场面一度有些尴尬,茶室内只回荡着柴擒虎单手捏核桃的咔嚓声。
师雁行简单总结了下,目前的主要矛盾就是卖家想卖钱,但买家不想花钱的矛盾,非常尖锐。
方丈法号智空,现在她就比较怀疑,这个“空”是不是“空手套白狼”的“空”。
一连说了两个“极好”,您就给我这么个反馈?
柴擒虎原本没打算开口,听到这儿也有些忍不住。
他将捏出来的核桃仁推到师雁行面前,又顺手去摸松子,笑呵呵装傻道:“一个想买,一个想卖,这不是皆大欢喜的事么?”
给钱!
拿货!
完事儿!
多么简单!
智空方丈瞅了他一眼,当即合掌念了句佛号,正色道:“佛门清净地,怎好论黄白之物。”
师雁行抓了半个核桃仁吃,有点小,但很香,油也多,便伸手去捏第一颗,听了这话不禁低笑出声。
“方丈可能误会了,其实我就是个大俗人,今天的金莲糕确实是诚心奉上的供品,可若贵寺日后再想要,就是买卖,买卖人谈买卖,自然要论黄白之物。”
确实,每天都有无数善男信女从四面八方赶来,争着抢着送钱、上供奉,但……这些人里并不包括她。
青龙寺声名远播,智空方丈亦是无数人的座上宾,便是豪门贵胄见了也要以礼相待,时时慷慨解囊。他活到这么大年纪,何曾遇到过师雁行这种直言不讳谈买卖的角色?一时有些错愕。
大和尚憋了半天才重新组织起语言能力,很有点语重心长地说:“檀越此言差矣,那供品并非本寺所有,而是献与佛祖的一片真心,纵然回头撤了,也是散与众百姓分食。佛祖有感,必会保佑檀越一家平安顺遂。”
柴擒虎剥了一把松子仁,正左手倒右手吹皮儿,听了这话忍不住打岔道:“佛祖就差这么点儿点心啊?人都说心诚则灵,可听方丈您的话,要是我们不供奉点儿什么,它老人家就不保佑了呗?”
这他娘的不是威胁吗?!
老子去点心铺子买点心,伙计还巴巴儿掰开块零碎给试吃尝味儿呢,偏你这神佛倒好,还得先交钱!
被他这样当面抢白,饶是智空方丈自诩涵养过人,面皮也隐隐发青。
师雁行从桌子底下碰了碰柴擒虎,示意他收敛点。
你这不是当面质疑人家的信仰和教条嘛,这要是真论战起来,那可不是一时半刻能完的。
“陛下都常骂他心眼儿忒直,藏不住话,”师雁行又对智空方丈笑道,“亏得您研习佛法多年,心胸宽广,不同他一般见识。”
智空方丈:“……”
你还不如不说!
怎的,抬出陛下来压人?贫僧若追究,便是修行不到家,心胸不够宽广?
世人常说,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你们倒好,两张大白脸一起上啊!
简单粗暴地安抚双方,师雁行想了下,“也就是说,方丈的意思是,我白送,哦,不,是诚心向佛祖献礼,不求回报,贵寺供奉后再散与诸多信众,并不藏私,而我们也算积德行善,对不对?”
智空方丈微微颔首,“不错。”
师雁行一咧嘴,笑了,“那照这么说的话,我自己在家门口施粥舍药不就完了?照样积德行善,还能急百姓之所急。”
真正需要帮助的百姓要的是最实际的食物、衣服和药材,而不是什么华而不实的糕点。
有做水晶糕耗费的人力物力和财力,都够放多少粮米、药材了?还没有中间商赚差价呢!
巴巴儿做什么水晶糕供奉到佛前,再巴巴儿打发马车运出城,且不说中间耗费多少车马,等水晶糕散给众人都什么时候了?早不新鲜啦!
而且做完这一切,那些信众也只会记青龙寺的好,慷他人之慨,师家好味算什么?师雁行又算什么?
她就是个商人,无利不起早,这等为他人作嫁衣裳的事,糊弄鬼呢!
智空方丈一时语塞,竟无话可说。
他自恃有身份,对方又非寻常商户,自然不敢强占便宜,只好含糊道:“檀越有这份善心,自然是好的。”
话说到这份儿上,师雁行就知道没得谈了。
对方自然不敢强要东西,而她也不可能凭借身份强买强卖。
就这么着吧。
思及此处,师雁行站起身来,向智空方丈行了一礼,“多谢方丈指点,我悟了,以后逢年过节必然施粥舍药,行善积德。”
智空方丈:“……”
他维持着高人的姿态,眼睁睁看着柴擒虎跟着往外走,走了两步,忽然又调转回来,不禁心头一喜。
他才要开口,却见柴擒虎竟抓了一把山核桃!
