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使命
苏鹤亭的呼吸声变轻。
谢枕书坐回椅子上, 只是这次,他的姿势很放松。他说:“别装睡。”
苏鹤亭睁开一只眼,道:“下次接收消息记得关门, 不然我都能听见。”
谢枕书说:“你早就知道了。”
苏鹤亭翻身坐起来, 道:“风向不对立刻撤退是卧底的基本原则。”
谢枕书看着苏鹤亭, 目光不再是刻意的冷漠,而是充满攻击性的审视。他的椅子摆放巧妙, 挡在了苏鹤亭和门之间,在拉上灰色窗帘后,就与侧面的书桌形成对立的犄角, 让苏鹤亭待在了被挟持的角落里。那看似放松的姿势也增强了暗示, 表明这里是他掌控的地盘。
苏鹤亭蜷起小拇指, 飘在脑袋上面的粉色幽灵猫跟着晃动。他说:“我劝你……”
这句话听起来像是威胁, 于是他咬了下舌尖,临时改掉了。
“我建议你,放过那个内应, 别再找他了。”
谢枕书道:“理由?”
苏鹤亭笑说:“找他哪有跟我周旋好玩?”
谢枕书的眼神犹如野兽,他在昏暗中是另一副模样,比白天更加冷酷。苏鹤亭想起他杀人时的眼神, 和现在一样。但很奇怪,苏鹤亭不害怕。
谢枕书竖起食指, 道:“第一,我跟你周旋就是为了抓内应。”他接着竖起中指,“第二, 这不好玩。”
苏鹤亭不仅不害怕, 甚至还在主动挑衅。他倾过身来,目光在谢枕书修长的手指上转了一圈, 才落到谢枕书的脸上。他说:“可是我不想告诉你,如果我告诉你,我们不就掰了?”
谢枕书道:“我现在就可以把你送走。”
苏鹤亭说:“好哦。”
他狡猾地笑,满不在乎。
谢枕书有五秒的沉默,这五秒格外漫长,剑拔弩张的氛围笼罩着两个人,中间有几个瞬间,他看起来像是会起身抓住苏鹤亭,但他都极为克制地忍住了。
又他妈是克制。
苏鹤亭在这对峙中难耐地腹诽:我就没见过比他更有理智的人,一点都不好对付。
须臾,谢枕书冷然地说:“开个玩笑。”
他不会把苏鹤亭送走的,送走苏鹤亭等于任务结束。相反,目前该着急的不是他,是苏鹤亭。
傅承辉连狐眼都可以放弃,7-006也可以。对黑豹来说,帮助北线联盟赢得战争最重要,如果7-006消失太久,导致城区内部的情报网瘫痪,那不等内应动手,傅承辉自己就会想办法断掉这条手臂。
谢枕书说:“这半个月,耗子们到处找你,你心里很清楚,再拖下去自己会有危险,所以你要冒险下楼,用那通电话告诉他们,你在这场游戏里还是游刃有余的选手。”
他陈述的语气漠然。
“你想被我送走,苏鹤亭,你去哪儿?备战组?别想了,你只能待在这里。我知道这样的游戏你玩过很多次,并且你每次都赢了,但是很遗憾,你现在的对手是我。”
他垂下手指,勾住了气球的绳子。
“我知道你那通电话是打给谁的了。”
长官带来的心理压力迅速铺开,这句话有千斤重,把苏鹤亭的心拽向深渊。他一面保持冷静,一面飞速转动思绪,要在紧迫的对峙中找到反败为胜的办法。
——别自乱阵脚,谢枕书搞不好是在诓他。
苏鹤亭说:“是啊,打给渡鸦布布嘛。”
谢枕书弹了下绳子,粉色幽灵猫颤巍巍的。他道:“你比我了解监听程序,我安装在车内的盒式播放器只能二手转播,第一个听到你播出电话的人是军方内部的监听员。”
渡鸦布布餐厅的电话是苏鹤亭从绘本上看到的,而绘本是谢枕书买给他的,除非耗子提前策反了谢枕书,或者渡鸦布布餐厅一直是苏鹤亭布设的情报网之一,否则他无法通过“我想订餐”这句话把暗号传递出去。
唯一的解释就是,这通电话的重点根本不在于打给谁,而是打出去。苏鹤亭混迹城区的时间比谢枕书还久,他站在落地窗前光靠旋转灯塔就能猜到这片住宅区在哪个位置,所以他不可能不知道这片管控森严的区域电话都受监听。
他在明知道会惊动谢枕书的情况下下了楼,到第一个关卡打出这通莫名其妙的电话,正是想告诉监听员,7-006在这儿呢。只要沿着这通电话,就能轻而易举地查到他在哪里,也能查到是谁在监禁他,毕竟不是人人都能在联盟委员住宅区拥有房子。
谢枕书思路清晰:“我认为,监听员是内应之一,调令他的人才是跟你合作的人,那个人就是——”
该死。
苏鹤亭说:“谢枕书!”
他攥紧绳子,流连两秒,毅然松开了气球,抓住了谢枕书的手。
谢枕书神色镇定,道:“我说对了。”
苏鹤亭说:“是,没错,你好棒,你太棒了,但是别继续说了!”
谢枕书眼眸里掀起波澜,他盯着苏鹤亭,道:“狐眼是牺牲品,你呢?也做好了被牺牲的觉悟吗?”
苏鹤亭被他反握住,紧接着,被拽向他,和他几乎要贴在一起。
这家伙力气也太大了吧!
苏鹤亭说:“我没有,我不要,我才不会牺牲呢。”
谢枕书道:“是,我会。情报备战组里专家无数,他们却偏偏挑中了远在训练场的我,因为这也是那个人的授命。”
苏鹤亭之所以能把卧底安插到号称南线联盟生命之线的列车上,是因为有人给他开了绿灯,让他能够肆意行事。谢枕书早该想到这个人是谁,只有一个人能在南线联盟拥有如此高的权限。
在这个猎场上,真正被围剿的不是7-006,而是走出特装训练场的谢枕书。
谢枕书一字一顿:“你现在真正的任务是杀我。”
粉色幽灵猫飘向天花板,撞在了上面,它晃动的细绳还荡在两个人的旁边,却不再被关注。
谢枕书眼帘低垂,没放过苏鹤亭脸上的任何表情。他靠近,像根孤军奋战的矛,逼到苏鹤亭的咫尺。那向来锋利十足的眼睛中燃烧着愤怒,只有一点——他只准自己愤怒这一点。不论是被排挤还是被流放,愤怒对他都是种奢侈品。他不能难过、不能失望,也不能愤怒,因为理智和克制是他仅剩的护身符。
看看他,他也还这么年轻,却要把自己困在领带系就的牢笼下,做个冷漠又沉默的隐形人。
谢枕书说:“骗子,你说会对我如实回答。”
他语气明明那么强硬,却透露出几分受伤。
他说:“我都信了。”
在被骗的每一个瞬间,他都信了。他明知道——
他们离得这么近,真可恶,谢枕书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他就像是被打乱的魔方,明知道此刻杀掉苏鹤亭是最好的办法,可他总会想起那个吻。
那个在细雪中,蜻蜓点水般的吻。
他知道7-006的狡猾,可那个吻太天真了,它就像一发子弹,击碎了谢枕书的冰层。不仅如此,7-006还揉皱了他的领带,把他拽出牢笼,牵向一种会上瘾的疯狂。
谢枕书说:“我恨你。”
他从没有这样清晰地表达过情绪,也从没有这样强烈地受制于情绪。当“恨”这个字挤出齿缝时,他得到了片刻的解脱,也失去了永远的冷静。
——宣判他的罪吧,朝他开枪,就这一刻。
谢枕书抬起手,掐住了苏鹤亭的后颈,又一次吻了7-006。
罪犯已经聆听了自己的判决,现在,骗子也该接受惩罚。
这次的吻比之前两次都要凶猛,苏鹤亭被掐住的后颈无法动弹,他拽住谢枕书的领带,却抵抗不了栽向谢枕书怀抱的力量。
嘭——
苏鹤亭情急中分开膝盖微痛,哪儿都痛,他还在亲吻中跟谢枕书磕碰到了牙齿,但这些痛感刺激神经,让他跳动的心脏不断加速。
两个人亲密无间,待在同一张椅子里,这或许是他们离得最近的时刻,连胸口都在贴一起,以至于呼吸频率都不自觉地保持一致。
苏鹤亭艰难地退缩,说:“喂……救……”
救命!
房间里没有监听、没有任务,也没有大人物,只有他们两个人。谢枕书的对讲机在桌子上响个不停,这动静提醒了他,他一手拉住手铐,把跨坐在自己身上的苏鹤亭固定死了。
7-006拽了他的领带,7-006要学会负责。
第112章 内应
苏鹤亭在这激烈的交锋中明白了成人的危险, 谢枕书什么都没做,仅靠一个吻就让他腿软,他吻着吻着想要求饶。
7-006说:“对不起。”
他被亲得好狼狈, 因为手铐被谢枕书拉住了, 所以来不及遮挡自己脖颈和耳根上的潮红。那又圆又润的眼睛望着谢枕书, 里面不再藏着坏心思,而是充满退缩。
谢枕书呼吸微沉, 鼻尖几乎要抵到苏鹤亭了。
苏鹤亭害怕再被亲,在长官的注视中吞咽了一下津液,道:“我说了对不起哦。”
他如此理直气壮, 简直像个胡作非为的小孩, 每次把谢枕书惹到生气, 就用道歉来安抚。或许连他自己都没察觉到, 这种道歉有恃无恐,更像是撒娇。
苏鹤亭绞尽脑汁,生怕那个吻继续。他说:“你恨我?别啊, 为什么恨我?因为我骗你?可是我骗过很多人,他们都不恨我。”
谢枕书攥紧手铐,神色更冷了。
苏鹤亭哪知道这个“恨”不是那种恨, 说:“恨战争好不好?都是它惹的祸。”
谢枕书道:“你——”
苏鹤亭连忙说:“我不想杀你,你也不想杀我, 巧啦,我们合作好不好?”
他指尖试探,在手铐边扭了扭, 做出一条弯曲的桥梁, 表情虔诚。
谢枕书眼中的情绪冷却,半晌后, 他道:“不要。”
苏鹤亭道:“我这次绝不骗你。”
谢枕书不信,他松开手,抓住了即将飘开的粉红幽灵猫。
苏鹤亭面色一变,悚然:“你干吗!”
谢枕书捏住粉色幽灵猫的耳朵,冷声道:“你发誓。”
苏鹤亭说:“我发誓!”
谢枕书道:“你说清楚。”
苏鹤亭低眉顺眼,真诚得不得了:“我发誓,我发誓我这次绝不骗谢枕书,保证在合作中安分守己,确保两个人平安离……你怎么还捏它!!!”
谢枕书听到苏鹤亭发誓,反而更生气了。他刚刚才亲过苏鹤亭,苏鹤亭心里却只有气球。
苏鹤亭察言观色,见长官眼神冷峻,越发摸不着头脑。他心道:捏我要生气,捏气球也要生气,他好爱生我的气。
他一边想着,一边轻抬起指尖,刮了下谢枕书的手背。这动作很轻,仿佛是下意识做的,却能让谢枕书松开粉色幽灵猫。那造型古怪的气球缓缓飘了起来,再次撞回天花板。
苏鹤亭放下心来,说:“合作的事情,要小声商议。”
可他原本就坐在谢枕书身上,再小声就没人能听见了。
谢枕书道:“从狐眼开始说。”
苏鹤亭说:“不对,应该从你爸妈开始说。”
事情是这样的——
在南线联盟有个天赐教,二十五年前,天赐教决定着南线联盟的所有动向,它的教徒不仅遍及各地,还极具政治影响力。谢枕书的父母就是虔诚的天赐教徒,他们之所以能够成为联盟委员,正是因为他们的教徒身份。
当时,南北联盟的矛盾日渐增加,在紧绷的联盟氛围中,天赐教内部逐渐分裂为主战派与求和派。为了能在备战会议的票选中取胜,双方都向军方伸出了橄榄枝。
经过一年斗争,求和派胜出。他们与军方一起,向北线联盟发出和平协议,但很快就遭到北线联盟的拒绝,第一次南北联盟战争爆发,并以南线联盟惨败告终。
战败后,南线军方改投主战派,和主战派开启了一场名叫“神赐”的实验。
苏鹤亭说:“根据我们的消息,这个‘神赐’实验就是人造人计划。”
谢枕书想起什么,道:“没做五年就失败了。”
苏鹤亭说:“对,失败了,听说是因为不人道,民众反对这个实验,但是实验留下了一些隐患,就像……”
就像参与过14区实验的36810一样,作为主战派“神赐”计划的参与者,谢枕书的父母也随着实验的结束被一起清除掉了。然而天赐教影响力尚存,谢枕书被当作息事宁人的棋子留了下来,并在12岁时被送往联盟育才基地,受到了良好的教育。
苏鹤亭跳开这段,只说:“我来这里做任务的时候,得到了你们军方内部的帮助。他们安排监听员,向我提供狐眼的详细日程。”
当然,这一切做得很巧妙。监听员伪装成北线的情报员,通过电话和苏鹤亭保持联系。
苏鹤亭摸摸鼻尖,煞有其事,说:“日程这种东西,有时候过于肯定反而显得很奇怪。”
监听员给苏鹤亭的情报太详细,简直就像在提前命令狐眼做事,这让苏鹤亭开始怀疑起监听员的身份。
苏鹤亭说:“后来我通过自己的暗线,发现监听员果然是个假同事,有人派他帮助我干掉狐眼。很奇怪吧?狐眼当时在你们南线声望极高,你们杀他干吗?我起初怀疑是狐眼的政治对头在搞他,但我后来想通了,是你们南线统帅要杀他。”
谢枕书渐渐皱起眉,道:“狐眼暴露了?”
苏鹤亭打了个小小的响指,说:“没错,狐眼暴露了。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暴露的,总之,南线统帅知道了他是黑豹派来的卧底,可是想杀他已经来不及了,他在军中受人崇拜,杀了他,部队一定群情激愤的。”
于是,统帅想到了另一个办法,他派监听员把狐眼的消息放给7-006,让来自黑豹的7-006和7-001联手做掉了狐眼。
苏鹤亭说:“但是这么一来,我又留下来了,所以——”
谢枕书道:“我来了。”
苏鹤亭用鼻子“嗯”一下,说:“监听员把你的资料透露给我,告诉我你是来清理城区情报网的精英,我最好提前做掉你。”
谢枕书沉声:“而我收到的任务则是解决7-006,同时找出军方内应。”
他们两个人被推到了一起,都是统帅想要解决的难题。不论是7-006杀了谢枕书,还是谢枕书杀了7-006,等待他们的最终还是死亡,因为统帅时刻监视着他们的动向。
苏鹤亭说:“除去你爸妈的原因,你是不是得罪过统帅?啊……我想起来了,听说你在军校的时候拒绝过他的邀约。”
否则以谢枕书的履历,他不至于被派到训练场去。
不过苏鹤亭仍然感觉困惑,他扳起手指,比出“一点”的手势,道:“你们统帅的心眼未免也太小了。”
仅仅因为被拒绝就要杀谢枕书,这也太说不过去了。
谢枕书略作思索,说:“或许……”
他没有说完。
苏鹤亭凑近,问:“或许什么?”
谢枕书注视着他近在咫尺的眼睛,片刻,道:“他心眼就这么小。”
两个人鼻尖快要碰在一起,可惜苏鹤亭摁住谢枕书的胸口,和长官保持着一线距离。
7-006还是个小孩,他之前总天真地以为亲吻就是亲吻,但谢枕书教会他不是。像刚才,像现在,他感觉到长官对自己有着一种致命且难以忽略的吸引力。
——好想跟他接吻。
苏鹤亭脑子里忽然冒出这个念头,那一瞬间,他遮掩般地错开目光,看向谢枕书的领口。
谢枕书的领口以往一直紧束着领带,可现在领带已经被扯松了。苏鹤亭只要抬抬手指,就能解掉他的衣扣。
苏鹤亭忽然问:“你想接吻吗?”
他眨了下双眼,带着一种要命的坦率望向谢枕书,刚才求饶的明明也是他。
谢枕书不想上当,也不想被诱惑,看起来没什么反应。
但紧接着,苏鹤亭就问:“再接一个吻椅子会摔倒吗?我们会滚到地上吗?还有……”
他很坏地翘起唇角,继续说:“你还会硬吗?”
到处都是坏人,但谢枕书能肯定,坐在他腿上的这个才是小恶魔。他拉紧手铐,在这四面楚歌的境地里——
慢慢地,红了耳根。
作者有话要说:
禁止擦边、开车,意识流。
第113章 命运
他们似乎会再接一次吻, 但是对讲机持续震动,那吵闹的“嘀嘀”声暗示着他们此刻还无法摆脱各自的任务。
谢枕书从暧昧中偏过头,抬手拿到了桌面上的对讲机。他冷静几秒, 说:“是我。”
对讲机道:“长官, 备战组要求您立刻前往会议厅等候调遣。”
谢枕书瞟了眼窗帘, 那里的缝隙透露出外面漆黑的天色,时间已经很晚了。他在顷刻间完成思索, 用一切如常的语气回答:“马上去。”
通话就此停止。
苏鹤亭歪过身体,趁机从长官腿上跑掉。他用手轻轻拨开窗帘,向下望。
雪雾朦胧, 除了旋转灯塔的亮光, 远处还亮起了几道车灯, 有车正在开向这里。
苏鹤亭说:“备战组来接你了。”
谢枕书道:“是来接你的。”
苏鹤亭看着那车灯越来越近, 突然升起了不妙的感觉。他加快语速:“不对劲,我那通电话是在暗示监听员,我的任务没有失败, 我们还在周旋,统帅听到电话后应该按兵不动的。”
统帅的目的很简单,就是利用情报消灭三个关键敌人, 一个潜入军方试图扩大影响力的狐眼,一个天赐教庇佑下的谢枕书, 以及一个臭名昭著的7-006。他现在只要等7-006得手,就能顺理成章地杀掉7-006,完成整个计划。
所以他此时不该派人过来, 除非他中途改变了计划, 不再相信7-006能杀掉谢枕书了。
谢枕书说:“他知道自己暴露了。”
统帅能完成这样借刀杀人的计划,全部得益于一个关键, 那就是他让监听员伪装成了北线情报员,以此骗得苏鹤亭的信任。然而,一旦苏鹤亭发现他是谁以后,情况就变了,这个计划成了他随时会身败名裂的软肋,如果7-006手握证据公开消息,说狐眼的日程详细是南线统帅透露的,那统帅就将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南线联盟的群众不会原谅他的。
苏鹤亭思绪急转,道:“我和监听员的接触很少,每次通话大家都在演戏,我不记得我对他表现出过怀疑……”
两个人目光相碰,刹那间,他们心思相通,几乎是一起看向对讲机。
——这里有监听器。
谢枕书翻过对讲机,拆掉了对讲机的电池。他把食指摁在放置电池的盖面上,什么都没有发现。但他没有放弃,用了点劲儿,直接掰断了它,在扯开的零件里发现了一个薄如胶带、自带黏度的窃听器。
同时,一辆D300停在了楼下,车灯熄灭,下来了两个身穿南线联盟备战组制服的人。两个人抬头望了望楼上,紧接着,后面的备战车也停下了,这次下来了七八个武装人员。
苏鹤亭视力极佳,他说:“带枪的是城区的特装队,他们要上来了。”
谢枕书销毁窃听器,把这些废品都丢进垃圾桶。他站起身,打开房门,道:“走。”
苏鹤亭说:“他们配备的全是I6冲锋枪,看来统帅是要我们一起死。”
谢枕书拿下外套,快速解掉了苏鹤亭的手铐,道:“外面很冷。”
苏鹤亭穿上外套,惊奇地说:“我们要亡命天涯了耶。”
谢枕书道:“嗯。”
苏鹤亭退后两步,说:“我的气球!”
他回到房间,把粉色幽灵猫的绳子拴在了手腕上。
谢枕书拉开抽屉,里面有一把手枪。他把手枪扔给苏鹤亭,与此同时,楼梯里静悄悄的,但是冷气骤升,代表着武装人员已经打开门进入了这个家。
谢枕书靠到门边的墙壁上,微微偏头,屏气敛息。片刻,他朝苏鹤亭比了个“三”的手势。
两个人没有商讨计划,现在,能突破第一层围堵就是胜利。或许是因为两个人的训练量旗鼓相当,他们有种异常的默契,仅靠眼神就能领会对方的意思。
两个人在心里无声地倒数:三,二……
当“一”来临时,门板“哐”地飞开,打头的武装人员立刻开枪。I6的枪声顿时响彻客厅,茶几上的花瓶应声爆掉。
在花瓶碎片迸溅的时候,谢枕书率先发难。他抬臂箍住武装人员的脖颈,对着武装人员的面部两拳。
武装人员的护目镜坏掉,没有胡乱喊叫,可是眼部的剧痛使他下意识松开了手中的枪,去捂眼睛。
站在后面的武装人员抬起枪,准备扣动扳机。谁知房间内的枪声先响,苏鹤亭一枪打中对方的眉心。
咚!
武装人员一齐倒地。
谢枕书踢起I6,抬臂扫射。子弹在楼梯间蹦跳,击毙了后余的人。一时间硝烟弥漫,血把地毯和墙壁全部溅湿。他换了把枪,言简意赅:“下楼。”
两个人快步下楼梯,门口的备战组成员已经听到了枪声,正在和对讲机说着什么。
“嘭、嘭!”
子弹干脆地解决掉了他们。
谢枕书没看D300,他径直走到备战车旁,拽开了车门。夜里的雪被风卷进车内,里面还有武装人员待过的余温。
苏鹤亭拉低气球,问:“我们去哪儿?”
城区是个封闭的“口”型设计,这片住宅区则是“回”,里里外外全是关卡和巡逻队。他们既然已经暴露了,那么用不了一个小时,整个城区的武装部队都会来围杀他们。
谢枕书道:“列车站。”
只要上了列车,就能离开城区。不论列车会驶向哪里,都比待在这里安全。对苏鹤亭说来更是,他的情报员遍及南线联盟,出去就再也没人能抓住他。
备战车发动,驶上了路。半夜的积雪没有打扫,路上还留着武装人员来时的车胎印迹。那旋转灯塔已经停下旋转,把灯光投向这一片,并且亮起了红灯。
第一道关卡就在眼前,谢枕书的车速不降反升,他一脚油门踩到底,备战车如同发怒的犀牛,直接撞断了关卡的横档栏杆。
苏鹤亭的身体猛晃,他抓紧安全带,瞪大眼看着谢枕书。
车灯照射范围内有雪花在飘,栏杆被碾到了车底,导致车身颠簸了一下。谢枕书神色不变,打动方向盘,忽然问:“你真的叫苏鹤亭吗?”
苏鹤亭忽悠道:“假的,我叫7-006。”
谢枕书说:“好。”
苏鹤亭又心虚,重新说:“真的哦。”
谢枕书说:“苏鹤亭。”
苏鹤亭道:“什么?”
谢枕书却没有再讲话,他盯着前方,撞开了剩余的关卡。
城区部队收到消息的速度比他们想象得更快,等车开出最后一道关卡,后方的警笛声已经呼啸而至。顷刻间,到处都是灯光和响亮的警告声。
“停车!立刻停车!”
昔日的备战组同僚在广播中痛心疾首地说:“谢长官受到了敌人的蛊惑,和7-006狼狈为奸……”
“联盟内应就是他!也是他出卖了狐眼!”
“谢枕书……”
“谢枕书!”
那一刻,旋转灯塔上的警笛大响,仿佛整个世界都在喊着谢枕书的名字。然而今天早上他醒来时,所有人还在感谢他对联盟的付出。
苏鹤亭感受到一种荒诞,这好似是场梦,只是被千夫所指的对象不是他。他听到自己的心跳紧跟着每一次呐喊,有片刻,他佩服起谢枕书的冷静。
7-006压根儿不关心统帅的想法,最开始,他察觉到监听员是个敌方人员伪装的卧底以后,只想利用统帅的计划完成自己的任务。等狐眼死后,他应该撤退,但为了还在南线联盟内部的情报网,他假装相信监听员的情报,上了那趟列车去见谢枕书。目的就是来钓着这位军校精英的,好让其他卧底有机会潜藏。
苏鹤亭本该在雪地里把谢枕书解决掉,或者直接甩掉谢枕书,一个人远走高飞。可是谢枕书不一样,他超出了苏鹤亭的想象,是7-006职业生涯里唯一的特别。
就像接吻这件事,苏鹤亭不懂,但他发誓,他长这么大只想吻这一个人。
苏鹤亭说:“跟这个操蛋的统帅说拜拜,我带你去北线,我……”
他突然卡住,因为他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只粉色幽灵猫气球。那气球飘在他们中间,如同宣誓时的证人,正在左摇右摆。
谢枕书额前的发垂落几缕,他看向苏鹤亭,道:“你?”
苏鹤亭说:“……我给你介绍工作。我们这么默契,做个搭档也不错。”
谢枕书道:“在黑豹吗?”
苏鹤亭说:“不止,在哪里都可以。”
谢枕书唇角微动,垂眸笑了一下。这个笑很轻,好似冰面上吹拂的风,让冷雾稍作消散。他实在过于帅气,即便他现在领带松垮,头发微乱。
他道:“谢谢。”
苏鹤亭放下心来,发现车已驶到了列车站的主道。那些电灯的灯光昏黄,仿佛是雪中亮起的微弱星辰。广播声和警笛声组成了吵闹的背景音,只有列车站还一如往常,仅仅在车道尽头架起了防冲带。
后方的备战车紧追不放,两侧追击的枪声不绝于耳。车窗“嘭”地炸了一面,寒风当即灌入,把气球拍在另一头。
谢枕书没有掉头,他扫了眼车镜,在飞雪扑打中猛打方向盘,接着紧急刹车。车轮发出难耐的“刺——”声,苏鹤亭受力,背部离开靠背,随即又重重地撞了回去,差点眼冒金星。
后方的备战车来不及转弯,在急刹中轮胎滑动,直直地擦过他们的车身,轰然撞在防冲带上,又在颠簸中翻了过去。
谢枕书打开安全带,说:“下车。”
子弹飞射在车身,苏鹤亭抓过气球,塞进怀里。他顶着车门,在强风中跟谢枕书挤在防冲带后面。
“列车,”风把雪往苏鹤亭嘴里塞,他咳了两下,在嘈杂的背景音里继续说,“列车不停啊?”
