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过楚涵之出来,楚月凝走向等在门口的顾砚,两人同行往早定好的住处走。
他们于三日前抵达的云浮,只因那位明心剑宗的云长老不愿在云浮城中杀人、将事情闹得人尽皆知,便答应了他将楚钰引到城外去。
此刻诸事完毕,也该回去专心修炼、调整状态,等着三日后的麓山之行,再在试剑大会中拿个好名次。
——楚月凝想要的建宗令,势必得争一争。
云浮城里此时正聚集着来自天南海北、五洲四海的修士,宽阔街道上人潮涌动,熙熙攘攘,尤其热闹,耳边充斥着各种小贩的叫卖声,与人讨价还价的声音。
偶尔还能见到有人起争执的吵闹推搡、甚至十八般武艺齐齐上阵,直接打起来的,打得精彩处还会引得周围之人齐声叫好,倒是让打架的人觉得好没意思,齐齐停手互相瞪视着散开了。
略显拥挤的人潮中,顾砚被身后之人推搡着,朝楚月凝靠了靠,环在手腕处的荆棘藤往衣袖外探了个头,等察觉到对方并没有恶意后,又重新变成只由藤蔓缠绕出来的碧绿镯子,套在那节手腕上轻轻晃悠着,不怎么起眼的模样。
顾砚抬手,捏着那只镯子转了转。
最终还是决定将在喉咙口堵了许久的话说出来,“月凝,你娘的死……”他实在不太擅长劝解旁人,尤其是牵扯到这种是非很难公断的事儿。
他至今也没想通那年除夕,楚母怎么会突然记起自己有个儿子,想着要跟楚月凝缓和关系呢?!
既然都已经冷落了那么多年,继续保持之前的疏远、形同陌路难道不好么,为何偏偏在楚月凝放弃的时候突然凑过来?!至于因为做了个噩梦,半夜惊醒后冒着雨过来找他们,非得看自己儿子死没死,最后还将自己折腾出心病来,顾砚对此事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只当她好好吃药、慢慢想通后病也就好了。
他从未想过楚母会病情加重。
更是从未想过楚母会严重到闹自杀,最后居然还成功了!
听到楚钰临死前说的那些话语,他心里略微还是有些担忧的,怕楚月凝因此受到什么不好的影响,一直想说点什么、最好能将此事给化解了。
可琢磨半天,正开口劝说时却突然卡了壳。
因为是放在心尖上、在乎的人。
甚至没办法轻描淡写,事不关己的说出一句,“你娘的死根本与你无关。”虽然在他看来事实确实如此,笃定楚月凝会早死的是楚家,因此不愿给予他丝毫亲情、关心的也是楚家,楚母就是其中一员。
总不能他们不想将楚月凝当子侄、当儿子看的时候,就各种忽略漠视他,故意忽视了几十年、任由人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受尽委屈折磨后,突然又改了主意想对楚月凝好了,楚月凝就得接受吧?
楚月凝又做错了什么呢?
他的原罪不过是那位越墨道尊的一道“命中注定早死”的批命,就惹得亲族不亲、父母不疼,自己明明有父母有宗族,却跟个孤儿似的,在楚家吃尽苦头、孤苦伶仃的长大。
最后等他有了对抗这种宿命的力量,想着要从楚家离开,开始自己新的人生,他几乎是孤注一掷的、在赌自己会不会如同批命中那般早死!最后他成功了,躲过了那所谓的命中死劫。
却有人莫名其妙的要让他为楚母的死负责。
天底下哪有这种道理?!
顾砚难免有些替楚月凝感到不公平。
是,他们离开溧水时楚母正病着,可那又如何?该于病中陪伴照顾她的人是她夫君和幼子,跟楚月凝这个她从未正眼
看过、甚至都不太愿意承认的儿子都什么关系呢?!
正在胸口憋着气呢,突然觉得手腕一热,戴着荆棘玉环的手被人牵起来、轻轻握住了。对方指尖微凉,指腹因常年练剑磨出来细茧擦过他的手腕,带起股令人皮肉酥麻、一路蹿到胸口心尖的微痒意。
让顾砚忍不住轻轻往后缩了缩。
却毫不意外的再次被握紧了,两根修长指节故意似的,在他手腕处若有似无地轻轻蹭着,将那点微痒一寸寸的加重至不能忽略&a;30
340;地步。
耳畔响起楚月凝略低的声音。
掺杂着些许明显的笑意,又像是在叹息,“阿砚,你怎么还不能习惯我的触碰啊?”
