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八楼
苏鹤亭仰头说:“你来啦!”
他语气欣喜, 尾巴探出层层裙摆,快乐地拍打在谢枕书的腿侧。谢枕书用“嗯”作为回答,在狂劲的夜风中, 拉紧了西装外套, 把猫完全罩在怀中。
地毯上的火被风一吹, 燃得更烈。乐队仓皇逃窜,几个兽化拼接人跪趴在地上, 都在哭叫。门口的保镖靠火力压进房间内,“突突”的枪声不断,流弹在周围乱窜。
蝰蛇问:“能跳窗吗?”
窗外传来一声:“不能!”
隐士吊在窗边, 被风吹得左右摇晃, 脚尖绷得笔直, 就是够不着窗户。他颤巍巍地抱着绳索, 没出息地哭道:“这是8楼呢!兄弟们,快先把我弄进去!”
蝰蛇伏地,不敢动, 抱着脑袋喊:“你跳啊!”
隐士也喊:“我不敢!”
他俩大眼瞪小眼,正僵持不下,忽听枪声密集, 几发子弹射在玻璃上,把玻璃打出裂纹。隐士寒毛直竖, 当即嚷道:“哎哟!我要中弹了!”
率先冲进来的保镖手持N05霰弹枪①,这种霰弹枪结构接近步枪,精准度极高, 是刑天武装组的装备。只听一声“嘭”, 隐士面前的玻璃就应声爆裂。隐士的尖叫声瞬间拔高,他脚尖狂踢窗户, 在半空中晃得更厉害了。
玻璃碎碴溅到了谢枕书的背上,但他罩着苏鹤亭没动。
保镖的脚步没停,N05装填迅速,下一发接着打在了遮挡他们的沙发上。那真皮崩开,木屑飞迸。保镖的通话器在响:“飞行器正在路上,8楼A队注意防守,确保警长的安全……”
那位钱警长竟然也在8楼。
保镖没有贸然绕过沙发,他直接开火。N05的威力极猛,三发把沙发打出了窟窿,露出了苏鹤亭的裙摆边。保镖抬枪,说:“发现目标——”
谢枕书猛地掀起地毯,火花高扬。保镖脚下不稳,身形一歪,把最后一发打偏了。
“嘭!”
N05打掉了沙发把手,却在几秒内陷入尴尬期,这种枪唯一的缺点就是弹匣容量不足,武装组使用时会配备全身武装,避免在突发情况面前应对不及,然而保镖没有,他只着着西装。
保镖放弃换弹,还没有稳住身形,就挥起了N05。谢枕书卡住N05的枪口,反向拧过,对着保镖的脸就是一拳。
保镖身形踉跄,紧接着就被谢枕书撂翻在沙发上。他脖颈扭转不正常,在倒下的瞬息间已经毙命。
谢枕书卸掉保镖的N05,迅速换弹。他耳骨上的银色耳链微微闪光,随后滚身,吸引火力。保镖后面的人员立刻准备开枪,但是谢枕书更快。
“嘭!嘭!嘭!”
N05精准射击,那近距离的威力堪比贴面炸弹,六发放倒了保镖的先头部队。
谢枕书放下枪,再次换弹。他微微偏过的脸上还架着眼镜,听见密集的脚步声,却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正装让他看起来格外禁欲,尤其是在此刻,周遭那么乱,他的领带都没有皱。
后面冲来的保镖没有死心,两个人沿左右包抄,正绕向沙发,其中一个刚冒头,就在下一秒被N05击倒。血花喷涌,溅在距离谢枕书几步外的地板上。
另一个忍不住说:“操!”
太准了。
一把N05落在谢枕书手里,效果恐怖,不仅是单纯的精准度,还有时机,每次都把握得极佳,全部打在要害,连远近距离都始终保持在一个数值上,预判奇准。
保镖对通话器说:“8楼内部要支援,通知武装组,这是个硬茬,专业的!”
他话音刚落,后脑勺就一沉,他没有磕下去,而是撑住了地面,但随即,他的脸就被击中了,整个人瞬间侧滚出去。
保镖用脚卡住沙发缝,陡然挺起身体,拔枪就射。子弹再次击中玻璃,白色裙边如浪花般翻过,接着,保镖手中的枪就被踹飞了。他神色大变,说:“糟糕——”
苏鹤亭抬脚踹在保镖的侧颈,把人朝着沙发踢过去。他力道很大,保镖撞上把手,头还没有离开沙发,就被苏鹤亭一脚给踩了进去。
苏鹤亭说:“喂?”
通话器里的人反应很快,说:“你们已经被包围了!放下——”
“嘭!”
苏鹤亭开枪,把保镖脑袋打开花。通话器掉出来,滚进血泊中,“刺啦”地响。他蹲下身,拉过保镖的外套,隔着布料把通话器捡起来,说:“喂。”
通话器:“非法……你……枪……”
苏鹤亭道:“听不清。”
通话器那头忽然暴怒,传出和尚的声音:“苏鹤亭!!!你在干吗?你怎么回事!”
苏鹤亭甩了两下通话器上的血,它还沾着脑花,怪恶心的,说:“我在讲道理。”
和尚在那头夺过通话器,道:“你在惹事!”
苏鹤亭肩头的西装外套快滑掉了,他拉了一把,说:“不啊,我在讲道理。”
和尚道:“你讲个球!整个黑市的飞行器都在往交易场飞,你不要命了?!”
苏鹤亭说:“和尚,你是个不错的家伙,但你是个骗子。”
房间内枪声不绝,和尚一愣,怒极反笑:“我——”
苏鹤亭说:“你说刑天是新世界的反抗之火,将会和主神系统战斗到底,但你们对着大老板弯下了腰。你知道‘阿七’吗?”
和尚道:“谁?阿七?阿七是谁?”
苏鹤亭语气平静,说:“一个小孩,一个陌生人,一个被塞进负8层接客的卑微兽化拼接人。我不认识他,你也不认识他,整个黑市都可能不认识他,但他就是你和我。”
和尚道:“你今晚怎么了?”
苏鹤亭说:“我没怎么,我只想对你,对大姐头,对刑天说——”
他站起身,把通话器用力砸向墙壁。
“去你妈的反抗之火,去你妈的刑天的管控,去你妈的新世界法则!”
通话器碎了,掉在地上。
苏鹤亭转身把保镖掉下的枪踢给蝰蛇,说:“阿秀在警长手里,警长就在8楼。你现在有两个选择,一是转身跳下去摔死,二是冲出去被打死,你选一个吧。”
蝰蛇捡起枪,道:“警长在哪儿?”
隐士还荡在半空,声音被风吹得飘零:“尽头的那个房间……”
门口的保镖已经退到了墙后,谢枕书把打空的N05放回原位,接着手臂微沉,他侧头,看见苏鹤亭挂在他手臂上。
苏鹤亭说:“开房吗?房间号是0001。”
谢枕书垂眸看他,闻到他身上的酒味,伸手把那西装外套再次拉紧,淡淡道:“两个人?”
隐士荡回来,说:“不是啦……”
蝰蛇问:“你到底进不进来?!”
隐士心慌,一看脚下就脸色发白。他抱紧绳索,道:“我怕死!”
交易场的喷泉再度喷射,音乐齐响。但是立体广告忽然停止,白色光束大亮,警报声“嘀”地响彻黑夜。天空中几架飞行器正朝8楼靠拢,探灯全部集中在隐士身上。
隐士说:“救命。”
“嗡——”
飞行器的发射弹顿时朝着隐士冲出。
隐士尖叫:“完啦!!!”
岂料吊绳上方骤然一晃,把隐士直接甩进了8楼。他扒住地面,都不需要人拉,自己就飞快地挤了进去。四个人抱头,那一整面的玻璃登时全部炸裂,发射弹的火浪在这里熊熊燃烧。
隐士说:“吓死我了!”
墙后的保镖趁机射击,子弹迫使隐士又趴了回去。他跟蝰蛇挤在一处,精心打理的头发已经被吹乱了,可他还是摘下墨镜,十分有礼貌地说:“你好你好,又见面啦。”
蝰蛇不理隐士,猛地爬起来,对着门口就射。三枪中一个,把正欲冲进来的保镖击倒。然而一个不够,门口的保镖想和飞行器前后夹击,把他们一网打尽。
墙壁跟前的木制供桌上奉着一把通体漆黑的唐刀,苏鹤亭把枪塞给谢枕书,拿下唐刀,掂量了下重量,然后拔刀出鞘。
刀身雪亮,锋芒毕露,是把值得被供奉的顶级好刀。
苏鹤亭对皇帝的尸体说:“谢了。”
皇帝尸体如孵化的卵,瘫在血泊中,白花花一片,很是刺眼。
保镖闪身入内,先被谢枕书一枪击中。他没有倒地,因为后面的人拽住了尸体,用以掩护。可是对方没走两步,就被唐刀削过脖颈,那头颅静止,接着滚落在地。
苏鹤亭不擅长这种长刀,他会的都是黑豹格斗技,只知道基本的三指用力,腰部使劲,却不料这刀这么强,轻易就能削掉别人的脑袋。
谢枕书握住苏鹤亭的左手手腕,道:“这是发刀手。”
他说着抬手射击,一枪再中,把冲进来的保镖牢牢钉在门口的位置。然后他松开苏鹤亭的左手,又握住了猫的右手手腕,道:“这是辅助手。”
苏鹤亭说:“哦。”
谢枕书道:“刺、劈、挡,记住了吗?”
苏鹤亭指腹贴着刀柄,前进一步,肩头的西装滑落。他冷不丁地说:“你好帅。”
谢枕书扣动扳机的食指卡顿一秒,子弹飞出,打中敌方,人死了,看似精准,和刚才一样,但是只有他自己知道——
这一发打歪了。
他顿了片刻,问:“……可以接吻吗?”
到处都是敌人,还有枪声和烈火,房间内弥漫着血腥味和燃烧味。这样不好,也不应该,可是他很想问,也很想吻。
第92章 星光
苏鹤亭手一抖, 刀先劈了出去,道:“等会儿!”
他说的是“等会儿”,不是“不可以”。得到回答的谢枕书拎起西装外套, 把剩余的三发子弹全部打完, 门口转瞬之间堆满尸体。
靠在左侧墙壁的保镖扣上自己的防毒面具, 向通话器报告:“四个人,要突围。”
他朝后面的人打出“进攻”的手势, 然后转身,对着门内发射催泪弹。
催泪弹“刺——”地闪出白光,喷射出滚滚白烟。苏鹤亭单手掩面, 他的感官敏锐, 一瞬间就红了眼眶, 感觉有泪水上涌, 差点就流出来了。
谢枕书迅速抬手,从后捂住了苏鹤亭的口鼻。他掌心里的手帕柔软,也算一时的遮掩。
隐士在后面招架不住, 掩面流起眼泪来,只觉得眼睛都被刺激得快要睁不开了,弯着腰道:“好、好卑鄙!”
保镖掐点入内, N05对准白烟一顿射。可他扳机扣完,发现没有见血, 便心知不好,正准备后退,忽然被谢枕书迎面一脚, 给踹到了后面人的身上。
谢枕书擒住枪口, 往上抬,同时再踹一脚, 踹在保镖的侧腿窝。保镖腿窝一痛,单膝跪地,没来得及抬头,就被谢枕书屈膝狠撞了几下,向前栽倒。
保镖后面的人哪敢再冲,立刻抬手,用肩部抵住枪,朝前方射击。一发空了,下一发没有打出,自己的防毒面具先挨了枪子。
蝰蛇端着枪口,说:“这催泪弹对我没用,我还看得见,交给我!”
他启动了仿蛇机甲,头部三角形再现,短期内可无视催泪弹。虽然射得没有那么精准,但好在没有偏得太远,还是打中了对方的防毒面具。
保镖的防毒面具碎了,带有刺激性的白烟随即钻入,让他连声咳嗽,流泪不止。他不得不空出一只手来遮掩口鼻,这期间蝰蛇的子弹“突突”乱飞。
谢枕书摁住了保镖的头部,撞向门框。保镖被撞得耳鸣头晕,身体沿着边框向下滑。谢枕书拖住他,卸掉了他佩戴的催泪弹和燃烧弹,接着又卸掉了他的N05。
苏鹤亭罩在西装外套里,用手帕掩着口鼻,钻出白烟,拿唐刀拨拉尸体,闷声问:“你有没有事?”
谢枕书说:“没事。”
他的植入体不明,但似乎不受这些影响,在催泪弹的烟雾里行动如常。
隐士呛得涕泗横流,捂住口鼻也不管用,道:“这房间待不得了!”
后方的飞行器已就位,武装组开舱探出身体。他们装备齐全,在红灯闪烁中朝室内大声警告:“你们已经被包围了!”
夜风狂吹,武装组的声音却格外清晰。不等室内的几人回复,和尚就夺过发声器,从飞行器中露出脑袋。他没戴防毒面具,在半空中踩着飞行器的边缘,为了让苏鹤亭看清楚自己,把半个身体都挤出了舱门,喊道:“你小子听好!现在放下武器,把现场交给我来处理!”
他的光头在灯光中十分地亮,因为喊声用力,表情都略显狰狞。
蝰蛇说:“别信他,刑天有几个好人?这他妈是缓兵之计!”
隐士道:“哇,你还知道缓兵之计!”
和尚一口气没跟上,呛在风中。侧旁的飞行器降下垂梯,逮捕行动迫在眉睫,已经不是他一个小小的区域武装组组长能控制的。
苏鹤亭眼睛酸痛,猫耳都耷拉了下来。他两眼泪汪汪,敷衍地冲和尚挥了挥手,算作打招呼。
堵在门口的保镖听到支援声,登时重整旗鼓,预备再冲。谢枕书脚踩破门,抬手把燃烧弹砸向了前方。
“呼——”
门口的地毯立刻燃烧起来,火势汹涌,和室内的浓烟混为一体。保镖的防毒面具配备不足,除了冲锋的几个队伍,后面的人都露着脸。
谢枕书出门,两枪击翻了近距离的保镖,然后开枪打爆了壁灯。他踹开尸体,继续射击。
血花喷溅在墙面,和火光交叠。
隐士呼吸不畅,好不容易跑出室内,扶着墙一顿猛咳。他半蹲着,拖过尸体做掩体,在枪林弹雨里缩着脑袋,说:“大家别怕!我今晚来前叫了兄弟做照应!算算时间,他们也该来了!”
苏鹤亭抽刀,把血珠甩向地面,问:“你叫了谁?”
不远处,电梯忽然亮了,传出“叮”的开启声。保镖以为是交易场援兵,在电梯门开启时上前接应,不料里面一阵怪叫,随即响起错落无序的枪响,把保镖击倒在地。
隐士面上一喜,探头张望,喊:“嗨!”
电梯里跨出熟悉的双马尾,她的百褶裙裙边锋利,在跨过尸体时微晃。她潇洒地朝8楼全员挥手致意,接着露出灿烂的笑容,喊出那句:“敬他妈的!”
8楼的枪声如骤雨般爆发,把这里变成了嘈杂的午夜剧场。那些身穿奇装异服的脏话组织成员都醉得不轻,一边高声喊着“敬他妈的”,一边用不知从哪里弄到的枪支扫射。刹那间,保镖如同爆开的花朵,呈扇形倒地。
苏鹤亭说:“这不是——”
请他喝酒的双马尾妹妹吗!
双马尾双手向后,抄出背着的冲锋枪,以以一敌百的魄力冲在最前面,靠火力制裁8楼保镖。她那“突突突”的枪口一顿狂挥扫,把剩余的保镖尽数击倒。
隐士推开尸体,慌不迭地鼓起掌来,夸道:“了不起!!!”
双马尾说:“不客气,干这事我们是专业的。”
隐士一溜烟地小跑过去,极其狗腿地竖起大拇指,说:“谢啦!就知道你最靠谱!”他回过头,“猫崽,你和谢哥去尽头的0001号房间找人吧,我跟双马尾一起,要跟武装组算算账。”
苏鹤亭拿下手帕,问:“你们行不行?”
双马尾说:“不行我们就逃跑,你们自己看着办……小猫,你哭什么呀!”
苏鹤亭强调:“我没哭,是催泪弹!”
隐士摆手,说:“对对,催泪弹,你看我,我哭得才惨呢!猫崽,打不过我们就逃跑,你和谢哥快去快回嘛。”
隐士虽然人怂还怕死,但他总在一些意想不到的地方格外靠谱。人是他进交易场前就联系好的,并且他牢记苏鹤亭的话,没有找跟交易场有关系的森,而是找了脏话组织。
双马尾既然敢来,就是想好了退路。她带着一帮子酒鬼,都是脏话组织的中坚力量,大家是进过斗兽场的拼接人,有两把刷子,不然也不会屡次从武装组手中逃跑。
苏鹤亭拉住谢枕书的手,道:“谢了,拜拜。”
蝰蛇把枪藏在外套里,跟在他们后面,说:“老子也去!”
双马尾看他们走了,从地上捡起个墨镜,戴到脸上。那过大的墨镜压在她鼻尖,把她半张脸都遮没了。她对隐士说:“怎么样?这样武装组就认不出我是谁了吧?”
隐士犹豫道:“会不会太草率了点……”
室内的微型炸弹忽然炸了,把墙壁轰出个洞。武装组瞄准的红点在他们身上晃动,有人说:“入侵者增加,目标锁定,是脏话组织的成员!”
双马尾说:“啊,这就认出来啦!”
隐士猫腰,道:“小姑奶奶,打他们!”
苏鹤亭到0001号房间门口,没看到防卫。蝰蛇这会儿相当警觉,在苏鹤亭准备抬手摁密码的时候阻止了他,说:“小心暗算。”
可怜他一条没什么心眼的蛇,今晚也给逼出点谨慎来,用自己的尾巴撩起门口的地毯,把四下检查了个遍。
完事后,蝰蛇纳闷道:“那什么狗屁警长真在这里?看着不像啊。”
苏鹤亭说:“看着不像就对了,想不到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
他试了下密码,门没开。
蝰蛇说:“这密码谁知道?”
谢枕书的手臂笼在苏鹤亭上方,指尖轻敲,输入了6个数字。那门“嘀”地响了,用轻柔的声音说:“欢迎您。”
苏鹤亭一怔,侧头看他。
谢枕书道:“来过一次。”
门自动打开,内部构造和皇帝的那间相似,只是更加简约,没什么奢华的布置。客厅做了十几面镜子,和顶部人造星空相对应,使人如同踏入了一片静谧的星海。
蝰蛇说:“没人……”
星海中忽然闪出两个身影,蝰蛇拔枪就射,但是子弹穿过那两具身体,射在了墙壁上。
苏鹤亭道:“是投影。”
那两个身影在星海中对立,朝着他们弯腰伸手,做出引路状。借着微光,苏鹤亭看清它们的脸,这对投影竟然是小猫窝里“白柒”的复刻,跟楼下的白柒一模一样。
“白柒”同时微笑,齐声说:“欢迎您回家,警长。”
蝰蛇背后凉飕飕的,他靠近谢枕书和苏鹤亭,小声说:“它们在喊谁?”
谢枕书道:“设置。”
这对投影应该是屋内的引路装置,不是智能系统,无法分辨来者的身份。它们的设置里只有警长才能进入这个房间,所以不论遇见谁,都只会遵从设置,把来者统统称为“警长”。
“白柒”把他们三人引向卧房,卧房门自动打开,内配的卫生间亮起暖光。这是警长本人的习惯,他每次来到这里,都会先到卧房里洗澡。
蝰蛇惴惴不安,说:“怎么没有人?”
“白柒”自顾自地入内,拉开门,站在浴缸边垂手等待。它们做得非常逼真,近到眼前都让人难以分辨,连呼吸的声音都有,但它们安静时又会暴露出些许的怪异,浑身透露出一种极其像人,又不是人的违和感。
苏鹤亭进入卧房,看到床上的褶皱。他打量周围,道:“人刚跑。”
保镖在通话器里说要保护警长的安全,他可能在那个时候就被转移了,前后不超过二十分钟,但以交易场的速度,现在下楼肯定追不上了。
蝰蛇道:“我得追上去。”
苏鹤亭说:“来不及了,你先告诉我,阿秀怎么落到他们手中的?”
蝰蛇抹了把脸,把汗甩掉。他的改造眼是旧的,还有裂纹,也不知道他刚刚是怎么开枪的。他道:“……我被人骗了,他们……通过电话联系我,说是老板的朋友,愿意助我一臂之力,给我提供了隐士的联系方式,并承诺我目标达成后可以找他们。”
蝰蛇的目标就是找苏鹤亭报仇。
苏鹤亭心道:那晚的兽化拼接人果然跟交易场有关。
蝰蛇说:“但我失败了,当晚没有杀掉你,他们说可以给我和阿秀提供暂时的住处,喊我们上这儿来,我就来了。”
他和阿秀流落街头,风餐露宿,过得很拮据。蝰蛇原本想回去找个帮派,先混口饭吃,可以前巴结他的小弟现在都成了大爷,对他吆五喝六。他受不了那份屈辱,带着阿秀来到了小猫窝。
蝰蛇说:“上回被你们打惨了,我的眼睛还能用,阿秀的手却得好好修一修。接待我们的人说要给阿秀做检查,我同意了,可阿秀就没了!操,我后来从其他人那里打听到,这是他们的老套路,先把人骗进来,再搞过去做手术,留下药瘾,逼人给他们接客。”
他以前耀武扬威惯了,现在落魄了,讲话还是那个语气,谁也看不惯似的。但他神情沮丧,显然为这件事情烦透了,凭着一口气潜入了8楼,就是为了找到阿秀。
苏鹤亭颇为意外,说:“你俩感情这么好了?”
蝰蛇烦躁地蹭着枪口,嘟囔道:“不好,就差顿散伙饭了!”
苏鹤亭说:“你嫌弃他脑子不好,你也没多聪明。这里好歹是交易场,8楼的电梯这么好进?皇帝的侍者都经过层层筛选,到你这么轻易,显然有诈。你有句话说对了,你被骗了。”
蝰蛇道:“我有什么值得人骗的?”
谢枕书说:“皇帝。”
苏鹤亭道:“没错,把你这条蛇放进来,皇帝就死啦。如今你顺理成章地替人背锅,最早联系你的人,或许就是警长的人。”
对方一开始就料到蝰蛇的复仇不会成功,只是借这个理由把蝰蛇骗进小猫窝,再骗走阿秀,将蝰蛇引上8楼。蝰蛇能混入皇帝的侍者中,也是对方做的手脚。等蝰蛇盛怒之下对皇帝动了手,他们再趁乱杀掉皇帝,把罪名推给蝰蛇,最后把蝰蛇以“入侵者”的身份解决掉。
干净利落,没有后患。
可惜他们运气不好,中途遇见了苏鹤亭。
苏鹤亭说:“这个钱警长,为了杀皇帝也算费尽心机。”
钱警长对蝰蛇的性格了如指掌,说明他和卫知新接触过,关系不浅。可是蝰蛇都没想到他是谁,又说明他通常不会在人前露面,和卫知新的友谊长期保持在地下,没见过光。
苏鹤亭暗自琢磨,心道:这个人既能在刑天做警长,又能跟大老板暗通款曲,所图不小啊。
浴缸的热水放好了,“白柒”几次邀他们入浴,都无人回应。苏鹤亭看卧房边有楼梯,知道是通向顶层的。他跟蝰蛇打了个招呼,想了想,拉着谢枕书说:“上去看看。”
谢枕书进了这个房间后话就很少,到上楼梯的时候,苏鹤亭几步跳上台阶,然后回过身,问:“你怎么了?”
他微俯了些身,这样能凑近,声音不高不低,压在谢枕书的耳朵里。
谢枕书臂间还挂着西装外套,他面无表情,镜片后的眼睛也冷冷淡淡,看着苏鹤亭的目光好像在讨债。
苏鹤亭尾巴尖翘了翘,把裙摆撩起些许。这拐角处的楼梯略暗,镜面台阶模糊地映着他裙底的裙撑。他已然暴露在谢枕书眼底,自己却浑然不知。
星光点点挥洒下来。
谢枕书忽然抬手,拎住了苏鹤亭的前襟,把人拉向自己。他伸颈,耳边的十字星微晃,轻轻吻了下苏鹤亭的唇。
苏鹤亭没准备,等他张大眼睛时,谢枕书已经亲完了。
谢枕书说:“等会儿。”
——他已经等了很一会儿。
苏鹤亭喉间微滑,道:“禁止——”
谢枕书跨出一步,顶住了苏鹤亭。猫仓促后退,猛地靠到了栏杆上。他的话都被长官吞掉了,袒露的脖颈被迫仰起,迎接着谢枕书凶猛的亲吻。他以为只是一下,就像刚才,可是这次很久,久到他难以呼吸。
那被催泪弹刺激过的眼眸泛红,半垂着,含住十字星的银光,在凌乱交错的呼吸中,越发波光潋滟,好似要盛不住谢枕书的蛮横,再掉出眼泪来。
苏鹤亭喘息:“喂……”
他一手扶着栏杆,一手揪着谢枕书的领带,被困在谢枕书胸前,发出低低的告饶声,虽然只是个带有投降意味的“喂”。
可是长官这次很冷酷,把他亲得喘不过气,顺便压住了裙摆,不让他尾巴乱撩。
第93章 玄女
要窒息了。
苏鹤亭指尖收紧, 猫耳都变作了飞机耳。那糟糕的酥麻感传向四肢,让他脑内刺激信号狂跳。他系着绑带的后背微微上挺,和仰起的脖颈一起, 化为一条隐秘又脆弱的弧线, 落在谢枕书的掌间。
两个人鼻息急促, 等到苏鹤亭眼前昏花的时候,谢枕书才停。
猫汗津津的, 这才明白谢枕书要的亲吻是哪种。他眼眸半眯,还在缓气,须臾后, 说:“……你想憋死我。”
谢枕书撑住栏杆, 离他更近了, 道:“嗯。”
苏鹤亭大惊, 说:“你竟然‘嗯’了!”
谢枕书的衬衫被猫抓得皱巴巴,他纠正:“亲吻不会死的。”
他离得如此近,和苏鹤亭的对话几近呢喃。他总有种特别的认真, 认真到令人心痒,就像他亲吻后仍然紧扣的衬衫领口,还有他忍耐克制的眼神。
他说:“你不吻我才会。”
苏鹤亭在他的言语里丢盔卸甲。
——啊可恶!
苏鹤亭避不开谢枕书的注视, 他在那目光里,仿佛被捏住了后颈。蝰蛇正在卧房里跟投影进行简单的对答, 而他们藏在这里,额头相抵,靠接吻获得片刻喘息。
最终, 谢枕书把臂弯里的西装搭回苏鹤亭的肩膀上, 并给他系上了两颗扣。苏鹤亭尾巴尖微翘,在裙子底下轻轻摇晃。
谢枕书道:“不许翘尾巴。”
苏鹤亭说:“为什么?”