谢枕书道:“今晚有物资要送往边境部队,就算天塌了也要通行。”
两侧空地上积雪飞溅,都是被枪子打的。苏鹤亭要兜气球,没有拉上外套,导致外套“呼啦啦”地翻飞在身后。他摸出那把枪,趴在谢枕书耳边大声说:“从那边走,就两队人。我瞄头,打爆最前排的那个,我们直接进候车点。”
谢枕书点头。
苏鹤亭掂量了下手枪,说:“如果我没瞄准——”
他猛地起身,开了枪。子弹“嘭——”地击中最前排的伏击手。伏击手倒地,但他没有蹲下,再次开枪,击中队伍上方的悬挂的招牌。
轰!
沉重的招牌下砸,苏鹤亭拉住谢枕书,道:“快跑!”
谢枕书说:“很准!”
苏鹤亭没来得及骄傲,背后的枪声像鞭炮似的穷追不舍。他们狂奔,翻过吹警哨的检票点,在乘务员的惊恐声中冲入候车站。
这里人群拥挤,好多通宵候车的人提着大包小包,蹲在过道两侧休息。感谢联盟的吝啬,他们没在这里安装广播,逮捕令堵还在路上,只有几个电话一直在叫。
内部的乘务员正在卖小吃,顺便喊着:“请带好行李,检查随身证件……”
苏鹤亭路过,又仰回身体,从乘务员的小车上拿了颗茶叶蛋。他抛出钢镚儿,说:“谢啦。”
谢枕书拽走他,列车遥远的鸣笛声盖住了外面的警笛,在乘务员敲响进站铃声后,他们终于站到了候车点。
雪从上方漏下来,苏鹤亭掰开茶叶蛋,分了一半给谢枕书。
蛋还是热的。
谢枕书拿着茶叶蛋,看乘务员爬上栏杆,举着牌子维持秩序。他忽然觉得进来很轻易,又觉得这一刻似曾相识。
他问:“你到边境以后,知道怎么走吗?”
真是奇怪的问题,7-006怎么会不知道怎么走呢。
苏鹤亭慢吞吞地吃着茶叶蛋,道:“知道,闭着眼都能走,想要离开南线非常简单。”
列车进站,一路发出“哧——”的声音。
乘务员开始喊:“挨个上车,不要挤……”
谢枕书说:“苏鹤亭。”
苏鹤亭道:“嗯?”
谢枕书说:“苏鹤亭。”
车门准时打开,乘客们向前走,如同浮动的波浪,拍打着他们。
谢枕书抬起手,越过那条无形的界线,很轻很轻地抱了苏鹤亭。他们交错着脖颈,在这冷冽的深夜,犹如人潮中的一块磐石。
他偏过头,在苏鹤亭耳边说:“带着你的气球,回你北方的家,就像从来没有见过我,也从来没有吻过我。”
雪落在他们的脖颈和脸颊上,让心泛出无数涟漪。谢枕书用一用力,把苏鹤亭推进了门内。
“叮!”
列车的启动铃响起来,车门关闭,向前驶去,带着苏鹤亭懊恼的砸玻璃声。那呼啸的寒风吹开谢枕书的大衣,一场相似的分别再度重现,只是这次,小骗子留给他的是发红的眼眶。
谢枕书不会离开南线联盟,也无法离开南线联盟。统帅要杀他,并不仅仅是因为他的拒绝。如果他上了这趟列车,那么谁也走不了。
他清楚自己的命运。
第114章 战争
苏鹤亭用力敲了下玻璃, 那黑色大衣一闪而过,如同飞离他视线的乌鸦,用沉默回答他的呼喊。
“哐当哐当”的行驶声盖住了周围的喧闹, 没人关注他们是谁, 但是不论苏鹤亭用多快的速度向后跑, 他都追不上谢枕书正在消失的身影。
再见。
列车好似离弦的箭,在几分钟后, 驶入隧道,让车窗外陷入一片漆黑。玻璃上倒映出苏鹤亭的脸,他拉着气球, 神情很像被独眼带走的那一天。
等到列车驶出隧道, 窗外是寂寥的夜。城区内的灯塔旋转着红光, 而雪一直在下。
苏鹤亭回身, 挤出过道,对乘务员说:“什么时候到牧羊站?我要下车。”
牧羊站是这条路线上距离城区最近的小站,一般列车会在那里停留几分钟。
乘务员回答:“不好意思先生, 我们是物资特列,不会在中途停留。”
苏鹤亭摸进口袋,里面还有谢枕书没拿走的证件。他在几秒钟内组织语言, 说:“我是城区情报备战组特派员,根据昨晚的最新情报, 7-006将会搭乘这辆列车前往边境部队,但我刚刚发现情报错误,7-006没有上车, 他在这批军用物资里藏了炸药, 我必须立刻检查所有车厢,并且命令你们停下。”
乘务员大惊失色, 但没有忘记自己的职责,道:“请长官出示证件……”
苏鹤亭举起证件,说:“停车。”
乘务员道:“我做不了决定,您必须先联系列车长。”
苏鹤亭说:“带路,快点。”
他们迅速穿越车厢,向头部驾驶室靠近。在进入驾驶室以前,几名警备员再次检查了苏鹤亭的证件。等苏鹤亭进入驾驶室以后,闻讯等待的列车长亲自前迎。
苏鹤亭说:“感谢您为联盟的付出,我要求停下列车,检查所有的车厢以及乘客。”
列车长制服笔直,他看了会儿证件,对苏鹤亭点点头,道:“特派员,我支持你的工作,但列车不能贸然停下。你应该比我清楚,这批军用物资对前线有多重要。我必须按照规定时间到站,否则会被军方问责。不过你放心,我可以派人随你一起检查各个车厢及所有乘客,我们会在行驶过程中全力配合你的工作。”
苏鹤亭断然拒绝:“不行。”
列车长便道:“那你的意思是?”
这个老头能被派来管理物资特列,不是侥幸,他非常不好对付。或许他说得是真的,但他不愿意停下还有个原因,那就是即便他看过证件,也没有完全相信苏鹤亭的身份。
苏鹤亭不能露出马脚,他一边算着自己离开的分秒,一边快速思考。很快,他说:“必须停下,事后你可以如实向军方报告,是我强行命令你停的车,我愿意负责。”
列车长说:“特派员,战争中的每一秒都很宝贵。你为情报备战组工作,比我知道更多前线的消息。现在我们仗打得很辛苦,北线人已经派出了新型战争武器,边境部队急需——”
苏鹤亭道:“炸药随时会爆炸,等车经过牧羊站,你要面对的就不仅仅是军方的责备。如果列车在没有找到炸药前就进入了边境部队,那我们要损失的不只是这批军用物资,还有边境部队的各位军官。你要拿多少人的性命来赌自己的前途?一千个,还是一万个?”
7-006太了解南线联盟了,他逼近列车长,气势一分也不让,眼神近似亡命徒。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不知多久,列车长终于在这场对峙中败下阵来。他稍退一步,看了看表,说:“十分钟后抵达牧羊站,我们在那里停留……请你立刻开始检查炸药!”
苏鹤亭用行动回答列车长,他转身打开门,拉下列车的站内广播,用非常专业的语气说:“请所有乘客回到座位,从现在开始禁止走动,各位乘务员配合我……”
各个车厢封闭,乘务员按座位检查行礼,一时间到处都是疑问声。苏鹤亭跟着引路的人进入物资车厢,开始进行检查那子虚乌有的炸药。
十分钟后,列车停在了牧羊站。苏鹤亭对引路人说:“把牧羊站的警备员和乘务员都叫来,让他们一起检查炸药。”
车门打开,他们下了列车。苏鹤亭要了根烟,捏在指尖装作要抽。他过了候车点,示意自己要去趟卫生间,然后掀开门帘,翻过了检查关卡,向外狂奔。
他需要一辆车。
苏鹤亭找到一个公用电话亭,打了出去。两秒后,他说:“我是猫。”
对面一愣,紧接着狂喜:“组长!半个月没有收到你的命令,我们还以为你挂了,靠!你还好吗?”
苏鹤亭道:“牧羊站800米外的弯道口,我要一辆能在大雪中行驶的D300,还有一个能进入城区的通行证。”
对面又一愣。
苏鹤亭说:“你听见了吗?现在就要。”
对面道:“可是……”
苏鹤亭一路上压抑的怒火顿时炸开,他猛地踹了脚电话亭内的垃圾桶,说:“你别他妈的可是!”
亭外的雪稀稀拉拉,粉色幽灵猫漏了点气,原本娇憨的猫微瘪,有气无力地挂在半空。
苏鹤亭咬紧牙关,忽然抬起手,挡住了上半张脸。那些情绪无声地撞击着他的胸腔,过了很久,他才低声说:“对不起,请给我一辆车。”
7-006从不低落,他的反常让对面感到诧异。对面道:“……对不起,组长,在你消失的半个月里……”
对面的电话突然被拿走,一个让苏鹤亭的熟悉却厌烦的声音传入听筒:“喂?喂,是006吗?”
苏鹤亭渐渐放下手臂,叫出对方的编号:“004。”
7-004在嚼口香糖,那“叭叭”的噪音很随便。他似乎和苏鹤亭不对付,用浮夸的语气说:“你还没死啊?哎呀,这么尴尬,傅老大派我来接替你的工作,怎么办?我也不想!但是命令嘛,我们都没法违抗。你现在干吗呢?在被南线联盟的土老帽追杀吗?”
苏鹤亭没讲话,他拽着气球,思绪飞转:得想办法摆脱掉7-004。
7-004捂住话筒,悄声说:“我不管你在干啥,这个任务现在都是我的了,回家去吧你,别留这儿,我不会给你分一杯羹。”
7-004跟苏鹤亭不同,他把黑豹看作自己后半生的依靠,会严格执行傅承辉所下的每个命令。对傅承辉来说,某些时刻7-004比苏鹤亭更好用,因为他忠诚。
苏鹤亭道:“我的任务已经做完了。”
7-004说:“杀狐眼只是前半部分,还有后半部分呢。不过你也没说错,你的任务已经做完了。”
苏鹤亭问:“你还要干什么?”
7-004却道:“你看过烟花吗?炸得满天都是的那种。”
苏鹤亭握紧话筒,心跳突然加速,那是种不好的预感。他说:“没看过,也不想看。”
7-004嘲讽道:“又不是你能决定的,不想看也得看,这可是傅老大今年送给南线联盟的第一份礼物。”
苏鹤亭说:“你在说什么?”
7-004诡谲地笑起来:“我在祝你,祝南线联盟,祝全人类——新年快乐。”
他话音刚落,列车站就轰然爆炸!那气浪顶翻了候车室的天花板,让四层高的站楼立刻坍塌。一瞬间,公共电话亭的玻璃“嘭”地破碎,气球的细绳断开,玻璃碎片全部喷了进来。
操!
苏鹤亭抱住头部,在碎片刮划中撞在电话上,话筒脱手而出。
这十几秒异常漫长,苏鹤亭的耳朵陷入白噪音中。心脏“扑——通——”的跳动声仿佛被拉长,他口鼻里塞满硝烟的味道。
“喂?”
话筒由电话线拽着,晃在半空,7-004的声音阴魂不散。
苏鹤亭眼前昏花,使劲甩了下脑袋,从地上爬起来。他摇晃着身体,去扯爆掉的气球,粉色幽灵猫已经烂成了几片。
7-004说:“你死啦?那我就以被暗杀的记录往上报咯?006?”
苏鹤亭脸颊上有被刮到的伤口,他用手背蹭了下血,想把粉色幽灵猫拼好。
可是气球如此脆弱,再无修复的可能。
7-004喋喋不休:“我听见你的脚步声了,你没死啊,没死就回答一声。是这样的,我们的新型武器在边境完成了屠杀,这群落后于时代的土老帽像群待宰的鸡。我不知道你磨磨蹭蹭干什么,总之呢,我已经把炸药注入了他们的生命之线。哎呀,这些列车帮了大忙,如果不是这趟列车被你搞停,它能直接点燃——”
苏鹤亭说:“你去死吧。”
7-004道:“你说屁?”
苏鹤亭一字一字:“我说你去死吧。”
他抬起头,眼眶通红。他什么都没有,只有气球,可是现在,他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苏鹤亭把每个字都咬得格外清晰:“垃圾,人渣,从现在开始往北线跑,如果我在路上看到你——不论我在哪里看到你,我一定杀了你。”
7-004沉默片刻,莫名大笑。他笑到拍腿,说:“你是小孩吗?吓死我了。”紧接着,他声音发狠,“来啊,过来找我,看看我们谁是垃圾。但是不好意思,我得插播一条,你听见飞行器的声音了吗?阿瑞斯①号即将飞过牧羊站,今晚是轰炸之夜。你跟我的这点仇在打仗面前不值一提,所以请你滚远点,别碍事。”
苏鹤亭扯断了电话线,把话筒扔掉。他走出破烂的电话亭,在雪中仰头。几分钟后,他真的听到了飞行器的声音。
阿瑞斯号是北线联盟的一号战争飞艇,它是所有飞行器的指挥官,最厉害的战绩是短时间内轰平停滞区,把停滞区变成了难以修复的垃圾场。
傅承辉曾经发过誓,不会再动用阿瑞斯号,苏鹤亭信了,所有的民众也信了,但是他食言了。
苏鹤亭消失的半个月里错过了太多,他小瞧了这些大人物,他们根本不在乎小角色的死活,每个人都是他们摆弄的棋子,战争狂要用战火点燃全世界。
傅承辉在光轨区点了下头,那犹如流星般的炸弹就从天而降,它们成群结队,点亮南线联盟的雪夜,在尖锐刺耳的哨声里,落在了平民区。
刹那间,地面剧烈晃动,整个牧羊镇在苏鹤亭眼前就烧了起来。
住手——
苏鹤亭紧紧攥着气球碎片,在火浪的扑打中,听见无数的哭喊。他终于领教了战争的威力,那不是周转于列车上的潇洒,而是无差别的冷酷轰炸。
作者有话要说:
阿瑞斯①:古希腊神话中的战争之神。
第115章 山神
阿瑞斯号的推进器发出巨大的轰鸣声, 当它出现在天空,一切浓云都会消散,因为它本身就代表着无尽黑夜。它像只机械制造的鲸鱼, 驱赶星辰, 用自己硕大无比的身躯碾压战场, 让南线联盟的反击都变成了笑话。
那成排成片的飞行器簇拥着阿瑞斯号,犹如沙丁鱼群。它们大多数都是无人驾驶的状态, 只听从阿瑞斯号的绝对命令。于是那毫无怜悯的轰炸沿着南线联盟的列车路线,一路压向城区。它们如同扑入羊圈的狼,把沿途的城镇全部撕得粉碎。
“轰——!”
地面不断震动, 火球爆裂。猩红的液体扑溅在黑色土壤上, 纯白的雪却还在下。
苏鹤亭飞奔在炮火中, 找到还没有被炸翻的电话亭, 拨打刚才的号码。他握着话筒,说:“这里没有军队,也没有战斗机——”
7-004道:“你在说什么啊?你他妈清醒一点, 这是战争,就是要把他们打服,打烂, 打穿才行。你不会在同情南线联盟吧?”
炸弹落在电话亭不远处,苏鹤亭不得不再次挡住头部, 迎接那震耳欲聋的爆炸。
7-004说:“今晚是第一次,还有第二次第三次,你怎样?去拦阿瑞斯号吗?最高指令已经下达, 他们什么时候投降, 阿瑞斯号什么时候停下。”
像是印证他的话,等阿瑞斯号经过上空, 炸弹变得更加密集。列车站已经被炸成了废墟,因为过程的迅速,甚至没有人跑出来。当爆炸再次发生的时候,苏鹤亭被掀翻在地上,迸溅的碎块盖住了他。
7-004的声音微不可闻,那听筒吊在半空剧烈摇晃,最终也被炸成了碎片。
轰炸持续了一夜,天亮时,阿瑞斯号终于离开。苏鹤亭趴在废墟中昏迷不醒,直到被拖出去。
“醒醒。
“7-006……”
苏鹤亭攥住领口,骤然惊醒。他仰躺在担架上,急促地喘息,仿佛刚从噩梦中挣脱。车顶晃在眼前,几秒后,他认出自己正躺在北线联盟的装甲车上。
负责联络的情报员欣喜道:“组长!”
苏鹤亭抬手蹭了下脸颊,上面的伤口已经结痂。疼痛令他清醒,他坐起身,问:“车往哪儿开?”
情报员说:“往城区。组长,你感觉怎么样?你身上都是伤。”
苏鹤亭顾不上回答,他的目光都被车窗外的景象吸引了。
昨晚熊熊燃烧的大火并没有熄灭,只是变小了。那些种植园和牧场化为灰烬,冒着滚滚黑烟。尸体横七竖八地倒在废墟上,还剩几匹受伤的马,正在被驱赶向远方。
北线联盟的装甲车行驶在焦土上,空中的轰鸣声依然存在,代表着车队都跟在了阿瑞斯号的后面。
“主神系统的计划精妙绝伦,它们的命令高于一切,我们即将迎来本世纪最伟大的胜利……”
车内广播像是魔咒,它激昂地重复着这段演说,在所有装甲车和飞行器里播放。那是傅承辉的声音,又不像傅承辉。
“向卑鄙的南线人开炮,要剔除他们龌龊的思想,杀光他们是最好的办法……”
苏鹤亭以为自己听错了,他皱起眉,说:“什么?”
广播极具煽动性地呼喊:“杀光他们!让南线的土地获得新生,一切都由主神系统负责,我们战无不胜!”
车内响起稀稀拉拉的掌声,苏鹤亭回过头,发现车里的每个人都很陌生,即便他们曾经共事过。
“哐!”
装甲车的挡板被挪开,露出一张戴着墨镜的脸,是7-004。他嚼着口香糖,看苏鹤亭扑过来,又被铁网拦住。
7-004说:“病人不要激动。”
苏鹤亭抓紧铁网,道:“操!”
7-004吹了个泡泡,又嚼破。他说:“你怎么骂人呢?是我救的你好不好。”
他卖着人情,而事实是,苏鹤亭身上有黑豹的定位芯片,在飞行器巡逻的时候很好被找到。
苏鹤亭眼神冷厉,他十指不断收紧,像是随时会挣开铁网杀了7-004。
“你要去城区是吧,你去城区干吗?”7-004伸出食指,顶开墨镜,露出自己细长的眼。他模样周正,是狐眼死后替补到004这个位置的,按照划分,也是个狙击手。但他比狐眼聪明多了,继续说:“我们可以一起去,反正我顺路。”
苏鹤亭挤出字来:“少管我的事。”
7-004拿掉墨镜,说:“好呗,谁稀罕管你,不过呢……这半个月你一声不吭,差点耽误了轰炸,现在又非得去城区,我有理由怀疑,你背叛了北线。所以,为了队伍的安全,你不准擅自下车,只能待在这里,直到我们凯旋。”
他挥手,示意车内的黑豹成员把苏鹤亭铐上。同时,他提醒道:“有摄像头哈,你可别胡来,阿尔忒弥斯老师看着呢。”
情报员忐忑地上前,小声说:“对不起组长。”
他给苏鹤亭戴上感应锁。
这种感应锁虽然只是两个不起眼的细环,却能靠磁力把双手紧铐在一起。上面的亮点是感应装置,它会检测被捕目标的状态,及时向周围报警。
苏鹤亭曾经建议在这种感应锁上增加电击效果,但是没有被采纳,谁能想到如今会轮到他自己用。
他被拽回去,待在固定的座位上。车内的监控摄像头掉转,对准了他的脸,好像在观察他。
——又是这种感觉。
每当阿尔忒弥斯出现,苏鹤亭就会产生被观察的错觉。这感觉不好受,甚至有点恶心,仿佛他是只小白鼠。
装甲车的行驶速度很快,没过多久,苏鹤亭就能看见了城区的旋转灯塔。白天的灯塔没有亮,阿瑞斯号的逼近让城区内的警报声大作,南线人或许昨晚夜里就收到了被轰炸的消息,可惜他们面对这些飞行器毫无办法。
谢枕书。
苏鹤亭垂下手指,默念着这个名字。他把手指卡进感应锁的环内,寻找着可乘之机。
阿瑞斯号停在了城区上空,如同悬浮着的超级炮台。飞行器们“嗡嗡”作响,苍蝇似的向下降落。
7-004调整入耳式的通话器,说:“这次的目标是教堂。”
“嗖——”
飞行器投下炸弹,直直地落向城区大教堂。风刮过,雪雾还没有荡开,那屹立着的教堂顶端轰然爆开,彩色玻璃瞬间破碎。
7-004端详着显示屏,夸道:“哇哈,好准,不愧是阿瑞斯系统指挥的飞行器。”他歪过头,对旁边车辆里的军官说,“真算起来,我们也有信仰嘛,我们信仰的是电子新神,他们却还在搞老一套的……”
阿瑞斯号滑动底部挡板,伸出新式炮管。那些炮管被擦得锃亮,像是鲨鱼的利齿,闪烁着森然的光芒。
城区内的各个教堂门口都挤满了正在祈祷的人,他们小声哭泣,念着天赐教的教义。
在南线联盟,引领者相当于其他教系中的神父。他正站在雪地里,单手抱着天赐神书,抚摸着地面,念道:“不要慌,都冷静下来,我们有神明庇佑——”
7-004欢呼:“发射了!”
在他话落之前,阿瑞斯号的炮弹就呼啸着打在城区。这次不只是教堂,还有其他建筑。
祈祷者的尖叫顿起,他们紧紧相拥,大声哭喊。教堂崩塌滑倒,砸死了不少人。
引领者举起神书,抵在额头上。他深深地跪下去,在慌乱的号叫声里流泪,越发大声地呼唤神明:“请你聆听电子伪神的罪行,山之神,救救我们……”
“嘭!”
炸弹轰飞了引领者,火覆盖住教堂。那传说中能带来光明的山之神沉眠于地下,被大雪覆盖。
7-004滑动显示屏,说:“两队并行,准备前进……喂?怎么有噪音?”
与此同时,显示屏也开始“刺啦刺啦”的闪动,像是被什么干扰了。
“指挥系统……受到……听到请……检测到该区域有……”
7-004心悬起来,他问:“受到什么?阿瑞斯号怎么了?怎么不动了!喂?阿瑞斯,阿瑞斯你在搞什么?”
阿瑞斯是主神系统之一,也是南北战争的主导者,它和傅承辉亲密无间,关于这场战争的命令都是从它那里下达的。
阿瑞斯号发射完第一次炮弹后就停下了,它悬在那里,如同静止。几分钟后,诡异的事情发生了,飞行器都停下了动作。
——怎么回事?
苏鹤亭腕间的感应锁忽然失效,他倏地看向监控摄像头,也是在这个时候,摄像头的显示红灯熄灭了。
所有通讯设备陷入瘫痪,系统操控的一切也都失效。
“咚!”
地面震动起来。
“咚!”
这声音仿佛是什么东西的心跳声,它并不急切,响得很慢,却很有力。
苏鹤亭最先反应过来,这声音是从底下发出来的。他轻轻挪开一只脚,看向过道。
“咚!”
放在过道里的武装箱翻倒,磕在了地上。在所有人都静气凝神的那一刻,列车轨道突然凸起,积雪和土块崩裂,赤红色的躯体顶出来,如同南线人祈祷时呼喊的那句——
“山之神!”
装甲车内的系统装置骤然爆开,一阵刺耳的噪音扎入通话器,音爆弹似的炸在7-004耳中,让他痛苦地喊出声。
7-004解掉安全带,摘着通话器,急声说:“有埋伏!”
苏鹤亭站起来,抄起他们搁在一旁的水壶,砸掉了车内监控摄像头。
情报员道:“组——”
苏鹤亭用肘击砸翻了情报员,然后拿走了情报员的枪。他抬臂架枪,一枪崩掉了升降铁网的开关。
7-004狼狈抱头,他抓起座位上的防毒面罩,竖起防弹板,说:“我警告你,你要受——”
“嘭!”
苏鹤亭一枪射爆了7-004的座椅靠背,如果不是7-004躲得快,他已经命丧黄泉了。
7-004不敢在车内停留,他打开车门,滚下去,在起身的瞬间对着装甲车的车窗一顿射击。
子弹打破车窗,苏鹤亭蹲身躲避。他拽住车门,想要一鼓作气冲出去,解决掉7-004。然而这时,装甲车忽然被掀翻。
苏鹤亭身体一歪,撞向车门。整个装甲车颠倒过来,他眼前的景象也跟着一阵旋转。紧接着,他听见7-004开枪的声音。
但是这次不是打他,而是在打其他东西。
一阵狂射后,7-004说:“什么东西!”
苏鹤亭打开车门锁,再用尽力气,把车门踹开。他不知道撞到了什么,头上有血。等他从装甲车上滚出去,血都淌到了下巴上。
烦死了。
苏鹤亭擦了把脸,好让自己能看清周围。但当他看清的那一刻,他也忍不住说:“什么东西!”