顾砚,“……”他也不知道。
总感觉身旁这人有什么魔力似的,就连手指偶尔相互碰到他都会反应极大,同旁人相处明明不是这样……若是有不认识的人碰到他的手臂,他的第一反应绝对不是躲开,而是浑身戒备的去观察对方是否有跟他动手的迹象,随时准备反击。
若是认识的人就更简单了。
例如这五年经常跟着他们行动、偶尔回趟宝行露个面的鱼池,要是敢朝他扑过来,顾砚决定能够面无表情的将人摔出去,让他知道什么叫元婴和金丹之间的境界碾压。
唯独楚月凝是不同的,哪哪都与旁人不同。
那种感觉他也不是不喜欢,就是习惯不了。
总是会有种手指都忍不住蜷缩起来的心悸。
好在楚月凝并不介意,只是一次次将他往后缩的手再拽回去,重新于掌心里握紧了,这次也是一样,握紧后拉着他往客栈的方向走,等到他们好走到客栈门口时,楚月凝突然跟他说了句。
“我不会将楚钰说的那些话放在心上。”
顾砚略愣,反应过来后赶紧点头,“嗯。”
说他冷血也好,说他无情也罢,反正他心里是不愿意楚母的消息再出现在他们耳边。
对方不论生死,都该与他们毫不相干。
两人相携进了客栈。
因着试剑大会的缘故,他们所住的客栈也是人满为患,大堂里几乎所有的四方桌都坐得满满当当,顾砚进门就看到身穿鹅黄襦裙、如云发髻簪着三根青玉排簪的黄鹂。
她正坐在靠墙的位置埋头碗阳春面。
左手边的长凳上坐着个身穿华服、表情轻佻的青年男子,笑嘻嘻的凑过去、低声跟她说了两句什么。见她只顾着埋头吃面、不搭理人,仿佛那碗连颗油星都不见的素面是什么山珍海味,眼里闪过两分浓厚的兴味,拿手中折扇去挑她的下巴,“小姑娘,同我说两句好听的话,我请你吃酱牛肉呀。”
黄鹂冲他翻了个巨大的白眼,随手扒开顶着自己下颚的扇子,端着面碗背过身去继续嗦。
“嘿,小姑娘还挺有意思啊?”
许玉竹自幼便仗着爹娘生得副好皮囊,又家境富裕,出手阔绰,凭着随口编排出来的花言巧语,自觉哄骗个把小姑娘轻而易举,信手拈来。
即便是有灵根修为的女修也不在话下,还从未在平民女子身上栽过跟头呢。
面前女子姿色不过中等,原本是入不了他眼的,只不过他在此等人,闲得无聊逗弄两句,原以为不消两句就能勾搭上手。却不想对方连话都不愿同他多说,明明吃些三文钱一碗的素面,却对他叫过来的酱牛肉和百珍糕不感兴趣,甚至还隐隐透露着点嫌弃的神色。
倒让他起了两分兴趣,非得将人勾搭上手。
笑嘻嘻的展开手中折扇扇了会风,眼珠略微转便心生一计
,假装不经意间将自己的一颗下品灵石从储物袋里抖落出来,好巧不巧还落到黄鹂的面碗跟前。
黄鹂从面碗里抬头看他,杏眼里闪过疑惑。
许玉竹阖拢折扇,假装哎呀了声,笑嘻嘻的看着她,“手抖了,既然这枚灵石滚落到小娘子跟前,必定是跟小娘子有缘,不如这枚灵石就送于小娘子当礼物,小娘子想买什么想吃什么尽管点。”
黄鹂盯着面前的下品灵石,猛地瞪大了眼睛,似是受到了什么惊吓般,“我同它可没什么缘分!你快将它拿走!”
说着伸手去捏那颗掉落在她碗边的灵石。
为了表示对那颗灵石的嫌弃,她只肯用两根手指轻轻拈起来,猛地将其朝对面笑得一脸花枝招展的男人扔去,生怕自己扔得慢了,就会被人强行跟那棵灵石扯上关系。
许玉竹抬手将那颗灵石接住,脸色僵了僵,看黄鹂的眼神里露出两分不耐烦来,隐隐有些不太满意她这种欲迎还拒的粗浅手段,暗道这女人可真是不识趣,难道以为自己值更贵的价钱?!
