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是一个陌生的男子。
他的墨发高高束起,肤色冷白,带着血迹。男子一身如火的红衣,红衣外,是冰冷黑色的甲胄。
师萝衣在睡梦中听见过他的声音,知道他就是赤焚的少主青玹。
她从未见过这个人,隔着远处跳跃的火光,她却觉得他的眼神莫名熟悉。
想到曾经和卞翎玉谈起的神域之事,她不确定道:“卞清璇?”
男子望着她,松开了手,没有回答是,也没回答不是,他只是对身后两个少女道:“绑了。”
片刻后,师萝衣被绑得严严实实,坐在火光边,被迫看着他擦剑。
没过多久,有个姑娘也被捉了来,她一路跳脚怒骂,师萝衣便猜到,她是月舞。
月舞见了她,很是惊喜:“二号,你终于醒啦?”
师萝衣点头,知道她一直在照顾自己,也对她露了一个笑:“月舞姑娘。”
比起她们,赤焚族人沉重得多。青玹回到幻境,所有从试炼场出来的族人,都围了过来。
幻境中的试炼,他们中很多人已经从当初枯瘦懦弱的样子,蜕变得目光坚毅,有了战士的雏形。大部分人都在打量师萝衣,对她很是好奇,赤焚族人并不知师萝衣的身份。
他们看看清璇腰间用金色玉瓶装的灵露,今日本来又是一个三月了。
但因为师萝衣醒了,青玹便没再提。
顺着他们的目光,师萝衣也看见了那个玉瓶,青玹原本在拭剑,动作顿了顿,把玉瓶扔给了身边的阿瑶。
当年刚刚会走路的阿瑶,如今已长成了七八岁的小女孩模样。她是孤儿,赤焚族有很多这样的孤儿,吃不饱饭,被人欺凌。阿瑶年纪小,却知道灵露是珍贵的东西,小女孩忐忑地拿着玉瓶:“少主,这不是给姐……”
“闭嘴,给你就拿着。”
阿瑶讷讷“哦”了一声,扑闪着大眼睛看着师萝衣,手里的玉瓶没敢喝。
不时有人给青玹汇报这一次进入试炼场的成果,他大多时候只是冷冷应声,若有人实在太过孱弱,在幻境被杀死,他听完会蹙起眉。
师萝衣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月舞来了这么久,却很明白,往往会同情地看那个族人一眼。
在幻境都活不下去,将来到了真正的堕魔之地,恐怕更活不了多久。
那些人也大抵知道自己的夙命,头也不回,再次抓紧时间进入试炼场。
师萝衣也不吭声,默默观察他们。
青玹忙到了幻境中的后半夜,族人们三三两两散去,彼时阿瑶已经靠着他睡着了,青玹也很累,没有第一时间把阿瑶扔进试炼场中,身上伤口似乎都没来得及处理,闭眼小憩恢复神力,自然也没空搭理月舞和师萝衣。
师萝衣看向一旁的月舞,月舞冲她挤眉弄眼,摇了摇头。人为刀俎我为鱼肉,鱼肉还是降低存在感的好。
幻境中有昼夜更迭。
天将明时,幻境中再次热闹起来,有全身青紫的族人被救助回来,抬进幻境。
有人惶急地对青玹道:“神君已经进了北域,水伶一族伏诛,已降。此处阵法很快就会瞒不住了,少主,您快想想办法。”
听见这个消息的族人,满心惶惶,不知所措。
他们需要一个历练的地方成长,如果现在就进入诛魔之地,自愿变成守将,除了青玹,没有一个族人能存活。像阿瑶这样的孩子,甚至来不及长大。
可他们无法阻止神君的疯魔。
所有人都知道,青玹纵使迎战,也撑不了太久。
青玹听罢,只淡淡道:“知道了,你们去做自己的事,幻境不会被破,我会想办法。”
众人面露担忧,但既然青玹这样说了,他们只能相信少主,尽数散去。
青玹收了剑,把睡眼朦胧的阿瑶扔回试炼场中,这才朝着师萝衣走来。
师萝衣还没反应,月舞先叫了起来:“喂,你别碰我的二号啊!”