柴擒虎朝智空方丈抬了抬手,“这核桃正经不错,带几颗给我娘尝尝。”
说完,溜达达走了。
智空方丈:“……”
你怎么这么抠啊!
分明青龙寺大门内西院就有卖的,你就不会花钱买吗?!
出了门,外头候着的胡三娘子和阿发迎上来,“大人/掌柜的,这就走么?”
师雁行用力吐了口气,原地转身,深深地望了智空方丈所在的屋子一眼,磨了磨后槽牙。
你怎么这么抠啊!
一个水晶糕才多少钱?
你们青龙寺家大业大,基础产业还不用纳税,就缺这点儿?
去跟长辈们汇合时,柴擒虎特意带着师雁行他们绕了路,从另一侧下了山。
前方一览无余的皆是广袤农田,春光灿烂,贵人们忙着出城踏青游晚玩,农人们却在田间地头挥汗如雨。
柴擒虎放慢马速,用马鞭指着田野道:“从这里一直到那座山,都是青龙寺名下田产,这几年京畿一带风调雨顺,亩产稳定,百斤有余……”
自古以来,宗教产业都是非常棘手的一块,前朝寺庙、道观名下所有产业皆无需纳税,导致真假信众激增,诸多庙宇道观借机扩张,侵占农田,以至严重影响赋税,令国库空虚。
大禄建国之后,因统治者不信教,对此进行了一系列的收缩政策。
庆贞帝登基后更精打细算,对此限制到达巅峰。
如今朝廷严格控制度牒发放,所有出家人名下所得田产数量只取当地平均数,超过的就要花钱买,并且年年纳税。
另外,各处寺庙、道观内因贩卖符咒、素斋等产生的收入,都照经商收税,只略轻一些,并不像以前那样完全免除。
师雁行勒住缰绳,手搭凉棚看了一回,第一次真心赞美庆贞帝,“陛下当真是难得务实的明君。”
长生不老的诱惑何其之大,但庆贞帝却能当众说出“谁人不死,朕有何惧”的话,几次三番拒绝各处献丹药,并严格约束宗教,实在难能可贵。
柴擒虎点头,“自然。”
又看着田间摇曳的麦浪叹道:“即便如此,这些地方也多有信众添加香火,他们的日子并不难过。”
世间自然有真心修行的贤者大能,他们六根清净,斩断红尘,远遁避世,非乱世不出,非济世不出,又怎么会太平年间热热闹闹跑到京城来赚香火!
这些人可谓只进不出,日子比世上绝大多数人都要好过得多,根本不缺钱!
师雁行斜眼瞅着柴擒虎,“你今儿怕不单纯是陪娘来的吧?”
柴擒虎挑了挑眉,一切尽在不言中。
师雁行啧了声,没有追问。
要是真的,那可就热闹了。
说老实话,当今还真够能折腾的,前不久才铲除张党,抄家的抄家,砍头的砍头,连官员带商户,前后端了足足几十窝,听说抄出来的银子比现在国库里的都多,户部和大理寺上下一干官员没日没夜熬了大半个月才清算完毕,痛并快乐。
反正朝廷着实富裕了。
怎么,这会儿又想动手了?
前头路宽了些,柴擒虎打马上前,与师雁行并肩而行,低声道:“前儿陛下欢喜得不得了,奈何家大业大,去处也多。之前兵部和户部一直哭穷,这回有了钱,还没捂热乎的,就都发下去了……”
还有边关也要多养马、造战船,又要练兵排阵,一笔笔都是银子。
庆贞帝穷怕了,眼见着花钱如流水,就又犯了“穷病”,开始四处寻摸倒霉蛋了。
师雁行失笑,“这不就跟养蛊一样吗?”
先盯上了,哪怕明知你可能犯错,也只是旁敲侧击而不直接提醒,等你一点点做大,超过底线,一口气端掉!
也不怕没个接续。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君不见每年都有官员被查被杀,可不还是人人挤破了头想做官?
柴擒虎也跟着笑了一回,笑完了才装模作样道:“慎言。”
师雁行莞尔,想了想,“回头你多留意着,看什么时候朝廷要用银子了,我也出份力。”
庆贞帝维护柴擒虎颇多,也间接维护了师家好味,她得知道感恩,该放血的时候就放血。
不然这会儿死搂着钱不放,恐怕真就要哪天搂着死啦。
柴擒虎了然。
师雁行又对胡三娘子道:“帮我想着点儿,晚间家去告诉三妹,让她明后天往附近其他几座庙宇和道观送些金莲糕过去。”
莲花也不光在佛教吃得开,放在道家照样高贵。
之所以第一个选择青龙寺,并非它不可取代,而是想着它名气最大,也最有钱,若成了,市场最广。
可偏偏师雁行忽视了一点:
越有钱了越抠!
