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域外,后弥和七位大祭司俱都愁眉不展,望向殿中。
“这样真能行吗?我们这几个老家伙,真能困住神君大人?后弥,你要不再劝劝,天大的事,让神君缓缓,将体内神珠净化再说?”
后弥摇头,沉沉叹气。
神灵的成长是很缓慢的,千万年来,多少神族诞生,又有多少修士飞升?但只有上古这一支麒麟血脉,保存至今。
他们生而为神,拥有无上力量,却注定承载着更重的责任,肩负六界安危。
天道制衡下,永远有邪恶与魔气滋生。历来神主多战死,尽管他们都无怨无悔,从容淡漠,但后弥一直觉得,命运对这一代的小神君最为不公。
翎玉在力量增强最快、却也最脆弱的七里,是在幽囚中度过的。
三前,后弥第一次看见那个天火下、羽翅化作白骨孤独的孩子,心口有一瞬窒闷。
因此,后弥作为翎玉的老师,对他更为怜惜。
有时候后弥甚至觉得,他的小殿下,更像世间一块山石,一条江河,他比历代所有神君都冷漠淡然,偏偏又因涉世未深,纯白无垢。
后弥第一次发现他有了变化,是在一年前,翎玉回到神域。
后弥清楚地记得,那天,翎玉亲自打开了天门。后弥见到翎玉的时候,妄渡海阳光炽烈。
罡风吹得黄沙肆虐,翎玉就站在山坡上,他踱步往前走,一路走向神域,若非后来有只妖兽追上来,他绝不会回头。
可他最后停下了脚步,跟着妖兽去了不夜山。
那天山花开遍,翎玉看着半山腰,比以往所有看着神界山川锦轴的时刻,还要久。
尽管翎玉最后平静收回了目光,后弥却惊讶地发现了这一变化。
小神君身上,有什么东西在悄无声息地发芽,可一块冰冷的山石之上,会长出生命吗?
很长时间,后弥观察着他,却失望地发现,小神君除了已经长大,和以前没有太大不同。
一年来,翎玉和历代所有神君做得一样好。
他恪守一个神灵应有的责任,平定神域内乱,修补残缺神魂,他沉稳修炼,加固堕魔池。
翎玉只有一日出格过。
那天,他从补魂中醒来,说他曾有一个妻子,旋即他开了天门,去往妄渡海。
他回来以后,却神力溃散,惊得后弥简直要魂飞魄散。
后弥心里拔凉一片,以为翎玉也逃不过他父亲的夙命,可是出乎意料,神君只有那一日的失态。
除了唇角那一线血迹,翎玉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重复以前的生活。
后弥曾试探着问:“您可是觉得难过?”
他摇头。
“那您还去吗?”
神君没再去。
但他父亲的神珠,被他留在了妄渡海。后弥隐约觉得不妙,那个死去的妻子,似乎并非无关轻重啊?
日子一天天过去,有一日,后弥怕他压抑在心中,憋久了到底不好,试探再问他:“神君想起旧时妻子,可还觉得难受。”
翎玉当真想了想,他明明记得一个少女,但一旦去想她,却会连她的脸都变得模糊。
似乎越去想,她的影子越是淡。
内心平静如深湖,翎玉没有觉得痛苦,也没觉得难受。他蹙着眉,索性不再想,于是他冷冷说:“并未。”
后弥长长舒了口气,幸好,幸好啊。
可这口气显然舒得太早了,此刻后弥看向殿中,觉得忧愁万分。
神域本来祥和安然,并无冷暖之分,可此时殿内,连地面的白雾都凝结成了冷霜。
一旦有人靠近,便如身入冰冻之境,寒冷刺骨。
这些都是神君的心境。
冷玉床上,翎玉闭着眼睛。
他一身银白色的战甲,还沾着血迹,那是水伶族的血。
水伶族被他打怕了,如今在北域逃窜,三日前,迎战的人变成了青玹和赤焚一族的人。可青玹显然也撑不了太久,翎玉不眠不休,就像非要在北域找到自己丢失已久的心脏。
可他如今明明已经完好,哪里丢了什么呢?
