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后,云浮城。
自来仙盟的试剑大会都在麓山举行,而云浮则是距麓山最近的城池,有那没资格参加试剑大会,赶过来看热闹又住不进麓山的修士,早在试剑大会开始前半个多月,就将云浮城里为数不少的客栈住满了。
各种酒楼里茶馆也不遑多让。
皆客似云来,熙熙攘攘的好不热闹。
众多散修和小门派弟子三五成群,或小声或激昂的,讨论着试剑大会可能获胜的热门人选。
“我说一个,青城剑派的风碧落风少主,应该没人会反对吧!”有人举着手里酒杯,满脸笃定,以为会受到身边众人的齐声认同和赞誉。
却不想聚在此处的其他人也都不是傻子,等着他的只有连串倒哄和嘁声。
“你这人说的是什么废话?”
“风少主自身天资绝伦,又背靠上三宗之一的青城剑派,有守一道长这个渡劫期大能作为亲爷爷,自小各种大试炼就没有成绩不好的时候,自然是此次试炼大会夺魁的热门人选之一!这有什么好说的,况且……”
“况且他与群芳门的蓝湄心、蓝少主两人皆已碎丹成婴,身为此次试剑大会中少有的元婴修士,只怕是头名魁首要在他们二人中间产生!就是不知道是风少主这柄世所罕见的疯剑技高一筹,还是蓝少主那朵雍容华贵的白玉牡丹更厉害些!”
“正是正是,这两位进前三肯定是稳的,只到时看他们谁第一、谁第二罢了!我在此投蓝少主一票,她向来稳扎稳打,很少有跟人拼命的时候,很难不让人觉得她是留有什么后手在。”
“那我不就不得不投风少主了!以两人平时交手的情况来看,显然是风少主胜率要更高些!”
客栈大堂里的人明显分为了两派,为此次试剑大会究竟是风碧落夺魁,还是蓝湄心能够拿第一争得面红耳赤、气氛高涨,谁也不打算退步!
当然也有人有不同意见。
只听角落里一个身穿蓝衣的修士端着酒杯,低声感叹,“说起年轻元婴修士的话,就不得不提当日在北疆守城,时引雷劫、劈妖兽以一己之力将整个兽潮群撵得仓惶逃窜的顾砚了,要真论将起来,他才是这些天之骄子里头最先渡劫成功,碎丹成婴的人。”
“顾砚呀……”大堂里差点为风、蓝二人谁拿魁首打起来的两拨人纷纷停下,为这个名字感叹两句。
众人都听过顾砚的事迹,也都觉得顾砚可惜。
单木灵根,无暇金丹,从小苍山那个乡卡卡出来时才金丹初期,却能凭本事在虞城顿悟突破至金丹中期,又能在幽篁秘境遇奇遇进阶至金丹后,还是他们这批人中首个成婴的,本该前途无量、平步青云。
不仅天资悟性绝佳,品性更是出众,为了守住北疆城,敢冒常人不敢冒的风险强行破境、碎丹成婴的事确实称得上是大义凛然、临危不惧,守城的方式也确实是令人耳目一新、心生敬畏。
只可惜……
“据从北疆回来的人说,顾砚因为强行破境在劫雷中受伤不轻的缘故,元婴有损,需要十年的时间才能完全恢复。在此期间,都不能随意动用灵力,若是在修养过程中动用灵力,更是会拖延修为恢复的时间。如今距离他受伤才刚过六年,也不知其修为恢复得如何了。”
那人说起这件事,神色间露出些许惋惜来。
“顾砚只怕要错过试剑大会这等盛事了。”
众人不免跟着叹息两句。
“是呀,当真可惜。”
“他有伤在身,不来参加试剑大会是对的,虽说试剑大会乃仙盟难得的盛事,但以顾砚的天资来说,还是等彻底养好伤、以期来日最好,毕竟仙途漫漫,比的不就是谁能活得久,比旁人命长么!”
“只可惜顾砚本就是散修,没有宗门家族扶持,又因为有伤在身,不能通过参加试剑大会替自己争取更多的资源,也不知道在下一个百年里,还能不能跟得上风少主和蓝少主这些人的脚步呢!”