谢枕书抬眸, 道:“会把裙子掀起来。”
“哦,你说这个啊,”苏鹤亭拎住裙子,往上拉,给谢枕书露出自己的裙撑,语气惊喜,“里面还有七八层耶!”
蝰蛇受够了与投影的智障对答,他走出卧房,正沿着台阶往拐角转,说:“你们看到——”
谢枕书一把握住苏鹤亭的手腕,把裙子“唰”地拉回去。他用身体挡着猫,回头盯着蝰蛇。
蝰蛇把话说完:“……什么没有。”
苏鹤亭说:“不好意思地告诉你,我们还没走到。”
蝰蛇道:“你们走了快十分钟了!还有你哪里有不好意思的样子?你每天都一副‘老子最跩’的表情。”
苏鹤亭说:“还看不看?快上来。”
蝰蛇对楼上很好奇,只能硬着头皮,顶住谢枕书的目光,踢踢踏踏地走上来。他被谢枕书看得心里发毛,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招惹到这位煞神了。
三个人上了楼,楼上有个小厅,连着个衣帽间。他们穿过衣帽间,发现两面衣柜都是玻璃制的,里面没有摆放任何衣物,只有突兀的镜子,正隔着玻璃照出他们模糊的身影。
苏鹤亭问:“你来的时候也是这样吗?”
谢枕书看向尽头,尽头有道门。他道:“不太一样。”
比起他来的那次,这里增加了衣帽间设计,但这衣帽间就好像是强行塞进来的,和整个房间格格不入。
蝰蛇疑心重重,四处张望,觉得这地方诡异,那衣柜里的镜子像盯着他们的眼睛。这念头让他毛骨悚然,想搓一搓手臂,又怕被他们笑话,于是把手插进西装衣兜里,用外套将自己裹起来,说:“这门像个安全通道。”
苏鹤亭走到门前,看这门虽然设有密码锁,但并没有锁上,仅仅虚掩着,里面还有绿光透出来。他通过缝隙,听见一些私语,像是诵经声。
蝰蛇也听见了,他疑神疑鬼,道:“那臭和尚不会从里面蹦出来吓老子一跳吧!”
苏鹤亭说:“你想得还挺美。”
他手上稍微用力,把门推开了。
——叮!
这一下犹如推开了虚幻之门,刹那间,无数数据雨从天而降。它们绿光莹莹,排列淆乱,在黑暗中不断循环。
谢枕书说:“镜子。”
门内的空旷感都由镜子塑造,房间的地面、天花板还有四面墙壁,都是镜子。这些悬浮的数据映在镜子上,如同无尽深渊中滚出的绿色浪花,又如同没有边际的瓢泼大雨。
蝰蛇目瞪口呆,道:“这是个数据库。”
房间内有个声音呶呶不休,细小如蚊鸣。苏鹤亭偏头,静静聆听须臾,发现她在念资料。
“编号36919,女,姓名……
“旧世界停滞区159分区成员。
“现用代号……”
蝰蛇说:“谁在说话?”
房间内的声音戛然而止,只剩数据雨无声地下。
蝰蛇抓紧兜里的枪,说:“装神弄鬼!”
那个声音回答:“我不是鬼。”
苏鹤亭问:“那你是谁?”
那个声音沉默须臾,谨慎地说:“我是神。”
苏鹤亭道:“我懂了,你是个系统。”
那个声音说:“你没懂,我是神。”
她声音时时变化,每句话里的每个字都是用不同人的声音拼凑出来的,所以忽大忽小,节奏感也很差。
“我——
“我认识你们每个人。
“我时刻活在人群里。”
蝰蛇捂紧咽喉,这是他的要害。他改造眼转动,在数据雨中看不到任何人的身影。黑市没有智能程度这么高的系统,他开始怀疑对方是潜入生存地的主神系统。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可我不是那些主神系统。
“我比它们强。”
蝰蛇说:“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谢枕书道:“共存体。”
苏鹤亭不免惊讶,他知道共存体,在谢枕书的回忆中,36810的录音提到过共存体。所谓的共存体,就是一种能与系统芯片结合的新人类,是“14区”即“限时狩猎”实验的最终目的。可是无论是36810的录音,还是大姐头的资料,都记载了限时狩猎的失败。
交易场里怎么会有共存体存在?
“是……
“我是共存体。
“请叫我玄女。
“谢枕书,来自旧世界的弑神者,你好,我们又见面了。”
谢枕书微微颔首,说:“我上次来你还没有诞生。”
玄女道:“那时的我还是凡人,无法很好地操控颅内芯片,没能与你交流。现在,我的眼睛遍及生存地,我已经是自由的了。”
谢枕书说:“自欺欺人。”
玄女的声音高低不同:“我的意识成功上载,和生存地网络交融,超越了‘晏君寻’,实现了人类的终极目标,这是自由啊。”
谢枕书冷漠道:“你的身体还困在这里。”
玄女安静下去,似是被戳中了痛点。片刻后,她说:“……如果我摆脱了肉体的束缚,那我究竟是新人类,还是人工智能?我为这个问题而迷茫……”
房间内的灯挨个亮起,又挨个熄灭,这是玄女在思考。
“我和芯片融为一体,获得了整个生存地的资料。我能背出这里每个人的档案……我不仅知道他们的过去,我还能推算他们的未来……”
苏鹤亭想翘尾巴,又忍住了。他举起手,说:“打断一下,你说你知道每个人的过去?”
玄女道:“我知道。”
苏鹤亭指向自己,问:“我是谁?”
玄女道:“黑豹7-006,同样来自旧世界的苏鹤亭。”
苏鹤亭说:“等等,你喊他弑神者,喊我苏鹤亭,我就没什么帅气的称号吗?”
玄女道:“猫。”
苏鹤亭咬了下舌尖,说:“……哦。”
玄女道:“谢枕书曾来到这里寻找你,可惜生存地并没有你的资料,我认为你是大爆炸中的受难者,给他发出了一张死亡牌。”
苏鹤亭心里一跳,问:“新世界04年?”
那一年刑天对光轨区发动爆炸袭击,他是幸存者之一,被救回黑市,落到了福妈手中,并且被改造成兽化拼接人。
玄女道:“是的。”
苏鹤亭心道:原来长官一直在找我。
玄女说:“你每次上线,我都在观察你。”
蝰蛇先说了句“靠”,他裹着外套,用看流氓的眼神环顾四周,说:“偷窥狂!”
房间内的灯“啪”地亮起一盏,正照在蝰蛇脸上。玄女道:“我的任务是监视生存地。”
蝰蛇不依不饶,说:“老子干什么你都能看见?!”
玄女道:“没错,但我对你上网浏览黄色网站这件事并不感兴趣,必要时刻,我会选择系统录像,存留档案,不会时刻都盯着你。”
蝰蛇脸色发白,声音颤抖:“你还会录像……”
玄女道:“你在生气吗?”
蝰蛇说:“那都是我的隐私!”
玄女顿了顿,说:“我说了,我是神。
“神的眼睛注视凡人。
“凡人没有隐私。
“你们每时每刻,都活在监控中。”
苏鹤亭忽然想起一件事,为了管理拼接人,刑天从不公开自己的生物识别技术。从斗兽场到筒子楼,他们每次进出必经的探头真的是信息识别吗?
“面部识别和视网膜识别都被淘汰了。
“刑天没有生物识别技术。
“所有探头都是我的眼睛。”
——原来如此。
苏鹤亭心里想:难怪交易场只需要假名,因为所有人的资料早被玄女收录,每个人在她眼中都是透明的。
他问:“你和超进化系统珏是什么关系?”
玄女如实回答:“没关系。”
房间内的数据雨骤然停止,那些绿色凝固在半空,她的声音越发虚无缥缈。
“我的颅内芯片来自旧世界南线联盟。
“我没有使用阿尔忒弥斯残留的数据,也不属于狩猎实验,我的数据源于……
“……卡俄斯①。”
蝰蛇怕她走,追出几步,在那无尽数据雨中说:“你知道阿秀在哪儿!”
玄女道:“钱警长的车里。”
蝰蛇说:“操!”
玄女的声音逐渐变低,像是精疲力尽,道:“我回答了那么多问题,猫……请你也回答我。我看见你走出负8层,替阿七报仇,为什么?”
苏鹤亭把手插进西装兜里,说:“我用了他的卡。”
玄女道:“借口。”
苏鹤亭仰头,看向数据雨。他笑一笑,说:“你想要听到什么答案?正义吗?不是哦。”
他目光平静,像在答题。
“我没什么正义感,也不认识他,只是不太爽。或许他没家人,也没朋友,但是他的名字,凶手们总该听一听。你也是人,你懂吧,有时候……人类的理智会燃烧。我替他报仇,不需要认识他。在这个新世界,他是我,我是他。”
我们都是人。
仅此而已。
作者有话要说:
①卡俄斯:世界的开端及开始。
第94章 芯片
玄女得到答案, 数据雨重新流动起来,她沉默半晌,在那混乱无序的数据排列中心神不宁。虽然她刚刚自诩是神, 却没有反驳苏鹤亭说的这句“你也是人”。良久后, 她说:“我知道你们为什么而来。”
蝰蛇心急如焚, 问:“警长要把阿秀弄哪儿去?”
玄女道:“审讯厅,那里有个地下温室, 是黑市菌类栽培基地之一。”
警长把阿秀带到菌类栽培基地干什么?
苏鹤亭余光扫过蝰蛇,却发现蝰蛇更加急躁了。
蝰蛇如同热锅上的蚂蚁,道:“要不得, 上回就被你们打得瓜兮兮嘞, 再给搞进栽培基地, 人就该没得了!”
他的表情阴晴不定, 在原地转圈圈,最后一咬牙,看向苏鹤亭。
苏鹤亭:“?”
蝰蛇斩钉截铁地说:“门儿, 帮我把阿秀整回来,我这条命就暂时你说了算!”
苏鹤亭道:“交易场你都敢孤身潜入,去栽培基地却要我的帮助, 看来这个栽培基地不好进啊。”
蝰蛇搓了两下平头,说:“哪个栽培基地好进?况且……况且阿秀情况特殊, 我怕他发疯!”
苏鹤亭越发奇怪,道:“他是怎么个情况?”
蝰蛇在自己的脖子上比画了两下,做出解围巾的动作, 说:“他……”他眼睛瞪得老大, 犹豫不决,话都冲上嗓子眼, 又卡了片刻,最后用力吐了出来,“他是个人造人!”
他以为这消息能使人震惊,岂料听众神情自若,都対这个消息保持了镇定。
苏鹤亭道:“我总觉得他奇怪,原来是人造人。”
这么看来,卫达的人造人计划早就在进行了,难怪他敢勾结审讯官当街杀人,原来是手里捏着张牌,底气十足。
蝰蛇说:“你事先就知道吗?!”
苏鹤亭道:“猜的。”
蝰蛇大受刺激,他跟阿秀共事几年,一直觉得阿秀木讷寡言,脑子不好,却没想到阿秀会是个人造人。他之所以知道这件事,全因两个人逃跑时,他发现阿秀自我修复能力惊人,后颈的脑机接口与普通拼接人的设计不同。
蝰蛇说:“我是卫知新的心腹,我不知道阿秀是个人造人,卫知新恐怕也不知道。阿秀是卫达从精英队伍里拨过来的,我以前还当他有什么迟钝病……”
阿秀战斗时的反应速度超群,几乎能与苏鹤亭相比,可他対战斗外的事情都懵懵懂懂,这也许正是人造人的缺陷,也是人造人被卫达视为“下等替代品”的原因。
苏鹤亭曾经以为,所谓的人造人会是像泰坦、肥遗那样简单粗暴的生物拼接,然而就阿秀来说,他和普通拼接人没什么不同,并且除了略显迟钝这一点,没有其他问题。
警长带走阿秀,或许不是贪色。
苏鹤亭抬起食指,用指腹蹭了蹭鼻尖。他直觉审讯厅地下的栽培基地有秘密,可他又无法完全相信玄女。
一个给刑天打工的共存体,为什么要対他们有问必答呢?
数据雨逐渐熄灭,房间暗下去。须臾后,玄女用数据组就了一个绿色的影子,看轮廓像是个兽化拼接人。
她说:“猫,你是为了那晚的兽化拼接人而来,我可以告诉你,有关那些兽化拼接人的真相也在审讯厅地下的栽培基地里。”
苏鹤亭道:“那你不如直接告诉我,这是怎么一回事。”
那由数据组成的影子在房间里漫步,渐渐分裂成两个、三个……无数个。它们不仅是兽化拼接人,还是拼接人,以及幸存者。
玄女道:“我不能说。”
即便她的意识可以游荡在任何地方,可她的身体依然受困于黑市某处。正如谢枕书所说,她刚刚说的自由是自欺欺人,她只是刑天放出的风筝,在高空中的自由有限,决定她飞远飞近的线还攥在别人手中。
玄女用童声和女高音拼凑出句子:“我看过刑天的记录,他们一直在分析谢枕书,谢枕书在惩罚区中表现了‘预知’能力。但我认为,那不是超能力,而是基于庞大数据的计算,是分析后的预判,対吗?”
谢枕书如果能预知未来,当初就不必冒险来这里寻找猫的下落。他摘下眼镜,眼底的情绪晦暗,直截了当地问:“你想说什么?”
玄女说:“我也试了试。”
她根据自己的资料库和监控探头,以黑市为中心,仔细观察并分析所有人的行为,再対他们的未来进行预判。
不知道为什么,玄女的声音里没有明确的语气,而是透露出一种疲惫:“我看到所有人都在走向疯狂,拼接人,幸存者,共存体……还有人造人。在主神系统向生存地投放战争武器以前,生存地会毁于自己人之手。”
蝰蛇眉头紧锁,听得迷迷瞪瞪,道:“解释一哈噻,要打仗咯?”
玄女说:“战争早就开始了。”
苏鹤亭猫耳一动,觉得这句话不同寻常,似乎在暗示什么。
谢枕书用手帕擦拭镜片,说:“你知道皇帝今晚必死无疑,所以专门在这里等着我们。”
玄女坦然道:“是的,我想见苏鹤亭。”
苏鹤亭被点名,目光转向谢枕书,嘴里问玄女:“见我?你找我什么事?”
玄女说:“请你来见我。”
蝰蛇抓耳挠腮,道:“什么你见我我见你,你们这不是见了吗?”
房间里漫步的数据人影缓缓散开,变回无趣的数据雨。
玄女这次的思考时间很长,她似乎正在和什么做抗争。几分钟后,她说:“不……我们还没有见面,我的意识虽然在这里,但身体在栽培基地……”
数据雨的绿光黯淡,玄女的声音也越来越小。
她说:“苏鹤亭,如果你能来栽培基地见我,我就帮你……”
苏鹤亭奇道:“帮我什么?”
玄女说:“……帮你偷回记忆。”
苏鹤亭倏地一惊,道:“偷?我的记忆在别人那里?喂——”
房间内的数据绿光随即消失,只剩苏鹤亭的回音,不再有玄女的回应,她的意识已经离开了。片刻后,一张悬浮着的黑市路线图在三人眼前弹出,各种路线错综复杂,上面标记着数不清的红点,如同徘徊在复杂迷宫中的虫蚁。
蝰蛇问:“这是什么?”
苏鹤亭抬起唐刀,用刀尖点了点图上的小白星,说:“栽培基地。”
审讯厅的位置上标着颗小白星,也是所有红点围绕的核心。
蝰蛇道:“走!”
谢枕书把眼镜戴回去,开了房间的灯。灯一亮,那空旷感就消失了。他们头顶上是镜子,可脚底下踩的并非是镜子,而是玻璃。
苏鹤亭挪了下脚,透过玻璃,看见底下整齐排列着六只封闭的玻璃缸。
蝰蛇定睛一看,忽然抱住尾巴,被吓得不轻,道:“这他妈是什么……棺材!”
那六只玻璃缸里都有人,他们看起来十分年轻,但都脸色灰白,泡在透明液体中,犹如沉睡。
谢枕书蹲下来,说:“实验体。”
苏鹤亭也蹲下来,跟他头対头,道:“原来狩猎实验‘玻璃罐培育计划’是真的。”
36810说过,这些被植入芯片的实验体如同植物一般,被长期养在玻璃制造的营养缸中,无法脱离营养液生存,也很难适应真实世界。可比起植物,他们看起来更像是无辜的标本。
苏鹤亭用指尖轻轻敲了一下玻璃,道:“他们都叫‘晏君寻’?”
刚刚玄女提到了这个名字,苏鹤亭还记得36810的录音,录音也说过,在狩猎实验中,所有实验体都共用一个身份、一个名字。
谢枕书说:“嗯。”
可惜这几个实验体都死了,不知道警长把他们的尸体保存在这里是为了什么。
苏鹤亭道:“你说过,珏日记里画的‘兔子’,是唯一活下来的晏君寻,他被7-001带走了,那玄女是谁?”
谢枕书眸子抬起,跟苏鹤亭対视。他说:“不好说。”
“不好说”这三个字意味着他知道一些信息,只是还不能确定。
谢枕书道:“共存体只属于狩猎实验,因为只有狩猎实验拥有可植入芯片的实验体,南线联盟也做不出这样的芯片。”
苏鹤亭说:“她骗我。”
谢枕书対“骗”这个字颇为敏感,他眸光微动,顿了一会儿,道:“……实验体的记忆都不可靠,他们的芯片可以被人或系统修改。”
玄女也许不知道自己的记忆出了问题,她被刑天设置为“来自南线联盟且与狩猎实验及珏无关”,可事实上,她正在使用的这枚芯片很可能和“晏君寻”是同款。
苏鹤亭猫耳飞折,他突然站起来,说:“走吧,去瞧瞧。我倒是想看看,她要怎么把我的记忆偷回来。”
谢枕书捏了下指节,眼神深邃,轻轻地“嗯”了一下。
蝰蛇憋住疑问,板着脸装没听见,以免这两个人嫌他知道太多,把他半路做掉。他见他们要走,立刻跟上。
8楼的火拼刚刚结束,和尚正在清点伤亡人数。他戴着通话器,听大姐头说话。
大姐头说:“……今晚让隐士跑了也好,他机灵点,知道观察风向。”
双马尾在楼顶留了飞行器,见势不好带人就跑。脏话组织一群人呼啦啦地飞出8楼,底下的群众还以为是群体自杀事件。
和尚大臂擦伤,他捂着伤口,转头看向皇帝的尸体,道:“可是秦老板死了,又是一堆麻烦。”
大姐头说:“老秦死了,还有个小秦,你做好分内事就够了。”
她的话说得婉转,只字没提警长。两个人心照不宣,便中止了通话。
和尚起身,拨开象牙小几,用脚踢了下躺在地上的银虎斑。周围的武装组成员正在清理尸体,他说:“你的大老板死了,小老板呢?”
银虎斑药瘾发作,蜷在地上神色狰狞,发出几声急喘,答不上话。
和尚也没指望银虎斑回答,他刚刚得了大姐头的令,要办“分内事”。他说:“听说穿裙子的暴徒是你领上来的,我现在怀疑你跟暴徒里应外合。”
银虎斑哆嗦不停,道:“不、不……”
和尚一枪托打晕了他,干脆利落:“把人带走。”
武装组成员给银虎斑扣上感应锁,拖走了。和尚走到窗边,看底下还乱糟糟的,挤满了豪车。他从兜里摸出根折断的烟,凑合地抽了几口。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他始终没派人去检查0001号房间,而他给出的理由谁也无法反驳:没有警长的搜查令。
劣质烟呛喉咙,和尚抽惯了这种货。他在袅袅淡淡的烟雾里,対皇帝的死感觉麻木。他忽然想起什么,回过头,又看了眼皇帝。
这个场景和上次何其相似,只是上次躺在那里的人是卫知新。
和尚想到卫知新,就想到卫达。他问过卫达,明天会更好吗,卫达当时是怎么回答他的呢?
——対我们这种人来说,每天都是晴天啊。
是吗?
和尚把烟抽完,想说点什么,最后,他重复了那句:“……去你妈的新世界法则。”
第95章 普通
审讯厅坐落在黑市的中心地段, 它背朝交易场方向,和斗兽场遥遥相望。整体建筑呈三角形,腰身设计都是玻璃, 并在附属的广场上立了一个神话刑天的立体投影。那投影手持巨斧和盾牌, 会在广场上巡逻, 时不时做出劈砍的动作,代表刑天即便断头也不服输的反抗精神。
十点整, 一辆银色货车停在审讯厅附近的居民区巷子里。隐士从屋檐下探头,朝货车挥手:“快进来,就停在这边。”
货车根据隐士的指挥, 驶进院门, 刚刚好能卡在墙根的位置上。车门一开, 苏鹤亭跳了下来。
隐士说:“上楼, 别给人看见了。”
他们三人没说话,跟着隐士钻进了简陋的楼道,上到四楼。隐士推开老式铁栏门, 让他们先进,待他们入内后,把门从里面锁上了。
客厅内光线不好, 只有一个窗户,能透过玻璃看见审讯厅的楼。居中一条长桌, 摆放着几个显示屏,显示屏的线都交错成团,上面还积着陈年老灰。
“早啊, 欢迎来到我们的基地。”双马尾正坐在显示屏前, 跷着二郎腿敲键盘。她转过头,问:“你怎么不穿裙子啦?”
苏鹤亭刚洗过澡, 换了身西装,没有穿马甲,领带也打得歪歪扭扭。他弯腰,看那些显示屏,道:“太扎眼了。”
他们今天有事情要做,比起裙子或T恤,西装更好混入其中。三个人昨晚离开交易场后,借谢枕书闲置的信息ID卡跟隐士通话,从教堂那片区域找到了这辆货车,并按照隐士提供的地址,开到了这里。
这个“基地”就是个废弃的民居,藏在贫民窟,四周没有监控探头,也没有常驻巡查队,适合总在惹事的脏话组织,被双马尾租下来当作秘密基地。
双马尾说:“是有点,不过好看。那条裙子是谁送你的?”
苏鹤亭道:“负8层里的一个朋友。”
双马尾晃了两下拖鞋,说:“负8层卧虎藏龙,你朋友有品味,那裙子没个三四万拿不到呢。”
苏鹤亭想到秦跟银虎斑的对话,问:“你听过‘秦’吗?”
隐士倒着茶,连忙说:“这个该问我!”
大家都看向他,隐士把茶杯送到谢枕书手边,清一清嗓子,道:“秦嘛,最早提议建立交易场的就是秦老板。传闻他在旧世界是做医用植入体生意的,到了新世界更加如鱼得水,和斗兽场保持了几年合作,麾下有专攻植入体强化的优秀团队。04年以前,参赛选手使用的植入体十有八九都是出自‘秦’。”
他说着,把自己的大袖子挽起来,露出胳膊。
蝰蛇说:“你还真是个拼接人。”
隐士道:“哎呀,不要以武力论英雄嘛!”
他的肘关节是机械制造,在底部,刻有一个小小的“秦”字,并配有花冠标识。
隐士用指尖指给他们看,说:“看见这个花冠没有?是红色郁金香哦。但凡有红色郁金香花冠标记的植入体,都是秦老板最后的杰作。我虽然不能打,却也没有经历其他拼接人要经历的适应期,因为这个肘关节和我原本的几乎没差别。”
双马尾撩起刘海,睁大自己琥珀色的改造眼,说:“放大放大,让我仔细瞧瞧!”
隐士只好举着胳膊,继续道:“为了换这个,我当年可是拼了老命呢。”
他以前坑蒙拐骗,伪造假古董,凭靠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把假货高价卖出,哄得一众大老板把他奉为座上宾。可是骗人总有被识破的那一天,隐士不欲旧事重提,感慨完就翻过。
他说:“交易场刚建的时候,秦老板的生意如日中天,可惜他04年暴毙了,继任的是他弟弟,就是昨晚被爆头的皇帝。皇帝不搞植入体,他把秦老板的植入体团队转卖给别人了,自己做起了小猫窝,后又把整个负8层收入囊中。
“不过呢,秦老板有个儿子,叫什么不知道,只露过几次面,一直在养病。这个小秦和皇帝关系不合,我是有听过一些传闻,说皇帝把小秦也弄到了负8层。”
蝰蛇抽了下鼻子,拉低帽檐,想起自己被小猫窝骗的经历,说:“他们什么人都敢动?”
隐士道:“敢啊,姓秦的那会儿比卫达还硬。你知道兽化拼接人怎么出现的吗?就是他家造的,还有反应神经手术,最早也只有他们能做。兽化拼接人的初衷是结合动物特性,制造出一批武力强劲的新人类……”
新人类。
苏鹤亭直起身体,转头看向审讯厅,在那刑天幻影里思考。
又是新人类。
旧世界做狩猎实验,是为了新人类,新世界做改造手术,还是为了新人类,就连卫达的人造人计划也是,仿佛有个怪圈,或者有股神秘力量,对人类持有不满态度,需要人类不断地强化、改造、拆解自身,以此获得新生。
隐士说:“昨晚皇帝死了,刑天今天一定会在审讯厅召开会议。我建议,要找那什么玄女,得兵分三路,从不同的门进去。”
谢枕书一直在沙发上垂眸休息,没讲过一句话。等隐士说完,他抬手揉了下额角,道:“不能分开。”
蝰蛇手里没有审讯厅的分解图,跟着谢枕书说:“不能分开!”
谢枕书转过手腕,扫了眼时间,说:“10点半会下暴雨。”
今天确实是个阴天。
谢枕书盯着秒针,那“咔咔”走的时间像加了速一般。两分钟后,他说:“几个供电站附近失修的墙壁会坍塌,武装组得调抽人手前往检查。”
武装组在黑市能用的车辆、飞行器都有限,分散出巡后,再往回赶需要时间。没有了玄女的眼睛,审讯厅每层的信息识别等于零,这是苏鹤亭换西装的原因,他们可以稍作伪装,正面直入。
苏鹤亭说:“这个任务只有三个人噢。”
隐士面朝蝰蛇,惊讶地问:“你下车啦?”
蝰蛇道:“是你!”
隐士掩面,说:“没有我,谁给你们打掩护?蝰蛇,你这眼睛都裂成拼图了,不如你留下来陪双马尾打游戏。”
苏鹤亭说:“这里有替换眼吗?给他一个应急。”
双马尾拉开抽屉,在里面一顿翻,找出颗眼珠子,道:“有是有,可没人会装啊。”
蝰蛇不想被当作累赘,心一狠,说:“医用镊子有没有?我自己换!”
他用了个燃烧剂,就坐在沙发上,自己换了。那手法极其粗暴,又没有麻醉剂,安装时疼得他青筋暴起。幸亏他这只眼是为战斗而设计的,早早考虑到了这种紧急时刻,不需要太复杂的程序和太高超的技术。但这只替换眼终究不比正经改造眼,可使用时间很短,并且异常脆弱,只能保证他在一定时间里能看清东西,过期或者面部受击都可能造成重伤。
双马尾昨晚在交易场大闹一场,今天困得两眼发直。她趿着拖鞋,说:“货车里的枪支弹药都是归系教藏在教堂里的东西,如果你们潜入失败,死前记得把它们销毁掉,不然我就有大麻烦啦。”
她歪过头,双手合十,露齿一笑。
“拜托啦!”