所有人都觉察到了翎玉不正常,他以前骨子里克制又冷静,如今那样的克制,随时摇摇欲坠,只差最后一点导火索,就会迸裂开来。
所有人都隐约觉察到,若他在北域找不到他想要的那个东西,那一瞬,他压抑的东西,才会真正的爆发。
他战了半月,神珠出现异动,终于需要缓和片刻。
他回来的时候,战甲上到处都是血。翎玉长眸很冷静,冷静得过分,偏偏有什么东西,一直在压抑着肆意燃烧。
神族们这才惊觉,他身上沾染了魔气。
神灵的身上,怎么会有魔气!这还得了?
这下众人再顾不得旁的,生怕这最后一支上古血脉折在这里。后弥连忙趁翎玉休憩补充神力、神珠被魔气侵蚀之时,召集大祭司,布置了一个净化的阵法,试图将翎玉短暂制住。
不能再打了,不眠不休打了北域好几日,如今一只北域的飞鸟见了神君,都要夹着尾羽飞!
翎玉睡在冷玉床上,后弥怕他一醒来,就要继续攻打北域,连忙和七位大祭司商量对策。
几人加起来,年龄数万岁,但是如今,看着冷玉床上的男子,俱都觉得棘手。
后弥等人大着胆子给翎玉加了一副神族的锁链,没办法,神君的安危如今才是最要紧的,神珠被魔气侵染,这可是大事。
那毕竟是魔气,神魔相克,任由发展下去,不知会变成什么样。
“神君体内神力一向纯净,在下界发生了什么,怎会容许神珠吞噬堕魔内丹?”
后弥觉得,自己隐约猜到了原因,他看向翎玉,叹了口气。
因为山石之上,曾辛苦开出了一朵花,他不仅没有护住她,还忘记了对她的爱。
无忧果神力消散那日,翎玉觉得自己仿佛做了一个冗长的梦。
梦里是十一年人间,千疮的身躯,和幽静的外门弟子小院。
那个模糊的影子,渐渐在他脑海里清晰起来。
被尘封的东西,终于被一只温柔的手拂开,情愫苏醒。
他记得尸骸之中,第一次望见那双明媚的眼眸,他久久愣神,那远比隔着冰冷的画卷触碰人间来得震撼。
他记起了很多年来院中的孤独,她每每刺伤他,从未有人教过他怎样做,他只能令自己的心更冷硬,却又会在下一次,仍旧试图去靠近。那种滋味苦涩无比。
他记得那一日小雨淅淅沥沥,她站在屋檐下,玩笑般说要和他结为道侣。那一瞬心跳失控,令人窒闷。
不夜山的杏花盛开,她仰起小脸,脸蛋绯红;月色下,他们一起回家;她带他看人生中第一场皮影戏,会在下雨的春日,热烈奔他而来。
神灵没有被这般热烈爱过,她是第一个。
于是神灵也从未这样偏爱过第一个人,他把她的模样和名字,一点一点,刻进心里。
他给她自己等同生命的神珠,哪怕她从一开始弃如敝履。他给她一个神灵最真切的赤诚,宁肯血流尽,骨肉腐朽。他可以枯萎消散,可以一无所有,可他哪怕付出了一切,仍旧没有留住她。
他忘了所有的悲欢。
三日,他高坐神台,任由那人沉眠深海。他没有拿到她的魂灯,后来甚至没有试图找她。
那日妄渡海冷得刺骨,他的泪与爱,一同消逝。记忆中,她在月光下望着他,压抑着哭腔:“翎玉,你回头看看我。”
回头看看我啊。
如今他无数次在梦魇中回头,却发现那地方空荡荡。
胸腔下剧痛,就像被割裂,他望着那个空荡荡的地方,终于叫出了那个在心里曾低吟过无数次的名字。
萝衣。
师萝衣。
翎玉睁开了眼睛。
入目满室寒霜,他垂眸看了眼自己身上的锁链。身下玉床被阵法笼罩,金色光华亮起。
化魔之阵。
他坐起身来,略微转眸,看向几个瑟瑟担忧的老臣。
翎玉抬手,锁链应声而断。
“……”众人犹如鹌鹑,一言难尽。
翎玉从玉床上下去,步步寒霜凝结,银色圣洁的银瞳中,泛着魔气森然的猩红。七个祭司一退再退,没人敢阻拦。
翎玉穿着战甲,朝北域走去。
他的背影冷静如斯,甚至没有责备他们擅自布置阵法,还试图困住他。
但这才是最可怕的,他什么都不在意,剑指北域。
魔气融得愈深,对于翎玉来说,愈发危险。
大祭司道:“后弥大人,您作为神君昔日的老师,与他关系最为亲近,要不您劝劝?”
