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声惊动了里头的老板娘,角门的布帘掀起,人未至声先至:“怎的了?”
卫觎如梦初醒,撒开簪缨的手。
然而那一眼的力道太重,簪缨的心脏仍扑通通地跳,她怔怔地朝小舅舅看,后者却避了视线。
卫觎的侧脸像一片寒山削壁,顷刻之间,镇住那张皮囊下所有的怒涛狂澜。
仿佛刚刚电光石火间的失控,不过是酒后戏耍。
可喝了酒的分明是她。
“……是我不小心碰掉了酒碗。”簪缨迟迟地说,弯身去捡,指尖还没碰到破碎的陶片,便被人拉了起来。
“给嫂子添麻烦了。”男人低沉的嗓音像刚经历过一场战争,没说旁的话,唤来亲卫付了饭钱,不少也不多。
老板娘的目光在王爷与女娘子间逡巡几来回,见二人的情形亲不亲疏不疏的,与方才进店时全然不同,也不知发生了何事。买卖人心眼灵活,打个哈哈支应道:“王爷客气了,没伤到女公子便好。贵人赏光降临,小店蓬筚生辉,下次不妨再带女公子来坐坐。”
簪缨垂着眸子不语,见卫觎有离去之意,默然跟在后头。
快要走到店门处,卫觎又回过头,依旧是与宋氏说话:“那道石蜜龙眼可还有新鲜的?”
簪缨眉尖微动。
宋氏忙道声有,返身回厨房给女公子装了一罐子带走。亲卫接了去。
店外霜月朦胧,已是戌时时分。二人来时同乘一车,回时依旧,只是气氛却大不一样。
车厢内一时无人开口,簪缨因那几口烈酒的缘故,当下不觉得,此时被车马一颠,心口乱糟糟的,一味低头揉弄手腕。
壁灯的光亮照在她纤细雪腕上,依稀可见上面淤青的痕迹。
余光忽见一只手伸来,簪缨心悸不知所起,下意识后缩了一下。
就这一个抗拒的动作,让卫觎心中骤悔,眼底黑压压的枭戾涌起又压抑,手停在原地。
簪缨反应过来,心道自己是怎么了?今日必是小舅舅言及祖将军之事,物伤其类,积痛难受,是以有些反常,终究也没什么大事。小舅舅身中蛊毒本已痛苦,难得他愿对自己敞开心扉,自己嘴里说着要帮他分担,却遇到一点小事便作出矫情畏缩之态,岂不令人寒心?
她想到这里,反手捉住卫觎衣角,为证明自己不是害怕他,还特意坐近了些。
“小舅舅别生我气,是我说错了话,惹你不悦。你可是身体不适了……”
簪缨知道本月他已经发作过一次,但她从没见过他如此骇人的模样,难免担心。
那缕钻骨入魂的幽香又缠上了卫觎。
他本以为能挺到送她回府后,然而眼下,一股噬心的燥痒之感油然迸发——错的是他,坏的也是他,这女子是当真窍窦未开,还是对他盲目信任,他都已失控伤了她,她怎敢还往前凑!
卫觎仓皇地掉开脸,碾着牙,炙灼的忍耐滚出喉舌:“阿奴。”
“是。”簪缨眉眼孺孺,等他的吩咐。
“松开手。”
簪缨愣了一下,才发觉小舅舅非但言语不耐,连脸都转了过去。
她如同被一掌打在脸上,脸色发白,慢慢地,有几分难堪地松开他衣角。
此后直至回到都督府,两人也未交一言。
簪缨走到通往正房院的那条道上,有侍人提灯迎出。她回头望了一眼,见卫觎影绰立在二门槛外的一片阴影里,尚未离去,是送她到家之意。
那么他在马车上为何又那般嫌她?
