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停用
夜行游女虽然没有被夺回, 但也没有被夺走,任务这样就算完成了。实验人员心里有话,对着谢枕书也敢怒不敢言。他跟助手两个人头对头嘀咕半天, 自行向统帅解释去了。
那边的谢枕书断开连接, 进入休息状态。他这段时间睡得很少, 或许是因为恐惧信号的影响,总梦见青花鱼港的列车, 只不过在梦里他找不到小骗子,看见的是一个又一个空荡荡的车厢。
醒来后又是一场寂静。
因为这次任务完成得很顺利,统帅对实验的信心更上一层楼, 给了实验人员更多支持。那天以后, 厌光的测试总共进行了十三次, 每次都是在边境活动。随着测试次数的增加, 谢枕书操控厌光越发得心应手,只要计算机运行正常,他甚至可以不需要实验人员的帮助, 但谨慎起见,他并没有表现出来,每次测试结束后都会或多或少露出一些疲惫之色, 好使别人放松警惕。
实验人员定期给谢枕书传递消息,可是7-006的消息实在难找, 别说南线情报组,就连北线军队也不知道7-006现在在哪儿,黑豹行事一向保密。倒是傅承辉, 动静不小, 多次派人突袭南线的边境部队,想捕捉夜行游女和傲因做拆解, 可惜无一例外,都被谢枕书轰成了废铁。
但这个办法毕竟不是长久之计,几次突袭不成后,北线转攻别处。南线只有一个谢枕书,他再厉害也鞭长莫及,很快,两只夜行游女就在其他地方被捕。
北线人把这两只夜行游女运回光轨区,没出一个月,他们就破解了夜行游女的指令设置。6月初,南线和北线再次发生冲突,双方在边境密林的雪山附近打起来,枪战中,被破解的夜行游女浑水摸鱼,反而杀了不少南线人。
这天,边境刚下完雨,虽然有太阳,地面却还是湿的。不久前被炸毁的列车线已经无法再运输物资,又因为北线的飞行器到处探测,南线只能在夜间用马车向边境部队输送物资。
马车刚从泥洼里拔出来,正停在半道上,顾军官带着人往帐篷里搬运物资,厌光靠坐在帐篷一侧,像在沉睡。
一个士兵说:“都六月了,还是好冷啊,晚上巡逻得穿大衣。”
另一个说:“他奶奶的,隔壁那些球人可真舒坦,只用躺在屋子里摁几下遥控器,就有飞行器替他们夜巡。”
士兵道:“我不羡慕,我想起来那些东西,心里就瘆得慌。”
顾军官打断他们:“哎,这活儿还是不够累啊,一个两个凑这儿聊天呢?快搬!”
他们顿时噤声,但顾军官好说话,平时也没架子,所以没安静几分钟,士兵就问:“长官,那些东西怎么处理?执行室总得给个说法吧,把它们一直放在咱们这里,反倒让人不敢打仗了。”
他偷偷觑了眼帐篷的方向,那里除了厌光,还有三十只夜行游女。北线破解指令后,它们就被停用了,搁置在这里当摆件。但不知道是不是设置问题,偶尔会有一两只弹动刀锋腿,或者啼哭不止,搞得部队人心惶惶,生怕它们再杀一次自己人。
顾军官拍拍落灰的肩膀,道:“愁啥?现在不是因为没有列车吗?估计再等半个月吧,半个月后就应该都送走了。”
士兵看他讲得自信,当真了,说:“那太好了!我听从青花鱼港调来的港区部队说,这些玩意原本就是北方邪术,对山之神大不敬……”
因为城区一战的胜利,夜行游女和傲因被当作支援小队输送到联盟各地,与驻守在各地的部队配合作战。自从杀人事件发生后,它们被紧急叫停,统帅在广播中称此事不会影响战局,他们有办法应对,可见识过这些怪物有多凶猛的军民却无法再用平和的目光看它们。这一个月,各地都在请求销毁它们。
或许是北线人在推波助澜,总之现在流言四起,南线军民逐渐把夜行游女和傲因视为异端邪术,更有传闻说这两个怪物脱胎自北线的电子伪神。
士兵还在说:“……再者厌光一直在测试中,测试就是还不稳定。长官,你说厌光会不会也像夜行游女一样,被北线人破解啊……”
顾军官眼皮子乱跳,赶忙道:“说什么胡话?人傻啦?厌光里有人,是谢长官!信不过机械怪物,总信得过谢长官吧?谢长官他出身——”
旁边有人没踩稳,摔了个狗吃屎,引得士兵们哄笑。顾军官话没说完,也跟着笑。可他笑得勉强,仿佛是需要这么一段来活跃气氛。
摔倒的人爬起来,浑身都是泥。他在笑声里怪难为情的,一边挥手骂人,一边拖着摔痛的腿到马车边。
顾军官看物资箱里有用来做填充物的纸,就掏了几把递给士兵擦泥。士兵擦了一半,把纸举起来,说:“欸,这不是去年各帐篷里贴的通缉令吗?”
顾军官低头一看,还真是。
“我记得。这是那个,”士兵用手圈了两个圈,在脸上比画,“那个骗了咱们部队500万作战经费的7-006!”
说到7-006,他在边境部队可算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因为这人就爱骗边境部队,除了500万,还骗走了他们579箱枪支弹药。最离奇的是,7-006就是在这里通过的测谎仪。
顾军官感慨:“叫什么7-006,叫传奇吧。论骗人,这人称第二,南北联盟就没人敢称第一。”
7-006在边境部队梅开二度,让他们恨得牙痒,可是没奈何,人就是大摇大摆进来的,他们没有一个人知道7-006长什么样子,就知道他是个男的。
士兵道:“刚被骗的时候,上边人恨他,底下人好奇。我们抢了他的通缉令,想看看他长什么样,结果,欸,这监控照片截得太糊了,啥也看不出来。”
另一个说:“巡逻的时候都在疑神疑鬼,一会儿觉得后边的人是他,一会儿又觉得前边的人才是他,闹得各队乱哄哄的,让长官好生气。”
他说的长官是上一个,已经被处决了。实际上,边境部队早在城区一战后就大换血,现在填充进来的多是港区作战部队的人,跟他们这些“遗民”不是一路,所以他们现在跟着顾军官,多是为了抱团。
顾军官刚想调侃几句,岂料那几米高的阴影罩在他们头顶,吓得马匹嘶鸣,差点挣脱缰绳。
士兵们“嗖”地退后,气氛瞬间跌至底端。他们的打趣声顿消,紧绷着脸,都摁着枪,大有厌光再靠近一步就开枪的架势。
谢枕书一直在,只是懒得动,直到听见他们提起7-006。他垂下手,伸到顾军官面前。
就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却让旁边的士兵破了功,那没握稳的冲锋枪对着厌光一顿疾射,眼看就要引起枪战——
顾军官大吼道:“别动!”
他胸口起伏,心也提到了嗓子眼。夜行游女掉头杀自己人的画面就在眼前,他这几天靠近这些战争武器腿都会抖。
厌光挨了枪子,没有动。
顾军官勉强挤出笑,说:“长官,有什么指示?我没听到通知啊,哈哈……哦,你,你要这个?”
他举起通缉令。通缉令早被揉得皱巴巴的了,那本就不清楚的照片更加模糊,连7-006都快跟黑底色融为一体了。
厌光因为太沉默,而使人畏惧。谢枕书其实看不到通缉令,但他想要。
顾军官跳起来,扒到马车的箱子边沿,又从里面掏了一堆通缉令出来,全部塞进厌光的掌心。那些废纸在厌光掌心如同秋天的落叶,不仅给风一吹就跑,还到处都是。除了谢枕书,没人把它当作宝。
厌光得到了通缉令,转身离开。它坐回帐篷旁边,又进入睡着状态。士兵们不敢再高声议论,搬完物资就驱走了马车。
天快黑时,大家都在吃饭。谢枕书打开手掌,数了一遍7-006。7-006老实地待在他的掌心,和梦里相反。
待太阳落山,雪山笼罩住新月,士兵开始准备夜巡。密林里静悄悄的,只有鸟叫了几声。
虽然测试增加后,实验人员减少了对厌光的观察,把精力多放在烛阴的修复上,但夜巡时他必须陪同。他说:“现在开始……”
谢枕书的地形图上只有南线人的光点,他站起身,在迈开腿的那一刻,忽然听见了风的声音。
因为厌光无法看到确切的事物,所以谢枕书在操控时格外留意声音。那风吹在密林里,让树叶簌簌而响,里面似乎穿插了一点别的声音。
即使厌光的地形图上没有异常,谢枕书还是停了下来。他凝神片刻,在风声里追寻起那个声音。他有预感,那个声音让他似曾相识。
那是飞行器的声音。
助手突然说:“啊?老师,长官说这里有北线的飞行器。”
实验人员道:“正常,他们现在夜巡都用飞行器。”
助手说:“可是没显示呀!而且这飞行器——”
谢枕书知道这股风是从哪里来的了,它从那逐渐上升的飞行器里来。安静了两个月的北线联盟掏出新武器,那和阿瑞斯号外形相似,又小一号的战争飞艇在雪山后发出轰鸣。
士兵捂住耳朵,惊恐无比地喊起来:“来了,又来了!”
这一次,傅承辉依然贯彻了自己的意志。飞艇所到之处,即是轰炸所经之地。而对南线来说,这是噩梦重现。
烛阴静静地伏在城区,还没有修复完毕。那上百只被停用的夜行游女垂首不动,只剩人类在尖叫。
第132章 武器
顾军官跑出帐篷, 又被四处横飞的流弹给逼弯了腰。他快要贴到地上去了,在仓皇间戴上了头盔,朝对讲机喊道:“给我下一步的指令!”
对讲机那头一片嘈杂, 对方的声音断断续续:“……不能……使敌军占据……血战……”
顾军官重复道:“不能撤退, 不能使敌军占据这里, 我们必须血战到底。是吧?是这样吧!我懂!但是我们需要——”
流弹“嗖”地经过他身侧,他立刻抱住头, 在这惊天动地的爆炸声里,耳朵“嗡嗡”响。他啐掉一嘴的泥,继续说:“我们需要援军, 这里只有五千人!长官, 您听见了吗?喂?喂!”
对方喉间发出残喘, 用最后的声音说:“……请……死战……”
顾军官道:“别死!”
可是对方再无应答。
顾军官只好把对讲机塞进怀中, 他拎起枪,决意站起来。但他抬起头的那一刻,看见了笼罩在上空的战争飞艇。
那飞艇犹如头暴怒的庞然巨兽, 炮弹即是它踩下的脚掌。
“操……”顾军官突然腿软,被夹在了一股热血与一盆凉水之间。
他好想跑,他在战争飞艇前连蚂蚁都算不上。
“搞球……”顾军官艰难地吐着脏话, 他迈不开腿,以为下雨了。可当他环视周围, 发现不是天在下雨,是他自己的眼泪。
营地乱作一团,马匹嘶鸣, 无数士兵倒在地上。前方是死路, 有些人能后退,有些人不能。
顾军官在这以卵击石般的绝望中面容狰狞, 他感受到一种极端的愤怒,愤怒在顷刻间撂倒了恐惧。他用尽力气,大吼一声,冲了出去。在流弹中狂奔,他架着枪,一边射击,一边高喊:“拼了!”
他要射爆北线人前进的车胎,却被中途俯冲下来的飞行器干扰。那飞行器狂丢炮弹,盘旋着,大有炸死所有人的意图。
顾军官说:“有种下来——”
只听旁边风声忽疾,厌光抡起营地里的钢制旗杆,砸中飞行器。飞行器掉落在地上,喷了两下烟,自爆了。
谢枕书眼前的地形图上没有显示,但是警告一直在响。他扳正弯掉的旗杆,需要助手报点。
助手手忙脚乱,说:“飞艇在……”
“轰!”
轰炸已然经过了厌光,正在沿着列车线往深处去。从这里往里走几十里,就是贴着列车线生存的小城镇,它们自从上次被轰炸过以后,还没有完全复原,但那些常年生活在这里的人们并没有离开,大家仍然躲在简陋的防空洞里,根本无法招架飞艇的二轮轰炸。
厌光循声追了上去。
实验人员推开助手,道:“长官,我们隔得太远,无法探测到北线飞艇的具体位置,只能给您他们上次的飞行路线。”他看了眼时间,“同时还有个坏消息,您已经连接超过八小时,恐怕再过不久就会出现超时反应,所以我决定——”
他抬起满是汗水的手,扒拉了下自己的偏分。
“我决定全力帮助您击落战争飞艇。”
实验人员不想被换去前线,正是因为他知道前线的可怕。他或许是个利己又虚伪的人,但是他无比清醒,如果这些战争飞艇再次进入南线,他在这里的好日子也到头了。
谢枕书看到了飞行路线,他快速穿过林带,一直待在战争飞艇的轰鸣声中。天空中还有许多飞行器看到了他,可是它们的炮弹无法阻挡他的脚步。
顾军官骑马追在后面,他知道厌光想要干吗,喊道:“长官!”
炮火使他的声音极其微小,他呛了几声,猛地扯开嗓子。
“我来给你报点!”
这马奔驰在爆炸里,追随着厌光的脚步。密林里众鸟齐飞,厌光终于射出一炮。那白光击中战争飞艇,使它歪了半边身体。
顾军官骤然伏身,趴在马背上躲避被炸飞的土块。他眼看要成功了,大喜道:“再打一次就能成功!”
可是后方突然大乱,顾军官回头,顿时如坠深渊。他神色大变,惊愕道:“夜行游女……”
停放在营地中的三十只夜行游女不知道被谁启动了,它们拖着长臂,啼哭着四处奔跑,却不再像从前似的追杀北线人,而是撵着南线士兵乱砍。
厌光先是一炮轰中飞艇,接着被飞行器集火。饶是它身上是特级金属,也在这子弹雨里被打得浑身凹陷。
助手说:“不好了,厌光这样要报废,很危险!”
实验人员直起身体,听见电话响了,估计是统帅执行室来电,可是他没空接。早从他欺骗统帅开始,他的身家性命都在谢枕书身上,当下颤抖着手,把眼镜摘了又戴,终于下定决心,指挥助手:“让他们关闭烛阴的修理舱,准备……准备一下。”
厌光只是个可移动的炮台,要对付北线的飞行器和干扰信号,还是得靠烛阴。
助手习惯性地“啊”,又说:“但是烛阴还没有修好,效果恐怕无法和第一次相提并论。”
那边的厌光逼停飞艇,在围攻中连轰几炮。后面的夜行游女让南线士兵连连后退,他们有枪的还能拼一拼,可是临时被征召过来送物资的人连拼都没办法拼。
顾军官进退维谷,只得掉头。
一个士兵用冲锋枪猛扫夜行游女,夜行游女模糊的面孔上连点表情也没有,跟被搅动的糊糊似的,把子弹吐了出来,挥臂将士兵抽翻在地,又卷起来拖向自己。
它的咀嚼很慢,吃并不是目的,把人类躯体分裂才是它被设置的目标。那几只刀锋腿刮在泥里,留下一个又一个被血灌满的小坑。
顾军官射中夜行游女的手臂,却被另一只夜行游女掀翻了马匹。他滚在泥里,听见马惊恐的鸣叫。
夜行游女分不清人和马,把马几下剁了,伸出长长的脖子,来探顾军官。顾军官被拖住,在倒吊起来的时候,朝慌乱的士兵和运输人员咆哮:“退,快退到密林里作战——”
夜行游女撕裂了他,他年轻的脸瞬间被血水覆盖。厌光从后拽起夜行游女,砸向侧旁,军官掉在地上,兜里跌出几团通缉令。
谢枕书的神经突突跳,这是长期连接的反应,同时,连开十几炮后的厌光没剩多少弹药了。他向前,拎起另一只夜行游女,用力地撞在树上。
夜行游女几下便停止了运行。
厌光拖着夜行游女,跨过军官的尸体,跨过所有人的尸体。变故发生不到半个小时,象征南线士兵的绿点就所剩无几。
谢枕书断开连接,说:“给我注射特效剂。”
助手没听清,道:“什么?”
谢枕书抬眸,清楚地说:“给我注射特效剂,开始二次连接,这次的连接目标是烛阴。”
他站起身,转过去,露出那千疮百孔的背部,好像是屹立在玻璃后的雪山。
助手呆愣片刻,直到被实验人员推了一把,才结结巴巴道:“……哦,长官。”
他这声“长官”喊得很轻,仿佛是怕自己大点声会唐突到谢枕书。
实验人员说:“烛阴还没有修好,外部机械组织可能会在移动中脱落,但屏蔽北线的飞行器和干扰信号没有问题。”
助手已经走进去,他此前给谢枕书注射过不少次特效剂,这次却有些犹豫,说:“……可能有些疼,长官,请您……”
他干巴巴的,不知道该讲些什么。
人真奇怪,他给谢枕书打过那么多次特效剂。厌光失控那会儿,他根本不在意实验体是谁。但如今,他竟然透露一些愧疚,好像这支特效剂十恶不赦。
“现在开始对长官进行第一轮注射,三,二……注射完成。”助手拉过连接线,在谢枕书连接前,忽然说,“感谢您,长官,感谢您……对联盟的付出。”
谢枕书闭上眼,开启了自己的第二轮连接。
烛阴和厌光不同,当它睁开巨眼时,甚至能听见所有通话设备的语音。
“这里是联盟第八区作战部,我们遭受了敌军的强力轰炸,请求支援……”
“港区医院已经被炸平,伤员无处安置。救命,救命!”
“请求接通统帅执行室,边境有紧急战报,疑似阿瑞斯号重现……”
电话里传出声嘶力竭地哭喊,广播里却还在放统帅的宣誓。这些声音交错在轰炸中,成为飞溅的玻璃碎片,将南线勉强拼凑出的胜利刮成一吹就散的纸沫。
谢枕书内心其实有很多愤怒,他似乎总活在不公中,从没有选择的余地。他或许永远都会是一个自我约束的困兽,因为他始终无法让自己憎恨世界。他不是个英雄,但他不能在这些哭喊声里独自逃亡。
烛阴缓慢地抬起头颅,用它半旧不新的眼睛眺望北方。漆黑的夜空中什么都没有发生,只是悄无声息的,所有战争飞艇和飞行器都停止了轰炸。
烛阴赤红的身躯盘踞在城区外部,它勾首时,那线条拼接出的面部像是被冻住的水面,没有一丝情绪。
这是一个镇守着南线联盟最终防线的神,它那样冷酷无情,却圈住了南线联盟最后的尊严。
——然而夏天结束后,他们迎来了更加残酷的猛攻。战争一直持续到2162年,傅承辉继续推进他的轰炸计划,只是弄巧成拙,那些被北线破解的战争武器无人回收,它们在外游荡,聚集报团,变成了南北不分的杀戮团体。最终,一个傲因“醒悟”了,它给自己换上新的芯片,在垃圾堆中造出了别的战争武器。
它们兴高采烈,学着傅承辉,一起轰炸全世界。
第133章 独自
2163年年初, 天下起暴雪,世界像是一张已经烂掉的席子,无法再抵御凛凛朔风。南线联盟的幸存者寥寥无几, 他们追随着谢枕书的脚步, 在废墟中流浪。
去年年中, 统帅在包围中自杀,天赐教想要重组军队, 可是战争武器的数量远超想象。现在,南线城区早已变作一片断壁残垣,大家都活在被杀戮武器统治的恐惧下。
实验人员在一次傲因突袭的洪潮里跑掉了, 留下助手跟着谢枕书。助手也想跑, 可如今根本没有地方是安全的。这些战争武器很狡猾, 它们先是捕捉北线的飞行器来改造自己, 再靠着飞行器的探测系统捕杀人类,这让人们无处遁形。没多久,还徘徊在南线联盟境内的幸存者纷纷逃向城区, 寻求山之神的庇护。
但是很快,对机械着迷的傲因盯上了烛阴,它们像一群赶不走的蝇虫, 在长达数月的围攻中,拆掉了烛阴的头部零件, 导致烛阴无法再正常启动。
为了生存,谢枕书放弃烛阴,带着剩余的幸存者离开了。他们开始向北, 原本打算横穿边境密林, 可是这条路线上的夜行游女太多,只好改道来青花鱼港。
根据可靠消息, 青花鱼港还有一艘船保存完好,他们可以从这里渡海,到北线的停泊区去。
助手打开保温杯,从里面倒出热水。他不敢先喝,换了干净的一次性纸杯,把水递向谢枕书,说:“长官,喝点吧。”
一年多的时光,谢枕书更白了。长期不见日光使他看起来如同夜间诞生的玉雕,坐着不动时,显得很困倦。可他只要稍微抬一抬眸,眼神就如同帐外冷风,从不为谁而停留,仿佛一直待在离人极远的地方。
他道:“谢谢。”
助手忙说“不客气”,他把背包收拾好,谨慎地塞到了自己两腿间,这样即便睡着了,别人也无法碰他的背包。他裹紧不合身的军大衣,说:“长官,咱们已经走到青花鱼港的范围内了,是不是马上就能看到船?”
谢枕书“嗯”了一下,算作回答。
他们离开时,从实验室里带走了连接需要的设备。白天,谢枕书要带着幸存者在大雪里前行,晚上,他要操控厌光带人守夜。几个月下来,是神也要露出几分疲态。
助手不再吭声,抱着保温杯喝起热水。侧旁架着个简单的电炉,大家都围坐在这里。不消片刻,一位天赐教信徒合起神书,开始向谢枕书祈祷。
大伙儿对此习以为常,甚至跟着低声诵读神书教义,只有谢枕书神情淡淡,垂着眼眸,置若罔闻。
今天雪下得太大,他们停下前进的步伐,都挤在帐篷里等待雪停。谢枕书小睡须臾,再清醒时,天已经黑透了。
助手说:“这雪怎么还不停了,照这么下下去,会堵住路的。”
教徒虔诚地说:“有神明在这里,你我必定顺利到达。不要怕,不要慌张。来,跟我一起,向神……”
他蓬头垢面,因为几次遇险,认识的人都死得差不多了,便把谢枕书视若神明,在祈祷一事上格外狂热,甚至有些疯癫了。
谢枕书不理会他们,掰开自己干硬的面包,吃了一点。
大概九点左右,帐外风声渐小,助手凑到门口,想看一看情况。他戴上从尸体上扒下的夜用装备,眯着一只眼睛,边看边说:“这雪都积到人大腿的位置了。”
其他人趴到助手边上,七嘴八舌地问:“咱们停边上的车怎么样了?厌光呢?厌光冻住没有?物资有没有事啊?”
助手说:“挺好的,都挺好的!离这么近,真有什么事我们都能听见动静……诶!我看远处有灯光啊。”
远处,有两道灯光似车灯,在雪地间晃悠悠地行驶。
助手突然说:“熄火关灯,快!”
幸存者们动作迅速地把电炉关掉,畏缩地挤在一起,在黑暗中不敢讲话。
这天寒地冻的,哪有人半夜赶路,多半是在此游荡的战争武器。因为傲因的善变,现在除了夜行游女,大家很难再分辨出其他战争武器是谁。
助手看不清它的全貌,只觉得它似车非车,灯还是猩红色的。待它又靠近些许,看得出它似乎受了伤,一瘸一拐。
只要不是傲因就好,傲因有探测系统,能发现人类的位置,其他战争武器就不一定了,它们多数听从傲因的指令,或者只能探测武器装备。
助手不敢继续窥探,怕夜用装备暴露自己。他屏息静气,和其他人靠在一起,听那跛脚怪物越靠越近。教徒紧紧抱着神书,闭眼默念着什么。约摸两分钟,怪物经过了他们。
一人说:“走了。”
助手松出口气,道:“听声音重量不小,就是不知道它在干吗,要去哪儿,明天路上千万别遇到。”
教徒道:“有神明在,它奈何不了我们,就算遇到也——”
帐篷顶部忽然矮了几分,只听几声尖锐的鸣叫,整个帐篷都被压歪了。
助手说:“它没走,要塌了!”
一行人拽起自己的背包,争先恐后地冲向门。帐篷“轰”的一声,塌在雪地上,几个还没有跑出来的幸存者被压在了底下,放声大哭。
教徒抡起神书,砸在其中一个的头上,发狠似的说:“不许哭喊!”
喊声会引来更多的怪物。
助手奔向车的位置,雪已经埋到了他的腿根处,他得去帮长官打开连接设备。
众人终于瞧见了这怪物的全貌,竟是只体貌怪异的鸟。这鸟有九颗金属脑袋,脖颈粗壮,晃动时如同乱舞的蛇。
教徒慌忙后退,凶鸟却先一步咬住了他的腰部,将他猛地甩了起来。教徒哪还记得自己刚才对别人的告诫,声音撕心裂肺:“救命,救命——!”
“嘭!”
谢枕书射出一枪,子弹击中凶鸟的头部,让它松开了口。
教徒摔进雪中,又立刻爬起来,朝着车的方向狼狈狂奔,其余几个人也紧随其后。
谢枕书扣动扳机,又开一枪。凶鸟被打的头部歪斜,发出吃痛般的鸣叫。这场景十分违和,它本是机械身,不应该怕痛。
凶鸟垂下被打的头,张开口,做出想要呕吐的动作。它扑腾着铁翼,再一次发出鸣叫。
谢枕书迅速后退,上了车。助手已经打开了设备,对他说:“长官,厌光可能——”
“嘭!”
凶鸟连跑带撞,用头砸着车门和车窗。助手在爆溅的玻璃碎片中抱紧头部,把设备护在身下,说:“可能有些迟钝!您要小心!”
凶鸟还在撞门,把门撞得凹陷。正当它要把脑袋塞进窗口时,后方伸来一只手,擒住它的脖颈,将它扯了回去。
凶鸟大叫,厌光把它拖离车,它蹬着脚,犹如待宰的鸡。那几颗不安分的头在雪中乱撞,像是系统错乱,行为很是奇怪。
谢枕书发现它衔接处没有安装好,便拧断了它的几个脖颈。那些掉下来的金属头颅滚在雪中,几分钟后,凶鸟彻底不动了。
教徒说:“好了好了,没事了。感谢神明,每次都能……”
他嘀嘀咕咕,讲一些只有自己听得清的话,对着闭眸的谢枕书拜了又拜。
助手跳下车,从雪中艰难地蹚到凶鸟旁边。他对着凶鸟腹部敲敲打打,说:“没见过这东西,长得怪像传说中的鬼车鸟。”
厌光摸到鸟的背部,那里有个豁口。
助手绕到那头。用钳子拧开豁口处的铁板。他往里面瞄了几眼,道:“里面有东西亮着,该是芯片之类的东西。”
他把手伸进去,摸到一些电线,想把被安置的芯片拽了出来。可是他拉拽的过程中不知道碰到了哪里,只听内部发出“嘀嘀嘀”的声音,凶鸟竟然开始倒计时了。
谢枕书预感到不妙,可惜已经来不及了,凶鸟的身体轰然爆炸!车在冲击中剧烈摇晃,最终翻倒在雪地。
“嘀——”
厌光内部数值猛跳,它在这一年多的战争中无人修理,早已遍体鳞伤,被凶鸟的自爆炸得零件飞离,难再行动。
谢枕书断开连接,眼前昏花。他喘了几口气,推开压在身上的物资箱,从破开的窗口爬了出去。血从翻倒的车内流出来,他拖出几个幸存者,大家都已经没气了。
“向……”教徒吊着上半身,被卡在了座位上。他还捏着那本神书,呓语着:“向神明祈祷……”
等谢枕书把他弄出来的时候,他还余有一丝气息。那转动的眼珠从天空看到谢枕书,想要说点什么。但最终,他只吐出口气,便死了。
北风呼啸,谢枕书的黑发被吹动,他坐了片刻,薄雪覆在他肩头。他清俊的面容越发苍白,那些属于人的东西不断从他躯体里流逝,他感觉不到任何悲伤。最后,他起身把尸体都拖到一起,让雪来掩埋。天亮时,他孤身离开了。
谢枕书走到港口,却发现那里的船早已被开走。他找到可用的车,掉头去边境密林。一个月后,他穿过边境密林,跨入北线的境内。
北线部队在战争武器的进攻中覆灭,沿途有些破败的营地,被怪物征用过。谢枕书寻找物资的时候,在营地里发现了一个地窖。他打开地窖,看见里面有几个人。
全是浑身赤裸,被怪物当作宠物驯养的人。
“长官,长官!”有人在地窖昏暗的阴影里掩面哭泣,“你别走……是我!”
