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栖从内室走出时,神情有些恍惚。
伸出手指摸了摸涔涔泪水,栖栖竟一时不知该怎么形容现在心中的情绪。
世事大梦一场,大师说,方才是她在催眠之中进入的潜意识世界。
可是...栖栖不曾记过这些事情。
七岁的火灾,化成灰影覆在脑海中,记忆里唯剩她伶仃站在满目疮痍里,看人走人散,白天黑夜的转换,在绿化带上等来回家收拾现场的爸妈。
那道机械音,栖栖觉得好熟悉,可是她记不起来。
像是众人的记忆里没有栖栖一样,栖栖的记忆里也不再拥有这个机械音。
栖栖擦拭尽脸上泪痕,她会找回这段记忆的。
她一定会的。
那样大的火,她根本没有能力救下爸爸妈妈和哥哥。
“栖栖,你的眼睛怎么红了?”
沈关观在外一直张望着内室,见到栖栖出来,立刻跑上前。
“啊?”指腹轻轻揉了揉眼角,栖栖抬眼笑下,“没有啦哥,方丈对我讲了许多佛法经文,我揉眼睛防止打瞌睡呢。”
对不起了,方丈。
沈关观仍有疑虑:“是吗?可我怎么看着像是哭过?”
“也许是打哈欠流出的眼泪。哥哥,我眼睛就很容易红啦。”
栖栖晃晃哥哥手臂,阻止他继续问下去。
她转而对沈关观身后的萨热和宋君裴笑着问:“我们接下来去哪里玩呀?”
萨热望望寺庙外的天色,被那一场雨耽误,暮色已悄然降临了。
回旧罗街开车也要开上一段时间,他们最好及时回家。
“我们先回家,明天再来玩好吗?”
都没有意见。
于是沿着山路走下,来到面包车旁。
打开车门,栖栖将要上去,却感到身后有一道视线在凝视自己。
停下动作,栖栖扭身回望,再次看见了龚警官。
群山莽莽,龚警官穿着黑夹克站在薄暮昧色下,暗芒交织的光影在他深刻锋锐的五官上游弋不定。
栖栖看不透他那双深夜似的黑瞳,只觉得他的眼睛和那群山一般深沉。
栖栖放下手,站定,遥遥望他。
......
没有理由,龚警官也不动。
不久后从他旁边车里钻出一个年轻男人,对他指了下车窗,又接连说了好些话,眉宇间满是疑惑。
龚警官微微动了下肩颈,侧过身低语几句,年轻男人点头,重又钻进车内。
萨热见栖栖不上车,顺着她视线看过去,看到了今天在后视镜里和栖栖打招呼的男人。
“小客人,我们该走了。”
萨热轻声,栖栖怔,点点头。
......
不,她或许该和龚警官打个招呼?
就在栖栖犹豫的这一小段时间里,龚警官已迈开长腿走到她面前。
龚警官肩宽个高,寸头深目,即便已尽力柔和面部线条了,可看起来依旧肃正得不容亲近。
他低头看向栖栖,眼中映着栖栖眼尾飞红的娇怜样儿。
还真是个小姑娘,喜欢哭鼻子。
“又见面了,栖栖。”
龚警官对栖栖牵了牵唇角,朝她伸出一只宽大的手掌。
栖栖伸出手,和他轻轻握了握。
龚警官的手掌有些粗糙,虎口生着茧,触碰上去令人一阵心颤。
沈关观下车,看见龚警官,很惊讶:“龚叔,你也在啊?”
龚警官朝他颔首,退后让栖栖离开:“天要黑了,赶快回去吧。”
栖栖挥手:“叔叔再见。”
龚警官双手插在夹克口袋里,眉头稍动,眼神淡漠:“再见。”
面包车的车尾在弯曲的山路里消失,龚警官掏出一根烟,咬着烟嘴,拍过身上所有口袋,没有找到打火机。
索性就这样叼着烟,双目注视着栖栖他们离去的方向。
“队长,我们抓到人了,明天是不是就可以回淮市了?”
年轻男人将火奉上,龚警官垂落眼睫,点了烟。
吐出缭绕的烟雾,他压着眉峰,顿了下说:“回。”
栖栖回到东叔家,很没胃口吃饭,为了不叫众人起疑,才勉力吃了几块糍粑。
借口说今日玩得累,她洗漱完早早躺入被褥。
栖栖是真的有些累,她感到背后有一大段牵丝攀藤的阴影。
清醒时她不愿去揭旧创,可老和尚引她进入潜意识,这旧创便如同被揭开仅存的薄痂,栖栖透过薄痂,看见了自己并未好全的伤口。
这伤口淋漓,只在栖栖想起时才发作。
栖栖安于透明时,对这些创伤的处理方式是逃避。
现在呢?
世界对于栖栖触手可及。
让伤口成为毒刺扎入潜意识里,任它们溃烂越来越深。
栖栖不会允许这种情况的发生。
方丈在她离开之前,交代她,若想彻底拔除郁气。
尽可试一试听心回忆苦难的方法。
栖栖闭上双眼。
十三岁时,她曾遭遇过一次意外的绑架。
被绑架的还有另外一个男孩,比栖栖高,比栖栖大几岁。
绑匪将他们绑起来扔进废弃仓库。
绑匪们打电话并不避讳着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孩子,栖栖便得知男孩出生某医学世家,只要男孩的爷爷答应救他们老大,他们就会放走男孩。
不知什么原因,绑匪们没有得到想要的结果。
当天晚上踹开仓库铁门,对男孩拳打脚踢后扬长而去。
他们在仓库门外喝酒叫骂的声音逐渐清晰起来。
“他妈的不愧是霍老爷子,唯一的孙子也舍得扔掉。”
“切,小孩不可以再生吗?”
