了保护,反正一定是得到过宜王府那边交代才来的,毕竟那个时候我对于外人而言,已经是一个死人了。宜王府敢派他们过来,定然是有足够能拿捏他们的手段的,而且他们的人数也最多,我准备把重要的事情交给这批人做。”
“好。”
吴蔚和柳翠微吃了几个果子,喝了几泡茶,名单也被管家送过来了,吴蔚又让第二拨人每组出个代表,到书房来。
算上管家,站在吴蔚面前的一共有九人。
吴蔚的目光扫过几人,开门见山地说道:“叫你们单独进来,是有更重要的任务要分配给你们,同样……相比于外面的那些人,你们是我更信任的。诸位都是从宜王府出来的,宜王府就是咱们的根,咱们的身家性命,都系在王府上了,有些话,我便不与诸位兜圈子了……只是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知道了以后该如何巧妙地把事情办明白了,我相信诸位的心中都有数,是吧?”
“是!”众人齐齐挺起胸膛,声若洪钟地答应了。
“很好!”吴蔚满意地点了点头,继续说道:“我相信各位应该也都听说了,刑部萧尚书,携天子剑带着数千兵马,不日就会抵达泰州。咱们都靠着宜王殿下吃饭,正所谓食君之禄,为君分忧,即便咱们的能力有限,关键时刻也不能拖了殿下的后腿儿。我这有几项任务……你们几个组长一会商量一下,自己把任务领回去,外面的那些人,供你们驱使。”
“是!”
“第一项,把家里所有能装水的器皿都找出来,实在不行就出门去采买大缸,把这些器皿都装满水,沿着各处院墙安置,要求每隔十五步,就要放置一个能盛满水的水缸!”
“第二项,最近都没有下雪,天干物燥,找几个人,把这院子里的树啊,花花草草,只要是容易被点着的,不论价值几何,全部给我砍了,拉到远一点儿的地方,妥善安置。”
“第三项,宅子里的所有门窗,全部加固,特别是正门,后门,几个角门,都配上能防得住冲撞的厚重门栓!”吴蔚奔来是想把角门直接封死的,但是转念一想时间不够了,只能选择加固。
“第四项,天干物燥,咱们也把这宅子好好润一润,去吩咐厨房烧大量的热水,用桶提着,扁担挑着,随便你们,把这整个宅子的外表全部用热水润上一遍,房檐屋顶都不要放过,地砖,院子,假山,奇石,通通给我浇上热水,细细的浇!对了,不是砍下来许多树么?也不用麻烦着拉到外面去安置了,直接都弄成劈柴,全都烧了!”
听完吴蔚的第四项吩咐,众人齐齐傻眼,管家壮着胆子问道:“小姐,这……外面数九寒天,滴水成冰,把这宅子外面都浇了水,岂不是都冻上了?”
吴蔚和柳翠微相视一笑,柳翠微答道:“就是要让它冻起来,如此才能做到火烧不进,难以攀爬!”
众人这才恍然大悟,见两位主家都如此和善,另外一位组长问道:“那……都冻了冰了,咱们自己人走路不是也不方便吗?”
吴蔚勾了勾嘴角,答道:“这容易,咱们烧火不是会产生大量的碳灰吗?按照院子里原来的路,在上面厚厚铺上一层碳灰,保准你们不会摔倒,但是这碳灰不要乱洒,用碳灰铺出来的路也不能太宽,能容两人并肩通过即可!”
“是!”
又有一人发问道:“小姐,那为何要用热水啊,直接浇上冷水不就好了嘛?”
“相信我,热水比冷水更容易结冰,而且把水烧开了再浇筑出来的冰层,更滑更细腻!”
第314章 细察入微
由于吴蔚和柳翠微的平易近人, 众人的思路一下子就打开了,几位组长和管家积极踊跃的献言献策,有几条建议就连吴蔚和柳翠微也觉得非常好, 不仅采纳了建议, 还给提建议的人发了十两的赏银。
计划定下来以后,众人也没有再打扰吴蔚和柳翠微, 而是拿着任务单子有序地退出了书房, 自己找了个安静的地方,分配任务去了。
组长们领完了各自的任务,回去之后分配给各自的组员, 管家则是将另外两拨人充分地调动起来, 该做杂活的就去做杂活, 该跑腿的跑腿。
在这泰州城内若是有关系的,比如说认识一些靠谱的木匠, 或是与那家木材店的老板相熟的,管家也鼓励众人毛遂自荐,差事办好了重重有赏!
于是乎, 吴宅所有的下人都陷入到了一股空前高涨的情绪中来,虽然这之中大半的人都不明白吴蔚和柳翠微真正的目的, 却并不妨碍他们想得到赏银的积极性。
众人拾柴火焰高,一个时辰后,该买的材料和装备就已经全部到位了, 整个吴宅热闹极了,打水声, 砍树声, 还有装钉拆卸的声音,不绝于耳。
也有人借着此次出门采购的便利, 离开吴宅以后悄悄拐了几个胡同,由一条僻静的小路,直奔宜王府的一处角门。
由于宜王妃新丧,整座王府都被一股肃穆所笼罩,每个门前口立着身穿素缟的,神色凝重的下人们。
那人站定后将早就攥在手中的令牌交了上去,两名侍卫对视一眼,便打开了角门,放对方进去了。
这位吴宅的下人在宜王府里停留了足有半个时辰之久,才匆匆从进府的那个角门出去,三拐两拐地进了一处胡同,隐去了身形。
……
吴宅的下人虽然不少,不过要完成吴蔚交代的几项任务也不是那么容易的,特别是要将整座宅子的外部都浇上一层热水,使其结成一层冰壳这一项,就需要大量的人力和时间。
几位组长知道其中的利害关系,即便天已经黑了,依旧带着自己的组员挑着火把去完成任务,另一边吴蔚和柳翠微已经各自洗漱完毕,躺到了床上。
晚膳二人都用的不多,虽然忙碌了一天,她们既感觉不到饿,也不觉得困倦。
“蔚蔚。”
“嗯?”
“明日,咱们真钻到地窖里面去躲着啊?”
“我逗你的!咱们都把宅子布置成这样了,若是还沦陷的话……咱们俩躲不躲的意义已经不大了。与其躲在地窖里,还不如趁机往外冲一冲,说不定生存的几率还大一点儿。”
“蔚蔚。”
“嗯?”
“你……害怕吗?”
“说实话,还真有一点儿,你呢?”
柳翠微认真想了想,低声道:“我也是,但我转念一想,我的亲朋好友都已经逃出去了,我最牵挂的人此刻就在我身边,无论发生什么,我们都会一起面对,也就没有那么怕了。”
吴蔚咧嘴一笑,拉过柳翠微的柔荑亲了一口,感慨道:“我也是。”
“蔚蔚,谢谢你这次没有把我也一并推开。”柳翠微由衷地说道,若是吴蔚随便编个什么理由,以自己对她的信任,想把自己支开并不是什么难事。
听到柳翠微这么说,吴蔚虽然没再说什么,但眉间的愁绪却悄然散了。
其实这也是吴蔚一直在纠结,到适才也没有得出分晓的一件事。
在吴蔚的私心里,她非常希望柳翠微也是平安的,带着银子和细软跟着张水生他们一起回张家村去避难,但吴蔚没有忘记……自己当初遭逢海难,被困在无名小岛上的那段日子,柳翠微以为她已经死了,把自己也活成了一具行尸走肉,若是自己再晚回来一些,说不定柳翠微也要随自己去了。
那个时候吴蔚就曾答应过柳翠微,今后无论发生何事,再也不会留她一个人。
也是因为这个承诺,吴蔚即便很想让柳翠微也跟着逃走,但最终还是选择了让柳翠微留下来。
就像柳翠微所言,人生苦短,若能安置好自己的亲朋好友,再与自己所牵挂的人生死与共,何尝不是一种幸事!
房间中安静了下来,只能隐隐听到外院传来的众人干活的声音,房间中的烛火摇曳,吴蔚和柳翠微默默凝望着彼此。
吴蔚甚至能看清楚,倒映在柳翠微眸子里,自己的身影。
这一刻,带柳翠微离开这个时空的想法变得前所未有的坚定。这种连生死都无法掌握的生活,吴蔚再也不想过下去!
在留在这个时空做个富商巨贾,和回到蓝星做一个自力更生的普通人之间,吴蔚毅然决然地选择了后者。
她的三娘,同样值得更好的生活!
“笃笃笃”一阵敲门声打断了这美好的温存,吴蔚问道:“是谁?”
