喀尔喀草原上猎猎的风在周身吹响,嘉祥握紧了手中的缰绳,听着身后与风声杂乱错开的马蹄声,用力地往自己的马上抽了一鞭,加快了速度。
而她身后追逐她的少年却反而在这时候用更快的速度超过了她,又维持着和她相同的步调,一直在与她相隔不远的位置驰骋,分明是有意挡她的路。
嘉祥身下的马速度渐渐慢下来,强烈的不悦占据了她的心,在马匹将要停下来的时候,她松了缰绳,将纵马时将要滑落的步摇簪推进发髻里。
追逐她的少年横过了马身,完完全全地拦住了她的去路,警惕地看着她:“科尔沁人。”
嘉祥满不在乎地调整着她的双额带,凤眼轻挑,用蒙语道:“让路,喀尔喀人。”
“满人。”
那少年是一双桃花眼,上下重皮,眸色黑漆生光,再开口时,用的却是满语。
嘉祥眼中一瞬间的惊诧,已经是瞒不过人的。
她没忘了反击,“蒙古人。”
是汉语,不在乎他能不能听懂。
她得承认她对他有些兴趣,但她更知道,她其实对这世间万物都有兴趣,没有什么值得她流连。
因此她只是重新握紧了缰绳,缓慢地越过横亘在夏日草原之上的一条白练。
蒙古各部落的服饰不同,她不久之前刚刚去科尔沁部探望了兰牙迭,而后朝着喀尔喀走,没有改变装束。
嘉祥没有加快速度,那少年仍然跟在她身旁,马蹄踏入清水之中,发出泠泠声响,她不知该先问他他为何知道她是满族人,还是应该问他为何跟着自己。
哪个问题更为重要?
嘉祥原本以为是后者,毕竟这世上的一切于她而言原本都是过客,她此刻只需要确保他不会伤害她。
他后来一直落在她身后,其实跟着她走了很远。
走在草地上的时候是没有什么声音的,广阔总令她放松,从随身携带的皮包之中取出了千里镜,望向东南方向。
那是一处牧民聚居的小部落,她在心里粗略地估计了一下距离,天黑之前她应该能赶到那里,在那里投宿一夜。
她弯下腰把千里镜收回去,目光在皮包上流连了片刻。这是她四嫂送给她的东西。
四嫂给皇帝做鹿尾绒毛搓成线缝制而成的燧囊,也送给她这只以鹿皮做成的皮包,以此铭记满洲旧俗。
嘉祥收到它之后不久,她就不在这世上了。
她收起了自己的回忆,放好千里镜,再一抬头时那少年又在她面前,几乎贴着她的脸。
嘉祥的马一下子受了惊吓,扬起了前蹄,几乎要践踏到那少年身上。
但他的动作很敏捷,一下子躲过,翻身上了马,再一次拦住了嘉祥的去路。
下一刻嘉祥从另一侧的皮包里拿出来的东西是一把乾隆御制的奇准神枪,对准了那少年的心口。
她用蒙语发问:“你到底想做什么?”
这少年分明野性难驯,嘉祥从没有见过这样的人,她觉得他眼中的光彩更像是那些她在草原上见过的野马。
“你是谁?”
他居然也是发问的那一个,在火器的射程之内,他没有试图逃跑,也没有试图更进一步。
事实上他就像是没有看见那柄横亘在他生死之间的鸟枪一样,无比郑重地问出了这个问题。
是个她没见过的怪人。
嘉祥反问他:“我是谁很重要吗,大清疆域辽阔,有数万万你没有见过的人,我只是其中一个。”
“数万万人都不重要,但你重要。”
若当真是年轻的汉族少年,用汉语说出这般犹如告白的话,即便是铁骨铮铮的男人,也应当会婉转一刻,将目光移开的。
但这少年仍然望着她,星眸炯炯,不似在等待她的回应,唯有将心中的话说出口才最重要。
眼中有星辰的男子,像她的阿玛……她不想无缘无故要了他的性命。
嘉祥收回了那柄枪,一夹马腹,朝着刚才发现的牧人聚居之地走去。
那少年似乎很是执拗,仍旧像方才一般跟上来,“不是喀尔喀人。”
嘉祥皱了眉,下意识地问:“什么?”
“你说错了,我不是喀尔喀人。我是原本居住在归化城的土默特人。”
可是这于她而言又有什么要紧?