“哎,当真是可惜了。”
虽然他们也都觉得顾砚守北疆一事,确实值得他们值得称赞和敬佩。但若是此事换在他们身上,绝大多数人只会跟蓝湄心和风碧落做出相同的选择,只会为守北疆城尽力、而非冒自己被劫雷劈散的风险。
何况修真界本就是靠实力说话的地界,试剑大会又向来如此,上了试剑台就只看实力修为高低、分输赢,不讲任何的私情和脸面。
因伤限制修为的顾砚自然不可能取得好成绩。
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可惜了……”
“是呀,更可惜的是以他的年龄算,正好又会错过下一届试剑大会,像他这种天资心性都难得一见的修士,竟不能在试剑大会这等仙盟盛事上一展风采,确实有些可惜了。”
“啊,说起北疆城,有个消息也不知道你们听说过没有,楚月凝也曾在兽潮之后出现在北疆过,据说是挑战了一个何家的弟子,最后他打赢了。”
“哎?是那个陨落的天骄楚月凝吗?!”
“这么说,楚月凝修为灵根恢复了!?”
“我的个乖乖哟,要是楚月凝的修为能恢复到全盛时期,那风少主和蓝少主两人怕是只能屈尊去试剑台上争个第二了,想当年,他们两各自在楚仙君手底下输的次数可是真不少呀!”
“要不他能被叫做楚仙君呢?!当年不就正是因为他力压蓝、风两人,从无败绩,仙盟中人都传楚月凝最后必定会得到成仙,飞升仙界么,得证仙君之位么!可谁能想到,他堂堂楚仙君,居然连个元婴天劫都闯不过去……如今也不知道修为恢复了多少,想必是还在金丹境?你们可有谁听到他碎丹成婴的消息?”
“那倒是没有,不过楚仙君毕竟是楚仙君,连在劫雷中被劈散的灵根和修为都能恢复,在我这里他是有跟风、蓝两位少主一争高下的实力的。”
酒楼大堂热火朝天,气氛高涨。
二楼雅间里。
听到他们在言谈之中提及楚月凝,口口声声称其为楚仙君不说,竟还有人觉得他能在此次试剑大会中夺魁!楚钰将失手捏碎的酒杯扔掉,拿起张帕子擦着手指上血迹,冷声嗤笑,“不知道死在哪里、估计连尸骨都没能保存下来,指望他在试剑大会上夺魁,不如祈祷他早日投胎现实些。”
旁边的楚涵之咳嗽了两声,神色倦怠。
距离楚月凝脱离楚家、离开溧洋也有五年了,这五年里,他们没有收到任何跟楚月凝有关的讯息,死去报丧的消息没有,还活着在仙盟行走的消息更是没有!因着越墨道尊的那则批命,整个楚家都默认楚月凝已经没了。
在楚涵之的责令下,楚家逐渐很少有人再提起这个名字,偶尔有人嘴快说起“若是月凝还在的话,这件事情……”,也很快会意识到这种情况再无可能,脸色怪异的闭嘴不谈。
楚月凝这三个字,慢慢变成了楚家的禁忌。
楚钰也如同他所预想的改变了不少。
或许是这五年的闭关静修有了效果,也或许是终于没有楚月凝在旁边各种映衬、对比,楚钰的行事风格稳重不少,性格也逐渐变得不像往年那般偏激疯狂,修为更是从金丹初期提升至了中期。
似乎一切都在往好的、他期待的方向转变。
直到他们来云浮城中修整,等着三日后麓山的护山大阵开启,酒楼客栈里的人每每提起试剑大会时,难免会提到楚月凝的名字。而每当楚钰听到楚月凝这三个字,情绪就会变得异常激动,像是着了魔一般……楚涵之轻垂着眉眼,看着楚钰随手扔开的那堆带血碎瓷片,才不过短短半日,这已经是楚钰控制不住力道捏碎的第三个酒杯了。
看来月凝对楚钰的影响,还是太大。
也不知道这份影响何时才能彻底消失。
楚涵之暗自叹气,有些后悔当年任由族人对楚钰和楚月凝之间肆意对比了,可当初的他们也绝对想不到,同为最合适修炼的单灵根,有元婴境长老单独教导、各种资源都更优先倾斜的楚钰……
居然会被楚月凝全方位的比下去。
终归是投入越多,失望就会越多。
就连他都忍不住对楚钰的表现心生失望,也就不怪其他人将两个孩子从小到大的表现看在眼里,总是不停地念叨着楚钰不如楚月凝了。
说到底,还是楚月凝的表现太过优越。
可惜……
楚月凝是注定了的命不长久。
要是楚月凝不是早夭的命格,要是楚月凝能够成为他们楚家的少主,日后再顺理成章的接管、撑起楚家,将楚家门楣发扬光大,那该有多好呀。
楚涵之端着茶碗抿了口茶,暗自感叹着。
楚钰擦着手指,脸色隐隐有些不好看。
看着楚涵之端着茶杯明显失神想什么的模样,就知道他是又想起了楚月凝。
就是这个眼神,又是这个眼神!