隐士说:“呸呸!不要讲丧气话!”
双马尾挠头,哈哈大笑,道:“死就死了,有什么不好意思,大家都会死嘛!哦,如果你们成功了,记得把这个交给玄女。”
她从桌上抓起张纸,塞给苏鹤亭。苏鹤亭摊开,是张涂鸦海报。
双马尾并起双指,说:“组织招新,欢迎光临。我的心愿就是,让生存地,不,让全世界都听一声‘敬他妈的’!”
她神采奕奕,桀骜不驯,在给刑天制造麻烦这件事情上是个行家。
说来有趣,教堂原本归属于崇拜主神系统的归系教,如今却属于反叛一切的脏话组织。那屹立在教堂上的女武神每日都得聆听“他妈的”,这和主神系统禁止说脏话的规定相矛盾,是在跟主神系统意志长期对抗。
新人类。
苏鹤亭脑袋里又跳出了这个词,他把海报揣进兜里,也并起双指,道:“谢啦。”
几分钟后,隐士把他们送下楼。他扒住车门,在没人注意时,对苏鹤亭说:“审讯厅B2出口处有辆机车,如果万不得已……你要自己用。”
苏鹤亭道:“哦。”
隐士眨了眨眼,说:“实在找不到玄女就算了,下次还有机会。”
苏鹤亭想了想,道:“我有种预感,如果我今天不去见她,就会再也见不到她。”
隐士说:“她是什么人?非得让你冒这样的险?不值得的弟弟。”
苏鹤亭道:“我的记忆可能在那里。”
隐士换回大袍袖,又是那副高深莫测的样子。可他是个普通人,在这新世界艰难求生,有时候,他讨厌自己手无缚鸡之力,也讨厌自己的贪生怕死。他每日睡前都在反省,虽然这样的反省新世界不需要,新的一天到来,他还会是个普通人。
这烂世界能杀人,但不能杀掉所有这样的普通人。他承认自己的无能,也希望自己勇敢。在这一刻,他很想爬上车去,跟着他们一起走。
可他害怕。
隐士抬起手,讲笑话似的:“我一听你要去审讯厅,吓得手抖到现在。猫崽,记忆那么重要吗?旧世界不值得留念,想想佳丽,一辈子都在找女儿。我有时候都想她失忆,起码不必再在酒后痛哭。你也看过她的腿,为了出去找女儿,断了多少次?猫崽,咱们失忆后过得不也挺开心吗?”
苏鹤亭看着隐士,缓缓道:“开心。”
但他现在想知道更多。
隐士叹气,说:“算了……你去吧。”
天气阴沉,到十点半,暴雨准时下起来。隐士退回屋檐底下,朝他们挥一挥手,喊道:“小心点。”
货车倒出院门,在颠簸中驶向他们预选的第一站。如谢枕书所说,短短十几分钟后,路标先熄灭了,紧接着,刑天的投影也消失了。
审讯厅内的会议还没开始,钱钢钱警长正在和卫达寒暄,室内的灯就灭了。他抬起头,奇怪地问:“怎么回事?”
“3、4、5三个供电站都出问题了。”
“检测系统打不开。”
“电梯也停了!”
大姐头站在窗边,正抱臂依着玻璃。她透过凌乱的雨痕,看见几辆飞行器出动了。直觉告诉她,不要妄动。她侧过头,对通话器说:“把巡查任务推给别的组。”
和尚正在审讯室里跟银虎斑对峙,他推门出去,走廊里都是喧哗声。他问:“我们不去?万一……”
大姐头道:“哪有这么巧?恐怕是调虎离山之计。”
大厅里乱哄哄的,却没有人员乱窜。几个前台男孩儿在小声说话时,旋转门就进来了三个男人。
为首的兽化拼接人戴着墨镜,遮住了眼睛。他那毛色乌亮的尾巴微晃,趴到柜台上,托起腮,语气熟练:“哈喽,能刷卡吗?我现在要上楼。”
审讯厅很少能看见兽化拼接人,大都是大老板的保镖。但这种可爱系的猫化拼接人基本没有,前台把握不定他的身份,目光流连在他身上,问:“请问你是……”
苏鹤亭说:“卫老板。”
前台“啊”一声,起身接待,匆忙说:“是卫老板的人啊。”
苏鹤亭食指轻轻敲打,道:“我老板在13层开会,让我送东西上去。现在电梯停用了是吗?”
前台道:“突然断电了,您得先提供……”
“啊——”苏鹤亭头疼地说,“那我岂不是得爬楼?算了,你帮我送上去吧。”
他拿出个匣子,拳头大小,递给前台。
前台慌不迭地接过东西,烫手山芋似的。他没有牌子,不能随便上楼,但见苏鹤亭语气跋扈,猜想这猫或许是卫达的得力手下,不像是假的,便又不敢拒绝。一个人僵在原地,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苏鹤亭说:“你怎么不去?”
前台慌神道:“对、对不……”
苏鹤亭说:“我懂了,你没牌子嘛。那怎么办呢?要不然我去楼下等会儿。你们楼下有娱乐间吧?”
前台赶忙把东西还给他,道:“有的有的!负一层是休闲区域,您从安全通道下去就是了。”
玄女在地下的温室栽培基地,根据他们手里的分解图,栽培基地需要经过两层检测,属于刑天的秘密地点,是普通员工的禁地。他们要先下到休闲层,再通过第一层检测。
苏鹤亭把匣子丢给蝰蛇,抄起兜,说:“拜拜。”
三个人从关掉的检测系统门旁经过,又经过电梯门,到武装组看守的安全通道。前台跟在后面一路小跑,对武装组说:“是卫老板的人!”
武装组成员持枪守门,戴着防毒面具,跟苏鹤亭隔着墨镜对视。苏鹤亭下巴微抬,淡淡说:“让路。”
大老板的保镖都是臭脾气,跟武装组一直不对付。他们喜欢摆架子,进门也都大摇大摆,很少会主动掏证件。
武装组成员想说什么,可是他的耳内通话器一片吵闹,几个区域为了谁去巡查任务争论不休。他忍了忍,挪开了脚步,让他们过。
三个人进入安全通道,蝰蛇开路。苏鹤亭下了几个台阶,忽然想起什么,歪身问:“你怎么知道供电站的墙要塌?”
谢枕书专心看路,道:“……猜的。”
苏鹤亭说:“那你——”
谢枕书伸手握住猫的手臂,让他稳稳踩到台阶。这通道里有些暗,场景奇妙地与记忆重叠。长官指尖微微收紧,道:“这是计算结果。”
苏鹤亭问:“谁算的?”
谢枕书注视着他的眼睛,答道:“十字星。”
第96章 路窄
十字星?
苏鹤亭一瞬间分不清谢枕书是在说耳饰, 还是回忆中的那个半成品。这时,前方的探照灯忽然亮起,晃在蝰蛇的脸上。
蝰蛇的替换眼不能直视强光, 他下意识地用手遮挡住脸, 说:“别瞎照!”
通道口的武装组成员问:“牌子有吗?拿来看看。”
蝰蛇脸上贴着创可贴, 把手伸进口袋里,掏出证件, 递了过去。同时,他墨镜后的眼睛瞟向成员身后,默数着通道口的成员人数。
他用的是自己以前的证件, 上面的磁条原本要过检查, 但现在断电了, 只能靠人工识别。
武装组成员端详证件, 看到上面盖有卫达的私章。私章上附有特殊涂层,严禁仿造,在交易场也很难买到。他确定证件是真的, 便抬头看向三个人,问:“卫老板叫你们来的?”
蝰蛇有经验,道:“不然还是哪个?”
武装组成员说:“生命监测器给我看看。”
蝰蛇用拇指刮了两下创可贴, 不耐烦道:“你查老子好久嘛?”
武装组成员把证件还给蝰蛇,一定要检查他的生命监测器。好在蝰蛇虽然被卫达驱逐了, 生命监测器上的信息却没有更新。
刑天严防主神系统,拒绝在自己的审讯厅内使用太多智能设备,这使得他们的信息更新很慢。按道理, 和尚那头早就知道标有“蝰蛇”这个名字的证件已经报废了, 可复杂的区域划分和淆乱的职能安排,让他们之间无法信息共享, 这边的武装组压根儿没有得到消息。
成员核対完信息,让开路,示意他们过。同时,他摁住耳内通话器,向大厅的武装组通报:“卫老板的三名保镖已到达负一层。”
他没法搜保镖的身,就无法确定他们三个人身上有没有枪,只能随时向其他成员通报他们的位置,派遣人手盯着他们。
三个人下了矮阶,迎面是个放松吧台。因为断电影响,刑天职员都在忙碌,留在这一层休息的人不多。
蝰蛇坐到最边缘的位置上,说:“门口有一个小组,都带着N05。”
苏鹤亭接了杯水,边喝边说:“你漏人了。”
谢枕书道:“三个组。”
蝰蛇面子上过不去,嘴硬道:“我眼瞎!”
苏鹤亭喝完水,转着杯子玩,说:“黑灯瞎火的,确实不好看见。你往左转,那有个假山风景区,靠边有三个台球桌,正在打球的全都是武装组成员。”
蝰蛇悄悄转头,道:“这么多人。”
这一层零零散散六十来个人,有大半都是武装组成员。整个黑市的武装组数量不算多,他们平时都待在自己负责的区域,接到巡查队的电话就会出动。至于审讯厅、监禁所这类地方,他们会轮流值班,受警长或总督的直接调遣。
一般来说,这类地方的武装组人数最多,因为都是刑天的机密要地,更何况审讯厅底下还藏着个栽培基地。
谢枕书说:“委员会今天也在这里。”
苏鹤亭道:“老秦死了嘛,他也是委员会中的一员,委员会总得対他的死表示表示。”
另外,苏鹤亭心想:今天的会议搞不好还是凶手钱警长亲自主持的,他们这群人你杀我我杀你,在一个泥坑里钩心斗角,就他妈离谱。
蝰蛇掌心里出了点汗,他说:“等一会儿……我手里全是汗!”
苏鹤亭把空杯推回去,说:“想想你是来干吗的,再犹豫阿秀就凉啦。”
靠!
蝰蛇忽然起身,按照他们的计划,走到台球桌边,硬邦邦地问:“赌球吗?”他从口袋里掏出两包烟,丢在球桌上,“摸黑打,赌两包好烟。”
苏鹤亭尾巴略抬,轻轻戳了下谢枕书的侧腰,眼睛还看着空杯,说:“拜拜。”
谢枕书转头,耳边的十字星也跟着转。他说:“十分钟。”
断电时间有限,他们想往下走,就得暂时分头行动。
这一层专供审讯厅职员使用,在虚拟环境上花费巨资,打造出了一个热带雨林供人放松,而要维持这样的环境,需要一个稳定的环境模拟器。模拟器就在这一层,谢枕书得去搞定它,让这一层的虚拟雨林失效,露出被隐藏的下一层入口。
苏鹤亭点头,道:“十分钟后见。”
谢枕书站起身,去了洗手间,背影在昏暗的照明灯光里显得格外出挑。
苏鹤亭没收回目光,突然,有人在他旁边坐下。
“你好,”対方穿着简单的衬衫,跟苏鹤亭打招呼,“刚看你过来坐,同伴去洗手间了吗?”
苏鹤亭反问:“有事?”
対方说:“没事,就是感觉你很眼熟。”
苏鹤亭猫耳倏地抖动了两下,他转回头,隔着墨镜,看清対方的长相。
——真是冤家路窄。
他认得这个人,但是因为光线,又或许是因为穿着,対方竟然没有认出他是谁。
苏鹤亭露出笑容,异常阳光,说:“你的搭讪方式挺老套的。”
対方头发打理得当,戴着腕表,不是武装组成员,而是隶属于审讯厅的管理层职员。他长相周正,得到回应后笑了两声,并不局促,显然是经常做这种事情。他道:“喝酒吗?我可以请客,这层的调酒师是我的老朋友了,你喜欢什么?”
苏鹤亭食指轻敲着空杯杯口,说:“我工作的时候不喝酒。”
対方说:“挺好的,很有职业素养嘛。”
他神情间有种把控全场的自信,但这种自信通常都是自我感觉。好比现在,他拉了下屁股底下的椅子,离苏鹤亭近一些。
他说:“今天断电,估计会要开很久,你一直在这儿等着老板下班吗?你是跟着卫达的?我认识卫达,我舅舅跟他是朋友,所以我也算认识你。你这么可爱的小猫,我想不出来你会怎么打架。”
苏鹤亭握住空杯,道:“是吗?”
対方凝视着苏鹤亭,故作深情,片刻后,他说:“做这个工作很辛苦吧?我其实能感同身受,因为我也是,做着一份自己不喜欢的工作。唉,但我是没办法,我舅舅非得要我来干,好在这里月薪挺高的。你去过城中心吗?我在那里有套房……”
他喋喋不休还自以为是,手不安分地放到柜面上,想要制造一个偶然触碰。
苏鹤亭忽然问:“你脸上的疤怎么来的?”
対方尴尬停下,紧接着神色略变,强笑道:“这个疤?小事。我舅舅以前让我到下面历练,我就做了一段时间巡查队,专门处理一些垃圾。”他烦躁地换了下脚,接着说,“那会儿有个兽化拼接人,也是你这样的小黑猫,不过没有你可爱。他到处卖药,为了维持秩序,我必须得抓他啊!结果他喊了五六个渣滓围堵我,我一个人跟他们搏斗……最后落下了这个疤。”
他后面这段话说得十分流利,表情、语气都像真的,好像真有那么个兽化拼接人,好像他真如他所言的那样勇猛。
苏鹤亭用鼻音“嗯——”,似乎没太当回事。
対方没得到想象中的夸赞,不由得更加来劲儿。他转过头,把有疤的那边给苏鹤亭看,夸口道:“他们五六个人都带着电棍,想要我的命。”
周围的虚拟雨林就在此刻失效,谢枕书成功关掉了模拟器。
対方还没有意识到什么,仍旧在说:“好在我当时——”
他话音没落,头就被苏鹤亭撞向柜台。苏鹤亭语气不善:“你还挺会编啊。”
这一下把対方撞傻了,听见苏鹤亭压低声线,心下一动,想起什么,立刻神色大变,说:“苏鹤亭!操——”
苏鹤亭抄起柜台后面的一瓶酒,翻手砸在他头部。酒瓶“嘭”地爆碎,酒水溅了他满脸,吓得他狂哆嗦。
猫说:“闭嘴!”
対方哪有他自己说的那么勇猛,眼泪唰地流,只会贴着柜面尖叫。苏鹤亭把他拽起来,他两腿发软,全因为害怕。
他适才讲的全是屁话,这家伙在巡查队工作的时候天天电话骚扰区域内的拼接人,见到苏鹤亭以后,尾随了苏鹤亭半个月,又带着四五个人半夜闯进苏鹤亭的房间,被苏鹤亭打断了两根钢棍,带着满头满脸的血爬上刑天急救飞行器。
苏鹤亭最后因为伤人进了监禁所,他却沾了舅舅的光,伤好后进了审讯厅。在审讯厅臭毛病不改,到处物色长相漂亮的兽化拼接人,还给自己脸上的伤编了套故事。
苏鹤亭抬脚把対方踹向地面,椅子翻倒,他从腰后摸出枪,在上膛时踩正対方的脸,说:“卫达的保镖你也敢搭讪,看来你舅舅是个能人,不如你报个名字给我听听,如果我认识,今天我就再放你一马。”
対方见枪大叫:“武装组——”
苏鹤亭抬手一枪,击中侧方的武装组成员。他说:“再给你一次机会。”
対方浑身战栗,看苏鹤亭表情认真,就把希望都寄托在舅舅的大名上。他口齿不清,道:“钱、钱……我舅舅是钱警长——”
“嘭!”
苏鹤亭一枪打中了対方的眉心,收回脚,遗憾地说:“我骗你的。”
虚拟雨林失效后是他们动手的时间,台球桌那边的燃烧剂瞬间燃起来,蝰蛇用球杆击倒两个武装组成员,听枪声一起,便随即猫下腰,借台球桌做掩体,喊道:“入口在哪儿?我没看见!”
通道口处的武装组已经反应过来,他们关闭通道,在架枪时用探照灯巡视。但那灯太亮,反而暴露他们的站位。
苏鹤亭忽然抱头,蹲下身喊:“谢、枕、书!”
通风管内“哐当”地滚动过什么,不等通道口处的武装组前锋伏地,他们头顶的位置就炸开了。
“嘭——”
天花板上的吊灯下砸,探照灯也熄灭了。
苏鹤亭拍着灰,抄起椅子,还没跑出两步,就跟谢枕书撞上了。他扔了椅子,抓住谢枕书,说:“入口在右边,快跑!”
第97章 基地
这一层的警报声大响, 武装组成员手持N05,不仅分出人手围堵他们,还留下了一组严守下一层的入口。刹那间, 武装组夜视仪的红色探照灯在苏鹤亭眼前乱闪。
蝰蛇说:“闭眼!”
谢枕书率先伸手, 把苏鹤亭的脑袋摁进胸口。蝰蛇丢出两发闪光弹, 周遭瞬间陷入噪音的狂浪中,犹如被摁下注销键, 一片白亮。
苏鹤亭折出飞机耳,被闪光弹震得短暂失聪。他堵住耳朵,对蝰蛇喊:“你怎么总想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招!”
蝰蛇低头检查自己的西装内兜, 说:“完球, 我装错弹了!”
结果歪打正着, 闪光弹让武装组的瞄准镜暂时失效, 给他们空出了将近两分钟的时间。
谢枕书脚踹凳子,凳子横飞出去,撞在不远处的武装组成员膝窝。成员腿一弯, 险些跪下。没等他放下捂眼睛的手,后脑勺就被谢枕书摁住,砸向了地面。
“咚!”
成员手里的枪一松, 他还想再握,可惜苏鹤亭伺机而动, 一脚踩住了他的手,接着脚尖微歪,把N05踢向自己, 捡了起来。
N05“嘭嘭嘭”地连发, 打出巨响,把附近的武装组成员全部放倒。
蝰蛇从台球桌下爬出来, 想走,后领却被拽住。他身体后仰,摔在地上,跟武装组成员缠斗在一起,嘴里喊道:“等等老子!”
苏鹤亭说:“你小心点。”
蝰蛇听完这句话,潜意识里觉察不好,立刻翻身,让武装组成员顶在自己上面。只听一声枪响,武装组成员的血花溅了他满脸。他头皮发麻,推开尸体,道:“你差点打死我!”
苏鹤亭把枪口抬高,瞄向蝰蛇的背后,说:“我提过醒了。”
音落,他又连续开枪。
武装组在闪光弹的干扰下吃了大亏,他们虽然受过专业训练,却不像拼接人那般经过植入体强化,在反应速度上慢了许多,一旦没有提前准备,就会丧失部分武装优势。等他们从失聪、晕眩状态恢复,人已经被放倒一半了。
守门的成员快速后退,贴着入口,摁住通话器,道:“负一层报警!请立刻关闭向下的电梯!”
通话器内的电子音反应迟钝,说:“你好,请你重复一遍……”
成员急道:“我说关闭向下的电梯!”
通话器内的电子音停顿片刻,回答:“好的,正在为您关闭电梯,倒计时准备,十、九……”
谢枕书的子弹打完了,他手指钩动,反握住枪口,用枪托砸翻了守门的成员。
通话器里还在倒数:“……六、五……”
苏鹤亭“咔嚓”换弹,接连几发打烂了挡路的防爆盾。地上的血水潺潺,那电梯大开,仅剩的武装组成员改变主意,一边喊着“退”,一边挤向电梯。
电梯门随着播报声缓缓关闭,在电子音数到“二”时,门缝里骤然插进N05的枪身,卡住了电梯门。下一秒,原本要关闭的电梯门就被硬生生打开了。
武装组成员只觉得门外追来的是怪物,他猛地架枪,贴着扳机的手指全是汗,吼道:“后退——”
“嘭!”
他慢了一步,“扑通”一声滑到地上,先被击毙了。
谢枕书跨进电梯,手背上溅到了血。他没看尸体,用手指敲在电梯内的触摸屏上,说:“开门。”
电梯内的电子音回复:“好的。”
三个人都进入电梯,这电梯是栽培基地专属,内属地下系统。苏鹤亭怀疑这里的系统都跟玄女有关,并且被玄女改动过,不然不会这么友好。
电梯向下,内部灯光转为暗红色,没有任何楼层显示。他们三个人并排站好,对着前方的镜子,都是一身凶悍匪气。
蝰蛇抽了两下鼻子,摘掉脸上的墨镜,擦了把血。他看向镜子里的另外两人,说:“你们俩,狠人,我真他爷爷的服了。”
苏鹤亭尾巴轻晃,道:“不客气。”
蝰蛇拿着墨镜的手抬了抬,问:“这个谢……”他不敢用手指,就用手背示意,从牙缝儿里挤出称呼,“谢哥也是黑豹的吗?”
谢枕书没戴墨镜,抓起的头发露出他冷漠的眉眼。他道:“不是。”
蝰蛇不会聊天,只得干巴巴地应道:“行吧!”
他把墨镜戴回去,三个人又对着镜子站着。蝰蛇等了一会儿,默默挺起胸膛,好让自己看起来没那么怂。他倒不是害怕,就是心里忐忑,有种上了贼船的错觉。
苏鹤亭没事干,戳了两下电梯门,电梯就到了。那门无声滑开,一个陌生、吊诡的世界展露在他们眼前。
蝰蛇跨出去的脚又收了回来,他说:“刑天搞什么——”
“刑天搞什么。
“搞什么……”
这里像是装了播放器,循环着蝰蛇的声音。那空旷的场地上排满新世界菇床,还弥漫着一股腐烂的味道。成千上百个人造人躺在菇床上,好似备用电池。他们浑身赤裸,不分男女,大都没有脸,只有后颈的人造接口与菇床下的温度平衡器相连接。一个整齐、巨大的心脏跳动声回荡在这里,仿佛这些人造人都在共用一个心脏。
苏鹤亭在交易场0001号房间里看到数据雨正下在这里,无数绿色荧光一直延伸进黑暗深处。他走出电梯,心有所感,仰头向上看。
上方悬挂着密密麻麻的玻璃缸,它们呈竖立的状态,一个挨着一个,如同蜘蛛的卵。每个玻璃缸内都存放着一个实验体,他们双眸紧闭,在这被抽空的玻璃缸里,像极了枯萎的花,呈现出不同程度的腐化。
“苏鹤亭。”
穿梭在菇床间的机器人都转过头,露出它们统一的脸。那张微笑面孔做得简陋,嘴唇张合时能看出衔接的线条,它们受玄女的驱使,共用她拼凑的声音。
“欢迎你。
“感谢你准时赴约。
“我在等你。”
这些机器人造型猎奇,不同于惩罚区中完成度较高的机械太监,它们的外形接近人面蜘蛛,脚部设计精妙,便于攀爬和快速移动。同时,它们的头颅可以转动,一面是笑脸,一面是哭脸。八只眼睛分布两侧,让它们能够时刻观察到周围。不仅如此,它们的背部设有可射击用的枪口,其火力可以当作地下栽培基地的第二道“门”。
蝰蛇被这么多枪口对着,难免喉头发紧。他在电梯闪烁的红光中,小声问:“……我们走不走?”
苏鹤亭收起枪,说:“别紧张,跟玄女小姐姐打个招呼。”
他自然得像进了自己的家,一路绕到菇床边,那些人面蜘蛛的眼睛如同幽星般亮着绿光,跟着他们的动作整齐转动。
三个人钻进这迷幻的怪异世界,在闷热发臭的环境中前行。
谢枕书目光经过这些菇床,看到有些人造人已经“化”在了上面,皮肉腐烂,只剩人造金属骨骼,成为了长满菌菇的风景区。
蝰蛇看到菌菇,这是生存地最常见的食物。他突然胃里翻腾,恶心起来。
“人造人是菌类生长的温床。
“最初,卫达借用南线联盟的遗留资料,以人造金属骨骼为核心,想要创造出一种可以持续生长的蘑菇人。”
蝰蛇没忍住,捂住了嘴,道:“那也太恶心了!”
玄女静默两秒,说:“生存地的食物有限,卫达把这个构想视为发财妙计,可惜他手下团队能力有限,没能成功。”
苏鹤亭在他们的对话中听到了一句关键:人造金属骨骼技术属于南线联盟。
他一边走,一边心想:南线做这个干吗?为了跟北线打仗吗?就像今天的生存地,想要靠着人造人打败光轨区的人工智能,最早的南线联盟或许也有这个想法。
他又想:谢枕书知道吗?
人面蜘蛛行走时有“嗒嗒”的声音,它们复杂的机械腿轮番动,跑得飞快。
玄女的声音无处不在:“卫达的实验失败了,可秦老板的实验成功了。他从刑天这里得到了有关狩猎实验的资料,共存体使他在植入体强化这条路上找到了新方向。”
谢枕书说:“他决定效仿狩猎实验?”
玄女道:“是的,他决定效仿狩猎实验。秦老板和刑天在战后废墟里找到了这些实验体,但这些实验体都死了。没过多久,他们听幸存者说,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晏君寻’活着,他是最后的实验体,秦老板和刑天都想要得到他。”
玄女说:“是啊……他们……想了一些办法,弄到了有关狩猎实验的详细记录。我作为生存地的信息处理器,有幸看过。在那场无限循环的狩猎实验里,7-001用谎言骗过曾经智慧无双的狩猎女神,以‘记忆’和‘死亡’作为代价,用暴君的身份带走了晏君寻。”
苏鹤亭心道:这哥们还挺勇的。
可他转念一想,自己曾经在狩猎实验里做监军,那岂不是在实验里一直跟7-001对着干?
谢枕书的声音平静,说:“7-001永远不会让他们找到晏君寻。”
玄女道:“是,他们没能找到晏君寻,但他们根据资料,发现了苏鹤亭,一个被困缚在光轨区机械盒里的旧人类。”
玄女话至此处,苏鹤亭已经走到了黑暗尽头。他抬头,看见了不可思议的一幕。
第98章 共感
在这巢穴深处, 悬挂着一只玻璃缸。它被条条绿线捆绑,庞杂的数据犹如实体,贴着玻璃缸的外壁缓缓流动, 隐约露出玻璃内的少女。和那些被封闭在玻璃缸内的实验体不同, 少女的玻璃缸呈打开状, 无数电线伸进缸中,以非植入型电极的形式贴满她的头部。
在她身后, 是个巨型信息处理器。处理器仿佛某种栖息于此的庞然大物,它浑身插着粗管,那些粗管衔接所有实验体, 在抽取实验体营养液的同时, 也能使用实验体的颅内芯片。
那清晰的心脏跳动声来自这里, 这个处理器就是玄女的心脏。
蝰蛇汗毛直竖, 仰头也无法看到处理器的全貌。他在这诡异的画面前不由自主地捂住胸口,差点以为自己的心跳跟玄女是一样的。
玻璃缸中的玄女没有睁眼,她苍白的面颊微陷, 四肢已经有了萎缩的痕迹。或许是为了方便贴电极,刑天剔掉了她的头发。她半身微微仰起,好像是被头上的电线压弯了腰, 神情很痛苦。
玄女说:“被我吓到了吗?神的真身是囚犯。”
苏鹤亭放轻声音:“不,我也是囚犯。”
玄女的身体极其脆弱, 静止在营养液中时,连手指都无法自由活动。
苏鹤亭的安慰使她沉默,片刻后, 她问:“你认出这具身体是谁了吗?”