“回姑娘,门房那边传话过来,说是……宜王府有请。”
柳翠微和吴蔚对视一眼,吴蔚回道:“知道了,我这就过去,你让他们稍等片刻。”
“是。”
吴蔚掀开被子,柳翠微也起身将放在炕梢上烤着的衣裳替吴蔚取了过来。
“这个时辰了,宜王府让你过去,能是什么事呢?”
“还能是什么事儿,要么就是咱家的改造惊动了宜王,要么就是有什么事儿要问问我,总不会是什么坏事儿,都这个节骨眼了,宜王殿下可没功夫处理我这个小人物。”
“那你一切小心,我等你回来。”
“困了就睡吧,我估计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好。”
柳翠微亲手替吴蔚穿好了衣裳,将袄子上最后一个盘扣系好,又找了一件大氅披到了吴蔚的身上,说道:“回来的时候看着点儿脚下,现在院子里到处都是冰,别摔倒了。”
“我知道,你放心吧,天亮之前我一定回来,要是我被耽搁了回不来,我就请宜王派人把你也接过去。”
“好。”
柳翠微披着棉衣将吴蔚送到了卧房门口,吴蔚抬手拦了一下,不准柳翠微再送了。
“回去吧,咱们都要好好爱惜自己的身体,这段时间不能生病。”
柳翠微点了点头,转身回到了床上,吴蔚见柳翠微盖好了被子才掀开门帘走了出去。
传话的丫鬟就守在门口,见吴蔚出来,主动提着灯笼走在了前头,月光下一片晶莹,宛若传说中的水晶宫。
丫鬟提醒吴蔚小心脚下,二人踩在由木炭铺设成的小路上,脚下发出“咯吱”声响。
吴宅距离宜王府不过一箭之地,这次来传信的人并没有驾驶马车,吴蔚随着两人一同步行来到了宜王府,宜王府内灯火通明,隐隐还能听到僧人,道士诵经的声音。
府中下人全部身穿素缟,虽然宜王妃已经过世了有些时日了,到底是这王府的女主人,如此场景大概还会持续一些日子。
吴蔚被请进了一处小院,推门进去后两名侍卫从外面带上了门,并退到三十步开外的地方,守在了那里。
屋内点了两盏三足大肚窄口的长明灯,宜王身着一袭素服,顶着一张惨白的脸,坐在两盏长明灯中间,十分瘆人。
就连吴蔚见到这一场景,心中也是一阵惊疑不定,暗道:莫非是自己想多了?宜王府是真的出了变故?宜王妃薨了?宜王承受不住打击,得了重病?
这个念头一出,吴蔚只感觉手脚一阵冰凉,若真是如此,就意味着自己对局势的判断出现了巨大的失误,自己对吴宅的一切部署,也都成了笑话!
“参见宜王殿下!”
吴蔚压下心中种种,恭敬地行了一礼。
“免礼。”宜王如常的声音传来,吴蔚心中愈发疑惑了。
曾几何时,吴蔚也是在生死边缘走过一遭的人,感同身受过后吴蔚很清楚,以宜王目前展现出的身体状态,声音是不可能气力足满的!
“谢殿下。”
“坐吧。”
“是。”
吴蔚坐下后,总算有了观察宜王的机会,不得不说宜王的乔装手段非常高明,不仅对面色,唇色做了伪装,就连脖颈和耳后都抹了东西,几乎无法光凭一双眼睛识破他这副病弱的装扮,但吴蔚还是从宜王的那双手上看出了端倪。
吴蔚观察宜王的同时,宜王也在观察着吴蔚,只见吴蔚的眼眸中突然闪过一丝明悟,而后便垂下了眼眸,宜王很好奇,吴蔚到底从自己身上看出了什么。
“怎么,你见到本王如今这副样子,似乎一点儿都不惊讶?”
吴蔚平静地回道:“殿下这副妆容十分逼真,就连我也差一点儿就信了。”
宜王下意识地转动拇指上的扳指,说道:“本王请了最一流的易容师,就连身边的近侍都被本王骗过去了,你又是如何看穿的?”
“殿下的妆容十分逼真,一点破绽也没有,就连脖颈和耳朵都做了处理,这位易容师确实非常了不起!殿下的破绽不出现脸上,而是出在……手上!”
宜王抬起双手,反转手掌看了看,问道:“手上的破绽?”
“殿下面色惨白,双唇干涩发白,必定伴随了气血不足,或有肝肾上有病灶显现。但殿下的指腹圆润丰满,手掌红润,指甲晶莹有光泽,透过指甲能看到血色,手背的皮肤没有泛黄,手背上的血管清晰饱满,丝毫不见干瘪松弛,就连手背的皮肤也没有哪怕一丝一毫的粗糙感,每一个指节都干干净净的,不见暗沉,单看殿下的这双手,定然是一位养尊处优,健康的,贵人!”
第315章 王府夜谈
宜王不禁将双手展开抬到眼前, 翻转了一次。
不得不说自己的这双手,的确如吴蔚描述那般,分毫不差!
这些日子以来, 除了宜王身边极个别的几个心腹知道内情外, 他这身妆容骗过了许多人,包括时常要见面的宜王府幕僚们, 还有每天都伺候在府里的这些个下人们, 当然也包括各方势力安插在宜王府的那些眼线们,都被自己的这副妆容给骗了,纷纷将宜王命不久矣的情报传递了出去。
没想到只是一个照面的功夫, 竟然就被吴蔚给看穿了!
宜王的脑海中再次闪过了东方瑞离开宜王府前, 对自己的一番发自肺腑的进言:“殿下, 吴蔚身怀大才,莫要因为她不经意的散漫和怪异的言行而轻视她, 那不过是包裹在美玉之外的石头罢了,想象和氏璧从何而来,殿下既然胸怀大志, 贤才良才固然不可或缺,如吴蔚这种奇才也必不可少!”
想到这里, 宜王的心中不免被触动了,他之所以一直没有重用吴蔚,并不是不认同东方瑞对吴蔚的评价, 事实恰恰相反,宜王对吴蔚的观察早已远远超过了东方瑞对吴蔚的观察, 可越是这般, 让宜王对吴蔚的认知就越复杂。
一方面,宜王承认吴蔚的才华无可替代, 就说她发明的那个燃烧的瓶子,乐彩坊的主意,还有消杀的理论,以及物价局的倡议,都是前无古人的,放眼整个梁朝,再也找不出第二个吴蔚来。
可也真是因为吴蔚的这一特制,让宜王感到了一丝恐惧!
就拿那个燃烧的瓶子来说,若是吴蔚不说那瓶子的作用,宜王不会有任何防备,只要吴蔚带一个瓶子到宜王府,面见自己,然后当着自己的面将瓶子点燃,再丢到自己的身上的话……
堂堂皇室宗亲,一番之主,不过片刻的功夫就会化作一具焦炭!
还有那个乐彩坊的主意,不过数月就解决了自己一直头疼的,庞大的军需问题,若是吴蔚有一日不想支持自己了,转而去支持其他的皇室成员,就算自己坐上了那个位置,也难以安寝。
都说撼山易,改朝换代难。
可这句话放到吴蔚面前,仿佛是一场笑话!
她发明的化肥,能让粮食的亩产提高三成——利好民生!
她发明的燃烧的瓶子,能辅佐周老先生仅仅发动十几人,就得以将扶桑搅得天翻地覆,打得几万扶桑人连敌人都找不到——杀敌万千!
她发明的载人天灯,让墙高城深的京城防卫形同虚设——皇宫也不再安全!
如今自己为贼,高律为主,自己得了吴蔚,如虎添翼。
可若有一日,自己变成了那个主……
会不会也有另外一个“贼”知晓了吴蔚所做的一切,想要窃取吴蔚这块美玉呢?
价值连城的和氏璧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和氏璧无主!
而吴蔚,是美玉不假,可她也同样不会择主而栖。
自从吴蔚落户泰州,宜王就一直密切监视着吴蔚,发现她除了自己,并没有和朝中其他势力来往,可吴蔚同样也没把自己当主子!
宜王很费解,很困惑,而吴蔚就像一根刺,扎到了宜王的皮肤里。
放了吧,宜王害怕。杀了吧,宜王舍不得。重用吧……宜王又不敢。
……
吴蔚自是不知道,自己的一番简单的分析,竟然引出了宜王如此之多的内心戏,见宜王盯着他那双十指不沾阳春水的白皙双手出神,吴蔚也没有再打扰,反正夜还长,他们有足够的时间好好沟通。
也不知又过了多久,宜王才结束了这场神游,问道:“本王听说,你将自己的宅子打造成了一个冰屋?”
“是啊,这几日气候干燥,我担心失火,烧了宅子。”
宜王自然是听懂了吴蔚的弦外之音,佯装不觉,说道:“你那儿离王府不过一箭之地,谁敢如此放肆?”