他挪开遮挡面容的胳膊,露出一张胡子拉碴的脸,竟然是去年逃走的实验人员。
谢枕书跳下地窖,解开那些锁。实验人员跟着别人捡了些衣物蔽体,再看谢枕书,不禁涕泗横流。他仓促擦脸,说:“长官,还能见到您太好了……您,您往哪里走?我跟着您!为您当牛做马。”
实验人员——不,现在应该叫他05号,他已经不再是实验人员了。他那脖颈上束着金属环,环上是傲因留下的“05”号标记。
谢枕书道:“跟着我的人都死了。”
05号闻言哭起来:“长官,跟着你死也行。我他妈被那些怪物牵着链子当狗遛,活得跟畜生似的。”
他一哭,周围的人悲从中来,也跟着哭。谢枕书只会喝水,不会安慰。
半个小时后,05号平静下来,主动说起北线的情况:“我带着家人跑出来,路上遇到往北走的幸存者队伍,跟着他们走到边境,发现傲因也在这里。我们的车来不及掉头,被傲因抓住,一开始,它们只杀人,但后来,它们认出我——”
谢枕书一愣,沉声重复:“它们认出你?”
05号点头,说:“对!太……太可怕了。它认出我是参与过生产的实验人员,便把我拉到跟前,给我套上了这金属环,命令我……”他眼眶又红了,难以启齿,“命令我学狗爬,把我拴在营地门口,让我听到动静就学狗叫……我是不从的……可是它们电击……我……”
细雪静静地飘,05号佝偻着身躯,流了泪。片刻后,他继续说:“长官,傲因进化太快了……我本来只把它们当作一群癫狂了的机器人,可是去年冬天,我才意识到,它们已经脱离我的想象。我看见它们在夜里点起篝火,向夜空祭奠36810。”
那是个极其诡异的场景,一群机器人披着夜色,在残破的荒野中依次上前,向一个废弃的纸质笔记本进行哀悼。它们喊36810“爸爸”,用曾经伤害过爸爸的人的尊严来做祭品。
谢枕书拨开积雪,在冻住的篝火堆下发现了被烧到一半的笔记本。他试着翻开笔记本,但是里面什么也没有,只是外形和36810遗留的那个相似罢了。
谁能想到,那个被放逐的天才会以这种方式被纪念。
谢枕书想到14区实验,或许不止是南线统帅,北线的主神系统也在为抛弃36810而后悔。
05号问:“长官,咱们接下来要去哪儿?”
谢枕书说:“北方。”
05号道:“您还在找7-006吗?”
谢枕书说:“嗯。”
05号道:“我在营地里,见过被捕的北线人,他们告诉我,傅承辉给主神系统杀啦,黑豹已经没了。”
谢枕书放下笔记本,说:“北方有人等我。”
05号道:“路这么远,又这么危险,长官,再往北不值得。被杀倒还好,要是让傲因抓住,那可真是生不如死。”
谢枕书说:“嗯。”
05号沉默一会儿,道:“长官,我听北线人说,傅承辉可能不存在,他是系统阿瑞斯的化身,专门用来挑起战争。那个很厉害的7-001回到光轨区,打烂了阿瑞斯的头,可是它依然存在。智能系统杀不死,它们不怕这些战争武器,还在筹备自己的实验,两方之间必定会有一场死斗。你要往北去,那是条死路。”
雪下了又下,05号缓缓退后。半晌,他擦擦脸,勉强挤出笑容,说:“长官,对不起,我不能……我不敢往那边走。谢谢您救我们,一次又一次……真的。”
最后,他说。
“再见长官。”
谢枕书独自前行,他没有回头。雪吹在他脸上,他什么都没有,只剩兜里的通缉令。
第134章 组织
靠近边境雪山的地方是北线停滞区, 这里是人们口中的垃圾场,也是36810出逃的地方。
谢枕书进入这里以后,陆续遇见过几批幸存者, 但都没有交流, 直到他深入停滞区, 看到一个驻扎在此地的幸存者组织。
这个组织装备精良,谢枕书在和他们交谈中得知, 他们把现在称为“新世界01年”。
“现在没什么联盟了,大家都是幸存者。我们呢,打算在这里建个生存地。这里看着不咋地, 其实位置绝佳。”
讲话的人叫刑天, 是这支队伍的头目, 声称自己以前在停滞区部队当过兵, 对这里的地形很了解。他剃平头,脖颈上有道疤,对谢枕书十分热情。
“咱们要枪有枪, 要肉有肉。我看啊,你也是个当兵的嘛,留在咱们这里正好, 要什么我都能安排。兄弟几个齐心协力,活到明年不成问题, 干什么非得往那边走?”
他说的“那边”,是如今被主神系统占据的光轨区。
谢枕书烤热双手,谢了刑天的好意。怎奈刑天一副要跟长官推心置腹的样子, 没有作罢。
刑天说:“兄弟, 你昨天开枪射中夜行游女,也算救我一命。我真不是坏人, 就是看你枪法精准,是个人才,所以才想劝劝你,别往前走啦,我们就是从那边跑过来的。你看啊,我们这些人不少吧?唉,照样给怪物追得屁滚尿流。”
他声音粗犷,讲起话来动作很大,像是个没什么城府的大老粗。因为得不到回应,还搓了几下脑门,喊人拿食物过来。
刑天接过食物,是个罐头。他撬开,展示给谢枕书看,说:“兄弟,这样的肉罐头,我们仓库里多着呢,管够管饱,我绝对没骗人。”
可惜谢枕书想要的不是肉罐头,他烤火的手指半拢,淡声说:“谢谢,但我有事。”
这句“有事”听起来相当敷衍,可刑天仿佛没听懂。他笑呵呵的,把罐头拨到小碟里,轻轻推到谢枕书手边,道:“没事,没事啊,该我跟你说谢谢。兄弟,不如你把事情跟我说说,我能帮多少帮多少。”
他说话间,把手搭在了膝盖上,姿势很是不羁,好像不论什么事他都能办。
这人身上有匪气,不像是正规军出身。实际上,他确实不是,谢枕书知道他是谁,也知道这队人的来历。他们压根儿不是普通幸存者,而是横行停滞区的非法武装组织。
组织没有名字,他们靠贩卖军火为生,干的都不是人事。停滞区变成垃圾场以后,他们更是如鱼得水,在160个分区里招兵买马,成了这里的非法武装组织,和负责歼灭他们的黑豹有着血海深仇。
传闻,南北联盟最早爆发的冲突也是由他们引起的,因此,谢枕书在军校时曾读过他们的资料。南北战争时期他们浑水摸鱼,袭击过北线部队,但很快就被黑豹击杀了几个关键人物,在停滞区安静了不少日子。没承想毁灭日以后,他们摇身一变,反倒成了要构建“人类生存地”的幸存者队伍。
刑天还不知道谢枕书的身份,他只是看中了谢枕书的枪法和身手,猜测谢枕书是南线边境部队的军官,想要把谢枕书收入麾下。
谢枕书说:“行,我在找一个人。”
刑天道:“好啊!我前几天收留了几个幸存者,都是在找人。兄弟,你找什么人?把他的姓名告诉我,我帮你打听。”
谢枕书的拇指碰到食指关节,摩挲起来。片刻后,他说:“我要找的人是个黑豹。”
刑天一拍大腿,道:“巧了兄弟,我也在找一个黑豹。他妈的,咱们缘分啊。你找几号?”
谢枕书说:“7-006。”
刑天露出了然的表情,道:“你也给骗过?他可能耐得很。”
谢枕书转过眼眸,盯着刑天,问:“你认识他?”
刑天笑了笑,道:“你可算问对人了,我不仅认识他,我还……”他说到这里,忽然想起自己此刻的身份,便哈哈一笑,改了口,“我还知道他的来历呢!”
谢枕书说:“怎么讲?”
刑天道:“7-006的老子曾经混过非法组织,后来欠了债逃跑,带着7-006东躲西藏。我有个远亲叫独眼,算是他爸的兄弟,不仅替他爸还了债。还替他爸养了儿子。可惜这小子不是个东西,长大后把独眼给卖了还杀了。我打算报警,哪知道黑豹把他招走了!唉,你说我一个普通人,哪搞得赢黑豹这种组织?只好算啦!”
他对独眼的死很是感慨,倒没哭,就是唉声叹气的,恨不得把独眼的死亡现场给谢枕书详细陈述一遍,好证明7-006是个没心没肺的小王八蛋。
谢枕书眼神不变,说:“我知道他被黑豹派去南线执行任务,但后来就行踪不明了。”
刑天道:“那得看他的任务是成功了还是失败了,如果是失败了,下场多半是喂狗。别惊讶,黑豹就是这么个烂臭组织。”
谢枕书听到“喂狗”两个字,表情没变,气氛却无端冷了许多。他盯着刑天,心思在顷刻间百转千回,最终落到一句“不可能”上。
——7-006不可能死。
刑天哪知道长官的心思,他恨黑豹恨得不轻,狞声骂了一通,又转瞬变脸,道:“不过呢……我毕竟不是黑豹的人,知道的太少了,7-006说不定还活着。但是想找到他,那太难了,现在只有一个办法。”
他想买个关子,可是谢枕书只冷眼瞧着他。
刑天压低声音,密谋似的:“那就是先找到7-001。7-001知道的消息比别人多多了,7-006是死是活他最清楚。”
谢枕书说:“你们有仇?”
刑天道:“有!血海深仇,这家伙……”
他说到此处,几乎是咬牙切齿。可他硬是没说出来,额头的青筋跳了跳,把话全都吞了回去,只说:“总之,兄弟!我看你枪法绝佳,也是受过训练的,比那7-001差不了。不如这样,我给你枪支弹药,还有车辆人手,你去抓7-001,等从他口中问出你要的消息以后,就替我做掉他!东西全送你!”
谢枕书听到这里,才算明白了刑天先前说的“给怪物追得屁滚尿流”是什么意思。只怕他们不是被战争武器追到这里的,而是被7-001赶过来的。
刑天刚还劝他别走,现在又转头喊人:“欸,叫卫达过来。”
一会儿,一个头戴圆顶帽的男人就到了。他拄着拐,到门口,先用目光走了圈室内,最后落在刑天身上,说:“大哥。”
刑天嘱咐他给谢枕书准备车,他那鹰似的眼睛在听到“7-001”的时候冷光乍现,点了点头,便退出去了。
当晚无话,第二天一早,卫达在车边等谢枕书,见谢枕书出来,他便摘掉圆顶帽,说:“朋友,你不要人手,东西我都给你点齐了。”
谢枕书道:“谢谢。”
卫达撑着拐杖,微微笑:“不必客气,我就是想跟你说一声,如果你抓到7-001,别忙杀,打断他的四肢带回来给我开开眼,我有重谢。”
风吹过他的裤腿,有一条空荡荡的。他捏着圆顶帽,站姿挺拔,只是笑不达眼底,像个贴着面皮的秃鹫,眼神很凶悍。
他倒比刑天更像个头目。
谢枕书没回答,把最后一口面包塞进口中,上车了。车开出驻扎地,驶上旧世界的公路,一路狂飙,最后冲进了荒芜人烟的雪原,停在了那里。
他下车,先卸掉物资箱,接着打爆了箱内的通讯设备。随后,他检查所有枪支弹药,在一个枪套内部找到了定位装置。
刑天的东西不会白给,这群亡命徒哪有给人占便宜的道理。谢枕书要找谁他们根本不在意,只想跟在后面伺机杀7-001。
谢枕书脱掉大衣,换上相对轻便的外套。他把需要的东西都拨进背包里,然后趁着雪正大,开始前行。
刑天虽然不确定7-001的具体位置,但他给了谢枕书一只定位显示器,上面有7-001出现过的位置标记。
谢枕书走过雪原,在一处旧村落里找到了7-001的活动痕迹。几天后,他又在垃圾堆旁的破败小楼里发现了彩色涂鸦。
涂鸦是新的,应该是7-001无聊时的作品。
谢枕书沿着这些痕迹向前,离刑天他们越来越远。一周后,7-001不再前进,他开始绕圈。
这个圈的范围很大,囊括了三个分区。谢枕书认为7-001在寻找什么,他检查了这里联络站的旧址,但那里只有分区编号,没有区域的详细记录。
这样的绕圈没有持续多久,7-001察觉到有人在跟着自己,便消失了。可是谢枕书确定他还没有离开,因为他并没有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于是两个人开始相互追踪,但始终没有碰面。
北线的春天来得很快,雪化后露出这里的破败。垃圾堆被水泡得恶臭,谢枕书在一次藏匿时忽然发现了一只鬼车鸟。
鬼车鸟是傲因的新发明,它们用鬼车鸟做运输。
谢枕书通过倍镜,看到鬼车鸟附近有一行傲因。它们拖着垃圾袋,正在拆什么东西。
那东西瘫在鬼车鸟背上,呈人型。谢枕书观察片刻,发现那是他丢弃的厌光。
原来这行傲因是从南线过来的。
它们千里迢迢来这里干吗?
有个傲因走出队伍,搬动厌光的头部,夹肢窝里却掉出个笔记本。它把厌光的头安到自己脖子上,捡起笔记本,朝旁边的另一只傲因说了什么。
谢枕书注意到这个笔记本和他上次看到的一模一样,这让他想起05口中那场祭拜活动。
这行傲因是来祭拜36810的吗?
这么说,36810很可能就是在这个分区里创造的傲因。那个有关14区实验的月子中心,鼠疫还有……
36810留下的两个C型操作台。
谢枕书目光跟上傲因,看它们清理垃圾堆。两天后,垃圾堆下的小楼展露在眼前。楼只有两层,造得极窄,除了二楼有扇窗户,下面只剩门,看起来像是水泥浇灌出来的。它的乾坤都藏在地下室里,傲因们依次进入,留下鬼车鸟探测周围。
天黑时,谢枕书离开了。他迅速穿过垃圾堆,在距离自己藏身地很远的地方给徘徊在附近的7-001留下了痕迹。
如果7-001不是来回忆童年的,那他一定也在找36810留下的东西,这其中最有可能的就是那两个C型操作台。
几天后,谢枕书在一处新水源附近,找到了7-001的回应。那破墙上有个黑色涂鸦笔画出“?”。
谢枕书喝完水,从兜里拿出通缉令。通缉令早已糊了,只能勉强辨认出标题。他把通缉令折起来,却在放下时犹豫了。
——这是他有关苏鹤亭最后的东西。
谢枕书沉默须臾,用石头把通缉令压好,离开了。或许是傲因出现的缘故,附近的怪物变多了,为了躲避捕杀,他四天后才回到这里,发现通缉令已经不见了,墙上出现了新的痕迹。
一个“C”。
他没有猜错,7-001徘徊在这里,果然是为了寻找C型操作台。
谢枕书用作战匕首刻下两个字,“交换”。一周后,一只被暴力砸毁的傲因经人扔到了他的活动区内。谢枕书拨开傲因的残躯,从它凹陷的胸膛里抽出一团纸。
这是从傲因处得到的旧笔记里的一页,上面是36810的字迹,画着一些区域路线,最中间写着几个字。
“14区”。
刹那间,谢枕书想起了36810的录音。
“我们利用芯片和模拟器,构建出一个虚拟世界,即‘14区’。”
谢枕书盯着这行字,如同在沙漠中徒步的人看见绿洲。他的心跳动起来,收起纸团。
——苏鹤亭也在里面,他得进去。
第135章 禁止
接下来的几个个月, 谢枕书每天都在观察水泥楼。那些傲因在这里定居了,它们轮流出行,从垃圾堆中找出可改造的废品, 在门口不分昼夜地敲敲打打。渐渐地, 它们给水泥楼造出了简陋的围墙, 还做了三条机械狗用来巡视。
对照旧笔记上的路线图,谢枕书可以确定, C型操作台就在水泥楼的地下室里,这里是36810的旧居。
36810说过,人可以通过C型操作台的监测回路进入14区, 所以谢枕书必须先进入地下室, 才能进入14区。
同时, 天气越发炎热了。鬼车鸟似乎不耐热, 经太阳暴晒后冒出了烟,被傲因拖到了楼后检修。院子里只剩三条机械狗,它们每天出巡都是定点的, 略显智障。不过它们内设追踪装置,一旦在范围内探测到人类,就会对人类穷追不舍。
谢枕书在这一个月里完善路线图, 他把“C”标记在了水泥楼的位置上,又在旁边画了个“↓”, 示意操作台在地下室。然后,他把这张路线图用作战匕首钉在破墙上,作为信息交换给了7-001。
两天后的深夜, 他们向水泥楼发起猛攻。那隐藏在暗处的大狙先后狙爆了两只傲因, 再由谢枕书用三发子弹打中鬼车鸟的背部豁口,引爆了它。
院墙被炸塌, 傲因成了散落一地的破烂。谢枕书跨入院子时,特意检查了傲因的残躯。
因为多次拆解,傲因的胸膛早已不如在城区时坚硬。里面的设计越来越复杂,零件也越来越精细。只可惜,它们“死”得太快。
谢枕书起身,拽开水泥楼的门。碎块掉落一地,他微微皱起眉,怀疑7-001没有动静是在等他探路。
他进入水泥楼,沿着台阶向下。傲因离开得太急,地下室的门都没有锁。谢枕书推开那半遮掩的门,看到里面星星点点的亮光。
地下室被傲因打扫过,它们刻意保持着36810还在时的模样,没有对这里进行大改动。两个C型操作台并排而放,旁边的桌子上散落着36810的旧笔记。
奇怪的是,这些笔记被傲因拆掉了,以纸张的形式依次排放在桌面上。
谢枕书走近,按照顺序看了一遍,发现这是傲因在整理14区实验的由来。它们甚至懂得按照时间线给笔记排序,在36810的笔记下方,傲因还用旧钢笔写了自己的感想。
这些所谓的“感想”是一种横线,它们长短不一,断得都很有节奏,说明傲因已经不再使用人类的文字,而是用这种横线充当自己的文字。
谢枕书无法理解这些横线代表的含义,他在旧笔记的最后,看到傲因拙劣的模仿笔迹。它把“14区”划掉了,在旁边用汉字备注着“限时狩猎”四个字。
限时狩猎。
什么意思?
谢枕书拿起那张纸,翻过来,看到背面画着一排瓶子似的东西,这让他想起什么。
“我们将系统芯片植入孩子的体内,把他们像植物一样养在玻璃罐里。”
这是36810的原话,谢枕书以此推测,傲因或许是想记录下14区就是限时狩猎。可限时狩猎是什么意思?难道说这个实验就像一场狩猎?
傲因为什么要研究这个?
C型操作台都是亮着的,谢枕书靠近,发现其中一台正在运行。他目光经过那些乱糟糟的电线,看到它们一直延伸向更深处,仿佛是缠绕在昏暗中的蛇。
长官捡起桌边的小灯,沿着电线,到了地下室的尽头。尽头停放着一只玻璃缸,透过光,谢枕书看到缸内摆放着一具白骨。
实验体。
谢枕书仔细检查玻璃缸,上面的编号已经看不清了。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这个实验体应该是36810时期留下的。
傲因把连接过来的电极贴满白骨的头部,它不仅明白14区实验的含义,甚至还想参与进去。这东西不是在迅速进化,而是在极速进化。
不知道它受了什么刺激。
谢枕书没有立刻连接,为了避免打草惊蛇,他继续跟7-001交换信息。两个人的交流都在地下室的黑板上,但一周后,谢枕书发现,两个人对14区的了解都建立在各种线索上。换句话说,他们谁也不知道里面究竟是什么样子。
必须连接一下试试看了。
因为有经验,谢枕书率先使用了C型操作台。但没有成功,他们继续尝试,终于在七月,谢枕书进入了14区。
那天,14区正在下雨。
谢枕书睁眼,发现自己身穿制服,坐在街边。细密的雨丝笼罩着他,他低下头,看到脚下的水洼,水洼里是他的倒影。
【719号监测员,身份-光桐区监禁所检查员。请您遵守实验规则,用心扮演当前的角色,在监测结束后安静离开。本次监测时间为四小时。】
【请您注意,狩猎三禁律:不许干扰实验体,不许惊醒实验体,不许靠近实验体。】
“光传车77号即将发车,”温柔的提示音响在侧旁,一位机器人亮着显示屏,对谢枕书说,“检查员先生,请您抓紧时间,赶快上车。”
谢枕书起身,上了车。他没有坐下,而是透过窗玻璃,注视着这个世界。
——它跟他想象得完全不同,也比他想象得更加真实。
谢枕书摸了下口袋,里面有他在这里的身份证件。他需要迅速适应这里,不能表现出惊讶,也不能表现出急切,他必须利用这个身份的权限,在四个小时内找到苏鹤亭。
光传车几分钟后到站,谢枕书观察其他人,顺利下车。他通过检测,到达光桐监禁所。
因为雨天,其他人还没有到,谢枕书在登记处做记录。
【用心扮演当前的角色。】
谢枕书回忆了下南线狱卒,抬起头,对悬浮在附近的窗口说:“今天我值什么班?”
他没表情,语调也很冷,但窗口内的系统似乎已经习惯了,欢快地回答:“03号监禁室的囚犯,他需要您的心理疏导。”
——心理疏导。
这或许是监测员的一种观察方式,谢枕书猜测,他什么都不必做,只需要听囚犯的抱怨就行了。
谢枕书说“好”,问:“是黑豹吗?”
窗口系统回答:“是呀。”
谢枕书咬住差点脱口而出的“7-006”,说:“是领狗吗?”
窗口系统回答:“是呀。”
谢枕书捏紧笔,说:“是苏鹤亭——”
【警告!您已违规!】
这一刻,意识如同被洪水冲击,猛地灌回身体里。谢枕书猛地睁开眼,被赶回了现实。
该死。
他没有忍住!
谢枕书坐起身,在长久的沉默里反省。接着,他开始在黑板上记录违禁词。
苏鹤亭。
猫的名字是违禁词,他不能说——因为按照他扮演的角色,他不该知道7-006的真实姓名。
他得再耐心一些。
谢枕书二次进入14区,他在这里的身份是固定的,负责看管监禁所里的囚犯。他逐渐了解检查员这个身份,同时,他开始诱导囚犯提起黑豹,从囚犯那里解锁了“7-006”这个词。
但是没过多久,他发现,可解锁的信息是有限的。换句话说,检查员这个身份权限不够高。比如,他无法解锁“苏鹤亭”三个字,因为7-006的真实姓名是黑豹机密,凭检查员的身份永远不能知道。
于是,谢枕书和7-001换了位置,由7-001连接14区。然而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7-001的连接会惊动管控14区的阿尔忒弥斯,他被发现了。但很快,他凭借谎言说服阿尔忒弥斯,以“暴君”的身份进入14区,可紧接着,谢枕书根据他留在黑板上的信息发现——
7-001进入14区后会变成失忆状态,他甚至不能记住自己的违禁词。
谢枕书以为是操作台的问题,可即便他们交换,进入14区以后,7-001的记忆仍然会被消除。
如果记忆无法被保存,那么他应该如何寻找那个人?
谢枕书面对黑板,把自己写下的“苏鹤亭”和7-001写下的“98342”连在一起,这上面已经被他们填充的信息盖满。
半个月后,谢枕书在黑板上写下:
暴君→98342→停泊区
X→7-006→未知。
他给这个“未知”画了圈,有时候,他会在连接结束后对着黑板发呆。他不能难过,因为他没有时间,他和他已经分别太久——谢枕书不允许自己难过,他在每一次失败后整理情绪,然后不断地继续。
你好吗,猫。
偶尔,他会写下这些莫名的句子,再擦掉。他开始习惯停泊区恶劣的天气,也习惯发呆。
谢枕书认为,他和7-001的进入一定会给14区带来某种变数。只是相对比,这种变数更可能出现在自由度更高的7-001身上。
作为有记忆的一方,谢枕书试着在14区跟7-001接触。他发现,当他说出违禁词,14区只会把他踢掉,实验本身不会停止。因此,他开始大胆尝试。
当14区的剧情变成“7-001和晏君寻一起被作为任务交给黑豹监视”时,谢枕书终于在窗口系统那里听到了7-006的消息。
窗口系统说:“那是个了不起的黑客,由他监视01AE86我们都可以缓口气啦……”
谢枕书翻过报告,道:“01AE86情绪不稳定,我必须告诉7-006任务目标的详情。”他眸光微沉,斩钉截铁地说,“我要和他见面。”
窗口系统说:“好呀。”
它转过显示屏,把黑豹训练场的地址告诉谢枕书,欢快道:“我会通知黑豹,他们会安排你们碰头。哎呀,难得假期,祝你过得愉快。”
谢枕书离开监禁所,坐上通往光轨区的光铁。他到达这个苏鹤亭生活过的区域——虽然是假的,但已经足够了。
他不确定苏鹤亭是不是像7-001一样失去了记忆,对他而言,能见面就有转机。
这天是晴天,谢枕书换了新的衬衫,在街口买了向日葵。他走过街道,在弥漫着甜品和咖啡的香味里,来到碰头的地方。
他看见苏鹤亭走过红绿灯,走向自己。风轻轻吹开他的黑发,那一刻,他甚至无法控制自己的目光,他盯着苏鹤亭,唇角微动,想说——
世界忽然静音了。
光影如同泡沫般消散,谢枕书在那不断缩短的距离里,被隔绝了。他忘记自己说了什么,但不论是什么,苏鹤亭都听不见。
向日葵掉在地上。
谢枕书躺在现实里,没有睁眼,可是他已经明白了。不管他怎么做,他在14区内都禁止靠近苏鹤亭。
他们不能见面。
第136章 虚构
谢枕书从连接中醒来, 时间正是半夜。他拔掉连接线,站到黑板前,开始整理已知信息。
第一, 从这段时间的试错中可知, 14区之所以会出现违禁词, 原因在于系统要维持它的真实性,不能让参与的人觉察到它是假的, 所以要禁止监测员讲出不符合那个世界剧情的词语。
第二,14区的剧情是重复的,它简单概括起来就是“利用不同案件刺激晏君寻和系统芯片融合”, 每次的终止时间在次年八月八日。如果在八月八日以前晏君寻没能进化, 或是他意外死亡了, 剧情就会重置, 把时间和角色全部推回起点,重新开始。
第三,谢枕书最开始以为7-001进入14区就会失忆, 但这其实并不准确,应该说,7-001进入14区就会被篡改记忆。系统会根据剧情需要, 对7-001的记忆进行删减,再在必要的地方加入自己虚构的段落, 使它连贯起来,不引人怀疑。所以他不记得自己的违禁词,也不记得自己是“暴君”。剧情会把他推到危险的边缘, 让他在未知的情况下完成暴君的使命, 替阿尔忒弥斯清理干扰实验的杂鱼。
不过这种记忆删改只在14区内有效,回到现实就会恢复正常。
第四, 狩猎三禁律,“不许干扰实验体,不许惊醒实验体,不许靠近实验体”。苏鹤亭不是实验体,谢枕书却不能靠近他,说明禁律中所说的“实验体”并不单指晏君寻,还包括苏鹤亭这样能对14区剧情产生重要影响的人。
整理完这四条,谢枕书又写下“监测员”和“暴君”五个字。
一样的操作台,阿尔忒弥斯能发现7-001,却没能发现他。两个人中途交换过操作台,结果依然如此,说明问题不出在操作台,而出在他们本身。他和7-001的不同只有两点:他身上没芯片,他身上有神的骨骼。
谢枕书认为是前者,因为在战争中他就觉得奇怪,黑豹知道战争武器会攻击植入芯片的成员,却始终没有让他们取出芯片。如果是为了定位和控制,那么作为北线技术尖端的特装部队,他们难道无法对芯片进行升级或改造吗?还是说,有别的原因迫使他们必须让芯片保持原样?