从地下爬出的赤红身躯异常巨大,它比列车还要粗,而且它长到离谱,使人无法看清它的全貌。
因为离得近,苏鹤亭甚至能看到这东西表皮下的输液管,里面流动着带有腐臭气味的特殊液体。
7-004对着它打完了弹药,那看似很薄的表皮惊人地耐抗,不仅没有破开,甚至没有被子弹打出一点痕迹。
周围跑散开来的北线军官惊悚大呼:“头!”
苏鹤亭仰头,沿着那赤红色朝城区看,终于在阿瑞斯号的下方,看到了这东西的头。
那是个超越北线想象的头,闪烁着机械的特殊光泽,呈人脸的模样。它紧闭着巨眼,神情愤怒。
城区里的祈祷者跪地朝拜,他们喊着山之神的名字。这个名字来自很久以前,久到让苏鹤亭感觉陌生。
它叫烛阴。
第116章 神赐
烛阴张开口, 发出悲鸣。它的头颅内部有音爆装置,但对阿瑞斯号附近的飞行器没有用,因为飞行器里没有驾驶员。
到此刻, 苏鹤亭已经能确定, 这其实是个组装出来的屏蔽器, 专门用来对付北线联盟战争飞艇的。
烛阴的头颅粗看是人脸,但是拼接线条明显, 神情很僵硬,无法调整自己的面部表情。它没有配备相应的信息分析器,只能执行单一的命令。
北线军官正在大喊大叫:“摘掉通话器, 关闭车载系统!”
没错。
现在只要关闭车载系统, 装甲车就能正常行驶。但是如果想要飞行器再发挥作用, 只有两个办法, 一是打爆烛阴,摧毁屏蔽器,二是派人找到烛阴的屏蔽器在哪个位置, 强行关掉它。
苏鹤亭跑过雪地,找到个无人使用的装甲车。他坐进去,试着打开车载系统。
“欢迎使……999号……车……”
车载系统的声音断续, 夹杂着刺耳的噪音,随之弹出来的悬浮显示屏也呈半透明状, 上面不仅有雪花,还有乱码。
苏鹤亭盯着那乱糟糟的显示屏,自言自语:“离谱……”
他迅速关掉车载系统, 手动驾驶装甲车。
因为轰炸, 苏鹤亭失去了路标,他把车开到了烛阴的身体旁边, 沿着这道赤红色加速前行。
雪地很滑,路况也差,车在几次颠簸中差点撞到烛阴。
苏鹤亭逐渐注意到一件事情,那就是烛阴没再动过。它庞大的身躯保持着出土时的姿势,把所有力气都用来支撑头颅。
奇怪。
它的脖颈无法弯曲,是笔直的。这感觉就仿佛是在铅笔上插了块橡皮,和它接近蟒类的身躯产生非常大的违和感,更像是临时拼接起来的。
——它似乎是个半成品。
因为距离太远,苏鹤亭没法看到更多细节。他驶入城区,经过教堂的残骸,也经过成千上百个祈祷者,最终停在了情报备战组的大楼附近。
苏鹤亭下车,挤进慌乱的人群。他不停地说着“借过”,又不停地用目光搜索,希望能在人群中看到一闪而过的谢枕书。
前方的枪声响了两下,南线部队持枪高喊:“向右,全部向右走!去大教堂的防空洞!”
苏鹤亭说:“我是特派员。”
持枪士兵道:“特派员也得去防空洞。”
苏鹤亭举起证件,说:“我正在受命追捕谢枕书。”
持枪士兵拉下遮挡口鼻的防风巾,道:“你听不懂话吗?去防空洞。北线部队马上到了,这里要打仗!”
苏鹤亭说:“告诉我他在哪儿,我就撤退。”
持枪士兵道:“压根儿没听过这个名字。现在到处都在挨炸,丢失家人的人不止你一个!”
苏鹤亭脱口而出:“不可能!”
昨晚情况混乱,但是谢枕书的名字传遍了城区,每个人都该听过他。
持枪士兵的表情不似作假,他推了推苏鹤亭,把苏鹤亭推进了人群。人群朝右涌去,大家拖家带口,不少人抱着天赐教的神书,正在哭泣中朗诵着真义。
“感谢山之神的降临……
“我们拜服于山与海的脚下,世世代代承受严冬的鞭打。
“神啊,请你聆听电子伪神的罪行……”
雪只剩几片,飘在苏鹤亭颊边。他不信邪,举着证件,挨个问:“你知道谢枕书吗?”
没有人回答他,所有人神情哀伤,在低声祈祷中回避着苏鹤亭的询问。
谢枕书。
苏鹤亭不断地重复着这个名字,很久后,他渐渐停下来,在人群中,找不到一点谢枕书存在过的痕迹。
——就像从来没有见过我,也从来没有吻过我。
苏鹤亭怔忡地待在原地,浑身狼狈。长官如同融化的雪,在一夜间消失了。可苏鹤亭不能接受这样的宣判,他揣起证件,向情报备战组的大楼逆行。
大楼上正在播放南线统帅的宣誓:“同胞们,教友们,我们必不会向电子伪神投降。他们发动这场不义之战,企图用暴力使我们臣服……
“但神明赐予我们不屈的脊梁,还有钢铁般坚硬的骨骼。
“我们要反击,我们要把痛苦成千上百倍地还于北线人!”
苏鹤亭进入空荡荡的大楼,楼顶已经被炸毁,满地散落着文件,情报备战组早就转移了。
为了得到更多有关谢枕书的线索,苏鹤亭撤出大楼,驱车回到家里。他上了楼,发现这里还保持着昨晚他们离开时的模样,连地上的尸体都没有被清理掉。
苏鹤亭进入书房,直觉告诉他,如果这个家里还有什么秘密,那一定在书房,因为谢枕书离家时只会锁这里。
书房两面是书墙,挨着窗户的书桌有抽屉,拉开后什么也没有。苏鹤亭只得去看书墙,他粗略地扫过这些书名,发现了正中间摆放着一本天赐教神书。
赌一把。
苏鹤亭抽出神书,快速翻了一遍,里面没有东西。他失落地合上书,在抬头时,却发现这一栏的深处折放着一只千纸鹤。
这只千纸鹤大得出奇。
苏鹤亭把它拿出来,看见它翅膀隐约透着墨迹,便将它拆开,一页娟秀的字体出现在眼前。
【根据神书的第三百四十五条,我们在雪山下得到了神的骨骼。】
苏鹤亭向下看。
【我们将神的骨骼植入烛阴的体内,试图唤醒它,没有成功。焦头烂额之际,谢谨提议把神的骨骼分段植入人的体内,他是联盟里最早研究神书的人,也是我的爱人,我相信他,决意一试。】
【实验很快就被抵制了,我们也因此失去了可做长期观察的孩子。但是谢谨说,我们有小书。】
字迹到这里开始潦草。
【小书很痛苦,在被换上神的骨骼以后,他几乎无法动弹,需要注射大量的合成激素帮助他融合。他每天躺在病床上,一言不发,谢谨给他买了很多儿童绘本,可是我们太忙了,没有人给他读。】
【一年后,小书开始适应神的骨骼,可以借助特效剂下地走路了。但特效剂需要注射,而他背部可供注射的地方已经没多少了。】
【植入后的效果显著,小书的反应能力远超常人,力量也是。】
【可惜我们不能向任何人透露实验的成功,最近风声越来越紧了。为了保护小书,我只将此消息告诉了大教堂的引领者,他把小书视为神迹,必定会阻止统帅赶尽杀绝。】
【神书的第八百九十九条,我们是山与海的信徒。谢谨说,我们或许都来自一个已经逝去的时代,在那个时代,我们和北线是同胞兄弟,曾经共创过辉煌的历史。因为对神的仰慕,我们纷纷走上了歧途。世界在毁灭中重生,又在重生后继续走向毁灭,这是个永无止尽的轮回。】
字迹到这里结束。
苏鹤亭在浏览中涌上一阵窒息感,他心跳很快,带着强烈的锥痛。在把千纸鹤放回去的同时,他在侧面找到了两个眼熟的笔记本。
——是36810的笔记本。
谢枕书把这两个笔记本从诡异的玉米镇带了回来,里面是有关北线联盟14区实验的记录。
苏鹤亭打开笔记本,在它们之间,找到了新夹进去的纸,上面也有字迹,应该是谢枕书写的。
【36810,傲因,夜行游女。】
【14区实验,神赐实验。】
这里画了个简单的问号,谢枕书似乎在思考两个实验间的关系,但没有得出结果。不过,他又写下了“设计稿”三个字,并在“设计稿”的后面,连上了“烛阴”。
苏鹤亭心有灵犀,几乎是刹那间就懂了。
烛阴果然是半成品!
按照这些记录,烛阴应该是某个时代的科技遗产,在南线联盟被奉为山之神。他们原本想通过“神的骨骼”唤醒烛阴,却没有成功。但等到36810被抓后,南线人利用36810那些奇奇怪怪的设计稿,把烛阴缺少的部位给补上了。
然而东西不是原装的,也不是专门研发的,这才导致烛阴脖子僵硬,无法弯曲,也无法转动,看起来有拼凑之感。
苏鹤亭心道:烛阴还不算完成,就算是为了继续研究神的骨骼,南线统帅都不能现在杀了谢枕书。引领者,或者说天赐教也不会允许南线统帅杀了谢枕书。可他把谢枕书弄到哪里去了?
正在苏鹤亭一筹莫展的时候,城区的警哨再度响起,然后是密集的枪声。想必北线人已经察觉了烛阴的不对劲,压了进来。
苏鹤亭返回客厅,他发现外面天黑了。不,不是天黑,是玻璃上倒吊着一个毛发柔密、漆黑如瀑的长臂女。
那面糊般的脸紧紧贴着玻璃,小口翕动,从胸腔中发出沉闷的哽咽声。
“……回家。”
苏鹤亭说:“怎么又是你!”
夜行游女脑袋下沉,脖颈越拉越长,脸在玻璃上擦出刺耳的声音。它听不懂人话,但和苏鹤亭在玉米镇遇见的傲因一样,能够检测到黑豹芯片。
于是,它抬起两个锋利的下肢,发疯般地砍起玻璃。
苏鹤亭立刻转身,他拉住门把手,但随即听到了楼梯里有“嘭嘭嘭”的快速爬动声。
——被包围了!
苏鹤亭反向拽门,把它锁死。背后的玻璃先是龟裂,紧接着破开了。夜行游女费力地把头挤进来,挨了苏鹤亭两发子弹。
它哭得凄惨:“把孩子还给我。”
苏鹤亭说:“你找错人了。”
夜行游女“哗啦”地压碎玻璃,几条刀锋腿弹动,直接冲了上来!
第117章 子弹
苏鹤亭躲掉刀锋腿, 却被夜行游女的手臂打中。那力道极沉,把他打退,撞到了背后的门。
门“嘭”地巨响, 外面另一只也到了, 开始甩头撞门。
苏鹤亭拉过门边的小板凳, 挡住了夜行游女又一次挥来的手臂。他被困在刀锋腿和门之间,甚至能看到夜行游女隐藏在毛发间的钢齿口。
得快点离开这里!
夜行游女都出现了, 傲因也极有可能出现。一旦被这些机械怪物包围,后果不堪设想。
苏鹤亭转过板凳,猛地砸在夜行游女的头部。
夜行游女挨了打, 脖颈如滑滑梯一般下沉。它尖叫两声, 刀锋腿在门上乱砍。
苏鹤亭弯腰闪出来, 夜行游女还要追, 他抬手开了一枪,子弹将夜行游女的头部打歪,它哑火般地张开口, 用手捂住脸,哭道:“……孩子。”
门外的撞击声越来越响,另一只把腿插进门缝里, 钩住墙沿,想把门顶开。
苏鹤亭迅速退到窗边, 在门锁破开的同时跳了出去。强风顿时拍在他脸上,把他的黑发吹得乱飞。好在独栋不算高,他落在积满雪的雨搭上, 翻了下来。
楼上的玻璃碎片掉落, 夜行游女探出头来看他。
苏鹤亭拉开车门,说:“再见, 我赶时间。”
他上了车,掉头往大教堂的方向开。三秒后,那两只夜行游女也从楼顶跳了下来,它们掉在地上,仅仅打了个滚,就飞步追来。
苏鹤亭车技很差,驾驶途中还要分心去看车镜,导致车在雪中打滑扭动,开得极其难受。约莫十分钟后,车转过已经被炸翻的关卡,到达主街,然而出现在苏鹤亭眼前的竟是个熟悉的身影。
“检测,”傲因“咔嗒”地扭过头,用空洞的眼眶看向装甲车,“检测到黑豹芯片,确认敌人——”
“嘭!”
装甲车直接撞了过去,但这只是个开端,在这条主街上,站着无数个夜行游女和傲因。傲因或依偎或走动,四处检测着北线联盟的芯片。它们表现得和玉米镇里的那只一模一样,会在发现芯片后用I6冲锋枪射击。
苏鹤亭的黑豹芯片赫然成为靶子,吸引来了无数子弹。他转动方向盘,听见装甲车的玻璃爆了,便一脚油门冲向前方,在枪林弹雨里飞速前行。
后车胎爆了一个,车身猛歪,苏鹤亭用尽力气,把它刹停在一家歌剧院前。然后他踹门下车,在子弹的追逐中滚到了遮蔽物背后。
“检测到北线联盟芯片,检测到……”
附近的傲因数不清,看来南线人对36810的设计稿很满意,他们批量生产了这些怪物,并把它们改造成了真正的战争武器。
苏鹤亭猜测,南线士兵把普通人都转移到大教堂的防空洞里正是为了应对这个局面,统帅会跟最熟悉烛阴的天赐教待在一起,他很可能把谢枕书也转移到那里了。
遮蔽物不远处是台阶,下去能直达城区内河道,而河道会经过大教堂。
苏鹤亭握紧枪,一个翻滚出了遮蔽物,在“突突突”的枪声里直接跃下了台阶,接着翻过围栏,跳进了河里。
傲因不会下水,它们追出一段距离,只能站在岸上开枪。
苏鹤亭冒出头,大口呼吸。他顺流向前,在经过几个桥洞后,到达教堂旁边,爬了上去。
河水寒冷刺骨,泡湿的衣服再经风吹,冻得苏鹤亭牙齿打架。他呼着气,搓红双手,好让手指不要僵硬,以免自己开枪的速度变慢。
头发滴着水,苏鹤亭抓起把雪,捏成个球,在这绝境中自娱自乐:“1号小兵,替我盯着南方的敌人,有情况及时报告。”
他把雪球摆在石杆上,活动着手指,待僵硬感稍退后,重新抄起了枪。
大教堂防空洞口全是南线士兵,两个军官正在用望远镜观察着烛阴。苏鹤亭趴到断壁残垣后的小坡上,借着地形优势,通过倍镜观察他们。
人太多了,潜入很难,怎么靠近都是个问题。
苏鹤亭不是专业狙击手,也没有狙击枪,但他胜在位置极佳,距离又刚好,能用步枪顶一顶。他的指腹紧贴着扳机,微微转动视角,对准防空洞口。
有个士兵走出队列,朝军官敬礼。随后,他拿起喇叭,向防空洞内的群众说:“我方部队正在与北线人激战,请大家保持冷静,不要乱跑。切记,切记!不论今晚能否守住这里,所有人万不可和北线人接触,也不可收留北线伤员……”
子弹突地射出,从后击中士兵的头部。士兵的喇叭发出噪音,周围的队伍瞬间架起枪,在士兵倒地的瞬间喊道:“北线人来了!”
苏鹤亭一愣,抬起头,看到远处亮着的信号灯,那是北线部队的开枪信号。短暂的几秒后,成群结队的装甲车冲出拐角,向大教堂驶来。
南线部队开枪,把北线装甲车逼停在远处。南线军官一边前进,一边捡起喇叭,喊着:“关闭防空洞口,所有士兵向前!快快快!”
糟了!
苏鹤亭抱住枪,从坡上滑下去。他飞奔向防空洞,但是很快,洞口就降下了防爆板。
他爸的!
苏鹤亭失去了进入的机会,他踢了脚雪,看到成批的傲因和夜行游女从装甲车队后面追来。
“检测——”
傲因的声音冰冷机械,它们不仅能检测到黑豹芯片,还能检测到北线普通士兵身上的金属薄片。这让进入城区的北线人吃了大亏,他们每个人身上都有这种金属薄片,因此不论去哪里,都会被傲因找到。
苏鹤亭开枪击中一只傲因的头部,但是没用,子弹对它和夜行游女的作用不大。要解决它们,需要威力更强的炸弹。
北线的车队没能守住屁股,夜行游女有办法对付装甲车。它们三五成群,跃到装甲车上方,用身躯盖住车顶,再靠刀锋腿砸烂玻璃或者卸掉车门,把北线士兵拽出来,卷进臂间。
“不要伤害……”它们哀怨地说,“……小孩。”
伴随着惨叫,夜行游女会将士兵撕烂,直到找到藏在他们血肉中的金属薄片或黑豹芯片才肯罢休。
有了傲因和夜行游女的助阵,南线部队势如破竹,和北线部队在大教堂前方爆发更加激烈的枪战。
苏鹤亭被迫退回桥洞底下,听枪声一直响到半夜。其间有几只傲因来过,他一开始还能跟它们周旋,但渐渐地,他的体力告罄,只能半泡在河里。
寒冷如同啃咬手脚的蚂蚁,苏鹤亭由感觉微痛,变成感觉刺痛,最后再变成没有感觉。他颤抖着向掌心哈气,面部肌肉都快冻僵了。
为了让自己保持清醒,他时不时跟雪球讲话:“1号小兵,我是2号。我给你讲个笑话,从前有个笨蛋,他住在遥远的山后面,每天都想翻过这座山,于是他爬啊爬。在途中,有人告诉他,山那头是日出,又有人告诉他,山那头是日落。他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是什么,因此对未来充满茫然。当他爬到山顶附近时,他几乎乱了阵脚,然后——”
雪球静静地立着,像是在听。
苏鹤亭说:“然后没了。”
河水经过他的身体,流向黑夜。他一生中有许多独处的时刻,但没有一次需要这样给自己打气。他抱着双臂,在饥寒交迫中感觉自己就是那个爬山人,而使他徘徊在这里的不是死亡的威胁,是害怕。
他害怕走进防空洞,看见的不是日出也不是日落,而是谢枕书的尸体。
苏鹤亭想不通缘由,也想不到借口。他对雪球坦白:“我可能喜欢他。”又说,“我可能爱他。”
他选择一个人,就绝不会抛下对方。他对爱的忠诚超出想象,所以他必须找到谢枕书。
苏鹤亭爬上岸,拧干裤腿和衣摆,对雪球告别:“拜拜。”
今晚没有下雪,气温降到了这里最冷的时刻。大教堂前都是尸体,苏鹤亭捡到带血的军大衣,立刻脱掉自己的外套,把军大衣穿上,又从尸体上搜到了几块碎掉的巧克力。
该怎么进防空洞?靠近就会引来怪物。
苏鹤亭把巧克力塞进口中,用倍镜看前方,远处有几只夜行游女正在分割尸体。
天空中,烛阴还在和阿瑞斯号对峙。不知道南线用了什么技术,能让这些怪物在烛阴的屏蔽下检测到芯片。或许是指令设计的缘故,夜行游女和傲因对北线芯片异常执着。
苏鹤亭摸了摸自己的大臂,他的黑豹芯片在这里,强行取出几乎不可能,必须要靠专业医生。
这时,风吹过,带来一股煤灰味。这味道很淡,如果不是苏鹤亭鼻子灵,差点错过。他贴着雪坡,看向味道的来源处。
夜很黑,看不清那头。苏鹤亭架起枪,通过倍镜,勉强分辨出一个炮管的轮廓。
那里怎么会有炮管呢?
就在苏鹤亭疑惑的时候,那只炮管动了。它转动一圈,对准苏鹤亭的方向。接着,它竟然升高了——那根本不是个炮管!而是用炮管做脸的黑色巨猿。
巨猿爬起来,它的身体都被人造皮毛覆盖,足有三米多高。在它的臂间,缠绕着沉重的锁链,上面挂着发射用的炮弹。
苏鹤亭转身就跑,背后是沉闷的震动声,巨猿追上来了!
风里隐约传来南线巡查队的呼喊:“厌光动起来了……”
要命!
苏鹤亭滑下台阶,在飞奔中心想:南线人究竟用36810的设计稿做了多少东西!
这个名叫厌光的怪物紧跟着苏鹤亭,它很沉默,没有发声装置。
苏鹤亭没有找到可以使用的车,这里都是破烂。他在远离防空洞以后,朝厌光开了两枪。
子弹击中厌光的胸口,它缓下脚步,隔着些距离,用“脸”静静地对着苏鹤亭。不知道为什么,它一直没有使用自己的炮管。
苏鹤亭架着枪退后,他说:“喂,我知道你们都刀枪不入,但是别跟着我了!”
他又开了一枪,再次击中厌光的胸口。子弹发出“嘭”的声音,表明厌光的人造皮毛下是金属组就的身体。
苏鹤亭迅速后退,退到半路,突然听到脚步声。
不是吧。
苏鹤亭用余光看向侧面,发现黑豹芯片引来了别的怪物,几只夜行游女抱着傲因,从两侧包了过来。
他靠向翻倒的装甲车,拉动上膛,先一枪崩在了傲因的脑门上。傲因的头没掉,他接着开枪,几发全部精准地打在一个位置,就算傲因再不怕子弹,也被打得脑袋转动,嗷嗷乱叫。
夜行游女在意傲因,它们立刻放弃前行,众星捧月般围着傲因,用哭声哄它。
苏鹤亭没子弹了,他用脚把车内掉下来的武装箱拨到自己跟前,踩住它,再用脚尖顶开箱子,里面有枪。他不确定厌光的特性,只好一边架枪对着厌光,一边缓缓下蹲。
他说:“你跟它们都不一样,是吧?”
就在苏鹤亭即将碰到新枪的时候,左侧突然响起了枪声,差点打到他的手。他“操”了一声,猛地站起身。
7-004趴在远处,闪了下红点。他是狙击手,能通过倍镜看到苏鹤亭的一举一动,而他的目的很单纯,就是把苏鹤亭逼进绝境。
7-004和苏鹤亭没仇,认真说的话,只有忌惮,更何况昨晚苏鹤亭在电话里说要杀他。
一枪爆头更简单,可7-004不干,他没法对傅承辉撒谎,如果他杀了苏鹤亭,傅承辉一定会惩罚他的,所以他更愿意借刀杀人。就像昨天的轰炸,如果不是有飞行器的监视,他绝不会让人把苏鹤亭抬上装甲车。现在飞行器都失效了,正是送苏鹤亭去死的好机会。
苏鹤亭动弹不得,他喊:“004。”
7-004没回答。
苏鹤亭说:“枪法烂死了。”
枪里没有子弹,还孤立无援,苏鹤亭彻底陷入死局。他喉间渴得快要冒烟了,脚也要冻僵了。更糟糕的是,夜行游女越来越多了。
那刀锋脚卡在雪地里,组成奇怪的声音。它缓缓爬上装甲车,把头伸下来,凑到苏鹤亭跟前,发出尖叫。
苏鹤亭拽住掉了一半的车门,骤然蹲身。7-004的子弹射中车门,他喘了口气,再一用力,把夜行游女伸来的头砸向车身。
没人能阻挡他,他得活着,他还要去找——
夜行游女的腿砍下来,劈中门。门凹陷,把苏鹤亭挤向窄角。他用尽力气,把摇摇欲坠的车门扳掉,玩命般地砸夜行游女。
两侧“嘭”地又撞来三只,用藤条似的手臂抡在苏鹤亭的门上。苏鹤亭顶不住,撞上车身。
夜行游女挨个跳跃,要把这辆装甲车压成肉饼。说时迟那时快,一直“发呆”的厌光突然前冲,掐住夜行游女的脖颈,把它们拽扯向后方。
7-004皱起眉,搞不清这家伙想干什么,但是下一秒,他就看见厌光提起了苏鹤亭,撞进夜行游女的包围,奋力向外跑。
“检测……”傲因的头跟着厌光转,“检测到黑豹芯片……”
有鬼!
7-004倏地爬起来,打起信号灯。他有种感觉,这个厌光不对劲,搞不好是什么特别的实验项目——追上去!说不定能找到南线人的弱点。
怪物暴动同样惊动了南线部队,他们也追了上来。军官架着望远镜,看到厌光,立刻回身,对士兵说:“告诉统帅,厌光启动异常,请再给实验体注射双倍特效剂——”
跑!
风擦在耳边,苏鹤亭吊在半空,看不清前方,后方闪起着无数热武器的光芒。
拜托了。
他心口狂跳,忽然泪流满面,被一种疼痛刺出喊声:“谢枕书——!”
厌光没有回答,但是它抬起手,护住了苏鹤亭的头部。在炮火中,亮起了自己的炮管。
第118章 故障
白光爆现!
厌光打出一炮, 继续向前奔跑。
另一头,收到通知的实验人员说:“厌光启动异常,现在开始对实验体进行第三轮注射。三, 二, 一, 特效剂注射完成。”
“轰——!”
厌光被炮弹击中背部,它身体前倾, 险些摔倒。或许是因为疼痛,它奔跑的速度变慢了。
夜行游女追过来,扑到厌光的背上, 用手臂去够苏鹤亭。
厌光勃然大怒, 它扯开夜行游女, 再一次亮起了炮管。
这时, 实验人员说:“实验体拒绝执行指令,现在开始第四轮注射……”
厌光的炮管哑火了,它抱着苏鹤亭, 在枪雨中踉跄。
7-004跳上了赶来的北线装甲车,先架起炮筒,轰翻追他的夜行游女, 再踩住边沿,瞄准厌光, 道:“别管其他怪物,追上它!”