从小到大,所有楚家的人在看向他的时候,都是这种“可惜你不是楚月凝!你永远也做不到像他那般优秀”、“你这辈子也别想跟楚月凝比”的嫌弃眼神,就如同附骨之疽,如影随形,成了他怎么都摆脱不了、压得他喘不过气儿来的梦魇!
楚钰猛地掐紧手心,胸口的恨意沸反盈天,犹如在飓风中掀起滔天巨浪的海面,呼啸着、澎湃着。最后全汇聚成浓烈至极、犹如实质的杀意,逼得他双眼如血通红,面目狰狞无比,握拳“砰”的声将面前的矮桌敲碎成木头渣。
“你在想什么?!”
巨大的响声将楚涵之从回忆中惊醒。
他看了眼面前面容扭曲、满眼恨意的楚钰,略微皱了下眉头,“只是偶然想起了些成年旧事,不值得一提,楚钰,如今试剑大会召开在即,你不该再如此冲动易怒。像你这样心绪不稳,在对战中很容易被对手抓住破绽进行攻击,从而落败甚至受伤……”
“是吗?”偏偏楚钰此刻怒气正盛,完全听不进去他的悉心劝导,兀自沉着脸色冷笑一声,“现在才担心我会被旁人抓到破绽,在试剑大会中战绩不佳,是不是有些晚了……呵,什么成年旧事,以为我瞎看不出来你又想起楚月凝了?!
既然你们都那么惦记着他,又何必让我当这个楚家少主,何必带我来代表楚家参加这个试剑大会?!你直接让楚月凝来参加不就好了,说不定你心心念念的还真能像底下那些人说的那样,一举夺魁呢,那样可不就给楚家长了大脸了?!”
楚涵之皱着眉呵斥道,“楚钰!”
他向来重视规矩辈分,就算为着楚家的百年计不得不各种偏袒楚钰,也决不允许楚钰在他面前放肆、没规矩!而楚钰性格偏激归偏激,手段狠辣也不得不承认,却也能看懂形式,在他这个身为楚家族长的长辈跟前,终归是态度恶劣有所收敛,还从未有过像这样直接跟他当面呛声的时候。
当即便摆出副长辈的威严模样,试图压着楚钰低头认错。
偏楚钰此刻胸口的那股怒火被彻底点燃,又因着楚月凝已死多年,而试剑大会将至、知晓楚涵之并不敢轻易动他的缘故,颇有些有恃无恐,并没有跟楚涵之这个族长低头的打算。
闻言神情桀骜的嗤笑出声,“可笑,想必你们想让楚月凝取代我参加试剑大会,都快想疯了吧?!可惜呀,你们没有留住楚月凝性命的本事,更没有开了地府黄泉路引渡,招楚月凝魂魄的本事!”
“思来想去,除了我楚家还有谁能去参加这个试剑大会呢,你们就算对我有千般万般的不满意,也只能把我推出去了,是不是?!既然如此,你以后最好少在我面前摆出这副长辈的威严嘴脸来,我告诉你……我楚钰不吃你这套!”
好一副张狂至极、无法无天的模样!
楚涵之的脸色猛地沉了下来。
他突然想起当时楚钰在违背祖训,不顾溧水河道上商船的安危,反而为了挣功、让楚家人对他刮目相看,领着人去追查那只渡劫妖兽的踪迹,事情被撞破之后楚月凝对他的质问!