黄鹂
扔完灵石,依旧低下头来继续唆面条。
她从溧洋出来后,这五年来跟着鱼池、顾砚他们东奔西走的,见多了世面,早就不是当年那个为了跟柳家小子争个高低、怕被亲娘戳指头就敢打扮好去勾搭仙长的小女孩儿了。
也早就知道了灵石也分为四等,有下品灵石、中品灵石、上品灵石的极品灵石。
她其实过得并不穷困,相反这几年是她自懂事起过得最好的日子了,腰间挂着的钱袋里装满了灵石,还全是极品灵石。
都是鱼池给的。
按照鱼池说的,他平时手里只有极品灵石。
实在需要买些不太值钱的小玩意时,才会特意去找人换上品灵石,至于中品灵石和下品……他是绝对不会去碰的。
不仅他不碰,连黄鹂也不许碰!
鱼池在说这些话的时候,语气相当沉重,白胖脸上凝满了无限惆怅,“要是让别人看到我居然拿着下品灵石去买东西,他们肯定会暗中怀疑万宝行快要破产了,不敢再跟我们宝行做生意,所以我从小到大就没有摸过下品灵石,或许这就是家里太有钱的烦劳吧。”
“你是我的人,一举一动都代表着我的面子,所以你绝对不能去碰中品灵石知道不,下品灵石就更不用说啦,要是碰了话后果会很严重的!”
这话在顾砚看来,纯属鱼池想在黄鹂面前炫耀下自己家底、顺便大张旗鼓的装个逼,根本没放在心里。
但黄鹂她真心实意的信了。
她不仅信了,还觉得自己碰了下品灵石,可能会给鱼池和他家宝行带来厄运,当天就把荷包里装着下品灵石都给扔了,也就导致她挂着的钱袋里全是极品灵石。
平时鱼池在还好,衣食住行都不用她付钱。
可他们刚进云浮城鱼池就被唤回宝行听训,今儿一早顾砚跟楚月凝又都出门去诱杀楚钰,留她一个人在客栈里,等到肚子饿了下来找吃的,摸遍钱袋硬是没从里面摸出半两碎银、或者一颗下品灵石出来。
她也不敢在那么多修士面前摸颗极品灵石出来用。即便是她胆子再大,也不敢在鱼池和顾砚他们不在的时候,当着这么多人面显露自己兜里都极品灵石的事儿。万一有人见财起意,把她拖去没人的地儿劫财劫色怎么办?!
最终只能忍痛将自己从家里带出来、为数不多的铜板摸出来三个,买了碗最便宜的阳春面吃,谁知道吃到一半就有个小白脸坐到她旁边来。
又是酱牛肉、又是卤猪蹄的把桌子摆满了!
明明有装满钱袋的灵
石,却不敢随意拿出来用的黄鹂,“……”烦死了!闻着肉香心情不美妙至极,只想赶紧吃完回房间里等鱼池回来。对许玉竹的叨咕勾引半句也没听见,看到有颗下品灵石落到她跟前来,更是生怕会被沾上霉运,赶紧拈起来就扔。
大抵是她嫌弃的表情太明显,许玉竹不悦的皱了眉眼,暗道不过是个姿色不错的寻常妇人,我看上你乃是你的福气。
居然敢在我面前这般装模作样、矫揉造作!
我不给你点颜色看看,你只怕是还不知道什么叫天高地厚,伸手就要去抓黄鹂手臂。
偏那只手刚伸出去,就被人抓紧了用力一掰,随着咔嚓声骨节被折断的声音,整只手都被按拍向桌面,耳边响起个冷清的声音。
“没人告诉过你,不要随便动手动脚?”
许玉竹手腕剧痛,“嗷”的声叫了出来。
黄鹂满脸惊喜的看着他们,“顾仙长,楚仙君你们回来啦。”她对面前这个疼得脸色发白、嗷嗷直叫唤的登徒子没怎么放在眼里,压根也没注意到自己差点被人占了便宜。
只惦记着自己没吃到嘴里的肉,梗着纤细的脖颈咽了咽口水,小心翼翼的询问顾砚,“我能去买两个酱肘子吃么?”
顾砚对她能心大到这种程度也是很服气的。
但鱼池将人交给他们照看,总得将人照顾好了、完好无损的交回鱼池手中才行,闻言略点了点头,“去吧。”
黄鹂愉快的欢呼着,跑向柜去找小二点菜。
顾砚并未将腕骨被折断的许玉竹松开。
对方估计是在这一招之间意识到他们境界差距,知道自己打不过,张嘴就倒打一耙、恶人先告状,“这位道友你有所不知
,刚刚是那个女人先勾引我的,像她们这种没有修炼资质的女人,都是趁着年轻的时候,仗着自己有几分姿色,见到个修士就想勾搭上手好挣两块灵石,换成银子能够她花销一辈子了!”