苏鹤亭靠近玻璃, 端详少女。少女紧蹙的眉淡而细,因为长期待在这里, 皮肤呈不正常的苍白色。苍白色令她看起来犹如死亡,可她还有呼吸。她的口鼻上都堵着衔接管,苏鹤亭从衔接管的空隙中,看到她的长相。
一瞬间,少女的长相和苏鹤亭记忆中的某张照片重叠,他睁大双眼,说:“阿襄!”
佳丽曾经给过苏鹤亭一张照片,照片里的女孩儿跟她手臂上的文身一个模样,都是她一直在找的女儿。
玄女道:“谢天谢地,你认出来了,这具身体叫阿襄,但我不是她。”
她用意识驱动人面蜘蛛,让蜘蛛爬上悬挂的玻璃缸,再让那些玻璃缸像风铃般转动,发出轻轻的、遥远的磕碰声。
玄女惆怅地说:“这里的身体都是我的容器。”
蝰蛇目瞪口呆,道:“那你是什么?”
玄女说:“我想想看,或许应该叫我幽魂?我的身体早在第一轮实验中就死亡了,意识却和芯片完成了融合。可惜的是,即便意识和芯片融合了,我仍然需要身体做载体,无法像人工智能那样彻底摆脱肉体的束缚。为了使用我,刑天将我放入不同的身体中,但这些身体大都是新世界幸存者,在玻璃缸内存活的时间有限,所以刑天会定期给我更换身体。”
苏鹤亭脑海中又浮现出“新人类”,但不论是旧世界还是新世界,这些实验的结果都跟初衷背道而驰。他问:“你们两个能离开玻璃缸吗?”
玄女道:“你想做什么?”
苏鹤亭说:“把阿襄还给佳丽。”
玻璃缸内的少女似乎有了意识,突然极轻地“哼”了一声。她缓慢地转动头颅,拖着那些沉重的电线,把脸转向苏鹤亭。
——妈妈。
基地里的心跳声加剧,雷点般地鼓动在每个人的耳边。阿襄嘴唇翕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苏鹤亭甚至不确定她还有没有舌头。
新人类。
苏鹤亭脑袋里疯狂循环着这个词,他撑在玻璃壁面,却仿佛和阿襄隔着千万里。他想起佳丽,阿襄有那么一点像佳丽,可是她还是个没成年的女孩儿,刑天和大老板把她改造得面目全非。
去你妈的新世界。
他手指收紧,低声重复道:“把阿襄还给佳丽。”
玄女说:“对不起。”
苏鹤亭道:“这不是你的错。”
这不是任何一个被拿来当实验体的人的错,操作这一切的不是他们,大家都在被当作非人的工具使用罢了。幸存者、拼接人、共存体、人造人,每一个都是。
玄女说:“身体在玻璃缸里存活的时间是两周,阿襄坚持了一个月。我……我在她记忆中看见了佳丽。”
作为“容器”,阿襄的记忆被删减了七七八八,但她强烈的情感仍然存在。佳丽在找她,她也在找佳丽,她们在这没有明天的世界里靠着这份感情努力活下去。
阿襄的睫毛剧烈颤动,试图睁开眼。处理器的绿色荧光开始闪烁,玄女吃痛地发出叹息。她和阿襄紧密联系,感同身受。因为情绪起伏激烈,几个人面蜘蛛歪过脑袋,脱离了玄女的控制。
谢枕书上前,对玻璃缸说:“关掉共感设置吧。”
玄女的声音断续:“我不能……”
谢枕书道:“你就算在芯片中永生,也不是人工智能。”
他跟苏鹤亭挨得近,讲话时的表情一如既往。他似乎知道怎么处理这种情况,并看穿了玄女的犹豫。
玄女曾在交易场说过,她对自身感到迷茫,为了不使自己沦为人工智能,她需要和身体建立感情,也许一起承担痛苦既是她对身体的歉意,也是她让自己不要迷失在数据长河中的唯一办法。
处理器“嗡”声工作,它强制调控阿襄的情绪,要求阿襄保持平静。玄女挣扎须臾,心脏跳动声逐渐回归正常,阿襄也在玻璃缸内恢复静止。
半晌后,玄女说:“抱歉,苏鹤亭,阿襄和我都无法离开玻璃缸。谢谢你,我知道,我这么说,你会想把玻璃缸和处理器一起搬走,但那不行。”
她虽然刚认识苏鹤亭不久,却对猫的脾性有所把握。搬走处理器这件事简直异想天开,可是如果能行,苏鹤亭一定会这么做。
苏鹤亭说:“我认识最好的改造医生,她一定有办法。”
玄女道:“来不及了,当阿襄的改造手术完成的那一刻起,她就无法再离开玻璃缸。那两根衔接管续着她的生命,要离开,就得拔掉它们。”
阿襄头颅缓缓垂下,宛如沉眠。
玄女道:“……我请你来这里,是想拜托你,把阿襄的信带走。阿襄坚持一个月已经是极限了,再过几天,刑天就会来更换新的身体。我受……”
她被设置了违禁词,不能直白地讲出自己受到了谁的限制。
“……无法跟佳丽联系……对不起,我只能拜托你,并且有弑神者在……他一定能带你安全离开。”
苏鹤亭说:“信在哪里?”
一只人面蜘蛛顺着玻璃缸爬下来,把信吐在了地上。说是信,其实只是一页匆忙撕下的纸。看得出阿襄为了把这张纸带在身上,吃了许多苦头,纸的背面已经被血和泪浸满,透出深深的笔迹。
谢枕书拾起这份信,递给苏鹤亭。苏鹤亭把它装进内兜,对玄女和阿襄说:“我会把它交给佳丽的。”
“谢谢,我说过,你来到这里,我就为你偷回记忆。”玄女降下几个装有实验体的玻璃缸,让人面蜘蛛爬进去,“其实在实验开始时,我就曾在这些实验体的芯片中读取到过有关你的信息。”
人面蜘蛛拿出实验体的芯片,塞进口中,咀嚼两下。几秒钟后,玄女重温了那些信息。
她说:“再次抱歉,谢枕书,我欺骗了你。两年前你到交易场寻找苏鹤亭的资料,被我回答‘死亡’,那并不是因为我找不到苏鹤亭的资料,而是因为我在实验体芯片中看到了他的一些过去。”
谢枕书说:“哪段过去?”
苏鹤亭心里微动,道:“哪段?等一下,我的记忆——”
玄女说:“你的记忆被切分开来,由主神系统加固,用十二道密码锁在了新世界的角落里。”
难怪苏鹤亭什么都想不起来。
玄女顿了顿,道:“……我只能给你我偷到的,我发誓我没有看过,但我猜测它可能不全。”
苏鹤亭为分段保存的记忆而皱眉,他心道:我究竟做了什么?值得主神系统这样大费周折?况且主神系统既然能拿走他的记忆,为什么不消除,一定要留下?
他问:“除了你拿到的,其余的记忆在哪里?”
玄女说:“在惩罚区。”
苏鹤亭隐约抓住了什么关键,他果然如珏在日记中所言,曾经在惩罚区待过一段时间。
那只咀嚼过芯片的人面蜘蛛爬到他们跟前,它的背甲转换成机械板,多足蜷缩,趴在地上变为一只平平无奇的铁块,从隆起的背部升起一个连接插口。
玄女说:“拿走吧。”
苏鹤亭翘起尾巴,看向谢枕书,谢枕书正在看他。他道:“传输两分钟。”
谢枕书沉默,没有立刻回答。他的目光中有苏鹤亭困惑的东西,像是想要摸一摸苏鹤亭的脸颊。片刻后,他点一点头,说:“我在这里等你。”
他总是安静地站着,好像等待已成习惯。
苏鹤亭忽然想到他们初次告别——在新世界的初次告别。长官也是这样站在雨里,看他从惩罚区消失。
苏鹤亭尾巴一歪,搭在谢枕书的手腕上。他的尾巴尖迅速扫过谢枕书的内腕,留下毛茸茸的触感,接着更换尖梢,甩出接口,跟插口相连。
他说:“拜拜。”
猫的改造眼微微亮,“X”字浮现,旋转了一圈,开始接收记忆——
第99章 老苏
苏鹤亭是个骗子, 他爸也是。从他有记忆起,父子俩就在流浪。他学会的第一句话是“快跑”,因为他爸总让他放风。有时候警察来了, 他爸会带头先跑, 等跑远了, 才记起自己还有个儿子。
“像我这样的大人,超级不靠谱哦。”老苏的胡茬正刮到一半, 忽然回过头,脸上笑嘻嘻的,“虽然爸爸还是爱你的, 但是小苏, 将来可千万不要变成爸爸这样的人。”
他长得一表人才, 却是个无赖, 平时把自己捯饬得光鲜亮丽,屁股后面其实欠了一堆债。他不赌博,也没什么特别的爱好, 就是老觉得自己能成大事,所以从不把钱当作钱,很舍得花。等钱花完了, 他又四处去借,借完一轮又一轮, 最终把朋友都借成了仇人。
他们没有家,老苏不敢在一个地方停留太久。有时,苏鹤亭在半夜醒来, 能听见老苏的电话响个不停。
苏鹤亭问:“你怎么不接电话?”
老苏戴着耳机打游戏, 把一包薯片尽数倒进口中,装听不见。他心比天高, 却对生活没有计划,经常整夜打游戏。
苏鹤亭得不到回应,便趴在发潮的被褥上,目光透过房间的窗子,对着五光十色的夜场灯光发呆。
老苏玩到清晨,丢给他二十块,说:“去买两笼包子回来,要韭菜鸡蛋的。我先睡一会儿,你回来记得叫我,别自己偷吃哦。”
老苏讲话总带个“哦”,不刻意,好像是习惯,从他少年起就这样,似乎这样讲话就能使人答应他的所有要求。
苏鹤亭跳下床,穿好鞋,在拎不拎外套中犹豫。没人会喊他天冷添衣,他必须自己做判断。最终,他拎上外套,揣起老苏给的钱,出门买包子。
门外是旧居民区,潦草的楼层间扯了好多塑料棚布挡雨,看着乱七八糟,像是野蛮生长的灌木丛。
苏鹤亭两步跳下台阶,天还没亮。他感觉冷,就套上了外套。外套又薄又小,露着他的两只瘦手腕,挡不住湿冷的风。他把手揣进兜里,蹚过水洼,走出巷子。
“小苏,”骑自行车路过的牛奶工看见苏鹤亭,猛地刹车,放下一条腿,一路滑到苏鹤亭跟前,问,“你爸在家吗?我得问问他,他打算什么时候还钱啊?”
苏鹤亭脚尖挪动,道:“……快了。”
牛奶工说:“别说快了,每次都快了,给个确切时间!”
苏鹤亭鞋底踩到了石子,硌得他心慌。他揣在兜里的手指紧揪,像犯了错,心里也不知道老苏什么时候能还钱。路上过来过往好些人,都拿眼睛瞟他。半晌,他从兜里把那二十块掏出来,递向牛奶工。
牛奶工弯腰,从苏鹤亭手里把二十块拿走,道:“别怪叔叔凶,我给你爸借的钱不是闲钱,没有收利息已经是情分。他当初说就借一周应应急,现在欠了几个月,还把我电话拉黑了。我没见过他这么厚脸皮的人,真不是个东西。你,”他伸出手,把苏鹤亭的薄外套拉了拉,“瘦成这样,他也不管!唉,上车吧你,跟叔叔回家吃饭。”
苏鹤亭道:“不用——”
牛奶工已经把他拎了起来,放在了自行车的后座上,说:“走吧!”
自行车“哐当”一晃,冲向前方。
牛奶工的家不远,骑车两分钟就到了。他老婆正在给小孩做早饭,那小孩一听车铃响,就跑到门口,一个劲儿地喊:“爸!爸!”
他老婆把饭端出来,说:“别嚎了,吵死人了!”
牛奶工停好自行车,把苏鹤亭拎下来,道:“有小客人。”
苏鹤亭抄着兜,跟他老婆对视,片刻后,又把手伸出来,说:“……阿姨好。”
他老婆解开围裙,眉一挑,笑笑:“小苏啊,你爸爸出门啦?”
牛奶工说:“他爸出不出门都一样。小苏,过来,洗洗手吃饭。”
他老婆把围裙塞回柜子里,转身时白了牛奶工一眼。她进厨房,把碗筷摔得震天响,一会儿端着碗出来,又笑着说:“小苏,快坐。”
苏鹤亭在那目光里觉察到一些情绪,那让他如坐针毡。他说“谢谢”,在座椅上规矩得像个小木雕。
牛奶工道:“这奶是热的,你趁热喝。”
苏鹤亭抬起手,刚碰到杯子。
牛奶工老婆忽然伸手,把杯子拿走,搁到儿子面前,说:“你别这么催人吃饭,太烫了。来,小苏,先喝水吧?水是温的。”
苏鹤亭缩起手指。
牛奶工吃一半,问:“你爸今天没事干吧?”
他老婆皮笑肉不笑:“他爸能有什么事情干?前几天给他介绍工作,他嫌弃人家工资少,看不上呢。”
牛奶工说:“做人要踏踏实实,不能总是好高骛远。他成天说自己要发财,有什么老板看中他的天赋,要给他投资,结果都是骗人的。”
他老婆把那杯子里的牛奶倒给儿子,道:“那也比不上你,钱多得到处给人借。小苏,人呢,要有自知之明,你说对不对?不能总想着天上掉馅饼,那都是没影儿的事。像你叔叔说的,做人要踏踏实实。你吃完回家,跟你爸好好说一说,让他找份正经工作,把钱还了。我觉得吧,人除了要有自知之明,还得有羞耻心。羞耻心是什么你懂吗?就是……”
她讲话笑眯眯的,甚至算得上柔声细语,把羞耻心是什么给苏鹤亭讲完,又把厚脸皮是什么也讲了一遍。
苏鹤亭坐在桌对面,身上仿佛戴着镣铐,是个前来聆听教诲的小罪人。他垂着眼眸,几次想要挤出笑容,可是太难了,他还没有学会如何伪装,已经开始懂得狼狈。
牛奶工老婆说话的时候,小孩一直在吵闹。他比苏鹤亭小几岁,脚蹬着桌子,用勺子把碗敲得当当响。那热牛奶溅出来,洒到苏鹤亭的身上,一次又一次。
一顿饭吃完,苏鹤亭向牛奶工告别。他跨出门,听见牛奶工老婆说:“你搞慈善吗?真把自己当富翁啦?接济完大的再接济小的,还等着他们父子俩谢谢你呢?你看他们谁像有脸皮的!”
苏鹤亭下了台阶。
他老婆对着门,大声说:“小苏,下次没饭吃了,记得再站巷子口等一等,这儿住着几百户人家,你饿不着!”
寒风凛凛,苏鹤亭却觉得脸烫。他一鼓作气,跑出巷子,跑过街道,在微微亮的晨光里,冲进家门。老苏正横在床上,呼呼大睡。
苏鹤亭气喘吁吁,他说:“喂。”
老苏没反应。
苏鹤亭扑过去,捶了他两下,喊道:“喂!”
老苏惊醒,以为是要债的来了,一骨碌爬起来,见是苏鹤亭,又松了口气。他问:“包子呢?”
苏鹤亭说:“你为什么不去工作?”
老苏倒回床上,呈大字张开手臂,道:“我在工作,等人家看了我的策划,我们就能搬家了。”他侧过头,看着苏鹤亭,又笑,好像没烦恼似的,“到时候你想住什么样的大房子?爸爸都可以给你买哦。”
苏鹤亭突然脱了外套,扔向老苏。
老苏接住外套,问:“干吗?”
苏鹤亭一瞬间红了眼眶,道:“骗子!”
他们像浮萍一样漂泊,每一次,老苏都会这么对苏鹤亭说。他把自己视为天才,对多年前的成功念念不忘,至今不肯向现实低头。
他眨眨眼,说:“是啊,我是大骗子,你是小骗子嘛。”
苏鹤亭道:“还钱。”
老苏撑头,说:“还还还,挣到了一定还,可是现在还没挣到,你不要催爸爸,爸爸……我也很着急。”
他说着翻过身,面朝墙壁。
房间里没开灯,有一股潮湿的霉味。老苏价格不菲的西装挂在墙壁上,电脑还亮着。过了片刻,老苏又回过头,在昏暗中对苏鹤亭露出模糊的笑容,道:“你不要生气,爸爸带你去工作好吗?”
他起身,穿上那件西装,系好领带,然后牵着苏鹤亭,去了附近的游戏厅。
老苏让苏鹤亭坐在板凳上,用一百块跟人赌台球。他打到下午,挣到了五百块,把钱给苏鹤亭,说:“去玩吧。”
他蹲着身,托着腮,那和苏鹤亭相似的眼睛里满是骄傲,仿佛期待在儿子面前找回自信。
苏鹤亭把钱推给老苏,道:“还钱。”
“哎呀,”老苏用手指戳他的脸颊,“我知道,我还。这五百块是给你的,你拿去想怎么花怎么花,好不好?”
苏鹤亭脸颊被戳得鼓鼓,他低头看那五百块,想起牛奶工老婆的话,还有自己外套上的牛奶渍。
老苏收回手指,把自己的嘴角推上去,说:“你开心点嘛。”
苏鹤亭小声问:“……你真的会还吗?”
老苏道:“嗯啊,我发誓。”
老苏拉着苏鹤亭,玩了会儿游戏。苏鹤亭坐在凳子上,脚勉强能够得着地面。他经常坐在老苏身边,看老苏玩游戏或者做数据。偶尔,老苏会把过不去的关卡都交给他。他在这方面有种特别的专注度,可惜那时还没人告诉他这意味着什么。
老苏耐心不够,玩到中途就跑了。他的台球打得不错,准备再赢几把。苏鹤亭一个人坐在游戏机前,看他跟人谈笑风生。
约莫十点左右,外边的天黑透了,下起雨来。游戏厅里的人越来越多,到处烟雾缭绕。苏鹤亭肚子饿,听见了老苏开球时“嘭”的响声。
周围人一片叫好,但紧接着,又响起了一声“嘭”。这次的“嘭”比台球撞击声更响亮,是子弹射爆游戏机的声音。
游戏厅内尖叫连连,慌乱时人潮拥挤,把苏鹤亭挤撞到角落里。他在那人影憧憧间喊着“爸爸”,几分钟后,他爸爸被人拿枪托击翻在地。
老苏口吐鲜血,牙齿都被打掉了。他债主太多,竟然记不起来对方是谁。他伏在地上,一只手被拉高,听到“还钱”两个字时,还能笑起来,用他一贯的话术:“我最近——”
对方给他一拳,又拽起他的头发,道:“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你想得很好嘛,拍拍屁股就跑了,把几百万的烂账都留给我们。”
老苏流了鼻血,他没有手擦,只能用力抽两下,目光乱飘,飘向苏鹤亭的方向,又飘走,说:“这怎么说呢,都是权宜之计。我最近又做了个新的,你们要不把它拿走?卖给光轨区。”
对方蹲下身,抽出匕首,用刀身拍了拍他的脸颊,道:“现在谁不知道你做的东西不值钱?时代变了,光轨区早不用你这种废物,没人要你的东西。”
老苏的鼻血淌到地上,他说:“怎么会,系统又无法取代人,我总比它们有闪光点,碰到识货的……”
对方道:“什么都别说了。”
苏鹤亭给人拎起来,拖到前面。他攥着那五百块,还不明白事情的严重性,眼神如同惊慌的小兽。
对方折了老苏的两根手指,在老苏的吃痛声中,慢条斯理地说:“我听说你儿子解了系统设的题。”
老苏痛得话不成句,在喘息中,仓皇否认:“他才多大?我解的,都是我解的!”
对方说:“是吗?那他没用了,还是个拖油瓶,我替你解决掉。”
枪口抵在苏鹤亭的脑袋上,上膛的声音清晰,让老苏发出喊叫。他不知是痛还是怕,道:“等等!”
他看向苏鹤亭,眼睛里亮晶晶的,是眼泪。
苏鹤亭没见过老苏哭,他从口袋里拿出那五百块,飞快地递向对方。
对方道:“五百块可不够,要你来还才可以呀。”
老苏哽咽起来:“别这样。”
对方说:“不然怎么办?你能把自己右手的手指都切下来给我吗?如果你能,这笔账就算了,我可以拿着这些手指向顾客赔罪。如果你不能,我就拿你儿子还钱啦。”
老苏道:“我能!”
对方把刀递过去,指着老苏右手的中指,说:“来吧,先从这根开始。”
老苏握住刀,狠狠心,切了下去。那一下痛彻心扉,让他涕泗狂流,血都溅到了他脸上。
对方说:“够男人,再来一根吧。”
苏鹤亭攥着钱的手发抖,他扔掉钱,冲了两步,被拎了起来。他喊道:“爸爸!”
老苏咬紧牙关,把刀尖对准自己的食指。他猛地一用力——刀悬在半空,他从喉间逸出哭声,鼻血和手上的血混在一起,几分钟后,他突然松开刀,大哭起来:“我还给你,我想办法还给你!”
对方说:“我说过了,你切完,我走人,不然你儿子就没了。你怕痛啊?那这样好了,我帮你。”
他拾起刀,对准老苏的食指,一刀就切了下去。老苏再次发出号叫,让苏鹤亭浑身发抖。
对方说:“还有三根。”
老苏抱住手,拼命摇头。他张了张嘴,脸上的汗和泪一起流,然后他说:“拿走吧。”
这句话像是魔咒,让他痛不欲生。他闭上眼,不敢看苏鹤亭,额头重重地砸在地上,声音颤抖。
“……把我儿子拿走吧。”
深秋的雨一颗接一颗掉在地上,很快就在地上积出水洼。苏鹤亭是被老苏切掉的手指,他淋在雨里时,听见老苏在后面的哭声。
第100章 底牌
车门关闭, 驶向前方。要债的男人是个独眼,他说:“你猜,你爸会不会追出来?”
苏鹤亭浑身湿透, 用手一遍遍擦着脸上的雨, 看向车后窗。
独眼说:“答案当然是不会啦, 两根手指就能抵掉几百万的债,他这会儿正偷乐呢。”
苏鹤亭推开他们, 扑到车后窗。车玻璃被雨痕覆盖,透进路灯晕开的光。独眼贴心地给苏鹤亭擦了玻璃,好让他看得更清楚。
——爸爸是最爱你的人哦。
老苏每天都会这么说。在他忘记照顾苏鹤亭的时候, 他都会蹲下来, 摸摸苏鹤亭的头, 嬉皮笑脸地说句我最爱你。
这句话能支撑小孩忘记许多苦恼, 比起没吃饱,会着凉,还有给人骂, “我最爱你”真的很重要,它是苏鹤亭用来抵御一切的袄。
雨扑打在玻璃上,像泪一般地流。苏鹤亭怔怔地, 看着那空无一人的马路。他知道切手指很痛,但是拜托。
拜托你。
爸爸——
独眼说:“你看, 他没来。很多人都说父母之爱,好像人做了父母就会爱小孩,可并不是哦, 我从不这么想。”
独眼在玻璃上哈出雾, 再用手指画了个小人。小人没几秒就变淡了,映出苏鹤亭的脸。他残忍地说:“人总爱把自己想得很伟大, 可惜事实上,大家都怕痛。比起切手指,放弃你更容易。”
苏鹤亭盯着车窗,以为流在脸上的还是雨。他小声哽咽起来,被迫明白一件事,那就是老苏最爱的并不是他。
独眼转回头,朝下属扬了扬下巴。他们抓起苏鹤亭,把他装进了早就准备好的狗笼里。
独眼撩起自己沾到泥的裤腿,俯下身,对苏鹤亭说:“你爸的债,你得加倍还。从今天起,你就不是小苏了,你是正在出售的小猫小狗。你最好能照顾自己,别生病别乱叫,我最烦小孩了。”
他说完,扯下狗笼上的布,挡住了苏鹤亭。
苏鹤亭不想表现出害怕,可是他很冷,所以抖个不停。他蜷坐在笼子的角落,听见雨拍打车窗的声音。有几秒,他听见了自己的哭声,但很快,独眼就踹了脚笼子,警告他闭嘴。
车驶进漆黑的夜,穿过隧道,在一天后到达目的地。下车前,独眼踢了两下狗笼,叫醒苏鹤亭。他说:“干活儿了。”
苏鹤亭惊醒,被带入室内。等布掀开后,他发现这里都是人。
独眼点着烟,吸了两口,朝一个人挥了挥手,说:“我的开锁工具到了,你的钱呢?”
对方端详狗笼里的苏鹤亭,道:“就一个小孩?”
独眼说:“打开,给他电脑。”
手下的人立刻开笼,把苏鹤亭拖出来。对方将一个老式笔记本推向苏鹤亭,道:“这次的锁是停泊区的。”
独眼做的是解锁生意,他手底下有几个很厉害的解锁人,只不过他们解的“锁”,都是别人的线上账户。一般来讲,解锁人极少会在现实里露面,但独眼是个特例,他来自停滞区的非法组织,背后有人保他。如果顾客需要,他可以到顾客指定的地点解锁。当然,只要钱给到位,他还可以提供其他服务。
苏鹤亭不知道什么是锁,他只玩过一些跟解锁一样的“游戏”。老苏很爱玩这种游戏,有时候,老苏会从中得到钱,苏鹤亭把那当作通关奖励。
独眼把烟抽完,摁了下苏鹤亭的后脑勺,说:“速度点,干完这单还有下一个。”
苏鹤亭道:“我不会。”
“你听好,你要是解不开,我就替你想别的办法还债。”独眼把烟蒂丢到脚边,冲苏鹤亭露齿一笑,“物尽其用,你最好给我努努力。”
苏鹤亭脑门磕在键盘上,又被独眼提起来。周围的人都在看他,独眼松开手,示意他动。他趴在笔记本上,按照玩游戏的方式,开始解锁。
过程很顺利,苏鹤亭几乎是不费吹灰之力就通关了。可是他很聪明,没有立刻打开账户。他看向独眼,又看向顾客,说:“给我饭。”
他不是小狗,吃不了狗粮,他得吃点能让他填饱肚子的东西独眼不会在他身上多花一分钱,他必须当着顾客的面说,因为在顾客面前,他才是钥匙。
果然,顾客说:“你想吃什么?汉堡?还是巧克力?”