喊完才发现自己现在已经认命地做了个泥巴精,而她的二号已经醒了,不可能再供给她身躯。
她讪讪闭了嘴,心里却还挺好奇的。青玹想做什么,月舞至今没弄明白。
要说伤害师萝衣,每三月一瓶灵露,自己都馋。要说为师萝衣好,可一开始,就不该拿走神珠,要知道,若非二号争气,求生浓重,或许再也醒不过来了……
师萝衣看见他朝自己走来,心也是一紧。
青玹没管月舞,把她带回了竹屋。师萝衣一直在猜想青玹想做什么,她被扯着走,前面的男子没有回头。猜到青玹是卞清璇,师萝衣忍不住道:“我爹呢?你要用我和卞翎玉换另一枚神珠,救你族人?”
男子脚步顿住。
竹林中,晨间的太阳才刚出来,青玹回头,嗤笑道:“倒是真敢猜,没错,你猜他会不会舍得?”
师萝衣简直要气死了,她不惜沉入妄渡海,都要让她的麒麟过上正常的日子,卞翎玉当然会同意,可这不是她想看到的。
她的神色冷下来。
两个人都知道,卞翎玉就算疯了,傻了,忘记了她,还是会做出一样的选择。
赤焚用来捆住师萝衣的绳索,是用来锁神族的仙器。青玹扯着她,却发现不论如何,她也不肯走了。
青玹冷冷说:“再不动,杀了你。”
师萝衣说:“你动手好了。”
阳光斜斜照入竹林,她突然露了一个笑:“你凭什么以为,自己能主宰一切?我就算死了,也不让你好过。你杀了我,卞翎玉攻破幻境,无数神族为我陪葬,听起来似乎也不亏。”
青玹望着她,少女脸上的笑容,竟颇有些恶劣的味道。
很早以前,青玹就知道,师萝衣看着温柔明媚,却从来都不软弱。
若他没有绑着她,现在师萝衣该冲他挥刀了。不管打不打得赢,师萝衣永远学不会畏怯,更不会不战而退。
她总得试试的,试试救师桓,救她自己,救卞翎玉……青玹骨子里的傲慢,把所有人都当做蜉蝣,却从一开始,就在她身上屡战屡败。
青玹也没多话,过去拎师萝衣。
师萝衣不能动,她默不作声。却在青玹伸手的那一刻,一口咬在了他手腕上。
一灵露到底不是白喝的,师萝衣现在比沉眠妄渡海时可厉害多了,至少这一口下去,当真咬破了青玹的手腕。
他面无表情看着她,她咬得非常狠,以至于鲜血从手腕掉落到地面。
青玹感到了浅浅的痛,分不清是哪里的。
他不得不捏住师萝衣脸颊,把手腕从她口中拿出来。
手腕还在滴血,他看了一眼,没说什么,这次却谨慎许多,把她带到了竹屋。
师萝衣理解为什么月舞想骂人了,她也想骂人,甚至怒气冲冲地在想,自己要如何不配合。
但当看见竹林中的那个人,她所有的骂声都暂时咽了下去:“爹爹!”
竹床上,师桓静静躺着。
从妄渡海到神域,师萝衣被放到幻境中养魂,师桓却被青玹封印了起来。
师萝衣怒道:“你把我爹怎么样了?”
青玹看她一眼,嗤道:“不是要同归于尽吗?师桓也在,凑个整。他倒是个好爹,在妄渡海,残魂破碎,还一直护着你,否则他早该醒了。”
“……”
他感受着手腕上的疼痛:“看完了?你爹还活着,赶紧走,否则幻境破了,你爹第一个死。妄渡海没了法阵,也没神珠,你爹要养魂,只剩这个地方,我族人能历练多久,他就还能在这地方待多久。听明白了?”