顾砚冷哼,“是么?”
许玉竹捂着断手,急忙点头,“就是这样。”
顾砚暗道,难怪上辈子他师妹能被人哄得团团转,与他疏远呢,瞧瞧这满口信手拈来的谎话、说得就跟真的一样,要不是他早知道许玉竹的真面目,又在门口看到两人的互动,说不定就信了是黄鹂故态复萌、主动示好勾引的呢!
可惜许玉竹这个上辈子就因为调戏其他人被他揍过的登徒子,在他心里的信誉度基本低于零!
“胡说八道,谎言随口就来!”
顾砚冷哼,将他被折断的骨头捏碎了两块,才终于将人放开了,“滚!再让我碰到你,小心你的另一只手。”
正说着,去柜台点完菜的黄鹂神色愉悦的哼着小曲儿往回跑,脚下也不知道被什么绊到,直愣愣的往前倒,好容易摇摇晃晃的站稳了,却从腰间没系紧的钱袋里蹦出来几颗莲子大小、质地晶莹的灵石出来,哗啦啦的散了一地。
她轻轻的哎呀了声,赶紧蹲下/身去捡起。
捡到许玉竹脚底那颗时,故意掐着嗓子、娇滴滴的笑着,“哎呀,这颗灵石虽然滚到了你跟前,但它却是我的,跟你也没什么缘分,我也不会将它送给你的……”
许玉竹脸色极为难看的沉了下来。
如果他没有看错的话,那几颗掉落在地的都是极品灵石,真的是见了鬼了,她一个不能修炼的凡俗女人身上怎么会有极品灵石?!偏那个一出手就折断他手腕,让他没有丝毫反抗能力的男人还故意似笑非笑的看着他,“你说谁因为一颗下品灵石主动勾引你呀?”
许玉竹脸颊涨红,颇有些无地自容的窘迫。
也不愿意在他们跟前久留,灰溜溜的要走,谁知刚转身就见他等的人出现在门口,探头往大堂里左右看了圈,娇媚脸颊露出抹惊喜神色,大步朝他们这边走过来。
许玉竹当然不想自己拿着灵石撩拨凡俗女人不成、反被对方故意打脸嘲讽的事儿被她知晓了,赶紧快走两步想拦住她,“蓉蓉,这间客栈里人满没空房了,咱们再去其他……”却不想戚蓉蓉不仅没停住脚步,反而一把拉起他,走到那个折了他手腕的男人跟前。
好巧不巧,抓的还是他刚刚被折断、没来得及治疗止血的那只手,只疼得他龇牙咧嘴、眉毛眼睛差点乱飞出脸庞去,戚蓉蓉却是浑然不觉,径直拉着人走到顾砚跟前,一脸惊喜,“大师兄!好久不见!”
说完见对面那个身穿鹅黄襦裙的女子一脸惊诧、又肉疼不已的表情看着她,略有些疑惑,“怎么了?”
黄鹂翘着指尖,指了指她抓着许玉竹的手。
戚蓉蓉低头看去。
哇,满手的鲜血,都快顺着她手心往下滴了,她赶紧将许玉竹的手腕甩开,略有些惊讶的看向许玉竹,“这是怎么伤的,你怎么一声不吭呀!?”
