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雁关局势暂稳,天子派人给卓府通信,免得卓颜母子担惊受怕。
两日后,卓颜带着两个孩子去庙里祈福上香,没想到遇见叶氏母子。
一段时日不见,叶氏清减许多,她面上抹着厚厚脂粉,有种生拉硬拽的红润之态。
两人在后院禅房歇息,几个孩子被带去院子里玩耍。
卓颜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忍不住道:“叶姐姐,你近来可好?”
“好的。”叶氏道,她端起面前的茶盏呷了一口,刚咽下茶水喉间陡生出一股痒意,她拼命忍着。
卓颜急了:“叶姐姐……”
“黛黛,我真没事。”叶氏缓缓放下茶盏,发出轻微的颤声。她偏了偏头,似少女般娇羞一笑,“我好像都没告诉你我的小字。”
卓颜微愣,不明白话题怎么跳跃的。
叶氏眼睫微垂,“我家中兄弟姊妹分开排,我在姊妹里排第二,姓叶,单名一个默。”
卓颜心头一跳:“叶姐姐……”
“黛黛可知是哪个字?”叶氏抬眸含笑:“相看似相识,脉脉不得语。”【注】
她眉眼弯弯,是笑着的,可眼中却藏着哀凉,似初春的湖水,想着该是暖了却冰凉刺骨。
叶氏嚼着那句诗,道:“我爹娘疼我,他们忧我祸从口出,要我寡言。却又为我取字阿述,盼我遇良人,此后无隔阂畅所欲言。”
卓颜看着这样的叶氏心里有些慌,她下意识抓住叶氏的手,才发觉叶氏手凉的厉害。
卓颜:“叶姐姐,我略通医理,我为你”
“黛黛。”叶氏温柔的唤着她,眼中映出卓颜焦急的神情,她慢吞吞道:“你叫我名字好不好?”
卓颜愣住。
于是叶氏又催了她一下,软了声调像在撒娇:“你唤我一声罢,好黛黛。”
屋外的孩子们不知看到什么,兴奋的大叫,叽叽喳喳像只只小麻雀。
卓颜嘴唇微张,迎着叶氏期待的目光,她低低唤道:“叶默。”
“哎。”叶氏整个五官都明媚起来,似枝头的花儿开了,“这名字是好听的罢。”
卓颜点点头。
叶氏:“可惜以前只听得旁人唤我叶二姑娘。”她叹了口气,捻一块红枣糕吃着,可用一口又放下。她道:“我爹娘很少唤我名字,在府里时,他们多是唤我阿述。”
“我大姐姐和长兄也这般唤我小字,他们总说我长不大,谁想一转眼我的炽儿都那般大了。”
卓颜顺势夸道:“炽儿天资聪颖,小小年纪识文断字,想来以后是状元才。”
叶默轻轻笑了一下,摆着手,像每一位为儿子骄傲又不得不谦虚的母亲那般,“他还有很多要学的。”顿了顿,叶默话锋一转:“学不会也没关系,人这短短几十载,他开心就好,开心就够了……”她声音弱下去,又是一阵压抑的咳嗽。
大抵也是知道自身状态不佳,叶默转移话题:“我听闻程将军已经稳住局势。想来要不了多久,程将军就能凯旋。”
卓颜眉头舒展:“唯愿这般才好。”
两人闲聊着,不多时屋门从外面敲响,壮壮高声喊娘。
卓颜将屋门打开,三个孩子排排站,裴炽的小眼神一直往叶默身上瞄。
叶默莞尔,对儿子招手,裴炽顿时放下矜持朝叶默奔去。
裴炽趴在叶默的膝头,仰着小脸问:“娘,你累不累啊?”
叶默摇头,素白的指抚过儿子的小脸,怎么也看不够。叶默问他:“你跟壮壮和阿缇玩的开心吗?”
裴炽腼腆的点点头,叶默盯着他的小脑袋,眸光温柔的能化出水。
忽而,叶默感觉一阵目光
,抬眸对上阿缇的眼睛,那孩子的眼睛纯粹明亮,仿佛能看穿一切。
叶默眸光颤了颤,移开目光。随后叶默又与阿缇对视,偏头对阿缇笑了笑。
很多年后阿缇都记得这个笑容,美丽,憔悴,如同秋日里枝头坠落的花儿,落下时也透着温柔。
卓颜一行人在寺庙用了一顿斋饭,午后不疾不徐的离开。
分别前,叶默对裴炽道:“炽儿,跟你卓姨姨和壮壮弟弟阿缇弟弟道别。”
裴炽拽着母亲的手,对卓颜母子挥挥小手,壮壮大声回应:“阿炽,过几日你来我家玩。”他爹走了,他很寂寞。
裴炽仰着小脸看他娘,叶默笑着点点头。回去路上裴炽掀开车帘一角,好奇的看着外面。
“娘,那里好多人啊。”
叶默也跟着看去,发现是一个糖人摊子。
一盏茶后,裴炽看着自己手里的狐狸状糖人,还有些不敢置信。
叶默笑道:“炽儿尝尝好不好吃?”