“此刻自然没有,不过明日城门一开,一切可就不好说了。”吴蔚的声音淡淡的,体态松弛,一点儿也不像是僚属面见主上。
“你听说了什么?”宜王问。
“晌午的时候,我家三娘告诉我,刑部尚书带着天子剑,携宗正寺和礼部的官员,率五千兵甲,已经距离泰州城不足百里了,明日就会入城。”
“就这些?你就只凭这些,便断定泰州会有战事?”
“殿下又何必揣着明白装糊涂呢?或许在外人看来,殿下只是偏安一隅的宗族藩王,可殿下究竟是什么人,殿下的心里难道还不清楚吗?天子剑如皇帝亲临,它可以是代表天子来吊唁宜王妃的,也可以是斩下殿下头颅的神兵利器!”
“你放肆!”宜王眯着眼,透露出一丝丝危险。
吴蔚轻叹一声,说道:“殿下,我全家老小的身家性命可都系在殿下的身上了,我比任何人都盼着殿下能平安走到最后,殿下深更半夜把我叫过来,难道不想听我说几句实话吗?”
宜王看了吴蔚片刻,忽然笑了,赞道:“不错,你倒是把东方瑞的直言不讳学了个十成十!那依你之见,萧盛这趟来,究竟意欲何为?!”
“萧盛是皇帝最信任的人之一,萧家是皇帝的母族,如今太后薨逝,横亘在皇帝和萧家之间的问题也就不复存在了,萧家全族定然会对皇帝誓死忠心!当年……萧盛既然能替皇帝解决掉了四皇子这位心腹大患,明日……萧盛同样也可以替皇帝解决掉殿下。”
“在泰州与本王动手,萧盛不要命了?就算高律舍得,萧家也舍得?!”
“殿下不也是将世子送到了京城吗?萧盛与宜王世子相比,何如?再说……萧盛也未必会死啊,名义上,殿下坐拥府兵五千,萧盛同率五千兵甲,纸面的战斗力没差许多,当然了,殿下站着泰州的地利,可殿下不要忘了,萧盛是文武两榜的状元,凭他的身手,未必不能全身而退。”
“本王病重,不见外客。”
听到宜王的回答,吴蔚震惊于宜王的幼稚,反问道:“那御医呢?奉旨给殿下看诊的御医,殿下也可以拒绝吗?若是被御医摸出殿下身体无恙,又该如何?”
宜王再次转动了拇指上的阳绿扳指,只不过这一次,不再是轻松的表情。
他恨不得将给他出主意的那几个幕僚立刻拉出去砍了,事情的发展和那些幕僚预料的一点儿都不一样!
军需充足后,宜王本想直接举旗反叛的,可宜王妃舍不得自己的长子,数次央求,请宜王先想办法将世子接回来,宜王与幕僚商议后,采纳了幕僚提出的,对外宣称宜王妃薨逝的消息,上书乞请世子回泰州奔丧。
幕僚说:先帝以仁孝治天下,新皇帝也一直以仁孝标榜自己,没有任何一位明君会阻止一位儿子给母亲奔丧。
宜王夫妇商量一番后,采纳了幕僚的建议,结果……世子没回来,萧盛带着五千精兵来了!
听闻这个消息,宜王再一次召集幕僚商议该如何应对。
这一次,幕僚表示“小不忍则乱大谋”,宜王府若想师出有名,就不能拒绝萧盛前来,否则德行有失的就不是皇帝,而是宜王了。
四皇子和太后之死疑点重重,高律在百姓心中的形象风雨飘摇,只要宜王能沉住气,得民心者,得天下!
幕僚的这一言论,无意迎合了宜王最深层次的顾虑,即便自己推翻的高律,可高律已立有太子,万一到时候朝臣都支持太子登基,让自己做个摄政王,又该如何?
史书上,摄政王的下场都在上面写着呢!
宜王不是笨人,按照吴蔚说的,其实宜王妃到底死了没有,自己有没有真的病重,其实并不重要,分别无非是……动手的人到底是御医,萧盛,还是那五千精兵!
宜王感觉到了一阵头疼,抬手按了按发胀,跳动的太阳穴,问道:“依你之见,本王该怎么做,才是最好?”
“我说了,殿下会采纳吗?”
“若你言之有理,本王自然会采纳。”
“那……我可否先和殿下讨个恩典?”
宜王挑眉,不假思索地问道:“怎么,你还是要离开泰州?”
“不是,我可以保证有生之年,即便离开泰州最远也不会远出清庐县,我只求殿下在事成之后,答应我一件事!”
“好!”
吴蔚缓缓起身,走到宜王身前,略一欠身,缓缓说道……
片刻后,屋内爆发出一阵中气十足,爽朗的笑声。
一个时辰后,吴蔚从房间中走了出来,依旧由这两名侍卫护送,回到了吴宅。
吴宅内,灯火通明,吴宅的家丁们还在熬夜奋战,吴蔚自后门入了吴宅,门房提着灯笼一路将吴蔚送到了二门,内门的丫鬟开了角门,又举着灯笼将吴蔚送回了卧房。
看到卧房里橘色的灯光,吴蔚直觉一阵阵温馨。
二人似有心灵感应般,柳翠微也披着外衣坐了起来。
听到了推门声,柳翠微趿着鞋子下了床,正迎上了进屋的吴蔚!
第316章 请上銮驾
弘宣五年, 三月初四。
钦差大臣萧盛,携天子剑,领宗正寺, 礼部官员, 率五千精兵抵达了泰州境内。
萧盛立于马上,身着一品钦差大臣的华服, 虽然已疾行了上千里的路程, 但依旧神采奕奕,丝毫不见疲惫之态,足见萧盛虽官拜文职, 在拳脚功夫上也一直没有懈怠。
在萧盛身后, 是一驾六乘的马车, 六匹品相极佳的骏马,拉着一驾豪华的马车, 普天之下有资格乘坐如此规格马车的人,如今只剩下皇帝一人。
马车里当然没有天子,而是一把放置于紫檀红木剑匣中的天子剑!
天子剑出, 犹如皇帝亲临!
在六乘马车之后,则是其他官员们的马车, 萧盛也是配备了马车的,不过这一路上他多是骑马。
所有马车的后面,是一眼望不到头, 装备精良的士兵们,队伍的最后则是此行的辎重, 由两队士兵押送。
都说大军未动, 粮草先行,一方面是为了保障军需, 另一方面则是若是碰上急行军,押送辎重的队伍很难跟上行军的步伐。
但萧盛做到了,由于出发的仓促,兵马和粮草只能一同出发,这上千里的路程,萧盛既没有耽搁时日,也没有令粮草掉队,也不知他是如何做到的,可见萧盛治军有方!
萧盛一抬手,队伍便放慢了速度,马蹄声,车轮声,还有兵甲相撞的声音,组成一种特殊的韵律,厚重又充满了压迫感!
仿佛除了行军的声音以外,万籁俱寂,飞禽栖于树,猛兽匿于林,家家户户闭门不出!
整个队伍犹如一把巨大的利刃,缓慢,却又无可抵挡地朝着泰州城关刺来!
临近城关之下,萧盛勒马停下,这泰州城他从前也来过几次,从前平燕王老千岁曾亲自带着他登上城墙参观过,如今再看……城墙还是从前的样子,虽然比京城逊色些,但放眼整个梁朝,也很难找出比泰州城防更雄浑的地方了。
一小将策马来到萧盛身边,说道:“大人,此行此地处处透着古怪,大人千万小心!”这小将名唤萧尽忠,乃是萧盛的书童,萧盛金榜题名后做了萧盛的贴身侍卫,是此次随行的先锋之一。
萧盛点了点头,说道:“天子剑亲临,泰州府应率官员,百姓,出城百里相迎。可这一路上却连一个迎接的人都不见,果真蹊跷。”
泰州府虽由宜王掌握,但却分为两个部分,宜王府和泰州府衙,泰州府衙隶属于朝廷,为朝廷负责,虽然管不了宜王府,但却能够从一定程度上制衡宜王府在泰州的话语权,即便宜王妃薨逝,宜王病重,宜王府一时间抽调不出人手出城迎接天子剑,可泰州府衙的人,到哪里去了?
萧尽忠说道:“大人,这青天白日的,泰州城门紧闭,不如由属下先行探路,去问个明白?”
“换个人去吧,你就留在我身边。”
“是!”
……
另外一位先锋接到命令,策马出列,直奔城池而去。
城池之外的吊桥都被升起来了,小将只得停在壕沟前,扯着嗓子对城内喊道:“泰州守将听着!吾乃萧大人麾下先锋官,杜辉,速速开门,迎天子剑入城!”