苏鹤亭拉高拉链,飞快地看了眼独眼,道:“给我……给我肉和米饭。”
他如愿以偿,在吃饭的时候狼吞虎咽,独眼一直没讲话。不知道为什么,苏鹤亭预感不妙,可他并不知道哪里不妙,只能尽力吃多一点,把胃都填满。
饭后,苏鹤亭打开账户,把笔记本还给顾客。顾客将现金交给独眼,两方握了手,立刻告别。
独眼没把苏鹤亭装回狗笼,他把苏鹤亭拎出门,提到了车边。
天还在下雨,车边都是泥泞。苏鹤亭落地就踩了满腿的泥,他还没有站稳,就被独眼一脚踹倒。
独眼说:“你觉得你很聪明是吗?当着顾客的面就能提要求,而我有求于你,什么都得答应。”
苏鹤亭跌在泥坑里,差点吐出来。独眼抬起脚,用力踢在他的侧腰上,把小孩踢得翻滚出去。
他道:“你还没搞懂谁是老大呢,就敢耍小聪明。”
苏鹤亭“哇”的一声,捂住了嘴。他不想让饭跑,因为他已经懂了,这口饭如果吐出来,下次就吃不到了。
独眼说:“臭小鬼,还他妈威胁我。我得提醒你,别把自己当作什么稀罕宝贝,你这样的货色,我在哪儿都能找到。我高兴的时候,你能睡狗笼,我不高兴的时候,你只能被扒了皮当狗肉卖。你听懂没有,啊?”
独眼蹲下来,一把摁住苏鹤亭的后脑勺,将苏鹤亭摁进水洼里。苏鹤亭口鼻猛地呛到水,窒息感瞬间涌上来。他撑着地面,剧烈挣扎,可惜他的力气在独眼面前犹如蚍蜉撼树。等到他被提起来时,咳个不停。
独眼说:“这次只给你一个小教训。来,擦擦脸。很好嘛,没有哭。”
苏鹤亭抱住前胸,除了冷,还有恐惧。他湿漉漉的头发在滴泥水,齿间还残存着泥沙,那双红肿的眼挤不出眼泪,他不想哭。
独眼端详着他,道:“眼神很不错,真不错,比老苏顺眼多了。小垃圾,你得记住,你的作用是还债,在债务还清前,你他妈就是条不能叫的小狗,我让你干什么你就得干什么。”
说完,独眼把苏鹤亭扔回狗笼,让人提上了车。为了给苏鹤亭一个教训,他给苏鹤亭上了项圈和脚铐。苏鹤亭只能蜷着身体,当他想要抬起头或者伸直腿的时候,项圈和脚铐间锁链就会收紧,卡住他的颈部,让他窒息。
独眼每个月有规定的任务量,他这么着急地去找老苏,正是因为近期手底下的解锁人被撬走了两个,苏鹤亭就是来填补这个空缺的。
他们马不停蹄地跑,每次,苏鹤亭都是在快要睡着时被踹醒。他趴在不同的电脑前解锁,一开始,锁都很简单,只需要几分钟就能搞定,但逐渐地,锁开始变难了。
独眼偶尔会偷懒,把苏鹤亭交给其他解锁人。苏鹤亭想在其他解锁人那里学东西,他不仅想学解锁,还想学别的。
“说‘你好’时要微笑,眼神很重要,这决定着对方对你的初印象。你要让人家相信你,就得先在对方那里建立起好感。”
这是老苏的台词,他还坐在沙发上给苏鹤亭示范过。或许是长相的优势,老苏打起招呼来总给人一种自然的爽朗感,他靠这个骗过许多人的信任。
苏鹤亭晚上睡在狗笼,蜷着身默默练习。他用手指推着嘴角,让自己习惯微笑。天亮时,他在狗笼外,除了解锁就是学习。
但他有个屡教不改的毛病,就是先吃饭再解锁。不论独眼打他多少次,他到第二天仍然会这样。
吃饭意味着活着。
对苏鹤亭来说,再也没有比这个更重要的事情了。等到狗笼装不下他的时候,他终于能搬到解锁人宿舍。在这里,他显得平平无奇。
“不要当天才,我们只要比普通人聪明一点就够了。”
老苏把牌递到苏鹤亭手中时,如此说道。
苏鹤亭当时的脚尖还够不着地面,他捏不住老苏给的牌,那些牌一个劲儿地往下掉。他问:“为什么?”
老苏盘腿沉吟片刻,严肃地说:“因为天才都会被抓走的。”
苏鹤亭点点头,为了不被抓走,从不告诉别人他打游戏比爸爸厉害。而现在,他从不把测试的题答完,也从不把最难的锁解开。
可惜独眼也很聪明,他始终记得一件事:苏鹤亭解开过系统设的题。
在这个时代,没有比人工智能更超前的发明。光轨区燃起的科技之火席卷整个北线联盟,主神系统的万能家喻户晓,它们和人类将联手共创新世界。
对从事黑色行业的解锁人来说,谁能解开系统设的题,谁就能在黑豹那里得到“免死金牌”,获得跟傅承辉谈判的资格。
因此,独眼把苏鹤亭视为自己职业生涯的底牌。然而巧的是,苏鹤亭把独眼看作自己职业生涯里第一张要打出去的牌。
第101章 小苏
“早上好。”
少年打开门, 穿着宽大的白T,露出干净的手臂。他额角贴着个创口贴,上面画着粉红猫。那略微凌乱的黑发被自己揉过, 草草垂在眼前, 让他看起来像是刚睡醒。
独眼正躺在办公室的椅子上酣睡, 听见招呼声,用鼻音回了个“嗯”。他浑身酒气, 比三年前胖了一些,转身时把椅子压得“吱呀”响。
现在是旧世界2158年,也是苏鹤亭替老苏还债的第三年。
苏鹤亭自觉地打开烧水壶, 又从冰箱里拿出面包。等水烧开后, 他站在办公室的窗边, 一边啃面包, 一边看不远处的广场。
广场上有个巨大的钟表,每到整点都会敲响,唤醒音乐喷泉。此刻已经不早了, 钟表的时针刚指到五点,太阳偏西,把这片区域的建筑都笼罩在橘色余晖中。
独眼睡眠很浅, 听不得窸窸窣窣的声音。他从椅子上坐起来,哑声说:“给我倒杯水。”
苏鹤亭迅速把面包吃完, 倒了杯水给独眼。独眼喝了一口,对温度很满意。他抬头看苏鹤亭一眼,道:“你来这么早?昨天放假没出去玩?”
他心情好的时候会放解锁人出去玩, 但是解锁人都得在他规定的酒吧和游戏厅里, 受他的全天监视。
作为地头蛇,独眼熟知这片区域的每条道路。他比警察更狠, 连路上的商贩都受他管控,到处都是他的眼线。三年来,苏鹤亭没见过谁能从独眼手下成功逃跑,跑掉的人不出一周就会被逮住,独眼会把他们拖进桥洞下处决。
苏鹤亭双手插兜,肩膀显得更加单薄。他的眼睛很亮,总是带笑,好似没什么正经事要做,看着比当初的老苏更不靠谱。他说:“没钱,哪都不想去。”
独眼点着一根烟,猛吸几口,“哼”了一声。他眉眼舒展,清醒起来,把烟灰随意地弹在手边,道:“你自己跟人赌球,把那点小费输了个精光,没钱了怪谁?”
每次的解锁报酬分两份,一份给独眼,一份给独眼背后的非法组织,解锁人是没钱的。但如果顾客愿意给解锁人小费,独眼也不会管,因为解锁人没有自己的账户,只能花现金,而他们把这些钱花在哪里,独眼都心中有数。
跟其他解锁人不同,苏鹤亭不存钱,他在这点上似乎继承了老苏,到手的小费当晚就会花掉,并且他花钱的方式很简单,不是用来吃饭,就是用来跟人打赌。可是他逢赌必输,所以三年下来,总被大家嘲笑。
然而独眼喜欢苏鹤亭这样,他不喜欢在生活中太聪明的小孩,这种没心没肺只知道混日子的最好,方便他拿捏。
独眼从兜里掏出皮夹子,他叼着烟,抽出十几张一百块,把钱拍在桌子上,说:“小混蛋,成天要老子给你兜着饭碗。拿去,下楼吃顿好的,晚上八点有事要你干。”
苏鹤亭收了钱,问:“解锁?”
独眼靠回椅背,神情悠哉,说:“解什么锁,你脑子里只有解锁。八点后,我会给你把枪,你带着这把枪,去桥洞底下,打死一个人就行了。”
苏鹤亭道:“哦。”
他不多问,带着钱转身出门。走廊和电梯里都是独眼的探头,几个做保镖的正在练习组枪,见苏鹤亭出来,纷纷跟他打招呼。
苏鹤亭把刚到手的钞票拿起来,问:“玩吗?”
保镖说:“你这钱刚到手就赌,什么臭毛病。”
另一个嘻嘻笑:“赌嘛,反正老板也就是嘴上骂骂。小苏,今天玩什么?”
苏鹤亭把钞票一张张放在集装箱上,表情似笑非笑。他今年才十六岁,站在这群人高马大的亡命徒中间半点不虚,说:“玩枪,赌谁更快吧。我最近也练了很久,保证比上次强。”
他们拆了把手枪给苏鹤亭,一群人围着集装箱,把头顶的小灯泡挤得乱晃。
苏鹤亭拨拉了几下零件,道:“我跟晨哥比。”
那个叫晨哥的男人是保镖里速度最快的,也是刚刚问苏鹤亭“什么臭毛病”的。他身高187,浑身腱子肉,平时训练能单手举人,是独眼花钱从停滞区买过来的保镖。
晨哥卸了枪带,说:“你这不是给我送钱吗?”他撸起袖子,“就玩一把啊。”
苏鹤亭笑一笑,听旁边的人一声令下,和晨哥同时开始。晨哥动作有序,速度极快,只听他“咔嚓”几声响,在众人倒数声停止前,就已经把枪组好了。
他组完枪,在指间转了一圈,用枪托指了指苏鹤亭,说:“我好了。”
旁边的人道:“小苏,你怎么回事?该教的我们都教了,你还慢吞吞的。”
苏鹤亭这才装好,把枪握在手中,耍起赖来:“这枪我没玩过。”
晨哥道:“你就没玩枪的天赋,反应太慢了。”
旁边的人说:“钱我们拿走了啊,就当你孝敬哥哥们喝酒的。”
他们喜笑颜开,把钞票挨个收起来,叠在指间来回数了两遍。苏鹤亭也不生气,他指腹贴着扳机,在他们输钱的时候把枪又拆了。
他的速度确实很慢,但不论装还是拆,都很认真。只不过这份认真落在旁人眼里,就像个不服输的门外汉。
苏鹤亭跟他们玩到七点,下楼在便利店里吃了顿泡面,然后回到了办公室。独眼正在核对近期的账单,见他进门,从抽屉里取出把手枪。
苏鹤亭拿了枪,问:“几发子弹?”
独眼道:“知道你打不准,专门备了五发子弹。五发打死一个残废,能做到吧?”
苏鹤亭抓了两下头发,表情有点困惑。他把枪翻来覆去地看,说:“我没摸过这种枪……必须打死吗?要是人跑了怎么办?”
独眼烟不离手,从账单里抬头,吐了会儿烟雾,看着苏鹤亭笑:“这么没自信啊?我看你不是成天在跟晨哥他们比赛玩枪吗?”
他这话说得轻飘飘,可意思很明显,那就是在告诉苏鹤亭,他时刻都在盯着他们,谁也别想在他眼皮子底下耍花招。
苏鹤亭像是没听出警告,把枪推向独眼,说:“那你给我换成晨哥的枪。”
独眼把烟摁灭,拿过枪。他那只能睁开的眼睛里淬着毒,眼神随时都带着股邪性。他把弹匣装好,再上膛,随后抬起来,用枪口对着苏鹤亭的眉心。
他说:“你他妈在命令谁?”
苏鹤亭看着黑洞洞的枪口,脸上没有害怕的情绪。他在这三年里,几乎每天都会被枪指。但他比谁都清楚,独眼不会打死他,起码现在不会。
独眼道:“你赌什么不好,跟人赌组枪。怎么,想转行?”
苏鹤亭托腮,笑起来,说:“我可以当保镖吗?解锁是挺没意思的。”
他这个动作和老苏一模一样,但更天真,仿佛每句话都是发自内心的,仿佛他就这么反应迟钝,听不懂独眼的威胁。
独眼盯了苏鹤亭半晌,忽然放下枪,骂道:“缺心眼!跟你讲话费劲儿死了。八点了,快滚!”
苏鹤亭拿着枪起身,独眼又埋头对起了账单。苏鹤亭居高临下,目光从独眼的发顶,滑到独眼满是横肉的脖颈,食指紧紧贴着扳机。
只要现在来一枪,他就能打死独眼。
独眼没抬头,问:“还不走?”
窗外的音乐喷泉声音嘈杂,苏鹤亭背着光,眼神都藏在黑暗里。仅仅一秒,他就把枪背到身后,语气轻快:“干完这活儿有奖金吗?”
独眼说:“滚。”
苏鹤亭二话不说,转身就走。
独眼在后补充道:“晨哥跟着你,你要是五发没打死人,晨哥会帮你解决。”
独眼的弦外之音是,晨哥会监视苏鹤亭,今晚的任务目标必须死。
苏鹤亭拉开门,跟晨哥碰面。两个人一起下楼,路上都是向晨哥问好的小弟。独眼的势力范围不小,又有枪,这片做点灰色生意的小组织都归了他名下,如今晨哥是他的左膀右臂,出门派头很大。
晨哥自诩能人,靠本事吃饭,从不跟这些下边的弟弟打招呼。他目不斜视,一直走到桥洞停下。
苏鹤亭看桥洞底下黑黢黢的,蹲着几个人。那几个人见他俩来了,赶忙站起身,点亮老式打火机,给他们照明。
他们喊:“晨哥。”
晨哥说:“叫小苏哥。”
这几个人排好队,听话地喊:“小苏哥。”
晨哥转过身,推了把苏鹤亭,指向里面,道:“他们给你搭把手,你只管开枪。”
苏鹤亭握紧枪,问:“杀谁?”
晨哥道:“一个黑豹。”
苏鹤亭走向深处,那躺了个人。几个打手上来把人拽起来,借着打火机微弱的光,让苏鹤亭看清对方的脸。
黑豹特装部队恶名昭著,但对方看起来很普通,普通到像个退休大叔,被打得鼻青脸肿。
苏鹤亭说:“这就是黑豹?”
晨哥站后面抽烟,闻言乐了,道:“是啊,这就是黑豹,你可别小看这个大叔,他单枪匹马潜入这里,在咱们身边埋伏了两三年了,偷走不少情报。”
苏鹤亭蹲身,问:“他想干什么?”
晨哥的烟明明灭灭,不耐烦道:“想搞事呗,老板在黑豹任务板上也是个人物。你现在开枪,打死他。”
这时,黑豹大叔醒了。他喉间“嗬”地喘了几下,啐出口血,说:“独眼敢做不敢当,有种他自己来打死我。”
苏鹤亭表情冷冷,道:“老板很忙。”
大叔说:“他是怕被我看到脸。”
独眼虽然总跑线下,但他留给官方的照片只有个模糊的侧脸,上面有他标志性的眼罩。
苏鹤亭道:“喂。”
大叔凝神,听他声音年轻,说:“独眼就他妈叫小孩来干事?”
晨哥说:“别跟他废话,开枪!”
大叔道:“打死我也没用,情报走线上,早送到光轨区了。独眼在这里东躲西藏好几年,等三——”
苏鹤亭转过手枪,用枪托猛砸在大叔脸上,打断了大叔的话。大叔口齿磕碰,连吐了几口血沫,还想骂独眼,苏鹤亭却已经站了起来,他抬脚把大叔踢翻,对着大叔一顿狠踹。
少年神情阴郁,问:“做个黑豹很跩吗?”
他下手极狠,让大叔跪伏在地上,抵着额头一阵咳嗽,把胃里的酸水都吐了出来。
苏鹤亭提起大叔的头发,说:“给我老板道歉。”
大叔道:“放你——”
苏鹤亭反手把他的头摁进水里,这招是跟独眼学的。大叔手臂被捆死,挣扎时,口鼻间狂呛河水,可是苏鹤亭没有半点要把他弄起来的意思。
水花溅到苏鹤亭的白T上,他再次说:“喂,给我老板道歉。”
大叔道:“去你……咳、咳!操……”
苏鹤亭置若罔闻,大叔的挣扎渐弱,突然不动了。他手上一用力,把大叔扔进了水里,随后连开两枪。
水面上浮了红。
苏鹤亭站起来,回过身,准备说话。谁知晨哥抄起背着的步枪,狠击向苏鹤亭的头部。
操!
苏鹤亭翻撞在墙壁上,鼻间一热,流了鼻血。晨哥用枪托顶住他的脖颈,卡得他呼吸困难。
晨哥说:“这大叔能在咱们跟前藏这么久,是因为有人给他打掩护。你知道是谁吗?小苏。”
苏鹤亭用手指擦了两把鼻血,轻轻道:“关我屁事。”
晨哥把烟扔脚底,说:“我们这么多人,老板偏偏钦点你来打死他,你就不想想为什么?”
河流声潺潺,大叔的身体浮在上面。路灯在很远的地方,苏鹤亭齿间都是血,他舔了下虎牙,扯出笑脸,道:“不、知、道。”
晨哥说:“别装了,就是你小子。臭小鬼,今天我教你,想跟人学着当卧底,首先得心狠。你刚刚要是开枪打死了他,还能在老板身边多待几天,可你他妈的磨磨叽叽,鬼都能看出来有问题!”
苏鹤亭抽气,道:“晨哥,你这也太草率了,这么多人围着,我还能把他放跑?你现在让人把他拖出来,看看他脑门上有没有枪口。要是没有,你开枪打死我,要是有,哥,你给我道个歉吧?”
少年神情嘲弄,好像晨哥是个惊弓之鸟。那眼神刺痛了晨哥的神经,他转过头,对那几个打手说:“把人拖上来,看清楚——”
苏鹤亭骤然发难,用足了力气,跺在晨哥的腹部。晨哥吃痛后退,枪托从苏鹤亭的颈部滑掉。但他没慌,翻过枪口,朝向苏鹤亭——
苏鹤亭抡起手枪的枪托,砸在晨哥的耳根。这是个软肋,通常要用杯状手来打,枪托效果更佳,砸得晨哥一瞬间眼前发乌。
晨哥说:“你想死!”
他上膛,猛地抬起枪。然而匪夷所思的事情出现了,在他抬枪的那一刻,苏鹤亭已经开了枪。
组枪从没赢过他的臭小鬼不仅速度快,而且拿得稳。那一枪正对他脑门,把他当场击毙。
时间正好到九点,广场上的音乐喷泉大响,惊飞了一众白鸽,晨哥倒在地上。
苏鹤亭擦了把鼻血,顺手把额角贴的粉红猫创口贴撕掉。他握着枪,没有犹豫,抬手对准正在跑的打手们。
他一般不在乎输赢,但在有些时候,他必须要赢。
“嘭——”
广场上的音乐喷泉越升越高,博得一阵欢呼。
第102章 愤怒
苏鹤亭解决完打手, 把河里的大叔拖了出来,用手拍了几下他的脸颊。
须臾,大叔呛了两声, 睁开眼。他浑身湿透, 喘息未定, 在看到苏鹤亭的时候,第一反应竟然是挡脸。
苏鹤亭说:“别挡了, 我不打你。”
大叔透过手臂的缝隙,在暗淡的光线里窥探苏鹤亭。少年的T恤溅到了血,领口处一片红, 脸上却没多少表情。
苏鹤亭道:“下次不要喊那么大声。”
大叔喉头滚动, 挪开手臂, 在浓烈的血腥味中看到晨哥的尸体。他思绪转动, 刹那间反应过来,问:“是你?给我打掩护的人就是你?”
苏鹤亭说:“是我。”
大叔惊疑不定,道:“你是领狗吗?”
什么灵狗笨狗。
苏鹤亭低头, 给手枪换弹匣,完事后,他拨开头发, 想让大叔看清自己的脸,说:“我不是狗。喂, 你看清没有?我长这样哦。”
大叔稀里糊涂,道:“看清了!”
可是这里黑灯瞎火的,苏鹤亭不太信。他把手伸进兜里, 掏出个二手翻盖手机。
光轨区已经开始使用一种叫“通导器”的东西了, 但在这里,大家只信任手机。苏鹤亭的这只手机来之不易, 是他从游戏厅旁边的贴膜店里换的,平时用来打打连连看。
苏鹤亭打开手机相机,歪过头,跟大叔合影一张。接着,他把手机抛给大叔,说:“你从桥洞那头跑,过了马路,进右边第三条巷子。巷子的尽头是个旧小区,那里没有监控探头,翻过去,出了小区有几辆上锁的自行车,你挑一辆,骑上跑。”
大叔接住手机,有些手忙脚乱。他头发蓬乱,看了眼照片,又看了眼苏鹤亭,犹豫不决,问:“……你跟独眼有仇?”
广场上的音乐喷泉已经停止了,远处几个混混正在比赛踢易拉罐。他们给易拉罐装上石子,对着居民路的窗玻璃踢。那“哐当”的破窗声陆陆续续,却没有一户人家敢探头制止他们。
苏鹤亭说:“我欠独眼钱,给他打了三年工。算算账,债已经还清了,现在我想走。我帮你,是因为我听说黑豹待遇不错,希望你帮我做个介绍。”
周遭漆黑,可他的眼眸很亮,像是扎根在贫瘠之地的松,有种固执又顽强的生命力,还有种不在乎环境的野性。他说得像是一时兴起,但是大叔知道,他帮自己的恐怕不止这一次。
苏鹤亭站起身,道:“手机里有我的个人简介,还有我的照片,你记得发给傅承辉。你老大是叫傅承辉吧?”
大叔捏紧手机,点了点头,说:“是,是傅承辉,但是……”
他想到什么,欲言又止。
苏鹤亭道:“你说你的情报已经送到了光轨区,傅承辉会来吗?”
大叔嘴唇翕动,吐出字来:“不会,傅承辉……不管这种任务,我们有专门负责接应的小组。”
苏鹤亭说:“那你天亮前能回来吗?带人把独眼抓走。”
大叔道:“从这儿到接应地点要走三个小时,天亮前刚好能回来。你不跟我一起走吗?”
苏鹤亭轻踢了踢晨哥的尸体,说:“我得善后,不然你出不了这片区。”
大叔急声:“你真放我走?万一我,我……”
他脸上都是水,抬手抹了几把,跟苏鹤亭对上视线。
那几个踢易拉罐的混混发出大笑,笑声回荡在夜晚。游戏厅的门开了,烟酒味冲出来,和灯光一起洒在路上。
大叔感到紧张,他爬起来,说:“我走!”
苏鹤亭什么也没说,把换好弹匣的手枪递向他。
大叔看到枪,两眼一红,险些哭出来。独眼为了审出内应,让他连续挨了几天的毒打,牙齿掉了都是小事,骨头断了才是真疼。苏鹤亭刚才让他跑,他心里还存了几分怀疑,可是这枪一递过来,什么怀疑都打消了。
大叔拿到枪,犹如拿到救命稻草。他嘴唇颤抖,道:“谢谢!”
音落,他装起手机,带着枪,扶墙走了一段路,从桥洞另一头出去,佝偻着身体隐入夜色。
苏鹤亭卸了晨哥的步枪,把尸体推进河里。那水花微溅,只在桥洞下扑出了一点声响。地上都是血,苏鹤亭在黑暗里沉思。
事发突然,独眼没有给他任何提示。现在晨哥死了,再过十分钟,他如果还没有回去,独眼一定会察觉到不对。
不,或许独眼已经察觉到不对了。他为人狡诈,尤其惜命,每次只要有风吹草动,他都会提前做准备。
几分钟后,苏鹤亭跨过血泊,按原路返回。他走得很慢,中途进了游戏厅。游戏厅里和混混们碰上面。
混混喊:“小苏哥。”
苏鹤亭停下脚步,说:“你们几个过来。”
他们不知道苏鹤亭要干吗,一路推推搡搡地过来了。这几个混混跟苏鹤亭年纪相仿,都是这片区域的原住民,是在独眼“统治”下长大的小孩,专门用来晚上放风的。
苏鹤亭道:“踢玻璃太无聊了,干点别的。”
混混面面相觑,其中一个人问:“哥要我们干什么?”
苏鹤亭弯腰捡起易拉罐,在手里掂量了两下,砸向广场。易拉罐精准地撞在喷泉灯上,把灯束打向另一边。
他说:“看见了吗?玩这个。谁能把它给我砸爆砸响,我就包谁的伙食费。”
一个该上初中的小孩瞅了半晌,道:“砸爆了老板会不会生气?”
苏鹤亭说:“要是这么容易就能砸爆,我就自己砸了。废话少说,你们玩不玩?”
他们争相举手,苏鹤亭把兜里仅剩的零钱都掏出来,分到他们手上,作为鼓励。年纪大的跑得快,拿到钱立刻去捡易拉罐,等苏鹤亭离开时,身后都是“嘭嘭嘭”的砸罐声。
苏鹤亭上了楼,保镖们坐在集装箱上打牌。一个问:“晨哥呢?”
苏鹤亭提着步枪,脸颊上的血没擦净,说:“抽烟去了。”
他们点点头,习以为常。
苏鹤亭表情如常,走近办公室,推开门,里面的独眼正在用投影看电影。电影画面盖在苏鹤亭脸上,让他的眼神有些变化。他反手关上门,食指一勾,把门从里扣上了。
独眼躺在椅子里,全神贯注,问:“完事了?”
苏鹤亭拎起T恤前襟,擦了把下巴上血迹,道:“嗯,完事了。”
独眼说:“你开了几枪?”
苏鹤亭道:“好多,把手枪打空了,多亏晨哥,把步枪借给我了。”
独眼看向他,定定的,重复说:“他把枪借给你了?”
屋内气氛缓缓绷起,像是有根弦被拉开,上面还搭着支随时会射出的箭。他们隔着一张办公桌,在电影晃动的画面里对视,谁也看不清谁的眼神。
苏鹤亭唇角微勾,道:“是啊。”
广场上的灯被易拉罐打中,突然歪了。那音乐喷泉坏掉了似的,瞬间喷出,提前奏起了交响乐。
苏鹤亭猛地开枪,子弹“突突”地打中独眼。血“噗——”地喷满桌子,把账单都浸湿了。
广场上的小混混们被水扑成了落汤鸡,尖叫着四散跑开。办公室内的电影还在放,吵得要命。独眼手臂下垂,瞪眼不动了。
苏鹤亭越过办公桌,拨开杂乱的账单,想找到独眼的车钥匙。门被推动,是保镖。苏鹤亭没想跟他们硬刚,就在这时,那躺在办公椅上的尸体忽然转过脑袋,从头顶弹出个简陋的彩花。
“惊喜!”