师萝衣听罢却并未说话,面上冷凝,看了青玹一眼。
若是在很多年前,青玹必定不屑一顾。可如今,他在她身上,不知输了多少次。
他忍了忍,几乎想要低咒。
她是师萝衣,所以她做出什么都不奇怪。哪怕他用她爹来威胁,可师桓有多么不怕死,师萝衣就有多倔强。
他们不会愿意为了自己活命,害死最后的神灵。
他怕眼前少女冷不丁给他来个玉石俱焚,于是沉默片刻,咬牙说:“行了,我一开始就没打算要他神珠,你多有能耐啊,谁还能真用你换神珠?我只要神域的一年,卞翎玉不差这一年,师桓也不差。一年后,我自己会去诛魔之地。你若想报仇,那时候再来。”
师萝衣抿唇,难得愣了愣,她本来确实已经在盘算弄死青玹了。
青玹别开眼,冷道:“如今他魔气缠身,你们就算再恨我,要动手,也不该在这一刻,带着那疯子,赶紧滚出我北域。你爹若醒了,我让月舞告知你。”
待师萝衣回过神,已经到了幻境之外。
与幻境中不同,外面看上去非常荒芜。
隔着天河,她一眼就看见了卞翎玉,幻境沉眠,她终于再次看见了他。
他手中有一个赤焚的守卫。
斩天剑落下,那守卫化作齑粉。他似有所感,朝青玹和师萝衣望过来,他的斩天剑在滴血,北域易守难攻,就像赤焚族人说的那样,仲昊一年都未攻破半寸的北域,他不眠不休,短短半月,就破了北域神阵,神族逃窜。
翎玉抬起眸,师萝衣才看见他银瞳变红,周身魔气已深。
他望着她,在遍地苍冷和荒芜中,终于停了手,就像在看一轮破碎的月,他动了动唇,似乎想喊出她的名字——萝衣。
但他很快冷下眸子,一言不发。
不可能的,又是一次错觉罢了。卞翎玉如今魔气深重,执念愈深,很多次,他都看见她站在面前,可是当他伸手去碰触,她就碎成了一片片。
这次也是假的。
但只要他攻破北域,就能找到她,找到那盏迟了三日的魂灯。他必须再快一点。
翎玉抬起手,斩天剑再次举起。师萝衣终于知道,为什么他们都说他疯了。
他看上去那样冷静,甚至有条不紊,清晰地知道怎么破除北域之境。
水伶一族连反抗之心都不敢再升起,他一直在寻找师萝衣,却在真正看见她的一刻。他甚至已然分不清什么是真实,什么是虚幻。
师萝衣鼻尖发酸,他到底看见过多少次虚妄?才会犹如看水中之月,连她真的出现,都再不敢信。
眼见翎玉斩天剑下,又要死去一个年轻的族人,青玹冷了眼,也顾不得说废话,直接将师萝衣从幻境高台扔了下去。
她身下就是冰冷的天河,天河之中有弱水,师萝衣没想到青玹招呼都不打,直接把她扔过去,真掉进去可没有好果子吃。
她心里气得不行,青玹!现在卞翎玉都不认她了,她才醒来就要完蛋吗?
师萝衣甚至已经感觉到了天河的寒意,天河整个北域冰冷的来源,她闭上眼,还是决定挣扎一下:“卞翎玉!”
本来不抱期待,可下一刻,在触到冰冷的天河前,她落入另一个冰冷的、泛着血腥气的怀抱。
手上的锁链还在,她睁开眼,看见卞翎玉染了血的脸。
他们身后,北域仍旧苍凉。
当她再次触到这个怀抱,却有无数欢欣涌上心头。她睡了好久好久,却一直想要再见他,她想要她的麒麟此生好好活着,想他平安回家。
而如今,卞翎玉分不清她是真是假,横在她身上的手臂,无意识紧得师萝衣发疼,师萝衣心里却一点儿都不介意,恨不能他能抱得更紧一点。
骨血相融,再不分开。
心里的花一般般盛开,她终于忍不住笑起来,手被绑住,她不能用手,就将脸埋进他颈窝,一遍遍亲昵叫他名字。
她用尽自己所能展现的一切热烈,似要融化这片冰冷的土地。
“我回来了,卞翎玉。”
你要抱得再紧一点啊,这次,一辈子也不要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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