小将一连喊了三遍,才有人从墙垛之间间隙探出头来,扯着嗓子回道:“昨夜有刺客潜入宜王府内,刺杀宜王殿下未遂,宜王殿下被刺客重伤,危在旦夕,知府大人命我等关闭城门,正在挨家挨户全力搜捕刺客,恕不能开门!”
那小将听完后,火冒三丈,大吼道:“天子剑犹如陛下亲临,你们怎敢将陛下拒之城外,不想活了吗?”
泰州守将闻言,又将头伸了出来,回道:“陛下手足情深,看中殿下,忧心殿下,才赐下天子剑代替御驾来到泰州,若是因天子剑而置宜王殿下的性命于不顾,岂不是违背了陛下的初衷?传出去,天下人要如何看待?”
说完,只听“嗖”的一声,一只由纯金打造的筐从城垛之间顺了下来,就连拴着金筐的绳子都是金线,只见金筐稳稳停在离地三尺处。
萧盛座下的先锋官还没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就听上面的守将喊道:“天子剑亲临,我们自然不敢怠慢,只是泰州内情况万分紧急,也请陛下体恤,垂怜,烦请……”那守城将领突然将头缩了回去,低头看了看手中写满了台词的宣纸,继续说道:“烦请萧大人,亲自将天子剑请上銮驾,我等即刻将天子剑送往宜王府!”
这守城的将领喊完这句话,又将头收了回去,不过突然瞧见后面画了两个半圆,半圆中写道:(对方若是质疑或者不出声,你就说: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非常之时,应行非常之事,这纯金的銮驾,正配天子剑!你们若是觉得于理不合,便去请示陛下吧!)
守城的将领立刻将这句补充大声喊了出来,喊完之后那守城将领只感觉双腿发颤,险些站不住了,要不是他身旁有两个宜王府的侍卫用剑指着他的话,他早就跑了!
宣纸上的字迹正是吴蔚的,不过这副“金銮驾”和“台词”是在不久之前才送到的,仿佛是算准了时机一般,他们连上面的内容都没来得及看,萧盛的大军就抵达城下了。
今日镇守城池的将领,有一半都是泰州府衙的人,这喊话的将领正是泰州太守的亲信,他们哪里听不出来这是杀头的大罪,可覆水难收,话已经喊出去了,况且宜王府来了许多人就躲在暗处,他们根本不敢妄动。
杜辉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看着那离地三尺的“金銮驾”却是一个字也不敢说,只能调转马头,奔萧盛去了。
守城将领的声音很大,萧盛的队伍中早就是一片哗然,要不是顾忌着马车内的天子剑,再加上不动如山的萧盛,怕是早就乱了。
杜辉回到了萧盛身前,双手抱拳刚要禀报,就听萧盛冷冷道:“本官听到了!”
“是……”杜辉灰溜溜地撤到了一旁,不敢言语了。
萧尽忠着急地问:“大人,他们不开城门,怎么办呐?要不要我带一队人到城下去叫骂?”
萧盛摇了摇头:“莫要做无用之功,传令下去,后军变前军,前军转后军,全军后撤,撤军十五里,就地安营扎寨!”
“是!”
萧尽忠和杜辉一左一右飞马传令,大军很快行动起来,后军变前军,向后撤去。
守在城墙上的宜王府侍卫见状,挥了挥手,宜王府的亲兵一拥而上,将泰州府衙的士兵们缴了械,一同压下了城!
宜王府的亲兵则换上了守城士兵的衣裳,接替了他们的任务。
之所以选择在这个关头才缴械换人,为的就是让泰州府衙的这群人,真正“参与”到对峙中来,若是一早就将他们缴械关押,就等于给了这群人一个开脱的机会,之后不好驾驭。
换防结束以后,宜王的侍卫骑着快马将直奔宜王府,直奔宜王的书房,将这一消息禀报给了宜王。
宜王摸了摸脸上的胡子,感慨道:“不愧是萧家的嫡长孙,从未上过战场却有这份领军,制下的手段和本领!”
“再探,再报!”
“是!”
侍卫走后,宜王本想召集自己的幕僚商议对策,话到了嘴边,却说道:“来人……去将吴蔚请来!”
“是!”门口的侍卫领命去了。
自从昨夜听到了吴蔚的那些话以后,宜王愈发觉得自己花真金白银,以礼相待养出来的那些幕僚,都是些酒囊饭袋。
东方瑞说的没错,吴蔚的确是一位奇才!
这个“奇”字,实至名归!
吴蔚正坐在家中后院和柳翠微下棋呢,就听到丫鬟来报,说:宜王有请。
这次吴蔚连头都没回,说道:“你亲自过去,告诉王府的侍卫,就说……”
……
“什么?”宜王简直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侍卫无奈便又重复了一遍,说道:“吴蔚就是这么说的,她说她该说的,能想到的都已经说完了,再叫她过来也没用,而且吴宅的新门闩颇为沉重,开一次门需得叫许多人合力才行,吴蔚还说……让殿下这几日都不要找她了,开一次门太耗费人力。”
“岂有此理!”
“殿下息怒。”
宜王在书房内喘着粗气踱步了好几圈,才渐渐消了气,转念一想也是,昨夜吴蔚确已经替自己想象到了各种可能性,也说了相应的对策。
吴蔚也是人,不过才一夜的功夫,想不出新的主意也实属正常,若是吴蔚真的算无遗策,宜王反倒要不踏实了。
宜王重新做回到自己的位置上,闭目回想吴蔚说的,缓缓睁眼,道:“发给全城百姓的告知书,板印的怎么样了?”
“回殿下,各处工坊已经在尽全力板印了,属下已经派人下到各个工坊内监工,每隔两个时辰汇报一次,不过……要做到全城百姓每户人家至少有一份,恐怕还需要至少两日。”
“好,继续派人在城墙上盯着,告知书一旦板印完成,立刻就发出去!”
“是!”
第317章 诡道者也
“天下百姓告知书?”
“怎么回事?这城门可关了三天了!”
“看看……”
告示板前, 一群百姓围了上来,只见告示板上贴着一张大白纸,开头写着“天下百姓告知书”。
“谁识字?快给我们念念!”告知书的内容太长, 绝大多数人都不能从头到尾读下来, 有人着急发问了。
这时,混迹在人群中, 宜王府的文书大声念道:天下百姓告知书, 我,宜王高衡,今日提笔告天下百姓一真相……
那人方才念完一句, 哄闹的人群立刻便安静了下来, 不仅仅是城中的告示栏, 宜王府的侍卫早已带着大量的告知书,挨家挨户进行发放了。
只是城门虽然关闭, 泰州城内的坊市却并未受到影响,街上的行人见告示栏又张贴,自主聚了过来。
这份告示很长, 所用字体为小楷,依旧写了满满一大张纸。
先是详细地说了一下弘宣三年七月起, 由一场暴雨所引发,席卷泰州毗邻六县的洪灾。
在场的所有人,都是这场洪灾的亲身经历者, 虽然泰州城的在平燕王老千岁时期,修筑了不少排水渠, 又因宜王的积极应对, 使得泰州百姓受到洪灾的影响很小,可谁家没几个亲戚呢?半数以上的泰州百姓在毗邻六县都找得到亲属。
听着文书诵读告示上的内容, 回忆起当时的场景,不少人的表情都变的沉痛起来。
洪灾说完,又说时疫,提起那些缺衣少食的百姓,在冰天雪地里冻死的百姓们。
紧接着,文书的话锋一转,开始痛斥朝廷的消极应对,宜王拿出了权威数据,给出了这两场天灾中朝廷总共拨了多少钱粮,这些钱粮平摊到每一位受灾百姓的手中,又是多少。
看着告示上,最终得出的那个可怜的数字,场中百姓们的表情再一次变了。
实际上,泰州及毗邻六县的灾情比告示上的还要严重,在洪灾之前,六县大部分地区刚刚经历过一场大旱,赤地千里,庄稼颗粒无收!为了抵抗这场旱灾,百姓们家中的存粮全部吃光了,有些人家连野菜都没得吃,不得不煮树皮,吃叶子充饥,为的就是将种粮保住,给家庭留存一份生的希望。
结果……等来的却是一场洪水,一场时疫。
场中有些百姓的眼中闪动着泪花,有些则现出了愤愤之色。
他们怎么也没想到,朝廷给的赈济,落到个人手中居然只有这么一点儿!
可是……这个数字却与他们实际拿到手的有很大的出入,如果只是这么多的话,那些百姓又怎么可能挺过来呢?
没让百姓们困惑太久,随着文书对告示上内容的诵读,很快便揭开了真相。
原来……真正救他们于水火的人,是宜王殿下!