裴炽刚要吃,小手一转递到叶默面前:“先给娘尝。”
叶默盯着糖人默了默,少顷俯首咬下一小口,“很甜。”
裴炽这才吃起来,跟娘亲说着小伙伴间的趣事。
傍晚散值,裴让带着一包糖回来,他对儿子招招手,裴炽有些扭捏,随后还是忍不住奔向裴让。
下一刻裴炽的小身子腾空,他惊道:“爹?!”
裴让抱着裴炽进屋,叶氏正在榻上看经文,裴让抱着儿子在叶氏对面坐下:“身子可好些了?”
叶氏:“劳老爷挂念,妾身好多了。”
裴让从袖中掏出一个油纸包放在案几上,“给你。”
叶氏看了一眼,本不想理会但看一眼儿子,又放下经文将油纸包打开,里面是拇指大小的硬糖。
裴让道:“我记得你甚喜桂花做糖。我今儿正巧碰上了,便买了一份。”
裴炽靠在裴让的肩头,小脸上带着笑,来回看着他爹娘。裴让搂着儿子,等叶氏回应。父子俩齐齐望着叶氏,裴让落在儿子身上的手都拘谨的僵住了。
叶氏垂下眼,捻了一块桂花糖。
裴让问她:“还是以前的味道吗?”
叶氏愣住,在她同裴让定亲的那段日子,裴让常来寻她,得知她爱吃桂花糖后,裴让跑遍整个上京才从一个偏僻小店寻出最合她心意的桂花糖。
叶氏:“是,同以前一样。”
裴让倾身,越过案几捧住叶氏的手,“阿述。”
叶氏指尖蜷缩了一下,到底没挣开,裴炽偷偷伸出小手拿了一块桂花糖吃。
裴让捏捏他的小脸,“喜欢吗?”
裴炽笑着应了一声。
晚饭很清淡,叶氏面前摆的皆是素菜,她少少用些便放下筷,裴让劝她:“再用些罢。”
叶氏抬眸,裴让眉眼柔和,几乎是在哄她,温柔极了。
裴让一下子好像不忙了,饭后陪叶氏回正院,考察儿子功课,跟叶氏说着朝堂上的事情。
叶氏任由自己靠在他怀里,听着听着便睡过去。裴让扶她歇下,又哄儿子回厢房睡下。
屋内灯火昏暗,裴让握着叶氏的手,沉默良久。
三月中旬,戎人再次袭击大雁关,以失败告终。
裴让跟叶氏说着种种,叶氏忽然道:“这些事说与我一后宅妇人听,总归不太好。”
“不妨事,我们是夫妻。”裴让望着她:“你按时用药,很快就会好的,你现在气色都好些了。”
叶氏扯了扯嘴角,努力笑了一下:“我同卓妹妹约好,过两日去踏青。”
裴让不语,随后道:“你想出去转转,我休沐时陪你和炽儿出门。”
“屋里闷得紧。”叶氏软了语气,眸光泠泠:“等你休沐还有七八日功夫。”
裴让只好作罢。
卓颜同叶默见面后,仔细瞧叶默脸色,发现对方气色确实好转,卓颜心里才松口气。
日子这般过着,然而五月初二,裴府一夜之间挂上白幡。
卓颜面色一白,问白术:“你可打听清楚了?”
白术面色沉重,“奴婢问了好几遍,确实是叶恭人没了。”
“你在说谁?”一道稚嫩的声音传来。
卓颜和白术齐齐一咯噔,白术打开门,壮壮和阿缇都愣在原地,白术还想哄:“大公子小公子,您们听错了。”
壮壮看向卓颜,卓颜避开儿子的视线。
屋内安静的落针可闻,随后爆出一阵嚎哭,“骗人,你们骗人!”七天前他们还跟阿炽母子见过面,怎么可能说没就没了。
外人尚且不能接受,更遑论裴家父子。
裴炽现在都是懵的,看什么都不真切,只一个劲的找娘,哭昏了被下人抱回屋。
裴让坐在书案后,书房门窗紧闭,外面的烈日照不进这方天地。而在他手边摆着一封信,上面的血迹已经干涸。
「吾妹阿述,见信如晤,体无恙否…」
那是叶家大兄写给妹妹的一封家书,信中言明叶家兄弟已经处理好双亲身后事。然而信的下半段话锋一转,叶家大兄道叶家双亲临死前还念着叶默,未能见二女儿一面很是遗憾。而叶家双亲的头七至七七期间也不见二女儿身影,叶家大兄措辞委婉,但本质是在指责叶默不孝。
这哪里是叶家大兄给叶默的家书,分明是给叶默的催命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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