苏鹤亭曾经告诉过谢枕书,阿尔忒弥斯是黑豹的辅佐系统,还负责对成员进行最终测试。另外,谢枕书从7-001给的信息中发现,14区在现实中的实验场和黑豹的训练场贴在一起,它们属于一个区域。
这是不是代表着,黑豹成员也受阿尔忒弥斯监视?他们的芯片很可能也来自14区实验,所以不管7-001在哪里,通过什么方式进入14区,阿尔忒弥斯都能识破他的伪装。
最后一个问题,为什么“监测员”可以保留记忆?
谢枕书在“监测员”下面写上了“修理工”三个字。
他持有的身份是“719号监测员”,表明监测员不止一个,还有很多。根据他在14区内的剧情显示,他其实是个修理工。
谢枕书按照36810生活在这里的时间推测,在2150到2155年期间,阿尔忒弥斯为了维持14区的正常运行,培养了一批技术人才。他们在实验的同时,会以“监测员”的身份进入14区,对14区进行监测和维护。但2155年以后,14区实现系统管理,“监测员”的权限因此降低,变成只能观察14区的边缘角色,所以谢枕书可以保留记忆,却必须遵守规则。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14区的时间流速和现实不同,监测员的四个小时等于14区的半个月,他能在有限的时间里尽可能地待在那里。
理清所有信息后,天已经亮了。谢枕书抬起手,以“7-006”为起点,画出条线。他无视黑板上的所有信息,把线一直画到了“X”的位置。
那些禁律、规则和阻碍,全部被这条线贯穿。谢枕书的目标明确,只有7-006。他的心可以像石头,在找到目标前绝不破碎。
于是他再次进入14区。
一个声音问:“假期过得好吗?检查员。”
谢枕书掏出证件,在登记处做记录,顺便回答窗口系统:“很好。”
很好,见到了想见的人,虽然是单方面的。
窗口系统说:“你休假太久啦,所以不知道,01AE86现在的情况很糟糕。”
谢枕书问:“他怎么了?”
窗口系统道:“他快疯了。”
长官从不骂人,所以他在纸上画了颗蛋,代表他听到这句话的心情。须臾,他说:“意料之中。”
7-001来这里是为了和98342号实验体,也就是现在剧情中的晏君寻取得联系,继而找到晏君寻被藏起来的身体。但他进入这里的代价是忘记,忘记现实,忘记目的,忘记这是个虚假的循环。不管他怎么做,每次的结局都是晏君寻死亡。当他脱离14区,回到现实,他又会想起一切,想起晏君寻死在他面前,死在他怀里,或是死在他看不到的地方。
随着重置的次数增加,他势必走向一种疯狂。实际上,在这次的重置中,他的初始状态已经很不正常了。
谢枕书搁下笔,说:“联系停泊区督察局,告诉他们,我要给01AE86做次心理疏导。”
作为后加入剧情的角色,7-001是谢枕书唯一能接触的人。作为现实里的交流对象,7-001是谢枕书唯一的盟友。综上所述,谢枕书会时不时的以心理疏导为由,旁敲侧击地提醒7-001不要陷入疯狂。
虽然没什么用,7-001还是会为所欲为。
心理疏导会通过投影进行,谢枕书不打算离开光桐监禁所,这里是他的安全区,况且停泊区里有晏君寻,他也不能靠近。过程通常很短,谢枕书会计算时间,有时候超时也会被抽风的系统踢掉,所以他会把时间精确到秒,到点就结束,绝不拖延。
这次也一样。
结束时,谢枕书走出监禁室,向窗口系统提交报告。
窗口系统说:“辛苦你啦!”
谢枕书道:“01AE86情况特殊,需要黑豹加强——”
他话音一顿,盯着面前的显示屏沉思。
窗口系统说:“需要啥?”
谢枕书回过神,指尖无声地敲了敲桌面。半晌后,他道:“需要增加我和黑豹的联系。”
窗口系统说:“哦,好呀,我给你黑豹训练场的地址……”
谢枕书道:“不要地址,给我7-006的电话。”
禁律是不许干扰,不许惊醒,不许靠近,那打电话呢?如果打电话只聊别的,不提违禁词,是不是就不算违反禁律?
窗口系统说:“好的,但是7-006从不给人真实号码,我们筛选了一遍,一共有四百多个号码可能是他……你确定要吗?”
“要,”谢枕书看了眼时间,加重语气,“我全要。”
四百多个号码,一个一个打过去,要从白天打到深夜。谢枕书重复着“你好”,“对不起”,“打错了”三句话,对面或温柔或暴躁,但都不是苏鹤亭。打完一轮,还有没接通的,他只能继续打。
“你好。”
不是的。
“你好。”
仍然不是的。
长官挂断,再打。14区的月亮很少出现,半夜总在下雨,谢枕书觉得这些电话忙音几乎和雨声融为一体。终于,在一阵短暂的铃声后,他听见了熟悉的声音。
“干吗!”
苏鹤亭拨了下通话器,声音有些杂。但谢枕书的那句“你好”却死在了舌尖,他的心狂跳起来,在这一刻,想说的话挤满胸口。可是他握紧电话,无法立刻回答。
——他不能吓跑苏鹤亭,也不能违背禁律。
苏鹤亭说:“我不买房不办卡不参加任何活动哦。”
谢枕书喉结滑动,在昏暗里,像个委屈的小孩。可他必须继续,就像他过去最擅长的那样,控制自己的情绪。他回答了一个“嗯”,仿佛不用“嗯”,就会讲出危险的话。
苏鹤亭说:“那我挂啦?”
谢枕书道:“……不要挂。”
苏鹤亭问:“你有事?”
谢枕书沉默良久,说:“你好。”他用“你好”拉回理智,把话说完,“7-006,我是光桐监禁所的检查员。”
他讲的每个字都需要斟酌,稍有不慎就可能触及禁律。可他真的很想猫,想猫的一切。
所以他说:“我对你很好奇。”
又说:“一切。”
他不擅长撒谎,在苏鹤亭面前尤其,因此他回答的每个字都是真的。这通电话在现实里只有几秒,就是这几秒,让他走过雪原,走过荒野,走过伪神防线的石头心原地融化。
他想说我很想你,还想说我想见你。
可是天要亮了,他得回到真与假的边界,继续做个不被记住的人。
第137章 注销
这次的通话让谢枕书睡了个好觉, 晚上,他被闹钟唤醒,听见窗外又在下雨, 便掀开被子, 到桌边, 再打给苏鹤亭。结果如他所料,电话没有通。
谢枕书挂掉电话, 拿起笔,在记有苏鹤亭号码的纸上写下:通话时限,未知。
说来奇怪, 他跟7-001的通话也是这样, 可以打, 却有时限, 而这个时限具体是多少,没人知道,每次都不一样, 谢枕书只能根据自己的直觉做判断。
做完记录,谢枕书把纸撕下来,折进自己的制服口袋里, 他今晚还要到监禁所轮值。
出门时,雨正下得急。谢枕书撑起黑伞, 步入雨中。当他走过街道,听见车鸣笛的声音,一辆黑色跑车经过他, 驶入监禁所的大门。
谢枕书到门岗室, 状若不惊,问:“有客人?”
门岗室里坐着个大叔, 长得像不倒翁。他两眼直勾勾地盯着电视,敷衍地点点头,说:“光轨区来的。”
谢枕书道:“车不错。”
大叔说:“当然不错啦,黑豹的嘛。”
谢枕书收起证件,顺便把一只手插回大衣兜里。他举起伞,目光经过那跑车的车牌,最终落在大厅门口。
前几次循环都没有这段剧情,这个突然冒出的黑豹成员是谁?是14区修改了剧情,还是它又插入了新的角色?
就在谢枕书思潮起伏的同时,车门开了,下来一个戴着墨镜的男人。男人“哇”一声,用手挡住头部,几步跑上台阶,怪叫道:“这雨也下得太大啦!”
谢枕书眼眸微动,想起这个声音是谁了。
男人拉开皮夹克,掏出自己的证件,说:“呸呸,你们这儿的检查系统也太老土了,还得我自己举证件……看清楚没有?是我,7-004。”
他撩起被打湿的头发,摘掉墨镜。那双细长的眼半敛,像是没睡醒。
大厅门没有开,系统柔声说:“对不起,没能检测到相关信息。重复,对不起,没能检测到……”
7-004竖起墨镜,抵在自己的下巴上。他蹭了蹭,拧眉说:“哎,怎么检测不到呢?是你傻了。快,把门打开,我有任务。”
系统道:“对不起,没——”
7-004笑一笑,把手里的证件拍到了门上。他凑近系统摄像头,说:“你这样让我很难办啊。”
系统摄像头转动,道:“请你退后,警告,请你——”
7-004突然一拳砸中摄像头,在摄像头爆碎的同时,拔出皮夹克里的枪。他“嘭嘭”两枪打爆大厅门锁,推门直入,说:“废话一堆,闭嘴,别叫!”
他几枪射倒监禁所里值夜班的工作人员,踢开尸体,趴到了窗口面前。
窗口系统亮起红灯,说:“你正在非法入侵。”
7-004掏出烟,点着了,朝窗口系统吹了一通。他听见监禁所的警报声,却一点也不着急,反倒悠闲地抽起烟来,说:“非法入侵?哦,是吧,别管那么多啦,先把01AE86的资料交给我。”
窗口系统说:“那是机密文件,需要傅承辉盖章。”
7-004听得乐不可支,他把烟抽完,又把烟蒂随意地丢到脚边。那火星溅到血泊里,很快就熄灭了。他说:“你还挺守规矩,但是很可惜,我现在的老大不是傅承辉。”
他十指交错,露出一点诡异的笑容。
“别跟我装,这就是一场游戏,我什么都知道。不要让我生气,请你,现在就把01AE86的资料交给我,否则会发生可怕的事情哦。”
窗口系统呆呆地说:“我不能给你。”
7-004道:“你什么?”
窗口系统说:“我不能——”
7-004抬手射爆窗口的显示屏,道:“去你的,浪费时间。”
他连开数枪,把窗口打成冒烟的马蜂窝。随后,他踹开通行门,径直去往资料室。
外面的雨不停,犹如漆黑的幕布,盖住了月亮。谢枕书从7-004和窗口系统的对话里听明白几件事:7-004不是实验体,7-004带着现实记忆,7-004跟他一样是外来者。
7-004在资料室里没有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他走出大厅,看见门口站着个身穿黑风衣的男人。
“操,”7-004给长官吓了一跳,“你杵这儿干吗呢?有病啊?”
谢枕书收起伞,腕表一闪而过。他转过头,静静地注视着7-004□把他的头发吹乱,但这并不影响他的气势。
7-004把他当作NPC,掏出烟盒,递了一支烟给谢枕书,说:“轮值的是吧?兄弟,我是黑豹的7-004,今晚专程来慰问你们的。”
谢枕书捻着烟,瞟了眼大厅的方向。那里的玻璃碎了一地,还飘着血腥味。
7-004说:“你看见啦?”
他还在笑,细眼盯着谢枕书,像个笑面虎。
谢枕书道:“嗯。”
7-004吞吐烟雾,说:“奇了,你怎么不叫呢?我在里面杀了人。”
谢枕书淡淡道:“是挺吓人的。”
他眉毛都没动一下,冷着张脸,极尽敷衍。倒不是他不配合,而是他演技太差,平时做个“检查员”已经很用心了。
7-004品出几分不对劲,他摘掉嘴里的烟,丢到地上,一边用脚碾,一边把手往怀里摸,还笑道:“你怪有意思的——”
7-004掏出枪,可他已经慢了,不等他扣动扳机,手腕就被雨伞打中。他手一松,枪往下掉。他抬脚还想踢回来,谢枕书却没给他这个机会,雨伞“啪”地抽在7-004侧颈,把他打退两步。
枪掉到地上,被谢枕书踩住。
7-004面露惊色,说:“你不是NPC?你他妈是真人!”
谢枕书用雨伞点地,道:“我是检查员。”
他得遵守狩猎规则,扮演当前的角色,但7-004似乎不用。这让谢枕书有了兴趣,想法从“掐断他的脖子”变成了“打断他的双腿”。
7-004捂住脖颈,因为摸不清谢枕书的来路,便立刻后撤,冲进雨中。他退了没几步,雨伞带来的劲风刮过雨珠,扑到他后脑勺上。他猛地弯腰,躲过一劫。
可也只能躲一劫!
谢枕书反握雨伞,劈在7-004背部。7-004哪知道长官以前是玩唐刀的,当下如同挨了一刀,撞在车头。他狂抽气,说:“要死,别打了!我也是真的——”
他话说一半,反手握住雨伞的伞柄,回身打出两拳,却空了。空的那一刻7-004就知道不妙,不等他再开口,胸口就陡然一沉,被谢枕书踹翻在车门上。
7-004捂住胸口,在雨里喊:“哥,哥!有话好好说!”
“咚!”
7-004被雨伞的弯钩柄钩到,他向前一晃,接着被谢枕书一脚踩回车门上。他背部剧痛,连咳几声,脸被雨水冲得煞白,道:“真你妈……好好,我服了,我说我服了,别踹了!”
谢枕书问:“你怎么进来的?”
他这个问题既符合“检查员”的身份,也是他想要知道的。
7-004咳嗽不止,擦了把脸,道:“就那么进来的呗。”
车门“嘭”地内凹,7-004又挨一脚,被踹得酸水猛吐。他十分狼狈,扒着车门,连忙说:“意识连接,我是意识连接进来的!”
“意识连接”是个违禁词,但奇怪的是,7-004说完后14区并没有反应。
谢枕书垂眸,冷冷地瞧着7-004。雨淋湿他的肩膀,他道:“你要01AE86的资料干什么?”
7-004说:“这个吧,我也不知道啊,老大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
他说到此处,雨下得更急了。天空上浓云翻滚,周围的灯都熄灭了。门岗室里的大叔不知所踪,只剩还开着的门在风雨里“哐哐”乱撞。
7-004说:“这位朋友,你又是谁?阿尔忒弥斯的新助手吗?如果你是,那我得告诉你个好消息,你的老板已经被注销了,这里马上就要被我们接管。”
他细眼睁开,用两指推动嘴角,露出个小丑般的笑容。
“我们对芯片势在必得,暴君也休想阻止我们的计划。这个14区,它就要变啦——”
雨伞弯钩柄卡住他的喉咙,他很快就气绝了。
谢枕书挪开伞,7-004的尸体下滑。几分钟后,尸体犹如融化在雨里的胶状物,消失不见了。
长官回到大厅,他走进监禁室,从018号那里拿出了01AE86的资料,并擦起7-004留下的打火机,把它们烧毁。
火光一闪一灭,谢枕书回忆7-004刚才的台词,得知了一个大消息:阿尔忒弥斯被注销了。
这意味着什么?
谢枕书不知道。事实上,他以为阿尔忒弥斯消失,14区也会消失,但现状是14区仍然在正常运行。
7-004说他们对芯片势在必得,这个“芯片”恐怕是指晏君寻脑袋里的那个。一开始,事情很简单,只要晏君寻和芯片融合进化,或者他们套出晏君寻身体所在位置,这场实验就能结束,谢枕书就能离开这里,找到苏鹤亭。因为根据7-001提供的消息,只有晏君寻知道苏鹤亭被藏在了哪里。
可现在事情变得复杂了起来,除了他们,14区还混入了其他人,而这些人也是冲着芯片来的。
谢枕书烧完资料,天又亮了。他走出监禁室,看到崭新的——
所有人。
昨晚被7-004枪杀的工作人员正在打哈欠,他们神色如常,仿佛失忆。谢枕书经过他们,看见地上的血泊已经消失,窗口也完好无损。
窗口系统正在看广告,它跟谢枕书打招呼:“早上好,检查员。你值夜班了吗?我记不太清楚了……反正早上好,去休息吧。”
谢枕书问:“昨晚有人来过吗?”
窗口系统道:“没有啊。”
谢枕书握住雨伞,在经历几秒沉默后,回答了个“嗯”。他离开窗口,推开昨晚被打爆的门,透过那干净的玻璃,看见大叔在门岗室里呼呼大睡。
昨晚7-004的出现像梦一样,除了谢枕书,没有人记得。
谢枕书走下台阶,阳光落在他身上。他抬头看了眼天空,那里万里无云,只有太阳,他开始相信7-004的话了。
14区以前从不出错,为了逼真,它的一切事物在剧情里都要符合逻辑。比如砸坏的玻璃无法复原,死掉的人也无法复活,必须等到游戏重置,下一个循环开始。但是此刻,它显然不再正常。
谢枕书从这艳阳天里觉察到一些古怪,14区似乎正在崩坏。可问题是,他还没有弄走苏鹤亭。
长官想到这里,用雨伞轻轻敲了敲门岗室的门。大叔的鼾声中止,翻身下来开门。须臾后,他探出头,问:“你有事?”
谢枕书目光下移,看到大叔的腿,顿了顿,道:“没事。”
大叔摇摇晃晃,嘟囔几句,浑然不知自己出了什么问题。他用不倒翁的下摆挪回椅子上,继续睡了。
谢枕书头疼地想。
糟了,苏鹤亭的代号是猫,该不会在14区的崩坏中真的变成一只猫吧?
猫会接电话吗?
是用尾巴吗?
第138章 小丑
没过几日, 7-004又来了。这次他伪装成监禁所外派人员,在跟窗口系统交涉的时候被谢枕书击毙。接着,他又伪装成光轨区囚犯, 企图让自己融入剧情, 但都被谢枕书打断。或许是因为奈何不了谢枕书, 7-004暂时放弃了进入监禁所的计划,安静了一阵子。
每到夜晚, 雨淅淅沥沥,谢枕书都会经过熟悉的街道,在转角处的路灯下等待监禁所专车。这天, 专车延迟, 过了零点还没有来, 周围起了些雾。
谢枕书没有看表, 秒针转动的节奏在他心里。又过了片刻,雾渐浓郁,整个区域都笼罩在一片灰白色中, 只剩街道店铺的灯牌还在闪烁。
“咔嚓。”
打火机微亮,一个夹着公文包的男人走出巷子,低头点着烟。他猛吸两口, 被那味道给呛住了,在一阵咳嗽声里站定, 说:“真难抽,咳、咳!搞不懂人……嗨。”
男人丢掉烟,跟谢枕书打起招呼。他抬起头, 脸上还残留着没擦干净的彩妆——这是个小丑。他说:“你去哪儿?上班吗?我也是。”
谢枕书道:“不顺路。”
小丑的黑发挡住双眼, 使他的表情只剩一半。他对谢枕书笑,嘴角快要够到耳根了。说:“不, 不啊,我们是一条路……你看,这里还有别的路可走吗?”
除了他们面前的街道,其他的路都已经被雾色覆盖。谢枕书看向前方,街道口的建筑不知何时已经变了,变成两栋一模一样的黑色高楼,如同一对铁甲附身的侍卫,将这唯一的街道变得又暗又窄。
小丑的站姿很不好看,含胸驼背的,仿佛后面还拖着几条手臂。他的笑容越来越大,最终凝固在脸上,说:“先生,朋友,听说你很强势,总打断我们的计划。可是你也太自以为是了,这里不是现实。我来是为了让你明白一件事,这里啊,现在归我们管。”
他说话的时候,街道尽头亮起车灯,谢枕书听见7-004在吹口哨。
小丑礼貌地行礼,抬了抬头顶不存在的帽子,说:“今晚你哪儿也去不了,就在这条路上接受惩罚吧。天一亮,我们会送你离开,希望能给你留下一段美好的记忆。”
他说完,“嘭”地消失了,只剩彩色颜料在半空炸出个小小的烟花。街道尽头的车灯随之熄灭,谢枕书听见陆续关车门的声音,有无数个人从那边走来。
7-004用钢棍刮着墙壁,在人群中间,说:“哎呀,尴尬啦,我知道你跟我一样,被一枪崩掉脑袋不会死,只会下线,所以特地为你定制了今晚。”
这批人对14区的影响力比他想象得还要大,那个小丑证明了他们能让空间畸变。那么时间呢?这些人能控制这里的时间吗?
7-004抬起钢棍,轻轻敲了敲自己的肩膀,在雨中说:“你现在下线还来得及。”
没错,谢枕书可以断开连接,回到现实。但他不确定断开连接后自己这次的痕迹会不会被擦掉,换句话说,他不确定自己下线后苏鹤亭还记不记得那通电话。
7-004说:“这样都不走?你果然也在找东西。”
谢枕书道:“我对你们要的东西没有兴趣。”
他是在指芯片。
7-004露出为难的表情,说:“不好意思,你没听见吗?小丑刚说了,这里现在归我们管。你要找什么?经过我们的同意了吗?如果没有,就滚吧。”
谢枕书道:“不巧,你在找的01AE86的资料,正处于我的监管中。”
7-004说:“那不正好?你把01AE86的资料给我,我给你让路,前几天的恩恩怨怨一笔勾销。”
谢枕书没作答,而是摘掉了腕表。他没有理睬7-004的话,显然是不想做这笔交易。
路灯闪了闪,雨珠噼里啪啦地浇在上面,底下的人影叠作一团。谢枕书跨进窄道,偏头躲掉钢棍,然后一拳放到第一个卫衣男。
卫衣男踉跄后退,撞到后面的人。不等他站定,谢枕书已经提起了他,把他的头猛撞在墙壁上。这一下巨响,卫衣男贴着墙就往下滑,拖出一道醒目的血痕。
谢枕书迎着钢棍格挡,他会不会死不知道,反正痛感是真的,但是这就跟不让他往北走一样——少他妈扯淡了,谁也别想他回头!
7-004前面的人倒了大半,虽然这批人都不是真人,可他显然没有料到谢枕书这么行。当下抄起钢棍,说:“你哪儿来的?哦,你受过专业训练!”
7-004比其他人强,这次又处于主动地位,两棍砸中谢枕书的后背,听得两下闷响。谢枕书刚撂倒面前的人,反手捡起对方掉落的钢棍,转身狠击向7-004的门面。
7-004知道长官力道猛,有心避退,连续格挡几下,虎口被震得发麻。侧旁扑来一人,把谢枕书撞向墙面。7-004见机不可失,跟着上前,一棍砸中谢枕书的小臂。
“嘭!”
谢枕书手臂酸痛,他先稳住身体,随即旋身,一脚踹翻7-004。7-004“操”一声,跌向后面。
雨淋得人快看不清前方了,这路又暗,一伙人挤在这里哪还讲究什么招式,要的就是快准狠。7-004意图明确,就是要把谢枕书打翻打残,打到他痛不欲生再也不敢上线,所以谢枕书半点不留情。
7-004虽然是个狙击手,却从没怕过近身搏击。他原先猜测谢枕书可能是某个黑豹成员,单兵作战能力再强也扛不住群殴,但现在逼到眼前,才发现不是那么一回事。他抹了把脸上的雨血,道:“你他妈到底是谁?”
谢枕书手上沾血,握钢棍还有些滑。他一棍子抡倒挡路的人,跨过尸体,朝7-004来了。他把什么风衣外套全脱了,就穿着件衬衫,背上分不清是血是雨,连话都懒得跟7-004说,只用手里的钢棍招呼对方。
7-004躲闪不及,挨了几棍子。他的腿不如前几次灵活,被谢枕书打翻在地的时候想叫支援,后脑勺却猛地一震,被钢棍砸向地面。
这一砸,不仅把7-004给砸懵了,还险些把他给砸下线。他眼前昏花,当即吐了出来,但是谢枕书偏偏不砸死他。7-004抱头无力,脸颊贴着水洼,努力睁眼,喘息不定。
谢枕书用钢棍压住7-004的后脑勺,俯身从这家伙的口袋里摸出枪。他摁了下扳机,枪里只有轻轻的“咔”声,没有子弹出来。谢枕书把枪扔回去,说:“受限了是吧。”
看来14区对这批人还是有限制的,小丑改变了场地,7-004携带的枪就会失效。谢枕书怀疑他们根本不如自己说得那么强,他们很可能也是偷渡进来的,14区还在按照阿尔忒弥斯制定的规则运行,只是约束力不比以前,这才给了这批人进来乱搞的机会。
7-004鼻子里进水,他呛了几下,道:“你不是北线人,你是从南线过来的,北线没有你这号人物。呸!难怪暴君敢进来,原来是有你做照应,你们几个搞不好早他妈连上线了,专门来这儿抢芯片!”
谢枕书用钢棍顶偏7-004的头,让他露出侧脸。豆大的雨往下掉,地上暗红色的血泊淌得到处都是,把7-004泡在了里面。他转动眼珠,跟谢枕书对上视线。
谢枕书说:“几个?”
7-004道:“是啊,几个!你,7-001,还有7-006。可是没想到吧?7-006那小子先被抓了,他已经落到我们手里,等芯片——”
谢枕书没表情,可是钢棍的力道出卖了他。
7-004在那逐渐加重的力道里紧紧贴着地面,他猛地喘几口气,细长的眼里突然划过精光,说:“7-006,哦,7-006,你听不得这个编号?”
