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嘀……嘀……嘀……”
“病人生命体征平稳,但仍没有要苏醒的迹象,娄医生……”
朦胧的光线将眼前的一切都烧成红色,无数的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声音涌进来,手指无意识地动了一下。
“不对,不对……医生……娄医生快过来……”
“……工作时间是周二到周日,早上八点半到下午五点半,中间有两个小时休息时间,节假日放假时间单位会另行通知,你也知道,故宫嘛,越是放假的时候人越多。”
两个年轻的女孩子一面和彼此谈话,一面推开了一扇略微有些掉漆的木门。
“这里就是你的办公室,或者也可以说是休息室,毕竟做导游的工作,大部分的时间应该都泡在那些宫殿和展览里,我还有什么没有和你说清楚的吗?”
被领进来的圆脸女孩四下打量着周遭的环境,跑到一旁去推开了窗户。
窗外一棵海棠树,恰是花期。
“这花开得真好。”
另一个女孩望着窗外纷纷扬扬如雪落的花瓣。
“是古海棠,从故宫御花园里移栽过来的。我从前有个朋友很喜欢海棠,把她的心事都藏在了这些花里。”
感慨完这一句,她望着那圆脸女孩笑了笑,“我是文物修复师,其实并不负责导游们的事,只是临时过来帮忙。”
“如果现在没有其他事的话,那么我就先回我的工作间去了,后续的事你可以问你的领导那姐。”
“下午我还想去武英殿看新的陶瓷展览,如果你没什么事的话,也可以先去熟悉一下。”
圆脸女孩在窗户前面站好了,客气地和她道谢:“多谢你了柳姐,等我习惯了这里的工作,到时候请你吃饭。”
被称作“柳姐”的女孩回过头来笑了笑,“不用叫姐,不介意的话叫我婉襄就行,你从没有这样叫过。”
可也认识了一辈子。
这句话听起来很正常,又有微微的怪异。不过她并没有放在心上,笑着和婉襄挥了挥手。
婉襄放下心中的怅然,站在廊下分辨了一下方向,朝着武英殿的方向走去。
武英殿一直以来都作为陶瓷馆使用,到今日,已经将新石器时代到如今故宫收藏的所有展品都展览过一遍。
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更换展品,或是更换不同的主题。
展览还在筹备之中,没有开放游人游览,而今日又是周一,因此很安静。
婉襄从她的包里取出了智能眼镜,扫描了一下武英殿的展牌,所有的信息就都临时加载在了她的眼镜里。
这一次的展览以瓷器与修补为主题,展示主角是一些在旧时代得到过修补的瓷器。
中国是瓷器诞生的地方,陶瓷易碎,需要修补,锔瓷这门手艺应运而生,究竟起源于何代,已无法可考。
展馆之中的瓷器也并非按照时间线来简单陈列,而是按照釉色来分类,再依照捐赠人的要求来纵向安排的。
一种釉色,可能有许多朝代都曾经烧制,但细微的差别就能导致不同,放在一起更为直观。
辅以系统中详细的介绍,能给人带来十分新奇的体验。
但最有意思的仍然是欣赏那些摘掉眼镜之后就看不见的藏品,是她带回来的。
她在清宫之中生活了几十年,有许多文物因为朝代更替,因为战争流到海外,或是佚散,没有能够在当代寻找到,便用这种方式。
婉襄最喜欢的就是陶瓷馆,每当来到这里,就像是回了家。她逛了一圈,最终在定窑白瓷的展区前面停下来。
中晚唐、北宋、金朝……她的手贴在玻璃上,手掌张开,那只她曾经修补过的定窑白瓷杯就在她五指之间。
他送给她,曾经唾手可得的东西,隔了五百年岁月,想触碰,却不得不收回手。
“勿要倔强,勿要傲慢,勿要伤了爱人之人的心。”
这是婉襄与另一个人的共识,不应该只有她一个人怀念。
她收回了目光,今日的游览就先到这里,她还有其他的地方可去。
故宫太大了,在里面工作的职员被允许在没有游人的时候骑自行车前往工作地。
婉襄从武英殿东侧拐出去,一路向北走,过隆宗门,也经过养心殿,一路朝着御花园走。
一路上的殿宇她都熟悉,记得它们在两个时期不同的模样。
有时候她觉得这些庞大威严的殿宇也像是她手中的瓷器,不一样的,只是后人们钉上去的花钉。
一再翻新,实则做旧如旧。
摛藻堂在御花园东北部堆秀山东侧,她觉得自己好像并没有花费多少时间,就把自行车停在了摛藻堂外,和另一辆并排。
从某些角度看去,它们依偎在一起。
停车的时候低头,砖地之间的缝隙里长出了青苔。多好啊,春风不会漏过每一处缝隙。
摛藻堂现在已经是故宫的书店,但也有辟出一间安静的阅览室。
婉襄径直朝着阅览室走去,时近黄昏,窗外阳光斜照,有人恰坐在最后一缕光辉里,戴着眼镜,安静地看着一本书,是《永乐大典》从前佚散的一册。
她一直走到他身旁,他才终于发现了她。
“怎么就这样过来了?”