许玉竹讪讪笑着,只喊疼也不敢说原因。
黄鹂在旁边捂着嘴嘻嘻的笑着,乐不可支。
戚蓉蓉无奈,只好先动手给他止血、包扎好伤口后,才有空跟顾砚叙旧,“大师兄,自小苍山一别,咱们也有八年没见了,自从你们都下山前往宁家后,师兄你、二师兄和林师弟都没了讯息,只师父传信回来说要出门云游,我自己待在小苍山甚是寂寞,也就出门历练,这七年修为进境不小,已经隐隐摸到了金丹期的门槛,不出十年应当是可以顺利结丹。”
原本热热闹闹的师门,突然就那么散了。
她在空荡荡的小苍山待了两年,越待越觉得满山空凉、落到她身边到也是浑身寂寥,实在是待不住了,干脆就下山来边打听他们的消息,边历练闯荡。
谁知道他们出了宁家,就不知道去了哪里。
硬是都渺无音讯,几年前她在茶馆偶尔听到顾砚守城受伤严重的消息,很是担心了段时间,却是怎么都找不到人,想着以顾砚的性格,不论参不参加试剑大会、都会来麓山
观看同辈之间的比试,就想过来试试能不能碰到。
没曾想她运气还挺好,居然还真就遇到了。
看向顾砚的眼神里有些怅然和担忧,“师兄你如今的伤势如何,我虽尚未结丹、本事灵石也还是有些的,若是有什么我能帮忙做的、千万别跟我客气。”
她眼底的担心做不得假,顾砚略有些许感动,“我的伤已经恢复得七七八八,你不必太过记挂。”
戚蓉蓉松了口气,“那就好。”
随即又看向坐在旁边的黄鹂,“这位莫非是嫂子?”吓得正抱着肘子啃的黄鹂连连摆手,“不不不,我不是。”
顾砚略笑了下,示意她看另一边的楚月凝。
“这位才是。”
戚蓉蓉惊讶片刻,当真抱拳喊了声,“嫂子。”
楚月凝沉吟半响,居然也低低地应了,“嗯。”
两人神色皆落落大方,丝毫没有扭捏作态,倒是顾砚夹在中间微微红了脸,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羞怯和不自在。
赶紧主动岔开了话题,问起戚蓉蓉的近况。
恰巧也到了饭点,几人干脆拼桌吃了顿饭。
期间聊起各自的修为进境,戚蓉蓉得知那个坐在旁边话不多的“嫂子”居然是楚月凝后,没忍住惊呼出声,“哎,居然真的是楚仙君吗?”以前她最喜欢看的那些话本里
,十本有八本都是跟楚月凝有关的。——楚家天骄的故事本就响彻仙盟,就连他们小苍山也不例外。
有次沉迷看话本没能早起练剑,被大师兄拎着耳朵、指着话本教训她,“你以为那位楚家天骄是像你这样沉迷话本、耽于修炼,整日剑也不练,只等着在梦里行侠仗义、平步青云么?!”
她被训得跟个小鹌鹑似的,完全不敢吭声。
现在回想起来,也不过是一二十年前的事儿,当时她就觉得只要有大师兄在,就特别安心踏实,如今也没过多少时候,她的师兄已经由当年教训她、身穿粗布衣裳的朴实青年,成为各种茶馆酒肆甚至话本里被人广为传颂的英雄豪杰了。
北疆守城已经传遍了大江南北,五洲四海。
等着这场试剑大会一过,顾砚之名,只怕是会满仙盟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想到这个,戚蓉蓉忍不住有些眼眶泛红,端起面前酒杯豪气的一饮而尽。
她眼眶湿润,低声感叹着,“真好呀。”
在他们多年没见、音讯不通的这段时间里,她师兄不仅没有受伤出事,还从未止步不前,一如既往的像座伫立在她身前、令她感到心安不已的巍峨高山。
忆起往事,顾砚也微微动容,“嗯。”
是挺好的。
等简单用过午食,戚蓉蓉已经恢复了常态,先跟他们告辞,说要带着许玉竹去找医修朋友治疗断手。——她急着跟顾砚叙旧,早把受伤的许玉竹抛之脑后了!
等他们走后,黄鹂继续啃着手中的酱肘子。
娇滴滴的叹了口气,“顾仙长你师妹人还是挺好的,就是眼神不太好,怎么看上了那么个登徒子!”
顾砚无话可说,他曾经下定决心不管此事。
可真当事情凑到跟前来,他也觉得自己这个师妹除了看男人的眼光差点、其他地方倒是挑不出什么错处,或许他应该委婉的提醒她两句试试?
罢了,还是等试剑大会结束后再说这些吧。
黄鹂却是越啃手里肘子、心里越不是滋味。
以前在家时,她娘就常跟她说,“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那个油嘴滑舌、还敢来调戏她的臭男人、根本就配不上美貌又性格爽朗的蓉蓉姑娘!
不行,她得想个办法让蓉蓉姑娘跟他分开!
晚间,鱼池从宝行听训回来。
随手将两个装着丹药的玉匣塞给黄鹂,自己则将粗胖的胳膊伸到顾砚跟前来,让他帮忙处理伤口。
顾砚看着那条狰狞的鞭伤,“谁打的?”