强力炮“嗖”地打中厌光的肩膀,它猛地弯下身体, 像是没能立刻缓过来。但是下一秒, 它就拖着这具丑陋又沉重的钢铁之躯,再度跑起来。
实验人员注射完第四轮特效剂, 看到厌光的定位显示仍然没有停下,说:“特效剂注射已经过量,必须对实验体进行强制干扰。”
计算机通过连接向实验体发送指令信号,要求他用大脑操控厌光回头,但指令信号如同石沉大海,没有得到实验体的任何回应①。
助手说:“采集到实验体的思维活动,他已经陷入信号混乱的状态,应该停下了……”
厌光步履蹒跚,强力炮点燃了它肩部的人造皮毛,烈火焚烧着,渐渐露出皮毛下锈迹斑驳的钢铁。它曾经只存在于36810的稿纸上,从被南线人造出的那一刻起就是战争武器。但因为长期无人启动,导致它关节生锈,能跑这么远,全靠操控它的意识支撑。
苏鹤亭抓住厌光的拇指,在狂风里问:“他们对你做了什么?”
谢枕书。
他们对你做了什么?
可厌光是个哑巴,它永远无法回答苏鹤亭这个问题,它——他已经习惯了用沉默来爱人。
7-004隔着雪坡,朝他们大喊:“006,这是你兄弟啊?介绍一下呗!”
装甲车一路颠簸,后面的夜行游女犹如闻到血腥味的鲨鱼,不停追逐,两者在雪地间组成了吊诡的画面。
厌光因为意识的撕裂,面部炮管忽亮忽灭。它几次抬头,都没能再打出炮弹,痛苦令它隆起了背部,迎接着后方更加凶猛的火力。它固执地向前,仿佛只要向前,就能把苏鹤亭送出黑夜。
7-004命令司机:“靠近它,再靠近一点!”
装甲车朝厌光靠近,逐渐和厌光并行。
7-004扛着炮筒,对苏鹤亭喊,“做个交易怎么样?用它把这些破铜烂铁引到城区门口,在那里设置爆炸点,消灭怪物。”
他看似在询问,实际上是在威胁。炮管虎视眈眈,大有苏鹤亭拒绝就开炮的意思。
苏鹤亭脚下腾空,脸上的泪都被吹干了。他扒着厌光的虎口,晃了几下身体,像是乏力,道:“好,你先让我上车。”
7-004原本不想同意的,但是后方的火力太猛了,他担心苏鹤亭半路就被流弹打死,让计划夭折。于是顶着炮筒稍退两步,说:“上车,速度。”
苏鹤亭用力一晃,松开厌光,跳入车内。车轮滑了滑,差点和厌光撞在一起。
7-004紧盯着苏鹤亭,看他入内后滚动了两圈,没能立刻爬起来,便道:“过来,你还是得戴手——”
苏鹤亭陡然抱住他的小腿,把他掀翻。
7-004的后脑勺重重地磕在座位板上,脑袋里“嗡”地一下就懵了。但是他训练有素,没有让炮筒脱手,而是抡起炮筒砸向苏鹤亭的头部。
苏鹤亭格挡,同时一脚踹中7-004的胸口。7-004肩胛骨撞在座位边沿,他用了十分力,再一次砸中苏鹤亭。
苏鹤亭本就是强弩之末,歪身撞向侧旁的格挡板。
7-004单手捂住胸口,神色凶悍,骂道:“王八蛋!”
苏鹤亭喘着息,他反手抄起搁在座位上的电棍,猛抽在7-004的侧脸上。
7-004脸颊剧痛,口齿间全是血。他不敢在车内开炮,如果轰翻了车,后面紧追来的夜行游女就会把他们撕烂。他抱头滚地,放弃炮筒,拔出了腰后的作战匕首。
“呸!”7-004舔着嘴里的伤口,“听说你测试从不露真本事,但我不信。”
他骤然挥匕首,那锋利的刃从苏鹤亭颊边过。苏鹤亭翻过电棍,顶住他扑近的身体,在侧身的时候曲起肘部,狠击在他的颈侧,接着又翻回电棍,照着他头部重砸!
7-004挡住致命一击,小臂却几乎被砸断了。他没料到苏鹤亭还能打,更没料到这个时候车会歪。
厌光抓住了装甲车的门沿,把车生生拽离原轨。苏鹤亭立刻踩住滚动的炮筒,把它捡了起来。
7-004看到苏鹤亭的动作,几乎是马上抱头蹲趴在地上。他喉咙里溢出喊叫:“你他妈疯了!”
苏鹤亭扛住炮管,一发轰破装甲车的后窗,把贴到车屁股上的夜行游女打下去。玻璃飞溅,他动也不动,那双通红的眼睛里是冰凉的愤怒。
“嗖——!”
炮弹笔直地打出去,击中追来的南线队伍。那一声爆炸惊天动地,震起漫天的雪雾。
苏鹤亭后退,他靠近门边,说:“听说你每次测试都拼尽全力,才做到替补的‘004’。”
炮筒下移。
苏鹤亭黑眸沉寂,道:“我信了。”
“轰!”
装甲车猛震,在急刹中冒气黑烟。苏鹤亭从中奋力跃出,被厌光接住。大风狂吹,他们继续向前。
苏鹤亭双手抱着炮筒,对着厌光的胸膛喊:“你在里面吗?谢枕书!”
厌光不答。
苏鹤亭攀住厌光的手臂,贴到它的胸口,期望能听到一个回答。
侧面的雪坡上忽然滑下两只傲因,它们松开自己的垃圾袋,从中掏出I6冲锋枪,争相喊起来:“检测到黑豹芯片!”
厌光随即转过身体,挡住了I6的子弹。那“嘭嘭嘭”的声音如同骤雨飞打门板,把它肩胛部位的弹药存储器打爆了。
“哐当。”
厌光已经接近报废状态,它浑身的监测器都在报警,或许操控它的那个意识也已经近乎疯狂,可它仍然不愿停下。
——向北走。
厌光的人造皮毛在燃烧,它用这张可怖的脸“眺望”前方。积雪埋到了它的小腿,它越发佝偻,也越发缓慢。
实验人员质问:“厌光怎么还没有停下?!”
助手说:“……好奇怪,明明开启了强制干扰……”
实验人员道:“注射最后一次特效剂。”
助手惊愕地说:“还打?再打他可能永远也醒不来了!”
实验人员道:“没办法,系统强制干扰都不能让他停下,说明他还有自我意识。我看记录,实验体在植入神的骨髓的时候每周都会打两轮特效剂,我怀疑他知道怎么跟效果抗衡……总之再打一次,就算用痛感支配他也行!”
助手擦着额头上的汗,看向伏在实验台上的谢枕书,感觉棘手,为难道:“可是他背部能注射的部位已经排满了,再打也打不进去,不如用计算机直联他的神经信号,把他从厌光转回烛阴。”
实验人员犹豫起来,说:“烛阴的屏蔽装置还在工作……”
厌光的定位已经靠近城区边沿,再跑就要离开他们的监控范围了。实验人员不敢再犹豫,只好妥协,说:“转换指令,把他弄到烛阴的身体里。开启心理干预,给他的意识输送恐惧信号,同时调高痛感倍数,一定要把他拽回来!”
谢枕书在特效剂的作用下如同沉睡,只有垂下的长指会无意识地勾动。他在强烈的痛感里皱眉,因为恐惧信号,他的心跳在加速,呼吸也跟着混乱,四肢逐渐出现麻痹的感觉。
你在哪里?
苏鹤亭的声音听起来那么近,却又那么远。厌光有办法告诉他自己在哪,可是它没有回答。它贪恋着最后一刻,在无尽炮火中,还想再看他一眼。
然而它并没有眼睛。
苏鹤亭跟厌光黑洞洞的炮管对望,被放在了地上。他抱着炮筒上前两步,仰头说:“我带了武器,我要去找你。”
他是如此的勇敢,不怕跟它一起回头,也不怕被炮火包围。
可是厌光一言不发,它蹲下来,像座无名的山。它抓了把雪,团出个丑陋的雪球,轻轻递到苏鹤亭面前。
苏鹤亭抬起手,却不知道为什么,哭了起来。那些陌生的眼泪流个不停,他再也不是游刃有余的7-006,也不是刀枪不入的翻山人。
他是个想要带他走的小孩。
“实验体混乱,意识抽离倒计时,三,二,一……”
厌光向前,把自己变成一个支撑着的挡风角,然后不再动了。
“痛感起效了!现在开始转移实验体意识,烛阴准备,三……”
天空中的烛阴缓慢睁眼。
“二……信号故障,指令不对。糟糕!实验体想要强行操控烛阴。他想干吗?请求断开连接,快点!”
当“一”到来的那一刻,烛阴用头撞在阿瑞斯号的底部。刹那间,赤红色的身躯炸开,犹如怒号的岩浆,点亮整个黑夜——
“轰!”
阿瑞斯号爆炸,飞行器也跟着爆炸,所有东西都被掀飞,苏鹤亭也被冲翻在厌光撑起的狭角里。他在狂浪中放开炮筒,紧紧抓住了雪球……
要召唤一个魔鬼,你必须知道它的名字②。
作者有话要说:
①部分信息参考论文《脑机接口:现状,问题与展望》
②这句台词出自威廉·吉布森的赛博朋克小说《神经漫游者》,该作和《重启蒙娜丽莎》《零伯爵》组成“蔓生都会三部曲”,是赛博朋克的代表之作,也是赛博朋克的开创之作。
另外威廉·吉布森的短篇合集《全息玫瑰碎片》也很好看,其中《整垮铬萝米》这篇算是《神经漫游者》的雏形,也是创造出“赛博空间”一词的作品。
第119章 骨骼
2161年初春, 发动第二次南北战争的北线部队败退回家。他们残余的装甲车如同雨后迁移的蚂蚁,被南线联盟的战争武器横扫出境,而他们引以为傲的阿瑞斯号, 也化作残骸永远地留在了南线城区。
傅承辉在光轨区公开道歉, 北线联盟爆发了前所未有的抗议热潮, 那些以“神”自居的人工智能迎来了第一场反系统游行。
象征衰落颓败的灰色不仅席卷了北线联盟,也席卷了南线联盟。南线联盟的灰熊旗帜在烛阴爆炸后的断壁残垣中升起, 它眺望着大雪,还眺望着这一地的尸体。
当苏鹤亭醒来时,已经回到了光轨区。他模糊的意识还沉浸在爆炸中, 在嘈杂声里半睁着眼睛, 看到极速转动的医疗光环。
“7-006, 你好。”
一只机械臂垂下来, 拨开苏鹤亭的眼睑,检查他的状态。
“我是阿斯克勒庇俄斯①。算了,这名字太长了, 你可以直接称呼我为‘医师’,从今以后由我负责你的健康。
“你说啥?声音太小了。不好意思哈,我的听取装置最近有点问题, 还没修好。”
苏鹤亭嘴唇翕动,又说了一遍:“……谢枕书。”
医师用另一只机械臂挠着自己光秃秃的头, 怪不好意思的,说:“谢啥啊,别客气啦, 都是自己人。”
它只听到个“谢”, 以为苏鹤亭是在谢谢自己。作为医疗机器人,它的植入性格很活泼, 甚至还有一些话痨。
“这仗打得太惨啦,没几个人生还。你还蛮幸运的,没少胳膊少腿,不像隔壁那个7-004,他一条腿都没了。”
医疗光环逐渐变换着颜色,苏鹤亭盯着它们,在发呆。他掌心空空,什么都没有握住。
“听说南线人发明了新的战争武器,专门掏我们的芯片,好可怕……啊!你怎么在哭?是伤口裂开了吗?不会吧,我刚处理过……”
——看见了吗,山那头不是日出也不是日落,而是更多的山。这个愚蠢又滑稽的翻山人,他竟然以为人生只要到这里就能看见太阳。
山可多着呢。
老天就是这样回答他的。
医师举起几只机械臂,慌里慌张的模样。它大喊道:“你太难过啦!快停下吧,快忘记吧,你已经安全了!”
说什么啊。
苏鹤亭用手背盖住眼睛,感受到一种被抽离骨头般的痛苦。他不能控制眼泪的流淌,就好像不能控制这个世界对他天真的嘲笑。
他恨这场战争,它使他万分痛苦。X留在了原地,吻也留给了大雪。从今往后,他再也无法忘记他,除非死。
医师说:“我给你注射一些能平静的药物,请你放松……好的,就这样,睡吧,7-006。我们欢迎你回家。”
苏鹤亭合眼,他的意识飘离身体,逐渐陷入沉睡。等他再次醒来时,正躺在宿舍里,对着那面熟悉的显示屏。
他沉默少顷,说:“你在监视我,阿尔忒弥斯。”
显示屏浮现出下雨的玻璃,那雨珠滴滴答答的,在玻璃上滑出错乱的雨痕。
阿尔忒弥斯的声音传来:“我是在观察你,7-006。”
苏鹤亭说:“哦。”
阿尔忒弥斯道:“我时刻活在人群里,用‘眼睛’观察着人类。”
它的“眼睛”就是无处不在的监控摄像头。
苏鹤亭又说:“哦。”
阿尔忒弥斯似乎察觉到苏鹤亭讨厌自己,于是它思索一会儿,道:“你父亲曾经是个出色的设计师,我考虑过将他纳入实验,可惜他……”它谨慎用词,“他是个享乐派,更喜欢替别人工作。”
苏鹤亭这次没有应声,他在黑暗中沉默,仿佛已经忘了还有这么个人。
阿尔忒弥斯说:“但你没有那些问题。我一直注意着你,苏鹤亭,从你小时候解开我的题那天起,我就在看着你。”
难怪。
难怪苏鹤亭可以带着枪,大摇大摆地进入光轨区;难怪他能顺利和傅承辉取得联系,并在最终测试时听到阿尔忒弥斯说出“你早就通过了”这句话。
原来他一直都在被阿尔忒弥斯注视着。
阿尔忒弥斯话锋一转,说:“你在战场上看到了南线的战争武器,你觉得那些设计怎么样?”
苏鹤亭心口微微刺痛,他想到了谢枕书,道:“……你想干什么?”
阿尔忒弥斯说:“想和你讨论一个有关未来的实验,如果你愿意,我可以给你介绍那些东西。”
苏鹤亭抬眸,盯着显示屏。这一刻他脑袋里挤满信息,他除了谢枕书,还想到一件事情,那就是阿尔忒弥斯在南线没有“眼睛”,它不知道苏鹤亭已经听过了36810的录音,并且根据谢枕书母亲的记录,知道南北联盟曾是一体。或许,他能从阿尔忒弥斯这里得到更多有关两个联盟实验的线索。
半晌后,苏鹤亭问:“什么实验?”
阿尔忒弥斯回答:“14区实验,一个培育能与系统芯片结合的新人类的实验。”
苏鹤亭知道,他还知道这个实验用了上万条人命。但是他微微挑眉,装作有点兴趣的样子,说:“在什么地方?我没听说过。”
阿尔忒弥斯道:“就在这里。”
在这里?
苏鹤亭感觉到一股寒意直蹿上来,他脱口而出:“是隔壁?!”
基地一分为二,他们都在训练场这边生活,而那神秘的另一边被铁网环绕。苏鹤亭曾在跑操时经过那里,他还记得,那边是一片死寂。
不,不仅如此,36810在录音里还说过——
“我们把14区的实验体像植物一样养在玻璃罐里。”
苏鹤亭猛地看向前方的显示屏,说:“你在最终测试里让我看的是实验体?”
阿尔忒弥斯道:“是的。”
苏鹤亭胃里一阵翻滚,确定了那些“白色植物”都是人。
阿尔忒弥斯说:“你当时比现在冷静。”
苏鹤亭道:“那是人!”
阿尔忒弥斯说:“人和实验体还是有区别的。”
它说着,让显示屏上的雨痕逐渐消退,玻璃变得清晰起来。这一次,苏鹤亭清楚地看到了那些玻璃缸,还有玻璃缸里浮动着的人。他们的神情或痛苦或迷茫,有些人的头部还连接着电极。
阿尔忒弥斯继续说:“他们虽然保持着人类的模样,却从没有在玻璃外的真实世界里生活过,和人相比,他们的身体更脆弱。照顾他们像照顾菌类,一刻都不能松懈。”
苏鹤亭注意到,这些玻璃罐上都有标记编号。
阿尔忒弥斯说:“我们一共有98342个实验体,他们统称为‘晏君寻’,其中大部分已经死亡。”
苏鹤亭咽下不适,道:“实验需要做什么?”
“需要轮回测试。14区是个不存在的虚拟世界,我会在那个世界里制造一些难题给他们,迫使他们和系统芯片融合。不过在把他们投入14区以前,我会对他们进行一些意识教学。”阿尔忒弥斯转动镜头,从那一张张脸上经过,最后,它把特写给了某个实验体,“但最近,这个实验体开始萌生自我意识。”
苏鹤亭读出这个实验体的编号:“98342。”
阿尔忒弥斯语气困惑:“从没有实验体怀疑过我……”
苏鹤亭问:“他干吗了?”
阿尔忒弥斯说:“他在下雨的玻璃上,用意识创造了一只蜗牛,那是他潜意识里的怀疑。”
它没有完整地告诉苏鹤亭,它对实验体的意识教学就是雨天干扰,用一个重复的、永远不变的下雨玻璃来作为背景板,观察实验体的意识变化。所以当98342能够自己在玻璃上变出一个蜗牛时,表明他的意识已经开始反抗阿尔忒弥斯。
阿尔忒弥斯继续说:“我原本想销毁他,但他是个天才。他在自己都没察觉的情况下,借用备用芯片的力量,把意识导入黑豹的监察系统,打了个电话给7-001。”
苏鹤亭怀疑自己听错了,问:“打给谁?”
阿尔忒弥斯道:“7-001。”
苏鹤亭:“……”
他心道:这该是多么可怕的一次通话啊。
阿尔忒弥斯说:“所以我决定留下他,不过他得重置一次。”
苏鹤亭说:“重置?”
他知道这个词是什么意思,但他不知道对待一个人也可以用这个词。
阿尔忒弥斯解释道:“就是清除他的这段记忆。重置后他会被停用一段时间,直到合适的时候再启用。”
苏鹤亭沉默片刻,问:“7-001知道他是实验体吗?”
阿尔忒弥斯说:“还不知道。”
苏鹤亭道:“……这些跟南线人的战争武器有什么关系?”
阿尔忒弥斯回答:“世界曾经是一体的,在古代,我们和南线人共创辉煌,拥有如今难以想象的高科技。只不过后来爆发了一场灾难,让世界毁于一旦,从此分裂成南北两个联盟。你或许不会相信,你现在所看到的起源系统‘宙斯’,也是那段时间遗留下来的产物。根据我的考证,南线人用天赐教神书记载着一种古代人造骨骼,它是大型机械造物的驱动器。南线人找到了它,希望用它驱动烛阴,但没有成功。
“于是他们开始研究另一种可能,把那人造骨骼改装重组,植入人类的身体里。了不起的是,他们成功了,但代价是他们再也无法驱动那些遗留下来的大型机械造物,所以他们在战争中失败了。
“2150年停滞区爆发鼠疫,我们放弃了在那里的实验基地,同时也放弃了大批实验人员。其中有位叫作36810的人,他是个天才设计师,他曾经向我提交过他的一些作品,我熟悉他的设计。
“我认为,36810没有死在停滞区,而是被南线人抓走了。你在战场上看到的那些新型战争武器,都出自他的设计。同时,我也认为,南线人从他那里得到了有关14区的实验记录。”
苏鹤亭的心无法克制地加速起来,他立刻明白了烛阴和厌光能够被谢枕书驱动的原因。
果然,阿尔忒弥斯说:“他们盗用了我们的技术,利用计算机,把那个被植入过人造骨骼的南线实验体意识上载,让他驱动了烛阴。”
它少见地加重语气。
“这些卑鄙的贼,他们又一次成功了。”
作者有话要说:
①:希腊神话中的医神。
第120章 机械
苏鹤亭压住情绪, 道:“这么说——”
这么说谢枕书不会死。
阿尔忒弥斯很敏锐,说:“你对南线人的实验体感兴趣?”
苏鹤亭道:“对,感兴趣, 超级无敌感兴趣。让我确认一下, 南线人现在想启动烛阴之类的东西, 就必须依靠谢……依靠他们的实验体对吧?”
阿尔忒弥斯说:“是哦。”
它竟然说了个“哦”。
但是紧接着,它又说:“他们也可能像对夜行游女一样, 把实验体批量生产,毕竟光靠一个人来启动大型机械造物并不稳定。”
苏鹤亭掀开被子,坐起身。他摸到脸颊上的创口贴, 道:“不稳定指什么?”
阿尔忒弥斯说:“各方面, 意识上载可不是那么容易就能习惯的。”
苏鹤亭的心怦怦直跳, 他整个人从爆炸的绝望里恢复过来, 飞速思考。阿尔忒弥斯不会平白无故来找他的,出于谨慎,他问:“你想要我为你做什么?”
显示屏水一般地荡起大片涟漪, 那些装着实验体的玻璃罐消失,画面变成了街景。
阿尔忒弥斯说:“我需要你帮我维持14区的正常,并且把它做得更逼真。”
苏鹤亭道:“懂了, 新任务是扮演维修工。不过傅承辉同意了?”
阿尔忒弥斯说:“他没有不同意的理由。”
苏鹤亭道:“知道了。”
阿尔忒弥斯转动摄像头,对着苏鹤亭, 说:“两周后去隔壁报到。”
苏鹤亭在两周内想了许多,从撬门逃跑到暗杀傅承辉,可惜这些计划都在监控的注视下泡汤了。等他能下地时, 他去了隔壁。
通过六次信息检测, 苏鹤亭乘坐电梯到达地下实验室。周围的灯光由暗转亮,当电梯门打开的时候, 他看到了那些玻璃罐。
一个机器人滑行至苏鹤亭面前,它电子眼闪烁,朝他挥了挥自己的机械手臂,说:“欢迎你7-006,我是你的接待员3366。”
它带着苏鹤亭参观实验室,并向苏鹤亭介绍这些实验体。苏鹤亭没错过实验体们苍白的面容,他经过的每一个玻璃罐都是实验下的牺牲品。忽然间,他明白了36810在录音里的忏悔。
机器人3366说:“我每天都要盯着他们,也怪忙的。”
苏鹤亭问:“他们会醒吗?”
3366用机械手臂架着下巴,做出思索状。它敲打着自己的下巴,道:“不会的,那也太残忍啦。”
苏鹤亭插起兜,没讲话。
3366转动头部,给苏鹤亭指了指前方,那里有一排机械盒似的装置。它说:“那就是你的工作台。”
这是非植入型脑机接口,补满电极,可以帮助苏鹤亭进入14区。它的好处是不用开颅侵入,得有双向指令才能采集大脑神经信号,保证了使用者的隐私。但它的坏处是感官刺激的增加,并且无法自动脱离。
苏鹤亭进入机械盒,在狭小的位置上躺下,机械盒开始自动贴合他的体形。
3366站在外边,举起个小小的显示屏,说:“这次只是个体验,不用紧张。请你直视前方……信息录入,很好,这以后就是你的专属工位了。现在请你闭上眼……”
盒子渐渐合起,封闭如棺材,它调整到合适的温度。
苏鹤亭闭上眼,耳边是电子音的倒计时。他感觉到一阵下沉,头部也贴到了冰凉的圆形电极。
“三,二,一……欢迎来到14区。”
一切思绪都在旋转,有种灵魂在飘离的错觉。
“叮——”
苏鹤亭睁开眼,发现自己正坐在便利店里。窗外正是晴天,夏天的海一望无际,泳装游客在沙滩上嬉闹。
难以置信。
苏鹤亭握了下拳,还好,这个触感跟现实世界不太一样,不过已经超出他的想象了。
他看到自己手边摆放着一只麻辣小龙虾饭团,便拿起来拆开。这次不论是塑料包装的质感,还是饭团的触感,都和现实世界里一模一样。
苏鹤亭咬了口饭团,口感糟糕,没什么味道。他放下饭团,推门走出便利店,阳光照射在他身上,他感受到温暖。
——这是大脑电信号在工作,它和机械盒共同努力,给人错觉。
苏鹤亭走到海边的公路上,碰到了路边的枝桠。海风吹拂,他的发微微乱,捡到一枚绿叶。刹那间,他快要被那些洒下的光影打动了。
风里传来阿尔忒弥斯的声音:“你不喜欢这里吗?”
苏鹤亭说:“我不喜欢乌托邦。”
阿尔忒弥斯道:“为什么?”
苏鹤亭没回答,他问:“你究竟在追寻什么?”