楚月凝问他,“楚钰如今就敢将楚家祖训不放在眼里,谁能保证日后他没有将你这个族长,将真整个楚家都不放在眼里的时候!”
楚涵之当时并没将这句话放在眼里。
他总觉得楚钰之所以会性格偏激、略显疯狂的模样,是因为有楚月凝在,只要楚月凝不在了,随着这个名字被楚家人逐渐淡忘,楚钰的偏激性格肯定会有所改变。
如今看来……
楚钰哪里是性格稍微偏激,楚钰这是完全无法无天、丝毫不将楚家规矩和他这个族长放在眼里!
甚至连对待长辈的尊敬都没有一丝半点!
楚钰怎么会变成这样?!
明明幼时也是懂事听话、勤奋好学的孩子,见着他这个当叔叔的会态度亲昵的朝他笑,即便受伤颇重也会自己捂着伤口,反而安慰关心他的大人没事不疼。明明是个脾气秉性都不差的孩子,怎么会被他们楚家教养成如今这种疯狂、又尊卑不分的模样?!
楚涵之眉头紧皱,内心疑惑万分。
但他心中又有个根本压都压不住的声音在叫嚣,“楚钰为何会变成这样,你不是最清楚的吗?!他之所以会变成如今这副无法无天、连你都不放在眼里的模样,难道不是你一手惯出来的?!
在他仗着修为对同族肆意欺凌、对同族痛下杀手之后,在他踩着底线、不顾楚家祖训,为了自己的目的弃溧水河上的行人商船不顾,不仅不救人反而成了杀人凶手之后!本该对他严加处罚的你,却被你因为各种原因偏袒,轻拿轻放……”
“难道你就没想过,像你这样无休止的偏袒和纵容,究竟会养出来个什么样的可怕怪物来?!”
“今天的楚钰,全是你一手养出来的!”
“楚涵之,你心里清楚的很,你就是造成如今这个局面的罪魁祸首!”
楚涵之被那个声音一句接一句的质问着。
如同晨钟暮鼓,振聋发聩。
不断冲击着他本就因为中毒拖了数十年的羸弱身躯,以及看着楚家日益不稳而波动的心绪,苍白脸色被不断翻滚着的气血涨成病态潮红。喉咙里更是犹如有小虫子不断的在里头爬来爬去,一阵阵的让他痒得难受,最后再也支撑不住,拿帕子抵着嘴唇剧烈的呛咳起来。
不消片刻,就将手里捏着的帕子给全都濡湿浸透了。
眼里也添了几分哀伤和无奈神色。
他这个楚家族长当的……
怎么会这样?!
若是当年坐上这个族长之位的人不是他,而是那个被族老门嫌弃手段太过强硬,自来杀伐果断、毫不留情,偏偏又生做了女儿身的楚曦,楚家会不会……
就不用面对这种进退维谷的局面?
楚涵之剧烈的呛咳着,满口的血腥味道。
楚钰却没有丝毫关心他伤情的意思。
反而意味深长的看了他眼,“族长,你想在我面前摆出来长辈的威严来,也麻烦找块水镜照照你现在的模样……我如今已经是金丹中期修为,距离你这个元婴初期,也差不了多少年的修行了!”说着噌的站起来,朝着雅间门口走去,只态度冷淡的扔下句,“你们就好好在这待着吧,我出去逛逛,等麓山的护山大阵开后会自行前往的。”
话音未落,人已经出了雅间,顺带“砰”将雅间的门重重甩上了。
雅间内,楚茗看着呛咳不止的楚涵之,眼神里略有些担心,为楚涵之的身体情况,也为楚钰刚刚竟敢明目张胆威胁楚涵之这个长辈的凶恶态度,“族长,您真的不出手管教少主么?”
楚涵之咳嗽着,染血的唇畔浮起抹苦笑。
“再等等,试剑大会召开在即,我若是在这个时候打伤了楚钰,这么多年楚家和我对他的百般忍让,和纵容都算是白费了……”
“等到试剑大会结束,不论结果如何。”
楚涵之眼神沉郁的叹了口气。
他也确实该出手好好的管教楚钰了,再这么纵容下去,楚钰只怕是真要翻天了!