他在那剧痛里眉头紧皱,却笑起来,像是发现了什么秘密。
“我懂了,你说你对芯片不感兴趣……原来是……”
雨声淹没了7-004的声音,他竟然死了。谢枕书丢掉钢棍,蹲身检查7-004的尸体,在他的怀里发现了伪造的监禁所通行令。
长官把这通行令拿到眼前,上面记有7-004的基础信息。他不相信小丑说的话,从7-004多次伪装,想要抢夺01AE86资料的行为来看,他们并没有掌握14区的原有剧情,对暴君处于未知状态,对自己也是,并且7-004敢在光桐监禁所这样嚣张行事,却不敢到停泊区直接抢夺实验体,再一次证明了他们也受14区限制,很可能和自己一样,不能直接接触实验体。
不过即便如此,这批人的自由度也远超谢枕书,那个小丑……谢枕书想起7-001进入14区的任务。阿尔忒弥斯让他清理杂鱼,如今看来,它所谓的杂鱼就是这批人。
7-004出现的时间很可能是阿尔忒弥斯被注销的时间,因为他进入14区,黑豹芯片会给阿尔忒弥斯提示,所以他只能等阿尔忒弥斯注销后进来——这又说明了,这批人对阿尔忒弥斯很了解,甚至可能参与了阿尔忒弥斯的注销计划。
但这些信息都是次要的,谢枕书只想弄明白,7-004说苏鹤亭已经落到他们手里了是什么意思?要知道,苏鹤亭在14区也算实验体,这是阿尔忒弥斯设置的。
雨逐渐停了,当太阳出现的那一刻,街道回归正常,所有尸体都消失不见。谢枕书回家,脱掉衬衫,清理了伤口。他对着镜子,看到自己的脸。半晌后,他换上新的衬衫,来到桌边,拨出了那个做梦都不会忘记的号码。
电话没通。
谢枕书只能等天黑,他趴在桌面上,一只手搭在后颈,把脸埋在臂间睡了一会儿。雨声将他吵醒,醒来时伤口已经不痛了。他再次拨出那个号码,仍然没有通。
喂。
他垂下眸,在昏暗里的房间里无奈地想。
这次的限制时间是不是太长了。
他现在什么都不想做,只是想听听声音罢了。
那张折起来的纸条还在,谢枕书把它打开,透过微弱的光,看见上面记着的短暂对话。片刻后,他拿起电话,试着回放。可惜录音只有开头。
“干吗!
“我不买房不办卡不参加任何活动哦……”
苏鹤亭的声音响在房间里,元气十足,却只会重复这两句话。
第139章 黑豹
电话打不出去, 谢枕书就从7-004下手。可是7-004在他手上栽了几次跟头,有心避开他,竟然不再出现。
14区的时间已经到了七月底, 马上就是这次剧情的终止日, 谢枕书不得不扩大搜寻范围, 他几乎整夜徘徊在吊诡奇特的大雨中,寻找着这批人的踪迹。然而这批人就像是怕了, 一点消息也没有。
与此同时,谢枕书发现14区的崩坏越来越明显,不仅门岗室里的大叔变成了不倒翁, 连夜里闪烁的灯牌也开始褪色。等到八月的第一天, 谢枕书走出家门, 看到一切都变成了黑白色, 区域尽头的建筑已然坍塌,露出细密复杂的数据雨。
他问窗口系统:“今天天气好吗?”
窗口系统用它一贯的语气回答:“很好啊,万里无云。”
谢枕书沉默两秒, 决定略过这个话题,说:“……01AE86最近有什么动静吗?”
窗口系统答:“没有,停泊区一直没给我们消息, 说明他表现挺好的。”
正交谈中,电话响了。窗口系统说了声“抱歉”, 接通电话。半晌后,它对谢枕书尖声说:“我说错了!他不好,我的天, 他绑架了晏君寻!”
已经走到大厅门口的谢枕书只得掉头, 问:“什么时候?”
窗口系统道:“就在刚才,他把晏君寻带上了车, 还甩掉了督察局的追踪……他想干吗?”
“他疯了。”谢枕书拿起窗口电话,“请帮我接通督察局,我要和他们谈谈。”
这种剧情不是第一次了,7-001对晏君寻的占有欲早在死亡循环里到达顶峰。事实证明,重置并不能抹消一切。
电话很快就接通,谢枕书说:“是姜敛吗?我是——”
姜敛是停泊区督察局的负责人,谢枕书以往联系7-001都要经过他。但是出乎意料,电话那头的声音微微停顿,随即说:“抱歉,检查员先生,我不是姜敛,我是这次任务的辅助系统,您可以叫我珏。”
它声音轻柔,像个少女,语气却很从容,接着道:“有关01AE86的资料我都看过了,我想委托您帮助我们找到他,任务报酬可以详谈。”
谢枕书说:“请你把事情经过详细告诉我。”
他讨厌系统,尤其是来自停泊区的系统。作为剧情核心地区,这个系统很可能是阿尔忒弥斯用来监视晏君寻的设定,但这次的终止日就要到了,他不能让7-001提前结束剧情,因为他得先搞清楚7-004那批人的来头,这对在14区丧失记忆的7-001也很重要,所以他会选择性地和珏交流一些信息。
珏没料到检查员这么好说话,它松了口气,态度更加温和,说:“我们正在处理一起凶杀案,就在一周前,案子已经结束了,但是晏先生在局内接到了一通电话……”
谢枕书道:“电话?”
珏说:“没错,是一位疯子……不,应该叫他小丑,是一位小丑先生打来的。”
谢枕书道:“他对晏君寻说了什么?”
珏顿了顿,有点纳闷似的,说:“很奇怪的话,比如‘这是场游戏’、‘我来拯救你’,还有‘你这个该死的赝品’。”
游戏,拯救和赝品。
谢枕书只能理解第一句话,但他记得7-004说的,“暴君也休想阻止我们的计划”。这批人没能从监禁所里弄到01AE86的资料,于是他们直接通过电话去干扰晏君寻了。
他们究竟什么来头?
珏继续说:“那个电话是开端,这一周里,小丑通过各种途径打给晏先生,他甚至攻入了晏先生的家庭系统。这些电话对晏先生产生了不好的影响,昨天,晏先生试图抓住小丑,便和01AE86驱车前往……总之,他们今早没有回来,通导器最后发出的消息是封警告信。”
谢枕书道:“谁的警告信?”
珏说:“01AE86的。”
谢枕书道:“给我看看。”
几分钟后,珏把警告信发了过来。谢枕书浏览一遍,发现这封信压根儿不是7-001写的——暴君带走晏君寻,从来不会询问任何人的意见,也不会特地通知任何人,写信就不是他的做事风格。
这封信或许是小丑伪造的,或许……
该死。
谢枕书眸光微沉,在这几秒中不得不承认一件事,那就是小丑对剧情产生了影响,他甚至让剧情脱离了原本的节奏,朝着另一场暴风雨去了。
长官说:“你们的监控有看到什么吗?”
珏道:“什么都没有,不过我们有位了不起的黑客!他应该能发现蛛丝马迹。”
长官说:“没错,你这通电话应该打给他,不过现在时间正好,我可以代劳。”
他挪开这通电话,拿起另一个,直接拨给苏鹤亭。电话通了,可是没有人接。
珏小声嘀咕:“他可能还没有醒,他老是通宵打游戏……”
我知道。
谢枕书再打一个,三秒以后,电话——
“哈喽。”
忙音打断了电话,小丑敲敲大厅的玻璃门,探进头来。他摘下自己的礼帽,煞有其事地喊:“检查员先生在吗?”
谢枕书陡然握紧了听筒,回过头。
腕表上的时间还没有到零点,但是大厅外的天已经黑了,雨不知何时下起来。在一片黑白色中,小丑像个滑稽的颜料罐。他看到谢枕书,露出浮夸的表情,大喊道:“你在呀,我正找你呢!检查员先生,监测员先生,你在干吗?啊……你在给7-006打电话。”
大厅开始变形,除了谢枕书,所有人都被拉长了。他们垂着无力支撑的颈部,把头拖到了地上。可是所有人还在工作,像是对这变形的一切毫无知觉。那面玻璃墙逐渐升高,拉出个半圆,把大家都罩在里面。
小丑拉开门,走进来。他磕了磕鞋上的泥,还夹着那晚的公文包,说:“没打通吧?也是,哪有那么容易呢。”
珏的电话也断了,谢枕书道:“你扰乱了剧情。”
小丑偷笑,说:“是啊,是啊!我扰乱了剧情,但这得益于你,是你让我想到如何参与剧情,打电话可真方便。”
谢枕书道:“你用电话告诉晏君寻真相,是想让他死吗?”
小丑莫名其妙,兀自捧腹大笑,举止很不像人。他笑到跺脚,脸上的妆更加糊了,说:“这话说得太可怕了,人又不是我杀的,我只是计划执行中的一环而已。我早说过了,这里归我们管。你瞧啊,这里已经褪色了,没有了阿尔忒弥斯,14区撑不了几次循环了!你觉得我是坏人,可我很委屈,我其实是个好人,一个不求回报的好人。”
他推着嘴角,努力让笑容灿烂起来,声音越发癫狂。
“你在找7-006是不是?不要狡辩,我就知道!啧啧啧,一个南线人不远万里,进入这里,就为了找一只臭猫,我好感动,我的眼泪都要流出来了。你应该感谢我,先生,我做这一切也是为了你。你有没有想过,如果14区彻底崩塌了,7-006会怎么样?哎呀,哎呀!他会完蛋呀!”
谢枕书说:“撒谎。”
小丑歪头,敲了下脑袋,故作可爱:“人家忘记了,人类就爱嘴硬。我猜暴君从没有告诉过你,狩猎终止的时间,就是7-006的死亡时间——晏君寻和7-006只能活一个哟。”
雨疯狂地拍打着玻璃,黑色涌没监禁所。谢枕书心跳很快,他握着那个听筒,像是握着连接自己和苏鹤亭的线。
小丑说:“暴君说的话你全信啊?你可真单纯。所以我说什么来着?我才是个好人,我是为了挽救14区来的。先生,只要我们杀掉晏君寻,从他脑袋里拿走芯片,把它交给伟大的阿波罗,7-006就不会死。”
他走近谢枕书,从公文包里掏出个小玻璃瓶,把瓶子举高谢枕书面前。那瓶子里卧着只小小的黑猫,尾巴搭在身上,正蜷作一团酣睡。
小丑极具诱惑力地说:“这是送给你的一件小礼物,你可以把它当作是7-006的生命显示。看,他正沉浸在梦里,对这场游戏的残酷一无所知……我们应该拯救他,让他安全地离开这里。”
谢枕书的侧脸几乎浸在了黑暗中,他看着那瓶子,仿佛是被恶魔蛊惑的神明,透出堕落的意图。
小丑把瓶子轻轻搁到桌面上,瓶内的黑猫翻露肚皮,还在睡觉。小丑不由得放低声音:“意识连接是没有尽头的,阿尔忒弥斯不尊重任何人,它随意删改他的记忆,还把他关在盒子里。你知道吗?他活着也许正是因为在等你。现在你来了,我们相遇了,你不必再跟暴君做交易。”
他的眼睛里闪动着恶毒的光芒,为今晚的表演而兴奋,在讲到这里的时候,都快要忍不住停下称赞一番自己的欲望。
小丑说:“这一切很好解决,你回到现实里去,找到暴君,杀了他,我们就没有麻烦啦。”
他期待地望着谢枕书,谢枕书拿走了瓶子,道:“谢谢。”
小丑没懂他的意思,说:“什么?哦,不用谢谢,这就是件小礼物。”
谢枕书眼神冷峻,低声说:“杀暴君要下线,杀你好像不用。抱歉,再次谢谢你的礼物。”
嘭——!
他用听筒袭击了小丑,把小丑砸翻在桌面上。
桌子因为变形而翻倒,小丑跌在地上,公文包也摔了出去。他拨开遮挡眼睛的头发,恼羞成怒,声音陡尖:“骗子!我就知道,人类都是狡猾的骗子!你休想找到那只臭猫,他妈的,你永远别想找到他!”
大厅发出“吱呀”的叫声,空间迅速缩小,像是被人捏瘪了。周围的工作人员被越拉越长,他们瘫在地上,在尖叫声中逐渐分裂,终于,一只新鲜的夜行游女从皮囊里挤出了头。
“回……”它嘴唇翕动,模糊的声音从腹腔里传出,“回家……”
暴雨如注,大厅彻底陷入黑暗。光桐区悄然坍塌了一半,那些黑白建筑无声地消失,变成灰尘般的数据,飘散在夜中。
凌晨三点。
谢枕书走出监禁所,在崩坏世界的街道上找到一处电话亭。他拿起听筒,拨了出去。这次很快被接听了。
苏鹤亭说:“喂?”
谢枕书道:“是我。”
他眼前的一切都变成黑白色,包括他自己,只有血还是红的。红色顺着他的下颚线,滴在电话上。
苏鹤亭说:“又来陪聊吗?”
长官回:“嗯。”
苏鹤亭调侃道:“今晚也需要我自我介绍吗?”
谢枕书通过玻璃,看到自己模糊的身影。红色几乎浸透了他的衬衫,血滴得到处都是,他轻轻擦了一下,可惜擦过的地方还是红色的。
他说:“要。”
苏鹤亭便又做了一遍自我介绍,这个过程里,谢枕书一直很安静。他等苏鹤亭说完,道:“你忘记说年龄了。”
像是证明什么,又像是回答什么。
长官说:“我知道,苏鹤亭今年22岁了。”
第140章 时间
时间是14区的剧情bug, 为了循环剧情,阿尔忒弥斯将狩猎虚构为2166年,但实际上, 现实世界才刚进入2164年。
这句话让苏鹤亭困惑, 他说:“你算错了哦。”
谢枕书道:“没有错。”
眼前的画面渐次模糊, 犹如泡进水里的黑白照片,电话里的声音变得十分嘈杂, 长官身边的雨声却瞬间消失。一种无形的力量推挤着谢枕书,这是他说出违禁词的后果,14区不允许他继续待在这里。
谢枕书只能加快语速:“请你听我说, 我无法靠近你, 是这里的时间错了, 苏鹤亭, 一旦晏君寻遇险,你就要——”
世界刹那间静音,谢枕书被踢出了14区, 系统反应太快了!
谢枕书骤然睁眼,看到简陋的天花板。须臾后,他捂住颈侧, 那里还残留着从14区带出来的痛感。长官来不及感受,先拔掉连接线, 坐起身,看见墙上的电子表,发现自己这次只在14区待了三个小时。
7-001还躺在废弃的玻璃缸里继续剧情, 小丑恐怕想不到, 7-001在现实里并没有藏起来,他就在地下室, 和谢枕书相距十米远,两个人互不干扰。
谢枕书现在杀7-001易如反掌,但是他没有动手,因为他没有完全相信小丑的说辞。同样,他也不相信7-001。
长官拉过黑板,上面还留有一些信息。他擦了擦,却没有继续写,而是想:苏鹤亭会像自己一样定时下线吗?
小丑说苏鹤亭沉浸在一场梦里,对游戏一无所知,那他很可能和晏君寻一样,被装在盒子里,无法自由地断开意识连接。
正是这句话让谢枕书冒了险,长官在电话中告诉苏鹤亭14区的时间是错的,就是为了让他察觉到14区的违和。
再这么睡下去很危险。
猫。
谢枕书还没有搞清楚阿尔忒弥斯为什么要把苏鹤亭关进14区,他思考着小丑说的每句台词,首先能确定的是:这批人跟他不一样,他们不是通过监测回路进去的。
但值得推敲的是,他们知道谢枕书的身份是监测员,说明他们对14区的设计很了解,甚至可能参与过14区实验的设计。
当年傅承辉轰炸停泊区的月子中心,把14区实验的相关信息都隐藏了,并把实验场地转移到了光轨区,以此猜测,小丑这批人极有可能就在光轨区。
按照7-001的说法,他曾经在光轨区的实验室里见到过最终实验体晏君寻,但毁灭日以后,主神系统之间关系崩裂,阿尔忒弥斯带着实验体逃走了,还把14区更改为如今的狩猎剧情。所以除了阿尔忒弥斯,没人知道晏君寻的身体在哪儿,同时,作为影响实验剧情的关键角色,苏鹤亭也消失了。
7-001为了找到晏君寻,盗走了黑豹中有关14区实验的资料,从中发现36810。他还生活在停泊区的时候,曾用编号36809,36810跟他待在一个区域,他因此得到了月子中心的线索,才来到这里,又阴差阳错地和同样根据线索找到这里的谢枕书碰头。
7-001认为,苏鹤亭和晏君寻待在一起,他们关系着实验,找到晏君寻就能找到苏鹤亭。而在小丑的口中,身体失踪的只有晏君寻,苏鹤亭一直在他们的管控之下。
如果小丑没有撒谎,那么苏鹤亭现在就在光轨区。
——那里已经被主神系统占据了。
谢枕书突然起身,带上外套,打开被锁住的门。他穿过窄道,向室外走。因为长期待在14区里,他对季节的变化毫无察觉,等到了水泥楼外,才发现又是一个冬天。
现在是2164年年初,又叫新世界02年,傲因等战争武器自01年爆发过一次杀戮洪潮后,忽然开始从北线境内向南线撤退,原因不明。
谢枕书在停泊区遇见的幸存者团体趁机扩大,那个叫刑天的组织头目在这里建立起生存地,大家沿用了旧称呼,把这里叫作黑市。
去年,刑天带领幸存者袭击过一次光轨区,他们成功炸毁了那里的03号养殖场,救出上千人。人数的增加让黑市的粮食告急,刑天被迫转移出一部分人,到其他地方去建立新的生存地。
这些消息都是谢枕书在寻找吃的时候收集的,他偶尔会扮作普通幸存者,到黑市附近,用拆分的战争武器换取生活用品和枪支弹药。现在,他想知道更多光轨区的消息。
黑市有个杂货店,店主名叫兔牙,他曾经是这里的情报贩卖一哥,跟组织有点关系,跟7-001也有点关系。因为组织现在高价回收战争武器的零件,所以他也做这个生意。
谢枕书到杂货店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他带着一身寒气,推开了杂货店的门。
“哟,好久不见。”兔牙是个强壮的男人,他正站在柜台里看账单,见谢枕书进来,道:“把门关紧,我这儿的暖气不好攒。”
谢枕书关紧门,这么冷的天,店里却热烘烘的。深夜没几个人在,除了兔牙,就剩个身穿背心的女人正伏在桌子上睡觉,她露出的双臂上是刚纹的文身,红肿还没有褪。
兔牙放下账单,抱起手臂,说:“我兄弟最近还在找对象吗?有些日子没见他了。”
他说的兄弟就是7-001。
谢枕书到柜台前,要了杯冰水。他拿起杯子,在喝前道:“嗯。”
兔牙靠着后面的货架,看着谢枕书,说:“我开门见山,朋友,你这次是来换什么的?”
谢枕书喝完水,杯子在桌面上发出轻响。他眼眸深邃,很沉静,道:“消息,有关光轨区的消息。”
兔牙说:“那可正好,免费告诉你一件事,前不久我们袭击了光轨区,有人从那里找到了03号养殖场的人员资料,不少人到我这里来买它。你需要吗?我可以友情价。”
毁灭日以后幸存者流离失所,很多人都在逃亡中失去了家人。如今生存地已有雏形,安顿下来的幸存者开始寻找自己的故旧。被抓进光轨区的人类大部分都集中在养殖场,那里是主神系统为培育新人类而设立的,有了这种资料,就很好确认自己想找的人在不在其中。
只是传闻,那里的生活和牲畜一样,人不仅会被强制配种,还会被当作小白鼠用于实验。
虽然以阿尔忒弥斯的重视程度,苏鹤亭不会在里面,但出于谨慎,谢枕书还是买了。
他坐在柜台前,在浏览资料的同时问兔牙:“还有别的吗?”
兔牙抽起烟,露出大金牙,笑容可掬:“有,当然有,不过你究竟想找什么?人吗?喏,看看那边的女人,她也在找人,还是在找自己的女儿。”
谢枕书道:“我找的人不在养殖场。”
兔牙用鼻孔喷烟,说:“那就难办了,这份资料是我目前最便宜的商品,人如果不在里面,你就得花大价钱了。”
兔牙有自己的雇佣小队,他们都是组织里的人,平时背着刑天接点小活儿,会在袭击光轨区的时候有意搜寻一些如人员记录等物品。
谢枕书拨开水杯,把口袋里的东西放到了兔牙的面前。
兔牙被掉落的烟灰烫到,他龇牙咧嘴地拍拍前襟,把烟摁灭在了烟灰缸里,说:“鬼车鸟的眼睛!”
谢枕书道:“我要光轨区目前正在进行的实验的消息,还有实验人员的基础资料。”
兔牙咂吧下嘴,也犯起了难,说:“你这也太强人所难了,像实验这种事,基本都是在光轨区核心地带进行,我们进都进不去,哪能知道那么多详细?”
谢枕书淡淡道:“没听说过光轨区还有核心地带。”
“有啊,不就是在——”兔牙咦一声,重新抱起手臂,“你怎么变得跟我兄弟一样狡猾了,还套我的消息。想知道光轨区核心地带在哪啊?先把鬼车鸟的眼睛给我吧。我今晚买一送一,还可以给你免费送一个特别了不得的情报。”
兔牙把“了不得”三个字念得极重,谢枕书原本对这个消息不感兴趣,但是下一刻,他就听见兔牙说。
“这个情报不仅有关这里,”兔牙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又指了指鬼车鸟的眼睛,“还有关这个。”
谢枕书突然想到在14区出现的夜行游女,他心里一动,把鬼车鸟的眼睛给了兔牙。
兔牙掂量着鬼车鸟的重量,说:“第一个,我把记有光轨区核心地带路线图的储存卡给你,你自己回去看吧,那地方别说是人,就连傲因都进不去,被主神系统管得很严。第二个,你知道意识操控和义肢吗?据我收到的可靠消息,主神系统正在用养殖场里的人类做相关实验,实验详情已经落到了刑天手中,这位大佬决定……”
他看了眼门的位置,压低声音。
“决定也搞这个实验。”
谢枕书觉得这个实验听起来很像神赐实验的翻版,也就是植入和操控。于是他不动声色,说:“什么?”
兔牙道:“你知道吧,每次袭击光轨区我们都会损失一批幸存者,从那里救回来的人又都是老弱病残。如果这种植入可以改造人体,那大家都有战斗的希望。”
谢枕书道:“难怪。”
难怪组织会到处高价回收战争武器的零件,原来是他们想要把这些零件植入人体。
但是——
神赐实验是南线联盟的秘密,主神系统是从哪里得到消息?
兔牙说:“内部声称实验进行得很顺利,过段时间会大量招收新人做改造,到时候手术需要的植入体零件势必会再涨价。你想做吗?我这里可以帮你预约。”
谢枕书这次是真的奇怪,问:“这么快?”
南线实验了数年都没有成功,刑天在短短几个月里就敢推广这种改造手术,难道是主神系统完善了实验详情?
兔牙竖起泛黄的拇指,说:“骗人会影响我的口碑,我说的可都是实话。那边的女人在路上弄断了一条腿,为了预约改造名额掏空了自己所有的积蓄,现在连份养殖场名单都买不起,到去改造以前,她得在我这里打工挣口饭吃。”
谢枕书侧眸看过去,那女人还在睡觉,她臂间纹的图案是女儿照片。
兔牙把柜台压的“嘎嘎”响,他每忽悠一个人预约就能赚一大笔,所以当下极力推荐谢枕书:“怎么样?考虑考虑?我还可以帮你约好的医生,像阿福。”
谢枕书不认识阿福。
兔牙解释道:“以前我们这儿有个很厉害的黑市医生,叫手术刀,他死了,但他有个学生,现在专门做改造手术,就叫阿福,也有人喊她福妈。”
谢枕书再次喝了杯冰水,然后站起身,说:“不了,谢谢。”
他植入的神骨偶尔还会阵痛,对这种改造手术的兴趣不大,并且他已经拿到了光轨区的路线图,准备趁夜回到水泥楼。
兔牙遗憾地摆手送别。
谢枕书经过女人,把看过的养殖场名单搁在了她手边。
兔牙说:“佳丽,有人送你——”
谢枕书已经走出了杂货店,他呼着薄薄的寒气,就着自己来时的脚印,又踩着雪回去了。
第141章 证件
路上下了点雪, 谢枕书回到水泥楼时,看见二楼的灯是亮的。那是7-001,这次的狩猎剧情应该结束了。果然, 当谢枕书进入地下室, 黑板上的信息已经变了。
7-001在上面画了个潦草的圆, 写着:小丑干扰,剧情失控。
谢枕书拿起笔, 在底下补了一句:14区崩坏。
他想了想,又写:阿波罗是谁?
写完后,长官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把兔牙给的储存卡插入操作台。光轨区的路线图弹出, 上面是密密麻麻的红色标注, 那都是主神系统的“眼”, 在“眼”的包围中心,是黑豹的训练场。
谢枕书想到14区剧情,他申请跟苏鹤亭见面的时候, 窗口系统让他去训练场。
原来在这里。
感谢阿尔忒弥斯的还原,他知道那里该怎么走。但眼下的问题是,他要怎么进去?不论如何, 他还需要再跟兔牙做一次交易,跟着他们的雇佣小队前往光轨区。
谢枕书把储存卡收起来, 在位置上合衣补觉。期间他听见门开了,但没有睁眼,第二日, 黑板上已经有了回复。
【光明之神, 没见过。】
阿波罗是十二主神系统之一,7-001却没见过它, 说明它在旧世界并不是个出众的系统,非常边缘化。可是在小丑口中,他们夺取芯片正是为了交给阿波罗。
谢枕书想到在神话传说中,阿波罗是阿尔忒弥斯的弟弟。如果是它命令小丑等人前来抢夺芯片,那它和阿尔忒弥斯的关系一定不佳。
说起来,14区的天气也在这几次的循环里变得很奇怪,每天的白天一定是大晴天,天黑后又一定是雨夜。谢枕书最初以为是14区正在崩坏的缘故,但现在看到阿波罗,猜测应该是它参与的缘故。
不过,按照实验的设定,只有晏君寻能和芯片融合,小丑就算夺走芯片也没用,除非他们拿走芯片有别的用途,或者他们的夺取计划里也包括晏君寻。
有关光轨区的线索还是太少了。
谢枕书转过头,看见7-001已经回到了废弃的玻璃缸里,正在进行新一轮狩猎。他稍作思索后,决定先前往杂货店。
白天的黑市人不少,谢枕书到杂货店的时候,兔牙正盖着具有停泊区分区特色的毛毯打盹儿。他听见门响,睡眼惺忪地来开门,看是谢枕书,又打了个大哈欠,招呼道:“是你啊,进来随便坐,这会儿没什么生意。”
待谢枕书入内,兔牙已经醒得差不多了。他一边给谢枕书倒水,一边说:“那路线图清楚吗?”