尸体蹬着一只眼睛,鹦鹉似的重复起来。
“是惊喜哟!”
门锁霎时断开,苏鹤亭踹开办公椅,滚身躲到办公桌后面。一瞬间,枪声密集地炸响在他耳边。
独眼既然怀疑起了苏鹤亭,就不会再让自己涉险。这具身体是假的,适才一直躺着不动,正是因为动作僵硬容易露馅。
子弹把办公桌上的陈设打爆,瓷器碎片迸溅,掉在苏鹤亭的头上身上。
“你觉得自己很聪明吧。”
独眼的声音忽然从门口的通话器里传出,他游刃有余,就像是三年前切老苏手指时一样。
他说:“别自视甚高了苏鹤亭,你那些小动作,我都是在装没看见。你他妈跟你爸一个臭毛病,老以为自己是个天才,把别人都当傻蛋,其实最傻的是你们自己。”
独眼枕着手臂,把脚搭上茶几,舒舒服服地对通话器讲话。
“你放走的那个大叔,可不是什么厉害的角色啦,他就是条力狗。你知道什么叫力狗吗?就是在黑豹里做炮灰的人。你把情报给他,多浪费啊,傅承辉根本看不到。其实我很担心,他究竟能不能跑出去?要是不能,你该怎么办呀?”
苏鹤亭抱着枪,在心里默数。他问:“你在哪儿?”
独眼道:“在你坟头。”
苏鹤亭说:“你不会杀我的。”
独眼道:“没关系,我可以切断你手脚,把你装回狗笼,再交给黑豹。他们已经实现了系统审讯,只要你的大脑还能正常反应,就依然可以使用。而我呢,就沾沾你的光,成功隐退了。”
苏鹤亭堵住两只耳朵,说:“据我的了解,你不会隐退的。”
独眼说到底,也只是背后非法组织的枪,一直在供人驱使。他这几年把苏鹤亭留在身边,正是为了找个机会,借苏鹤亭向黑豹求和,让自己摆脱非法组织的操控。
独眼气急,道:“你懂个屁。”
广场上的喷泉止不住,朝天乱飙。那已经歪掉的灯“啪”地掉了,内挂的细线随即断开。
苏鹤亭微微眯眼,说:“爆啦。”
办公室外的电子表忽然定时,然后疯了般地狂跳,当它发出“嘀”的声音时,一直摆放在外面的集装箱立刻爆炸。
轰——!
门口的保镖瞬间被冲翻,滚撞向墙壁。桌面上的账单飞舞,灯泡和电脑全炸了。那巨大的冲击把办公桌推倒,待一切停止后,苏鹤亭一边咳嗽,一边踹开假独眼。
假独眼落地,脑袋里的零件滚得到处都是。听说这种仿真机器人在光轨区有不少,个个价格不菲,独眼买来都当替身用了。
办公室内的电影还没有结束,苏鹤亭踩着满地碎碴,捡起通话器。他又一次问:“你在哪儿?”
独眼只喘息,不讲话。
苏鹤亭说:“我知道了,你在楼上,因为你说要切断我的手脚。独眼,你觉得自己很聪明是吧?其实你他妈臭毛病一堆,比如爱切人手这件事,你绝不会假借别人之手,所以你就在楼上,等着我被擒。”
电影演到高潮部分,苏鹤亭把通话器举起来,给独眼听那句他最喜欢的台词。
“当他们问起我死前有何感想,告诉他们,我依然愤怒。①”
苏鹤亭说:“我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①这句台词出自理查德·摩根的赛博朋克小说《副本》,该作只有剧,没有电影。
第103章 天真
独眼把通话器挂断了。
苏鹤亭不在意, 他跨过一具具尸体,捡了些自己能用的东西,在弥漫的硝烟中越发形单影只。这里入口处是个铁门, 苏鹤亭把它用锁拴牢, 然后抄起旁边的字牌, 给它挂上了“勿扰”。
上楼很快,房间只有一个, 苏鹤亭来过几次。他一边给枪上膛,一边踢出杂物探路。杂物滚在走廊里,房间内却没有动静。
这种小把戏很难骗过独眼的贴身保镖。
苏鹤亭贴着墙, 说:“独眼。”
独眼在房间里狞声:“干什么?我这里有个炮团等着你, 你是想直接冲进来被打成筛子, 还是想投降?”
苏鹤亭说:“都不是, 我是想告诉你,你屁股底下坐着的也是集装箱。我呢,闲得无聊, 给所有的集装箱都安了——”
独眼顿时如坐针毡,道:“操!”
他们一行三个人立刻往外冲,那门一开, 迎面就是子弹。苏鹤亭两枪射爆了打头保镖的护目镜,对方倒下去, 压在了独眼身上。另一个反应过来,想关门,可是苏鹤亭已经踢过了门口的垃圾桶, 让垃圾桶卡住了门。
保镖拉不紧门, 要射击。苏鹤亭接着一枪,可惜保镖有所准备, 用门板挡住了。
两个人在门口狭路相逢,保镖穿军靴的脚猛地踹出来,踹中了苏鹤亭的腹部。苏鹤亭拽住保镖的小腿,想把他掀翻。然而保镖体型健硕,没那么容易翻倒。他屈膝,顶撞在苏鹤亭的前胸。
嘭——!
少年胸口一沉,感到剧痛。但这次他学聪明了,直接用双臂抱住保镖的腿,把保镖扯向门框。
保镖单腿站不稳,身体歪斜,脑门磕在门框上。他握枪的手狂摁扳机,枪身却被苏鹤亭用大臂死死夹在腋下。子弹豆子般蹦出来,射在苏鹤亭的背后,把墙壁和挂画都打穿了。
保镖子弹打空,骂道:“狗杂——”
两个人就在此刻撞歪了门,苏鹤亭松开大臂,一拳挥在保镖脸上。保镖在痛叫中弯腰,苏鹤亭拽住他的后领,把人拖过来,朝着门框狠撞。
“咚!咚!咚!”
那令人头皮发麻的撞击声持续几秒,把保镖撞得口鼻飙血。里面的独眼搬起花瓶,狠狠砸向苏鹤亭的头部。
花瓶“哗啦”地爆碎,苏鹤亭躲闪及时,避开了头部要害,被砸中了肩臂。飞溅起的碎片刮到了他的侧脸,肩臂也一阵刺痛,他随即放开了保镖。
保镖滑跌到地上,还没有死。他擦了把血流不止的鼻子,一把抱住苏鹤亭的双腿,对独眼喊道:“拿枪!”
苏鹤亭迈不开脚步,被保镖翻摔向地面。他在花瓶碎碴里滚了一圈,撑住身体,掌心刺入了几个碎片,划得他满掌血痕。
独眼在一堆废纸里翻找手枪,未果,又拉开抽屉。
保镖挥肘砸在苏鹤亭的后脑勺,苏鹤亭头部向前撞。好在他反应够快,用手背垫住了脑门。
保镖说:“没完没了!”
苏鹤亭喉间干涩,颊侧被刮出的血条里滚下血珠子,一路淌向他的脖颈。他觉得身上潮潮的,分不清是汗还是血。
保镖还想再来一肘,苏鹤亭已经翻过了身,偏头让保镖砸空了。他抄起花瓶碎片,以一个刁钻的角度划过保镖的双眼。
血水伴随着号叫溅出来,保镖捂住双眼。苏鹤亭一脚踹翻了他,就用花瓶碎片割断了他的喉咙。
少年技术生疏,还割到了自己的手指。他把碎片丢到一边,站了起来。接着,他用手摸了把脸颊上的伤口,发出轻微的“嘶”声。
苏鹤亭说:“痛死了。”
独眼把手摁在抽屉里,像是握住了枪,他对苏鹤亭道:“后退,跪下来给我磕两个头,我们还能谈谈以后。”
苏鹤亭神情糟糕,把手抬到眼前,看那红艳艳的血流个不停。他答非所问:“切手指这么痛啊?”
“我说后退,后退!苏鹤亭,你他妈的听见没有?!”独眼气急败坏,踹了脚办公桌,警告道,“别给装我神经,我有枪。你听见脚步声了吗?那都是我的人,你已经被包围了。”
他很暴躁,却没有害怕,仿佛是胜券在握。
苏鹤亭说:“不行哦。”
他长大了,讲话也总带着“哦”。有时候,他自己也觉得搞笑,明明脑袋里不断说着“别成为老爸那样的人”,却又会在不经意间发现自己身上有着老苏的影子。
他说:“我不能后退,独眼,我没有退路。”
独眼道:“你还挺清楚的嘛,不过我说了,你跪下磕两个头,我就给你条退路。”
苏鹤亭看着独眼,莫名笑了笑。他这一笑,犹如峻崖险谷上开出的花,那么年轻,却已经对危险没了畏惧。
他说:“我来到这里的第一年,经常做一个梦。梦里老爸切掉了所有的手指,你很高兴,我也很高兴。”
房间昏暗,独眼感到冷。他眼罩下的眼珠子滚动,觉得苏鹤亭越发邪性。可这邪性与他自己身上的那种不同,不是杀人得来的,而是有点忧郁的,还混杂着少年人的残忍。
苏鹤亭垂下手指,血滴到他脚边。他继续道:“很不可思议吧?老爸在梦里被切光了手指,我却觉得高兴。”
他不该高兴的,他该羞耻。
这不符合道德。
但是——
苏鹤亭眉间微皱,露出些苦恼的表情。他想:但是我做不到那么高尚。
他没有办法原谅老苏,或许一开始,他还期待着奇迹发生。他可以在狗笼里骗自己,老苏正在找他。他活着,是为了让老苏别那么难过,也别那么愧疚,然而老苏没有来。
就像是跟切断的手指告别,老苏消失了,他没有债务的烦扰,可能就此过上了新的生活。找苏鹤亭太累也太危险了,他对苏鹤亭的爱支撑不到天亮。
人们总说父母之爱,可是也许,也许也有小孩之爱呢?那种不求任何名利,纯粹的小孩之爱。
苏鹤亭不知道,因为他没有。
他是掉落在雨天的种子,还是随风而去的曾经。
苏鹤亭说:“这个梦干扰了我很久,后来我想通了。”
他眼神平静,不像是十六岁。可他没有说自己想通了什么,他只是蜷起手指,让血流得更痛快。
他说:“独眼,我的债还完了,该你的债了。”
独眼面容狰狞,目光狠毒,道:“我不欠债,蠢货,我从不欠债。你还没懂吗?像我这种人,只会收债。不论你是好人坏人,当你被我盯上了,你就只剩一条路可以走。你讲那么多,谁管你?黑豹吗?笑死人了,臭小鬼,黑豹也没有比我更干净。”
他微微抬高了脸,露出那习以为常的怜悯,好像是来普度众生的救世主。
独眼说:“这个世界呢,就是这样,大家都烂透啦。你初来乍到,自以为是。”
窗外的天阴沉,没有月亮,只有浓云,还有卷不起叶子的风。独眼背着窗户,宛如宣告审判的神父。
他说:“你以为自己很朋克,但很快,你就会发现,对这个世界而言,所有反抗都是笑话。别叛逆了,我的人已经到了。我再说一遍,你可以跪下啦,就像老苏那样。你既然这么勇敢,不如你切手指给我看看?”
苏鹤亭说:“不行哦。”
楼梯处有密集的脚步声。
苏鹤亭抬起手,枪口正对独眼。他说:“抽屉里没有枪,对吧?你再装腔作势也吓唬不到我了。独眼,我也说了,该你还债了,你知道自己该干什么吗?”
独眼手里只有通话器,他那把枪早在八点时就给了苏鹤亭。他刚才话说那么多,无非是想拖延时间,暴躁易怒是他的遮掩色。这一切只怪苏鹤亭来得太快,没有给他任何提示,他刚愎自负,嘴上说着没有,其实一直在小看苏鹤亭。
独眼强装镇定,道:“这里都是探头,你杀了我,组织会记住你。你不想过那种被追杀的日子的。”
苏鹤亭压根儿没听他在讲什么,说:“你能跪下吗?我想感觉一下做‘独眼’是什么滋味。”
独眼说:“苏鹤——”
苏鹤亭开了枪,打中了独眼的腹部。
独眼没料想他真敢开枪,当即痛苦地弯下腰,骂道:“我真是操——”
“嘭!”
苏鹤亭又打中了独眼的大腿。独眼哀嚎着,撞开椅子,扶着桌沿,低头看血窟窿向外冒血。他还有几个替身搁在仓库里,可惜现在都没有用了。
“扑通。”
独眼滑跪在地上,因为疼痛,他喘息剧烈,鬓角都是汗。他捂住伤口,放弃了尊严,极快地认清了现实,在苏鹤亭再一次扣动扳机前大喊起来:“别开枪!”
他瞪着仅剩的那只眼睛,勉强稳住颤抖的声音,说:“我跪下了,苏鹤亭,你看,我跪下了!我还能给你磕头。”
独眼单手撑地,嘭嘭两声,实打实地磕了两个头。他抬起脸,挤出笑容,还能意识清醒、口齿清晰地跟苏鹤亭谈条件。
他道:“响吗?还要吗?我能磕到你满意为止!你枪也打了,仇也报了,我们扯平了嘛!苏鹤亭,一起做生意怎么样?以后解锁,我们四六分,我让你。”
苏鹤亭擦掉下巴上的血,说:“我觉得做‘独眼’也不爽啊。”
他站着看独眼磕头,内心却没有欣喜。不,不如说他内心就没有多少波澜。因为对独眼来说,磕头不过是生存的手段,他并不为此感到羞耻和痛苦。
切手指也是。
说到底,独眼和苏鹤亭不是一种人,他会做的梦,独眼一辈子都不会做。而当“独眼”,对苏鹤亭而言也不爽。他无法从胁迫别人下跪这些事情里得到一丁点痛快,他虽然残忍,但还有天真。
因此,苏鹤亭道:“算了,拜拜。”
独眼不怕别的,他只怕死。这句“拜拜”切中了他的要害,让他浑身颤栗。他一直站得那么高,以决定别人的生死为乐。现在,轮到他自己了。
“不要,别开枪,”独眼突然神情失控,他那只陷入权与欲的眼睛充满恐惧,喊道,“别开枪!”
——苏鹤亭要的是这一刻,这一刻的恐惧。
他心满意足,扣动了扳机。
第104章 测试
天快亮了。
苏鹤亭坐在三楼阳台的栏杆上, 对着寂静空旷的广场发呆。须臾后,他点着一支烟,不抽, 看它亮起又熄灭。
风吹动他的衣摆, 往他的白T恤里猛灌。他记得今天是个好日子, 于是唱起了歌,只有简简单单的两句, 是跑调的生日歌。唱完,那伤痕累累的手指把烟染成了红色。
可是苏鹤亭兴致颇佳,他拿着烟, 仿佛它是个烟花棒。这时, 风拂开他额前的碎发, 露出他光洁的额头, 还有好看的眉眼。他独自坐着,一边在心里祝自己生日快乐,一边等黑豹大叔回来。
独眼躺在苏鹤亭身后, 和其他尸体一起,都仰着苍白的脸。上方是灰扑扑的天空,月亮已经不辞而别, 可是太阳并没有如期而至。这里像是被遗忘的角落,只有风, 无尽的风。
等到天空泛白的时候,苏鹤亭把烟折断,抛向后方。他双手撑着栏杆, 目光一直飘到了天的尽头。
他说:“独眼, 你说得挺对的。”
独眼脑门开花,早就气绝了。可他死前说的话是真的, 那个黑豹大叔是条力狗,无法请来傅承辉,也无法调动接应小组,这是大叔在离开前欲言又止的原因。
苏鹤亭翻下栏杆,找到独眼放在办公室里的牛皮包,里面是一沓沓的现金。
苏鹤亭对独眼说:“谢啦。”
他提起牛皮包,走出门,把铁栏处的字牌转过去,用一旁的笔在上面龙飞凤舞地写下“拜拜”两个字。随后,他下楼,到小混混刚才徘徊的民居前站定。
苏鹤亭大声喊:“喂——”
那些破开的窗口无人应答。
苏鹤亭拉开牛皮包,把捆好的钞票挨个丢进窗口。半晌,窗户边逐渐探出几张脸,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他一路走,一路扔,等他走到小卖铺,牛皮包里就剩几百块了。他说:“给我个气球。”
商贩认识苏鹤亭,看他浑身是血,背上又有枪,不敢多问,连忙站起来,神情局促不安,道:“……没、没有气球。”
苏鹤亭说:“儿童节你都不进货?那你有什么,给我看看。”
商贩拉开抽屉,里面是一排崭新的作战匕首。他殷勤地把作战匕首推向苏鹤亭,道:“这都是停滞区新来的货。”
苏鹤亭却看也不看,指向他身后,说:“我要那个。”
商贩回头,看到了一包大白猫奶糖。
苏鹤亭把钱给商贩,拿走糖,在离开前对商贩说:“儿童节快乐,今天我生日哦。”
商贩捏着钱,一脸错愕。
苏鹤亭把糖送进口中,朝着桥洞的方向走去。他背对广场,知道有许多眼睛盯着他,可是没人朝他开枪。
独眼的死证明了一件事情,那就是这片区域受他统治,却不受他蛊惑。
苏鹤亭就像来时一样,既没有回头,也没有告别。他按照自己告诉大叔的路线,找到了自行车,然后骑着自行车离开了这片区域。他在地下市场里卖掉了步枪,换成两把便于携带的手枪,又买了张去往光轨区的车票,当晚就离开了。
第二天傍晚,苏鹤亭到达传闻中的光轨区。当系统轻柔地提醒他出站时,他看到了一个陌生的城市。
这里的夜是灯光海洋,到处都是交错叠放的光屏,各种各样的广告轮番轰炸。苏鹤亭没见过的光传车行驶在灯带上,从他的头顶冲过,犹如灯海里横冲直撞的彩色鳗鱼。
一个清扫机器人路过,它亮着大眼睛,挥舞着小铲子,说:“请让一让,请让一让!”
苏鹤亭挪开脚步,给它让路。
清扫机器人从苏鹤亭身前快乐经过,它一边扫地,一边回过头,对苏鹤亭露出“v”的小表情,道:“谢谢!告诉你个小秘密,今晚‘蛋挞’旅馆打五折。”
苏鹤亭说:“哦,谢谢。”
这种清扫机器人会在清洁过程中播放广告,当遇到礼貌的乘客时,它们会透露一些商家的折扣消息。
苏鹤亭借了共用搜索屏,找到蛋挞旅馆的详细地址。他步行过去,发现这是家老式的旅馆,正适合他。在输入个人信息时,他撒了谎,称自己为学生。
成功入住后,苏鹤亭洗了个澡,换了身干净的衣服。他稍作休息,就去了附近的网吧。
网吧里乌烟瘴气,挤满了抽烟的男人。苏鹤亭要了桶面,在角落里坐下,开始试着跟黑豹联系。
他得加入黑豹,否则无法应对独眼背后组织的追杀。
苏鹤亭登录自己的账号,找到追踪蚁,上面显示他的追踪对象还没有回到光轨区。
——抱歉啦,大叔。
苏鹤亭也不是什么纯真小宝贝,他在给黑豹大叔的手机里安装了追踪蚁。那实际上比蚂蚁还小的追踪系统忠诚不二,会把大叔的移动定位如实报告给他。
他给大叔发了消息:晚上好,大叔,你食言了。
大叔没有立刻回复,苏鹤亭的桶面刚好泡好。他切过页面,边吃泡面边看傅承辉的采访。
几分钟后,大叔回:你在哪儿?
苏鹤亭反问:你在哪儿?
大叔:我在广场。
苏鹤亭:你来晚了,独眼已经死了。
大叔:小组审核很慢,我必须听命行事。是你杀了独眼?
苏鹤亭:是啊。
正巧此刻,采访里的傅承辉说:“黑豹在打击恐怖组织方面不遗余力,我们欢迎新成员。”
大叔的消息也发了过来:你的简介我已经发给了傅承辉。
苏鹤亭把面吃完,回道:他怎么说?
大叔:他想见见你,你在哪儿?
苏鹤亭:想见我很简单,但你得先告诉我,什么叫力狗?
大叔的消息回复越来越快,他说:我们有统一测评,排名靠前的成员称为领狗,排名靠后的成员就叫力狗。领狗享有黑豹的全部资源,通常都住在光轨区,有提前挑选任务和解锁信息板面的资格。
苏鹤亭问:什么信息板面?
大叔:黑豹成员的信息板面。
苏鹤亭打字的手慢了下来,他心道:这什么结构?一旦变成力狗就没有隐私,所有信息都可能被领狗看到。
大叔:你给独眼做解锁人,能力不错,可以在测评里加把劲。我看好你。
苏鹤亭:哦。
苏鹤亭:你不是大叔。
苏鹤亭:你讲话一股傅承辉味。
半晌,大叔回道:我是傅承辉。
苏鹤亭:提前见你能黑幕我吗?我不要第一,从第七八九名里随便给我一个就好了。
他有点狂妄,但这种狂妄是黑豹特色。
实际上,傅承辉从2155年颁布“生存法则”后,征召的新人没一个是力狗。他正在构建一个新的黑豹,只要最优秀、最残忍、最适合战争的人。
傅承辉:我不能黑幕你。
傅承辉:我只能祝你在考试中获得好成绩。
随后,他发给了苏鹤亭一个新地址,上面标注着“基地”两个字。
傅承辉:请在明天6点前到达基地,会有人对你进行最终测试。如果你能通过,那么基地训练场欢迎你。
说罢,大叔的定位就消失了。苏鹤亭看那地址,位于光轨区的旧城心。他把泡面的汤喝完,用了点特殊手段,找到了基地的部分信息。
黑豹的基地分为两个区域,一个区域是训练场,里面都是通过最终测试的成员候选人。苏鹤亭注意到,最终测试不是黑豹测试,最终测试只能算是筛选入门,通过最终测试后的人会在训练场接受相应的训练,直到通过正式的黑豹测试以后,才能获得黑豹的正规编号,开始进行黑豹任务。
另一个区域是实验场,这里的信息很少,苏鹤亭没有挖到更多,只知道黑豹在这里进行着一些有关人工智能的神秘实验。
苏鹤亭把训练场看作“学校”,把其他成员候选人都当作“同学”。他回到旅馆睡了一觉,为自己即将要去上课这件事感到兴奋。第二天,他早早就到了基地。
基地的接待人员说:“你好。”
苏鹤亭微笑,热情地说:“你好。”
可惜接待人员并不友好,他打开通道,示意苏鹤亭进入房间。最终测试有系统参与,在苏鹤亭往里走时,系统会通报他的个人信息。他经过层层检测,最终坐在了一面玻璃前。
有个女声问他:“你看到了什么?”
苏鹤亭说:“玻璃。”
对方道:“真聪明。”
苏鹤亭:“……”
他指着前方的玻璃,道:“是个人都认得出吧。”
女声沉默,片刻后,它说:“你走近看看。”
它话音刚落,玻璃外就下起雨来,雨珠敲打在玻璃上。
苏鹤亭走近,用手扶住玻璃,把脸贴近。他想看看窗外是什么,然而奇怪的是,那雨像是雾,把玻璃外的世界笼在一片灰色中。
女声又问:“你看到了什么?”
苏鹤亭渐渐眯起眼,在杂乱的雨痕里,隐约看见一些玻璃缸。他说:“我看见……”
女声道:“什么?”
苏鹤亭说:“白色的植物。”
女声道:“好的,很准确,请你牢记今日的回答。你好,苏鹤亭,我叫阿尔忒弥斯,是基地的辅助系统。现在,请你沿着绿色路标向右走,尽头有老师在等你。”
苏鹤亭收回目光,迟疑地问:“我通过了?”
阿尔忒弥斯轻轻笑了笑。作为人工智能,它的笑声里有情绪,就像是耐心的老师,既从容又沉静。它说:“你早就通过了。”
苏鹤亭心道:什么意思?我们不是第一次见面吗?
他按照阿尔忒弥斯的指示,走到尽头,在跟老师离开前,他没忍住,又回过了头。
那面玻璃消失了,就像从没存在过。
第105章 明暗
老师带苏鹤亭去宿舍, 苏鹤亭在路上想了几版自我介绍,准备和新室友们有个美好的开始。然而现实很残酷,训练场的宿舍都是单人间。那两排铁栏门簇拥着逼仄的过道, 看起来像个不知名的监狱。
老师打开其中一扇门, 说:“欢迎, 来这里做个面部检测。”
苏鹤亭站定,在蓝光上下扫动时观察自己未来的房间。房间整体呈白色, 配有桌椅和铁床,还附带一个很小的卫生间。
老师说:“每晚11点准时熄灯,熄灯后禁止交流。早上5点晨练, 7到10点是搏击课。其余时间等你的课表到后自己看, 都是针对性的课程。注意, 不要向其他成员暴露自己的个人信息。”
黑豹成员的信息资料都会保密, 按照他们的结构划分,只有001才能无条件地浏览所有人的资料。这其中还涉及一些恶性竞争,所以大家一般都使用编号。
老师把训练场的临时编号牌递给苏鹤亭, 道:“这里每隔半个月会有一次测评考试,内容不定。每个人的编号会根据考试成绩上下滑动,记住, 100以后都会被淘汰。”
苏鹤亭拿到编号牌,翻了过来, 看到上面写着“0-100”。他敷衍地说:“哇——我是100耶。这个0是什么意思?”
老师道:“那是训练场区域号码,代表这里的成员都是从零开始的新人。等你正式通过黑豹测试,0就会变成7。”
“7-xxx”是黑豹专用编号, 关于这个7, 官方解释是联盟序号排列,但真实原因是傅承辉本人的幸运数字是7。
面部检测完成, 苏鹤亭跨入房间,老师紧随其后。
老师到桌子前,敲了敲那面墙壁。墙壁如水面般泛起涟漪,渐渐变成一个微光显示屏,上面是滚动的课程简介。他说:“房间墙壁由显示屏组成,如果你在学习生活中遇到什么问题,可以直接在这里询问阿尔忒弥斯,它会给你解答。”
他说完,把手指滑到“心情表”的页面上。
“如果看腻了白墙,可以按心情更换这一面的风景。”
老师调到“低落”,是下雨天的玻璃,调到“开心”,是晴空下的花园。这面显示屏代替了窗户,把风景模拟得异常逼真。
苏鹤亭心想:难怪刚才阿尔忒弥斯给我看的玻璃会消失,原来都是假的。
苏鹤亭还注意到,房间门口的摄像头可以转动,他在房间里干什么都会被拍到。
老师从桌子前退开,指了下卫生间,说:“属于你的私人空间只有卫生间,那里的门可以关上。我们会二十四小时供应热水,方便你们课后洗澡,但是卫生间每天的使用时间有限,超过两小时就会开启惩罚模式,你记得自己好好安排一下。”
苏鹤亭道:“哦。”
老师看了眼时间,说:“现在是晚上9点,你可以准备睡觉了,明早准时起床,这里禁止迟到。”
他说完,就离开了,铁栏门自动关闭。大约五分钟后,显示屏响了一下,苏鹤亭的课程表到了。
这份课程表是阿尔忒弥斯为苏鹤亭量身定制的,除了针对性的练习,还附有详细的体能分析。苏鹤亭细细浏览了一遍,忽然产生一种错觉。
——阿尔忒弥斯很了解他。
苏鹤亭打开心情表,把墙壁切成下雨天的玻璃。他趴在桌子上,再一次端详它。
玻璃外灰蒙蒙,是苏鹤亭在现实中从没见过的雨天。半晌后,他开始肯定,他的玻璃和阿尔忒弥斯给他展示的那面玻璃不是同一个,他的玻璃背后没有那些奇怪的玻璃缸。
搞什么。
苏鹤亭抱起手臂,心道:难道那面玻璃真的是道题?可是阿尔忒弥斯究竟什么意思?