楚茗看了眼门口,暗道希望如此。
族长这些年来对犯错的楚钰纵容太过,每每都是轻拿轻放,说的是小惩大诫,事后却根本没见楚钰有任何悔改的迹象,对楚钰一而再、再而三的纵容偏袒,早已经引起很多人的不满。
那些对此不满的人里面,也包括他。
只不过他们人微言轻,修为都还不到金丹,没什么在族长面前说话的份儿罢了。但他们不服气楚钰,对楚钰下达的各种指令,自然不可能做到言听计从,比起当时楚月凝还在、领着他们活动的时候,楚家底下早就不是铁桶一块。嫌隙暗生,勾心斗角、相互看不惯使绊子的情况更是屡见不鲜。
像蓬勃生长纠缠着的葱郁水草,只等着将楚家这艘大船绊倒、拖死在河水中。
何况楚钰竟敢以如此态度对待族长。
日后等到他修为精进,碎丹成婴升至元婴境,同样境界却常年病弱的族长,还真不一定能够凭借修为压得住他。
若到了那时……
只怕是后果不堪设想啊。
楚钰出了雅间,心情仍旧烦躁无比。
他也没有什么具体想去的地方,漫无目的的在云浮城的街道上游荡着,也不知道走了多久,突然觉得余光瞥见的一抹背影极眼熟……
嗯?楚月凝?
怎么会是楚月凝?
越墨道尊的批命是楚月凝会死在五年前。
如今五年已过,楚月凝早该尸身彻底腐烂融进泥土里、只剩下具不知道被抛在哪里的幽幽白骨,怎么可能出现在云浮城?!应该只是个背影稍微相似点的背影而已。
楚钰摇了摇头,并不愿相信楚月凝没死,
他转身要走,却见那个背影看着很像是楚月凝的人捏着块胭脂色的糖块,喂进了对面一个青衣男子嘴里。只见那人似是有些害羞,白玉似的脸颊飞上片淡淡红霞,给本就明媚殊丽的容颜添了两分魅惑,引得周围许多路过的妙龄男女驻足不前。
不是顾砚是谁?!
要这样看来,那个捏着糖块的人……
绝对是楚月凝跑不了!
楚钰猛地变了脸色,满心都是楚月凝怎么可能还活着的震惊无措,见他们已经从卖糖的小摊上挑好糖块、拎着小贩打包好的油纸包打算离开。
赶紧拨开周围人群,神色急慌的追了上去。
前面两个人看似随意闲逛,脚步却不慢。
身形又淹在周围熙攘的人群中,时隐时现,若有若无的,楚钰一路追着他们穿过两条热闹的长街,出城后又走了至少十多里,才在座门口栽了两棵桃树的院门口追上二人,“楚月凝?!”
被他追着的两人停下脚步,转过头来。
正是相携着去逛云浮城的楚月凝和顾砚。
两人皆神色平静,似乎并不意外楚钰会出现在这里,楚月凝甚至还笑了声,“你胆子倒是挺大,居然敢就这么追出来?不怕我将你杀了,就地掩埋么?”
顾砚笑着附和道,“这个主意不错。”
说完在左右四周望了望,指着院门口两棵开得正盛的桃树,“不如就埋在这两棵桃树下,也让它们芳华更盛、灼灼其华,也算是你最后还有点用处了。”
楚钰冷笑,并未将他们的威胁放在眼里。
这里可是云浮城外,再往前不到百里就是麓山,乃是历来仙盟招开试剑大会的场所。如今仙盟二百零八仙门、无数散修原来而来齐聚云浮,只等三日后麓山的护山大阵开启。
同上麓山参与试剑大会这等百年盛事。
若楚月凝敢在此地杀他,甚至不用等到明日就会被仙盟执法队察觉到,将其拿下铐往牢山受刑。
楚月凝不可能为了杀他搭上自己。
比起自己的性命。
让楚钰更大为震惊的是楚月凝竟然没有死!
这怎么可能呢!越墨道尊身为仙盟唯二的渡劫大能之一,近五百年来就出手过两次,他的批命从未出过差错,而批命中楚月凝的死期明明已经过了,怎么可能还好好的站在这威胁他?!