胡三娘子痛快应了。
处理完题外话,师雁行带头策马狂奔起来,一口气跑了约莫两三刻钟,就到了一座庄园。
这庄园是宫夫人的嫁妆之一,就在城东,周围栽种了好大一片浓翠松林,四季常青,气味清幽,十分气派。
穿过松林,映入眼帘的就是起伏的竹林。
其实京城并不是竹林生长的好地方,但这一带有山有水,又有园丁常年打理,时常移栽补种,如今也是郁郁葱葱。
两侧竹林青翠欲滴,当中一条蜿蜒小路,阳光从簌簌作响的竹枝缝隙间漏进来,都化作沁凉舒爽。
纵马驰骋间,目光所及之处皆是绵延的竹海,风一吹,梭子形的竹叶漫天飞舞,纤长的竹竿们便缓慢地倾斜着,“刷拉拉”唱起歌来。
在北地硬生生打造出一片堪比南方的竹海来,其中耗费不可估量,非世代积累之财富不能及。
见师雁行满面赞叹,柴擒虎便道:“咱们也在这附近弄一个,闲时出来跑马也便宜。”
京中御赐宅院虽大,到底颇多匠气,远不如出城自在。
早有众人最相熟的诗云带人在门口等着,见他们来,高兴得很。
“老爷和夫人一早就念叨了,才刚宋大人、田大人他们也都到了,就差你们啦。”
师雁行和柴擒虎滚鞍落马,自有庄子上的人上来牵马安置,众人大步流星入内,果然见宋云鹭一家子和田顷、林夫人、江茴、鱼阵等人或坐或站,与裴远山和宫夫人说笑。
听见门口的动静,众人齐齐抬头,见是他们夫妻,忙招手呼唤。
“快来快来!”
田顷举着刀,很是迫不及待地说:“赶紧的,就差你们俩了,师父师娘不许我切呢!”
他还是头回见这般水晶也似美丽的糕点,稀罕得不得了,又听鱼阵说下头黑乎乎的蛋糕胚口感丰富格外好吃,都快馋坏了。
师雁行和柴擒虎笑着进去,先给裴远山和宫夫人问好。
柴擒虎从口袋里掏出来一把核桃,“师父两个,师娘两个,我娘两个,岳母两个……”
裴远山木着脸瞅手里被硬塞过来的俩山核桃,嫌弃之情溢于言表。
师雁行忍笑上前分辨,“从青龙寺方丈桌上顺的。”
裴远山:“……”
更嫌弃了!
你自己食双俸!
还有个这么能干的媳妇!
就差这两个核桃吗?!
宫夫人倒很是开心的样子,还一迭声叫诗云去取小铜锤敲来吃。
众人都到齐了,说说笑笑闹了一场,到底是裴远山和宫夫人夫妇携手切了蛋糕。
对这个时代的人而言,可可的味道陌生又遥远,抛开师雁行强行赋予的“内涵”,一时间还真未必接受得了。
但是据她观察,心思细腻的读书人接受度更高。
这类人衣食无忧,更加多愁善感,闲来无事时对着秋风落叶都能黯然神伤,随便点儿什么都能琢磨出不一样的含义。
裴远山和宫夫人出身世家大族,年轻时顺风顺水,就没遇到过什么波折。
后来成亲,也算青梅竹马情投意合,婚后琴瑟和鸣,端的神仙眷侣,就更美了。
然而却因身在朝堂身不由己,一朝被贬,门可罗雀,流落到偏远小县城……
如今吃着有淡淡苦味的巧克力蛋糕,夫妻一人好像又被带回当初风雨飘摇的日子,一时感慨万千。
一辈子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不也就是这么回事儿么?
虽是佛诞日,但在场众人没一个信佛的,于是大大方方烤肉吃。
宫夫人对师雁行慈爱道:“前儿你师父的友人送了一头鹿来,我们如今有了年纪,哪里吃得了那许多?专等到你们今天过来。”
鹿肉大补,吃多了容易上火,如今又值春夏之交,热气上浮,更该注意。裴远山和宫夫人都不是多么强壮的体魄,这玩意儿尝个味儿也就罢了,正经消耗还得看这些小年轻。
田顷早撸着袖子跃跃欲试,闻言大声道:“这有何难?”
别的不敢说,可吃?我一个顶仨!