他试着回忆那面玻璃,想要找到一些蛛丝马迹。
事实上,苏鹤亭当时并没有看清玻璃缸里是什么,“白色的植物”只是他的猜想。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那些玻璃缸像是用来装植物的,它们摆放凌乱,大小不一……
“注意时间。”
显示屏上的玻璃突然消失,变回课程表页面,一个酷似阿尔忒弥斯的声音轻柔提醒。
“你该就寝了。”
苏鹤亭回过神,打了个哈欠。他演技极佳,顺势伸了个懒腰,不愿意让阿尔忒弥斯发现他刚刚是在思考。他说:“差点睡着了。不好意思,你是阿尔忒弥斯吗?”
声音回答:“我是。”
苏鹤亭在刹那间想:它在观察我。
门口的摄像头就是阿尔忒弥斯的眼睛,它比人更难处理,因为它无处不在,还悄无声息。当它盯着你时,你甚至察觉不到。
这家伙可不是苏鹤亭以前遇见的那些人工智能,它让苏鹤亭很不舒服,它——它太像人了。
苏鹤亭不想继续待在它的视野里,他起身,对显示屏灿烂一笑:“拜拜,我去洗澡了。”
等苏鹤亭洗完澡出来,显示屏已经变回了白墙。他没再打开它,而是上床睡觉。这一夜他做了梦,梦见彩色气球满天飞,他想要一个,于是爬上了栏杆,可惜在他快要拿到的时候,该起床了。
“起床!”老师边喊边踹铁栏门,“都快点!”
苏鹤亭一骨碌坐起来,用了两秒缓冲。他在简单的洗漱后出了门,过道里都是人。
“别挡路。”
“谁他妈脚臭!”
“烟要不要?早起第一口绝对提神。”
各种交谈充斥在耳边,所有人都挤在过道里,如同沙丁鱼群。苏鹤亭是被冲出去的,外面的天刚蒙蒙亮。他观察到大家的站位是按编号,于是自觉站到了队尾。
五分钟后,穿着黑色背心的教练来到操场上。他剃着平头,身量高大,站在队伍前面能一眼看到最后。
他第一句话是:“操,001又不在!”
这个“又”很灵性。
然而出人意料,教练并没有追究。他看了表,示意他们开跑。苏鹤亭在跑步时留意到操场周围的哨塔,还有分割区域的铁网,铁网那头是实验场。
苏鹤亭放慢脚步,透过铁网,看到了实验场空旷的操场。那头一片死寂,既没有人,也没有其他活物,只有翻倒的垃圾桶。
“跑起来!”教练远远地喊,“不许停!”
苏鹤亭收回目光,追上队伍。虽然有点无聊,但他在训练场的生活就此开始。半个月后,苏鹤亭从0-100变成了0-080,接着是0-060,以此类推,直到他变成0-020。到0-020以后,苏鹤亭更换编号的速度就主动慢了下来,最终固定在0-006。
训练场的测试大都不难,只有一项,叫作“模拟险地测试”很麻烦。在这项测试里,阿尔忒弥斯会随机模拟险地任务中的极端天气和恶劣环境,要求他们团队协作。
苏鹤亭在这项测试里人气很高,因为他能充当“系统”的角色,在调控方面无人能及,所以每当有模拟险地测试,大家都会许两个愿望,一个是“让我抽中006吧”,一个是“别让我抽中001”。
如果说苏鹤亭是调控全场,那001就是统治全场。传闻001来自停滞区,是160个分区中唯一的胜者,被傅承辉寄予厚望。他经常旷课、斗殴,交白卷,在任务中表现得像个暴君,比起解决麻烦,更愿意制造麻烦。
苏鹤亭在训练场待了一年后才见到001,这家伙在晨练时散步。那是个冬天,他刚喝完三盒牛奶,把牛奶盒整齐地摆放在铁网上,对哨塔上狂叫的警告声置若罔闻。
傅承辉偶尔会来这里,但他似乎很忙,基本不和成员交流。除了他,阿尔忒弥斯出现的时间也越来越少了,苏鹤亭再也没有看过那面玻璃。他逐渐习惯了门口的摄像头,能在床上面不改色地做仰卧起坐。
2160年的第一天,苏鹤亭接受了黑豹测试。他在测评时费了大劲儿,才让自己的编号留在006,没有前进。随后,他从傅承辉那里接到了自己的第一个任务:去南线联盟。
傅承辉说:“在冬天到来前,我们要干掉一个人。”
苏鹤亭打开信封,在前往南线联盟的路上,看到了目标信息。
【目标狐眼,黑豹现役成员,编号7-004,身高185cm,体重85kg。曾用代号‘猎刀’,现已叛变。】
要杀狐眼不容易,彼时狐眼已经成为了南线联盟的第一狙击手,不仅在军方享有盛誉,还熟知黑豹的卧底信息。为了杀他,傅承辉索性放弃了曾经精心布设的旧人,派出明暗两路新人共同夹击。
苏鹤亭是“暗”,他要无声无息地进入南线联盟,想尽一切办法把狐眼逼出城区,赶到南北边界线上。
7-001是“明”,他会借着参战的理由,徘徊在南北边界线上,等待狐眼的到来。
苏鹤亭插起兜,看列车外的风景变化,那些建筑轮廓的影子投在他的脸上。乘务员经过,忽然听见少年吹响了口哨,他像是离笼的鸟,趴在座椅靠背上。
“你好。”
他拉长声音。
“给我一份南线特快报,谢谢。”
乘务员今早上班心情不佳,却在他真诚的笑容里变得轻快起来,她把南线特快报递给苏鹤亭,还给了杯糖水。
苏鹤亭打开报纸,这是通往南线联盟列车上的特供,光轨区已经在推行无纸化生活了。
今天的特快报上有“南线特装部队”的消息,苏鹤亭没指望从这里得到太多情报,但他看到配图,小声“唔”了一下。
图上是南线特装部队的训练场外围,一个身穿大衣的男人正对镜头。
【南线特装部队近日人员调动……军校精英……】
“军校精英”目光冷漠,对着镜头,连个笑容都不给。特快报上没有他的姓名,只是简单提了下人员调动,但这张脸给苏鹤亭留下了深刻印象。
原因无他,纯粹是太帅了。
第106章 暗哨
2160年8月, 7-001在南北边界的密林深处成功射杀目标狐眼,此举引起轩然大波。
为了调查黑豹的暗杀行动,南线联盟迅速成立情报备战组, 并将目光锁定在长期活动于联盟内部的7-006身上, 派出军方小队跟踪捕捉。
由于7-006精于伪装, 让军方小队多次无功而返,情报备战组不得不从南线联盟特装部队中抽调精英。在多方权衡后, 他们选中了一个叫谢枕书的成员。
同年12月,谢枕书到达青花鱼港,从这里登上了驶向城区的列车, 却在列车行驶途中遭遇7-006的埋伏, 并且被7-006盗走了个人证件。
于是2161年的第一天——
从鸥鸟站开往城区的列车刚刚驶出隧道, 车窗上的冰花如同宗教铭文, 在冬日暖阳的照耀下闪闪发光。苏鹤亭用薄毯盖着脸,闷头睡觉。
乘务员来到座位边,温柔地唤道:“谢长官, 城区就要到了,需要我为您联系港区作战部队的车吗?”
苏鹤亭被唤醒,拉下薄毯, 睡眼惺忪。他感觉头晕脑涨,把指尖搭在眉骨上, 缓了片刻,打起些精神,对乘务员微笑, 说:“不用, 谢啦。”
乘务员点头离开,去帮助过道里即将到站的乘客们拿行李。
“叮——”
列车的进站铃声响起来。苏鹤亭坐直身, 透过车窗,看到城区列车站的繁闹景象。
这里是南线联盟的核心,也是南线联盟最发达的区域。马车和汽车同时出现在路上,教堂和军需处鳞次栉比,那些钢铁锻造的屋顶如同针尖般屹立。远远地,天空中飘扬着几面灰熊旗帜。
“哧!”
列车刹停,门铃大作。乘务员站在出口,再次提醒乘客:“请保持队形,不要拥挤。”
苏鹤亭起身,下了列车。他穿过人群,径直走向出站口,从兜里拿出证件。出站检查员打开他的证件,看到姓名栏上写着“谢枕书”三个字,侧旁还有光荣印章。
检查员看向苏鹤亭,他看着太年轻,像是刚从军校毕业的学生,但胜在气质沉静,举手投足间自有份淡定,面对检查员的打量神情自若。
须臾,检查员脱帽行礼,说:“长官,感谢您对联盟的付出。”
苏鹤亭收回证件,被阳光晒到眯眼,转头一笑:“谢谢。”
他出了站,在马车奔驰的声音里进了附近的报亭,佯装打电话。
谢枕书的身份在路上很好用,但进了城区就很麻烦。因为他作为情报备战组调派的精英,在这里有专门接头的暗哨,可苏鹤亭不知道对方长什么样。
报亭里的老式电话需要举到耳边,苏鹤亭用它挡脸,同时漫不经心地拨着号码。他不会在此刻打给自己的手下,这样太危险,他只想把谢枕书的暗哨钓出来。
一般来说,暗哨会提前看过谢枕书的照片,但如今正在打仗,苏鹤亭的神通广大让情报组非常头疼。因为狐眼行动轨迹泄露一事,他们开始怀疑自己人,所以不会轻易地把谢枕书的照片交给暗哨,毕竟暗哨属于街头情报网中的一环,很可能被卧底盯上。
因此苏鹤亭猜测,他们会提前告诉谢枕书暗哨的长相,并在谢枕书的个人证件上下功夫。
想到这里,苏鹤亭再次摸到证件。证件包着黑色外皮,质感上乘,摸起来很舒服,和谢枕书的大衣应该是配套的。
正在这时,苏鹤亭的目光落在了报亭的玻璃上。他背对出站口,通过玻璃观察出站口附近徘徊的人。他发现,不远处的茶厅门口有个男人,正在喝茶看报。
苏鹤亭心道:就是他了。
优秀的暗哨都是演技派,他们和卧底一样,时时谨慎,要在细节上保持完美,好让自己不会露馅。
男人在茶厅门口坐了不短的时间,手里的娱乐报刊却没有翻动的迹象。他虽然没有直接看向出站口的位置,但每隔几分钟,就会借着眺望教堂的动作把出站口纳入视野中。
他的动作很小,没有引起别人的注意,却逃不过苏鹤亭的眼睛。
苏鹤亭放下电话,转身出了报亭。他过了马路,自觉地拉开椅子,在坐下时,对男人说:“下午好。”
男人合上报纸,道:“X的旅途不太顺利吧。”
苏鹤亭心道:是啊,X遇见了我嘛。
他娴熟地打开证件,这个动作是学谢枕书的。为了贴合角色,他刚刚在脑袋里把谢枕书翻来覆去地想了好几遍。
苏鹤亭说:“还好,我解决了7-006。”
暗哨正在检查证件,闻言面露惊讶,差点碰倒桌上的茶杯,说:“真的吗?!长官……太好了!”
他激动地抿一抿唇,笑起来,看苏鹤亭的眼神发生了质的变化。
暗哨说:“你没有如期到达,我们就派出人手前去找你,结果在列车上发现了卧底的尸体。组里怀疑是7-006在捣鬼,十分担心你的安危,没想到……哎,太好了,他终于死了!”
苏鹤亭听得眼皮直跳,拨拉过一只干净的茶杯,准备给自己倒茶。谁知暗哨立刻站起来,替他倒茶。
暗哨说:“我来,我来吧长官!你先喝口热茶缓缓。”
他只负责接应,不能问太多任务详细。“7-006死了”这个消息已经把他炸晕了,等他再坐下来时,感觉周围的空气都被净化过,不再紧绷。
不怪暗哨激动,7-006神秘莫测,在南线联盟出入自由,不仅把部队防御视为无物,还到处安插眼线,搞得情报组人心惶惶。
暗哨确定证件是真的后,就把它还给了苏鹤亭,道:“我这就去联系车,咱们马上回去。”
苏鹤亭把证件揣回兜里,说:“少安毋躁,还有事情要办。”
暗哨问:“什么事情?”
苏鹤亭道:“吃饭。”
他离开鸥鸟站的时候只喝了罐豆奶,被谢枕书追得急,连茶叶蛋都没有来得及吃。后来坐了一夜的列车,此刻肚子饿得咕咕直叫。
暗哨马上正色,说:“实在不好意思,长官,是我疏忽了。你如果不嫌弃,走,咱们去街头那家涮肉店,我请你。”
苏鹤亭道:“你陪我吃饭,自然是我请你。”
暗哨连忙摆手,说:“别客气,别客气。”
他年过四十,不知道干这行多久了,面对苏鹤亭有些局促。两个人起身时,苏鹤亭注意到暗哨皮夹克下的毛背心磨损得很厉害,穿了许多年。他的裤腿边沿有些破,勉强折了一下,还有些许拖在地上,不能让人细看。
苏鹤亭猜测,情报组把精锐都派往鸥鸟站了,这个男人应该是临时调来充数的。他没那么专业,甚至还挺落魄。
两个人进了涮肉店,里面一股滚烫的麻辣青椒味。暗哨搓了两把手,示意苏鹤亭坐。他喜笑颜开,说:“昨晚下了一会儿雪,半夜就停了,今天是个好天气,最适合吃锅子。服务员,上个铜锅,再来两份现切羊肉。长官,坐呀!”
苏鹤亭脱掉外套,露出白色的毛衣。他干净的脸庞还真有几分矜贵,和传说中的“军校精英”颇为相似。
暗哨没见过谢枕书,他上周还是情报组里的宣传工作者,因为突然被裁了,所以悄悄买通关系,把自己又塞到了暗哨名单里。其实按规矩,轮不到他来接谢枕书的。正如苏鹤亭猜想的那般,情报组安排的专业暗哨都被派往鸥鸟站了,路途来回要三四天,又没有便携电话,相互无法及时沟通,很容易给苏鹤亭留下空子。
好比现在,暗哨就不该跟他吃饭,而是该立刻带人回情报组,进行身份审核,再把消息发往鸥鸟站。但是他听闻这位谢长官家世很好,与情报组和备战部都有关系,便想趁机结交。
苏鹤亭心知肚明,他也正好有事想问,借着涮肉的机会,引得暗哨喝了几杯酒。一顿饭下来,暗哨喝得面红耳赤。
暗哨说:“长官,我就羡慕你们这样的青年才俊,出身好,人也厉害。我早就听说,你在军校成绩拔尖,是各个部队争着要的人才。现在好啦,你把7-006杀了,统帅都要接见你!”
苏鹤亭吃饱了肚子,在团腾的热气里估摸着时间。他道:“侥幸侥幸。听你的意思,你早就听说过我?”
“那当然了,你,谢枕书嘛!”暗哨竖起拇指,“联盟军校第一名,了不起,真了不起!”
苏鹤亭说:“就这些?”
暗哨道:“别的都是保密信息,不能乱传乱说。不过组里都知道,你爸爸妈妈是联盟委员,就是可惜……唉。”
谢枕书爸爸妈妈走得早,听说是事故,总之他家中无人,十二岁就去了联盟育才基地,在那里待了几年,又考进了联盟军校。因为成绩太优异,统帅在军校演练时还曾经见过他,有意把他留在城区,可惜他不愿意。
或许是那次的拒绝让他失去了机会,在调入港区作战部队以后,他没有得到应有的待遇。一个以第一名毕业的军校精英,在不久后又被调去了训练场。
他是南线部队最优秀的成员,却一直没有被用在刀刃上。
苏鹤亭不知道这里边有什么曲折故事,他只是在想:贵公子是个小可怜啊,难怪他总是不笑,原来一直都没什么开心事嘛。
暗哨喝醉了,又说了些家长里短。他离婚独居,烦心事不少,叽里呱啦一顿倾述,苏鹤亭听了个囫囵。他眼看天黑了,把暗哨喊起来,一起出了涮肉店。
暗哨脚步虚浮,贴着墙面,说:“你等会儿,我喊车,我呕——”
他弯腰呕吐。
苏鹤亭在冷风里把外套拉好,道:“什么车?”
暗哨说:“马车!汽车都给人开去,去接你了。”
苏鹤亭鼻尖迅速冻红,他已经待了快一年了,还是没能很好地适应这里的温度。
这里靠近列车出站口,马蹄“嗒嗒”的奔跑声和汽车鸣笛声混杂,还有人点着灯在招揽乘客,周围乱糟糟的一片。
苏鹤亭向后退,几片雪花掉在他眼前,又下雪了。他逆着风,对暗哨挥挥手,说:“别麻烦了兄弟,各回各家吧。有事就找谢枕书,拜拜!”
他说完转身,还没迈出脚步,就被前方急刹的车灯照到。那凛冽的风阵阵,吹得苏鹤亭不得不抬手遮挡。
车门打开,又关上。
谢枕书无视风雪,一手插兜,一手拎着车钥匙。他在夜色里身形笔直如松柏,因为背着光,所以教人无法看清他的表情。
半晌后,他说:“再会?”
第107章 犯罪
糟糕!
苏鹤亭心道:这个人怎么来得这么快?他不睡觉吗?!
见谢枕书向自己迈出脚步, 苏鹤亭连忙后退。暗哨刚刚吐完,把身体直起来,对苏鹤亭说:“谢长官, 你别后退!”
苏鹤亭道:“我害怕。”
暗哨喝晕了, 以为他这句话是说给自己听的, 闻言还点点头,附和道:“我懂我懂, 任务期间不得饮酒。不过没事,就咱们两个人,你不说我不说, 谁知道呢?哎, 谢长官, 你去哪儿?!”
我去逃命!
苏鹤亭撒腿就跑。他也纳闷了!他天不怕地不怕的, 为什么这么怕谢枕书?
前方马路上都是缓速行驶的马车,苏鹤亭跃过路边的雪堆,混入其中。那些正在找停车位的马车顿时急刹, 掀起一片骂声。
“找死啦你!”
苏鹤亭不顾车夫的马鞭,翻身上了一辆马车。他掀开车帘,想往里钻, 岂料里面坐的都是女眷。女眷们见一个陌生男子忽然掀帘,以为他是抢劫的, 立刻尖叫起来。
苏鹤亭说:“对不起,打扰了!”
他把车帘又拽回来,想跳车, 可是他还没起跳, 后领就被人拎住了。
完了!
苏鹤亭扯住自己的毛衣,喊:“救命——”
下一刻, 天旋地转,他已经仰着身,跟神色冷然的谢枕书对上了视线。
苏鹤亭说:“……耶。”
飞雪细碎,飘在空中如同浮沫,随着狂风迷乱人眼。可惜谢枕书盯着他,眼神和表情都没有温度,比寒夜还要冷。
苏鹤亭示好:“太巧了长官,我是来自首的,不如你送我一程?”
谢枕书很干脆,直接把他拎下马车,塞进了自己的车内。
车门“嘭”地关上,锁了。苏鹤亭打不开门,又摸不清谢枕书想干吗,只好趴在车玻璃上,说:“你去哪儿——”
暗哨喝了酒反应迟钝,呆呆傻傻。等谢枕书走到眼前,他忽然哆嗦了几下。
谢枕书说:“特装部队谢枕书。”
暗哨犹如兜头淋了盆冷水,在那刀锋般的目光里,不仅清醒了,还脚软了。他意识到问题的不对,心里惶恐,声若蚊蝇:“你是谢、谢长官……那他……”
谢枕书没有回答,他从大衣口袋里拿出自己在南线特装部队的旧证件,举到暗哨面前,道:“这是证件,明天早上8点我会准时到备战组报道。”
暗哨心乱如麻,目光不自觉地飘向车。对于苏鹤亭的身份,暗哨心里有个答案呼之欲出,但他吞咽了几下唾液,用刚刚恢复的理智挽救了自己,没有喊出来。
——谢枕书说明早8点去报道,表明长官今晚有别的事情要做。他最好别多嘴,也别多问,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毕竟真的追究起来,今天是他差点捅了大娄子。
暗哨抹了把冷汗,道:“好、好的长官。”
谢枕书转身,回到车边。苏鹤亭像是被遗忘的小孩,正趴在车窗上,眼巴巴地看着他。
车还是作战部第七医院借的那辆D300,谢枕书把它从鸥鸟站开到了城区。他一天一夜没有睡觉,除了衬衫泛皱,背部的伤口也把绷带濡湿了。但此刻,他看起来依然冷静。
苏鹤亭的额头抵着玻璃,问:“你要干吗?”
谢枕书站在风里,黑发微乱。他隔着玻璃跟苏鹤亭对视片刻,把车钥匙拿高,道:“抓你。”
苏鹤亭说:“朋友见面怎么能说抓呢?我也很想你的嘛。”
他毛衣领被扯得歪斜,配上他不知死活的笑容,开心得像是面对一场期待已久的重逢。
谢枕书免疫了,他错开视线,绕到另一边,坐了进去。
冬天冷的时候总有股特别的味道,清冽醒神。当车门关上时,漏进来的冷风吹得苏鹤亭猫身窝进了座位里。他把外套拉好,连同下巴也藏起来,只拿那双眼瞄谢枕书。
谢枕书浑身散发着冷气,静坐须臾,发动着车。
苏鹤亭试探地喊:“谢枕书。”
谢枕书不理他。
苏鹤亭一骨碌坐起来,故态复萌,说:“你追我比追老婆还费劲儿,现在我是抓到了,可都这么晚了,我们就算到了备战组也没人审我。”
他对连备战组和情报处的轮班时间一清二楚,这个点不是没有人审他,而是没有厉害的人审他。事实上,他讲这句话也是在暗示谢枕书,把他送到备战组也没用,他了解这些地方,甚至还能把自己弄出来。
谢枕书目不斜视,道:“我审你。”
车开离出站口这条街,在路灯的照射下去了另一个方向。十几分钟后,车驶进了一处住宅区,最终停在一栋楼前。
下车前,谢枕书动作利落,直接给苏鹤亭上了手铐。
这处住宅他已经很久没来过了,虽然一直有人在打扫,但仍旧有几分冷清。进门时灯亮起,最先出现在眼前的是简洁空旷的客厅,还有明净透亮的落地窗。房间内没有能体现主人喜好的陈设和摆件,干净得像个样板房。
苏鹤亭把刚刚随手捏出的雪球摆在玄关处,一本正经地说:“初次到访,这是我的一点小礼物,不要嫌弃。”
那雪球歪歪地斜着,正面被他用指尖画了个“w”,像是一团绒毛在笑。
谢枕书脱掉大衣,背部薄薄的衬衫略皱,因为受的伤还没有好,所以透出星点红色。他看了眼雪球,没说话。
苏鹤亭也准备脱外套,还想把它挂在谢枕书的大衣边。他仿佛真的是来做客的,表现颇为青涩,正准备说点什么,就被谢枕书拉着手铐,带进了书房。
门“嘭”地关上,书桌上的台灯微微亮,两个人隔着书桌对坐。
半晌,苏鹤亭问:“开始了吗?”
谢枕书双手交握,盯着他不讲话。
苏鹤亭被盯得心虚,指尖捏了捏座椅把手,说:“干吗?你审的问题我都可以如实回答。”
谢枕书道:“如实?”
他把这两字咬得重,还带着一点嘲讽。
可是骗子坐姿随意,托腮看着谢枕书,好像不是来受审的,而是来约会的。他表情有些坏,说:“是啊,如实,不信你问问我。”
谢枕书身体前倾,带着冷冽的味道。他不笑也不生气,拿对付陌生人的语气道:“你来城区干什么?”
苏鹤亭也身体前倾,小声说:“来做任务。”
两个人的脸挨得有些近,台灯微弱的光透过他们之间的空隙,把两个人的轮廓描画朦胧。
随后,苏鹤亭又接了一句:“……以及来和你偶遇。”
又来了。
他这个花言巧语的骗子。
谢枕书用漠然的眼神回应7-006,道:“狐眼已经被你们杀掉了,还有什么任务要做?”
苏鹤亭说:“那太多了,战争还没有结束呢,我恐怕得在这里住到夏天。”
这是假话,苏鹤亭的任务已经结束了,他还留在这里是为了帮助黑豹在南线城区里设置的暗线卧底们打掩护。换句话说,他现在就是个移动靶,专门骗谢枕书这种特派精英上钩,好让其他人的情报活动继续下去。
谢枕书道:“你住不了那么久,雪一停你就会想办法离开这里。”
谢枕书对信息的判断比情报备战组更准确,可惜他不是情报备战组的要员,也庆幸他不是情报备战组的要员,否则苏鹤亭很难再继续进行计划。
——他现在已经很难继续进行计划了。
苏鹤亭反倒纳闷起来,他眨眨眼,说:“你都知道嘛,那你干吗还追过来?我可是诱饵。”
谢枕书道:“我要弄清楚狐眼的身份。”
苏鹤亭秉承着友好的态度,说:“真的吗?我答过两遍,现在可以再说一遍,狐眼他是个卧底。”
狐眼和傅承辉的爱恨纠葛能从两个人最早进入黑豹开始讲,他们也是明暗棋子,但最终只有傅承辉在漫长的权力角逐中胜出。
苏鹤亭说:“狐眼因为射杀统帅而成名,被你们视为第一狙击手,那其实都是设计,是他配合傅承辉演的戏。很可惜,狐眼真的不太聪明,忘了杀掉统帅后的自己也回不了家。一场戏演到最后,必须借用他的死来落幕。我就是来干这个的,我就是……这样的。”
这个任务一点都不正义,它甚至很卑鄙。狐眼被派来南线联盟做卧底的时候也是抱着希望的,这么多年,他没有一次违背过傅承辉的命令,包括杀统帅。但他高估了傅承辉的良心,在做完这一切以后,等待他的不是回家,而是一条必须走到死的道路。他接受了自己伪装的这个身份,并且开始反抗。
为了战争,为了赢,为了随便什么理由都好,狐眼的个人意志不值一提。不论他受到了怎样的不公对待,对于北线联盟来说,他都得死。
苏鹤亭放下手,以趴着的姿态望着谢枕书。他说:“你弄清楚了吗?弄清楚了的话……该我审你了,长官。”
这个坏小孩,分明戴着手铐,语气却像是把握主动权的审讯官。他年轻的脸上没有任何害怕,或许是因为谢枕书时刻注视他的眼睛,又或许是因为两个人不远的距离,总之,他翘起了自己不存在的尾巴。
他说:“你干吗把我带回家?这是犯罪哦。”
第108章 同居
谢枕书道:“这里没有你的内应。”
苏鹤亭将信将疑。
谢枕书松开交握的手, 离开这暧昧的灯光,向后靠去。他似乎在思考着什么,眼眸里的情绪晦暗。半晌, 他说:“你待在这里, 比待在备战组更让人放心。等到一切结束后, 我会把你交给联盟处理。”
苏鹤亭把手铐扯得“哗哗”响,道:“等等, 你要把我关到战争结束?不行,不可以。在联盟审判前,我还是自由人, 你这样是非法囚禁。”
谢枕书看着他, 从容不迫, 说:“如你所言, 我正在犯罪。请你拨打举报电话,尽快向联盟揭发我。”
电话,哪有电话?谢枕书在城区有六个家, 却偏偏把车开到了这里,正是因为这里是他的地盘。别说打电话,这里连只鸟都飞不出去。
苏鹤亭道:“原来你是这样的人!我还以为你刚正不阿、秉性纯善, 从不干坏事呢!”