宜王给出了详细的数据,为了应对这两场天灾,宜王府究竟支出了多少钱粮,人力,总量竟是朝廷支出的五倍!
表完了贡献后,告示上的内容又是一变,开始讲述四皇子的死因蹊跷,更直指凶手就是当朝刑部尚书萧盛!
在告示的最后,宜王痛斥朝廷抗倭不利,令以海州为中心的几个州府接连失守,百姓流离失所,面对此等危机,朝廷非但不调拨精锐对抗外敌,反而先是扣押宜王世子,逼死宜王妃,如今又令杀害四皇子的凶手,携天子剑围困泰州。
“如今,泰州军民已无路可退,一旦城破,则宜王府势必被贼人铲平,城内百姓皆遭连累,本王实不忍泰州百姓落得如此下场,更不忍见昏君误国,卖国求荣,荼毒天下,今正告天下百姓,本王身系天家血脉,为江山,为社稷,为天下黎民百姓计,不日起兵,扫荡寰宇,扭转乾坤,望天下百姓明察,择明君而从之!”
文书念完了最后一段,场内鸦雀无声。
百姓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宜王殿下,这是要反了?!
可那告示上的内容写的清清楚楚,宜王府的印鉴和宜王本人的印鉴,清清楚楚地并排落在告示的最下方,还能有假?
早就潜伏在场中的几人见状,互相使了个眼色,立刻就有人高声嚷道:“我说城门怎么关了,原来是咱们被朝廷的兵马围住了!”
“我听说宜王世子已经被人给害了,这次朝廷的钦差带着天子剑来,就是要赐死宜王殿下的!”
“宜王殿下犯了什么罪了?”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啊!四皇子还是嫡出呢,不一样被害死了?”
突然有人义愤填膺地喊道:“我家在泰州城里安居乐业几代人了,绝不能让朝廷的人打进来!”
“对,老子才不管谁是皇帝,宜王殿下承平燕王老千岁之志,让咱们家家户户都有饭吃,有营生干,他就是好人!”
简约之言在某个特殊的场合被喊出来,反而更能煽动人心,很快人群便沸腾起来了,纷纷声援宜王府,更有人表示要立刻去参军保家的。
……
凡是告示,一般都遵循这样一个原则:“凡诸晓谕,宜明白简,切勿以词华是炫,所谓妇人童竖;皆可知之者也!”
大致意思是:告示要表述明确,直白,用词简单,切勿辞藻华丽,要让女子和孩童都能听得懂,看得明白。
但宜王府的这一告知书,却是违背了这一原则,与其说是告示,不如说是一封信更妥帖些,宜王以自身的立足点出发,将一些百姓所看不到的东西,层层剥开,展示在人前。
古往今来,圣贤者屈指可数,所谓的明君更是少之又少,大多数皇帝,不过是投胎投的好,一出生便是这天下的既得利益者,他们对百姓的态度,是既漠视又惶恐的。
百姓的死活,与他们无关,却要防止百姓过度聪明,所以愚民,弄民的政策屡见不鲜。
宜王在吴蔚的建议下,将一些寻常百姓很难看透的真相,亲手扒了出来,朝廷给的赈灾钱粮看似不少,可光谈总量,不看平均所得本身就是一种谎言。
太后薨逝之事,告示中并没有提及,这是因为目前他们还缺乏有力的证据,不如等到天下大定之时,再痛斥高律所为,一锤定音!
再加上一早就潜伏在百姓中的那些宜王府的侍卫,在各个告示栏前,煽动着泰州百姓的情绪,告示贴出去还不到半日,支持宜王,保卫家园的声音便已山呼海啸!
……
吴宅内,柳翠微和吴蔚正在后院冰嬉,反正这城门关了,外面的人进不来,里面的人也出不去,好不容易弄的冰场可不能浪费了。
另一边,萧盛正在大营中踱步,这几日发生的事情处处透着蹊跷,令人不安。
按照萧盛之所想,自己此次携天子剑前来,宜王是不敢公然翻脸的,势必要虚与委蛇一番,先从自己口中探一探朝廷的虚实,如此自己正好有机会接近宜王,将之击杀。
宜王一死,泰州城内群龙无首,自己有天子剑,自然可以号令泰州府兵和泰州府衙的兵马,再加上五千精兵坐镇,绝对翻不出什么浪花来。
火速解决了宜王,带着他的首级回京复命,便是大功一件!
可萧盛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宜王竟敢公然拒迎天子剑!
看出宜王有翻脸的态势,萧盛果断令大军后撤,否则宜王府兵占据地利,若是在城池上万箭齐发,或是直接打开城门放骑兵冲锋而来,朝廷的兵马定然损失惨重!
萧盛这次来,是奉了高律的命令暗杀宜王的,这五千兵马和朝廷的官员不过是撑场面,走过场的戏码。
如今内有战事,一兵一卒都很宝贵,萧盛可不敢将这五千兵马折损在泰州,所以大军后撤扎营以后,萧盛立刻修书一封,交给自己最信任的先锋官——萧尽忠,让他快马加鞭一路送到京城。
为了保险起见,另外又写了几封向邻近的各个州府求援的手书,让人沿途送过去。
转眼两日过去了,泰州城门依旧紧闭,甚至连个探子都没抓到,也没有前来求见的官员,更没有任何驰援赶来,这令萧盛非常不安。
泰州府兵的数量,萧盛心中有数,若兵戎相见,萧盛并无十足把握,他的计划是:一方面禀报朝廷,一方面就地求援,只要能借来五千……不,三千兵马,他的底气就足了!
萧盛有天子剑在手,粮草的事情根本不需要他操心,若是不够,可随时持天子剑到就近的州府去调官粮,这也是萧盛敢就地驻军的底气!
可为什么……驰援的兵马一个也没见到呢?!
萧盛不知道的是:他所派出去的那些求援的先锋,都已经被宜王府的高手们在半路斩杀了!
看过那么多《百家讲坛》和电视剧,小说的吴蔚,不可能连这点东西都想不到,就在宜王和她密谈的夜里,吴蔚建议宜王派出精锐高手,至少三五人一组,即刻出城,沿途埋伏在各处入城的驿道!
萧盛的兵力并不占优势,势必会凭天子剑的优势,就近求援,若想制胜,定要斩断萧盛的求援之路!
第318章 初战小捷
深夜, 随着一阵阵轰隆声响,泰州城外东北方向升腾起一抹彩霞。
已经熟睡的吴蔚和柳翠微被这股声音惊醒,半座泰州城的人几乎都被惊醒, 起初大家只是以为是打雷了。
春天就快到了, 旱地一声雷也是常事。
可随着那点亮半个夜空的火红冲天而起,百姓们才意识到了不对劲儿。
许多人都披着冬衣, 冲出了自家屋子, 寂静的夜里,不知谁喊了一声:“走水了!”声音传出好远,紧接着又有第二个, 第三个, 不知多少个:“走水了!”的喊声响起, 这下泰州城内的百姓都清醒了。
吴蔚和柳翠微也穿着各自的大氅冲出了卧房,看着东北方向的红光, 柳翠微挽着吴蔚的胳膊,担忧地说道:“蔚蔚,这是……打起来了?”
“嗯, 看着架势,应该是。”吴蔚的表情虽然严肃, 但心底却着实松了一口气,正所谓兵贵神速,既然注定不能共存, 就应该先下手为强!
怎么说宜王也是占据了地利的,越早动手, 越对宜王有利。
吴蔚看出来了, 说的好听些,宜王这叫稳健, 说的直白点儿,宜王这个人颇有些优柔寡断,真论起手腕和心肠,宜王还真就不是皇帝的对手。
眼见着打了起来,也不枉吴蔚那一夜苦口婆心地劝说了宜王半宿。
“是朝廷的人在攻城吗?”柳翠微问。
吴蔚刚想回答,就听一道中气十足的声音,从外面的街道上传来:“宜王殿下有令,各家各户紧闭门窗,没有宜王殿下的命令,不得出门!”
寂静的夜,那传令官的喊声虽然没有借助任何工具进行扩大,传播,声音却依旧很清楚。
一阵阵急促的马蹄声从吴宅门前的那条街道飞驰而过,伴随着火把的光芒摇曳,从宜王府呼啸而出的数十名传令官呼啸而过,沿着各大街道,朝着泰州城四面八方去了。
还不到一个时辰,泰州城所有的百姓就都听到了这道命令,原本有胆子大,偷偷溜出家门想要一探究竟的百姓,听到这声音以后也快速跑回到家中,紧闭门窗!