后弥看着那个越走越远的身影,摇了摇头:“算了,由他去吧。”
那朵花找不回来,纵然冰冷如山石,也会伤心欲碎啊。
人人都说他在发疯,可他大抵,从未这般清醒吧。
师萝衣从竹屋迈步进入竹林中,天上有一轮月亮。
萤火虫翻飞,她没有鞋子,只好赤着双足往前走。师萝衣没有看到任何一个人。月舞也不在,不知跑去哪里修炼了。师萝衣凭借着从月舞那里听来的絮絮叨叨,往幻境另一边走。
月舞说,所有的赤焚族人都在那一处,而出幻境的关键,大抵也在那边。
没人意识到她醒来了,幻境中也没有守卫。
走到竹林尽头,师萝衣果然看见一处高墙。许是瞧不上她这个沉眠之人和“泥巴怪”月舞,高墙做得非常儿戏,难怪月舞每次都可以爬到墙上去。
师萝衣撩起裙子,也翻到了墙的另一头去。
那边是完全不同于竹林的景象。
若非提前知晓这是幻境,师萝衣恐怕会被吓一跳。
只见高墙的另一头,魔气森然,空中紫气浓郁,残肢被啃噬,血腥气重得令人作呕。
但有一点和月舞形容的不一样,师萝衣并没有看到试炼场中的赤焚族人,亦没有守卫。
她迟疑地翻下墙去,不敢妄自进入浓郁魔气中,只敢沿着幻境边缘走。
走了不远,终于听见人声,师萝衣连忙屏息躲起来。
她们看上去很年轻,声音透着担忧。
“少主前段时日就伤得很重回来,今日伤还没养好,就匆匆出去,不知会不会有危险。”
“别担心,少主很厉害的。”
“可是再厉害,也打不过神君啊。”
一时间,两人都沉默。
“少主到底拿了神君什么宝物,麒麟一族向来淡漠,当初前神后那般,也没见神君过于在意,如今神君竟然疯成这样……”
“嘘!”女子阻止她,眼神锋锐,朝师萝衣躲藏的方向看来,“谁在那里?”
师萝衣没想到她们看上去年轻,却这般敏锐,她藏匿得明明很谨慎,却不过片刻就被发现。
她很快被找到,师萝衣警惕地看着她们,终于知道,为何月舞每次都跑不掉。
师萝衣不知这些人是敌是友,随时都准备唤出神陨刀。
两个少女却没有和她动手的打算,她们惊讶道:“是你啊,竹林那边的姑娘。”
师萝衣说:“你们认识我?”
少女们点点头,又摇头。她们只在幻境外见过师萝衣,却不知道她的来历。
一个赤焚族的少女惊喜笑道:“你终于醒来,少主就不用每三月冒着危险去另一头,给你找灵露了。实在太好了。”
另一个也说:“是啊,少主若回来,看见你醒了,肯定很高兴。”
师萝衣默默地想,才不是,他都要砍我爹的胳膊。看见她醒了,恐怕还要绞尽脑汁,榨干她的价值,用她去威胁翎玉?
不行,她得趁着他没回来,赶紧找到月舞和爹爹,离开这个鬼地方。
两个少女对她没有敌意,师萝衣隐约知道,赤焚一族的女子过得都很不容易,能不打还是不打,她退到墙边:“那我先回去,等你们少主回来,你们不用管我。”
师萝衣冲她们礼貌一笑,翻上墙,打算先躲开她们,换个方向再跑。
少女们很好骗,也没想到她会想要跑,点点头。
师萝衣刚爬到墙的另一边,还没跳下去,脚腕被一只冰冷的手握住。
魔气森然那头,有人低声嗤笑:“不必等,我回来了。”
她心里一凉,回过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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