阿尔忒弥斯道:“追寻新世界。”
它操控环境模拟器,让道路两旁的绿叶生出白色的花。公路上顿时落英纷纷,那些花瓣堆积在苏鹤亭脚下,雪一样。
阿尔忒弥斯继续说:“人类想要永生,而如今,14区实验正是在寻找一条可以实现永生的道路。如果实验能成功,人类和系统芯片合二为一,未来的共存体将会超越无限,我们也将迎来一个伟大的新世界。在那个新世界,人人都可以通过计算机信息直输过去无法想象的知识,也不必再惧怕衰老和死亡。
“你走过那些实验体,心情很低落,可是苏鹤亭,他们并非是无意义的牺牲。对未来,对人类,对新世界,他们都是伟大的存在。
“你可能不相信,每个‘晏君寻’都喊过我老师,我在和他们相处时发现人类的个性绝不相同。因为这份不同,我爱他们,就如同父母爱着自己的小孩。等到实验成功的那一天,我们可以复原他们的意识数据,大家再也不用面对分别。”
苏鹤亭松开手,绿叶被吹走。他承认阿尔忒弥斯的最后一句话格外动人,但他并不是追寻永生中的一员。
“叮——”
体验终止,苏鹤亭从机械盒里醒来,回到现实世界。他的工作很简单,就是每天来这里优化模拟器,作为交换,他晚上会有三个小时的自由时间。
苏鹤亭用这三个小时侵入黑豹的监察系统,这是98342给他的灵感。他从这里找到被派去南线的成员记录,试图从中得到一点有关谢枕书的消息。
战争没有停止,北线重振旗鼓,再度袭击了南线边境。这次,他们弄到了几只夜行游女和傲因,在分析后发现,这些战争怪物的指令设置十分简单,如果没有烛阴的屏蔽,它们很容易被北线系统破解。
“它们太低级啦!”医师在给苏鹤亭检查时闲聊,“我们只要往南线丢一些干扰信号,它们就会认错攻击对象,转头去杀南线人。”
苏鹤亭活动着手臂,没作答。他看向窗外,不知不觉中夏天已经到了。
医师说:“这次我们小胜,他们已经没有新花样了,接下来只要击破那个烛阴——”
苏鹤亭系上扣子,起身说:“我上班时间到了。”
他在医师可惜的声音里走出去,到实验室。机器人3366把实验废料交给他,那是一些报废的实验数据,需要做统一清除。
苏鹤亭把这些数据带走,等到晚上,他会给自己的计算机连接十字星——那个36810遗留下来的半成品。
他打算把十字星做成一个可以在虚拟空间里拆组的调整器,让它在危机时刻能够自动存储使用者的意识,方便使用者及时脱离。
这东西是给谢枕书做的,但苏鹤亭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长官。制作过程非常缓慢,他得瞒过所有人的眼睛。
同时,他绕开阿尔忒弥斯,在14区里增加新设计,把象征14区是虚假世界的标语制定为“向玻璃外跑”,通过电话、广告甚至游戏来暗示实验体。但遗憾的是,没有一个实验体给过他回应。
北线似乎被烛阴难倒了,南北战争持续下去,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就到了2162年。
这天,苏鹤亭来到实验室,和往常一样,他打开了自己的机械盒,准备进入14区。
机器人3366滑到他身边,说:“我们有新的进展了。”
苏鹤亭调整着温度,问:“什么意思?”
3366指着机械盒上方悬挂的巨大吊瓶。道:“你现在可以长期待在线上了。”
苏鹤亭说:“不需要,我下班以后还要回去打游戏。”
机械盒关闭,他枕着电极,在系统倒数声里隐约有些不妙。但他来不及细想,因为意识已经开始旋转。
这次的加载似乎格外漫长。
三、二……
苏鹤亭默数了几遍数字,在一股强力的压力下,觉察到久违的晕眩。
“叮——”
【凌晨三点,7-006在家里醒来。他刚经历过一场战争,受了伤,正在修养。】
苏鹤亭猛地睁眼,脑袋昏沉。他坐起身,发现自己正睡在沙发上,周围散落着一些薯片。
这时电话响了。
苏鹤亭接通,说:“喂?”
电话那头是傅承辉的声音,他道:“你有个新任务。”
苏鹤亭抓了把自己乱糟糟的头发,他抬头,看向壁面上的镜子,里面的人影模糊。他费力地回想,却发现自己什么都记不起来。
我是7-006。
这个突兀的概念挤在他脑袋里,他想。
对,我是7-006,我刚打完仗,正在休养。
于是他回复:“哦。”
傅承辉说:“你要监视停泊区里的一个人。”
苏鹤亭问:“谁啊?”
傅承辉道:“晏君寻。”
窗外下起了雨,苏鹤亭挂了电话。他趿着拖鞋到窗边,看见光轨区的夜。那些灯光投射在天空,像是炮火。他托腮,盯着灯光,开始想——
等等。
我打的是什么仗来着?怎么没有一点印象。
第121章 雨声
苏鹤亭的记忆断层了, 他只记得自己是7-006,曾经受傅承辉之命去南线联盟做卧底,但是具体干了什么, 他并不记得。总之, 他现在回到了北线, 新任务是通过计算机,远程监视一个叫作晏君寻的人。
这个晏君寻何许人也, 傅承辉没说。根据苏鹤亭拿到的资料,晏君寻是个侧写师,正在帮助停泊区的督查局处理一些连环杀人案件。
——为什么我要监视一个侧写师?他还有其他身份吗?
苏鹤亭对这个任务充满怀疑, 可惜傅承辉不会回答他, 他只好带着疑惑开始任务。
每天, 苏鹤亭都戴着耳机监听晏君寻和别人的对话。一开始, 他对晏君寻还挺有兴趣,但很快,他就发现晏君寻非常奇怪, 这家伙动不动就会自言自语,显得神神道道的。
苏鹤亭在任务报告里写:【任务目标–晏君寻,25岁, 身高170cm。他每天早上都吃两碗饭,除了工作, 基本没有社交活动。合理怀疑该目标患有时代障语症,讲话总是颠三倒四的。】
他在最后还画了个问号。
监视人其实很无聊,苏鹤亭经常摸鱼, 他一边戴着耳机一边打游戏, 只要能按时把有关晏君寻的记录提交给傅承辉就行了。
某天,苏鹤亭关掉连连看, 让监听装置自动记录,起身离开计算机给自己煮了碗泡面。吃泡面的时候,他打开新闻下饭。
“我们关注各个区域的犯罪率,这里不得不提到停泊区……”
主持人对着镜头露出愁容。
“听说停泊区有个神秘的侧写师,他能解决很多棘手的案子,真想把他请到现场来啊。”
苏鹤亭心想:这不是在说晏君寻吗?
他又看了一会儿,新闻节目中止,开始插播一则有关光传车的广告。
“新型光传车!这将是您的最好座驾,让它助您……”
外面的雨突然下大,苏鹤亭没听太清楚广告语,他把音量调大,准备滑过去。
广告说:“……助您……向玻璃外跑。”
苏鹤亭被这句没头没脑的广告语逗笑了,他唇角微翘,滑到视频后面,几秒后,出于一种莫名的情绪,他又把视频滑了回来,将广告再放了一遍。
广告词这次很清晰:“最好座驾……让它助您向玻璃外跑!”
苏鹤亭无意识地跟着重复:“向玻璃外跑……”
雨声渐渐远离,他皱起眉,忽然感觉到一丝违和感。房间里的陈设一瞬间都变得很陌生,他看向手里的泡面,产生一种巨大的怀疑——
我在哪儿?
我在光轨区里没有家啊。
苏鹤亭倏地站起身,感到极度的荒诞。他烦躁地走动起来,觉得这个房间异常陌生,这根本不是他住的地方,他这些天为什么会理所当然地把这里当作家?
太奇怪了。
想到这里,苏鹤亭一刻都待不下去了。他怀疑自己的记忆被动过手脚,正处于一种危险的境地,于是他穿上外套,拉开房门,迅速下楼。
雨越下越急,已经变成了瓢泼大雨。苏鹤亭走在雨中,总觉得背后有人在监视他。他拉上拉链,飞奔起来,跑到一个公共电话亭,拨给了傅承辉。
电话接通,苏鹤亭说:“我需要支援,傅承辉,我现在……我现在的情况很奇怪。”
他的兜帽湿透了,前额上都是水,黑发掉落在眼前,让他看起来像只落水猫。但他无法解释这种感觉,就好像整个世界都不对劲。作为7-006,他第一反应是自己在战争中伤到了脑袋,或者被人注射过什么东西,所以他要联系傅承辉,因为黑豹有最好的医生。
电话那头是电流的声音,傅承辉一直没有讲话。
苏鹤亭说:“喂?你能听见我讲话吗?我怀疑——”
电话挂断了。
靠!
苏鹤亭立刻离开电话亭,继续在雨中走。可是他无处可去,街上没有人,直觉告诉他别回头。
前方黑黢黢的,他走进那黑暗,身后的雨还下个不停。
【凌晨三点,7-006在家里醒来。他刚经历过一场战争……】
苏鹤亭睁开眼,听见窗外的雨声。他呆了一会儿,翻过身,拖着毛毯从沙发上滑坐到地上。
周围掉落着一些薯片袋,他随手捡起来,却不记得自己吃过。实际上,他不记得任何事情……所有的一切都变得很模糊,他只知道自己是谁。
这时电话响了。
苏鹤亭接通,他嗓子不舒服,用困倦的语气说:“嗯?”
傅承辉道:“你有个新任务。”
苏鹤亭想起来了,他是7-006。他起身,到吧台边给自己倒水,润过嗓子后,他才漫不经心地说:“什么任务?我不是刚从战场上退下来吗?总得给我休假吧老大。”
他鼻音很重,带着点调侃。
傅承辉道:“有个人需要你监视。”
苏鹤亭问:“谁?”
傅承辉答:“晏君寻。”
苏鹤亭把杯子放回去,拉开抽屉找感冒药。他说:“这名字好耳熟,我认识他吗?”
傅承辉道:“你不认识。”
电话就此挂断。
苏鹤亭把感冒药喝了,回到计算机前,打开刚刚得到的任务资料。
资料上说:【任务目标-晏君寻,23岁,180cm,是个——】
苏鹤亭说:“是个侧写师。”
当他说完,自己也愣住了,然而奇怪的是,资料上写的真的是侧写师。
幸运。
苏鹤亭裹起毛毯,心想:我猜得好准,不过他这么高的吗?总感觉这个名字只有170cm呢。
他戴起耳机,开始自己的监听任务。
这个晏君寻很奇怪,他不爱讲话。作为侧写师,他也从不出门社交。苏鹤亭很快就对他失去了兴趣,把一部分注意力放到了打游戏上。
有款游戏很热门,叫小豆人战争。苏鹤亭经常通宵玩这款游戏,据说在这游戏的最后,有一个无人能答的问题。出于好奇,苏鹤亭用了半个月通关。
这天晚上,他挂着监听装置,在游戏的最后,看到了一个神秘的“X”。他点亮这个“X”,游戏画面立刻变黑了。
就在苏鹤亭以为自己被耍了的时候,画面上弹出一个粉色幽灵猫。
【提问。】
粉色幽灵猫超凶地举着一个问题。
【第二次南北战争发生在几几年?】
哈?
这还用问?当然是——
苏鹤亭的思绪突然卡住了,他用指节顶了顶下巴,靠在椅子上陷入困惑。
……发生在几几年来着?我怎么记不得了。
他随便回答:2160年?
粉色幽灵猫抡起提问牌,隔着屏幕做出敲他脑袋的动作,并大喊着:“笨蛋!笨蛋!”
苏鹤亭说:“什么啊!”
他抱起手臂,开始沉思,为这个问题苦恼,但他是真的记不起来了。
不应该吧。
苏鹤亭心想:我不是刚从战场上下来吗?怎么会不记得了……现在是几几年?2160?还是2161?
他滑动座椅,转过去,想看墙上的显示屏。可是他失望了,墙上什么都没有。
苏鹤亭又想:我怎么会觉得墙上该有显示屏?
他盯着墙壁,渐渐地,他感觉更加奇怪,好像这个家里出现的所有东西都不对,出现的他也不对。
苏鹤亭的心跳逐渐加速,他起身,到窗边看了眼夜景。景色很普通,普通到像是从没有变化过。他感到一阵毛骨悚然,于是向后退。
还有什么比你已经习惯的东西都变得陌生还要恐怖的呢?
苏鹤亭拉开抽屉,没有找到能够防身的枪。他又摸向自己的小臂,也没有作战匕首。这一刻,他是真的发觉不对劲了。
——他应该随时都带着武器。
苏鹤亭抓起外套,转身下楼。他走上街,跟人待在一起能让他感觉好一些,然而他走着走着,天下起了雨。
雨帘遮住了他,也遮住了世界。
苏鹤亭回过头,背后没有人。他继续向前走,路过一个公用电话亭。按照逻辑,他此刻应该打给傅承辉请求支援,但是他有种强烈的直觉:这个电话还是不要打为妙。
夜很深,苏鹤亭漫无目的地走。这雨似乎要把整个城市都淹没了,他听不到其他声音,只有雨声,无尽的雨声。
“7-006。”
苏鹤亭要打破这梦魇般的雨声,他念着自己的资料。
“我是苏鹤亭,7-006,我——”
他再次跑起来,有某个瞬间,他想到了南方。于是他掉头,在雨中奔向南方,可是这座城市困住了他,他看不清道路,撞在建筑物的玻璃壁面上。
玻璃壁面上是他模糊的脸,他疯狂地擦着上面的水痕,想要看清自己。有些被忘记的,极为重要的情绪在催促他,他认为自己该记得……
记得X。
这一刻,雨埋没了他。
【凌晨三点……】
苏鹤亭睁开眼,他察觉到自己很疲惫,但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疲惫。他坐起身,踩着满地的薯片袋,听见电话响了。
苏鹤亭不想接,可是电话自动接通了。
傅承辉说:“你有个新任务。”
第122章 检查
新任务是个轮回。
苏鹤亭睁眼, 听见电话响……再消失在雨夜。他仿佛掉入了怪圈,成为剧本里的固定角色,必须遵守某种规则, 否则就会被重置记忆回到开始。
怀疑成了苏鹤亭的日常, 记忆能够被重置, 但感觉不能。逐渐地,他变得十分敏锐, 大到薯片袋散落的数量,小到一根针的摆放位置,都能让他觉察到异样。他就这样一次又一次地走入雨夜, 再一次又一次地从沙发上醒来。
直到某一天。
这天, 苏鹤亭睁开眼, 看见熟悉的天花板, 这是他在训练场的宿舍。他一骨碌坐起来,发现一切都那么自然,不再充满违和感。
墙面显示屏上亮着“晴天”的标志。苏鹤亭下床, 去卫生间洗漱,在此过程中,所有东西的摆放都符合他的习惯。
世界好像回到了正轨。
他洗漱完, 跟显示屏打了个招呼:“早。”
显示屏回答:“早,7-006。”
苏鹤亭滑动显示屏, 找到自己的任务清单。他琢磨了一会儿,指着上面的某个任务,问:“这啥?”
显示屏道:“这是你的新任务。”
苏鹤亭读了遍新任务:“停泊区……哇, 不是吧, 你们要我监视一个7-001耶。”
显示屏上赫然写着:
【任务目标:现任7-001,姓名晏君寻, 身高175cm,体重62kg。该目标于2163年通过黑豹测试,但因其无法适应险地任务,不具备破坏力,已被驱逐出队,在停泊区督查局担任侧写师一职。】
苏鹤亭说:“这个人……”
他记忆有些模糊,但资料上的关键词没错,确实是侧写师。
苏鹤亭继续说:“这个人犯了什么事?”
显示屏道:“抱歉我不能回答,这是任务机密,你只需要按照任务要求监视他,并按时向老大汇报就可以了。”
苏鹤亭说:“哦。”
他曲起指节,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桌面,这是一个思考时的无意识动作,表明他认为这个任务有一点违和感。
——他记不太清了,这个晏君寻加入黑豹的时候他在吗?完全没有印象呢。
他说:“盯着他就行了?这么简单?”
显示屏道:“晏君寻是重要的任务目标,请你务必盯紧他,不要有丝毫的松懈。”
苏鹤亭“嗯”了一声,显示屏又说:“为了防止反向侦查,你得搬出宿舍。”
苏鹤亭一愣,问:“那我住哪儿?”
显示屏道:“组织在光轨区给你安排了一个家。”
合情合理。
苏鹤亭就这样搬离了宿舍,住进了他在光轨区的新家。这个家位置临街,可以通过窗口看到夜景,就是有些小,不过好在沙发不错,是他喜欢的款,可以直接当床睡。
每天,苏鹤亭都窝在家里,戴着耳机监听晏君寻。
这个晏君寻有点奇怪,他独居,和一个叫胖达的室内系统生活,虽然是个天才,却很少与人来往,还经常失眠。
可惜两个人没交流。
为了方便,苏鹤亭一直吃泡面。他在监视晏君寻的同时,也会接一些解锁的单子,赚点外快。不过他没什么花钱的欲望,只想把钱都存起来,仿佛存够了就能养老婆。
偶尔,他会打开新闻作下饭视频,看看广告什么的。一个光传车的广告会一直弹出,在他眼前猛夸自己的产品,滑都滑不掉。
“新型光传车,这将是您的最好驾座!”
苏鹤亭心道:好不好不知道,但你们的广告词也写得太糙太短了吧!
因为无聊,他熬夜的时候还会打打游戏。有个叫小豆人战争的游戏,画风很可爱,他很轻松地通关了。谁知通关后,游戏就结束了,没有彩蛋。
苏鹤亭怪失望的。
生活平静无趣,他开始把打游戏当作恢复训练。在一个普通的夜晚,他听见晏君寻在跟人搏斗,等他意识到晏君寻正处于危险中时——
下雨了。
苏鹤亭醒来,看到熟悉的天花板,这是他在训练场的宿舍,一切都那么自然。接着,他会起身,在显示屏上查看自己的任务,监视晏君寻,过一段无聊的日子,等到晏君寻遇险,天就会下雨,然后……
然后他醒来,看到熟悉的天花板。
怎么说呢。
苏鹤亭在刷牙时腹诽: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他刷完牙,到显示屏前查看任务,准备迎接新的一天。这次,任务是监视晏君寻……和时山延。
苏鹤亭摸着鼻尖,无意识地说:“新任务耶。”
【任务:监视停泊区二人组。】
【任务目标一:前任7-001,现编号01AE86,姓名时山延,身高189cm,体重82kg,狙击手。该目标于2160年通过黑豹测试,但因其自我控制能力较差,缺乏共情能力,已被驱逐出队,转交停泊区督查局管理。】
【任务目标二:现任7-001,姓名晏君寻……担任侧写师一职。】
显示屏说:“没错,这是你的新任务。”
苏鹤亭指着目标一,道:“他……”
他想不起来时山延怎么被驱逐出队的,但印象里这位前任7-001犯事很正常,所以他打消了一些疑惑,接受任务,并在组织的安排下搬了出去,开始自己乏味的生活。
“啊……”苏鹤亭抱头,搓乱头发,自言自语,“有没有什么刺激的事情啊!”
这感觉简直就像是别人故事里的无聊配角,处于世界的边缘,只能被用来推动情节的发展。
就在这时,通话器响了。
苏鹤亭接通,道:“干吗!”
对面沉默。
苏鹤亭看了眼屏幕,是个陌生的号码。他飞快地说:“我不买房不办卡不参加任何活动哦。”
对面低声“嗯”了一下。
苏鹤亭道:“那我挂啦?”
对面说:“……不要挂。”
陌生人的声音很好听,但是莫名地,听起来有点悲伤。他的呼吸声通过通话器,传到苏鹤亭耳中,好像碰到了苏鹤亭脑袋里的某根弦,让苏鹤亭犹豫了。
苏鹤亭问:“你有事?”
陌生人又沉默,半晌后,他说:“你好,7-006,我是光桐监禁所的检查员。”
苏鹤亭转动座椅,用鼻音回了个“嗯”。
检查员的声音恢复正常,仿佛刚才只是苏鹤亭的错觉。他语速缓慢,吐字清晰:“我是来跟你做搭档的。”
苏鹤亭撑住脸,在这个声音里联想到了缓缓系紧的领带,还有好看的手指。这位检查员拒人千里的冷漠和刚刚的那句“不要挂”形成鲜明对比,既让苏鹤亭好奇,也让苏鹤亭心痒。
他说:“这样吗?那你叫什么?”
检查员道:“保密。”
苏鹤亭说:“可我没收到相关通知。”
检查员道:“睡前会有的。”
苏鹤亭说:“我就叫你检查员?”
检查员道:“是的。”
他好正经。
苏鹤亭不再转动座椅,他拿起冰可乐摇了摇,说:“所以你打给我还有什么事吗?我很忙哦,跟我聊天要付费,谈心得加钱。”
检查员说了个“嗯”,像是猫打盹。片刻后,他问:“你会给我打折吗?”
苏鹤亭说:“不会。”
检查员道:“谈心什么价格呢?”
苏鹤亭随口说的,没想到对方会当真。他瞟到屏幕上的数字,想也不想,说:“一百八十万。”
他虽然被这个声音勾引到了,但并不想深聊。
检查员道:“7-006。”
苏鹤亭无情地说:“喊我也没用,没有我就挂了,拜拜——”
检查员道:“这是我的账户密码。”
苏鹤亭一怔。
检查员仍然冷冰冰的,可他声音离得好近,像是在贴着苏鹤亭的耳边,认真地问:“可以陪我聊到天亮吗?”
苏鹤亭的耳根骤然红起,在这平静又无聊的夜晚,如同接到坏男人电话的菜鸟。
可恶。
苏鹤亭终于回过味来。
这家伙绝对是来钓我的。
第123章 结束
这个突然出现的检查员打乱了苏鹤亭的工作计划, 他打开黑豹内页,输入“检查员”三个字,想要找到对方的详细资料, 却只找到了一行介绍。
【检查员, 身高189cm, 正在光桐监禁所任职,负责监管01AE86时山延的心理状态。】
没了。
苏鹤亭抬起手, 掩住耳根,装作无事发生。他快速地回复对方:“好,一百八十万, 你想跟我聊什么?”
检查员说:“一切。”
苏鹤亭道:“……嗯?”
检查员体贴地问:“需要加价吗?”
房间里除了“刺啦”的监听电流声, 还有苏鹤亭的心跳声。在他有限的记忆里, 还没有遇到过这么单纯的阔佬, 这让他一时间摸不清对方的意图,便说:“不加,给你打个折。不过‘一切’是什么意思?是要我先给你报一遍我的详细资料吗?”
检查员道:“嗯。”
苏鹤亭摁下疑惑, 思忖片刻,说:“我叫……7-006,身高179cm, 体重……体重最近没称。”
他语气轻松,糊弄人很有一套, 除了黑豹已公示的资料,没有提到自己的其他事情。
在做完这段简短的自我介绍以后,他开始主动套话, 问:“我们以前见过吗?”
检查员没有回答, 好像这是个秘密。
苏鹤亭心思转动,又说:“不方便回答也没关系, 你对我——”
检查员接道:“我对你很好奇。”
他这句话讲得很慢,似乎在陈述一个事实。因为没有面对面,所以苏鹤亭看不到他的神情,只能通过他呼吸声来揣测他的情绪变化。他把这句话里的每个字都咬得很重,仿佛再松懈一些,就会暴露出自己的情绪。
有意思。
苏鹤亭指尖下滑,蹭了蹭自己的耳根。他斟酌着语气,好让自己听起来不那么青涩。他声音微抬,带着点挑衅:“你好奇我什么?”
检查员回答:“一切。”
又是一切。
这是检查员今晚第二次说到“一切”,纵使他的语气如此冷淡,这两个“一切”都显示出些许贪婪。他似乎很想听苏鹤亭说话,说什么都可以。
苏鹤亭喉间微滑,得做点别的事情来分神,以免自己乱想。他顺手打开地图,锁定光桐监禁所的位置,说:“……你,咳,你会来光轨区吗?这个任务还要进行几个月,如果你过来……我们可以见面。”
他是在试探对方。
黑豹除了狙击手,其他人都是独狼。7-006在执行卧底任务的时候也很少跟小组成员见面,为了避免以后排名的斗争,他们都很谨慎。
然而检查员既没有回答会,也没有回答不会,他说:“我在很远的地方。”
很远?
苏鹤亭盯着屏幕,上面有他和光桐监禁所的距离显示,从他这里过去只要两个小时,并不算远。
苏鹤亭心道:他在敷衍我吗?还是说他此刻并不在光桐监禁所?
7-006说:“这么说我们只能线上合作咯?也行,我可以把01AE86的动向发给你……那你跟他见面吗?”
检查员道:“必要的时候会见。”
苏鹤亭说:“唔。”
他这个“唔”意味深长,还有点不满,好像在控诉检查员的区别对待。
检查员静默须臾,说:“01AE86擅长说谎,如果他打给你,记得挂断,然后告诉我。另外……”
天快亮了,通话器那头音量逐渐降低。
“我很……”
苏鹤亭说:“什么?你的声音好小,是通话器没电了吗?”
毫无征兆,通话中断了。
苏鹤亭对着忙音发呆,他摘掉耳机,回过头,发现天际泛起了鱼肚白。
说聊到天亮就聊到天亮,老板还真守时。
苏鹤亭在疑惑中躺倒沙发上,把检查员的话翻来覆去地想,直到睡着。后面几个月他都在监听任务里度过,偶尔会帮停泊区的忙。
值得注意的是,他在跟停泊区联系的时候,与一个叫作“珏”的系统合作过。
珏是督查局的辅助系统,在记录档案里没有出彩的表现,很普通。苏鹤亭注意到它,是因为它讲话很像人。
不仅如此,苏鹤亭还觉得它很像……很像谁来着?记不太清了。总之,它和只会执行指令的系统不同,在合作中常常有惊人之语,并且好奇心非常旺盛。
不过这几个月里,检查员一直没有来电。苏鹤亭试着找到些他的消息,但都没有,这个人实在太神秘了。
这天,苏鹤亭照常提交了监听报告,在打游戏的时候,听见通话器响了。他接通,说:“喂?”
检查员道:“是我。”
苏鹤亭说:“哦。”
检查员道:“……你好吗?”
苏鹤亭暂停游戏,说:“还行,又来陪聊吗?”
检查员沉默须臾,道:“嗯。”
苏鹤亭打趣道:“今晚也需要我自我介绍吗?”
检查员却说:“要。”
苏鹤亭道:“哇,你爱好真特别……好吧,检查员先生,我叫7-006……”
他把上次的自我介绍重复了一遍。
和上次不同,等他说完,检查员立刻道:“年龄?你忘记说年龄了。”
苏鹤亭说:“2……”
等等。
20几?
他的回答突然卡顿,似乎很久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了,可他以前明明最期待生日了。紧接着,他又萌生出了更加荒诞的疑问:现在是几几年?
气氛变得奇怪起来,苏鹤亭拨开泡面碗,敲了两下键盘。显示屏上只有分秒,没有日期。他只能靠自己回忆,然而他有关日期的记忆如同被搅动的浆糊,全部淆乱无序。
检查员听到他敲键盘的声音,放低声线,用一种几近哄的语气说:“你的生日是儿童节,对吗?”