楚钰并不怀疑面前这个楚月凝是别人假冒。
楚月凝那双天生掺杂细碎金辉的眼睛,曾经在他从小到大的噩梦里出现过无数次,他连每个细碎金辉的位置都记得清清楚楚,不可能有人能够假冒得了!
他沉着脸色质问,“你怎么还没死?”
顾砚,“……”请问你礼貌吗?!
见面就问旁人怎么还没死,是不是有些太过分了!不过被质问到跟前的楚月凝显然没对他这种态度有任何反应,反而略微笑着,心情颇好,“又不是我亲自通知的你我的死讯,我如何能知道我怎么没死,你这么惊讶、不如亲自上麓山去问问那位替我批命的越墨道尊,我为何没死?”
楚钰满心的不可思议。
他不信楚月凝没死。
但很明显他信不信没用,楚月凝就活生生的站在那,还威胁要杀了他!
楚钰并不害怕楚月凝会动手取他的性命,他怕的是另外一件事……
是楚月凝会取代他楚家少主的位置!
这个担心当然不是他杞人忧天。
楚钰并不痴傻,从十三四岁起就察觉到楚家人对他的嫌弃,也对楚家为何会弃楚月凝而选他当楚家少主,楚涵之又为何会屡次不问缘由、不问事故只偏心纵容他的原因心知肚明。
因为楚月凝会早死。
或者说是因为那道批命,所以他们笃定了楚月凝会早死!
有这个原因在,楚家的少主位置只能是他!
可如今越墨道尊批命的死期已过,楚月凝居然没死!不仅没死,他还好端端的出现在云浮城外。
看样子是打算三日后上麓山参加试剑大会!
一旦这个消息被楚涵之知晓……
他将失去所有的、因为楚家人笃定了楚月凝会早死,从而赋予他的权利和偏宠!
不不不,他即将面临的远不止这些。
若是楚涵之真将楚月凝接回楚家、让楚月凝当上楚家少主。——这几乎已经是铁打的事实,楚家会放弃楚月凝就是因为那条“命中早死”的批命!可现在楚月凝的命中死劫已经过了!
等楚月凝回了楚家。
他以往犯下的所有错处,那些因为楚涵之偏袒被轻易揭过的事情,不论大小、事无巨细,都会被楚家人重新翻出来跟他算总账!而且……楚钰想到他刚刚对楚涵之的态度,只感觉背后有什么冰凉刺骨的东西爬过,惊起他浑身的鸡皮疙瘩。
他的下场会很惨,这点根本毋庸置疑!
所以楚月凝为何没死呢?!
楚月凝为何就不能去死呢?!
楚钰满心都被怨恨填满了,也顾不得去对比是在此地杀了楚月凝、被仙盟执法队察觉抓去牢山受刑更惨,还是眼睁睁看着楚月凝夺取走他此刻拥有的一切,从此平步青云、高枕无忧。而他自己只能在楚家接受无休止的清算和处罚究竟哪个结果更加惨烈!
眼中杀气毕现,怒喝一声,“我不管你为何没如批命中那般死在五年前,但你既然敢出现在这云浮城外,那明年的今日就是你楚月凝的死期!”
说完拔出背后斩星剑,朝楚月凝扑了过去!
他想得倒好,就算在此地跟楚月凝拼个你死我活、同归于尽也比等楚月凝回了楚家,他要在往后的日子里受着楚家给予他的惩罚,再被楚月凝压在底下、看楚月凝的眼色活着!
如果是那样,他选择跟楚月凝同归于尽!
一剑刺出,带着隐隐的破空声。
显然是毫无保留,竭尽全力,誓要跟楚月凝拼命搏杀!