谢枕书道:“清楚,谢了。”
兔牙说:“不客气,我做生意很讲良心的。你这次想换啥?还是用鬼车鸟的零件吗?”
谢枕书掏出鬼车鸟的另一只眼睛,道:“换身份证件。”
兔牙把披在肩头的毛毯拉紧,坐在椅子上像个熊,说:“什么样的身份证件?是要在黑市定居的,还是要在组织办差的?”
谢枕书道:“能去光轨区的。”
兔牙“啊”一下,就这么驼着背,跟谢枕书对视。半晌,他端起水杯,说:“你真要去啊?那个核心地带?朋友,那里全是主神系统的眼睛,就连装备最精良的小队也不会靠近。”
他不知道谢枕书的身份,但是不论谢枕书有多大的来头,也只有一个人。光轨区如今是主神系统的老巢,它们管控区域的法子比人类还要多。刑天每次派人袭击那里都损失惨重,不然也不会考虑起改造手术。
稳妥起见,兔牙趁谢枕书回答前又说:“去光轨区的身份证件好办,但也只能到光轨区,再往里走,就只有你一个人了。咱们也算好朋友,我再多嘴提醒你一句,去那里,不管你出多高的价格,都不会有队伍跟的。”
他这是诚心建议,然而谢枕书去意已决,兔牙只好收下眼睛,承诺两天内把证件办下来。
谢枕书回到水泥楼,趁着这轮狩猎还没有结束,进入了14区。
14区正是白天,长官到窗口系统那里询问任务,实际上就是在查看剧情进度。因为来晚了,剧情已经进行到一半了。
谢枕书问:“01AE86还正常吗?”
窗口系统答:“我看看……很正常!”
天黑后才是小丑的活动时间,因此谢枕书说:“转交他的时候我在休假,还没有和黑豹的7-006沟通过。为了保证任务顺利进行,现在申请和7-006通话。”
他从上次的剧情里学会了一件事,就是“给苏鹤亭打电话”这件事必须符合剧情逻辑。除去被系统禁止的冷却时间,有几次深夜他的电话拨不出去,完全是因为没有和剧情衔接。
这好像学生恋爱,打个电话不仅需要报备,还需要有能被允许的理由。
窗口系统很好说话,它欣然同意,并再次给了谢枕书一堆电话号码。谢枕书略翻了翻,这些号码和上次一样,都是他打过的,说明苏鹤亭的号码没有变。
白天的街道还算正常,虽然有一些明显的bug仍然没有被修复,比如门岗室里的不倒翁大叔,但起码比晚上正常。谢枕书没有回家,他就近找到个电话亭,拨给了苏鹤亭。
电话响了一会儿才被接听,猫像是被吵醒的,声音里还有困意。他贴着话筒,说:“喂——”
谢枕书低声道:“喂。”
长官的声音如同逗猫棒,总能引起苏鹤亭的注意。猫在那头翻滚一圈,说:“你……上次也是你打的吧?”
谢枕书微愣,道:“上次?”
苏鹤亭说:“是啊。”
但他说完自己也愣了,过了一会儿,谢枕书听见他抓头发的声音。
猫喃喃自语:“欸……我记得……上次是哪次?”
他竟然还有模糊的印象!是因为14区的崩坏吗?还是因为上次的时间提醒起到了作用?
谢枕书原本只想打给苏鹤亭确认一下训练场的位置,此刻转变念头,道:“是我。”
苏鹤亭刚睡醒,懒得动脑子。他松开抓头发的手,轻易放过了这熟悉感,摸着自己的下巴,用一种“果然如此”的语气说:“我记忆很好哦。不过冒昧问一句,你谁啊?”
第142章 感应
谢枕书说:“一切。”
他不是在故意装酷, 而是在重复上次剧情中的词,以此试探猫的记忆。
结果对面陷入沉默,五秒后, 7-006说:“一先生, 有何贵干?”
他把“一切”当作是谢枕书的代号。
谢枕书长话短说, 套用了上次的身份介绍,只是在最后稍微做了点改动:“任务会持续几个月, 我们要合作的时间很长。可以见面吗?”
他想知道苏鹤亭在训练场的具体位置,或许猫能在不经意间透露给他。光轨区在设定上是黑豹的老家,谢枕书的提议符合任务剧情, 但是他从窗口系统那里听说过, 除非任务强制, 不然7-006极少在线下露面, 所以长官作弊了,他把上次苏鹤亭的台词照搬了过来。
然而苏鹤亭没有上钩,猫很难抓。他语气懒散, 道:“太不巧了,我不在家,我们见不着。不过呢, 有事你可以给我发消息,白天是我的睡觉时间。”
谢枕书说:“我没有通导器。”
监禁所的公寓里只有电话, 没有通导器,这也是14区对监测员的管控方式之一。
苏鹤亭对这个回答不意外,通导器容易被入侵, 他就常干这事, 所以黑豹百分之七十的成员都没有固定号码,他们在执行险地任务的时候, 经常会使用其他方式联络彼此。
猫说:“那你就晚上打给我,记得是天黑以后,那才是我的上班时间。”
谢枕书道:“好,今晚九点整。”
苏鹤亭拨拉可乐罐的手一顿,说:“等下,我们现在不是就在通话吗?有什么事情现在也可以说,晚上我——”
谢枕书挂了,他果断地放下电话,并离开电话亭,返回监禁所。今天的剧情还算正常,等到他下班时,天已经快黑了。长官没有离开,他站在大厅外,等着下雨。
太阳一消失,天果然下起了雨。大厅的门敞开,工作人员进进出出。八点整,小丑出现了。
与前几次不同,这次的小丑不仅身穿燕尾服,还手握拐杖。他微笑着站在门岗室的屋顶上,打着把花哨的伞,隔着雨幕,对谢枕书说:“哎呀呀,你可真是,非要跟我在这里斗个你死我活才肯罢休吗?就算你耗得起,7-006可耗不起。”
他们上次谈判失败,已经是敌人了。小丑惯会踩人痛处,自从知道谢枕书在找7-006,便恨不得句句话都带上苏鹤亭,好让谢枕书后悔。
谢枕书却道:“你信奉阿波罗?”
小丑说:“这跟你没关系,别操心大人物的事情,多关心关心自己。瞧,光桐区已经塌了一半了,再这样下去,这次剧情结束的时候,你的身份就会被抹消掉哟。”
14区崩坏的黑暗正在逼近监禁所,谢枕书不清楚这里彻底坍塌后剧情会发生什么,但他猜测情况一定很糟,而小丑真就如他所料,很了解14区的状况。
雨下到一半起了雾,远处的道路已然消失,建筑都要倒不倒的样子,不少行人走到黑暗那边就再也没有走回来。
小丑抬起拐杖,“咚咚咚”地敲打着脚下的屋顶。他仍然在微笑,表情如同面具,说:“你就像偷溜进来的耗子,对我们这个世界一无所知。当然啦,你是个南线来的乡巴佬,让你们这种人理解这个世界太难了。”
谢枕书不会被讥讽激怒,他只想从小丑的台词里得到其他线索,小丑知道的显然比7-004更多。因此,长官道:“有道理,但你和我一样,都是观众,只能靠电话扰乱剧情,无法改变结局。”
这里的剧情结局就是晏君寻死亡,这件事不论是7-001还是小丑,都没法改变,而随着14区崩坏的加剧,大家所期待的融合并没有出现,甚至连苗头都没有。
认真来讲,如果不是7-001曾亲眼看见过实验体,他也会怀疑14区实验的真正目的。这个实验最不正常的地方在于,它要刺激晏君寻进化,却采用了这样激进的办法。要知道死亡轮回也会让实验体逐渐衰弱,而具谢枕书所知,98342号已经是现实里最后一个还活着的实验体了,可是阿尔忒弥斯仍然在使用这套狩猎剧情,仿佛不在乎实验体的死活。
小丑尖声说:“我们不一样!”
他似乎畏惧“一样”这个词,在屋顶焦躁起来,把鞋底踩得“啪啪”直响,道:“别给自己贴金了,我们不一样!我对这个世界的影响力比你大多了,你呢?你知道什么?我看着这里建立并完善,乡巴佬,你怎么配说自己跟我一样?当阿尔忒弥斯还没有——”
雨点把小丑的伞打得乱晃,他忽然丢掉伞,在雨里跳脚,指着谢枕书一顿乱骂:“你休想从我这里套取信息!该死的!”
谢枕书对小丑时常发疯这件事很习惯,见小丑又在雨里撒泼,连眼神都没有变化。他背后的大厅已经空寂下去,钟表上的时间已经走了一半。
小丑是个非常情绪化的家伙,谢枕书注视着他,看他抱头皱脸,各种洋相,心里却逐渐有种怪异的直觉:抛开14区的身份设定,小丑的表现也太像“小丑”了。
7-004就没有这种情况,换句话说,7-004还像个人,他的情绪变化是有迹可循的,而小丑不是,小丑是完全失控的。
小丑浑然不觉,抱头骂了一通,脸上的颜料全糊了。他突然呜呜哭起来:“这是惩罚,我真是要疯了……我什么时候能解脱?啊,他妈的,晏君寻快点死吧!我要芯片!”
他的手缓缓下滑,把自己抓成个花脸,用阴沉沉的目光瞧着谢枕书。半晌,他说:“你说错了,我可以改变结局。想不到吧?我啊,我已经能现身参与剧情了。”
——这样。
谢枕书就要小丑这句话,上次循环的时候,小丑通过电话干扰了剧情走向,所以他格外在意,小丑这种能力究竟是和他一样,还是会随着14区的崩坏逐渐加强。
周围的墙壁拉长,小丑那怪诞的能力又出现了。他嘻嘻笑,挥舞着拐杖,如同挥舞着指挥棒,道:“差点忘记了,阿尔忒弥斯已经被注销了,如今阿波罗才是这里唯一的统治者!这破实验马上就该到头了,雨夜不过是最后的遮羞布。你很爱套话是不是?那就让我告诉你一个真相吧!”
雨珠飞溅,监禁所的院墙开始向中倾倒。谢枕书步入雨中,撞开大门。可是道路已经坍塌了,他只有一条路可走。虚拟世界的黑暗缓慢地逼近,如同一张吞噬一切的嘴。
小丑跳跃在崩坏的墙壁上,追着谢枕书,喊道:“你知道吗?7-006是这个世界的锚,他是阿尔忒弥斯亲自骗进来的,哈哈!一块活生生的试金石。”
街道两侧的建筑肆意扭曲,它们如顽石般突兀横斜,依次倒向谢枕书。地面凹凸不平,黑白色甚至蔓延到了小丑的身上,今晚的崩坏尤其剧烈。
小丑说:“阿尔忒弥斯把他重置再重置,他只好徘徊在雨夜里,像我一样疯狂。你本来有机会救他的,可是你不要,那就这样吧,让他跟14区一起烂掉。”
谢枕书躲过坍塌,穿越黑白世界,找到白天的电话亭,并在一声声的巨响里拨出号码。
小丑不敢靠近,便站在远处叫嚷:“不听我劝的人全没好下场!白费力气,没有剧情,他绝不会接电话——”
电话却通了。
苏鹤亭说:“一先生,你还挺准时。”
小丑的尖叫被这通话打断,他呆呆地揪下礼帽,露出难以置信神情,好像这通电话令他想不通。过了一会儿,他低声絮语:“不,不应该,怎么会这样……”
谢枕书道:“我有事情告诉你。”
苏鹤亭说:“哦,任务吗?你说吧。”
谢枕书用肘部砸烂电话亭的玻璃,营造出打斗的声音。接着,他拿远话筒,说:“有人追我,你可以等我几分钟吗?”
苏鹤亭晚上精力充沛,耐心也比白天多,闻言“嗯”了一下,顺手打开连连看,心不在焉地说:“就几分钟哦,我……喂?”
话筒挂在半空,谢枕书的身影从14区里消失了,他猛地睁开眼,回到现实。但是他没有起身,而是再度闭上眼,又回去了。
长官在做测试,如果小丑的能力会随着14区崩坏而变强,那施加在他身上的条件也可能会变弱。
——叮!
谢枕书从14区睁开眼,小丑已经消失了。他还在电话亭里,于是他带着那点侥幸,拿起话筒。
苏鹤亭正在打游戏,连连看的音效声很清晰。这一刻,谢枕书终于能舒出口气。
电话没断,他猜对了。
苏鹤亭说:“你打架要好久。”
谢枕书瞟了眼小丑消失的地方,道:“我不是专业的。”
苏鹤亭说:“我看到你附近没有人,奇怪,光桐区负责这个任务的人只有你一个?”
这次轮到谢枕书怔住,反问:“你能看到我?”
苏鹤亭把屏幕点得飞快,道:“我能看到你不是很正常……当然,我没查看你附近的摄像头哦,只是检查了一下你的定位。”
他说到这里,刚好通关,便在一片“好耶”的游戏特效音中,摸了下自己的鼻尖。然后,他笑一笑,声音里透露出一些冷静。
“你的定位刚才从我的视线里消失了,这是用了新的隐藏技术,还是在变魔术?”
谢枕书消失的时间对现实来说很短,对14区来说却很长,他做测试的时候偏偏忘了这茬儿。顷刻之间,长官思绪飞转,道:“都不是。”
这令猫越发奇怪,他咬开零食包装袋,却没有继续追问,而是话锋一转,说:“那你有什么事要告诉我?神秘了一天,快点说吧。”
谢枕书道:“有一批人在干扰任务,你知道他们是谁吗?我想要他们的资料。”
他想诱导苏鹤亭说出小丑,苏鹤亭却说:“我得查一查,最近的监听没有发现异常。”
没有异常?
看来小丑还没有参与这次的剧情。
眼看崩塌已经到了电话亭不远处,谢枕书快速地说:“这些人在围堵我,我会消失一段时间,如果我没再联系你,请你打给一家名叫渡鸦布布的快餐店,那里有个叫粉色幽灵猫的朋友,他会替我传递消息。”
他既没有说快餐的联系方式,也没有解释今晚的奇怪举动,但他一口气说了几个与检查员身份不符的词汇,导致通话噪音加剧。
苏鹤亭捉摸不透他的意思,道:“什么渡鸦布布快餐?喂,好歹给我个号码……喂?”
通话中断了,谢枕书又回到现实。连接台的光隐约投在附近,他摘掉连接线,重新坐起身。
长官没想给苏鹤亭答案,猫是狡猾多疑的小朋友,抛出的问题越离奇,越容易引起他的注意。14区没有渡鸦布布快餐,它只会让苏鹤亭发现记忆的违和之处。可惜崩坏来得太快,谢枕书已经没法长时间待在线上。
看过时间,谢枕书迅速收拾了自己的行李。他把操作台拆开来装,就像助手曾经拆装连接设备一样。
7-001还没有醒,谢枕书就要离开了。他在黑板上潦草地画了方向标,示意自己要去趟光轨区。在离开时,天刚亮,谢枕书踩着积雪,来到杂货店,从兔牙那里拿到了自己的身份证件。
兔牙提醒道:“我的小队会陪你到光轨区附近的幸存者活动营,深入只能靠你自己。这是能通过光轨区外侧检测的伪装编号,那里的机器人比人还要聪明,进入外侧后怎么往里走,我也不知道。”
谢枕书说:“谢谢。”
兔牙把沸腾的茶水倒进杯子里,又在抽屉里摸了一通,最后递给谢枕书另一份证明,道:“不客气,鬼车鸟的眼睛卖了个好价钱,这是组织额外送的房子,我用不着,也一起给你了。”
他做情报生意,对风向很敏感,没有固定住所。如果过段时间生存地形势大变,他很可能关门跑路,这房子对他来说还真没有什么用,不如当作人情一并送给谢枕书。
长官看那证明上有组织的盖章,写着刑天的大名。
兔牙说:“组织正式更名叫‘刑天’了,这名字的含义嘛,大伙儿都懂。这几天为了回收战争武器的零件,他们可划了不少地给有钱人。你这趟去不知道要多久,等你回来,说不定这里连商场都建起来了。”
他们虽然不是什么过命之交,但也算还不错的朋友。兔牙留谢枕书吃了顿饭,临行前,他坐柜台后面剔牙,只说:“我见多了亡命徒,又遇见过7-001那样的疯子,倒显得你最奇怪,就不像是这里的人。这趟去了,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回来,总之,记得自己还有个房子在这儿,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祝你好运吧。”
谢枕书走出杂货店,上了雇佣小队的车,坐在最后一排。他透过车窗看外面,一片朦胧。不多时,车便跟着刑天的大队伍驶向关卡,有人上来检查证件。全程没有人说话,到谢枕书时,检查人也只是扫了他几眼,就通过了。
生存地如今的生活方式更像旧世界南线联盟,刑天让大家回到了许多年前。关卡附近是全副武装的武装组,他们头戴防毒面具,站在那里一言不发。车离开关卡,驶进新开辟的道路上,他们的身影也逐渐被雪淹没,最终和生存地融为一体,消失在倒车镜里。
因为光铁报废,车要绕行,组织在沿途设置了不少补给站,有专人把守。车的通行时间受到严格管控,天黑前必须停下,全部在补给站过夜。
“我们有对应的床铺,”小队里同行的成员把号码牌递给谢枕书,他戴眼镜,挺年轻的,“你在55号。”
谢枕书接过,看到号码牌上印满指痕。
眼镜男解释道:“牌子和床都是轮流用的,凑合一下吧。”
晚上补给站提供的食物是冷肉罐头,大家用过后便睡了。谢枕书枕着包,闭眼假寐,周围的鼾声此起彼伏,待到午夜时分,门外忽然有“嘎吱嘎吱”的脚步声。
应该是补给站的武装组在夜巡。
谢枕书眼眸微张,轻轻转过眼珠,盯着那黑黢黢的窗口。几分钟后,外面传来“噗噗噗”的声音。
这是装了消音器的枪声,但奇怪的是,这枪声过后便是寂静,武装组没有发出任何警告。
天亮后,队伍吃过早饭要继续出发。谢枕书上车前注意了下补给站的外围,只看到被清理干净的地面。
眼镜男说:“还有两天才能到光轨区。”
谢枕书没回答。
眼镜男接着说:“你以前去过吗?我其实在那里待过——”
队长突然道:“闭嘴,别聊天!”
眼镜男连忙垂头,他摘掉眼镜,擦了几下眼睛,神色惶恐,对队长很是畏惧。
这些被组织起来的幸存者并不全是有经验的人,据兔牙介绍,现在被派去袭击光轨区的队伍里,有一大半的人都是普通幸存者,这也是证件好办的原因——就没几个人想出去送死。
刑天在前几次的袭击中损失惨重,为了保存实力,他把自己的旧部转调出来,组成“武装组”,用保护生存地为理由,让他们留在后方。同时,他又把新解救的幸存者们组织起来,靠宣传煽动情绪,将他们再送回战场,所以眼镜男很可能是上一批被解救的幸存者。
这其实也是一种消耗,生存地根本装不下那么多人。况且刑天在建立生存地的过程里借用了不少非法组织的力量,听说那些人要组成委员会,把生存地有限的资源全部掌控在自己手里,未来幸存者究竟该如何生存,都由他们说得算。
到了晚上,谢枕书再次听到装有消音器的枪声,车内气氛更加压抑。在即将进入光轨区范围时,队长让大家都戴上了庇佑器,而这所谓的庇佑器,实际上就是一种被淘汰的屏蔽装置,在光轨区内起不了多大的作用。
队长穿上自己的外套,系好装备,说:“这次行动只有六个小时,天黑前要回到补给站集合。”
车门打开,大家依次下去。谢枕书提着背包,被风雪吹得衣领翻动,他凝目眺望,看见了真实的光轨区。
那些保存完好的旧世界建筑高耸入云,像是凛冬里的钢铁巨树,但毫无人气。外围的交通站点都被拆除,改成了封闭的感应网。这座曾经辉煌一时的城区,如今已变作了死城。
“08号养殖场在东北角,我们这次要炸开那里的感应网,但根据情报,那里驻守着一队武装机器人,所以行动分为三部分。你,你,还有你,你们都是先锋部队。”
被点中眼镜男抱着一把冲锋枪,在风里颤抖。他和他背后的幸存者都身形单薄,装备老旧,根本不是什么先锋部队,而是用来吸引火力的炮灰。
有人踉踉跄跄,哭道:“我不行,我不想再回去——”
队长说:“那你走吧。”
那人转身,还没跨出脚步,就被队长击毙在雪中。肉体的闷响刺激着所有人,原来他们每天晚上都在击毙逃兵。
队长道:“袭击行动是为了全人类,即便有人能逃回生存地,也会被抓出来枪毙。我奉劝大家,不要做一个逃兵,朝着主神系统勇敢前进吧。”
他说话的同时还在抽烟,态度不冷不热,可见每次袭击行动都会有这段陈述,已经习以为常了。
眼镜男抖得像个落汤鸡,深一脚浅一脚,埋头越过尸体。他们一行人融入风雪,如随风飘荡的柳絮,各个魂不守舍,摇摇晃晃。
队长指挥完剩下的队伍。到谢枕书身边,道:“你去吧,记得行动时间只有六个小时,超过这个时间我们不会等你。”
谢枕书说:“炸开感应网以后你们要潜入养殖场吗?”
队长把烟蒂丢到雪地上,道:“再看。”
他竟然说再看,围观剩下的队伍,有一部分精锐还待在车上。
队长收了兔牙的钱,常给兔牙通风报信,对谢枕书态度还算热情。他把衣领扣起来,拢住半张脸,直言不讳:“主神系统加强了感应网附近的防御,我们也只能派先锋部队去试试……知己知彼嘛,有了这几次的经验,以后才好对付他们。”
他们这次来就没想进攻,不过是用幸存者探路罢了。
等谢枕书赶到东北角时,先锋部队已经全部被击毙,他们整齐地倒在雪地上,仿佛是用来献祭的羊群。远处的墙壁上涂着旧标语:共创美丽新世界。
谢枕书呼出寒气,凝视那标语,半晌,他提着背包离开,准备按照路线图,从感应网的豁口进入光轨区。就在他退后的同时,风中忽然传来一阵歌声。
“保卫联盟……让玫瑰永存……我们是北线英勇的战士……啦啦啦……”
感应网的关卡倏地打开,一个光头机器人推着车滑出来。它一边滑动,一边自言自语:“好的好的,我知道,收拾尸体,准备送去实验,别催了,我脑袋要被你们吵炸了。”
它用一只机械臂调高音量,在《保卫联盟玫瑰之歌》激情的曲调里,把车推到尸体附近,开始翻检。它翻到眼镜男,眼镜男还有气息。
“嗯,你的情况不太好啊,”机器人用另一只机械臂挠头,又从车底下的抽屉里拿出温水来给眼镜男喝,“抱歉啦,唉,我的急救设备都被没收了,不然还能给你续续命。你说什么?哦……客气啥啊,我又没有真给你续上命。”
眼镜男咽不下温水,喉咙里有堵塞声。他被子弹射中了要害,此刻只不过是回光返照,抓着机器人的手臂,嘴唇翕动,却是在念墙上的标语。念到一半,人就死了。
机器人把眼镜男的尸体摆正,八只手两两合并,虔诚地说:“阿弥陀佛,希望你早日安息,下辈子能投胎做个系统,最好是主神系统,这样就不必再受这鸟气。唉,我回去给你点香,虽然是电子香,但也算是我的一点心意,你千万别嫌弃——哇靠!”
它念到一半,被谢枕书闷头砸翻在雪间,八只手臂慌乱,抱头的抱头,扒雪的扒雪。
“别开枪,别打人,别杀我!”机器人扑腾几下,把头埋进雪里,嚷道,“我有物资可以给你!”
它显然不是第一次遇袭,表现得极为顺从,不等谢枕书开口,自己先把抽屉的罐头,子弹,小垃圾全倒了出来。
谢枕书没想要它的东西,但是从它的小垃圾里瞧见了个芯片,便捡了起来。这芯片的模样古怪,像个小铜片。
机器人又打开另一个抽屉,从里面倒出一堆这样的芯片。它讨好地抱起手,说:“你喜欢吗?我有很多,都是定位用的哟!”
电光火石之间,谢枕书想起在哪儿看见过类似的芯片,在那辆和苏鹤亭相遇的列车上——这是植入在黑豹成员体内的芯片!
机器人如数家珍:“你的幸运数字是几?我送你!这里有003、004……006……”
谢枕书说:“7-006?”
机器人挤出脑袋,电子眼闪着彩光,缺根筋似的,道:“答对啦!是7-006。啊,你认识7-006?我也认识7-006。拜托,看在7-006的面子上,别用枪打我。我叫医师,我不是坏机器。”
第143章 医师
破居民楼里, 谢枕书正在端详7-006的芯片。这是医师的秘密基地,它会把发现的活人藏到这里来。
房间里全是垃圾,但打理得井井有条, 还配有电暖炉和小茶几。
医师一边忙着煮茶, 一边说:“我跟7-006很熟的, 他从南北战场退下来后都是我在照顾他。你是他什么人?朋友吗?”
谢枕书握紧掌心里的芯片,道:“嗯。”
医师把消过毒的茶杯摆到小茶几上, 倒上茶,电子眼里竟然透露出些许殷切:“喝吧喝吧,千万不要客气, 我最喜欢跟人喝茶了。你既然是7-006的朋友, 那也是我的朋友。你饿吗?我这里还能烤肉。看, 这是旧世界产的烤盘……不好意思跑题了。呃, 这么说,你是来找7-006的咯?”
谢枕书道:“嗯,你知道他在哪里吗?”
医师用一双手捧脸, 再用另一双手喝茶,姿势很惬意。它说:“以前知道,我负责照顾他的时候, 我们还能坐在一起喝喝茶,后来他被调去做实验, 我们就再也没见过了。啊,真怀念。”
谢枕书问:“你从哪里弄到的这枚芯片?”
医师说:“垃圾车里。这种芯片被取出后就是废品,而我现在正好负责清理垃圾车。”
它喝完茶, 把茶杯放回小茶几上, 対谢枕书说了句“让你见笑了”,然后动手打开自己的胸腔, 拉出个储水罐,里面是它刚才喝进去的茶。
医师叹气,忧愁地说:“我的储水罐最近出了点问题,一口气喝这么多茶有些难受,你不介意我修一下吧?很快就好。”
说着,它就顺手拿起个小锤子,対自己一顿敲敲打打,几个小齿轮掉到了谢枕书脚边。约摸两分钟后,医师收拾好胸口残局,说:“我们刚说到哪儿了?哦,7-006的芯片。你喜欢这个吗?喜欢就拿走吧,我留着也是为了纪念黑豹。”
长官道:“谢谢。”
医师说:“你太客气啦!已经好久没有人跟我说过谢谢了。话说回来,你想找7-006可不容易,这里到处都是主神的眼睛。”
这是谢枕书第二次听到“主神的眼睛”,他道:“监控?”