鱼池撑着胖脸唉声叹气,心里愁的不得了。
“还能有谁,不就是我爹呗。”
“我今儿出门回来时,特意去库里取了延寿丹和驻颜丹,谁知道刚出门就被我爹发现了,二话不说就抽了我一鞭子,幸好我动作快拿手挡了,不然那一鞭子抽到我脸上、我可就要毁容啦!”
顾
砚,“……你爹就为两颗丹药抽你?”
他怎么那么不信呢,莫非是在仙盟中赫赫有名的万宝行,终于还是经不住鱼池这个大少爷的折腾,要因为经营不善、关门大吉了?
“那倒也是不至于。”鱼池撑着胖脸,委屈的眉毛都塌下来了,“主要还是因为我想娶黄鹂为妻,我爹不许,觉得她与我门不当户不对的,最多能给我当侍妾,我俩大吵了一架,他是我老子、发起火来当然能拿鞭子抽我,我却是不敢跟他亮流星锤,只能赶紧撒丫子跑得飞快。”
“可怜我为了两颗丹药,还得挨鞭子。”
顾砚,“……那可不是什么普通丹药。”
最顶级的延寿丹和驻颜丹,每颗都价值不菲,放到外面不知道多少人抢破头,你这一鞭子也不知道有多少人想替你挨了、却偏生没有你那会投胎的本事呢!
他看了眼听到鱼池受伤,担心不已的走过来,瞅了眼后露出嫌弃至极的表情,随口嘀咕一句,“你这伤也不厉害呀,两天就好啦!”转头就去烦劳丹药味道有点苦,该配点什么蜜饯来吃,丝毫没有趁机安慰鱼池两句、再腻歪会儿的黄鹂。
这两个人,或许就是传说中的傻人有傻福?
三日后,麓山开,试剑大会正式开启。
从那座半截笼罩在云雾中的山中蜿蜒而下数万石阶,早有负责维持秩序的仙盟之人站在山门口仔细核对来人身份,只允许有参赛资格的人上山。
那些远道而来看热闹的就只能留在云浮城。
等到山上各门各派的年轻弟子们打起来,云浮城中所有的酒肆茶馆,都会通过提前安排设置好的留影石同步山上的战况,以便不能参赛的修士们观摩、也能从对战揣摩出不少东西来。
麓山。
顾砚踩着石阶走到半路,突然回头看了眼。
他身侧的楚月凝见状,低声问道,“怎么了?”
“刚刚有道神识从我们这边扫过去了。”似是有人在暗中窥探着他的行踪,一闪而逝,快的顾砚差点都觉得自己感觉出了错。
楚月凝略皱眉,“或许是麓山、或者其他门派的前辈在探查我们的修为情况,对我们没有什么恶意的。”
顾砚点点头,“希望如此。”
“哎呀,你们就别杞人忧天啦!”
鱼池从他们后面跟上来,累得气喘吁吁、满头是汗,“麓山可是越墨道尊的地盘,越墨道尊是谁,那可是仙盟仅有的两个渡劫大能之一,谁能不怕死的在他地盘搞什么小动作呀。”
“你们真有那份闲心,不如扶我一把。”
上麓山的石阶实在太长了些!
偏规矩还大,不许他们用飞行法器,只能靠双腿自己慢慢往上爬,鱼池拖着他的护体肥膘、才爬了一半就有些爬不动了,若非他爹就拿着鞭子守在麓山山门口,他真想一路滚下山回云浮城去!
顾砚看眼直喘气的胖子,摇头加快了脚步。
鱼池,“……你们倒是等等我一起呀!”