簪缨心绪愈发莫名,没再做多余之事,自回了房。
屋室外头,沈阶却等在台阶下,来给女郎送做好的西域行路规划图。
之前簪缨以想要重新打通西域商路为托辞,吩咐过沈阶留心此事,不想他效率甚高,这便有了初步规划。
簪缨此刻魂不守舍,若是旁的事,便留待明日再说了,然而事关西域之路,是小舅舅命门所在。簪缨便抛开杂念,眼中软弱之色荡然无存,接过图卷道:“你说的清楚,进来和我细说说吧。”
沈阶嗅出女郎身上散出一点淡淡的酒气。
借月观人,青衫郎沉静的黑眸里微芒隐烁,略有犹豫,而后点头领命。
堂中点亮了羊角灯,簪缨先洗了把脸,又要了碗醒酒汤,听着沈阶禀述,且问且思,不觉便过去了多半个时辰。
殊不知二门之外的卫觎,还未离开。
他先前心中只想,看着簪缨进门便走;后来得知沈阶踏夜来候,卫觎剑眉沉冷,心道亲眼盯着此子离开,他才能放心离去;而等到沈阶终于告辞,卫觎也立在中宵,吹了多半个时辰的夜风,心神冷静了大半,自认理智回笼,回想起阿奴下车时那个受伤的眼神,又觉得,应当立刻去向她解释一番,是自己阴沉不定,非她不好,免得她带着心结过夜。
他为了再见她一面,用如此理由说服了自己,踏步入院。
走至黯烛摇曳的纱窗外,门边值夜的婆子见卫觎这么晚过来,有些惊讶。
婆子为难道:“王爷……此时过来可有要事?娘子正在沐浴,准备歇了……”
卫觎听见那两字,目色猛沉。
一个活了二十五年从未将儿女情长放在心上的人,那一瞬间,脑海中忽然冒出一个荒唐的想法:她在沐浴之前见其他男人吗?
“退下!”
一声带颤的厉令出口,卫觎不容置喙,直入屋门,反手扣上门栓。他自己的屋子,哪一处摆设不熟,轻车熟路径奔净室,急切的脚步如同醉酒之人,不受自控。
那扇虚掩的扉门一推,水气伴着香气溢出,半片雪白的玉背赫然呈于眼前。
女子背对着他的方向,挽发堆云,秀颈如鹤,挂着晶莹水珠的后背上更有一对蝶翅般的腻白肩胛,纤美玲珑。
簪缨以为是阿芜送衣来了,半侧眼目,发出含混的一声轻昵。
卫觎渴极,一瞬间血脉贲张,在她完全回过头之前,上去从背后反盖住她双眼,再也不能忍受分秒地埋头在她颈窝,用力闻嗅。
“啊!”浸在水中的娇女眼前骤然漆黑,受到惊吓,喉间发出叫声。
卫觎制着她,唇舌叼住柔软如羔羊的细颈,不得章法地舔舐,全似一头饥饿的狼。
手中滑腻的身子颤抖挣扎得厉害,他索性就向她香唇,将那勾人的声音也堵住,另一只手迫不及待探向水中,领略着饱满的峰峦与雪尖的樱珠……
卫觎猛然回过神。
细纱窗外,风消蛩寂。
眼前屋门好好的关着。
守夜婆子见王爷默立半晌不语亦不走,戾气煞人,战战兢兢不敢抬头,“王爷若当真有急事,容奴去禀……”
卫觎已是冷汗透衣,紧咬牙关,一语不发地掉头而去。
再晚一步,他怕那些幻象会变成现实。
北府大营的军舍中,徐寔正夜读兵书,大门忽被破开,一道身影闯进来,喘息嘶哑:“明日便送她离开。”
徐寔愕然看着大将军双眸中闪熠的赤红一线,凶猛野性,如同兽类。不禁失色站起。
“主公,你发作了?!”徐寔心惊,“主公说的是……缨娘子,发生了何事?”
卫觎闭了闭眼,只有心如死灰:“你说得对,我不能再见她了。”
-
“什么,今日便走?”
次日听闻此信,杜掌柜惊讶不已,看着亲自过来传话的徐寔狐疑:“昨日才定合盟之事,许多细则还没有交接明白,这,大司马急于征发吗?”
在旁的簪缨听到这个消息,反常地沉默,回想起昨晚小酒肆里的种种,凝视徐寔的神情问:“他还好吗?”