婉襄笑起来,“那不然呢?我先跪下给你行个礼?”
他也望着她笑,看着她在自己身边坐下,自然而然地靠在他肩上。
一些不必要的安抚,“看完这最后一卷,我们就回家去。”
她并不着急,他的目光追着书上的文字,而她的目光便追着渐渐远去的日光。
婉襄还是忍不住开了口,“我今天去帮那姐的忙,看见一个很像耿绿蕙的女孩子。”
他平稳地翻过一页,“有些人的人生,永远都不会再有交轨。有时候你以为只是开始,但这就已经是全部了。”
漫长的岁月之前,她和耿绿蕙之间也不过是君子之交,当然不会再强求什么。
只是她又道:“古海棠开花了,绛雪轩中的太平花应当也开了。”
晚清时慈禧太后将古海棠移走,换成了太平花,借此祈望太平。
晚清……哪里有太平。
这话题他更加不满,“轩名‘绛雪’,本因海棠初放时颜色殷红,飘落时又色白如雪,宛如琼英缤纷而降。太平花色白,不过得一个‘雪’字,何来绛色?”
“名不副实,当真是毫无品味!”
婉襄在心里偷笑,他在戒骄戒躁,戒急用忍,也就是提到这些事,才能让他在一瞬间牵动情绪。
她也不介意再刺激刺激他:“我听馆长说,等这一次的展览结束,打算以乾隆时期的瓷器为主题办一期展览,你觉得怎么样?”
尹桢干脆合上了书,“逆子”两个字似是立刻就要脱口而出。
婉襄再也忍不住,在安静的阅览室中大笑起来,直到最后一缕阳光也从房中逃逸出去,到很远的,她用目光也追不到的地方,才终于停下来。
“该回家了。”他伸出手,把她的碎发别到耳后。
她的头发总是很长,不足以婉伸郎膝上,但他爱它的触感,总是以手指在她发间自如穿过。
“是该回家了。不过去年种下,收获的番薯还没有吃完,今晚还是吃烤番薯。”
他面有土色,把这本书放回到他的文件袋里,而后仿佛痛下决心一般地说:“今年再也不种那么多的番薯了!”
语气简直像在说“朕要杀光那帮在圆明园烧杀抢掠的贼人”一般豪迈。
婉襄醒过来的时候,他们都莫名其妙地回到了彼此更年轻的时候。
所有她从清宫之中带回来的数据都存在,却好像没人记得她做过的那几场直播,记得有她这样一个人回到了五百年前。
知晓这个秘密的人只有每天都守在他病床前的尹桢,可有许多事情是他也没法解释的。
譬如,他也拥有了几乎全部的,五百年前那位伟大君王的记忆。
回顾近代史对于每一个中国人而言都是一件十分痛苦的事,也因为如此,尽管是历史必然的进程,对他而言更是痛上加痛。
婉襄决定不再刺激他了,“我听说这附近开了一家西餐厅,主打的是什么清代末年溥仪爱吃的旧式西餐。”
“什么煎猪排菠萝、鸭肝大米饭、马代拉酒汁子、法国白兰地酒……说不定味道和雍正时期的一些菜肴也相似……”
她说到这里,才忽然想起来,她好像又说了一些不该说的。
尹桢用力地踩下踏板,原本并行的两辆自行车距离变得越来越远。
婉襄只好亡羊补牢,脚踏都要踩出火来,尽力地追上他。
“那些番薯都不用吃了,要不把它们全都埋回土里吧。今年要是长得多,就多送一些给那姐她们……”
她好不容易追上他,才发现他根本没有生气,只是一直在忍笑躲避她。
尹桢见她气喘吁吁,更是志得意满,“我生平从不负人,人若负我,上天默助,必获报复。”
笑声回荡在宽阔的广场上,两个人的速度都慢下来,不再与彼此斗嘴,在这古老的宫城之中受春风吹拂,多少年来都是一样。
他们最后把自行车停放在博物院的入口处,彼此携手,不约而同地回头看了一眼巍峨的,永恒的神武门。
庄重与静默让人慢,他将她揽在怀中,看着夕阳转过城楼,夜色一点一点地降临在这饱经风霜的城门上。
“婉襄。”华灯初上的那一瞬间,他在她耳边说话:“我好像在五百年前就说过爱你了。”
周围有电子路牌,循环播放着最近的新闻。
“……近日一佚名藏家向故宫博物院无偿捐赠了一整套清代的木镶各色玉石瓜果的九九如意,据悉,该藏家已经数次向故宫博物院捐赠各类文物共一百七十八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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