数万石阶,顾砚花了半个多时辰全部走完。
石阶尽头是个极为宽敞的广场。
地铺白玉,中间的高台上立着把铁剑,长三尺有余,似乎是在此被风吹日晒得久了,剑身上布满了斑驳的红黑锈迹。与之相反的是萦绕其上的剑意恢弘,正气浩然,连绵不绝,压得一路上小声叨叨个不停地的鱼池立马闭了嘴,安静如鸡,连呼吸都在瞬间变得悠长而沉静。
——换句话说,就是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不仅鱼池如此,周围有人看着那把剑面色凝重、若有所思,也有人并未多看那把剑,就地打坐、开始恢复刚刚消耗的灵气,已经聚集了数千人的广场硬是雅雀无声、落针可闻。
这种沉默持续了约有半个时辰。
等最后一个参赛的修士踏进广场,尚未将那口憋在胸口的气喘匀,那把斑驳的长剑旁凭空出现了个身穿黑衣、眉心天生剑纹的高挑身影。
那人一头白发如银似雪,就那么随意披散着,面容无悲无喜、仿佛勘破了生死,一眼便能便能望穿人的前世今生。
他就姿态随意的站在那里。
玄墨衣角无风自动,让人无端的生出些
想要下跪行礼的敬畏来。
“道尊。”周围的人纷纷起来行晚辈礼。
无一例外的,神色都极为虔诚,是对此间至强者的敬畏和尊重。
那人并未有任何的动作,目光悠远,穿透数千上麓山来参加试剑大会的弟子,准确无误的落在人群中某个人的身上。
与他看向斑驳铁剑的目光撞上、四目相对。
顾砚心头一跳,随即面色平静的移开目光。
那道落在他身上的视线却并未因此挪开,反而犹如实质般黏着他不放,直到周围众人也注意到那道视线的目标,成百上千的目光和神识若有似无的朝他扫了过来。
越墨才缓缓的开口,声音缥缈,冷若风雪。
“剑名问心,半步仙品。”
“乃是道一仙宗宗主的佩剑。”
“自仙宗宗主身死,吾将其立于此地两百余年,只为替其择一新主,凡有意向之人皆可上前一试。”
他在说这些话的时候,目光并未离开顾砚。
因此广场上虽有数千人齐聚,可大部分人心里却升起个极诡异的念头:越墨道尊这句话看似在问他们,实则只是在向处于他们之中的顾砚发起邀请。
嗯?还真的是活得久了什么场面都能遇见!
顾砚到底什么来路,居然让道尊如此重视?
众所周知,仙盟如今只有青城剑派的守一道长、与长居麓山的越墨道尊同为渡劫,但就如同金丹期修为分四个阶段,同为渡劫境的修为也是不同的。
守一道长是百年前才晋阶的渡劫,而麓山的这位越墨道尊……
道一仙宗尚未覆灭时,已经是越墨道尊了。
半步飞升的实力,实打实的修真界第一人。
——传说能知晓天机、推演生死,楚家人之所以会为那道与楚月凝有关的批命深信不疑,肯定是有能让他们坚信的道理在的!
当年麓山未封,上麓山、想求越墨道尊收徒的人,如同过江之鲫,数不胜数,偏越墨道尊修的无情剑道,并不愿意收徒与世间产生任何羁绊。
最终烦不胜烦,才会在麓山附近设下护山大阵、避免上门拜师的人打扰他清修,唯有试剑大会期间才会开启大阵让人上山。
平时都只身独居麓山,不理任何凡俗事物。
似乎是早已经尘缘尽斩,只等着白日飞升。
谁能想到只一心清修的越墨道尊居然会对顾砚另眼相看?
众人惊讶过后,一时都感慨万分,忍不住羡慕顾砚的好运气。
被实至名归的修仙界第一人、还没有徒弟的越墨道尊看重,主动提议让其去试试能不能拔/出道一仙宗宗主留下来的佩剑!——半步仙品,还萦绕着仙宗宗主剑意!要知道仙宗宗主陨落前也是渡劫期的修为,光是这道剑意就够问心剑的新主人领悟多年,修为精进不知道了多少了!
这如果都不算是好运气,那世间只怕是再没有运气好的人了!
然而在那道无悲无喜的视线注视下,顾砚并未上前去试着拔那把锈剑,他略微低垂下头,用行动表明他对那把“道一仙宗宗主佩剑”没什么兴趣。
长久的沉默中,空中响起了声低低的喟叹。
若有似无的,恍若错觉。
最终是风碧落挺身而出,打破了笼罩在广场上近乎凝固的沉默,“晚辈青城剑派风碧落,愿意一试!”
剑是不是半步仙器不重要,他就想争第一!
“本尊说过了,愿意尝试者皆可上前。”
响在他们头顶的声音依旧冷若风雪,似是缥缈无踪,也不知道是不是他们先
入为主,自觉“越墨道尊是只邀请了顾砚”的关系,众人只觉得这句话里透着些散漫萧索、可有可无的味道。
风碧落却是不在乎这些,步子又快又稳,径直朝那把被嵌进高台中的锈剑走去,待到了高台上站定后,深吸一口气,伸手握紧了生了锈的剑柄猛地用力往起一拔。
没动。
沉如山岳,重若千钧,
以风碧落元婴境修为,甚至不能撼动分毫!