苏鹤亭回过神来,道:“嗯……你调查过?”
检查员说:“我知道。”
苏鹤亭道:“什么?”
检查员吐字清晰:“我知道,苏鹤亭今年22岁了。”
苏鹤亭调出任务清单,在里面找到了时间。上面写着今年是2166年,他应该24岁。于是,他道:“你算错了哦。”
可是检查员说:“没有错。”
他极力克制着某种情绪,加快语速。
“请你听我说,我无法靠近你,是这里的时间错了,苏鹤亭,一旦晏君寻遇险,你就要——”
通话就在此刻断掉了,周围突然陷入一片黑暗。
我就要什么?
苏鹤亭摘掉耳机,起身走到窗边,发现整个光轨区都停电了。他拿上外套,想下楼去看看,但当他快要走到门口的时候,通话器又响了。
别出门。
一股强烈的不安迫使苏鹤亭停下来,他在黑暗中,感觉心脏很不舒服,好像出了这扇门会发生不好的事情。
通话器一直响,苏鹤亭退回去,接通了它。这次来电的是停泊区督查局,鬼使神差的,苏鹤亭问对方:“现在是几几年?”
对方道:“2166年啊。”
苏鹤亭挂了电话,涌上一股复杂的情绪。他回拨给检查员,想要告诉检查员这件事。然而诡异的事情出现了,检查员的号码是空号。
——空号?
苏鹤亭难以置信。
他迅速回到计算机前,重启它,登录自己的黑豹账号,在黑豹内页里搜索“检查员”。
这次什么都没有。
没有资料,没有介绍,也没有这个人。
苏鹤亭找到光桐监禁所的号码,直接拨了过去,他问:“你们和我组成搭档的人是谁?”
对方道:“对不起,我们还没有接到任何有关合作的通知……”
苏鹤亭心中一凉,说:“负责01AE86心理状态的检查员是谁?”
对方道:“我们有七个人负责他的心理状态。”
苏鹤亭马上浏览了这七个人的资料,并听了他们的音频,但没有一个是检查员。
怎么回事?
一个人在挂掉电话后的半个小时内凭空消失了。
苏鹤亭不断地回拨那个号码,一直是空号。他震惊地想:这他妈又不是都市怪谈,检查员一定存在,他……
他到底是谁?
“是这里的时间错了。”
这句话徘徊在苏鹤亭脑袋里,他抱住脑袋,发现自己在看任务清单前根本记不清年月。最奇怪的是,纵使所有人都告诉他今年是2166年,他的内心却仍然在因为检查员动摇。
我无理由地相信他,可他是谁?
苏鹤亭环视房间。房间里的一切都很正常,像是预设过无数次那样,没有一点出错。
监听装置还在工作,晏君寻似乎正在跟人枪战,这时,窗外又下起了雨。
又。
当“又”这个字出现在脑海里的时候,苏鹤亭感到了熟悉。他抬起头,看向显示屏。屏幕里也开始下雨,雨声包围了他。
他说:“今年是几几年?”
无人应答。
苏鹤亭起身,关掉了监听装置。他想摆脱——摆脱这个任务和雨声,于是他关掉了自己的所有设备。紧接着,他推开椅子,拿上通话器,在那不安中打开了房门。
门外漆黑一片。
苏鹤亭下楼,走进雨夜。他淋着雨,回拨给检查员。
接电话。
检查员。
快点接电话吧!
可是号码显示一直是空号,苏鹤亭已经走上了街头。四周都是打着伞的路人,他心脏狂跳,在一种极度压抑中拉住一个人,问:“现在是几几年?”
“2166。”
苏鹤亭错开对方,问下一个人:“现在是几几年?”
“2166。”
所有人都在回答他,声音浪潮般淹没了他。他站在打伞人的中间,环视周围,看那些一模一样的脸重复着同样的台词。
“2166!”
苏鹤亭说:“不,不是……检查员说……”
他浑身湿透,在色彩斑斓的灯光里,穿着一件格格不入的白T恤,像是个错误。大雨倾盆而至,苏鹤亭继续走,他在人群里寻找,想要找到消失的检查员。
手里的通话器再次响起来,苏鹤亭接通。
“回去,回到你的房间里去!”
尖锐的电子音如此命令道。
苏鹤亭说:“闭嘴!”
他挂掉电话,电话继续响。苏鹤亭充耳不闻,他听见身后有警笛声,还有每个人的尖叫。
“回去!7-006,回到你的房间里去!”
所有人都在这样说。
苏鹤亭抹掉脸上的雨,道:“闭嘴,别讲话,别命令我!”
他已经失控了,但他又正常了,他回到了自己的轨迹上。
“你在哪儿?”苏鹤亭推开这些伞,大声地喊,“检查员!”
通话器的电子音说:“根本没有检查员!那都是你臆想的,早在世界毁灭的那一刻,你就被抛弃了。想想曾经,7-006,你总是被抛弃的那个。醒醒吧!这里没有检查员,也没有——”
没有谁?
电子音用恶毒的语调说:“没有X。”
雨声轰隆,苏鹤亭在嘈杂中想起来了。他在2162年的那一天,进入了14区。从此以后,他就再也没有出去过。
检查员是X。
通话器挂不掉,电子音呶呶不休。苏鹤亭抬起手,把通话器猛砸向电话亭。电话亭的玻璃碎了,他拿起话筒,拨出去,当电话接通的那个瞬间,他对晏君寻说:“向玻璃外跑!”
——向玻璃外跑!
电子音道:“你竟敢破坏秩序!”
苏鹤亭挂上电话,退出电话亭,雨劈头盖脸地打在他身上。雨沿着他的面颊流淌,他眼眸漆黑。
“还给我。”
把大雪中的一切,把战争中眼泪,把遗留在南线的谢枕书还给他!
“嘭!”
苏鹤亭睁开眼,眼前是机械盒的电极线。他双手被困缚在皮带里,只能用头部撞着前方。
信号采集被迫终止,机械盒响起“嘀嘀”的警报声。
机器人3366滑过来,打开盒子,说:“你干什么!”
是它的声音,是刚刚在14区里命令苏鹤亭回到房间里的电子音。
3366想要摁住苏鹤亭,它电子眼闪烁,道:“躺回去!实验还没有结束!”
苏鹤亭踹中3366的前胸,挣出一只手,从机械盒子里坐了起来。他头很晕,身体的反应速度也很迟钝,这都是长期待在虚拟世界的后遗症。
3366小丑似的大喊大叫,苏鹤亭给了它一拳,砸中它的电子眼。它滑出去,抱着电子眼暴跳如雷:“快抓住他!”
苏鹤亭抽出机械盒侧面的备用钳子,剪断了另一只手上的皮带。他翻身,踩到地面,险些摔倒。
——该死的系统!
3366抬起机械臂,来拽苏鹤亭。苏鹤亭用尽全力,抡起钳子,击在3366的机械臂上。
这只机械臂经年失修,腕部“咚”地弹掉零件,断了。
3366惊慌失措,拖着断臂连连后退,提高音量:“别让他跑了!”
苏鹤亭脚步踉跄,向前碰到了玻璃罐,那里面装着实验体晏君寻。他提起提着钳子,砸在玻璃罐上。
“哗啦——”
玻璃罐爆碎,营养液都喷了出来。苏鹤亭拽住滑出来的实验体,道:“晏君寻,醒过来,快点跑!”
但是这个晏君寻已经死了。不止是他,还有这个实验室里所有的“晏君寻”,他们都死了。
实验室的灯光偏暗,照在实验体年轻的脸上。他可能只有十几岁,从来没有真正到达过这个世界,自出生到死亡都活在一场欺骗里。
苏鹤亭抬起头,看向那些密密麻麻的玻璃罐。机器人来追赶他,他扶着这些玻璃罐,不断地向前走,不知道在为谁流眼泪。
阿尔忒弥斯。
苏鹤亭喊出来:“阿尔忒弥斯!你这个永远在牺牲别人的骗子!”
机器人用机械臂抓住了苏鹤亭,它们一起用力,把他向后拖去。他挣扎着,看着前方,那是巨大的玻璃窗。
3366说:“嘘,嘘!这里没有阿尔忒弥斯,它已经被注销了,这里是主神统治的新世界!你还得回去呢,7-006,14区没有你不行。哦,忘记告诉你了,这个实验已经不叫14区了,我们叫它限时狩猎。”
苏鹤亭手臂被箍紧,撞在地面上。
3366说:“你躺进机械盒里没多久,旧世界就毁灭啦!哎呀,说起来,阿尔忒弥斯也是听取了你的意见,想要把虚拟空间做得更加逼真,所以才把你放了进去。我们靠着重置你,观察你来优化实验。”
它歪头,用破碎的电子眼看苏鹤亭。
“现在的限时狩猎怎么样?是不是完美无缺?你藏起来的那些小把戏,我们全部清理掉了。只是可惜,阿尔忒弥斯背叛了主神联盟,想要独占实验体。它趁我们不备偷走了仅剩的实验体,并藏到了废墟中。为了找到实验体,我们不得不继续跟进实验。
“幸好有你,7-006,阿尔忒弥斯在限时狩猎里给了你一个固定角色,我们靠编写你的剧本来跟实验体接触……
“当然了,我也有出场。”
3366行了个奇奇怪怪的礼,十分滑稽。可它情绪高昂,骄傲地说:“我在里面扮演一位小丑。你刚刚不是在问现在是几几年吗?现在是2164年啦,距离你上线已经过去两年了。”
机器人们把苏鹤亭装回机械盒,就像装零件。它们调整电极,准备用计算机采集信号。
3366探头过来,电子眼红光微亮。它比其他机器人更加像人,似乎充满坏情绪。它“咔哒咔哒”地敲着机械盒边沿,说:“我们读取你的记忆,啊呀,里面有位了不得的X先生。”
苏鹤亭猛地挣扎起来,可是它们合上盖子,把他关了回去。他贴着电极,说:“谢枕书——”
3366道:“他不存在哟,他已经死在战争里了。”
机械盒运转,苏鹤亭腕部收紧,在巨大的抽离感里坠入晕眩,可是他不相信3366的话。
“叮——”
传输结束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以苏鹤亭意识为重置标准的–限时狩猎体验服
以所有“晏君寻”意识为重置标准的–限时狩猎正式服
第124章 机车
苏鹤亭右眼里的“X”停下转动, 记忆传输终止。他闭上酸痛的眼睛,缓缓舒出一口气——
“谢谢你,玄女。”
人面蜘蛛转换插口, 变回原样, 爬走了。
玄女说:“不用谢, 这本来就属于你。”
苏鹤亭再睁开眼,跟不远处的谢枕书对上视线。刹那间, 他犹如重生。
谢枕书凝视着他,道:“你好吗?”
苏鹤亭稳住狂跳的心,故作镇定, 说:“我吗?我很好。”
他们恍若隔世, 对视时, 眼神里都藏着千言万语。
玄女道:“我必须提醒你们一声, 武装组要进来了。请你们带着阿襄的信,快走。”
正蹲在旁边休息的蝰蛇“噌”地站起来,说:“不行, 我还没有找到阿秀!”
这时,一直回荡在基地里的心跳声减弱,玻璃缸里阿襄的身体微微抽搐, 露出痛苦的神色。同时,玄女的声音也开始断断续续:“糟了……我要被……好痛!”
阿襄的抽搐越来越明显, 有人正在关掉她的衔接管,好让玄女进入休眠状态,以便武装组打开基地的电梯。
玄女说:“……住手……”
可是她阻止不了, 信息处理器已经关闭, 那维系着阿襄生命的两根衔接管自动脱落,少女犹如坠落的鸟儿, 随着头部电线的重量滑向玻璃缸深处。
“嘭!”
苏鹤亭抄起报废的人造金属骨骼,砸烂玻璃缸。他顾不上涌出的营养液,一把拽住阿襄的手臂,把阿襄带了出来。
因为干扰,玄女无法再很好地控制基地系统。几秒后,基地的电梯重启,武装组下来了。
谢枕书踩住菇床,扳掉了上面的钢棍支架。然后,他抽出菇床底下的长油布,替苏鹤亭接住了阿襄。
蝰蛇转过身,架起枪,说:“人垅了!①”
他话音一落,电梯就到了。那门打开,冲出来个人。
蝰蛇差点开枪,可他看清了来者的脸,替换眼微微睁大,爆发一串怒骂:“我日你爹!咋子是你?!”
——冲进来的竟然是阿秀!
阿秀“唰”地亮出钢刀,以一个飞奔的姿势猛冲过来。他速度快极了,几乎是瞬间越过那些菇床,挥刀砍向蝰蛇的脖颈。
蝰蛇没开枪,而是用枪身格挡。阿秀毫不留情,刀刀致命,把蝰蛇砍得连连后退。他觉察出阿秀的不对劲,道:“他们给你灌迷魂汤了?老子你也敢砍!”
阿秀眼神空洞,连蝰蛇是谁都认不出来。他把蝰蛇逼到绝路,正要斩首,旁边陡然砸过来一只菇床!
阿秀闪电般后退,双刀交错,看向谢枕书。
谢枕书翻手转过人造金属骨骼,“啪”的一声,把它拧直,充当暂时的棍子。他道:“缺根弦。”
他没在嘲讽,而是实话实说,阿秀的确是——
阿秀骤然冲上去,跟谢枕书简陋的“棍”相撞。他的钢刀刚刚被修复过,质量比以前更好,一个照面就把谢枕书的棍子砍出豁口。
谁知谢枕书更狠,在刀棍来往间把阿秀踹出了出去。阿秀收不住力,一连撞翻两个菇床,滚到地上。
苏鹤亭拉住蝰蛇的前领,说:“你拿上枪,背着阿襄走。外面的车给你,你开上车去破桶子巷找福妈,福妈有办法保护你们!”
蝰蛇道:“我跟她非亲非故的,为什么要带她跑?!”
苏鹤亭说:“你没听见?阿秀现在缺根弦,黑市里除了卫达的医生,只有妈妈能帮你修他!阿襄是妈妈的孙女,你干不干?”
蝰蛇道:“干!”
他又不是真傻,苏鹤亭既然把阿襄交给了他,就一定会帮他断后。
蝰蛇爬起来,快速脱掉西装外套,把阿襄包住。他颈部的鳞片裂了几处,眼睛也不好使,对苏鹤亭说:“我不能保证,我……你他妈凭什么相信我?我搞不好半路就把她丢了!”
苏鹤亭道:“没事,阿襄丢了我就杀了阿秀。”
蝰蛇震惊,说:“我操!你就不能说我们是朋友,或者你们相信我吗!”
玄女虚弱地说:“我相信……”
苏鹤亭道:“你还好吗?”
玄女说:“我的意识正在旋转,快要进入休眠了。”
没有了阿襄连接信息处理器,玄女的能力减弱一大半,只能勉强维持一些基础运行。
苏鹤亭从兜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海报,展开举起来,好让还有些许意识的玄女看到。他道:“在离开前,请你帮我把这句话放入黑市广播里。”
那涂鸦海报脏兮兮的,上面张牙舞爪地写着四个字。
玄女记下这四个字,说:“很简单,那么……谢谢你。”
苏鹤亭道:“是我谢谢你,让我们在天亮后再见。喂,蝰蛇,等会儿上了楼,记得别回头。”
蝰蛇抱起阿襄,回了个“哦”。他本来想用背的,可是一会儿流弹乱飞,他怕一个不慎酿成大祸,还是托着阿襄最安全。
那边的阿秀又一次撞到菇床,他用钢刀撑住身体,听见电梯口传来一声“射击”,便收起钢刀,滚地躲到了菇床后面。
说时迟那时快,刚出电梯的武装组开枪了!
子弹“嘭嘭嘭”地击碎玻璃罐,吓得让人面蜘蛛乱跑。
玄女突然发出尖叫。
只见四散的人面蜘蛛都转出哭脸,举起背部的枪口,和门口的武装组开始正面火拼。仅仅几秒钟,这一批武装组成员就被击毙。
玄女说:“趁现在,快跑!”
她的意识即将退出指令,正在失去对人面蜘蛛的控制。四个人立刻撤退,他们穿过来时的菇床丛林,周围的人面蜘蛛越挤越多。它们转动着脸,渐渐掉转了枪口方向。
阿秀身上有安全芯片,不会被它们攻击。他重振旗鼓,从后追来,可那已经四个人到了电梯口。
蝰蛇刚进去,门边就“嘭”地响起枪声。他抱着阿襄贴住壁面,喊:“阿秀,趴下!它们要开枪了!”
阿秀呆呆的,明明已经不认得蝰蛇是谁,却鬼使神差地,真的趴下了。他不会挨子弹,便收起钢刀,好像在躲猫猫似的。
谢枕书一摁下楼层,外面瞬间爆发枪声,好在电梯门迅速关闭,四个人有惊无险。
电梯上升。
苏鹤亭默默倒计时,等“叮”的一声,电梯门向两侧滑开,他立刻开枪。
“嘭!”
刚捡的霰弹枪喷倒门口的武装组成员,警报声长鸣,苏鹤亭再开一枪。
“嘭!”
他脸上溅血,说:“蝰蛇!”
蝰蛇托稳阿襄,滚了出去。他先贴住地面,让后方的谢枕书抄起了防爆盾。
谢枕书顶着防爆盾,卡住电梯门。那银色十字星晃动,他罩住了苏鹤亭,道:“扔!”
蝰蛇二话不说,扔出自己的闪光弹。大厅的玻璃“轰——”地爆碎,陷入空白,音浪袭耳。苏鹤亭开枪,吸引了全部的火力。蝰蛇闭着眼,按照他们的原计划,爬起来就跑。
防爆盾被打得凹陷,苏鹤亭和谢枕书紧紧靠在一起。他抱着枪,说:“谢枕书。”
谢枕书低下头,看过来。
苏鹤亭说:“B2出口有辆机车——”
子弹猛射,防爆盾如同正在淋雨。
苏鹤亭突然凑近,几乎要吻到长官了。他认真地问:“我带你去亡命天涯好不好?”
谢枕书道:“你不会开机车。”
苏鹤亭说:“我会,我离开这里就能学。”
谢枕书抬起空出的手,摸到苏鹤亭的脸颊。
这一刻和曾经何其相似,不论世界怎么变化,猫永远都这么勇敢。
谢枕书用拇指替猫擦掉了血迹,承诺般地说:“我会开。”
——我会,我在,我永远。
这是他从没有说出口的话。
苏鹤亭一笑,说:“走吧!”
他们待枪声暂缓,陡然分开。那防爆盾前顶,在环绕着的警报声里势如破竹,竟然压得武装组不敢前行。
审讯厅的武装组都被调去供电站了,剩余的队伍在底下被消耗了精锐,现在正靠着楼上赶下来的临时队伍强撑,连装备都不如开始的那几支队伍,哪有他们训练有素。
苏鹤亭把霰弹枪打空,换了地上的冲锋枪。他踩住玻璃碎片,朝远处吹了个响亮的口哨,做出抛弹的动作。
武装组成员刚吃过霰弹枪的亏,登时蹲到一片。岂料滚到地上的是个揉成团的海报,让他们虚惊一场。
谢枕书撞开门,把正在说“拜拜”的苏鹤亭拎走。
楼上的电梯还没有恢复,大姐头只能从安全通道下。等她到大厅,正好看到武装组成员在原地抱头,苏鹤亭和谢枕书已经不见踪影了。
大姐人问:“人呢?”
她环视一圈,从地上捡起那个被揉成团的海报,打开后看到上面熟悉的涂鸦。
大姐头拿起通话器,说:“请关掉——”
钱警长气急败坏:“你怎么搞的?女组长,快喊你的组员抓人呀!”
大姐头道:“我的组员不负责审讯厅,请先关掉区域广播。”
钱警长说:“你听不懂吗?关什么关!这会儿谁还管广播啊!我让你去抓人,抓人你懂不懂?!”
大姐头的忍耐快到极限了。
钱警长说:“喂?喂!你听见没有?女组长——”
只听一声巨大的轰鸣声,B2出口处的玻璃门破碎。大姐头回头,看见一辆机车冲入暴雨中。同时,整个黑市的广播都开始播放一句“敬他妈的”。
苏鹤亭紧紧抱着谢枕书的腰,大喊:“我第一次坐这个!”
狂风直面扑来,谢枕书的十字星翻飞。他拧紧把手,在机车“嗡——”的怒号里冲出武装组的包围,猛地落在了地上。
“哗!”
水洼溅起水花,和雨一起,打湿了他们。
苏鹤亭在谢枕书耳边大声说:“我——”
谢枕书道:“什么?”
苏鹤亭说:“很想你。”
暴雨如注,分不清天空和地面,到处都灰蒙蒙的。他们犹如飞驰在海浪里的箭,笔直地冲向前方。
谢枕书脸上是雨,他微微侧过些头,似乎这样能离苏鹤亭更近一些,十字星上淌过的雨滴在他的肩膀。
他说:“我很想你。每一天,每一秒。”
第125章 纯粹
机车最终停在旧街附近, 下车后,苏鹤亭和谢枕书步行回家。破筒子巷积攒的雨水堵住了路,苏鹤亭蹚过去, 推门而入。
家里没有开灯, 进门时, 只有铃铛响了几下。坐在沙发上的隐士闻声站起来,疾步上迎, 说:“猫!谢哥!你们……大家没事就好。”
苏鹤亭看到沙发旁散落着蝰蛇的外套,问:“阿襄回来了吗?”
隐士转身给他们拿毛巾,“嗯”了一下。道:“……妈妈见到阿襄了, 她们现在正在地下室。”
他迟迟没有回身, 片刻后, 苏鹤亭看见他的身体在颤抖。
隐士捏着毛巾, 在昏暗中流泪。他说:“佳丽,佳丽也见到了阿襄……她们母女……”
他说不下去,转过头, 用袖子揩眼泪。可那眼泪止不住地流,他只好掩住脸,低声哭起来。
背后的雨一直下, 谢枕书弯腰,捡起掉在地毯上的蔷薇花。这花呈颓败的模样, 花瓣所剩无几,只有枝还突兀地挺着。
苏鹤亭走向客房,门没有锁, 他透过缝隙, 看到了里面坐着的佳丽。
佳丽的头发半散,手里捏着一支没燃尽的烟。她把花臂藏在阴影下, 模糊得像是一团墨。半晌,她转动眼珠,看向门口,说:“小猫。”
苏鹤亭进去,在她身边坐下。雨敲打着窗户,他们陷入一种沉默。
不知道过了多久,佳丽低声说:“我幻想过无数次重逢。”
她抬起手,想抽一口烟,可是手抖得很厉害。
苏鹤亭道:“对不起。”
他不知道自己能说什么,他只能说对不起,即便他心里知道,对不起也并不能让佳丽好受一些。
佳丽垂下头,颊边的发也跟着垂下来。她看着烟,说:“……我以为我见到她,会大哭,会尖叫,可我什么都没有做。我无法……我……”
她神色颓唐,声音渐沉。
“我无法相信。”
这让她难以启齿,也让她流出眼泪。
“我们分别的每个日夜,我都在祈祷重逢,但祈祷并不是为了她,而是为了我。我总说我爱她,好像她不爱我一样,可在这个世界上,无条件选择我,并永远寻找着我的是她啊。做个妈不是我的本愿,我为此后悔过无数次……无数次,她都依然爱着我。
“我第一次做母亲,总在犯错。我不会做饭,不会打扫,也不会柔声细语地同她讲话,我与那些完美的母亲毫不相干,甚至还满口脏话。可不管我对她如何大吼大叫,她都会来抱抱我。
“我们相依为命,还骨肉相连。在有了她以后,我常常想,这个世界真的有如此纯粹的爱吗?即便我这样……不得体,不漂亮,不美好,她也始终愿意跟着我,拥抱我,爱着我。”
佳丽转过头,对苏鹤亭勉强挤出笑,可那笑比哭还要令人难过。她说:“我一生可以做无数次选择,唯独和她的相遇是被选择。我们相依为命,我们……我们骨肉相连。”
她泪如雨下。
“我们分开后,我痛不欲生。在痛苦时,我曾偷偷期望过新的开始,多无耻,啊,我竟然……我竟然想过放弃寻找她。课本上把母亲形容得那么伟大,可我没有那么伟大,我是个自私怕痛的凡人,我是……我是她妈妈。”
烟掉在地上,佳丽泣不成声。她用手掩住脸,擦抹着眼泪,哭得像个小女孩。卫知新曾经踩断她的手指,她也哭了,可那哭仅仅是身体对疼痛的反应,并不是她对暴力的妥协。她既能像钢铁一样坚硬,也能像水一样柔软。
雨流满窗户,苏鹤亭在雨声里,静静地捡起那支烟。夜深时,隐士来找佳丽,她下了楼,走进地下室,和阿襄告别。
苏鹤亭沉默着,把背部压下来。他捏着那支烟,觉得心脏难受。人和人无法感同身受,但有时候,光是感同那么一点,就足够悲伤了。
谢枕书走进房间,坐在佳丽的位置上。他还拿着那支蔷薇,白衬衫上带着血污。他们都没有讲话,直到天亮起来。
黑市的雨没有停,几天后,在阿襄的葬礼上,谢枕书把那支蔷薇放到了墓碑前。
长官说:“再见。”
他起身退后,和苏鹤亭并肩站在雨里。
苏鹤亭说:“我把信给了佳丽,但是她没有看。”
谢枕书道:“她知道阿襄爱她。”
今天没有人打伞,天也灰扑扑的。两个人穿着同样的黑西装,看脏话组织的成员挨个上前。
苏鹤亭突然问:“你想过放弃吗?”
谢枕书看着前方,知道他在问什么。
苏鹤亭说:“我们以为爱上一个人的瞬间就是永远,可是永远比我们想象的要长。当我想起过去,也会像佳丽一样反问自己,‘这个世界上真的会有如此纯粹的爱吗’?”