众人便都笑了。
另有后头菜园子里现摘的茄子、毛豆和韭菜,还沾着水珠,水灵灵嫩生生,师雁行亲自洗了手处理。
这一一年事务繁忙,又有人打下手,她早已不像当年那样日日亲自下厨,偶尔也觉得技痒。
茄子洗干净,不用切,整个搁在铁丝网上烤,待到表皮发皱变色,看着不那么饱满了,用刀子割开一道口子,往里面浇一勺浓浓的肉酱,再加点粉丝,烤得滋滋冒油噗噗冒泡儿,最好吃不过。
韭菜到了六月就臭了,不好吃了,这会儿才刚四月初,抓紧时间还能吃几茬儿。
今天大家都没正事,不怕葱姜蒜气味熏人,都敞开了吃。
另有提前准备好的面筋,都穿起来,用刀割成螺旋状,洒些个孜然啊五香面儿什么的,越嚼越香。
还有庄子上的人从附近河里捞出来的小鱼,师雁行趴在水缸边仔细辨认,发现大多是小鲫瓜子,不过成年男子巴掌大小,身上没多少肉。
厨房的人有点愁,小声诉苦道:“好几条是老爷亲自钓的,前儿还吩咐小人们好生养着,等您和几位大人来了吃。”
师雁行:“……”
她看着那些迷你鱼,心道吃空气吗?
钓鱼佬们最需要肯定,不能说他们不行!
师雁行便亲自动手,将鲫瓜子清洗干净后先下到干锅里烘烤,再用油煎至金黄,捣碎了,加上葱姜蒜小火慢炖。
要不了多久,骨酥肉烂,去掉没味儿的渣滓,就能得到一锅雪白浓汤。
正好吃烤肉容易上火,喝点鱼汤最好不过。
田顷爱玩,鱼阵也喜欢凑热闹,俩人一高一矮一胖一瘦窝在篝火边亲自动手,奈何技术有限,呛得直咳嗽。
柴擒虎在旁边拍着巴掌笑,被宋云鹭抽空骂了一回,又乐呵呵上去打下手。
鹿肉腌制需要时间,素菜先好了,师雁行将那软趴趴的肉沫茄子盛了,分别给林夫人、江茴她们送去。
林夫人正学着江茴的样子,笨拙地翻烤苦瓜,见状笑道:“好孩子,这事儿是自己亲自动手才有趣,你且不必管我。”
师雁行看着她们手上黑乎乎的苦瓜,心道这都什么奇葩口味啊?!
没奈何,又去给裴远山和宫夫人送。
这两位倒是接了。
裴远山还挺喜欢吃茄子的,口味又重,还别出心裁让加泡椒碎,被宫夫人无情驳回。
宫夫人光明正大跟师雁行告状,“你不知道他,一把年纪了还不思保养,一味爱酸嗜辣,偏胃又不大好,半夜吃了总哼哼……”
裴远山被她说得老脸微红,面儿上多少挂不住,立刻抬高声音道:“说的甚么话!我哪里哼哼……”
宫夫人撇了撇嘴,挺傲娇地哼了声,端起盘子找林夫人和江茴说话去了。
裴远山张了张嘴,一只手习惯性伸出去想拉人,眼角余光又瞥见师雁行正偷笑,于是立刻收回来,正襟危坐。
师雁行哈哈大笑。
老头儿有意重树严师威风,便故意木着脸问她近况,师雁行都认真答了。
裴远山听得频频颔首,最后也顾不上装样子,显得很是欣慰。
“你和有度都是有数的,我与你师母并不担心。”
嘴上说不担心,其实还是牵挂。
师徒俩说了一会儿话,鹿肉就腌制得差不多了,师雁行回去烤了几串,又亲自给裴远山端过来。
远山公爱洁,年纪大了也讲究,虽然喜欢吃烧烤,却从不凑近了。
人家嫌弃烟熏火燎的,弄得身上有味儿。
春天的野兽刚熬过冬天,一般不会太肥,但这头油水却很足,显然是有人精心饲养的。
不是师雁行吹,她这一手烧烤当真技巧惊人,火候拿捏得恰到好处。
表面刷过蜂蜜水,烤得金黄油亮,一颗颗饱满的油脂吧嗒吧嗒直往柴火堆儿里落,溅起来金灿灿的火星子老高。
灰白色的烟尘裹挟着浓香,随风飘出去老远,连带着花香果香都被盖住了。
因才从火上拿下来,淬满油脂的表面还有细碎的油花不断炸裂,跳动着,像有生命似的。
裴远山吃了,果然细腻,一点儿不费牙口。
过了会儿,师雁行忽道:“先生,我派人去往海外寻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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