可惜他漏算了双方的实力差距。
那把曾属于楚月凝、亮若秋水的斩星剑尚未刺到楚月凝跟前,只见他们身边怒放着粉白花瓣的桃花枝突然暴涨,纤细花枝微微颤抖着,说不出楚楚动人,娇妍无比,却在瞬间爆发出极强的力量,将楚钰连人带剑抽飞出去数十丈远。
扑腾起大蓬砂尘后,将其胸骨撞碎数根,趴在地上大口大口的往外吐血,根本连站都站不起来。
顾砚捏了根半开不开的桃枝在手里,神情愉悦,“旁的暂且不论,蕊姬这拿花枝抽人的招式我琢磨了五年多,今儿刚巧拿送上门来的楚钰试试手,感觉还不错的样子。”单论威力的话,确实不能跟他的吸血荆棘相比。
但胜在好看呀,操控起来也不费灵力。
那边楚钰被桃枝抽飞出去,深受重伤、趴地吐血的楚钰笃定了楚月凝不敢在云浮城外动手杀他,格外的有恃无恐。边吐着血边狰狞笑着,“哈哈哈,楚月凝,你只怕是还不知道吧,当年你离开溧洋的时候你娘病得最是严重,疯疯癫癫的在你那栋小竹楼了住了半年。
最后在那年的除夕夜里,连口团圆饭都没吃上,拿根绳子把自己吊死在了你屋里的窗户上!尸体都凉透了才被附近的人发现放下来,你知不知道她在留下的遗书里写了什么?她说你这辈子错投生在她肚子里,是她的错害得你孤苦半生,不愿意看着你孤零零的上路,想去黄泉路上陪你一程!”
“哈哈哈哈,她以为你死了!”
“楚月凝,你娘以为你早就死了,舍不得你独自上路去地府,才会想着要吊死陪你上路!可你还活着,哈哈哈,你还活着!你还活得好好的,却不愿意回去告诉她你没死,她是为你死的,楚月凝,你给我好好记住了,你娘是因为你而死的!”
楚月凝沉着眉眼,辨不出是何情绪。
顾砚捏紧了手里的桃花枝,神色冷凝似冰霜,“云前辈,你还不动手取他的性命,是打算让我们放楚钰走吗?!”
楚钰的狂笑顿住,似是在思索他喊的是谁。
但很快也不用他想了。
一个身穿蓝灰道袍、头发花白的老者跨坐在院墙上,正拎着个黄褐色的酒葫芦“咕嘟、咕嘟”喝着酒,闻言哈哈笑了两声,“顾小友,这就是你不懂行了吧,我若想取他性命自然是易如反掌,只是直接将他打杀了有什么意思?
不痛不痒的,他可能连自己死的都不知道,就糊里糊涂的进了黄泉路,就该像你们这样,跟他掰扯掰扯清楚来龙去脉,看着他惊恐、看着他愤怒、看着他绝望,然后再杀了他才有意思呢!”
他“咕噜咕噜”两口将葫芦中的酒喝完了,赞了声爽快,“也不亏我在这墙上待了半个时辰,听了你们这么多的精彩故事,也该到了我同他算算账的时候了。”说着将葫芦挂回腰间,背着双手慢悠悠的朝楚钰走了过去,笑得一脸慈眉善目的凑过问道。
“楚家少主,不知道可认识老朽?”
从看到他出现在墙上起,楚钰就脸色大变,眼里的疯狂和仇恨霎时间消散干净,只剩下了恐惧。浓重得散不开的、对即将来临的死亡的恐惧,以及被这种恐惧逼出来的满头大汗!就算当初被楚月凝磕破了脑袋封进冰层里,被顾砚一招抽断数根胸骨不断吐血,他也没有露出过这种表情。
因为楚钰心里明白,他们都不可能杀他。
毕竟杀了他,他们也脱不了干系。
但现在楚钰害怕了。
楚月凝和顾砚不会杀他,但面前这人会!