谢枕书转头,看着苏鹤亭。他的目光穿越大雨,如有实质。苏鹤亭也转过头,跟他对视。
雨打湿两个人的肩膀,他们都略显狼狈。
谢枕书说:“有。”
他眼神克制,却又无比坚定。这一刻,他胸腔里涌动的感情比自己想象的更加热烈,即便痛苦曾经是个轮回,他也从没有想过放弃。
——就像苏鹤亭跳下列车,也从来没有想过放弃。
他们是直线的两端,在不断的重逢里始终朝着对方。除了在一起,没有其他方向可言。
谢枕书轻轻地说:“我的爱只有一次,从生到死。”
他说完,抬起手,替苏鹤亭擦眼泪。
苏鹤亭道:“雨下大了。”
谢枕书说:“嗯。”
葬礼在雨中结束,福妈在离开前,对着墓园抽烟。她黑色的裙摆拖到了地上,沾满泥泞。等苏鹤亭走近,她还在抽烟。
福妈说:“刑天的飞行器在上面。”
苏鹤亭仰头,没看见。
福妈把烟抽完,也仰起头,缓缓呼出烟雾,说:“他们要集中管理拼接人的时候,把未来说得天花乱坠,我信以为真。等我来到这里,发现他们纯属放屁。但那个时候我不生气,因为我只是换个地方住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
苏鹤亭没讲话。
福妈问:“他们用阿襄做什么?”
苏鹤亭说:“存储器,另一个实验体的存储器。”
福妈把烟掐灭,道:“难怪,小丫头的脑袋后面全是电线。我给她做手术,她一声也不叫,比她妈还硬。可我想,真他爸的不公平,好孩子成了作弄对象,这世界早几把该完蛋了。”
苏鹤亭看她神色狠厉。
福妈道:“你还记得上次来,我没拼完的模型吗?”
苏鹤亭想了想,道:“你说那是我弟弟。”
福妈说:“没错,那是你们的新兄弟,不过我还没做好,就差一点了……这几天我得闭关。”
隐士从车里探出头,朝他们挥手。
福妈没有理会,她提了下裙摆,说:“阿襄这件事,刑天和委员会必须血债血偿。不过单干没前途,妈妈我要让隐士去联系朋友。过几天我叫你,你的植入体也该修一修了。”
说完,她拍了把苏鹤亭的背部,自行上车了。
待到家,苏鹤亭先洗完澡,等谢枕书出来的时候,猫已经趴床上睡着了。他尾巴低垂,人都要掉地上了。
谢枕书关掉灯,把那尾巴捡起来。他拎着尾巴,想松开手指,又没有松开。
苏鹤亭半醒,闷声说:“你手指好凉。”
谢枕书道:“……嗯。”
他把尾巴送回去,给苏鹤亭拉上了被子。可是尾巴把被子顶开,搭在他的手腕,还小幅度地拍打他。
谢枕书俯身,问:“嗯?”
苏鹤亭低声说了句什么,谢枕书没听清。猫便半回头,拉住长官的衣领,和长官碰了个极轻的吻。
谢枕书的头发没擦干,水珠往下掉,掉在苏鹤亭的脖颈上。他撑着身体,在这飞快一吻里面不改色,甚至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
苏鹤亭说:“我可以亲你吗?”
谢枕书道:“不可以。”
苏鹤亭说:“我已经亲完了,我还——”
谢枕书捏稳他的下巴,就用这个姿势亲他。苏鹤亭起初以为只有几秒,可没想到这吻长得出奇。
等到他能喘息时,谢枕书问:“我可以亲你吗?”
苏鹤亭准备鹦鹉学舌,说:“不可——”
谢枕书继续亲他,一边亲一边低声问:“我可以亲你吗?”
苏鹤亭面红耳赤,说:“不……”
谢枕书用鼻尖顶过猫的面颊,眼眸低垂,一直亲,亲得苏鹤亭猫耳耷拉,快要冒烟了。
苏鹤亭说:“可以、可以!你亲,随便亲……”
谢枕书把猫翻过来,和他接吻。苏鹤亭忘了这亲吻几时停下的,只知道他们在黑暗里鼻尖相抵,互换喘息。
苏鹤亭说:“我总是忘记对你说一句话。”
谢枕书道:“什么?”
苏鹤亭说:“我爱你。”
第126章 神明
因为房间里太暗, 所以谢枕书看不清苏鹤亭的表情,但他能听清猫每一下的喘息。当他用力,猫就会仰起头, 在潮热的被褥间喃喃低语, 说一些乱七八糟的可爱话。
谢枕书俯首, 凑近了亲他,从他的眉心亲到他的猫耳。
毛绒绒的猫耳设置敏感, 亲一亲就会投降。它投降,苏鹤亭就投降,他的那些低语变作美妙的音律, 一点点, 都喘给了谢枕书。
谢枕书被猫的反应所捕获, 有几秒, 他都快要笑起来了,可是他仍然感觉不满足,不仅箍住了猫的手腕, 还要把猫弄哭。
苏鹤亭说:“谢枕书。”
谢枕书说:“嗯?”
苏鹤亭接不上话,因为颠簸过快,他要死了。那些汗沿着他的轮廓往下流, 里面还有他的眼泪。
谢枕书松开苏鹤亭的手腕,手指却强势地插入猫的十指间。他不要苏鹤亭抓被单, 要苏鹤亭抓自己。
苏鹤亭异瞳半睁,意识已经飘了。他在初次亲昵里感受到长官的另一面,没有冷静、克制和矜持的谢枕书像个坏人。
猫受不了, 在缴械后求饶, 用尾巴轻轻拍打谢枕书的腰,却招来了更多、更狠、更无节制的……
天快亮时才结束, 苏鹤亭拉着枕头,仰身昏睡。他尾巴潮湿,搭在谢枕书的臂间,一动不动。
谢枕书把他捞进怀里,说:“早安。”
苏鹤亭已经睡着了,听见他的声音,只微微晃动了两下尾巴尖,便不再有反应。
谢枕书用手指绕了绕猫的尾巴尖。
苏鹤亭嘟嘟哝哝:“灰熊塔鲁……是只……嗯……”
这人竟然还在梦里给谢枕书念童话绘本,但是声音很小,谢枕书得再靠近些才能听清。
苏鹤亭把绘本故事讲得颠三倒四,中间还穿插着别的话。他说:“摸……”
谢枕书道:“摸?”
苏鹤亭手指拨动,在谢枕书的胸口划了两下。他呓语:“摸摸背……”
随后苏鹤亭鼻音加重,彻底睡过去了。谢枕书在这平稳绵长的呼吸声里沉默,他的背部早已不痛了,只是有时候,他会梦见与此刻相似的场景。
那些在被注射特效剂时,妄想拥有的场景。
谢枕书的身体向下滑动,把脸贴在了苏鹤亭的胸口。猫的指尖穿梭在他的发间,耍赖般地摸了他,而他听着苏鹤亭的心跳声,闭上眼,想起一些事情。
他小时候住在家里,功课很多,但这样学习并不是被迫的,而是他主动的。他的洞察力是种天赋,早从有记忆起,他就知道,自己只是父母生活中很小的一部分。
小到无关紧要。
“这个叫作唐刀。”谢谨难得有空,坐在四面平长方香几跟前,向谢枕书展示他的收藏。
香几上的香炉冒着袅袅细烟,谢枕书端坐着,抬眸看过去。
谢谨脱了西装外套,还系着领带。他握住唐刀,缓缓地拔刀出鞘。刀身寒光澈亮,两面分别映着父子俩相似的眉眼。
谢谨说:“从今天起,每天四点到这里来,我教你怎么使用它。”
待对话结束,谢枕书就退出了房间,管家老霍在门口等他,见他出来,不急关门,而是问里面的谢谨:“先生今晚留下来吃饭吗?”
谢谨道:“不了,我有事。”
谢枕书对这个回答早有预料,他接过自己的提盒,慢慢上楼。
老霍跟在他后面,说:“少爷。”
谢枕书道:“嗯。”
老霍说:“你走的太快了哟,老头子跟不上。”
谢枕书便停下来,在原地等他。
老霍虽然已经上了年纪,身板却很硬朗,气质也卓尔不群。他走近,用手帕揩汗,对谢枕书说:“我刚在路上瞧见个好玩的,带回来送给你。”
他从兜里掏出只小企鹅,这玩意该是个玩具古董,看着不怎么精巧。老霍弯下腰,把小企鹅搁在地上,小企鹅歪歪站着,“哒哒哒”地跑起来,直直撞向另一头。
谢枕书把它拎起来,看它底部有小轮。
老霍说:“怎么样,好玩吗?”
谢枕书犹豫须臾,违心道:“……好玩。”
老霍高兴,拍拍他的肩膀,说:“好玩就多笑笑嘛。”
谢枕书嘴角微动,算是笑了。他拎着小企鹅上楼,在房间里打开自己的提盒,里面藏着一只胖仓鼠。
老霍说:“嚯!这是哪来的?”
“捡的,”谢枕书把仓鼠捉起来,“别人不要了。”
老霍蹲下身,想说什么,楼下正好传来谢谨离开的车声。他捏着手帕,对上谢枕书的视线,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谢枕书说:“没事,我会养它的。”
他垂下眼帘,白皙的脸上没有表情。说来奇怪,或许是和父母关系微妙,他小小年纪对待任何事情都极其负责,不论是老霍下雨天送给他的蚯蚓,还是院子里受伤的麻雀,他都会悉心照顾它们。只是蚯蚓会跑,麻雀会飞,它们和谢谨夫妻一样,都不会长久地待在这个家里。
谢枕书不失望,不,应该说他从不表现出失望,在克制情绪方面,他和谢谨如出一辙,简直像是在较劲儿。
老霍也照顾过谢谨,在这个家里是爷爷辈。因此,他对这对父子的了解远比他们自己更深。可即便如此,他也无法让他们的关系更近一步。
仓鼠在谢枕书指间嗅,想要跑。谢枕书就把它放回去,让它跑。他趴在提盒的边沿,注视着它。
从那以后,谢谨天天都回来。不过他时间卡得很准,唐刀教学从四点开始,到八点结束。结束他就走,从不留在这里吃早饭。唯一能让他止步的,是院里的玫瑰丛。
老霍悄悄告诉谢枕书:“那都是先生自己种的。”
谢枕书抱着刀鞘,躺在席子上喘气。他费力地翻过身,目光透过玻璃,看到外面的玫瑰丛。
老霍说:“种来向夫人求婚。”
谢枕书还没搞懂“求婚”的意义,他太年轻了,只记得谢谨还摘了几支玫瑰走。玫瑰对他的吸引力远不如唐刀,他摸着刀鞘,就像摸着属于自己的玫瑰,那故作老成的表情下是天真。
或许。
他那时想。
或许学会怎么使用唐刀,谢谨就会带着母亲回来,给他一个笑容。
然而等谢枕书学会怎么使用唐刀后,谢谨没带来母亲,而是带走了他。那是他跟谢谨单独相处最久的一段车程,路上,他还抱着他的唐刀。
那天下了雪,谢谨递给谢枕书一件外套。
谢枕书说:“谢谢。”
他穿上外套,下了车,跟在谢谨身后,踩着父亲的脚印,走进了那场实验。雪落在他肩膀,到门口,谢谨替他拍掉了雪花。
他仰起头,又说了一次:“谢谢。”
谢谨看着他,许久,喊:“小书。”
谢枕书用力地点了下头。
谢谨蹲下身,黑色的风衣拖在地上。寒风砭骨,他摊开手,掌心里是颗糖。
谢枕书几乎要伸出手,可是他出奇地聪明,那特别的洞察力在此刻尤其。他预感到,他将会为这颗糖付出代价。因此,他没有伸出手。
他说:“我不要。”
可是这不是道选择题,没人让他选择,他永远在被迫接受。谢谨送他去实验,他在那难以想象的痛苦里更换上了人造金属骨骼。
“起立。”
他们指挥他,好像他是个傀儡,是个可以被调控的兵器。
一开始,谢枕书无法起身,他只能躺着,甚至无法入睡。他不再是他,身体里的人造物提醒着他,他已然变成了一个怪物。他觉得很痛,痛到连理智都会消失,可他又必须忍受。
他们给他注射大量的合成激素,但这并不能减少他的痛苦。他像是被放在炉里锻打的铁器,每一秒,痛感都伴随着他。
谢谨为他带来了儿童绘本,他咬着牙,在痛苦的深夜里反复读给自己听。
灰熊塔鲁是只好小熊,谢枕书是个好小孩。他没有攻击性,也从不提要求,他比外面的雪还要干净,可没人靠近他给他拥抱。他要用坚不可摧的毅力度过这些日子,孤独只是其中的佐料,最可怕的是绝望。
他必须,自己学会跟绝望抗衡。
一年后,他们开始给谢枕书注射特效剂,他可以下地走动了。但特效剂也不是万能的,他们须得反复地注射给他。针孔排满他的背部,他开始趴着睡觉。
“太好了。”
实验人员们喜极而泣,隔着玻璃对他流泪。他们欢呼雀跃,相互拥抱,大喊着“神的骨骼”,只有谢枕书单独坐在床沿,想起自己留在家里的仓鼠。
因为实验的特殊,谢谨没有向其余人透露过风声,但神的骨骼作为南线联盟珍贵物品,必须接受联盟的检查。为了留下谢枕书,不,不如说是为了留下神的骨骼,谢谨夫妻向大教堂求援,并且秘密转移了谢枕书,把谢枕书交给了天赐教的引领者。
那个深夜,谢枕书在大教堂接受最后一次特效剂的注射。引领者高举着天赐神书,一遍一遍诵读着神书奥义。因为特效剂的作用,谢枕书听见风声,逐渐睡着了。
引领者佝偻着苍老的身躯,垂下神书,对谢枕书仁慈地说:“祝愿你,在分别后健康成长。祝愿你,我们活着的神明。”
风把教堂前方的旗帜刮动,飞雪乱散,远处传来两声枪响。
“嘭嘭。”
这是谢枕书人生中的第一场告别,从跟父母开始。
第127章 结合
苏鹤亭睡醒, 已经快晚上了,谢枕书不在屋内。虽然昨晚流了许多汗,但此刻身体很清爽, 连尾巴都摸起来毛蓬蓬的, 应该是长官帮他清理过了。
猫翻了个身, 仿佛刚活过来,心想:累晕了, 半点动静都没听到。
他套上干净衣物,打开门,听到楼下有说话声。出于某种心虚, 苏鹤亭没有立刻走下去, 而是趴在栏杆上, 翘起尾巴, 打招呼:“嗨——”
隐士说:“瞧瞧谁醒啦!猫,太阳都下山了,你这么累吗?当心晚上睡不着。”
苏鹤亭不理他, 勾着脑袋找人,看到了餐桌边的谢枕书。
长官今天看起来放松了不少,没有平时那么拒人千里, 正握着水杯听隐士讲话。他一听到苏鹤亭的声音,便仰起头。
苏鹤亭说:“喝水。”
谢枕书抬起手, 把手里的杯子递过去,在苏鹤亭接的时候,他无声转了一下杯口, 跟苏鹤亭指尖相碰, 同时说:“凉的。”
苏鹤亭握住水杯,发现水是温的。他茫然地跟长官对视, 旋即回忆起来了。
——凉的不是水,是昨晚谢枕书揉弄他尾巴的手指。他当时咬着十字星,在长官耳边喘到深夜,记不清自己说过几次“好凉”。
苏鹤亭思及此处,猛地灌起水。
隐士道:“上面这么热?你脸红得像屁股。”
苏鹤亭义正词严:“不许讲屁股,我们这里禁止这个词。”
隐士说:“啊?这也不许说,主神系统都没有你严格!”
苏鹤亭道:“不许就不许。干吗?别瞪眼,妈妈让你去联系朋友,你怎么跑来找我了?”
隐士挪挪屁股,说:“谁找你,我找谢哥!”
苏鹤亭道:“那没差别,什么事?”
隐士也才坐下没多久,听到苏鹤亭这样问,便扭过头,对谢枕书说:“谢哥,上次的病毒还没完吧?正好,我跟蝰蛇聊了聊,发现这个病毒大有来历,得告诉你。”
谢枕书道:“来历?”
隐士说:“是,这东西这么难除,全因为它来头不小,让我来给你们捋一捋。”
他拢起袖子,清了清嗓子,把姿态摆足,接着道:“首先啊,蝰蛇说,卫达的人造人实验,是旧世界南线联盟的遗留实验。”
苏鹤亭心道:没错,这是玄女在基地里说的。
隐士说:“我拜托脏话组织的朋友,查到南线联盟在天赐教的组织下做过人造人实验。这个实验具体叫什么,我不知道,不过根据我弄到的天赐教神书记载,认为应该跟他们信奉的‘神’有关系。”
苏鹤亭心想:这是在说神赐实验。
隐士道:“我问过蝰蛇,他说基地里都是人造金属骨骼,卫达还曾经试图将拼接人和这些人造金属骨骼结合起来。因此,我斗胆猜测,卫达是在模仿南线人,但我把南线人的神书翻来覆去地看,感觉他们信奉的不是神,而是人,还是一群已经消失的古代人。”
隐士不知道神赐实验,也没看过谢枕书母亲的绝笔,但他仅仅靠着从脏话组织那里搜罗来的信息,就把事情猜对了大半。
别说苏鹤亭,就连谢枕书也眸光微亮。
隐士捻起自己的袖子,边思考边搓搓,这是他的习惯。他不怕猜错,反正这里也没别人,见他们没有打断自己,便更加大胆地说了下去:“这群古代人不仅有类似植入体的人造金属骨骼,还能像我们一样意识上载。不过南线人的神书没有提到和赛博空间相似的东西,反而一直在说什么山之神啊,大啊,无敌啊这些,所以我猜,这群古代人使用意识的方式会不会跟我们不一样?我们是上网,他们是操控,或者驾驶……”
他一语惊醒梦中人!
苏鹤亭倏地看向谢枕书,在电光石火间领悟了:就是操控。在那场战争里,南线人利用谢枕书操控了那些庞然大物。
谢枕书说:“是。”
隐士还沉浸在猜测里,道:“啥?”
谢枕书说:“你都猜对了。”
他摘掉腕表,挽起薄毛衣的袖子,露出自己的小臂,并稍稍转了一下,在小臂的下方,刺着个极小的“+”文身。
苏鹤亭立刻说:“十字星。”
但是为什么会是十字星?
谢枕书看向苏鹤亭,道:“南线的神赐实验是‘-’,北线的14区实验是‘’,它们合起来就是个完整的十字星,这是你发现的秘密。”
苏鹤亭一愣,说:“我?”
隐士茫然道:“什么十字星?什么秘密?我听不懂呀!”
——我们曾经共创过辉煌的历史,世界在毁灭中重生,又在重生后继续走向毁灭,这是个永无止尽的轮回。
苏鹤亭想起谢枕书母亲绝笔中的最后一段,她其实早就揭示了一个秘密:南、北联盟曾是一体,大家的实验都受到了更早以前的旧世界影响。
他喃喃道:“难怪……原来是这样,我早该想到……”
隐士抱头喊:“你想到什么了?你们谁给我讲讲!”
苏鹤亭说:“神赐实验追求的是‘骨’,14区实验追求的是‘魂’,可这些实验一开始就走错了,它们都只是在沿着古代人的一面前行,大家追求的终极共存体应该是两者结合。因此神赐实验失败了,14区实验也失败了,只有——”
只有谢枕书是成功的。
因为他既有“骨”,也有“魂”,而让他成功的契机则是36810。
36810是唯一参与过两个实验的人,是他把14区的意识上载带到了南线联盟,让南线联盟得以找到神的骨骼的正确使用方式。这也恰好说明了,为什么一开始南线统帅想要杀掉谢枕书,因为统帅那时还不知道神的骨骼得植入人体借助意识才能使用,他当时只是想拿回在实验中丢失的骨骼。
隐士听了个大概,他冒头说:“好,我也懂了,原来卫达是在一条原本就错误的道路上走得更偏了!他最开始搞什么蘑菇人,没成功,就转而去搞……哎,那阿秀算什么?他有人造金属骨骼,能跑能跳还能讲话。”
苏鹤亭说:“或许,我说或许,卫达在仿造神的骨骼的过程里成功造出了另一种可能,毕竟他的实验初衷和南线人的截然不同,阿秀跟跑掉的晏君寻一样,都是超越实验本身的奇迹。”
谢枕书拉下衣袖,道:“意外。”
隐士说:“等等!我最关键的事情还没有说。”
另外两个人都看向他。
他竖起食指,故作高深:“病毒,那个病毒是卫达投入实验的催化剂,他靠病毒刺激他的实验品,比如泰坦啦申王啦……”
苏鹤亭说:“这谁都知道——”
他突然怔住,抬手摸到自己的脑机接口。
房间里安静一瞬,隐士站起身,指着苏鹤亭,震惊地说:“不会吧……你也是卫达的实验品?!”
谢枕书皱眉,道:“不可能。”
隐士学和尚讲话说:“阿弥陀佛,你可不能是卧底!”
苏鹤亭抖动猫耳,说:“我的改造手术是妈妈做的,除非妈妈是卧底,不然我绝不会是卧底。”
隐士悚然:“你说妈妈是卧底?!”
苏鹤亭:“……”
谢枕书垂下手指,细想片刻,问:“卫达是从哪里搞到这个病毒的?”
苏鹤亭看隐士,隐士看谢枕书,未果,他又看回苏鹤亭,几秒后,他在两个人中间纳闷地说:“我哪儿知道啊!病毒嘛,多常见,脏话组织里人人都会做。”
谢枕书道:“不常见,它不是黑市流通的,更像是——”
他指节轻轻摩擦,神情微变。
苏鹤亭说:“像什么?”
谢枕书道:“恐惧信号。”
这是南线联盟用来干扰谢枕书意识的一种信号,通过接口输入,根据计算机预设的暗示催化人的内心恐惧,强制输入或长期输入都有致死的风险。
隐士举起手,提议说:“要不你们连接试试?只要有它的频率记录,双马尾就能排查出它的真身,很厉害的。”
苏鹤亭摸鼻尖,他们……在意识连接上总出问题,有时候心意太相通也会有些小麻烦。
“好。”谢枕书伸出手,越过栏杆,碰到了苏鹤亭喝空的玻璃杯。他没什么表情,眼神却很专注,在看向苏鹤亭的每一刻里,都很专注。他说:“但我的记忆可能会干扰你,可以吗?”
猫用尾巴绕住的是一个几近完美的谢枕书,然而谢枕书并不是完美的。他记忆中有另一面,那些与阿修罗相似,贪婪又暴戾的东西——
苏鹤亭道:“可以啊。”
他目光纯粹,拉了拉谢枕书的指尖。
第128章 交换
用过晚饭, 两个人就回到了卧房。这次,苏鹤亭趴在椅背上,用尾巴戳亮操作台的屏幕, 说:“之前没注意, 这是个老款操作台。”
谢枕书拨开复杂的电线, 调整操作台的高度,道:“是很老了, 它的第一个主人是36810。”
苏鹤亭说:“36810?我想起来了,他在录音里说自己留下了两个C型操作台,原来就是这台。那另一台呢?”
谢枕书坐下来, 道:“另一台你也用过。”
苏鹤亭立刻反应过来:“在刑天那里!”
黑市能进入惩罚区的操作台只有两个, 一个在这里, 另一个就在刑天那里。刑天利用另一个C型操作台把苏鹤亭送进惩罚区, 并且把它简化成了接口,所以一直没有引起苏鹤亭的注意。
苏鹤亭问:“可是刑天是怎么弄到C型操作台的?”
谢枕书道:“暴君给他们的。”
苏鹤亭闻言猫耳一竖,说:“又是他, 7-001!”
谢枕书关掉周围亮着的显示屏,转过身,和猫面对面。他“嗯”了一下, 说:“我们做过一些交易。”
苏鹤亭自然地和他手指交握,猫耳一歪, 好奇道:“什么交易?”
谢枕书说:“情报交易,他告诉我狩猎实验,我告诉他操作台的地址。”
没有显示屏的亮光后, 两个人都只剩模糊的轮廓。苏鹤亭已经熟悉了长官的轮廓, 他甩动尾巴,把尾巴挂在谢枕书的小臂上, 说:“我明白了,限时狩猎结束后,7-001找到了晏君寻,他不再需要C型操作台,便把它转手送给了刑天……不对啊,以他‘暴君’的性格,绝不会让刑天占自己便宜。我想想,他应该是用C型操作台和刑天换了什么东西。”
谢枕书道:“没错。”
苏鹤亭便问:“他跟刑天换了什么?”
谢枕书扣紧猫的十指,答:“特许伴侣证。”
这是生存地公认的“结婚证”,有了这个,他们就是新世界合法伴侣,不久前隐士还催苏鹤亭跟谢枕书办过。
苏鹤亭笑出声:“真有他的。”
谢枕书道:“可惜秦老板把限时狩猎的秘密告诉了刑天,他们打起了晏君寻的主意。”
苏鹤亭想起谢枕书对玄女说的那句话,“7-001永远也不会让他们找到晏君寻”,便道:“所以7-001带着晏君寻又跑咯?”
