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宫之后,桃叶便搬到了德胜门附近的一处小院居住。
那小院之中有两株老桃花,一处紫藤花架,她出宫的时候已经是夏日,桃树把青青的果子藏在茂密的绿叶之间。
紫藤花也早就开败了,原本开花的地方垂挂着果荚,黄昏的时候她坐在花架下面,常常一望便望到夜晚。
刚刚住进来的时候,这小院子之中的一切都是齐备的,她把铜钱捏在手中,努力地寻找可以购买的,她缺少的东西,想要鼓励自己从这一处小院之中走出去,却发现自己根本就做不到。
小院里太安静了,只有白日里很偶尔的时候能够听见邻舍孩童嬉笑或是哭泣的声音。
每当这时候,她就会静下心来去听,而后在声音消失的时候安慰自己,如今,她和他们是一样的了。
她已经从那座城墙几乎高得看不见边际的宫城之中走了出来,比她预想地更为年轻,她可以过自己的日子,像七岁之前一样。
可是,姐姐在哪里呢?
厨房之中储备着的蔬菜与肉,很快就消耗完了。
她其实并不会做菜,便只是在锅里烧热了水,而后将切碎了的蔬菜、肉甚至是米丢进去一煮,而后用盐略微调一调味。
没有菜肉也没有关系,她便只是煮白米饭。
渐渐地能煮出不软不硬的,即便没有其他的味道,她也觉得没有关系,至少这样还纯粹一些。
她是在猝然间下了决心,要离开皇城的。
而她一直视为姐姐的那个人,做事情也总是很妥帖周全,很快就安排好了一切。
桃叶也是忽然发现自己又被困住了的,小院的院门似乎也有魔咒,她有些不知道要怎样才能从这里走出去。
就算她已经拥有了一辈子都花不完的钱财,她从没有像这样生活过。
年幼时草原上的颠沛流离,京城中为温饱而四处流浪,从她有记忆开始,姐姐就一直保护着她,而她们都没有拥有过寻常百姓唾手可得的人生。
米缸将要见底的时候,她开始减少每一餐放入锅中的米粒数量。
炎热的夏天好像永不会过去,气温烤干了她的食欲,即便每日都喝米粥,她好像也感觉不到饿。
而秋风刚起的时候,家里终于什么都不剩了,她只好再一次攥紧了铜钱,第一次鼓起勇气,推开了院门。
住进来的时候没有注意,原来小院外不远就种了一棵枫树。
此时的叶子不过才被吹红了一半,她捡了一片落下来的叶子在手里,一路问着过路的行人粮铺的位置在哪里。
从前有姐姐在,她只是被姐姐牵着手,从来都不需要自己辨认方向。
即便她问了很多人,还是没有能够顺利找到粮铺的位置,她只是一直往北走,一直走到了德胜门下。
恰好看见了他。
是换防的时辰,他站在城楼上。
楼下人声鼎沸,他是怎么才能在这么多人当中,一眼就望见她,和她四目相对的?
桃叶在想着这个问题,他已然从城楼之上飞奔下来,出现在她眼前。
“伊尔哈。”
巴衮努力地压制着自己剧烈的喘息,就好像他们不是分隔数年,只是在养心殿外的寻常相见。
他唤她的名字,和她姐姐一样。把众多的往事一并沉入,她在一瞬间红了眼眶。
桃叶紧紧地捏着那片枫叶,站在原地无可适从。
第一滴泪落下来,她才终于反应过来,转过了身去,“我要走了。”
她有片刻担心他会追过来,但旋即就明白他不会的。这一次她顺利地找到了粮铺,只买了一点她能够拿得动的粮米。
她知道她往后会常常出门的,这个夜晚在紫藤花架下发呆的时候,她决定要买一个小水缸,在里面种上荷花。
她发现她突然有一点点怀念在宫中生活的时候。
第二天她买来了水缸,特意选了一只青花瓷的,花纹很漂亮。
只可惜搬运的时候磕碎了一个角,好奇的邻人在院门口观望,给她出着主意。
“过两条巷子有一位柳匠人,以锔瓷卫生,像这样的小损伤,虽然并不影响使用,但这青花瓷这样漂亮,坏了不免可惜。”
柳匠人。
桃叶是抱着“不会这样巧”的想法,找到邻人所说的那一处地方的。
可结果也就是这样地巧,柳记谦在院中忙碌,见到站在门前的桃叶,并不认识她。
他总是很温和的,正欲问她她需要些什么,容颜俏丽的姑娘恰好端着一只碗从房中走出来。
桃叶下意识地想要离开,雍正十一年的那件事,她是有很大的责任的。
婉成却笑了笑,“桃叶,快进来。刚煮好的酸梅汤,虽然有些过了季节了,今日还热着呢。”
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酸梅汤递到她面前,她再辞谢,那微微泛着酸甜气息的小碗就放进她手心里。