他不想死,他当然会害怕!楚钰抖着擦伤半边,又沾满了泥土的脸,战战兢兢的开口。
“云、云前辈,你听我解释……”
“哎!你别解释。”
老者笑容慈祥,脾气极好的应了他的称呼,却不打算听他的解释,“老朽活了上千年,又兼了仙盟执法堂堂主一职多年,自认分辨是非真假的本事还是有的,既然会出现在这儿,必然是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弄清楚了。
想必你心里也明白,所以才会看到我的时候这么害怕,对不对……”
楚钰已经满脸死白,抖若筛糠。
他想挣扎,想开口辩解,却发现自己根本张不开嘴,两片嘴唇像是被黏住了般,不论他怎么用力想张开、哪怕胡乱编写谎言搪塞也好。可他做不到,他只能满心恐惧的等着自己死期。
“哎。”白发老者幽幽的叹了口气,脸色有些惆怅,“你说你动谁不好,非得动我的小赦儿呢,我如今都一千多岁啦,近六百年就收了这么个关门弟子,你非得把他给害了、连件让我有点念想的遗物都不给我留,让我这个糟老头子晚年寂寞,瞧见我这头上的白头发没,都是赦儿死后愁白,你说我该不该来找你算账。”
“呵,我跟你说这些有什么用呢,你如今便是后悔死、害怕死,也换不回我那可怜徒儿的命呐!”他越说越是忧伤,干脆不说了,“也罢,我这就送你上路。”
说完祭出块巴掌大的番天印。
楚钰仍是说不出话来,眼神惊恐的瞪大了。
没等他有太大动作的挣扎,那块番天印轰然变大,犹如座小山似的罩头砸下去,从头到尾都沉默无声的楚钰瞬间被砸成了肉泥。
老者收了番天印法宝,叹着气转身离开了。
云浮城中,刚刚缓过来、端着茶杯喝茶的楚涵之冥冥之中感到股不详,脸色瞬间剧变,喊过门口守着的楚茗,“楚钰呢?!还没有回来么!”
“没呢。”
“快去找,将我们带过来的人全都派出去找!”楚涵之心慌不已,连磕向桌面的茶碗都放不稳,沿着桌面滚落至地上、哗啦声摔成了碎片。茶水将他穿着的衣衫浸透了大片,他也顾不得了,只面色惊慌、看着虚空中的某个方向嘶声吼道!
“快点去!赶紧去把楚钰给我找回来!”
楚茗也不知他为何突然如此失态,还是赶紧领命出门找人,谁知道刚出门就迎面撞上两人,表情顿时就跟装撞了鬼似的惊恐无比,“月、月凝?!你怎么会还没、还没……”
“怎么还没死?”楚月凝冷淡的补上了。
楚茗吓得浑身僵硬,迈不动脚,“你到底是人是鬼?”
楚月凝没再理会,绕过他径直走进了屋里。
楚涵之自然也惊讶万分,满脸不可置信的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月凝、你……”
楚月凝将斩星剑和楚钰的储物戒指放到他面前,语气冷淡得像是在诉说一件再微渺不过的小事,“楚钰死了。”
“我早就跟你说过,他会死在我前头。”
“你不信,我就只能证明给你看。”
心中那点不详的预感成了真,楚涵之脸色惨白、摇摇晃晃的跌坐回椅子上,满目茫然,也不知是该震惊楚月凝居然躲过了命中死劫之事,还是震惊楚钰竟然会死在试剑大会即将开启之际!
他以手掩着嘴唇,喉咙一阵阵的发痒难受。
他又想咳嗽了。
或许他的身体在被拖了这么多年,终于要到油尽灯枯的时候了?他或许也活不了几年了,可如今楚家的情况,他怎么敢死,他怎么敢……去见楚家的列祖列宗们!?
楚涵之满眼空白的坐了许久,身为家主的责任终究是让他回过神来,看着面前澄若秋水的斩星剑,再抬头看向楚月凝,“月凝,你想不想这把斩星剑……物归原主。”
斩星剑原是楚月凝所有。
这句话的意思也就很明显了,他想让楚月凝回楚家、接手楚钰的一切,去当真正的楚家少主,甚至是楚家的主人。
或许在楚涵之看来,这是个非常有诱惑力的提议。
但楚月凝只觉得好笑,“我以为你至少会先问一句,是不是我动手杀的楚钰,楚涵之,是不是只要我跟你回去当这个楚家少主,就算楚钰当真死在我手里,你也能想办法从仙盟执法堂手中保下我?在你心里,我跟楚钰的命……是不是都贱如草芥、无足轻重?”
楚涵之捂着嘴唇咳嗽了两声,没什么表情。
楚月凝冷笑了声,“可惜楚钰不是我杀的,我也不需要楚族长出手保我,至于这斩星剑,虽然是把不错的兵刃,但我已经有更好的选择了。”
说完他转身要走。
楚涵之伸手要去拉他,“月凝……”
没拉住,楚月凝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门外,楚涵之刚站起来,眼前就一阵阵的发白,根本站立不稳,摇晃着朝前倒去。
意识彻底模糊之前,他心里就剩下一个念头。
楚家,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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