一边的喊杀声,惨叫声不绝于耳,一边是漆黑又寂静的泰州城。
无论如何,城中的百姓避免了这场战事,坚固的泰州城墙,将这场祸事阻隔在了外面。
萧盛本就不是来打仗的,他的目的是刺杀宜王,用最小的代价换取朝廷的安宁,而且这支队伍是为了吊唁宜王妃而来,穿戴盔甲已是极限了,为了掩人耳目不可能携带攻城利器。
纵观宜王这边,则是准备了数月,两边的战斗力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趁着夜色正浓,宜王先是派出一支五百人的先遣部队,秘密摸到了朝廷军队的驻军地附近,潜伏了起来。
紧接着,四十个载人天灯悄然升空,每个天灯上配备了一个操控手,四个投掷手,脚下踩着几个箱子,里面装的都是宜王秘密生产制造的,燃烧的瓶子!
朝廷守夜的士兵察觉到了载人天灯的光亮,可此时天灯已经飞到了平稳飞行的高度,普通的弓箭奈何不了它了。
萧盛显然是知道这载人天灯的厉害,立刻下令,命令所有部队散开,有序后撤,不要让载人天灯飞到他们的头上。
可是,五千人的部队调动起来也并非易事,还是有一少部分人,还没来得及冲出大营,呼啸的燃烧的瓶子就如同雨点般砸到了大营中。
数千个燃烧的瓶子爆破的威力十分惊人,一股股热浪席卷整个大营,瞬间化作一片火海,吞灭了一切。
所有没来及冲出大营的朝廷军队,全部被火海席卷,发出阵阵惨叫,然后丧失了生机。
包括大军的辎重,也都被一把火燃烧殆尽!
这燃烧的瓶子和载人天灯的威力,许多士兵却是头一回见,即便他们骑在马上拼了命的狂奔,却依旧能感受到那股恐怖的热浪,一波又一波地从背后冲击而来,仿佛要将所有人都吞噬!
有些胆子大的,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却见到了平生从未曾见过的火势,与热浪全然不同的寒意爬满全身,瞬间就丧失了战斗的勇气!
萧盛好不容易来到了一处安全地带,下令整合部队,欣喜的是队伍只折损了几百人,他们的战斗力并没有对完全摧毁。
可同时,萧盛也发现……这群人已经没有士气了。
有的只是从火海中爬出来的心有余悸,战栗和恐惧。
熟读兵家典籍并在军队中生活过一段日子的萧盛明白:这仗不能再打了,至少短期内不能,他需要重振旗鼓,让这些将士们重振信心才行。
士气,是所有作战部队的必需品。
为何要讲究师出有名?
有一部分原因也是考虑到将士们的士气问题,师出有名,就意味着占据了道义,那么将士们的心中就会生出一股信念,这股信念会支撑他们战胜恐惧,克服困难,忍耐平日不能忍耐的疼痛。
反之……则一触即溃,当部队的死亡率达到一定程度的时候,缺乏这股信念支撑的将士们,就会成为逃兵。
眼下萧盛所率领的部队,就出现了这个问题!
他们本就不是为了打仗来的,所以出发之前既没有动员大会,也没有祭旗,祭天的仪式,十分缺乏战斗的信念。
“传令下去,全军整合,朝着最近的县城出发,到了县城之后再行休整!”
萧盛当机立断,他料定宜王绝对不会无差别攻击,只要他们将军队躲到百姓集中的县城中去,这些载人天灯就不敢再来,而且县城内物资相对充足,还有地利可守,他们能以战养战,等待朝廷的旨意,或是就地征兵,扩充兵员后再行反击。
不得不说,萧盛的这一决策,非常正确。
他没有选择仓皇逃窜,立刻返京,也没有选择继续作战,而是选择了继续就近驻扎。即便受到了极为严重的打击,依旧敢于就近驻扎,此举可遏制宜王的战略空间!
不管怎么说,萧盛有天子剑在手,只要有天子剑坐镇,藩王永远是藩王,毗邻的几个县,绝对不会公然支持宜王。
若是萧盛就此撤出泰州地界,就相当于将整个泰州毗邻的六县的战略纵深,拱手相让,宜王只要稍加动员,这些县城可能就跟着宜王一起反了!
不过……宜王手下的幕僚也不都是酒囊饭袋,他们的确是犯过一个误判的错误,但不代表这些人的书都白读了。
就在萧盛整合大军打算朝着距离此地最近的清庐县进发的时候,喊杀声突然响起!
宜王派出的那支五百人的先遣部队,绕过了火场,尾随在了朝廷大军之后,就在萧盛他们停下来原地整军之时,宜王的军队也杀到了!
夜黑风高,这些人身上穿的都是黑色的软甲,身穿劲装,没有光源的情况下很难判断数量,加之朝廷的士兵都被火攻吓破了胆,带着恐惧奔袭一路,体力严重下降。
不过一个回合的短兵相接,朝廷的士兵们便又损失了上百人!
萧盛目眦具裂,一双眼睛恨不得要瞪出血来!
萧盛的确担得起他的盛名,只是几个呼吸的功夫,他的面色就重新恢复了平静,先是叫来四名先锋官和两位裨将,命令他们率领各自兵马抵抗宜王的军队,且战且退朝着清源县的方向退兵。
萧盛展开了地图,他突然发现清庐县虽然距离他们很近,可同样距离泰州也不远,若是宜王集合军队,都用不上朝发夕至,急行军只需半日的功夫就到了。
清源县则不同,它是泰州毗邻六县中最外围的一个县,距离泰州相对较远,还是整个泰州连接外部的枢纽县,只要自己扼守住清源县,外部的援军一到,将不会有任何阻碍就能和他们会合!
萧盛指了指清源县,命令道:“传令下去,余下所有人,立刻朝着清源县撤退!”
“是!”
两个裨将和四个先锋官带着八百人,与宜王的先遣部队原地战斗,余下朝廷军队犹如洪水退去一般,朝着清源县的方向出发了。
不愧是朝廷精锐的部队,虽然被火攻打垮了信心,又因奔袭消耗了大量的体力,在这生死时刻,他们还是找回了状态,仗着人数的优势,硬生生将这五百人给拖住了!
泰州。
火攻的成效大大超出了宜王的想象,他虽然听了周环襄讲述的火烧京都的经过,可耳朵听到的,和亲眼所见到底是不同的。
该怎么形容呢?眼前的景象是宜王做梦都想象不到的那种震撼。
不过,因为那些投弹手没有实战经验,导致火海的范围没有得到有效的控制,封住了宜王府后军的路,后续支援的大军无法铺开行进,只能分成小股,小心翼翼地穿过火海边缘,朝着朝廷军队逃走的方向追去。
战机,稍纵即逝。
等到后续大军抵达战场的时候,萧盛已经带着朝廷大军跑远了,场中只剩下大概两百人左右,正在和宜王的先遣军做困兽之斗。
这批先遣军各个能征善战,如此也损失了上百人。
只是,支援一到,平衡立刻被打破,犹如摧枯拉朽,朝廷负责断后的这仅存的二百多人,不过片刻就被抹平。
一轮箭矢,一轮冲杀,便只剩下一地的尸骸和蔓延开来的鲜血。
第319章 御驾亲征
初战小捷, 一场交锋下来朝廷的军队死伤在两千人左右,马匹,军械损伤过半, 没来得及带出来的辎重, 全部焚烧殆尽。
可主将跑了,而且在萧盛的积极指挥下, 朝廷的军队保住了有生力量, 只要稍加休整,依旧能组织起战斗来。
梁朝太平盛世已经太久了,朝廷对武官不甚重视, 将士们也没有什么实战积累经验的途径。若非如此, 也不会让扶桑打了一个措手不及。
朝廷的士兵不善战, 各地藩王的士兵也同样如此,即便宜王有意训练自己的兵马, 可偌大的泰州,能算得上“能征善战”的士兵,也不过才挑出了五百人!
宜王将这五百人编成了先遣部队, 痛击萧盛的八百断后军,可之后的战局与宜王事先部署的全然不同, 大军虽然聚到了一处,却不知下一步要如何是好。
千金易得,名将难求。
萧盛虽然算不上什么名将, 但在这样一个太平盛世下,萧盛的军事素养和指挥能力, 已经算是梁朝顶尖儿的存在了。
战机再一次错失, 泰州府兵失去了萧盛的踪迹后只得打扫战场,随后带着一些可怜的战利品回泰州去了。
他们回来的时候, 天已经大亮,宜王为了表示对将士们的重视,披着大氅在城门上等了一宿,见大军回营宜王喜不自胜,可当他细细问询经过之后,就再也笑不出来了。
宜王发动了这样一场声势浩大的偷袭,连压箱底儿的载人天灯和燃烧的瓶子都用上了,还以为能将敌军主帅擒获,或是斩杀,结果只是消灭了敌军不到一半儿的战力?