可是她有何颜面……
“你是我二姐的妹妹。”
只这一句话就足够了。
柳记谦很快帮她补好了那只青花瓷的水缸,来年的花,要提前一年种下去。
她准备好了一切,才想起来要去买种子,跑遍了周边的店铺,都没有能够找到。
桃叶准备去城东最繁华的地方看一看,第二日一打开门,便看见站在枫树下,手中拿着一小只袋子的巴衮。
他看见她,连一点意外都没有,像是已经在这里等了她许久许久。
巴衮朝着她走过来,站在小院门前,把手里的袋子交给她。
“这是一些荷花的种子,我已经处理过,只要埋在淤泥之中,便会生根发芽。”
“若是你喜欢敖汉荷花的话,家中有一小片荷塘,有敖汉荷花栽种,我可以去寻一些藕。”
相遇之日,那一片枫叶便是线索,他知道在哪里。
徘徊良久,邻舍的老人说这姑娘买了青花瓷缸,他就知道她要种荷花。
桃叶接过来,把袋中的种子倒在手心里。
都已经泡好了,一颗一颗皆被处理过,已经长出了幼小的胚芽。此刻微微滚动着,好像顷刻之间就要在她手中生根发芽。
可要发芽的哪里是荷花呢,分明是他的心。
桃叶忽而发觉,其实这个小院仍然是缺少了许多东西的,只是她封闭着她的心,始终都没有发觉。
秋月春花,第二年夏天,院子里荷花盛开的时候,他们举行了婚礼。
桃叶不想离开这座小院子,他们就仍旧住在这里。
婚礼的第二天,他们就一起去善堂领回了一对被父母遗弃的姐妹,即便他们将来或许也会有自己孩子,她想要帮助更多的人,就像她在紫禁城中做的那样。
原本是一切都好的,从发现自己怀孕那一天,她又开始不断不断地做噩梦,梦见那些只能流浪的岁月,梦见姐姐。
她只好一夜都不睡,而他也如是。他陪着她,听她讲述她心中的一切恐惧。
“如果没有爱新觉罗氏,乌拉那拉部的命运不会是这样的,乌拉那拉氏的女人不会屡遭厄运,她们姐妹也不会这样痛苦。”
不知是谁在姐姐心里埋下了仇恨的种子,而姐姐又将它埋进她心里。
这么多年了,根本就拔不出来。
田村殡宫是皇家的,于平民百姓而言是禁地。
她进不去,在天明的时候勉强睡一会儿,哄着他出去当值,便坐在她私下供奉的姐姐的灵位前试图和她对话。
说幼时草原上她见过的狼,说开在草原上火红的日吉娜,每当她说过这些,夜晚的时候就能睡得更安稳一些。
可这样终归也不是办法。
而后又一日,巴衮套了车,带着她和孩子们去城外村庄之中听讲学官牟宣讲《圣谕广训》,宣讲《大义觉迷录》。
她对康熙并没有什么印象,姐姐也只来得及去恨当今的这位帝王。
听人讲了一日《大义觉迷录》,她才知道原来真相是如何被话语扭曲的,她第一次有些开始同情起来那个曾经她日日都可以看见的,高高在上的帝王。
那一夜,她睡了一个久违的好觉。
巴衮打听清楚了官员宣讲大义觉迷录的时间,每隔几日,便带着她过去。
她的状态越来越好了,又一日,满城尽挂白幡,她写了许多许多的信。
又一年夏,在他们的女儿满月的那一天,她终于收到了回信。
给桃叶写信的人详细地在信中叙述着她离开紫禁城之后所有的变化,她也想念着她,并且终于从这悲伤之中走了出来。
她希望她过得好,拥有了新生的女儿,就像是她当年拥有嘉祥一样。
所有的担心与牵挂,在那一瞬间都放下了。
耳边只有小女儿不知世事的哭声,这世间的日子是这样哭,桃叶不得哭,她便替她哭了。
个月之后,门前的枫树又为秋风染成了红色。
巴衮仍旧带着她去城外听文官宣讲,原本讲《大义觉迷录》的日子,却接着昨日讲《圣谕广训》。
她问身旁的乡民,他们告诉她,新皇登极,将《大义觉迷录》列为,下令将民间所有的书本都收回,所以当然也不会再有人公然宣讲其中的内容了。
“改朝换代”这四个字,第一次无比锐利地楔在她的生命里。
那本书,她还没有听完其中的内容。
可是又有什么关系呢,她是曾经接触过那位伟大天子的人,知道他是怎样生活,怎样当政,怎样为人误解,怎样为她借着旁人的恨憎恨着的。
她从此不再恨了。
七夕星河,中秋院落,上元灯火。
她的姐姐和姐姐给了她一切,这才是她应该度过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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