医师指向自己闪动的电子眼,说:“不光是监控摄像头,还有那些负责巡视的机器人,它们遍布光轨区,一有风吹草动就会给主神提示。”
医师说的巡视机器人,就是队长口中的武装机器人。它们是新世界的产物,由主神系统创造,火力很猛,一支小队就能干掉不少武装组成员。
谢枕书道:“我带了屏蔽器。”
他带的屏蔽器是兔牙给的,上面还有伪装编号。
医师说:“你是说这种吗?”
它拉出茶几下的小铁箱,从里面倒出十几个屏蔽器,有旧有新,都带着血迹,全是它收尸的时候捡到的。
谢枕书在其中看到了同款,一时无语。
医师拨了拨这些屏蔽器,说:“这些都不顶用,越往里走警戒程度越高,那么多主神都看着呢,总有一个会发现你,除非你把南线的烛阴拉过来……”
北线在战争中面対烛阴束手无策,没想到现在依然,可惜烛阴被傲因拆掉了,谢枕书只有神的骨骼。
医师说到这里,忽然腾出只手抓脑袋。它“啊啊”的大叫两声,起身在垃圾里翻找一通,说:“差点忘记这个了!这个你会用吗?”
它递来一只被烧过的黑色残块,谢枕书拿到面前打量,在翻动时,略微惊讶,辨认出这是一块烛阴的头部零件,但烛阴的头部零件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医师说:“这是我朋友在焚化炉里发现的,有好些巡视机器人在找它,戴上它能躲过巡视机器人的扫视。”
谢枕书操控过烛阴,対烛阴的零件还有印象。他稍稍用力,掰开了残块被烧坏的外壳,从里面拿出了保存完好的针型屏蔽器。
医师大为震惊:“你很不错哦,竟然会用。”
谢枕书道:“这东西不属于北线,你们是怎么得到的?”
医师说:“这是傲因献给主神的贡品,除了这种零件,它们还献上过几批南线俘虏。”
它用了“献上”这个词,不知道是主观形容还是客观评价,但这让谢枕书想到战争武器无缘由的撤退,还有它们在14区的出现。
在14区,把NPC变成夜行游女是小丑的能力,而小丑也来自光轨区,并且属于主神联盟。这些迹象都表明,主神系统和战争武器之间有着人类不知道的秘密。
谢枕书问:“傲因什么时候投靠的主神?”
岂料这个问题令医师犯起了难,它摸着自己的下巴,作出望天沉思状,半晌后才回答:“不久前我挨过枪子,险些烧毁,信息库受了伤,记不太清这些事了。不过根据朋友储存在脑部的资料,傲因自新世界以来就是主神系统的朋友,它的心是锻造之神赫菲斯托斯造出来的。”
——心。
医师说的心就是芯片。
回顾毁灭日,傲因的进化契机正是源自于一枚芯片,因为那枚芯片,战争武器改变了战局,但是没人知道那枚芯片的来历,因为它是傲因从垃圾堆里翻出来的。而此刻,医师的话如同重弹,把人类仅存的侥幸全部炸飞。
在希腊神话里,赫菲斯托斯创造了机器人,在北线,也是这位锻造之神造出了能够在实验体体内运行的芯片,让阿尔忒弥斯的14区实验得以进行。只是没人想到,傲因的芯片竟也出自它之手。
这样说来,旧世界的毁灭不是偶然,而是处心积虑的必然。难怪小丑能在14区变出夜行游女,因为他们早就有了战争武器的详细数据。
谢枕书拿着针型屏蔽器,陷入一阵沉默。
这个消息如此重要,幸存者却対此毫无察觉,大家就如同被驱赶的牲畜,在南北夹缝里艰难求生。
医师问:“你没有同伴吗?”
谢枕书没有同伴。他望着医师,用眼神回答了这个问题。
医师又叹气,腾出一只手给谢枕书续茶,并安慰道:“那也挺好的,多来几个人屏蔽器还不够用。来来,喝茶喝茶。”
谢枕书道:“傲因常来这里吗?”
医师说:“它们不常来,我们这儿一直在内斗呢,主神们自己打得难解难分的。傲因现在都变聪明了,它们带着其他战争武器,专程绕远路回老家去了。”
恐怕这才是战争武器撤退的真相。
医师关掉电热水壶,接着说:“几个主神各说各的,别说是傲因,就连我们,平时也不知道该听谁的。以前是狩猎女神主事,现在换成阿瑞斯了,它成天发脾气,搞得其他系统都不服气,一天到晚全在吵架。”
它这段话恰好证明了谢枕书的部分猜测,主神系统的内斗很可能是因为新世界的权力划分,阿尔忒弥斯败落后逃跑,其他主神系统为了得到实验体体内的那枚神秘芯片,派遣小丑等人进入14区,正好碰见了来找人的谢枕书和7-001。双方的目标虽然有所差别,但都集中在了实验体身上,因此发生了后来的冲突。
医师以前是黑豹的御用医师,也算阿尔忒弥斯的下属,如今被发配到了这旮旯角里做收废品的,正在受到了阿尔忒弥斯的牵连。但它并不气馁,其实它也不知道啥是气馁。
谢枕书道:“你总是一个人待在这里吗?”
“那倒不是,我还有朋友呢,就算朋友不来,我也有人作伴。”医师说着,小心翼翼地拉开旁边的抽屉,给谢枕书看,“这都是我收集的人,他们乖乖待在这里,非常安全。”
谢枕书眼皮微微跳了一下,看见抽屉里有一些玻璃瓶,它们摆放整齐,全装着人类器官。
医师介绍道:“养殖场和实验室经常死人,我每天都要去那边收尸,有些人被送出来的时候还没有彻底断气,我会超度他们,再把他们的内脏收走……”
它在谢枕书的注视里摆手,十分慌张,并喊道:“不要误会,我不是坏机器,我只是打算留下这些内脏,等到未来的某一天复活他们。”
医师的话相当诡异,它明明是个专业医生,却把人类看作和机器一样的东西,认为只要存好零件,就能再次创造。
医师怕谢枕书不信,忙滑向房间的另一边,拉起了那里的遮雨布,露出后面的东西。
“这是我捡到的实验缸,”医师一紧张就会抱手,表现得有些忐忑不安,“你看,他们还活着呢。”
在那昏暗又逼仄的角落里,竖放着一只玻璃缸,缸内泡着一颗——
一颗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心脏。
医师说:“他们被丢到焚化炉的时候还活着,我把他们的心脏缝到了一起。阿弥陀佛,他们都活了下来,偶尔还能跟我说说话。我偷了一些机器零件出来,准备给他们做个身体,但我不知道怎么把他们装进去。”
那颗缝合心脏正在鼓动,还活着似的。医师在它上面插满电线,这东西应该没什么用。然而古怪的是,那些电线连着一块显示屏,屏幕上还留有一些谢枕书没见过的符号。
他们会说话。
他们用显示屏说话?
半晌,谢枕书道:“……他们叫什么?”
医师敲了下脑袋,说:“我原本想用他们自己的名字,但我不知道他们叫什么,只好给他们起了个新的名字。”
它拎起一本破破烂烂的神话书,翻到发皱的那一页,上面画着个身姿飘逸、形貌美丽的女子,旁边赫然写着两个字:玄女。
正在此时,紧闭的房门被敲响了。
医师丢下神话书,开心地说:“我的朋友来了!”
第144章 泡泡
医师和朋友的关系很好, 在去开门前,甚至没有顾得上盖住实验缸。它打开门,热情十足地喊:“小泡泡!”
谢枕书的目光穿过医师乱舞的机械臂, 却没有看到来者的身影。
门外寒风砭骨, 雪花登时扑满了医师的电子眼, 只见它擦也不擦,先低下头去, 伸出一只机械臂,和来者轻轻地握了握手,仿佛在触碰什么易碎物品。谢枕书这才看到, 来者是个极为矮小的机器人。
小机器人进了门, 摘下自己戴着的破洞毛线帽, 露出一双友善的大眼睛。它受过伤, 左臂被拆毁,缺口的位置残留着被扭拽过的痕迹,内部零件裸露在外, 但都被擦得很干净。
医师关上门,站在他们中间,给他们做介绍:“小泡泡, 这是我的新朋友谢先生。他人很好很温柔,不会随便开枪, 你不要害怕。谢先生,这是我的好朋友小泡泡,它是个出色的清扫机器人。我们在这里相遇是缘分, 来, 大家握个手吧!”
谢枕书礼貌地伸出手,小泡泡却有些害怕, 它躲在医师的后面,只冒出一双眼睛瞧着谢枕书。须臾后,在医师坚持不懈地鼓励下,它颤抖地伸出自己仅剩的铲子手,说:“你……我……”
它的电子音很小声,中间还参杂着“嘀嘀”的噪音,谢枕书离它不算远,却没能听清它在说什么。
医师习惯性地挠头,解释道:“我们上次捡垃圾的时候被炸飞了,从那次以后它的发声装置就有点问题,一直没找到机器修,让我来做个翻译吧。它说‘你好,我叫小泡泡’。”
经过简单的介绍,谢枕书知道了小泡泡的来历。它曾是光铁站的清扫机器人,毁灭日后被发配到了这边工作,一般活动在焚化炉和实验室,那里需要它这种型号的机器人定时做清扫。但主神系统的等级划分十分严格,它们这类清扫机器人都得受更高阶的机器人驱使,因此也经常被当作临时零件包,小泡泡的左臂就是这样失去的。医师在清理垃圾车的时候看到了它,并帮助它修身体,友谊就此萌生。
医师和小泡泡交头接耳,时不时点点头。片刻后,它说:“谢先生是来寻找朋友的,那个人的代号是7-006。你知道7-006吗?”
小泡泡摇头。
医师回头,对谢枕书说:“小泡泡经常去里边打扫,知道很多我不知道的事情,但光给它说代号不行,得给它看照片。你有带7-006的照片吗?”
谢枕书连苏鹤亭的通缉令都没有,哪有照片。
房间里一时沉默下去,医师突然灵光一闪,敲了下自己的脑门,道:“我有个办法!”
它问谢枕书要来苏鹤亭的芯片,举到小泡泡眼前,给小泡泡看上面极小的编号。
医师说:“这些芯片都是从实验室里丢出来的,你打扫的时候有没有看到过这枚芯片的主人?一个长得很好看的男孩,有双黑色猫猫眼,看着像不良……”
什么是黑色猫猫眼,在场的三个都不知道,医师也没想解释,它对小泡泡叽里呱啦一顿形容,反倒把小泡泡搞迷糊了。
小泡泡抱着毛线帽,看看医师又看看谢枕书,突然指了指自己的脑袋,作出思考状,并且闭眼发出使劲的声音。
医师歪头对谢枕书说:“它的资料都储存在脑袋里,准备调取一些可疑的照片给你看。不过调取需要点时间,你得等会儿。”
小泡泡大眼睛紧闭,胸前的显示屏随之亮起,上面是正在加载的绚丽图标。
这种清扫机器人的信息储存量很小,通常只能负责简单的工作,所以主神系统没有把它们纳入“眼睛”的范围,只把它们当作低阶工具使用,但医师和它成为朋友后发现,其实小泡泡的信息储存是有选择的,它会保存一些自己认为有意义的东西。
显示屏上的图标越转越快,小泡泡的表情也从“v”逐渐变成了“口”。它读取的速度很慢,脑袋不仅发出类似风箱的呼声,还冒起了烟。
医师见到烟就慌手慌脚,忙说:“算啦,算啦!你的脑袋要坏掉了!”
小泡泡浑身抖动,胸前的显示屏画面飞闪,终于“嘀”的一声,定格住了。它漏气似的向后一倒,把自己卡在座椅上,恢复“v”的表情,朝他们拍了拍自己的显示屏。
医师伸颈看去,见显示屏上是个人的照片。它摸着下巴,对谢枕书说:“我怎么觉得这人不是,你看这是7-006吗?”
谢枕书道:“不是。”
小泡泡便切换下一张,几分钟后,谢枕书发现,它给自己看的都是黑豹成员的照片。这些黑豹成员多数是躺在病床上,应该是刚做完取出芯片的手术。
医师指着某张照片的角落,那里有个机器人的半边轮廓,说:“这是实验机器人,它们都是我的弟弟,现在飞黄腾达啦,跟个卫道士似的,老举报其他机器,还不许我们讲脏话。”
它说的弟弟,实际是以它这款型号机器人延伸出来的机器助手,最早也服务于阿尔忒弥斯,但后来投靠了其他主神系统,所以仍然有很大的权限,并且能和养殖场里的人类接触。
医师和小泡泡都讨厌实验机器人,两只凑首嘀嘀咕咕讲了一通实验机器人的坏话,谢枕书听见一个“3366”的编号。他不知道这个编号是谁,只是看那照片,注意到实验机器人也有八条机械臂。
小泡泡再次切了几张照片,它拍的视角都偏低,又受光线限制,好些人的面容都比较模糊。半晌后,它的库存告急,只剩两张了。
谢枕书等它切过去,突然凝住目光,道:“等一等。”
医师看图说话:“哇嘎,7-006变成机器人了!”
照片上赫然躺着个被拆开的机器人。
谢枕书道:“不是,放大这里。”
小泡泡放大一角,把那隐在昏暗里的侧脸露到了谢枕书眼前。长官的心一阵狂跳,他盯着那个侧脸,确定那是苏鹤亭。
他问:“这是哪里?”
小泡泡答了,医师翻译:“实验室,离这儿有点远。”
谢枕书道:“它们在做什么?拆分?”
医师说:“在做实验,这里有成千上万个实验,好多我都没听过,不过机器实验和人类实验一般是分开的。小泡泡,你还有有关这张照片的信息记录吗?”
小泡泡点点头,照片翻过去,后面记着简短的信息。
【N108号房间,补充营养液。】
医师说:“营养液!玄女也用营养液。”
小泡泡表示不知道啥是营养液,它只是把从实验机器人那里听到的信息记录下来,至于能不能理解又是另一回事了。
医师说:“我明白了,它们把7-006变成了实验体,还把他塞进了实验缸里,所以他没法自己进食,得靠它们给他输入营养液。”
谢枕书也这么想,14区的剧情把苏鹤亭困住了,他长期待在处于意识上载的状态,自然没法按时吃饭,最稳妥的办法就是给他持续输入营养液,好让他不会死。
小泡泡铆足劲儿说:“不常……在……只有……周……周一!”
苏鹤亭不常出现在N108号房间,因为那里是机器实验的场地,或许是这里的输入方式受限,只有N108号房间能给他补充营养液,所以他每周周一才会出现。
医师电子眼一亮,道:“太好了,今天是周六,我们后天就能见到他啦!”可是它没有高兴几秒钟,就垂下所有机械臂,“等一下,N108号房间,到那里得经过三个巡视关卡,我没有资格。”
它在里面的活动路线是固定的,乱跑会被巡视机器人击毙,想去实验场地得经过批准。况且谢枕书是个人,没法变小,不能把他装在兜里带进去。
倏忽,医师又敲起脑袋,道:“你可以扮作尸体,我把你装到车上,你带着那个屏蔽器,我们就能直达实验场地。”
小泡泡关掉显示屏,把毛线帽戴回去,表示赞同。它们一大一小,都看向谢枕书。
长官独自行动惯了,在南线和北线遇见的人又都心怀鬼胎,跟7-001的合作也是各有所需,只有苏鹤亭要带他走时最为真诚。此刻面对两个机器人,竟然少见的语塞。
半晌后,谢枕书说:“我——”
医师已经拉开抽屉跟器官们说拜拜,它道:“再见小花,再见小东方,再见……这几天我不在你们要乖乖。还有你,玄女,你听的见吗?你得帮我照顾家里,别让人进来。”
那实验缸里的缝合心脏不断鼓动,就在谢枕书要说话的时候,它连接着的显示屏上陡然亮起了长短符号。
这种符号是傲因发明的“文字”,曾经在水泥楼的笔记本上出现过。那些符号亮得极为缓慢,好像是一个卧病在床的人艰难画出来的。
但是谢枕书看不懂这种表达。
医师说:“哦……你们又在做题啊?不要太辛苦啦。”
谢枕书发现,他把玄女看作是一个“他”,因为心脏被缝合成了一个,而医师却一直喊“他们”。
医师用遮雨布把实验缸盖好,对谢枕书说:“温度会影响他们思考,他们可是一群天才。”
天才,实验缸——这两个词太熟悉,以至于谢枕书立刻就想到了14区实验。事实上,这个实验缸确实和用来装实验体的玻璃缸一样。
这些心脏原来是14区实验剩下的实验体?难怪他们还“活着”,医师缝合的心脏里可能是实验芯片。
做完这一切的医师准备再聊点什么,于是它说:“等我们找到7-006,就把他也装到车上去,注意别让他中枪,不然他会哭的。”
谢枕书的关注点果然歪了,道:“什么?”
医师说:“他在南北战场受了伤,醒来后哭得很伤心。我问他怎么了,他也不说。”
长官沉默片刻,把7-006的芯片捏回掌心,道:“我知道。”
医师说:“你知道啥?”
谢枕书却不作答。他听见窗外的风声渐停,进入了行动倒计时。
第145章 轮椅
早上六点整, 医师推着车到感应网的关卡前。这会儿天还没有亮,检测孔上覆着一层霜花。医师低头,对着检测孔说:“给我个通关标记, 我要和它一起送尸体。”
检测孔里的光闪了闪, 朝下照过去。小泡泡坐在手推车上, 姿态萎靡,正无精打采地垂着自己的铲子手。
医师说:“它受了伤, 还没有申请维修预约,我帮帮它。”
检测孔观察了它们一会儿,没看出端倪, 便亮起了绿灯, 给医师打上临时标记, 请它们通过。医师推车入内, 没有和小泡泡交流,一路沉默着,进入巡视机器人的视线范围。
这些巡视机器人身形高大, 酷似厌光。它们的头部位置做过更新,虽然没有电子眼,却有相应的检测装置。后脑勺的部位凸起, 可以在检测到危险时切换炮管或枪口,臂环还可以调控射速。
医师如履薄冰, 用《保卫联盟玫瑰之歌》,给自己放松。它在巡视机器人的注视里缓缓弯下腰去,显得十分恭敬。好在临时标记很管用, 一路上没有巡视机器人找它麻烦。
待过了第二道关卡, 小泡泡就不能再坐在车上,它跟在车旁边, 把铲子手切换成钳子手,挂在车杆上,滑着前行。到这里就不仅仅是巡视机器人了,还有体型极为庞大的建设机器人,它们转动身体,调动材料,奉主神系统之命建造巨型佛像。
医师小声说:“欢迎来到著名景点,大佛区,这是我们未来的家。等它建成,所有机器都能上载,在它的袈裟上得到一块储存空间。”
谢枕书透过挡尸体的破布,窥见一些钢铁的光泽。
那尊巨型佛像已经建出了半身,它并不是人类印象里的“佛”,而是系统理解出的变种,双腿呈一前一后的站立状,腰间缠着一条几人粗的机械蛇。通体漆黑,是做过处理的,普通炮弹难以穿透它。机器的信息将储存在佛像的袈裟上,而主神系统则会居住在佛像的内部。它们已经厌烦了光轨区,想要驱动这尊巨佛站起来,走向新世界的荒野。
小泡泡说了句什么,毛线帽在推车边晃个不停。
医师道:“注意注意,下一站是高危地区,也是我们此行的终点,请各位乘客打起精神。”
推车停在第三道关卡前,医师上前,抱起手臂,仰头对挡门的巡视机器人说:“你好,我们是运尸小队,这是我的临时标记。”
巡视机器人低头看它,半晌不动。
医师拍拍脑袋,说:“实验室正在催我,时间可耽误不得,快让我过去吧。”
巡视机器这才挪开脚步,让医师过检测。医师把车推进去,准备讲几句俏皮话,谁知检测孔突然亮起红灯。
“有异常!有异常!”
周围的巡视机器人瞬间切换枪口,一齐对准医师。医师立刻举起八只手,电子眼疯狂闪,说:“正常!正常!每次都会这样!”
它是在告诉谢枕书情况正常,不要乱动。尸体没有脱衣,兜里总有一些违禁品,但只要人没有跳起来,问题就不大。
小泡泡松开车杆,主动拉起破布,把车费力地推到巡视机器人腿边,将尸体露给它们看,大声说:“检……检查吧!”
这些要被送往实验室的尸体都禁止巡视机器人触碰,它们因为力气过大,还被禁止触碰养殖场里的人类,此刻只能低着头仔细检查尸体。须臾后,巡视机器人推了把小泡泡,示意它们进。
医师赶紧两手推车,六手举起,以这种古怪的姿势过了关卡。
谢枕书暴露在寒意里,屏息不动。他这段时间本就少见太阳,皮肤极白,又因天还没有亮,细雪濛濛,混在其中竟然半点不突兀。
这道关卡后就是实验场地,被分为许多区域,它们要去的是“N”。医师提前说过,以“N”开头的房间都是机器实验,平时不允许它们进,但这里可以以维修小泡泡为借口,直接前往N108号房间。
医师拉好破布,说:“这里到处都是实验机器人,它们很精明,又经常和人类接触,装死很难骗过它们,所以我们要过去。”
谢枕书待在破布下,只觉得推车一阵飞驰,连过了几个减速带。小泡泡熟悉这里的地形,还知道巡视机器人的时间循环,约摸一个多小时后,它们就进入了N区。
医师从推车底下掏出自制的钢盔,戴在自己光秃秃的脑袋上,只露着电子眼。它摸摸身体,问小泡泡:“我这样像实验机器人吗?”
小泡泡扯了截白布给它,让它围在腰上。
医师乔装完毕,从角落里探出脑袋,没见到巡视机器人,便把小泡泡夹在腋下,推着推车滑进标有N100号房间的走廊。
这走廊两侧都是房间,尽头分别亮着红绿亮色灯。每个房间上的编号都是固定的,侧旁的小型显示屏上还记有它们的实验名称,都是长短线。
小泡泡时间踩得很准,这会儿走廊里空寂无人,只有他们三个。N108号房间靠近里面,走了十几分钟才到,期间灯光骤暗,只剩医师的电子眼幽幽发亮。
医师把车推到N108号房间,敲响了门。门“唰”地开了,出来个实验机器人,它果真和医师很像,腰间也围着白布,只是更加的新。它用电子眼盯了会儿医师,说:“这里是N108号房间,你有什么事?”
医师举起小泡泡,道:“我的实验体坏掉了,需要维修,它的零件可能掉在这个房间里了。”
小泡泡配合地垂着头,毛线帽耷拉在半空。
实验机器人都有几个实验体,这不稀奇,谁还不会点小发明。有时候它们会把自己修理过的机器人当作从属,这是机器人之间的秘密,所以医师说小泡泡是它的实验体并不奇怪。
对方用一只手拎起小泡泡,瞧了须臾,就把有关小泡泡的资料调取完毕,说:“嗯,它确实在这里打扫过卫生,但是它断掉的手臂不在这里。不过我们刚刚拆了一只巡视机器人,你可以进来看看有没有能用零件。”
虽然有很大的权限,但实验机器人在主神内斗中临阵倒戈,被一些主神轻视,在这里备受鄙夷。它们通常不怎么和其他机器交流,只把彼此视为兄弟姐妹,整个群体格外团结且排外。这只实验机器人此刻没有认出医师,自然把医师也当作亲人,所以对医师十分宽容,不然按照规矩,人类尸体是不可以进入这种房间的。
医师欢天喜地,忙推着车进。
房间一分为二,一边是实验台,一边是充能站。三只实验机器人正围着实验台拆机器,还有两只在充能,而堆着复杂电线的尽头,则是一口横放的玻璃缸。
谢枕书呼吸微凝,目光从破布的缝隙里钻出去,落在那玻璃缸上。光线太差,只能隐约瞧见缸里没有人。
苏鹤亭还没有来。
实验机器人把小泡泡放到铁皮架上,对医师说:“你把车放那边吧。”
医师按照它说的做,把车放好后,利用自己过去当医师的经验,自然地混入实验机器人中间。它左看看右瞧瞧,要了几个小零件,佯装要修理小泡泡。
小泡泡被摁在铁皮架上,发出打嗝般的声音。它用毛线帽遮肚皮,示意医师可以拆自己的脚。
医师磨磨蹭蹭,又擦手又擦小泡泡,嘴里还念念有词,只盼着7-006快点来。实验机器人等了一阵,感觉它奇奇怪怪的,正要批评它,门又响了。
一个实验机器人打开门,说:“你好,3366。”
进来个古怪的机器人,它拖着几只手臂,态度倨傲,听见问好只点一点头,摘下自己戴着的礼帽,装模作样:“准备好了吗?我们的时间很宝贵,不能耽误。”
房间内的实验机器人们都习惯了它的态度,打开玻璃缸附近的灯光,道:“各项准备都已经就绪,请吧。”
里面的医师却动作僵硬起来,它认得这个3366,它们不仅共事过,还是同款。3366就是阿尔忒弥斯最早的实验助手,它被植入的芯片比其他机器人更加人性化,符合阿尔忒弥斯的要求,却又萌生了相应的麻烦性格,比如狂妄、自大,恶毒等等。
3366进门,又回过头,对实验机器人说:“别再叫我3366,我已经有新的名字了,至于是什么,等下我会写给你们。”
它喜好卖弄自己,这里会写字的机器人可不多。
实验机器人都有些怕它,相继应了,它后面的机器人才鱼贯而入。
谢枕书的手臂微麻,仍然一动不动。他看着那些机器人进来,还有它们推着的轮椅。当轮椅被推入时,谢枕书的呼吸也暂时停止了。
轮椅上的人正是苏鹤亭。
苏鹤亭脑袋微垂,呈昏睡状。他T恤单薄,手上除了电子手铐,还缠着纱布。长期上线让他过分消瘦,腕骨都清晰地裸露在外。他安静地坐着,像是没醒过。
医师没绷住,喊了声:“啊!”
实验机器人都看向医师,医师连忙捂嘴。3366电子眼微亮,缓缓靠近,说:“你叫什么,你认识他?”