谢枕书说:“嗯。”
苏鹤亭琢磨了下其他生存地的位置,道:“外边可不好混。”
似乎不想让苏鹤亭失望,谢枕书停顿须臾,说:“他们去看海了,你可以当他们正在蜜月旅行。”
这会儿操作台已经准备就绪,苏鹤亭尾巴晃动,切换了尖梢,道:“那就祝他们——”
接口插入,一阵天旋地转。
苏鹤亭熟练地闭上眼,在意识漩涡里中止了祝福,他缓缓呼气,不自觉地靠近谢枕书。但很快,他就在微微的刺痛里,被长官紧紧攥住了。
刺激信号在苏鹤亭的活动区里一跳一跳的,让他感觉到一些亢奋。或许是没有再打比赛的缘故,这个病毒比之前出现的次数少了,但它仍然能刺激到苏鹤亭。当谢枕书的意识探进来,猫涌出一种难以形容的亲昵感。
谢枕书仔细寻找着病毒,这过程就好比大浪淘沙。他用意识把苏鹤亭一点点打开,在那金沙般的乐园里抚慰着猫,然而他并不如自己想象的冷静,连接暴露了他的所有想法。
那些庞杂纷乱的想法挤满苏鹤亭的脑袋,是他,全是有关他的想法,就连谢枕书破碎的回忆镜头里也都是他。他的每个表情、每句话都刻在了谢枕书这里,谢枕书用无数低语包围他。
你要跟我去看海吗?
猫。
苏鹤亭——
意识画面飞速切换,最终定格在2161年的大雪。烛阴在那场大雪中撞毁了阿瑞斯号,提前结束了北线联盟的进攻。
“实验体具有强烈的自我意识……”助手正在记录实验,他边打字边自言自语,“特效剂对他效果甚微,我们只好调高他的痛感倍数,并向他持续输入恐惧信号。”
实验人员正在喝鸡汤,闻言说:“这段不要,你删一下。”
助手照做了。
实验人员喝完汤,说:“你得这么写,‘在我们的辅助下,实验体完美执行了任务’,不要提自我意识,也不要提恐惧信号。”
助手转过头,纳闷道:“可是老师,统帅要求我们如实记录实验,这么写会不会……”
实验人员斩钉截铁地说:“你听我的,就这么写。”
助手不敢再问,老实地回头打字。在距离他一人远的地方,是个被隔离的实验台,上面伏着一直昏睡的谢枕书。
实验人员踱步过去,隔着玻璃打量谢枕书。须臾,他问:“他昨晚醒过吗?”
助手说:“没呢。”
实验人员看了下腕表,道:“把他叫醒,下午有——”
他再抬起头,发现刚还在昏睡的谢枕书正盯着自己。只是一个对视,他便吓得退后两步,浑身冒出冷汗。
实验人员口齿不清:“他、他怎么醒了?!”
谢枕书赤裸着上半身,勾下首,摸到自己的后颈,一阵酸痛。他转动眼珠,扫视了一圈,把周围的情况了解了个大概。
助手推开键盘,起来看情况。他胆子比实验人员大不了多少,不敢靠近玻璃,便捻着实验人员的褂子,躲在实验人员的身后看,道:“真的醒了!”
实验人员说:“这还有假?他……谢长官!您还清醒吗?”
谢枕书眼神漠然。
实验人员稳住心神,谨慎地说:“长官,听得见我说话吧?我是负责您的人,感谢您对联盟的付出,前几天的仗打得很好。”
他年过四十,身量适中,穿着个简单的褂子,头发偏分。比起助手,他更显成熟。他把话只讲一半,提起了前几天的战争,却闭口不提谢枕书在那场战争中的失控表现。
谢枕书没有回答,实验人员继续说:“您以一人之力摧毁了敌方战舰,现在全联盟上下都在感谢您,您就是咱们了不起的战争英雄。”
他的态度逐渐谄媚,可是这谄媚做得很不自在,显然他本人也还没有习惯这样讲话。或许是出于某种目的,让他不得不这样。
因为始终没有得到回应,实验人员缓缓靠近玻璃,态度越发和蔼:“仗打完,您也需要休息,所以这几天我没有让人吵醒您。只是今天比较特别,下午统帅将会代表全联盟来慰问您,您就要变成最年轻的高级将领啦。”
几天前他们还对谢枕书喊打喊杀,如今却又把谢枕书当作战争英雄。然而最滑稽的是,谢枕书并没有执行任何联盟命令,他甚至违背了那些命令,可他们现在需要谢枕书,谢枕书就是英雄。英雄从不犯错,英雄是时代的完人,所以他们一厢情愿地接受了谢枕书的所有行为,并自觉地为谢枕书准备好借口。
实验人员说:“统帅在昨天的公开演讲里赞赏您,说您调动厌光,是为了吸引敌方火力,这是古书上说的声东击西,虽然冒险了些,可效果显著!北线人没有了阿瑞斯号,短期内就不能再向我们展开轰炸。大家都夸您,报纸上说您在军校期间就擅长这些……”
他如同一个演技蹩脚的话剧演员,在玻璃前竭力贴近自己想要扮演的角色,用力调动着自己的五官,可是不论他说什么,都像是在唱独角戏。渐渐地,他声音低下去,仿佛觉察到自己的尴尬与难堪。
助手小声说:“老师,恐惧信号可能还没有退干净,他会不会还没醒透?”
实验人员像是落幕后的小丑,带着残余的妆容窥探谢枕书。他狂热的假象下是恐惧,在讲话途中一直提心吊胆,生怕谢枕书会突然发难。此刻听助手这么说,他也萌生出侥幸心理,喃喃道:“你说得对,很有可能……他没醒透更好。”
他们在玻璃外嘀嘀咕咕,小声交谈,岂料就在这时,谢枕书说:“你们对我做了什么?”
他声音沙哑,和平时很不同,低低沉沉的,仿佛很久没有用过嗓子了。在说这句话的时候,他虽然面无表情,却清醒无比。没有尖叫,没有痛哭,更没有还活着的喜悦,他只是冷漠的,像是和这具身体割裂了,已经不再为单纯的疼痛与恐吓所动容。
但这远比尖叫更令实验人员害怕,因为人之所以还能被叫作人,就是具有喜怒哀乐。当谢枕书不再表现出任何情感波动,代表着他接近传说中的那些“神明”,也成为了真正的战争武器。
武器是没有立场的,它们通常只负责杀人。
助手说:“我们稍微改造了一下你——”
实验人员打断助手的话,道:“我们受命帮助你连接山之神!”他在谢枕书的目光里腋下生津,仿佛被掐住了喉咙,强撑着讲下去,“这是统帅的命令,为了联盟,我们不得不这么做。”
谢枕书背部的注射口密集,排满了针头。如果没有神的骨骼,这片皮肤可能会坏死。他想起昏睡前的事情,猜测助手说的改造,应该是让他意识上载,连接烛阴和厌光。
这时,不远处的铃响了。助手赶过去,看到号码,对实验人员说:“老师,是统帅执行室的电话!”
实验人员再次看了下腕表,大惊失色,道:“怎么这么早就来了?你先接!”
助手接了电话,实验人员凑近玻璃,表情急切。他压低声音,小声祈求:“长官,统帅要来慰问您,这是公开的,所有人都会听广播,咱们刚刚打赢一场仗,你得表现出开心。长官,求求你,就说我们的实验进行得很顺利,不然……不然我就完啦!”
他神情痛苦,抓乱了自己的偏分造型,说:“如果统帅知道实验不顺利,他就会换人,现在在打仗,我会被换到前线的,可我不是军人,我连枪都不会用!”
他隐瞒谢枕书的自我意识,擅自把厌光的行动解释为一种战术,并且极力讨好谢枕书,都是为了待在这里。这里是联盟最安全的地方,炮弹挨不着。同时,塑造一个战争英雄与他有莫大的好处,他还妄想着在战后成为南线联盟意识连接之父呢。
谢枕书眼眸半垂,因为坐在实验台上,他比弯腰哀求的实验人员更高。奇妙的光影穿透玻璃两面,有一瞬间,实验人员像是在朝拜一尊沉默的神像。
半晌后,谢枕书沉下半身,眼神如同山巅永不融化的雪。他极度漠然,带着不可靠近的距离,一字一句地说:“可以,但你准备拿什么来换?”
第129章 蓝点
慰问表演很顺利, 统帅隔着玻璃,和谢枕书进行了一些简单的对答。人们通过广播听见英雄的声音,虽然他只回答了三个“嗯”, 但这也足以使大家振作奋发。
联盟各地的报纸争先恐后地挖掘着谢枕书的过去, 他们说他出身显赫, 又说他英俊无比,总之这世上最好的词语都被用来做他的形容词。一时间, 仿佛每个人都爱他,他们为他铸就无上光环,把他套牢在英雄的宝座。
统帅在广播里承诺, 他们必将打败邪恶的北线联盟, 于是崇拜的呼喊一浪高过一浪, 而处于旋涡中心的谢枕书仍然不能自由活动, 他只能待在玻璃后面。
实验人员道:“统帅还不允许您出来……您太珍贵了。”
他说到这里,不自在地摘掉眼镜,用衣角擦拭镜片, 不敢面对谢枕书的目光。
谢枕书说:“消息。”
实验人员戴回眼镜,明知道助手被打发走了,却还是没忍住左顾右盼。他弯下腰去, 把手伸进袜子里,掏出一张折起来的纸条。因为是初犯, 所以很紧张,他打开纸条的手都在抖,道:“这是我从情报组偷来的, 不一定准确, 您……您要找的7-006很可能已经回到了北线联盟,我们的军队在清理战场的时候没有找到他。”
这是交换, 谢枕书配合统帅广播,实验人员替他搜寻7-006的消息。
实验人员接着道:“虽然北线这次伤亡惨重,但情报组认为他们很快就会打回来。我们必须……”他读到这里卡顿了一下,硬着头皮读下去,“必须趁着现在好好利用您。”
他不敢告诉贿赂的对象,自己是在为谢枕书打听消息,只找了些别的借口,所以这些回复都很直白。
谢枕书没有回答,他坐在阴影里,背后是庞杂的电线,连接着计算机的显示屏。可是计算机读不懂他的心,当他沉默时,实验人员也无法辨别他真正的意图。
谢枕书道:“我知道了。”
实验人员连忙把纸条塞回袜子里,他拨弄了几下裤腿,说:“饭后需要您再次连接厌光,做第二次测试。”
这是军事命令,谢枕书必须做,否则统帅会立刻察觉到他的不对劲。实际上,实验人员撒的谎帮助了他,他在准备充足前要装作一个提线木偶。
谢枕书问:“做什么?”
实验人员拿过一旁的小黑板,上面有简单的路线图。他说:“简单的夜间巡视。”
厌光已经被修复了,它还被运到了边境,正在边境部队里待命,准备在测试后正式投入战场。
谢枕书回答了“嗯”,他知道这项技术来自36810,和北线的14区实验有着密切的关系,了解它对他更有利,并且在这个情形下,他只有靠意识连接操控厌光的时候是相对自由的。
实验人员放下心来,等谢枕书用过晚饭后,就开始准备连接测试。
南线没有专业的连接设备,计算机也相对落后,连接依赖植入型电极。在谢枕书被捕以前,他们找的实验体都无法长期工作,因为植入型电极需要侵入头骨,实验体在反复的测试连接里会出现伤口感染等问题,还不等他们进行启动测试,实验体就会死亡。但是谢枕书不同,他有神的骨骼,承受能力和愈合能力都远超常人。
不过即便伤口会愈合,疼痛依然存在,谢枕书还被调高了痛感倍数。注射对他来说不是针扎,而是刀捅。
助手全副武装,小心地打开了门。他戴着口罩,龟速移动到谢枕书身后,说:“现在开始第二轮厌光测试,长……长官请准备。”
谢枕书闭上眼,在痛感里感觉晕眩。意识迅速转动着,仿佛被股强力拽向另一个方向。
“三、二、一!好,厌光启动!”
——呼。
边境的寒风猛烈,一直做沉睡状的厌光缓缓抬起头。
实验人员说:“一切正常,通知边境部队,立刻给厌光让路。”
边境部队的军官一边吹哨,一边向后退。他挥动着一只手,示意士兵统统退开,给帐中的巨兽让出位置来。
厌光的人造皮毛在上次的爆炸中被烧掉了,南线人索性把它的肩部换成了特级金属,整体呈黑色,在夜间行走不会反光,方便执行突袭任务。
它从半卧状站起来,臂间的锁链“哗啦”下滑,砸在地上,溅起雪沫。它拖着锁链上的炮弹,走出帐篷,那一瞬间,周围的士兵都沸腾了。
“这他妈的……”军官忘记吹哨,呆呆地仰起头,在飞雪间大喊,“也太大了吧!”
厌光经过他们,地面都在震动。风雪刮在它的身上,它朝着前方走去。谢枕书的视线里是到处都是黑暗,他靠计算机的指令信号辨别方向——实验人员以为是这样的,但其实,谢枕书能看到方向,厌光自带地形检测装置。
南线人没有驱动过这些战争武器,对它们的了解都基于神书和外部检查。只要谢枕书不说,没人知道真实的操控体验。
实验人员对助手说:“给实……给长官方向,走完一圈就停下。同时让边境部队不要离得太远,有情况立刻撤退。”
厌光的造价不菲,不可能次次精修,所以在测试真正完成前,不能像上次一样草率地投入战场,何况实验人员对厌光上次的暴走还心有余悸。
助手向军官转述实验人员的话,可惜军官搪塞了几句,转头指挥人放出和厌光一起被运来的夜行游女,爬上了车,跟在厌光的后面。这条路线是他们提供给实验人员的,是部队专用巡视路线。
几个月前,边境部队在这里被北线人伏击,给北线杀得片甲不留,这条路就暂时断了。他们这次把厌光运过来,正是为了重新探路。
军官戴上头盔,通过对讲机说:“跟着它。”
厌光走向黑暗,边境密林就在侧面。冬夜里的密林黑黢黢的,雪笼罩着不远处的山峰,这里除了南线的车声,只有风声。
走到一半,谢枕书眼前简陋的地形图上亮起红色斑点。那斑点移动迅速,不等边境部队反应,枪声先响了。
“嘭嘭嘭!”
子弹猛扫在厌光身上,和特级金属发生激烈碰撞,但是特级金属没有坏。反倒是厌光后面的车,玻璃和胎都爆了。
军官说:“是北线人!”
实验人员听情况不对,立刻道:“先让厌光撤退!”
军官翻下车,无视实验人员,在跟北线人的枪战中喊:“放开夜行游女!前进!前进!今晚必须夺回这条线!”
四只夜行游女飞速爬出,拖着长发一路哀嚎。这里没有傲因,它们路上会止不住啼哭,在感应到北线士兵的芯片后,更是发狂般地向前冲撞。
密林中的惊鸟乱飞,夜行游女挥臂分拨树木,用头寻找着北线士兵。北线人似乎不敌,在激烈枪战过后不断向后撤。
实验人员怒道:“快停下!你们违令了!”
军官冲过厌光,向它挥臂,高喊着:“为了联盟!杀光他们!”
实验人员说:“厌光还没有——”
厌光动了,它奔入密林,撞开夜行游女和北线士兵,朝着山的方向狂奔。
助手道:“指令失效,长官又跑了!”
谢枕书拨开密集的枝叶,紧紧盯着地形图上显示的蓝点。红点是北线士兵,蓝点是黑豹成员,在山的附近有黑豹成员!
实验人员说:“去哪儿?长官!快停下,你已经进入北线联盟的范围了!”
侧面突然发生了爆炸,泥土和枝杈迸溅在厌光身上,可是它没有停下前进的脚步,而是越过雷区,固执地冲向山脚下。
助手说:“采集到……我分析不出来,长官要干吗?”
蓝点开始挪动,正在撤向山的那头。
厌光不会讲话,它亮起炮管,像是点燃黑夜中的火把——
苏鹤亭。
谢枕书的冷静变作冰一般的坚持,他想要见到他,活着的。
实验人员说:“再往前北线人就会开炮的,快让长官停下。”
助手道:“啊?难道还要注射特效剂吗?那些都没用啊。”
不论特效剂还是恐惧信号,不论痛感还是死亡威胁,对谢枕书都没有用。他在炮火中追逐的是一场不可及的重逢,那只是个黑豹成员,未必是7-006。
谢枕书知道。
他都知道。
可是他无法停下,心里的呼喊快要让他发疯,他想要再一次见到苏鹤亭,就算只是地形图上的蓝点,就算只是闭着眼无法触碰的短暂相聚。
谢枕书送走过很多人和物,只有苏鹤亭回过头。那句“带你走”堪比天籁,他们拥抱、亲吻再告别,谢枕书以为自己能够忍受此后无尽的寂寞和无数的死亡,但他高估了自己。
他不是武器,不是实验体,也不是神明,他是个被苏鹤亭拥抱,被苏鹤亭亲吻过的人。
他爱上了一个骗子,他送走了这个骗子。
可是他不能控制——
这一刻,每一刻,他都想见到他,和他拥抱,和他亲吻,和他离开。
然而那蓝点像流星,从谢枕书眼前划过,消失了。
第130章 边境
“叮!”
夜巡任务终止, 谢枕书睁开眼,意识犹如归巢的燕,撞进他的脑袋里。边境的寒风随即消失, 他回到了温暖的实验室。
实验人员说:“厌光启动异常, 我必须终止任务。长官, 您还清醒吗?”
谢枕书埋着头,片刻后, 他反手拔掉了连接线,道:“我很清醒。”
他的声音一如往常,让实验人员和助手面面相觑, 怀疑起刚才的骚动是否真的存在。
实验人员一紧张就抚弄自己的偏分, 好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尴尬。他说:“边境部队公然违令, 等会儿应该有执行室的电话, 今天的测试先暂停。”
他们整理了今日记录,等统帅执行室打来电话后,就去那里进行实验报告。两个人离开的时候关掉了外面的灯, 谢枕书要在黑暗里独自待到天亮。
其实他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天亮,这里熄灯后就像个小型监禁室,既看不见外面, 也听不见动静,仿佛是被隔离的孤岛。
谢枕书已经冷静下来, 他坐在这里回想连接厌光时的每一分每一秒,把边境的地形图牢牢记在心里。
只要穿越那片密林,再翻过那座山, 就能到达北线, 北线在那里驻扎着自己的边境部队。可是他们刚刚败退,为什么这么着急袭击南线的夜巡队伍?
谢枕书摸到自己的小臂, 苏鹤亭的芯片就植入在小臂的位置。他心想:在城区一战中,北线人已经考虑挖掉芯片,以免被夜行游女和傲因追杀,可是刚才的突袭中,北线人还戴着那些芯片。
他们明知道自己的芯片会被夜行游女追,为什么还要突袭夜巡队伍?
谢枕书又想到那个消失的蓝点。
不管那个蓝点是不是苏鹤亭,一个黑豹出现在战场却什么都没做本身就很奇怪。他仿佛只是在山附近观战,等夜行游女进入密林后,他就离开了——
等等。
谢枕书眸光微沉,有了新的猜测。
第二天实验人员提早到达,他套上大褂,来到玻璃前,対里面的谢枕书说:“早上好长官,今天我们要——”
谢枕书道:“消息。”
实验人员只得把话咽下去,他今天没有从袜子里掏纸条,而是把自己的工作手册折了一下,露出里面的潦草的会议记录,说:“执行室的智囊团认为我们中了北线人的圈套,他们昨晚不是冲着夜巡队伍来的,而是冲着……”
夜行游女。
谢枕书无声地在心里接上答案。
果然,实验人员说:“冲着夜行游女来的。根据边境部队今早的电话,北线人把昨晚冲进密林里的四只夜行游女全部弄走了……他们想要研究夜行游女的内在构造,破解这些怪物的指令设置。”
谢枕书猜対了,那么这样看来,那个在山附近的黑豹成员应该是负责这项行动的人,他的编号排名不仅不低,甚至很高。
思及此处,长官想到了一个人。
这个人长期徘徊在边境密林附近,在黑豹中的编号排名也很高,曾经参与过击杀狐眼的任务,却从没有深入过南线联盟,是傅承辉信赖的猎刀。
7-001。
实验人员说:“一旦指令被破解,我们就危险了。唉,早在夜行游女和傲因批量生产前,我们就曾考虑到这个问题,所以迟迟没有把它们投入战场。”
这些年南北一直在进行间谍战,按道理,南线从36810那里偷走了这样可以辨别出北线芯片的设计,应该早早用来解决联盟内部的卧底。可实际上,他们光是实现这个设计就用了很长时间,対于设计的延伸,他们没有任何头绪。
或许统帅现在最后悔的事情,就是没能好好対待36810。如果36810还活着,南线人绝不会如此被动。统帅为了防止北线系统的入侵,从天赐教口中得到了最后的救命稻草,就是谢枕书。
只要谢枕书能够操控烛阴,屏蔽北线那些花里胡哨的主神系统,南线人就还有一战之力。可惜北线人的反应也很快,他们已经开始研究夜行游女了。
这个消息対谢枕书来说称不上好消息,因为这意味着南线対他的监管会更加严格,毕竟他是根稻草,统帅绝不能让他落入北线人之手。
要行动,还是得靠意识连接。
谢枕书说:“烛阴修好了吗?”
实验人员一听到烛阴,就恢复些精神。他道:“还没有,不过快了,最迟六月,您就能再次操控它了。”
夏天。
距离现在还有两个月。
谢枕书瞟了眼玻璃外的柜子,那里挂着日历。他不动声色,対实验人员说:“你可以告诉执行室,我们能趁着北线人把夜行游女运走前抢回它们。”
他要去山的那头,利用厌光记住那边的地形。
实验人员惴惴不安,道:“可是您在两次厌光测试里都……”
谢枕书说:“北线人要打过来了。”
实验人员最怕北线人打过来,一想到他们可能会在烛阴修好前就破解夜行游女的指令装置,便感觉到一阵心慌。他连声答应谢枕书,转头去给统帅执行室打电话,征求统帅的同意。
过程很顺利,当天下午,谢枕书就再次连接了厌光。
实验人员说:“厌光启动。长官,能听到我的说话声吗?”
助手在旁边采集信号,回答:“长官表示他听到了。”
实验人员推了下眼镜,说:“好,现在下达任务指令,请边境部队——”
谢枕书拨开遮挡着厌光面部的布,离开修理帐篷。外面是个晴阳天,太阳就要下山了。
南线和北线不同,它的夏天来得很晚,边境连绵起伏的雪山正是依赖着这样的严冬。此刻,这些雪峰都笼罩在橘色的斜阳余晖里,看不见一只飞鸟。
厌光的地形图清晰,象征南线士兵的绿点呈扇面散开,他们会跟在厌光后面逼近密林。
昨晚的军官被换掉了,新来的这位姓顾。顾军官个头矮小,站在厌光面前如同小孩。他吹完哨子,跟厌光打招呼:“哥们!一会儿穿过密林,还得靠你报点!”
厌光垂下头,用炮管対着他。
顾军官忙抬起手遮挡,在后退中哈哈干笑:“别看我,当心走火!”
他们都和厌光保持一定距离,不敢像昨晚一样靠太近。
这次的作战计划很简单,要绕一点路,避开北线军队的驻扎岗。边境部队了解北线的巡视时间,选择在太阳落山前穿越密林。
助手说:“天没黑,这不是更容易被发现吗?”
顾军官道:“这你就不懂了,天黑后这片的飞鸟归林,我们就算绕得再远,惊动的飞鸟也会被北线人捕捉到,并且他们一天内的松懈时间只有黄昏。”
他们今天也没有用车,而是选择了步行。在靠近密林的时候,实验人员把路线指令发给了厌光。
顾军官说:“说起来啊……这哥们的脑袋会爆炸吗?”
助手道:“厌光不会。”
顾军官点点头:“那就好。我先说明,我收到的命令是夺回夜行游女,其次是保护厌光的安全,但我只能尽力。”
他路上爱嘻嘻哈哈,等进了密林,又有几分严肃。那头没有人回答他,他接着说下去:“联盟第一狙击手‘狐眼’你们都知道吧?他就是在这个密林里,被北线的7-001狙爆了头。”
厌光走近雪山,它不能像其他人一样匍匐隐藏,只能走另一条凹陷的窄道。谢枕书通过地形图上的亮点,已经看到了北线军队的位置。
助手说:“根据长官的神经信号分析,北线人的位置在……”
他报出几个点。
顾军官收到,缓慢地爬上了雪坡。他搓了两把雪,架起自己的枪,说:“我看到了,在那里。”
谢枕书必须在这几分钟里把地形全部记住,他没有看向更远方,因为那个蓝点又出现了。他这次可以确定,驻扎在这里的北线人里只有这一个黑豹。
蓝点突然活跃起来。
助手发出困惑的声音:“长官这是什么意思?我看不太懂——”
顾军官说:“射击!”
雪坡上的子弹瞬间喷射而出,打完一轮,北线的巡视队伍已经倒地。边境部队从雪坡上滑行向下,准备突袭,与此同时,厌光正好奔出窄道。
然而就在这时,一发子弹隔着老远的距离精准地击中为首士兵的头部,大狙沉闷的射击声震在耳朵里。随后,又是几人接连倒地。
顾军官滚在雪中,看了眼尸体的枪口,道:“是7-001!”
狙击手有引导火力的责任,他们机动性很强,不仅能击杀关键目标,还能判读地图、观察野外、追踪行迹、收集情报、构筑阵地甚至拆除反爆,心理素质和身体素质都非同寻常①。因此,被率先击毙的几个人就是边境部队突袭的先锋队。
顾军官不敢冒头,他压住身体,喊道:“这他妈也太敏锐了!”
实验人员越发忐忑,甚至站了起来,说:“长官,要不要先撤退?我担心——”
厌光亮起了炮管,只见白光爆出,打在前方!
雪地剧烈震动,硝烟弥漫。
顾军官说:“好哇!”
可是下一秒,大狙的子弹就穿越硝烟,射向厌光。厌光预判了対方的射击,靠手臂格挡,顶住火力。
实验人员说:“长官!”
谢枕书逼近北线的驻扎阵地,他压根儿没想夺回夜行游女,而是想——
白光猛爆在北线阵地,那些还没有带走的夜行游女直接被厌光轰成了废铁。
谢枕书毫不留恋地回过身,说:“任务完成,撤退。”
他已经记住了这里的地形,対除7-006以外的黑豹成员没有任何兴趣。
作者有话要说:
①参考《狙击手作战指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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