风碧落自然不愿服输,将灵力尽数灌于手臂,再次伸手去拔剑,可还没等他的手靠近剑柄,就被股凛然不可冒犯的巨力反弹开去,顺势将他整个儿往高台下扫落过去,幸而有他青城剑派的长老出手、替他卸了多数力道,才免于在试剑大会之前受伤的惨剧。
那长老并不藏私,语重心长的说道,“问心剑乃是半步仙品,早已经生了器灵,只会替前仙宗宗主择修相同剑道之人为主,各位皆可上前一试,却万万不可试图以蛮力将其驯服。”
那可是道一仙宗宗主留下的剑意!
想依靠蛮力将其驯服,无异于是痴人说梦。
风碧落之后,又有数个剑修过去拔剑。
无一例外的都没有成功,有些还没等走上高台就被那道剑意所震慑、浑身被逼出淋漓汗水来也寸步难行,有些好不容易强撑着快走到跟前了,没等伸手就被剑灵嫌弃的扫下台来,到最后,反而是最先出手的风碧落表现最好。
至少他是碰到剑了,只是没拔/出来而已!
第三个人上前时,那道白发玄衣的身影就消失了。
拔剑的过程持续了小半个时辰,期间有近百个剑修上前试过。
等到跃跃欲试的剑修们都偃旗息鼓、没人再上前试探,有早候在旁边的仙盟之人过来,开始宣讲此次试剑大会的注意事项。
试剑大会共有六百人参加。
逐一比过肯定是不行的,时间拉得太长,只怕还没比完就会被越墨道尊扫地出门,因此仙盟特意准备了六个试剑台来分开战场所在。第一轮将会从参赛的六百人中随意抽取两人作为对手,第二轮继续从第一轮里胜出的三百人中随意抽取两人作为对手,遇双则重复此规则,遇单则提前抽取出一人轮空。
如此反复,直到最终胜利的那人便是魁首。
规则一出来,刚刚心里还念叨着顾砚究竟为何能被越墨道尊看重,以及懊恼没能得到问心剑的剑修们皆警惕起来,浑身的皮肉骨骼都绷紧了。
“这一环扣一环的,规则看似简单,事实上却极为严酷!从第一轮开始就不允许失败,一旦失败就没有任何翻盘的可能。”
“这规矩未免也太不近人情了些,若是本该能进前一百名的实力,偏偏运气不好抽到了风碧落或者蓝湄心这两个元婴修为,岂不是要冤枉死了。”
“就是呀,这究竟是拼运气还是靠实力取胜?!”
“肃静!”
高台上宣读规则的中年修士冷声喝止道,板正的脸上全是冷肃,“规则还没读完,都嚷嚷个不完了是吧?!”
台下刚刚响起嘈杂声又迅速地安静了下来。
中年修士板着脸,继续宣读试剑大会规则。
两两对战中胜利的一方可以直接晋级,直到得出前十名,而对战中落败的五百九十人、则可以从越墨道尊亲手设置的剑阵中,争取十个重新获得资格的名额。
最后再由这二十人继续两两对战、选出此次试剑大会的魁首来。
这条规则,是给了落败者一个重来的机会。
刚刚议论纷纷的那些人闭了嘴。
中
年修士冷冷的撇了眼台下众人,“如有人对此次大会规则有异议,可以即刻下山,麓山至云浮城一路畅通,无人会拦,没有意见的人,现在都过来抽签决定你所在的试剑台,以及对战的号码。”
“试剑台分别以甲乙丙丁戊标明,后缀一——五十的作为排号,以每天每个试剑台对战十场为限制,抽到号码是一-十的人就在第一日,以此类推,号签抽出来后会有专人负责记录。”
“别想着混淆视听、偷偷更换对手!”
等规矩讲完,有人抱出木箱来让他们抽签。
顾砚跟楚月凝分别抽到了甲三十一、丁零八,不在同一天上试剑台,顾砚略笑了笑,“到时候我们还能互相去看对方比赛。”
楚月凝点头,“嗯。”
抽签登记完毕,众人纷纷从广场离开,前往各自安排好的院落住下,全心调整状态等着第二日的大战开始。
等广场里的最后一个人也离开了。
那把锈迹斑驳的铁剑旁边,又缓缓的拖出截玄色衣摆来,男人微微低头,任由如雪的长发遮过眉间剑痕
。
也挡住了他小心翼翼、亲吻锈剑剑柄的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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