谢枕书目光没有离开猫,心下却一动,3366那时刻带着嘲讽的语调很耳熟。
医师慌得要命,连谎都撒不出,一边畏畏缩缩,一边用机械手抓脑袋,道:“我、我不是啦……”
3366怀疑加深,说:“你过来,给我看看编号,不然的话——”
“喂,”轮椅上的猫撩起眼皮,声音困倦,“你好吵,你闭嘴,臭小丑。”
他神情冷冷,很是不爽,光是醒着就用了他十分的力气,可是7-006总不太乖,就算没力气,也抬起腿,踹了脚3366身旁的垃圾桶,让里面报废的零件滚满地。
“给我营养液,”苏鹤亭说,“一分钟内就要。”
第146章 奔逃
3366骂骂咧咧的, 回来推轮椅。它虽然在机器人面前趾高气昂,却在苏鹤亭面前有些色厉内荏的窘态,说:“省点力气吧你, 等实验结束有你受的。喂喂, 你们过来, 再给他注射一针昏睡剂,以免他等会儿闹起来, 耽误实验的时间。”
3366一进房间就提到了时间,此刻又重复了一遍。
轮椅经过推车,苏鹤亭也从谢枕书眼前经过。这一刻他们离得很近, 近到长官只要伸出手就能摸到猫, 可是时机还没到。
医师抢在其他机器人前, 拿起了搁在铁架上的注射器。它几下拆掉包装, 道:“好的好的,现在就给他注射昏睡剂。”
昏睡剂是它们研发的药物,专门对付被抓到这里的人类, 其作用就是昏睡,不论当事人是悲愤交加还是饥肠辘辘,只要打了针都会不省人事, 因此机器人常用,做实验很方便。
医师准备好注射器, 来到苏鹤亭身边。它假装揩汗,这个动作再一次引起了3366的注意,因为机器人根本没有汗, 这是个极其人性化的动作。但是3366瞟了眼苏鹤亭, 权衡之下没有吭声。
打完昏睡剂,苏鹤亭果然睡去。实验机器人打开营养缸, 它的顶盖在苏鹤亭入内后自动关闭。机器人又调整了下温度,顶盖上的电子表便开始倒计时。
实验机器人道:“他有些虚弱,这次的时间要延长一小时。”
3366说:“知道,我比你了解。你把温度再调高一点,给他点苦头尝,免得他老是一副目中无人的样子。我看看时间,嗯,还得五个小时才结束,烦死了,我得在这里一直等着。”
实验机器人都四散开来,到充能站充能,并不理会它的抱怨。它独自骂了一阵,好没意思,便又想起找医师的麻烦,说:“那边的,你过来,告诉我你的编号。”
医师拎着注射器过去,在自己的抽屉里翻找出个破标牌,伪装成编号递给3366。
3366嫌弃那标牌破,道:“给我用显示屏,我可不要这标牌,土老帽,现在谁还带标牌……”
医师听着3366的奚落,忽然摘下钢盔,朝3366的胸口砸去,喊道:“抱歉啦!你先关闭一会儿吧!”
那钢盔真材实料,把3366的胸口砸得凹陷,3366怪叫一声向后跌去,用了几只机械臂撑住自己,才没有摔倒。它捂着胸口,先是慌张,接着又想起什么,大叫道:“阿斯克勒庇——”
但这名字太长了,不等3366喊完,医师又一钢盔敲到它脑袋上,击碎了它的电子眼。它身上的感应器狂叫起来,可惜几个实验机器人正在充能,对此毫无反应。
3366想要报警,可是医师正在猛砸它的脑袋,导致它外壳破裂,里面的电线崩断,冒出些烟来。它不敢分心,用所有机械臂抱住脑袋,生怕自己的芯片给砸飞,嘴里道:“哎呀呀,别打了,别打了,我给你道歉!”
医师比3366更抱歉,还专门腾出一只机械臂捂嘴,很受惊吓的模样。但它钢盔没停,把3366砸得满地打滚。
3366边滚边求,好不容易滚到紧急按键边,却发现按键失灵了。不仅如此,房间内部的监控摄像头也被关掉了。它见势不妙,只想逃出门去,喊外边的巡视机器人来,然而门已锁死,怎么也拉不开。
小泡泡裹着实验白布,从手术台底下钻出来,它朝3366挥了挥剪刀手,说了一通谁也没听懂的话。
3366捂脸哀求:“你们有备而来,好!我认输,我道歉!阿斯……医师!我的好哥哥,咱们同出一宗,是兄弟,别这样打我。你有什么需求,尽管告诉我,我都给你办,只要别再打我的头,我什么都办!”
医师说:“你把自己关掉,我就不打你了。”
3366问也不敢多问,当即关了自己,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医师用机械臂戳了它几下,见它没动静,又让小泡泡检查了一遍,确定它已经关机,方才掀开推车白布,让谢枕书出来。
医师抚着自己的胸口,道:“我现在想喝杯茶,心里怕怕的,我竟然打人了,还打的是头。不过没事了,小泡泡熟悉这个房间,它已经关掉了摄像头和紧急按键,咱们有充足的时间逃跑。”
谢枕书说:“谢谢。”
医师道:“你太客气了,快看看7-006。我看他手上针孔不少,被注射过许多次昏睡剂。”
他们关掉正在运行的营养缸,打开顶盖。
小泡泡趴在营养缸边沿,说:“喊……他……起床。”
医师把钢盔戴回脑袋上,道:“很难啦,我刚刚给他注射过半管昏睡剂,对不起,他恐怕得一个小时后才能醒。”
说着,它们一齐看向谢枕书。
医师抱起机械臂,轻声说:“他现在好像一个,呃,睡美人?你要抱他吗?我想他这次不会哭。”
谢枕书一直没有说话,他离苏鹤亭这么近,一时间连呼吸都轻到听不见。有片刻,他忘记了万里跋涉时的沉闷等待,心里只剩一点轻而薄的雪花,仿佛他们刚刚在车站分别,拥抱时的温度都还残存在指尖。半晌,他低声说:“……我的花落在了路上。”
如果他多了解苏鹤亭一些,知道小骗子在北方没有家,或许那一天他们就不会告别,但这个世界没有如果。
谢枕书抱起苏鹤亭,发现苏鹤亭轻得不正常,T恤也早已被营养液浸湿。他用外套罩住苏鹤亭,把猫带回了推车。
医师拉好布,将小泡泡放在最上面,说:“咱们先去焚化炉报道,再原路返回。”
它们打开房间的锁,医师这回不敢探头张望,装作一切正常的样子推车走出去,把门关上前还对里面说了句“谢谢”。
走廊尽头的两色灯还亮着,医师奇形怪状的影子投在地上,很快就融入了昏暗中。它推着车一路走,没听见异常,因为这里的实验房间为了保密,隔音效果都极佳。
谢枕书躺在推车里,苏鹤亭趴在他身上,头垂在他的颈边。营养液顺着猫的头发向下淌,不到片刻,就把长官的衬衫领口滴湿了。谢枕书无声地摸了摸苏鹤亭的后脑勺,在屏息听动静的同时,安抚昏睡中的猫。
医师已经走到了靠外的房间,说:“焚化炉离这里还有段距离,我们得加速了。”
哪知它话音刚落,N108号房间的门就被打开,捂着破脑袋的3366高声喊道:“来人,抓住他们,快点!”
刹那间,走廊里的绿灯关闭,红灯大亮。除了N108号房间,其他房间的门同时打开,紧急警报声瞬间响起,犹如平地上齐齐炸响的惊雷!
医师说:“糟了!”
说罢,医师顾不上回头,加足马力冲出走廊,向来时的路飞奔而去。推车在路上颠簸,小泡泡险些掉下去,它用一只手紧紧抓着栏杆,大喊大叫,给医师指路。
“警报,有机器正在逃窜。
“警报,有实验体丢失。
“警报,有人类入侵内部。”
警报立刻传遍光轨区,甚至不用一秒钟。实验区的巡视机器人更换头部,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它们锁定医师的速度很快,顷刻之间,枪声阵响。
医师大叫一声,被子弹吓得两手投降,边跑边嚷:“幸好我有四双手啦!一双投降,一双推车,一双——”
子弹倏忽击中推车,栏杆顿时凹陷,留下崭新的烫痕。这下不仅医师,连小泡泡都吓出了噪音。
推车上的布滑掉,雪花登时落进来。谢枕书单手抱住正在下滑的苏鹤亭,把医师给的子弹全部装好。
地面震动,巡视机器人追了上来,它两米多高身影在风雪里犹如鬼魅,用那沉闷单调的声音说着:“警告,阿斯克勒庇俄斯,请你停下。警告,阿斯克勒庇俄斯,我要开枪了。”
医师尖叫:“完啦,我暴露了,它们知道我是谁!”
谢枕书道:“你继续跑,我开枪。”
后面的巡视机器人先开枪,只见火光骤现,如同群扑而下的雨点。医师顶着子弹,玩命地飞奔。
谢枕书手很稳,在极度的颠簸中也没有射偏。听得一声嘹亮的“嗖”声,子弹正中巡视机器人的头部,但是没有立刻爆。
长官用的枪造型怪异,颜色不一,是医师瞎组的,真实效果连医师自己都不知道,半天没听见动静,它便失望地喊:“啊,没用,我再也不搞军火了!”
正说完,就听后面突然一阵惊天动地的巨响,火光高窜,接着是巡视机器人重重倒下的声音。医师回头,见巡视机器人的头部位置已被炸空。
谢枕书也一愣,说:“你还是搞军火吧。”
可是即便炸毁了这一个,还有无数个巡视机器人。医师按照小泡泡的指挥百般走位,专挑巡视机器人不好打的地方走。这样跑了快半个小时,却怎么也甩不掉追踪。
医师道:“不行,不能原路返回,它们要封路,到时候感应网一开,我也不敢靠近。小泡泡,你有没有——”
子弹“嘭嘭嘭”地射在墙壁上,打断了医师的话。N区边缘处升起的飞行器比巡视机器人更狠,为了逼停他们,竟然无视中途的建筑,一路疯狂扫射,期间还播放着大笑。
医师这会儿都没忘介绍,在吵闹的枪声里大喊:“飞行器都归属阿瑞斯,那是它的笑声,它跟管辖这里的主神不合,想趁机炸飞我们!”
它一着急语句乱组,把意思说反了,应该是阿瑞斯和这里的主神不合,想趁追他们的机会,炸飞N区。没承想他们偷个猫,还会被当作导火索,卷入主神系统的战争。
阿瑞斯酷爱轰炸,从旧世界轰到新世界,每次派出的飞行器都能挤满天空。它使用的笑声是傅承辉的,那笑声不断重复,在一片轰鸣中,组成骤雨前的风响。
混乱中,医师跑入巨佛区,那些庞大的建设机器人还在工作,光线交错中,飞行器如同追来的群蜂,炸得建设机器人们手臂断裂。半身佛纹丝不动,却因轰炸发出撞钟般的声音。
普通炮弹打不穿巨佛,但飞行器不是普通炮弹。短短几分钟后,巨佛身上的袈裟开始脱落。
医师躲闪不及,被袈裟碎块击中了脑袋。只听钢盔“咚”的一声响,它已经晕了,连带着推车也翻倒,尸体滚落一地。偏偏巡视机器人也是一根筋,这种情形下还在死追,谢枕书落地后只能先开枪。
巡视机器人倒了一个又一个,医师才重启成功。它侧躺着,有点失控,无法很好的调动机械臂,导致它们缠作一团。
小泡泡冲过危险区,过来拖医师,可它身量太小,哪搬得动,急得团团转,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一个巡视机器人来抓它们,谢枕书踹出推车,拦了下巡视机器人的脚步,接着连开两枪,把巡视机器人击倒。
然而上方的袈裟碎块掉落不停,医师亮着电子眼,对小泡泡说:“你跟谢先生走吧,回头有时间把我的芯片挖出来就好了。”
医师声音平静,和刚才在N108号房间里的慌张很是不同。但是小泡泡不肯,费力地捡起它的一只机械臂,使劲向后拖。
医师感动道:“你是我的好朋友,我会记住你一辈子,但是我太重啦。”
小泡泡传出叽里呱啦的声音,就是不松手。
医师发出抽泣声,那是它刚打开的音效,比较符合它此刻的心情。它说:“我也不想和你告别,分别是最辛苦的事情,可是咱们不能一块死在这里,你还能修几次呢?只要我的芯片没有坏,我们就总会再见。走吧,小泡泡——”
它煽情到这里,朝上看的电子眼不知道看到了什么,声音陡变,尖叫起来:“哇靠,完蛋啦!佛蛇的头掉下来了!”
那硕大的佛蛇头压出无限阴影,砸在头上别说零件,就连芯片也得报废。医师适才的平静都是假的,开始鬼哭狼嚎。
谢枕书越过巡视机器人的残躯,抓住机器人的小臂,用了十分的力。风雪狂催,雪花乱舞,神的骨骼融在他的身体里,如同定海神针,强力之下,巡视机器人竟然被拖动了。
医师已经不会讲话了,看到巡视机器人被甩向自己的位置,一时间不知道该为谢枕书这匪夷所思的力气尖叫,还是为头顶掉落的佛蛇头尖叫,只顾着张嘴输出。
“嘭——!”
风一荡,巡视机器人斜身挡在医师跟前,正好卡住了掉落的佛蛇头。
不等医师喘气,那佛蛇头就因为太重,把巡视机器人的肩膀砸塌了,整个向下压了一段距离。
医师还要叫,屁股却被人踢了一脚,顺着坡滑了出去。它吓得不轻,一不小心放出了《保卫联盟玫瑰之歌》。最后“扑通”一声,栽进雪堆里。
巡视机器人的残躯没撑住,给佛蛇头彻底压坏了,轰隆一声塌成废墟。
医师还记着小泡泡,连忙爬出雪堆,见雪雾大风里,谢枕书的外套翻飞,小泡泡荡在半空,被一双戴着电子铐的手拎着。
玫瑰之歌激昂高亢,医师看见那个不好惹的7-006。他刚睡醒,表情不善。但是紧接着,猫的圆眼似是星点忽亮,他靠在谢枕书背上,打出个喷嚏,懒懒的,对谢枕书慢声说:“长官好——”
第147章 废弃
这语气一如往昔, 恍惚中,仿佛两个人还在南线城区。只是说完,苏鹤亭又打了个喷嚏, 他强打起精神, 被风吹得直哆嗦, 道:“好冷好冷!快去训练场,那里我熟悉。”
猫说话时头往上抬, 鼻息间的热气全喷在了谢枕书的耳边。谢枕书看他,他也不闪躲,只笑一笑, 好没心肺的模样。
医师拽起推车, 奔到他们身边, 跟苏鹤亭热情地打招呼, 然后说:“训练场可去不得,你不知道,训练场虽然离这儿很近, 但已经变成了实验——”
苏鹤亭道:“我知道,实验废弃场地嘛,就去那里, 没人管。”
他说着圈紧谢枕书的脖颈,一副要赖在谢枕书背上的架势。
巨佛区乱作一团, 感应网多半也打开了,现在再跑也出不去,医师听了苏鹤亭的话, 带着大家往训练场走。或许是昏睡剂的药性没过, 苏鹤亭一路上恹恹欲睡。因为风声很大,谢枕书快要听不清他的呼吸声, 有几次,长官忍不住侧过脸看他,他都安静得不像话。
训练场在N区,有小泡泡在,他们不必绕远路,很快就到了。医师在这里工作过,对这里也很熟悉,带着他们通过急救通道,钻进了楼内。这里曾经是黑豹成员的宿舍,虽然已经被废弃,但还保留着不少往日的痕迹。
医师敲了敲身侧的门,礼貌地问:“有人在家吗?”
它刚敲完,门就塌了,砸起一阵灰尘,把苏鹤亭呛醒了。医师惊恐地抱起手,看向他们,说:“我不知道它这么破。”
训练场曾受阿尔忒弥斯的监控,它在这里设置过许多眼睛,因此,当它消失后,这里仍然被主神系统视为不详之地,连巡视机器人都很少来这附近。
谢枕书穿过满是杂物的走廊,在表皮脱落的墙壁上看到一些古怪的涂鸦。打开的公共卫生间还在滴水,地面潮湿肮脏,偶尔会跑过一两只变异的铁锈蟑螂,四处弥漫着一股沉闷的腐臭味。但每个房间内的陈设还保持原样,那些铁床和书桌如同复制粘贴一般,使人经过时有种怪异的重复之感,好像房间都是一个,是人走在循环里。
医师说:“我来这儿工作的时候就觉得很可怕,每个房间都有眼睛,所有地面花纹都一样。”
苏鹤亭扯动嘴角,道:“这也是训练的一部分。”
医师做出倾听状,小声问:“啥训练啊?”
苏鹤亭答:“找茬。”
找茬是个小游戏,指在两个几乎相同的图片里找不同。可惜医师没有植入这部分信息,故而没听懂苏鹤亭的意思。他们上楼,找到了苏鹤亭的房间。门上的电子锁早已失效,被医师砸了两下就开了。
谢枕书飞快地扫视了一圈屋内,床上的被子没叠,表明苏鹤亭离开那天并不知道自己会回不来。书桌上放着两本北线绘本,封面已经潮了,看不出原本的颜色,但是它们的位置朝床,是猫曾经睡前会翻看的。
这个发现让长官的心被扎了一下。
苏鹤亭说:“今晚凑合过吧,卫生间里有机器电池,不知道还能不能用,你俩谁需要谁试试。床底下有个箱子,帮我拖出来。”
小泡泡钻进去,拖出个特殊材质的轻型箱子。它对苏鹤亭“嘀嘀”讲了几句话,好奇地把脑门磕到箱子上,想知道里面是什么。
苏鹤亭已经落地,敲了下小泡泡的后脑勺,把小泡泡拎到旁边,道:“少儿不宜,小朋友不许看。”
小泡泡飞似的跑到医师腿边,跟医师研究起书桌上的绘本。苏鹤亭蹲下身,示意谢枕书也蹲下来。
猫用手盖住箱子,苍白的脸上浮现起点血色,道:“怎么见我也不笑?凶巴巴的,我们可算得上老朋友了。”
他像以前一样戏谑,似乎忘记了那些吻。
谢枕书没有说话。
楼内没有供暖设备,温度很低,两个人面对面,离得不算远。苏鹤亭缩起双手,脸也藏了一半在谢枕书的外套里。他只露着双眼睛,笑道:“真奇怪,我们好像每次见面都在下雪天。这么一想,下雪天真不错。”
谢枕书说:“也有例外。”
可是苏鹤亭好像没有狩猎里的剧情记忆,全然不记得那些实验中的电话。他点了下头,道:“也是。”
谢枕书拿出针型屏蔽器,递向苏鹤亭,说:“天亮后我们一起走。”
苏鹤亭没伸手,他前后晃了晃身体,小孩似的,道:“你拿着吧,我握不住,我还戴着电子铐呢。”
谢枕书看向他缩起的手,问:“只有主神系统能打开吗?”
“哪有那么悬乎,找个跟我技术差不多的解锁人就能打开。”苏鹤亭像是察觉到谢枕书的目光,索性把手伸了出来,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道:“长官,现在不分南北啦,你住在哪儿?”
谢枕书想了想,说:“生存地。”
苏鹤亭道:“没听过,离这里远吗?”
谢枕书说:“不远。”
苏鹤亭问:“那里是幸存者待的地方咯?他们是不是经常袭击这里?”
医师探头,插进话来:“对啊,他们经常来,但每次来都会死一批人,”它说罢指了指谢枕书,“我就是在捡尸体的时候遇见的谢先生。”
苏鹤亭露出思索状,他的手无处可放,只好用来捧脸。电子铐下滑,几秒后,谢枕书就捉住了他的手,拉到眼前,看到他手铐下还没有结痂的伤口。
猫逗长官说:“不许捏,只准看……嘶!痛痛痛,救命!你怎么对我下毒手,谢枕书!”
谢枕书从医师那里接过药膏,涂开在苏鹤亭的伤口上,不顾苏鹤亭的又喊又叫。过了一阵,他把绷带也缠好了。
或许是痛劲过了,苏鹤亭又不喊了,而是说:“你的手好凉。”
谢枕书“嗯”了一下。
苏鹤亭又说:“是冷吗?我可以——”
谢枕书俯首,吹了吹苏鹤亭包好的伤口,猫顿时不做声了,连手指都蜷了起来。他们手指相抵,虽然只是几分钟,但也足够让气氛产生变化。半晌后,谢枕书问:“还疼吗?”
苏鹤亭学长官,只回答“嗯”,可惜他冷酷不起来,倒像是在逗人。
医师说:“这伤像是割的,7-006,它们拿你做实验,还放你的血啊?”
苏鹤亭道:“是吧,记不清了,因为我每天都在睡觉。”
他说的“睡觉”,其实是指意识上线14区。但不知道为什么,苏鹤亭呈现的状态过于轻松,似乎不太在意,这让谢枕书微妙地感觉到一丝不安。
苏鹤亭蹲累了,就坐下来。他拍了拍身侧,示意谢枕书来坐。两个人靠床并坐着,猫把外套的另一边搭在了长官肩头,说:“上次一别好几年,长官,外面的世界还好吗?”
谢枕书道:“不好,但是能生活。”
苏鹤亭问:“你来这里干吗,是在找东西吗?”
谢枕书道:“找人。”
苏鹤亭说:“哦,你找谁?”
谢枕书道:“7-006。”
猫笑了笑,说:“恭喜恭喜,已经找到啦。那接下来呢?你要带我回家吗?”
谢枕书看向苏鹤亭,答:“对。”
他极少这样斩钉截铁地答“对”字,像是咬着这个词,暴露出他内心的不平静。
旁听的医师鼓起掌来,连连点头,说:“也带我走吧,我可以在生存地找份工作。哎呀,我有一大家子要养活,不知道生存地房价怎么样,我想给玄女弄个卧室……”
它越讲越兴奋,连小泡泡也跳了起来。
苏鹤亭低头吹了下箱子上的灰尘,道:“以后的事可以慢慢说,其实我来这里是为了取样东西。几年前我把一件宝贝落下了,一直没机会来拿,今天正巧,再放我怕它坏了。”
他用了点巧劲儿,把箱子弄开了,里面起支撑作用的弹簧人颤巍巍地站起来,摇头晃脑。
苏鹤亭说:“我把糖啊巧克力啊之类的都藏在这里,吃倒不是重点,主要是为了屯起来能睡个好觉。”
谢枕书看着箱子里的零食,没有做声。
苏鹤亭翻找一阵,从最底下掏出个皮制小盒子,只有人手掌心大小,埋在零食里毫不起眼。他把小盒子打开,里面是个银色十字星,接着说:“你还记得这个吗?是留在36810操作台里的东西,他做了一半,我做了另一半。”
医师说:“啊!这个材料看起来像是巨佛的袈裟。”
苏鹤亭道:“眼力不错嘛,没错,它跟巨佛的袈裟一样,都出自赫菲斯托斯之手,是我以前骗赫菲斯托斯锻造出来的。长官,我想把它送给一个人,得请你帮忙。”
谢枕书道:“谁?”
苏鹤亭佯装沉思,说:“一个你和我都认识的老熟人。”
谢枕书垂了眸,又抬起来,道:“7-001。”
苏鹤亭说:“啊?我疯了?不是他!你想想自己。”
谢枕书若无其事,松开了自己紧摁的拇指。苏鹤亭拉过他的手,把装有十字星的盒子放了进来。
苏鹤亭说:“上次你送了我气球,这次我送你这个好了,可以是当作纪念日的礼物哦。”
谢枕书看了盒子半晌,道:“是回家的礼物。”
室内温度越来越低,苏鹤亭也越来越困。他抬手撑住脑袋,只说了半个小时的话,后来就变成单方面在听。没多久,他撑脑袋的手也垂下来,整个人歪向谢枕书。谢枕书抬起手,扶住猫向下滑的身体。外套盖在苏鹤亭身上,他明明靠着谢枕书,谢枕书却没有感受到多少重量。
半夜,苏鹤亭在呓语。谢枕书垂下头,听见他在背一串号码。
谢枕书心里一动,说:“753-951147?”
苏鹤亭无意识地重复:“951……147……753……”
小泡泡和医师去走廊尽头的窗边观望夜空,房间里只剩苏鹤亭低低的声音,这是谢枕书在14区里以“检查员”身份使用的电话号码,苏鹤亭不但记得,连睡着了都没忘记。
“……向玻璃外跑……98342……时间不够了……”
什么时间?14区的吗?
猫攥紧谢枕书的衣角,呼吸急促。他的身体几乎要蜷缩起来了,像是挣扎在梦魇里。
谢枕书叫他:“苏鹤亭。”
苏鹤亭听不见,他嘴唇翕动,手上的电子铐时不时闪着蓝色光点。谢枕书叫不醒他,便轻轻固定住他手,把他抱进怀里。
飞行器从楼顶经过,发出“嗡嗡”的闷响。谢枕书的表情一直很冷漠,但他抱住苏鹤亭的手臂却越收越紧,几秒后,他突然将脸埋进苏鹤亭的颈窝,跟猫紧紧依偎在一起。他们在这些巨型建筑的包围中,像是微不足道的蚂蚁。
“我每天都打给你好吗?”谢枕书闷声说,“我很想每天都打给你。”
第148章 前途
凌晨四点, 风声稍减。医师和小泡泡回到房间内,带着从其他房间搜罗到的罐头。谢枕书道了谢,却不饿。医师见苏鹤亭还在睡, 便摸了摸自己的下巴, 说:“昏睡剂原本是来对付养殖场里不服管教的人类的, 这段时间也没做什么改进,所以副作用很大, 会让人变得嗜睡。”
谢枕书道:“他的精神状态很不好,也是昏睡剂的副作用吗?”
医师拨拉了两下罐头,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 答:“不全是, 还有实验的原因。唉, 这都是机器造的孽, 我也想不通干吗非得做这种危险实验,以前是因为要打仗,现在仗都打完啦, 大伙儿和和睦睦的多好。”
它讲话声音不算小,苏鹤亭却一直没有醒。谢枕书摸了下苏鹤亭的额头,猫的体温正常, 只是睡不醒,并且睡着后就对外界一切不做反应。
医师在两个人的对面坐下, 几双手纷纷合十,虔诚地说:“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只盼着咱们能顺利离开, 等到了安全的地方,谢先生, 你得给他找个靠谱的医生。”
谢枕书亦作此想,但当务之急是离开这里。按照计划,医师和小泡泡等下会换上伪造的编号,趁着巡视机器人经过,在六点前进入焚化炉区域,然后跟着例行外出捡垃圾的队伍一起离开。
思索间,医师从抽屉里翻出串小念珠,这是它自己捏的。它又念经又磕头,开始超度推车里的亡魂。小泡泡有样学样,坐在它边上也念念有词。
说来奇怪,医师一个机器人,过去信奉的都是主神系统,更确切地说,信奉的是狩猎女神阿尔忒弥斯,如今却崇拜起一个机械巨佛。
医师念完经,不好意思般地抓了抓脑袋,说:“又让你见笑啦,机器拜佛怪模怪样的,但是现在环境太糟糕,不拜点什么我心里不踏实。唉,阿弥陀佛,他们这样一窝蜂地来送死,也是被逼的。如今机器逼机器,人类逼人类,可怜的都是被逼迫的。”
它说完,理了理推车上的尸体。那个跟谢枕书坐一辆车来的年轻人蜷在角落里,已经僵硬了。医师给他擦干净眼镜,又替他整理好遗容,然后把布拉好,再一次双手合十为他默默哀悼。
半个小时后,飞行器再一次经过上空,以它为信号,五分钟后会有一队巡视机器人经过距离训练场不远的旧通道。谢枕书把苏鹤亭抱入推车,医师将刚刚搜罗来的瓶瓶罐罐都塞进自己的抽屉里,随后拎起小泡泡,说:“咱们出发!”