嘉祥重新扬起马鞭,草叶飞舞在马蹄之间,在日落之前她纵马赶到了那一处小部落。
部落里的都是喀尔喀人,女人们戴着如牛角一般,夸张的尖顶立檐帽,装饰并不华丽。
用一些铜钱,嘉祥很轻易地就换到了一夜的安宁,而从她进入营地之后,那少年便消失了。
可是他出现在了她当夜的梦里,连同一些她从未见过的东西。
他身上或许会有答案,嘉祥从牧民处取回了她的马,正在思考应该如何找到他,离开这部落不久,那少年便重新又沉默着跟在了她身旁。
“你是归化城的人,为什么不回归化城去。”
“你是满人,喀尔喀草原上很少见到满族女子。草原上最富盛名的满族女子是皇帝的女儿,或是妹妹。”
而且她还拥有一只千里镜,拥有一柄奇准神枪,更不是平凡女子。
“让你失望了。我不是公主,也不是郡主、县主……”
她的额娘没有允许她拥有任何头衔,这些写在她阿玛一份单独的,不存于世的遗诏里。
于是她获得了自由,不必像其他的公主一样“待嫁”而沽,可以像一阵风一样,从紫禁城中随意离开。
“我只是来草原上探亲,也想要去雍正年间打过仗的地方看一看,我要去和通泊。”
他和她一样,都熟悉满蒙汉三种语言,可以流利地切换。
“噶尔丹策零已死,他的儿子阿占汗又被异母兄弟杀死。准噶尔汗国早已经不是当年可以击败清军的强盛之军,我也要往西北走。”
倒和她是同路。
可是嘉祥是要去瞻仰她阿玛在西北的功绩,那么他呢?
“雍正九年和通泊之战,战死了两万满蒙汉士兵,这并不是一段值得人反复回味的历史,和通泊也应当令寻常百姓避之不及。”
除非,他的阿布曾经参与这场战争,或者干脆就战死在这里。
但事实往往更加惨烈,“我阿布是库库和屯曾经的土默副都统衮布,叛国通敌,按大清律例被处斩。”
库库和屯则是归化城,蒙语意为“青色的城”。
“北路大将军傅尔丹曾经上书,要求将我额吉和我,以及其他的兄弟姐妹一同处死。”
嘉祥的长睫轻颤,草原上开始下雨,他们找到了小土丘背面的洞穴躲雨。
不能算是一起,因为他们各自在山洞的两端。
决定赦免他们的是她的阿玛。
她开始想要知道他为什么要和她说这些话,又究竟知不知道她是谁。
那一个夜晚,梦里有雨水的声音。
梦中的一切却都被雨水冲刷,变得越加清晰,“不存于历史中之女,不应受公主爵位,不应名留青史,不应生活于紫禁城中……”
什么是历史,她既在世上,又何谓“不存”?
那少年没有给她答案,但他们结伴前行了很长的一段时间。
不光光是和通泊,还有科布多,阿尔泰山,巴尔库尔……他们像是躺在草地上时望着天空触手可得的云,自在漂浮着。
他和她说起库库和屯,说起他和他的家人被这座青色的城遗弃。
还没有到她必须回到那座红色的城里去的时候,于是他们决定一起前往归化城。
明代的库库和屯完全属于驻牧于土默川的蒙古阿勒坦汗以及他的子民,明末时皇太极一把火,整座城市就只留下了银佛寺。
而后蒙古人又在原地重建起青色的城,银佛寺前着各种蒙古服装的男女老少不断地从他们面前走过。
汉、藏结合的寺庙之中彩色的经幡飞扬起来,嘉祥抬起头,忽而觉得自己好像和蓝天浮云融合在了一起。
而少年只看见庙宇的颜色都比她身上的更艳丽,想要将她从天空中拉回来,拉回到凡尘俗世中去。
他摘下了她属于科尔沁的双额带,五支簪,一对发筒,一对步摇簪,连最后的一对发簪也没有留下。
而后他给她戴上了土默特蒙古族的头饰,珊瑚、玛瑙和绿松石交错着镶嵌在一起,打乱了她的纯净与明快,从蓝天白云之中将她托举到绿草红衣里。
在虔诚转经人的八字真言声里,连地连天的风马旗猎猎作响,好像马上就要在信徒的心愿里燃烧起来。
而煨桑的霭霭雾气揭开了嘉祥的梦,揭开了这现实与未知的载体。
“不应存在的物质,可以互相影响。”
这少年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追逐她而来,而风马旗燃烧之后,灰烬残余纷纷,上面的经咒与神明却轻盈地步入她心里。
在后世才与她结缘的少年,倒退回每一世都会来到她身旁,这是时间的悖论。
又开始下雨了,少年伸出手,不是为她挡雨,而是直接抚上了她白皙的面颊。
他是她最虔诚,也是唯一的信徒,每一世都在祈求她的怜悯。
“神明是存在的,但神明并不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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