主将跑了,高阶将领或者朝廷的高官,没有一个被活捉回来的,宜王看着自己手底下那些精神百倍的将士们,只觉得手脚一片冰凉。
宜王下令大军回营休整,另外单独点了几个将领随他回到宜王府,宜王府内有一副泰州及毗邻六县的沙盘,宜王需要让这些将领复盘一次昨夜的战事。
……
当宜王听完几位将领的复盘后,久久不语。
经过这次复盘,场中的几位将领也后知后觉地明白了什么,打了胜仗的欢喜一扫而空,随之而来的是一种茫然。
他们也想不明白,明明朝廷的兵马都溃不成军了,明明他们一直追着朝廷的兵马杀,结果怎么就打成了这样呢?
宜王环顾一周,目光在那些他一直很相信的将领们脸上划过,一个惊人的事实在宜王的心中炸响:他的手下没有将帅之才!
但他却是万般不能宣之于口的,只得强装着笑颜,痛骂几句萧盛太过奸诈,下次一定要将他拿下,然后再请这几位将领去休息。
待众人全部离去,宜王的脸瞬间阴沉下来。
拇指上的扳指都快被宜王给攥碎了,恶狠狠地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把吴蔚给本王叫来!”
“是!”门外的侍卫得令去了。
泰州城内已经解除了禁令,但今日街上的坊市开门的铺子不算多,百姓们也都是行色匆匆,采买些生活必需品,买完了就回去了。
吴宅的大门紧闭,侍卫客客气气地说明了自己的来意。
等了许久,吴蔚才打着哈欠姗姗来迟,没办法……昨夜的大火动静实在是太大了,相信半个泰州城的人都没睡着!
吴蔚和柳翠微也都是等到城门处的火光弱下去,才敢回卧房睡下的,那会儿天都快亮了,吴蔚感觉自己的头好像刚沾上枕头,宜王就派人来叫了。
正好,吴蔚也想问问宜王昨夜的战况如何,强打着精神起床了。
吴蔚出来的时候,柳翠微睡的正沉,吴蔚在枕边留了一张字条,告知了自己的去向,并没有吵醒柳翠微。
吴蔚打了一个哈欠,朝侍卫拱了拱手:“走吧。”
“吴姑娘,请。”
这次依旧没有坐马车,外面的街道空荡荡的,根本不见行人,吴蔚跟着侍卫来到了宜王府,不过这次却是来到了另外一处院落,推门进去,绕过屏风,映入眼帘的是张做工精巧的沙盘,沙盘后面是宜王那张黑云压顶的臭脸。
吴蔚微微蹙眉,抬手给宜王行了一礼。
“坐吧,坐过来。”宜王指了指他旁边的椅子,对吴蔚说道。
吴蔚也不客气,径自走到椅子处坐了下去,看着面前的沙盘,一眼便认出了这是泰州及毗邻六县的沙盘还原图。
“殿下,昨夜的战局如何?”
宜王想了想便将昨夜发生的一切,一五一十地说了。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宜王早就没了猎人的心思,没和吴蔚打哑谜,兜圈子,更没有了每次谈话都要进行一次的试探。
吴蔚自然也察觉到了宜王的这一变化,差点忍不住要调侃宜王两句,但转念一想……对方可不是东方瑞或高宁雪,眼下也不是开玩笑的时候。
吴蔚调整好情绪,说道:“殿下,是想让我说说看法吗?”
“嗯,你说。”
“我觉得……这场仗看着像是打赢了,充其量只能算个平手。”
宜王重重地呼出一口气,只感觉一阵心塞。
并不是因为吴蔚的直白,而是……他手下那么多将领,却没有一人说出这句话!
都是一副打了胜仗,沾沾自喜的模样,就连一个从未领过兵的仵作,都能看出来这场仗他们并没有赢,那群倾注了诸多人力物力财力,培养起来的将领,竟然看不出来!
“你说的不错,这场仗,是输了。”宜王难得坦诚地赞成了吴蔚的说法,这令吴蔚颇感意外,要知道从前的宜王和自己对话的时候,用的大都是反问句。
这也是吴蔚不喜欢和宜王沟通的原因之一。
“说说你的看法。”宜王问道。
吴蔚抬手摸了摸下巴,陷入了长久的思考,宜王安静地等待着,并未出言催促。
“殿下,我觉得……载人天灯也好,燃烧的瓶子也罢,都算得上是大杀器了。当初我们偷袭扶桑京都的时候,动用的人力物力远远不及这次,可产生的收益却比这次高多了,殿下还派出了先遣精锐,结果朝廷军队的伤亡还不到半数,萧盛也全身而退了。从这点上来看,两方只能算是平手。”
“不错,本王也觉得如此。”
“还有……”吴蔚起身,来到了沙盘处,看着眼前的地形图,指着清源县,继续说道:“殿下你看,清源县是泰州与外界的连接点,萧盛率军跑到这个地方,实在是一步妙手!咱们虽然打了萧盛一个措手不及,但是人家还有三千人左右的直系军队,到了清源县进可攻,退可守,与外界沟通也比从前方便了不少。泰州境内多山,殿下的大军若想开拔出泰州,走山路是不行的,这六县之中,唯有清源县一条路能走,萧盛一下子便遏住了咱们的咽喉,泰州虽然地广,可连上这六县之后,却是一个口袋形,待到朝廷的支援大军一到,我们就会陷入完全的被动!正所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这清源县,就是这样的关口。”
说到这里,吴蔚也忍不住皱眉,叹息道:“为何不追呢,昨夜萧盛的兵马人困马乏,惊慌失措,援军既然已经到了,为什么不一口气追到清源县?不惜一切代价将萧盛斩杀,夺回天子剑,殿下就可以携天子剑以令诸县,名正言顺地正和泰州毗邻六县的所有兵马,资源,进而出关,挥师北上!”
听完吴蔚的话,宜王霍地站了起来,目光炯炯地看着吴蔚,说道:“不如你来当将军吧!”
吴蔚险些跌坐在地,一把扶住沙盘才稳住了身形,连连摆手道:“不行不行,我是女仵作,我可不是女将军!殿下万不可意气用事,我不过是纸上谈兵罢了,事后复盘,人人都是诸葛亮,真能临阵指挥,那才是真将才啊!”
宜王讽刺一笑,说道:“就是事后诸葛亮,本王帐下也没找到一个!真是太平的日子过得太久了,武官还不如文官,空有一膀子力气,连一个小小的萧盛都斗不过,又何谈天下?”
吴蔚听到宜王这么说,心中明白了几分,她虽然有些瞧不上宜王,但矮子里面拔大个,梁朝藩王也就这个水平了,没办法。
至少宜王不会卖国求荣,不会勾结扶桑,这就比皇帝强!
吴蔚说道:“殿下别这么说,那萧盛,萧伯让,顶级世家的嫡长孙,年少成名,文武两榜的状元,历经两朝,平步青云,官居高位。这种人再过个几十年,事迹都够拿来著书立说了,岂是那么容易就能被解决的?”
“你这是在壮敌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非也,我只是在就事论事,殿下……平心而论,您觉得普通世家,或是白衣出身的人,所积累的见识,学识,经验,真的可以和一个顶级世家出身的嫡长孙相比吗?萧家可是太后的娘家,皇帝的母族!一个荣耀百年的世家培养出来的继承人,怎么可能是简单的?”
宜王叹了一声:“如今本王手下,的确没人能比过萧盛。”
“怎么没有?殿下,你不就是吗?论各方面的实力,殿下可是稳压萧盛一头的!”
“你这是何意?”
“殿下‘御驾亲征’吧!殿下是开国之君,而非守成之君,古往今来哪一位开国之君是坐在府邸之中坐享其成的?”
第320章 劝降张成
吴蔚忍不住腹诽道:看看人家李世民, 朱元璋!哪一个不是亲手打下来的天下?与其躲在自己的府邸中,感叹自己的手下没有将帅之才,还不如身披金甲, 亲自上阵!
就宜王现在的家底儿, 拿给朱元璋,真是做梦都能笑醒的程度, 人家开局一个碗, 开辟一场盛世王朝,你可倒好!到现在了还认不清楚自己的位置,你是反贼, 反贼懂吗?
人家高律是正统皇帝, 当然可以端坐在金銮殿上, 调兵遣将的来打你,随着昨夜那一场战斗的打响, 你就是反贼了!不抓紧整合战斗力乘胜追击,难道还想躲在泰州和朝廷分庭抗礼吗?过了这个先机,全天下人就要对你群起而攻之了!