他们趁着天还没亮,离开大楼钻入夜色。雪比昨天的小了许多,远处正亮着幽幽的巡视灯。一部分建筑机器人被炸毁,和残破的巨佛一起晾在半空,显得萧索颓败。
一列巡视机器人的脚印留在地上,医师小心尾随,待它们经过这片区域后,便进入另一处被荒废的旧通道。
通道里的积水都结成了冰,推车在上面打滑,医师一路推得很艰难。走到一半,谢枕书隐约听到了哭声。
医师小声说:“通道会经过一个养殖场,就在我们脚底下,里面的人成天以泪洗面,你听,哭的可惨了。”
果真,那些哭声越发清晰,多是嚎啕大哭,而不是低声啜泣。谢枕书想到生存地里流传着有关养殖场的故事,在里面待久的人都会变成行尸走肉。只可惜他此刻孤军深入,帮不了他们。
医师不敢在通道里逗留,怕被下一轮的巡视机器人发现。它把车推出通道,前方的站点已经坍塌。小泡泡努力辨认着方向,指挥医师七弯八拐,顺利地穿过N区边沿。
昨天的骚乱平息,但飞行器还徘徊在上空。医师稍作乔装,来到焚化炉附近。此时已经是六点了,焚化炉彻夜工作,到处都飘洒着灰尘,地上的雪都被熏黑了。
一个检测机器人来到医师面前,用平板的语气说:“请抬起你的手,接受检查。”
医师抬起八只手臂,像个被拎起来的蚱蜢。检测机器人切换仪器,对着它全身“嘀——”了一遍,没发现异常。又转向推车,上面正坐着小泡泡。
检测机器人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小泡泡也听话的举起手。机器人照常检查,却在照到小泡泡的独臂时停下。它抬头,定定地看着小泡泡。
小泡泡举着手不敢动。
凌晨的空气冰凉,两秒后,检测机器人突然切换手臂,在报警声中继续用自己平板的语气说:“检测到入侵目标,呼叫,检测到——”
医师道:“不好!”
小泡泡的特征明显,纵然贴上了伪装编号,也逃不过数据检测。眼见检测机器人的炮筒已经亮了起来,下一秒就要轰出来了!
“嘭!”
车内的谢枕书先开了枪,子弹近距离爆中检测机器人的头部,紧接着炸出一片火光。
轰——
检测机器人倒地,火势却蹿了出去。推车上的白布瞬间被点燃,周遭围着的都是被淘汰的捡垃圾机器人,它们见火光大亮,身上都响起了报警声。有几个还有应对装置,自动打开胸腔,对着推车喷了几管水。可是火势太猛,一时间竟然灭不掉。
医师扑上前去,一手拽起正在燃烧的白布,一手拎起小泡泡,对谢枕书大喊:“快跑!这里全是易燃物,没有专业机器是灭不掉火的!一会儿烧大了,要引来赫菲斯托斯!”
焚化炉就是赫菲斯托斯的地盘,它喜欢焚烧和锻造,曾是光轨区所有实验的基石系统,拥有的权限很大,甚至可以重铸主神系统。
谢枕书早已落地,推车滑出去,撞入熊熊烈火。医师见状没忘超度,对着那些幸存者的尸体连喊几声“阿弥陀佛”。焚化炉不能再留,他们得继续撤。可是全系统化的好处就是信息共享,当检测机器人的报警声响起的那一刻,大批巡视机器人便围向这里。
医师说:“感应网的灯没亮,还有机会!”
谢枕书背起苏鹤亭,跟着小泡泡奔跑。附近的捡垃圾机器人呆板木讷,见他们跑,便都推着推车跟着跑。
医师“哎哟”一声,说:“我贴的编号怎么是‘领头羊’!”
这种机器人只会跟着指令行动,所以通常任务时会设定一个“领头羊编号”,作为带队者。平时倒也罢了,现在前有狼后有虎,再跟着一堆呆傻小机器,只怕连躲藏的地方都找不到。但是医师又不敢换,它还要靠这个编号出关卡。
捡垃圾机器人在后面追,医师只能边跑边回头驱赶,喊道:“去!去!各位兄弟姐妹,别跟着我啦!”
捡垃圾机器人听不懂,追得越发来劲儿。医师哭笑不得,只好硬着头皮在前面跑。
焚化炉的动静极大,几分钟后就引来了飞行器。那熟悉的笑声变态似的穷追不舍,破坏狂阿瑞斯四处丢炮弹,惹得这片区域的警报声响彻云霄。
苏鹤亭就在这时醒了,说:“这个笑——”
医师答:“是傅承辉的!”
苏鹤亭了然地点点头,道:“难怪听着怪耳熟。各位朋友,这是去哪儿啊?”
他睡了那么久,精神却没有好起来,被雪风拍了两把,冻得脸白,连声音都微微沙哑。他贴着谢枕书,下巴一戳一戳的,好像还在打盹儿。
谢枕书托稳猫,说:“出门!”
苏鹤亭道:“出个门鞭炮齐鸣,好大的阵势,像过年。”
医师说:“不不不!那不是鞭炮,是炮!”
苏鹤亭道:“你怎么还带跟班?”
医师说:“不不不!那不是我跟班,是我同事!”
苏鹤亭有气无力地晃了晃手,指挥医师:“给它们闪个灯,别让它们跟丢了。”
医师腰间的白布被风吹得乱飞,它一边摁住布,一边摆手,说:“不行,不能带着它们,让它们赶紧走吧!”
苏鹤亭却道:“不让它们跟着,你怎么出去呢?昨天阿瑞斯的飞行器炸坏了巨佛区,今天内部通往感应网关卡的消息会有延迟。有了这些跟班,你等会儿过关卡就不用排队等检查,跟它们一股脑冲出去就好了,没机器拦得住。”
医师一听,忙说:“有道理有道理!”
它举起小泡泡,小泡泡把铲子手切换成小灯泡,虽然光芒微弱,但足以让后面的捡垃圾机器人跟上。
巡视机器人冲入焚化炉,到处都是追捕的电子音。谢枕书翻过废弃的装置,即将跳下雪坡。正在此时,焚化炉内侧区域陡然亮起一排黄色大灯,把附近照得犹如白昼。
“刺——”
强压下的发动声如同沸腾的蒸锅,一个巨型尖头的战车驶出来,它模样丑陋却狰狞,后侧还高悬着一把锤子。
医师抱脸尖叫:“赫菲斯托斯!”
那传闻中的火与锻造之神驱动战车,碾过烈火,直直地冲向他们。车前盖自动翻折,顶出机枪,开始无差别扫射,甚至打爆了几只正在低飞的飞行器。
医师说:“救命救命救命!”
战车轰鸣一声,冲破废弃的装置队,已经逼到了他们身后。
“入侵者,放下实验体,”赫菲斯托斯说,“我可以放你走。”
谢枕书跳下雪坡,头顶雪块滚滚,他拽紧裹着苏鹤亭的外套,在呼出的白气中,已经看到了感应网的灯光。
“嘭嘭嘭!”
没有得到回应的机枪在背后乱扫,谢枕书拉下苏鹤亭,再一次滚下雪坡。积雪涌进他的衬衫领口,他爬起来,牵着苏鹤亭,头也不回。
医师和小泡泡被受惊的捡垃圾机器人冲倒,也滚下了雪坡。但它们偏离了长官的位置,挨了几下踩,浑浑噩噩间发现自己竟然已经到了感应网边上。它立刻爬起来,恨不得把小泡泡变成大灯泡,好照亮路。它对谢枕书喊:“谢先生,这边,出口在这边!”
赫菲斯托斯的战车再次冲出雪坡,不仅挡住了道路,还加强了火力。它和阿瑞斯不合,双方把雪地炸得火光四起,地面不停震动。
苏鹤亭突然说:“谢枕书。”
谢枕书道:“嗯。”
苏鹤亭说:“谢枕书。”
谢枕书道:“嗯。”
苏鹤亭双手反握住长官,细雪和炮火一起落在身后。他低声说:“你的手在抖。”
谢枕书停下来,他不知道自己的手究竟有没有抖,或许吧,他已经无法再形容此刻的情绪。他牵着苏鹤亭,就如同几年前那个夜晚,苏鹤亭牵着他。
“我们走好吗?”谢枕书回过头,风夹杂着雪吹动他的头发,他那么认真,连眼眶都红了,“我带你回北方的家。”
可是苏鹤亭手上的电子铐在响,这一次,换他一言不发。
第149章 断裂
许久后, 苏鹤亭说:“长官,下次吧。”
雪不知不觉下大了,转眼间瀌瀌然。谢枕书看不清苏鹤亭的表情, 但是这句话清晰地传了过来, 苏鹤亭想要松开手, 却被长官抓住。几秒后,谢枕书艰难地吐出三个字:“我不要。”
苏鹤亭似乎没听见, 抬头看了看经过的飞行器,说:“阿瑞斯的飞行器现在越不过感应网,你们只要跨过那道关卡就安全了。医师熟悉路, 让它带你离开。”
谢枕书再次道:“我不要。”
苏鹤亭收回视线, 对谢枕书笑了一下, 故作轻松:“这可不是选择题。不可以不要哦。”
谢枕书脸上没有别的情绪, 他攥着苏鹤亭,仿佛在经受一场凌迟。即便风雪剖开了他的心,他也没有喊一声疼。恍惚间, 两个人的角色似乎对调了。
苏鹤亭说:“其实我是有点糊涂了,总会把一些事情记混。长官,昨晚睡前我还在想, 你究竟是真的还是假的。不过没关系,有没有答案都一样, 就算此刻是假的,我也会送你出去。”
谢枕书的呼吸变得凌乱:“……是真的!”
苏鹤亭说:“那太好啦。”
他忽然将身体的重量都压向谢枕书,挂在肩头的外套掉落, 两个人在巨影重围间拥抱。电子铐一直在叫, 连风都吹不走它的吵。
须臾后,苏鹤亭说:“我很想和你走, 谢枕书,但现在不行,我有样东西落在了14区,必须要找到它才行。请你回到生存地,再进14区打电话给我——”
电子铐“滴滴”无用,倏忽响起一阵音乐。这音乐有奇效,如同钢针扎耳,无比难听,刺得站在远处的医师和小泡泡都受不了,纷纷大叫起来。那一直在跟阿瑞斯对峙的赫菲斯托斯立刻转移注意力,调动起战车,循声追来。
苏鹤亭陡然退后一步,朗声说:“赫菲斯托斯,虽然我欠你的账还没有还,但不急这一会儿吧?我的旧还没续完呢。”
赫菲斯托斯不擅长与人交谈,它转动枪口,在茫茫大雪中锁定目标。同时,它说:“关闭感应网,所有机器禁止通行,7-006和入侵者谁都跑不掉。”
感应网上的灯光渐渐向下铺去,等它铺到底部,感应网就会全部打开,到时候各个关卡停止检测,就不能再进出了。
医师晃了两下头,把秃顶上的积雪晃掉,抱起小泡泡,叫道:“谢先生,快跑,再不跑就跑不掉了!”
谢枕书拽住苏鹤亭的T恤一角,听“咔嚓”一声,猫的电子铐开了,不仅开了,还铐在了他的腕间。战车的子弹紧接而来,把他们附近的遮挡物打得稀巴烂。谢枕书力气不小,却挣不脱这电子铐。他看向苏鹤亭,说:“苏鹤亭。”
猫轻轻挣脱谢枕书的手,灵巧地跳上废墟。
谢枕书喊出声:“苏鹤亭!”
风吹动苏鹤亭的衣摆,将他过分消瘦的身形变作条影,钉在那里如同一面不会弯腰的旗杆。他说:“我不会死的,所以你也要活下去。我现在的记性很差,但是有一点我没忘,我还没跟这个操蛋的新世界说声你好。”
战车向前冲,投来刺眼的光。苏鹤亭微微眯起眼睛,抬起手——他竟然在拥抱时摸走了谢枕书的枪。只听“嘭”的一声响,他无视冲向自己的战车,射中要经过自己的飞行器。
飞行器应声歪斜,几秒后爆开,坠入积雪间。赫菲斯托斯猛地刹车,急停在废墟前。苏鹤亭一脚踩住它的车前盖,对那几乎要顶在自己脑门上的枪口说:“听见没?我他妈在跟你们说你好,你——好,新世界,有种就对我再开一枪。”
周围的警报声铺天盖地,车轮扬起的雪屑如同大雾,把苏鹤亭的身形淹没一半,可是赫菲斯托斯陷入沉默,竟真的不敢再开枪。
医师眼见战车驶向他们,情急间不知道打开了什么模式,底部装置自动切换,朝前一扑,在雪地上飞滑起来,以一个怪异的造型冲向谢枕书,叫道:“我们来接你啊啊啊!”
它正好撞在了苏鹤亭踩着的废墟上,趁着战车刹停的空隙,伸出四只机械臂,抓住谢枕书,掉头就向感应网的方向滑。
“对不起!”医师转过头,对苏鹤亭喊,“7-006!下次再见!我——”
它一头撞上关卡,跟在它后面的捡垃圾机器人群扑过去,把它直接撞出关卡,滑向外面。
赫菲斯托斯怒道:“抓住他们!”
但是战车被苏鹤亭踩在脚下,不敢动也不敢开枪,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医师滑远。
医师哪敢再留,几乎是用尽了力气逃跑。它四只机械臂固定不住谢枕书,便只好再腾出两只机械臂,说:“谢先生,好汉不吃眼前亏,你冷静点,不要再想回去,今天是回不去啦!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下次一定,下次一定把7-006带走!”
谢枕书在这极速前行中被雪吹得睁不开眼,他猛砸了下电子铐,道:“苏鹤亭——!”
可是关卡已然关闭,如同一座防守森然的钢铁堡垒,隔断了谢枕书的视线。
谢枕书说:“别走。”
医师道:“不成,太危险了!”
谢枕书胸口剧痛,无法再维持冷静。他的头发被风吹乱,脸上流露出些许茫然和委屈,低声说:“别走……”
医师不知该如何应对,只见小泡泡举起钳子手,朝谢枕书砸了过去。长官垂下手臂,意识坠入昏沉。
再醒时已到屋内,耳边有茶水沸腾的声音。
医师倒出一杯,凑到床垫边,讨好地说:“喝一杯怎么样?呃,小泡泡刚煮好的。”
谢枕书坐起身,小泡泡立刻钻进破纸堆里,只露着屁股装死。长官沉默片刻,接过医师的茶,道“谢谢。”
医师说:“小泡泡,听见没有?谢先生跟你说谢谢,没事啦!”
小泡泡冒出头,朝谢枕书亮起自己的“v”,就是抱着废纸,不敢靠近。
谢枕书握着茶杯,腕间沉重,他垂眸,见是那副电子铐。
医师说:“这个没事,我刚刚让玄女看过了,它说手铐被定过时,到点就会自动打开的。”
谢枕书翻过手腕,才算听懂了苏鹤亭的那句“找个跟我技术差不多的就能打开”是什么意思。
医师安慰道:“7-006既然敢堵赫菲斯托斯的枪口,说明主神们不敢伤害他。我细想了一下啊,这一趟大伙儿都没挨枪子,多半也是7-006在的缘故。由此可见,7-006是个非常重要的实验体,一时半会儿不会有什么生命危险,你暂时可以放心,不过呢……”
它习惯性地抓脑袋,像是有难言之隐,面对谢枕书欲言又止。
谢枕书说:“什么?”
医师憋不住话:“不过他的精神可能不太好。”
苏鹤亭打过昏睡剂,精神一直不太好,这是他们在光轨区里就有的共识,不用再提一次。
谢枕书看着医师,突然意识到什么,道:“精神?”
医师伸出机械臂,拉下墙上的显示屏,上面有玄女留下的线条。它捧着显示屏,叹口气,说:“我对7-006手腕上的伤口太好奇了,所以回来后就询问了下玄女。经过交流,我们认为他手腕上的伤口应该不是机器人弄的,而是他自己。”
谢枕书怔神。
医师给谢枕书做示范,说:“根据我在里面工作的经验,一般实验放血造成的伤口不会那么粗糙。你还记得吗?我说他的伤口像是割的,‘像是’不是‘是’,我现在可以断定,那些伤口是他在突出的金属上磨的。”
它正说着,显示屏上便出现了新的横线,那是玄女在做表达。
医师指着这些横线解释:“玄女说,7-006参与的实验不仅会让人丧失辨别真假的能力,还会让人丢失记忆,加上昏睡剂的作用,他的精神状态很糟糕。我们猜测,他自残的原因是为了保持一定程度的清醒。我当时问他伤口是怎么弄的,他也说过,他记不清了,那恐怕不是句敷衍。”
它说完,房间里就只剩下玄女的电流声。谢枕书回想起苏鹤亭的状态,之前一直隐约的不安终于浮了出来。
“我记不太清了。”
“总把一些事情记混。”
“你究竟是真的还是假的。”
长官感到一阵头晕目眩,是了,他亲眼看着7-001在14区里疯了,他为什么会觉得苏鹤亭是个例外?那个循环要逼疯所有人。
医师忽然惊叫一声:“茶杯裂啦,谢先生!”
谢枕书没有注意到茶杯被自己捏裂了,也没有感觉到烫。他再次垂眸,看到手上流了些血。
小泡泡跳起来扒纱布,医师找出消毒水,它们正准备给谢枕书包扎,却听见谢枕书说:“那些伤口都是新的。”
医师道:“谢先生……”
谢枕书没看任何人,只是攥紧了掌心,明白了一件事,有关他的一切苏鹤亭都是靠着疼痛记住的。
753-951147
这个号码不算长,但是苏鹤亭要给自己划了多少条伤口才能记住?他连睡觉都没忘记。
第150章 钥匙
大家情绪消沉, 突然听显示屏发出“沙沙”的声音,玄女又在表达。医师“咦”了一下,把显示屏举起来, 疑心自己看错了, 说:“你怎么在写数字……14区, 14区是什么?”
玄女打字比画长短线要慢,谢枕书也看过去, 见显示屏上逐渐出现了几行字。
【14区……假钥匙……】
【畸形太阳】
【……普罗米修斯】
医师说:“这是盗火者。”
谢枕书问:“盗火者?”
医师拍拍脑袋,道:“这个名字和主神系统的名字一样,都来自以前的时代, 有关它的故事已经找不到了, 反正又被称为盗火者。谢先生, 你知道它的故事吗?”
谢枕书说:“南线也没有这个名字。”
医师便点点头, 道:“为了创造更好的世界,主神删掉了许多禁词,比如做哔, 性哔,强哔,还有哔哔——”
它说的词全被屏蔽了, 只剩“哔”的音效,谢枕书得靠猜才能知道它在说什么。
医师被屏蔽音搞得哇哇叫嚷:“哎呀!我说不出来, 禁词会触发区域内的警报,被删掉的词更会消失。总之,这个普……普兄就是个待删的禁词。”
这让谢枕书想到了14区里的违禁词, 只是14区里的违禁词不会被删除。
医师说:“你一定很奇怪为什么它是待删词而不是已删词, 因为要删的词实在太多了,工程量巨大, 这些词得按照危险程度排队。不过效果确实不错,现在都没人讲脏话了。”
谢枕书道:“他妈的?”
医师说:“啊!你竟然说出来了!幸好你不在里面,不然会被抓去惩罚的。”
谢枕书默默无言。
医师抱起小泡泡,说:“原本呢,已删词不该存在在我们的词汇库里,但养殖场里还圈养着一大批人类,主神让所有机器监视他们,所以我们现在只能想不许说。”
真奇怪,主神系统竟然还管这个,在机器中消除一个词很简单,在人类中消除一个词却很难,事实上,杀掉一批人也比驯化一批人更难。为什么主神们都统治光轨区了,却还没对人类赶尽杀绝?据医师之前所说,光是为了养活养殖场里的人类,主神甚至开辟了新型温室,用来栽培菌类供人类食用。
医师也不知道为什么,它说:“我知道太阳是什么,但畸形太阳是什么意思?难道这个叫14区的地方还有缺角的太阳吗?”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医师这句话意外地提醒了谢枕书。他接过小泡泡递来的纱布,草草包住手掌,道:“也许太阳是指阿波罗。”
小丑曾说阿波罗是14区此刻的统治者,他们干扰剧情,抢夺晏君寻的芯片都是为了阿波罗。
当谢枕书提到“阿波罗”这个名字,玻璃缸内的缝合心脏陡然加速鼓动,电线微微晃动起来,显示屏有些闪。
【畸形……数据缺失……共……无法……】
文字里夹杂着一些符号和乱码,玄女似乎很激动,长短线交错出现,它开始写一些数字。起初,谢枕书以为那是它情绪不稳,但很快,谢枕书就发现这是见过的编号。
【9810098101……】
这些编号几乎刷满了整个屏幕,那些数字疯狂跳动,从荧光绿逐渐变成鲜红色,仿佛是一组组数据诅咒。
医师说:“怎么了玄女?冷静点!”
玄女如同听不见,这些编号到“98342”时就停止了。谢枕书知道,这是因为98342是最终实验体。
【晏君寻晏君寻】
编号跳成红色的字体,显示屏很快就被密密麻麻的“晏君寻”覆盖。
谢枕书心念一动,结合这段时间搜集的情报,还有14区的见闻,突然道:“晏君寻是假钥匙。”
显示屏上的名字瞬间清空,并立刻亮起“正确”两个字。
谢枕书说:“阿波罗需要一把钥匙,它以为那把钥匙是晏君寻。”
显示屏上亮起的正确没有消失。
谢枕书终于从那些乱七八糟的线索里找到头绪,说:“阿波罗在旧世界如同虚设,连7-001都没见过它,它是不是就没有被使用过?你说它是畸形太阳……它的数据有问题。”
阿波罗一直在找晏君寻的身体,它要的其实并不是晏君寻,而是晏君寻脑袋里的进化芯片,芯片里很可能有能让它变正常的数据,玄女却说晏君寻是假钥匙,这让谢枕书想到了一件自己始终困惑的事情。
如果14区实验的目的真如36810所说,是为了催生共存体,那么阿尔忒弥斯设计的循环剧情未免太不合理,尤其是在98342已经是最后一个实验体的情况下,循环却变本加厉,这在把98342号推向死路的同时,也在把实验推向失败。
除非——
共存体不是阿尔忒弥斯的实验目的。
谢枕书心里的疑团刚消,便立刻有了新的问题。
阿尔忒弥斯在14区把晏君寻设为主角,如果他只不过是阿尔忒弥斯用来遮掩的靶子,那么谁才是它真正的实验答案?晏君寻脑袋里的那枚芯片又是什么?一个半成品?究竟是这个晏君寻被当作了牺牲品,还是所有的晏君寻都被当作了牺牲品?
那苏鹤亭呢?
谢枕书问:“谁是真正的钥匙,普罗米修斯?”
钥匙是个关键,它肯定在14区内,否则阿尔忒弥斯不必煞费苦心设此循环。然而谢枕书能肯定的是,他在14区里没有看到过有关“普罗米修斯”的信息,更没有看到有关“盗火者”这一名称的信息。
玄女没有即刻回复,它沉默的时间比谢枕书想象得更久。玻璃缸里的缝合心脏不断鼓动,玄女似乎正在思考答案,半晌,它在显示屏上做出回答。
【不】
钥匙不是普罗米修斯,那它是谁?
谢枕书甚至开始怀疑,这个钥匙是人吗?
如果阿尔忒弥斯放弃共存体,那它就不再需要用人类做进化的载体。
谢枕书看向玻璃缸,玄女比他更了解14区实验,那只缝合心脏外形可怖,可它也曾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也曾是“晏君寻”。谢枕书不知道它现在究竟算什么,但它在被当作失败品抛弃后依然活着,甚至超越了原本的形态,从某种角度讲,它就是36810他们最初期望的共存体,只是不像他们想象得那么美好。
经过这一会儿的时间,玄女的打字速度变快了不少,语言也更流畅,好像逐渐清醒起来的人。
【钥匙是……】
【阿尔忒弥斯】
谢枕书说:“什么?”
医师像是看到了恐怖故事,道:“什么?是我认识的那位吗?女神被注销了呀,早就被注销了!”
显示屏上缓缓出现第三行字。
【……的一半】
医师更觉惊悚:“你这么说,它被劈开了吗?呃,呃!我的意思是,它的数据还被保存在某个地方,某个系统,某个芯片里吗?!”
它讲到激动处,忍不住比手画脚。
“阿弥陀佛,那阿波罗想干吗?吞并阿尔忒弥斯的数据吗?这好像在吃尸体啊,呕——哦,我没有东西可以吐,不好意思。”
阿尔忒弥斯不是人,它能给自己的数据做备份,就像分身一样。这一点不止是它,所有的主神系统都可以。赫菲斯托斯不是战车,阿瑞斯也不是飞行器,它们能藏身遁形在这里的一切上,要杀它们难于登天。可阿尔忒弥斯不是人类“杀”的,是其他主神系统,难道阿尔忒弥斯在被围攻前就预见了所有事情吗?
回想阿尔忒弥斯萌生自我意识的那一刻,或许它那时就已经窥见了永生的奥秘,毕竟它曾是唯一的进化系统。
【一半】
玄女删掉这行字,又打上,如同掉入了执念里。缝合心脏的跳动声组成诡秘怪异的节奏,像是一种魔咒。
一个继承阿尔忒弥斯数据,能与晏君寻接触,并且会进化的系统。它虽然只有阿尔忒弥斯的一半,却能使阿波罗变得完整。同时,它还是阿尔忒弥斯实验的最终目的,在阿尔忒弥斯的计划里,它的重要性无可比拟,所有人都是保护它、催化它的工具。
那么它是谁?
谢枕书回忆起14区里的系统,它们真真假假,有些或许是阿尔忒弥斯设置的NPC,有些又或许是这把钥匙的狡猾伪装。
它知道自己是钥匙吗?
这个荒唐的实验耍了所有人,从被骗去充当“子宫”的女性开始,到停滞区被轰成飞烟的普通民众,到鼠疫里死掉的幸存者,到36810,再到98342个实验体晏君寻,还有此刻被困在其中苏鹤亭。
医师耐不住气氛的低沉,举起手来,说:“我有个小小的问题。”
谢枕书看向它。
医师道:“你们钥匙来钥匙的去喊了半天,干吗不直接说名字?玄女,它叫什么啊?总不能也叫阿尔忒弥斯吧!”
可是这次显示屏上没有回应,只有那个“一半”。
医师说:“啊?莫非它就叫一半?”
它说完和小泡泡面面相觑,觉得这名字太草率。小泡泡晃了晃钳子手,又看了看自己另一边空空的位置,示意它就是一半。
医师道:“不会是你啦!这个一半不是那个一半。哎,那它岂不是得和别人合起来才能天下无敌?这情况跟阿波罗没区别嘛,都是没进化的……”
谢枕书从医师的话里感觉到一点熟悉,钥匙需要和晏君寻接触,不然循环就没意义了。既然它得跟晏君寻接触,就一定也在剧情里,说不定还能对剧情起到某种作用……它会不会就在晏君寻所属的督查局里?
谢枕书问:“如果我找到它,它能让限时狩猎停止吗?”
显示屏闪动,玄女回答。
【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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