因簪缨所带的人都住在同一院里,院中不乏侍女仆役,沈阶也在,簪缨无法问得太明确,但她知道徐先生会懂她的意思。
饶是如此,沈阶听了这话,目光轻动,不着痕迹地望了女郎一眼。
徐寔的目光与这年轻幕僚相接,一解即分,他向簪缨颔首道:“主公明日赴兖,为防落人口实,决定与小娘子分开出行。至于资军事宜,要劳烦杜掌柜随军逗留几日,待与某商定细则,再由军中派人护送掌柜赶上娘子的脚程。不知娘子意下可好。”
说罢他微顿,歉然地看着簪缨,放低声音:“主公此时在大营点兵,恐不能相送。”
不说小娘子如何,杜掌柜听了先就觉得不对,既然明日才走,又有一段顺路,为何非要急在今日,这时间急促得几乎像在赶人……
簪缨默然。
人在大营点兵,说明身体无恙。可既然能留杜掌柜同行一段路程,落人口实之辞已是不攻自破,却要今日送她离开,连一面告别也没有……
以簪缨对小舅舅的了解,若在正常情况下,无论他多忙,肯定都会赶来见自己一面,嘱咐些话。
是在昨日喝完那碗酒后,一切都变了。
簪缨抬眼望向北固山的方向,道:“好。”
他的安排,她听从便是。
她这么轻易就同意,也无刨根问底,让徐寔意外之余松了口气,“主公拨一千精锐随同小娘子上路,保护小娘子周全。”
簪缨想想却摇头:“人数太多,我用不着,一百足矣。”
这件事上徐寔可不敢更改,“此是主公亲自定下的,有备无患,小娘子还是带上吧。”
簪缨坚持道:“我已有扈从,所行之处皆在小舅舅势力遥领的州郡之内,沿途又有唐氏人接应,危险性不大。这一千人跟着我,阵势太大引人注目是其一,且我知北府不缺兵,但精骑兵难得,听闻一千精骑,足以陷万人之阵,小舅舅赴兖在即,处处用人,这些兵士在前线派得上大用场,跟随我却是英雄无用武之地。试想练兵千日,到头来不能征战沙场,却成了一介女子的扈从,他们敬重大司马,口中不敢言,心内岂非憋闷。”
收下一百义从是领了小舅舅的心意,依簪缨的意思,这一百人都换成守辎兵才好,不占北府的精锐兵力,只不过知道小舅舅必不会同意就是了。
徐寔仍旧不应,他心中虽也觉得拨出一千人有些夸张,但一想到昨晚大将军的萧索绝望之态,铁石心肠之人也要心疼。
他们彼此都知,大将军也只能为缨娘子做这么多,徐寔便随得他了。
谁知好说话的簪缨在这件事格外倔强,徐寔好说歹说,才将人数加到三百。
而后簪缨便让侍女加快收拾行囊,下令点齐人马,一切妥当,整装出发。
男人们在大营中备征,许多军户女眷听闻女公子要离开,自觉至渡口相送。在一片素裳缟衣中,有一个发鬏上系着红绸带的小女孩格外显眼。
那根丝绸发带是漂亮姊姊送给她的礼物,说是她送的,不会有人怪罪。
海清晏抬起小手,朝渡口的船只奋力摇晃。
她的大母同娘亲早已不在了,叔伯们战死后,从前的伯母与婶母都已改嫁,是以她身旁不像其他玩伴有大人领着,她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人堆里,便也不知是在和谁轻喃:“这么快就走了,我还以为能待到霜柿子成熟的季节呢,我可会挑柿子了……”
再有不到一月,便入冬了,簪缨身披一件朱樱色薄呢斗篷,立于船头甲板,江风吹动鬓发。望着渡口那些翘首的妇孺,她不禁动容,心头酸暖。
掌舵人请示簪缨是否出发,簪缨的目光在人群里寻觅了两圈,轻道:“再等等。”
等过半个多时辰,簪缨也并未等到她期待的那个人,收回视线吩咐道:“走吧。”
北固山山势嵯峨,横枕大江,于此远眺,可将扬子江流尽收眼底。若是眼力出众之人,还可看清江上那条鼓风向西的帆船。
山顶一片荒芜草莽中,一人背对着江流方向,靠坐在一方冰冷的墓碑背阴面,仰头抵着碑石,淡淡看天。
他昨日没有告诉簪缨的是,祖将军遇到宋氏的时候,已是毒入膏肓。最初,祖将军只是在苦闷之时无意踏入了这家小酒馆,觉得老板娘为人实在爽利,相处舒服,隐瞒身份,与她闲话家常。后来,随着他毒发频繁,御女难控,便无颜出现在老板娘面前。
然而有一日,祖将军莫名对宋氏思之如狂,自己都不知道是如何去了那里,等他反应过来时,手掌已按在酒肆门环上。
祖将军说,若他晚一刻清醒,他心里很清楚会酿下什么大错。
那之后不久,又出现祖将军神智不清时打伤亲兵之事,再之后,祖将军自刎而死。
“将军,”卫觎空寂地望着虚空,冷涩道,“我也遇到我的老板娘了。”
可我陪不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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