宜王自是听不到吴蔚的内心独白的, 他思考片刻,觉得吴蔚说的很有道理, 泰州偏远,适合做自己的战略后方,并不适合充当大本营, 自己的确应该带兵北上,至少也要打下一座军事重镇之后, 再稳坐中军, 指挥千军万马。
“你说的不错,当务之急是先整合六县兵马, 重新拿下清源县。”
“既然殿下已经想清楚了之后的战略方针,那我就不打扰了,告辞。”
“且慢。”
“殿下还有何吩咐?”吴蔚客气地问了一句。
宜王勾了勾嘴角,说道:“本王听说你与清河县知县有故旧,而且关系不错?”
清河县知县正是张家村的张成,几年前张成还没登科之时,吴蔚,张水生,张成,他们三个一起卖过对联,之后张成还提出将自家的书籍借给吴蔚看,说起来二人也算是朋友。
不过在张成看来,吴蔚已经是个死人了。
吴蔚听懂了宜王的意思,并没有急着表态,而是在思考另一件事情。
宜王见吴蔚沉默不语,只得吩咐道:“待本王修书一封,由你亲自到清河县走一趟,劝降张成,事成之后本王记你一功!”
别看宜王说的轻描淡写,可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张成是经过科举,受了朝廷大印的梁朝知县,虽然在官员体系同,知县属末流,可那也是食君俸禄的官员!
宜王现在的身份是个反贼,还是一个暂时看不到什么造反成功希望的反贼,做这样一个人的使者,去劝降一个朝廷命官是非常危险的,一个不小心就有可能被人抓了杀头,拿去献给朝廷,不仅可以表明忠君立场,还能以此邀功,升官加爵指日可待。
大概宜王也是想到了这一点,才让吴蔚去试试和张成打打感情牌。
毕竟,如宜王这般精明的人,不可能不对毗邻六县的知县做调查,自然也知道张成是一块不好威逼利诱的硬骨头。
但吴蔚想的却是另外一件事,躲到半山小院的家人朋友们。
当初把他们转移到清庐县半山小院,是为了避祸,可眼下泰州城门紧闭,唯有宜王府的兵马持令牌才能进出,若不趁着这次机会将他们接回泰州,一旦战事全面爆发,他们可能连吃喝都会成问题。
张家村那边吴蔚虽然有几亩山田,后转送给了柱子,但是由于刚发过洪水,土地的墒情受损,吴蔚本打算让那几亩地荒几年的,连种粮都没留,就算战火席卷不到清庐县的荒山上,粮食也早晚有吃完的一日。
……
“怎么,不愿意?”
“殿下不会只让我孤身前往吧?”
“那当然不会,本王会派一队兵马保护你,让你风风光光的过去,安全地回来。”
“若是劝降不成呢?”吴蔚问。
宜王负手而立,拇指上的那枚阳绿扳指被转动,悠悠道:“劝降不成,后面的事情就与你无关了。”
听懂了宜王的言下之意,吴蔚不免心头一沉,看来若是张成不肯降,定是凶多吉少了。
“我懂了,我愿意替殿下走这一趟。”
“好!”
……
宜王当场写了一封手书,封好信封后递给吴蔚,说道:“你且到外面候着,本王点一队兵马给你。”先朱服
“殿下,我还有个不情之请,希望殿下能够答应。”
“你说。”
“在回城的路上,经过清庐县的时候,我是否可以转个弯,顺路去接柳老夫人,等一众亲友回泰州?”
宜王轻笑一声,说道:“看来你的消息还挺灵通的,先一步安排家人出城避祸去了?”
吴蔚也不隐瞒,如实答道:“我只是觉得萧盛此次,来者不善。我的那些亲友不比我,能住在距离王府不远的宅子里,万一有什么变故,他们很难自保。柳老夫人的年纪大了,受不得惊吓,我便将她一同安置出城了。但我和三娘都是相信殿下一定会赢的,所以我们才放心留了下来。”
宜王摆了摆手,示意吴蔚出去,无所谓地说道:“你想去就去吧,别耽误了正事就好。”
“是!”贤朱夫
吴蔚来到了院内等候,过了大概有小半个时辰,才有侍卫奉宜王的命令来带吴蔚出府,宜王府门口立了一匹通体玄黑的高头大马,还有一匹枣红马。
“吴姑娘,请吧。”
吴蔚翻身上了那匹玄马的背上,那名侍卫则跳上了后面的枣红马。
“殿下不是说调了一队人马给我,怎么就咱们两个?”
“吴姑娘莫急,兵马已经等候在城门口了。”
“可否容我回家通报一声?我家离王府不远,不会耽误正事的。”
“殿下只命我贴身保护姑娘,一切单凭姑娘做主!”
“那走吧!”
……
吴蔚带着侍卫一路骑马来了吴宅,叫来门房吩咐道:“告诉柳姑娘,就说我请了殿下的恩典,带人去清庐县半山小院去接人,顺路再去办点差事,估么着要两三日才能回来,让她别担心。”
门房领命去了,吴蔚这才放心和王府的侍卫一同朝城门的方向奔去。
验看过王府侍卫的令牌后,守城的士兵才给他们开了城门,随着城门缓缓移动所发出的沉闷声响,吴蔚也看到了整装待发,等在城外的那队兵马。
果然如宜王所言,够风光!
这对兵马共有一百二十人,其中骑兵五十人,弓箭手二十人,还有五十是步兵。
这队人马的配置可谓是“进可攻,退可守”,既能冲锋杀敌,也全完有能力保护吴蔚全身而退。
稍稍安心的同时,一个疑问也在吴蔚的心头闪过。
依照梁朝律例,一字亲王的府兵至多也不会超过一万人,除非是与邻国接壤的重镇,朝廷才会下旨准许其府兵增加到一个明确的数量。
这次萧盛带了五千精兵前来,看宜王的态度似乎并没有把这些兵马放在眼里,反而是对萧盛的个人军事素养有所忌惮,证明宜王府的军队是要远远大于五千这个数量的。
可奇怪的是,吴蔚在泰州生活了这么久,并没有见过什么校场和军营,宜王的兵马究竟藏在哪儿了呢?
宜王的侍卫清点过兵马后,对吴蔚说道:“吴姑娘,可以出发了。”
“出发!”
吴蔚一勒缰绳,策马行在最前面,听着身后如雨点般的马蹄声,脚步声和兵甲碰撞的声音,还真有种心潮澎湃,意气风发之感。
……
一路急行军,一直到了深夜才抵达清河县境内,这一路下来,吴蔚感觉自己的腰背都快散架了,真不知道那些步兵是怎么一路跟过来的,吴蔚与宜王的侍卫商量了一下,决定就地扎营,埋灶做饭,休整一夜,明日清晨再进县城。
夜里,吴蔚第一次体验了一回军营的生活,全军上下只有吴蔚拥有一顶帐篷,剩下所有的士兵都只能垫着自己的铺盖,围着火堆休息在荒野中。
和宜王府的侍卫请教过后才得知,像这么小的一次任务,是不会有什么随军辎重的,将士们的行囊中会代够三日的口粮,夜里休息普通士兵也没有什么帐篷睡,只能围着火堆找个能靠坐的地方,便是一宿了。
吴蔚当即提出了质疑,蓝星电视剧里可不是这么演的,难道不应该有帐篷,有伙房,还有随行的军医吗?
侍卫听完忍俊不禁,直夸吴蔚是天真烂漫。
如吴蔚所说的那种规格的军营,需得参战士兵数量达到千人以上,甚至万人,而且还得主帅的身份贵重,军资充裕的情况下才有可能。
如这种不过百人,三日内就能结束的任务,根本不可能,还不够麻烦的!吴蔚的这顶帐篷,还是宜王特意交代过才有的,否则吴蔚也只能比普通将士多两床铺盖,再安排几个人守夜就行了。
听完侍卫的科普,吴蔚稍稍有些愣神,第一次切身体会了古代军旅生活的艰苦。
翌日,吴蔚起床时,天刚蒙蒙亮,一百二十名士兵已经整装待发了,吴蔚匆匆跨上马背,朝清河县的县城进发。
走了不过半个时辰,清河县城近在眼前,眼前的清河县与吴蔚上次所见截然不同,洪水和时疫对城池和百姓造成的影响,已经完全看不出来了,破碎的城池被修补的同时还进行的加固,多余的石料还铺设在了地面上,沿途见到的百姓虽然都远远地躲开,但不难看出,百姓的精神面貌不错,定然是能吃饱穿暖的。
吴蔚一拉缰绳,对一旁的侍卫说道:“让所有人原地休息,你陪我进去就好,清河县的县城没多大,这么多人一同进去,恐怕会惊扰了百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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