“我们老大命怎么办?这小孩要不杀了?”
“卖了换点钱。”
栖栖在黑暗中恢复感官,鼻间浮动着淡淡的血腥味儿。
双手被绑在腰后,侧躺在地,指腹碰到的是冰凉满是灰尘的水泥地。
那男孩躺在栖栖身边,不喊不叫、不呻不吟,像死去一样静默。
栖栖知道他没死,因为她听见了另一道轻浅近无的呼吸。
有了寺庙那一遭,栖栖明白做任何违背记忆里的动作都是徒劳,不如做个旁观者,默默拾起潜意识里的记忆。
“同学...同学...”
栖栖听见十三岁的自己轻声唤男孩。
夜影中,男孩高瘦的轮廓一动不动,对她的呼唤置若罔闻。
“...同学,我能帮你解开绳子...”
栖栖拱着身子在粗糙的地上努力翻动。
她似乎看见了男孩的肩膀动了下,又好像没有变化。
她继续朝前,终于来到男孩的背后。
低头轻轻蹭了蹭男孩的背,能感受到男孩浑身都僵住。
这样不经过同意就随意触碰他人身体确实惹人厌恶。
栖栖抿唇,小声开口:“同学,我帮你解开绳子。那些坏人晚上不会一直看着我们,我看见仓库最里面有个洞,你应该能钻出去。”
男孩不说话,栖栖有些挫败。
没一会儿,栖栖沉默地俯下头将嘴靠近男孩后腰处。
男孩的手也被绑在身后,绳子是很粗的麻绳,打的死结。
但也由于是粗绳的缘故,只要咬住死结撕扯上一会儿,那粗壮的绳结便会松动下来。
栖栖咬动绳结的时候,眉眼含笑,搡了搡男孩的背脊,“同学,绳子松了,你赶快挣一下。”
听到栖栖这席话,男孩终于脱离了死水一般的状态。
“簌簌。”
他挣开手腕上的绳结,顿了一会儿,接着解开脚上的绳子。
他站起来,在黑暗里居高临下地看了会儿栖栖。
便缓步到栖栖背后,帮她解开腕上的粗绳。
栖栖正要去解脚上的绳子,被他阻止,一道儿给解开。
......
他恢复冷冰冰的状态。
栖栖忖忖,咬唇对他说:“同学,你身上的伤还好吗?”
绑匪们在外面大声猜拳,也就给他们的讲话提供了条件。
应是对栖栖帮忙脱身的行为有所触动,男孩静了一会儿,终于嘶哑着嗓音道:“没事。”
...栖栖听不到他的下文,很是气馁。
她听着男孩的呼吸声,抱着膝盖呆愣地盯着仓库门口。
两个受难的孩子不说话,只有从门缝里爬进来的阴冷月光昭然存在。
等了很久,绑匪们呼噜声如打雷一般响起。
男孩动了,他从倚着墙壁变为挺直腰背。
“...同学,那个洞就在仓库最里面...”
栖栖跟着站起来,她的腿有点软,有点跟不上男孩。
男孩走到中途,回身忽地对栖栖说:“谢谢你。”
栖栖摇头:“快点走吧,同学。”
男孩伸出手,牵住栖栖。
钻出洞口瞧见漫山银银月色时,栖栖有种劫后余生的喜悦。
扭头朝男孩看去,却发现男孩迎着月色,青涩的脸上满是冰寒,脸阴得像水。
栖栖看着他,不自觉退后一步,不敢靠近此时的他。
“你是谁,滚远点。”
男孩极其冷酷地对栖栖说了一句,其语气之恶劣差点让栖栖乍然落下泪。
咬着下唇抽噎几下,栖栖掐着掌心。
凭什么...自己还救了他呢...
男孩显然不愿带栖栖一起下山,两个孩子分道扬镳。
栖栖腿软更甚,男孩作为筹码前几天还有饭吃,可她却没有,猛地从地上站起来的时候,眼前都在发黑。
男孩走入深山里,对头晕倒地的栖栖不理不睬。
栖栖扣着湿润的草地,没忍住呜咽起来。
“那小杂种跑了!”
绑匪凶恶的声音猝不及防响起。
栖栖悚然一惊,想爬起来又跌倒,很快就有一道手电强光射到她脸上。
栖栖抬手遮住刺眼的白光,不敢动作。
“我们什么时候绑了个小女孩?”
“不知道,别管了,一起抓起来。”
“那个小杂种呢?”
“看见他跑山里去了。”
栖栖被重新绑起来扔进仓库,绑匪们的交谈声传来。
她一字不落地听进去,回想起男孩那冷漠的神情,栖栖不由得坏心思起来。
让他被抓起来。
绑匪们的争吵声越来越大,过了一会儿,他们杂乱的脚步声离去。
栖栖倏地慌乱。
他跑得多远了?伤口会不会让他跑不远?千万不要……被抓回来啊。
门口还留下一个绑匪,那绑匪闯进门,打量了下栖栖。
他狞笑着,走到栖栖面前狠狠打了她一巴掌。
栖栖眼泪一下子被打出来,半边脸都辣。
绑匪看着她,眼神一会儿疑惑一会儿狠辣,嘴里还喃喃自语。
“这小女孩是谁?”
“不管了?妈的,都他妈让老子烦死。”
栖栖见他又抡起粗壮的手臂作势要打,反倒不再哭,只是陡然脑子空白一片。
她傻傻地想,如果自己死了,不知道有没有人为她哭。
千钧一发之际。
熟悉的机械音响起,不同以往的是,这次的机械音似乎掺杂着一些无奈和其他情绪,平直的声线由此低落下来:“唉,小朋友。”
——“你怎么会被光环连累成这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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