谢枕书只当耳旁风,他拉开椅子, 往外走。背上潮湿的感觉让他烦躁,他想冲个澡,但他没忘记7-006的能耐, 在进浴室前回过头, 对7-006说:“晚上这附近都是巡逻队,从这里出去有三十九个检查关卡, 没有证件的人一律按照逃犯处理,一旦被抓住就会当场击毙。”
他眉间冷漠,抬手解掉领带,目光全程盯着苏鹤亭,用平淡的语气陈述着逃跑后会面临的后果。
——好的。
苏鹤亭回了个花儿般的微笑,老实地坐在椅子上,连屁股都不挪动一下。等谢枕书进了浴室,他马上站起来,凑到玻璃窗前往外看。
住宅区都是独栋别墅,前面设有小花园。从这里望出去,能看到附近人家都关着灯,好像没什么人住。远处亮着巡视用的旋转灯塔,那些探照灯的光束如同手电筒,晃在昏暗里的建筑群上,把周围照得很模糊,让人看不太清楚。
苏鹤亭猜测,这里应该是谢枕书父母的旧居,因为只有联盟委员的身份,才能住在这样管控严格的地方。
不过客厅和书房都没有照片,似乎被清理掉了。只有花园里种着许多玫瑰,可惜天太冷,它们都被雪盖住,只剩干枯的枝桠弯弯曲曲地挂在外面,成为旧主人留下的唯一痕迹。
苏鹤亭没去别的房间,在落地窗前打转,等到谢枕书出来时,他已经快困死了。他听见动静,也不回头,把脑门磕在玻璃窗上,说:“我想了想,觉得你在吓唬我。你怎么能把我关在这里呢?你过段时间还要回特装部队。”
谢枕书处理伤口花了点时间,刚换的薄毛衣也有些扎。他拉上浴室的门,道:“没影响。”
苏鹤亭说:“有影响,让我一个人待着,我会抑郁的,其实我现在就有点情绪低落。”
窗外的雪无声飘落,灯光幽暗,他站在玻璃前的身影越发惆怅孤单,像是被困在水晶球里的小玩偶,气氛也因此变得微妙。
可惜谢枕书没接话,苏鹤亭只好侧过头。虽然他的眼眶还没有红,但已经有些泫然欲泣的味道。
即便领教过7-006的变脸速度,谢枕书的目光还是在苏鹤亭的眼睛上停留了两秒。然后,他微微挑起眉,没有回答。
苏鹤亭心道:完啦,不好骗了。
他面上仍然维持着忧郁,说:“要不你把我卖给城区后援会吧,我骗了他们200万,他们到处悬赏我的消息,不会轻易放过我的。我到了他们那里,不仅跑不了,还能有人陪,简直两全其美。”
城区后援会是替南线联盟筹备战后援助资金的组织,由南线联盟的商人组成。他们的前身是南线联盟农作物销售会,管控着南线联盟百分之七十的农场,不属于军方管理。
7-006巧言善辩,曾经利用边境部队的军官身份,在城区后援会中大肆渲染战后合作,把边境部队空口卖给了后援会做耕种苦力,还签下了一份让边境部队呕血的契约,被引为南线联盟2160年五大诈骗传奇故事之一。
顺带一提,其他四个诈骗故事也是他干的。他让谢枕书把自己送到后援会,其实是在委婉地承认,他在情报备战组里确实有帮手。
可惜谢枕书不干,他走向厨房,给自己倒了杯水,道:“在夏天来临前,我不会离开城区。”
苏鹤亭收起忧郁,意外地说:“你不走?”
谢枕书喉结滑动,把水喝完,将空杯子放到水池里冲洗。他没抬眼帘,淡淡道:“是,我不走,我会待在这里,直到你供出内应是谁。”
苏鹤亭心下不妙。
谢枕书说:“你连我的列车座位号都知道,说明内应能浏览我的任务详细,他在备战组里的职权很高,很可能是我知道,甚至是我见过的人。现在,比起你死了,他更怕你失踪。”
失踪意味着7-006有可能落网了,他会被秘密审问,这样内应暴露的风险会增加,所以为了保护自己,内应更希望7-006死。
谢枕书关掉水,把杯子倒挂在挂钩上。他终于看向苏鹤亭,道:“你是个诱饵,除了我,也能钓到别人。”
苏鹤亭发出“嗯——”的长音,他转过身,两步跳进沙发里,趴在沙发靠背上看谢枕书,不怎么害怕的样子,反倒说:“你好聪明。”
谢枕书擦手的帕子微顿,似乎很不喜欢被他夸奖。
苏鹤亭心思百转,他趴在那里,目光跟着谢枕书转。片刻后,他忽然快乐道:“这是我第一次跟人同居。”
谢枕书没反应过来,说:“什么?”
苏鹤亭用两根食指搭出个“∧”,微微一笑:“我没理解错吧?在内应被你钓出来以前,你都要跟我住在这里,每天看着我。”
谢枕书道:“……嗯。”
苏鹤亭好奇:“你会跟我睡在一个房间里吗?”
谢枕书从齿间挤出字眼:“不会。”
苏鹤亭失望起来:“真的吗?我半夜会跑的。”
他神情天真,总问谢枕书一些让人难为情的问题。明明年纪很小,却要装作身经百战的模样。
谢枕书把刚刚扣好的杯子又翻过来,让那冰凉的触感抵在掌心。他提醒自己别上当,别上当——
苏鹤亭说:“我可以用你的杯子喝水吗?”
谢枕书拇指正好摁在杯口,他冷淡的唇角没动,在那拉锯般的几秒里,“嗯”了一下。
苏鹤亭翻出沙发,来到谢枕书跟前,像要礼物一般摊开双手。谢枕书把杯子递过去,苏鹤亭接了水,仰头一顿“咕咚”猛咽。
那白且薄的毛衣贴在7-006身上,大剌剌地露着他的脖颈,那滑动的喉结组成奇妙的音律,在谢枕书眼前和耳边同步。
谢枕书想起雪。
在雪地里7-006也这样,把致命部位不加遮掩地暴露在他的眼前,仿佛他们不是敌人,而是什么亲密对象。
苏鹤亭喝完水,把杯子还给谢枕书。谢枕书接住,苏鹤亭却没有立刻松手。他把杯子稍稍转动了一下,说:“喂……”
谢枕书道:“嗯。”
苏鹤亭凑近,恶作剧一般,小声说:“你还是被亲的时候比较可爱。”
外面的雪像是龙卷风,一抔抔地扑打在窗户上。谢枕书很少犯错,也很少情绪化。控制情绪是他从父母那里学到的第一堂课,这件事情对他而言就跟穿衣服一样自然。他时刻遵守着严苛的教条,在接人待物上永远保持着距离。
他可能该说“谢谢”,或者“住口”,但是对不起,他什么都没说。
水池里的凉水还在“滴答”,谢枕书抓住了骗子,他偏过头,背弃了自己的理智,吻住7-006。
苏鹤亭在这个青涩、笨拙的亲吻里露出些许胆怯,他连续后退,直到背部撞到墙壁。他想呼吸,却发出了鼻音,那些“嗯——”不再是捣蛋鬼的得意炫耀,而是小骗子的糟糕示弱。
谢枕书撑住墙壁,让苏鹤亭再次认识到他们的体形差。
第109章 塔鲁
两个完全不会亲吻的笨蛋鼻息交错, 尤其是苏鹤亭,他还没学会如何在亲吻里呼吸。当他眯起眼时,像是在较劲儿, 可事实上, 他正在因为缺氧而感觉晕眩。
喂——
苏鹤亭后脑勺贴着墙壁, 他像求救又像挑衅,扯到了谢枕书的领口, 手铐发出轻微的响声。
谢枕书攥着苏鹤亭乱跑的手腕,任由手铐顺着那腕骨往下滑。手铐的冷银和手腕的暖白形成模糊的对比,让谢枕书认清了一个事实, 那就是这家伙根本不会接吻。
有几秒, 他们仿佛是课后藏在图书馆里的年轻恋人, 借着风雪和光线的遮挡, 在角落中用亲吻做着潦草的自我介绍。
你好,我是个笨蛋。
太巧了,我也是。
苏鹤亭不行了, 临近窒息的冲击让他被迫张开口,想要喘一下。那轻轻的喘息在亲吻中格外清晰,一层一层, 犹如细沙般缓缓覆上谢枕书的胸口,堆起沉滞的情绪沙画。
杯子忽然掉落, 在地上摔出清脆的声音。这一下犹如秩序警钟,敲回了谢枕书的理智。他猛地停下,偃旗息鼓。
苏鹤亭晾在外面的脖颈一片潮红, 连手腕上也有, 只不过手腕上的红色是被谢枕书攥出来的。
空气里弥散着暧昧。
谢枕书觉察到,因为自己攥住了苏鹤亭的一只手, 导致苏鹤亭的另一只手只好吊着,看起来像是被他打断的祈祷。
这是在犯罪。
他差点把7-006亲晕了。
苏鹤亭受不了自己的喘息,假借咳嗽遮掩。他止不住脸红,只好恶声恶气地说:“我们扯平了。”
一个吻换一个吻,他可太公平了。
谢枕书退开,领口被扯得凌乱,什么也没说。须臾,他弯腰捡起地上的杯子碎片,丢进了垃圾桶里,道:“睡觉。”
这层有两个卧房,他们隔着墙睡,像是退回了各自的安全区。窗外的雪变小,苏鹤亭翻了好几个身,一直没睡着。他把羊数完,又想到刚才的吻。
万籁俱寂,苏鹤亭忽然拉起领口,掩住自己的鼻尖。他脸很红,但不是热的。
明明都是新手。
苏鹤亭心道:他也太会亲了。
这一夜苏鹤亭没睡好,迷迷糊糊到天亮,听见门响了。几分钟后,卧室的门也响了。苏鹤亭翻身闷住脸,想继续装睡。可惜门开了,有包子的香味。
苏鹤亭一眨眼坐起来,自在地打招呼:“早上好。”
谢枕书刚从备战组回来,身上还带着寒气。他没看苏鹤亭,而是侧过身,道:“吃饭。”
苏鹤亭说:“那得借用你的浴室。”
谢枕书道:“门开着。”
苏鹤亭举起手,晃了晃手铐,说:“这怎么办?”
谢枕书道:“有不便的地方我帮你。”
苏鹤亭想到昨晚的尴尬场面,拽紧自己的裤子,快速经过谢枕书,顶着鸡窝头钻进浴室。等他洗漱完,餐桌上的早饭还在冒热气。
谢枕书把鸡蛋和包子推过来。
苏鹤亭掰开包子,是豆腐粉丝馅的。他两口吃完一半,目光一直跟着谢枕书转,像是在蹲守奇怪之物的小猫。须臾,他问:“问你一个问题,你就叫谢枕书吗?”
谢枕书道:“嗯。”
苏鹤亭把另一半吃完,说:“我们都做室友了,就不要再叫我7-006了,叫我苏鹤亭怎么样?”
谢枕书闻言撩起眼皮,看向他,道:“不叫喂了吗?”
苏鹤亭正在用勺子敲蛋壳,心道:上次让他喊我“喂”的事都过去两天两夜了,他怎么还记得!
他道:“叫喂多生疏,我们……咳,我们已经相互了解了,可以开始互道姓名了。”
谢枕书黑眸沉静,须臾后,说:“苏鹤亭。”
苏鹤亭道:“就是这样,很标准嘛。”
也许“苏鹤亭”和“7-006”一样,都只是行动时用的代号,但谢枕书没有问这是真名还是假名。
他们已经越界了,再靠近会出事的。
饭后谢枕书又出门了,他似乎事情很多,回来吃饭都是抽空。苏鹤亭百无聊赖,把沙发拖到窗边,坐在这里数雪花。
在南线联盟的冬天待久了会枯燥,到处都是白茫茫的一片。晚上还好,白天望出去,雪雾笼罩着住宅区,附近还是有人住的,能看到生活痕迹。旋转灯塔正在休息,但底下一定有巡逻队,天气好的时候应该能看得更清楚。
苏鹤亭估摸着这段路不好跑,否则谢枕书不会把他这样放在家里。他在家里溜达了一圈,书房是锁着的,不过谢枕书的卧房门是开着的。
打扰了。
苏鹤亭抱臂,靠在门边,打量起谢枕书的卧房。这个卧房跟他住的没两样,只是桌子上多了一个魔方。那魔方看起来很旧了,上面的色块凌乱,是被谢枕书打散了。
奇怪。
按苏鹤亭对谢枕书的了解,长官应该是喜欢把魔方拼整齐的人,因为他在意规整,就像他会把用过的一切都回放原位,这是他的习惯。
苏鹤亭目光越过这个充满违和感的魔方,游走在其他地方。
墙壁是空白的,没有照片也没有装饰画。床单被套的颜色是灰的,窗帘也是。这里和他昨晚看到的书房一样,既没有旧主人留下的印记,也没有新主人生活的痕迹。
是因为谢枕书很少回来,还是因为他把这个家里的东西都清理掉了?不然不至于连个照片都没有。
苏鹤亭返回客厅,这个家真的一点娱乐的东西都没有,他无聊到快自言自语了,只能躺在沙发上思考人生。
晚间,谢枕书回来了,还带了东西。
苏鹤亭凑近,眼睛一亮,说:“哇……你喜欢童话绘本?”
谢枕书脱掉大衣,把塞了一路的绘本递给苏鹤亭。苏鹤亭摸摸封面,这绘本很薄,他略略翻了翻,发现里面讲的是个灰熊的故事,应该是南线联盟流行的儿童读物。
苏鹤亭跟在谢枕书身后,把绘本举起来看,念道:“灰熊塔鲁是只好小熊,它喜欢冬眠,每当冬天来临时,它都会……”
谢枕书停下来,苏鹤亭撞到他背上。他说:“别念。”
苏鹤亭抱着绘本,身体一歪,换个角度看谢枕书。他屡教不改,只道:“干吗?念故事也不可以?我一个人待在家里快憋死了。”
谢枕书打开冰箱,这东西还是备战组特供的。
苏鹤亭说:“别不理我,谢枕书……这不是我的上门礼嘛,你怎么把它藏到这里了?你喜欢啊?”
他说的是自己昨晚带来的小雪球,被谢枕书收进了冰箱里,上面的“w”都变模糊了。
苏鹤亭把绘本一搁,说:“要不你把我带下楼,我再给你捏几个?你堆过雪人吗?我没有哦,我超想——”
谢枕书拿了速冻饺子出来,迅速关上了冰箱。不论他干什么,苏鹤亭都跟着他,他就在苏鹤亭念故事的声音里煮饺子,直到吃的时候苏鹤亭才没声。
苏鹤亭把饺子吃完,托腮看了会儿谢枕书,突然说:“这是我第一次跟人吃饺子。”
好像这是什么有趣的事。
谢枕书沉默片刻,道:“我也是。”
苏鹤亭说:“真意外,我以为你吃过很多顿饺子。你是不是总一个人待着?”
谢枕书没有回答。
苏鹤亭说:“我是,我猜你也是。那句话怎么说呢?人和人之间是有奇妙的感应的。”
他讲这些的时候没有笑,可是眼眸里的情绪也没有攻击性。很多时候,他就靠这个化解别人的防御。然而即便知道这可能是伪装,谢枕书仍然没能挪开目光。
苏鹤亭用筷子搅动汤汁,继续说:“谢谢你的绘本,也谢谢你的饺子,如果你能再满足我一个小小的愿望就好了。”
谢枕书收掉碗,道:“晚安。”
苏鹤亭说:“你好冷漠!”
他们这样相处了七八日,一直相安无事。那个吻就像是小小的插曲,被两个人心照不宣地回避掉了。
童话绘本从灰熊塔鲁变成了快餐渡鸦布布,偶尔,苏鹤亭会抱着绘本在沙发上睡觉。他的睡颜天真,总穿着谢枕书的毛衣,再被谢枕书叫醒。
“早点回家”逐渐成了苏鹤亭的口头禅,他似乎忘了自己是干什么的,在这里乐不思蜀,没有表现出任何不耐,仿佛成为笼中雀也不赖。
两周后,生活发生了一点变动,那就是谢枕书的出门时间固定了。他每天8点出门,12点回来吃午饭,14点再出门,然后20点回家。
这天早上8点,门一关,苏鹤亭就伸起了懒腰。他习惯用脑门磕玻璃,在心里默数着谢枕书的脚步。
“叮——”
他模仿着铃声,露出笑容。
“上班啦。”
卧室里的钟表被拆掉了,苏鹤亭用银制的分针撬开了手铐。他在浴室边哼歌边洗漱,换上了自己的毛衣和外套。
门是锁着的,但苏鹤亭已经研究透了,他靠敏锐的听力解锁。这招还是跟在独眼身边时学的,属于他们那些人必备的小技巧,比真正的“解锁”简单多了。
下了楼,温度骤降。
苏鹤亭呼出白气,装作晨跑。他经过旋转灯塔,如他在楼上观察出的结果,灯塔会在9点熄灭,那是巡逻队的换班时间。
第一道关卡的守夜人正在犯困,这会儿人很少,三十九道关卡都等着轮班的人来,这里只有他一个。他老远看见一个人跑过来,打着哈欠说:“请出示证件。”
苏鹤亭掏兜,把东西递过去,说:“喏。”
守夜人凑过来,疑心自己眼花,道:“你这——”
苏鹤亭说:“是灰熊塔鲁。”
音落,他一拳砸中守夜人的脸。守夜人鼻酸,仰头想叫,又被打晕了过去。
苏鹤亭把守夜人推回门岗里的座椅上,从守夜人的兜里拿到钥匙。他用钥匙打开了底下的安全柜,里面有一张电话卡。
关卡内有电话,但这电话只能用电话卡滑动拨出,这是城区里的公开秘密。
拨号盘转动,苏鹤亭打了出去,响起慢吞吞的“嘟”声。
快点。
苏鹤亭心里时间掐得很准,换班的人正在路上,马上要到了。
两秒后,电话接通,对面是个甜美的女声:“你好,这里是——”
门岗的玻璃突然被敲响。
苏鹤亭转过头,看见了谢枕书。然而他非但不慌,还对电话说:“我知道,你们是渡鸦布布快餐,我想订餐。”
谢枕书拉开门岗的门,苏鹤亭摁下免提,电话那头的女声热情道:“您想订什么呢?我们有各种套餐……”
餐名挤满这狭小的空间,不是预料中的卧底暗号。
7-006捂住听筒,对谢枕书说:“我太无聊了,下楼来订个餐。你呢,也是上班太无聊了吗?”
他说得如此自然,仿佛刚才撬掉门锁的不是他。
第110章 暗号
等那冗长的套餐介绍结束, 岗亭里一片寂静,服务员又“喂”了几声,在没有得到回答后就挂掉了。
苏鹤亭在被拎走前抱着电话听筒, 垂死挣扎, 说:“等等, 我还没有点呢,谢枕书——”
外面的雪花轻飘飘, 在半空中打着旋儿。谢枕书带着苏鹤亭往回走,离开门岗的可视范围。路边停着辆车,他打开门, 把苏鹤亭送进去, 绕到另一边。车内开着暖气, 只听“嘭”的一声, 谢枕书也坐了进来。
苏鹤亭两指拽着拉链,偷瞄邻座,道:“没去上班啊?”
谢枕书伸手, 拨了下车内的盒式播放器。这种盒式播放器早已被北线联盟淘汰,是上一次南北战争中的窃听利器,可用来拦截特定区域内的通话记录, 再转播过来。
“你好,我们是渡鸦布布餐厅, 请问您需要什么……”
盒式播放器收音效果一般,在播放时会伴随着轻轻的“刺啦”声。
苏鹤亭听出这个声音,是刚才他打过去的餐厅。他露出顿然醒悟的表情, 说:“你以为我在联系内应或者其他卧底, 所以专程掉头回来逮我?”
谢枕书没有否认。
然而盒式播放器拦截的通话内容一切正常,那个甜美女声不断接到订餐电话, 证明她只是个普通的前台服务员。
苏鹤亭松开拉链,指尖灵巧地敲打在大腿上。他听了会儿播放,嘴角渐渐翘起来,说:“好可惜,我没想联系谁,我确实是来订餐的。”
谢枕书关掉盒式播放器,道:“你撬坏了门锁。”
苏鹤亭说:“不撬掉门锁我下不了楼,等你下班还要好久呢。”
谢枕书看向他,他也看向谢枕书,那双眼睛里闪烁着狡黠的光芒。
他正在撒谎——但那又怎么样?证据表明,他只是在订餐。
谢枕书眼眸漆黑,里面深不可测。半晌,他道:“是,你说得对。”
他把这句话讲得很慢,包含着几分危险,却让苏鹤亭倍感压迫。
苏鹤亭下楼很难。首先,门锁上有报警器,不论他用什么办法,只要他跨出房门,谢枕书都会知道。其次,周围的关卡密集,灯塔的换班时间和谢枕书的出门时间离得太近,苏鹤亭下了楼,很可能还没有通过关卡就会被掉头回来的谢枕书逮住,而他又没有遁地之能,无法凭空消失。
所以今天这趟绝不是简单的订餐,机会对苏鹤亭来说太重要了,哪怕他拨通电话的时间只有短短几秒,这几秒里也一定有他要传递出去的暗号,只是这个传递方式远比他们从盒式播放器里听到的内容更复杂。
谢枕书说:“你想吃什么?我带你去餐厅。”
那无形的压迫感骤然消失,他又变回礼貌的长官,好像刚才都是假象。车发动着,苏鹤亭这才发觉自己敲打大腿的手指上有汗。
——可恶,刚才不仅被盯住了,还有种要被他拆分吞食的错觉。
苏鹤亭把手揣回外套兜里,故作轻松:“我想吃儿童套餐,绘本上说儿童套餐会送气球。”
谢枕书问:“你喜欢气球?”
苏鹤亭说:“我喜欢,我喜欢生日的时候到处都飘满气球,看起来特幸福。说起来啊……我很好奇,你过生日吗?”
车经过层层关卡,驶在雪雾中。
谢枕书道:“我不过。”
苏鹤亭说:“嗯——?”
他好奇地端详着谢枕书。
谢枕书开车时颇为专注,倒没再看苏鹤亭,可是那视线实在难以忽略,所以片刻后,他解释道:“我家不过生日。”
苏鹤亭说:“为啥?”
谢枕书侧脸平静,道:“没有这个传统,我的父母都很忙。”
苏鹤亭说:“好巧,我爸妈也很忙。”
他又说了假话,他压根儿没有见过妈妈,老苏也并不忙,没有人给他过生日是因为父子俩总在疲于奔命。
谢枕书“嗯”了一声,没有细谈。他几乎不谈自己,对自己的过去和现在都持有沉默。苏鹤亭不好揣测他的家庭氛围,只是从他清理干净的旧居中窥见一丝紧张。
渡鸦布布餐厅很快就到了,谢枕书停好车,在开门前按照惯例,铐住了苏鹤亭。两个人下车,因为这会儿还不是吃午饭的时间,所以餐厅里人不多。
谢枕书点了儿童套餐和冰水,两个人在窗边坐下。
苏鹤亭忽然变得有点安静,他用手指戳倒儿童套餐里的玩具,说:“我已经19岁了哦。”
谢枕书大衣微敞,露出里面的制服和领带。他拿起冰水,道:“嗯。”
苏鹤亭认真地说:“你做我爸爸会不会太年轻了?”
谢枕书险些呛住,他拧紧了眉,用难以置信的眼神看过去。苏鹤亭哈哈一笑,抓起儿童汤勺,大口吃饭。
苏鹤亭说:“你带我来这里,是想看看有没有卧底收到我的暗号对吗?但是抱歉啦长官,让你失望了,没有人来。”
谢枕书握着水杯,没有多余的表情。须臾,他道:“我想现在对内应而言,杀掉你比救你更划算。”
7-006已经消失了半个月,内应应该猜到他已落网。毕竟如果他死了,南线联盟肯定会敲锣打鼓,趁机打击北线联盟和黑豹的士气。
苏鹤亭无所谓,说:“打仗总要有牺牲。”
谢枕书道:“你就算联系上他,也插翅难逃。”
苏鹤亭笑说:“那拜托你了,快抓住他,好让我高枕无忧。不过我很好奇,你为什么这么执着于抓内应?”
谢枕书道:“为了联盟。”
他回答得心不在焉,好像把这个答案背得滚瓜烂熟,在讲出来的时候不需要多少感情。
窗外马车“哐当哐当”地驶过,那些车夫都包裹在厚实的棉袄下,系着围巾戴着皮帽。这会儿的雪又逐渐下大,很快,街景都要看不真切了。
一顿饭吃完,没发生意外。谢枕书去结账的时候,苏鹤亭蹲在门口逗小狗。
谢枕书对前台服务员说:“一个小时前我打过订餐电话,你们有记录吗?”
前台服务员声音甜美,显然是接电话的那个女孩。她打开记录册,问:“怎么称呼呀先生?”
谢枕书通过前台柜面上的小镜子观察苏鹤亭,顺便道:“我姓苏。”
服务员说:“抱歉苏先生,没有您的记录,您打的是这个电话吗?”
谢枕书道:“是。”
镜子里的苏鹤亭抬起头,跟不远处的小孩打招呼。小孩手里捏着气球,苏鹤亭摸摸下巴,一副很感兴趣的样子。
谢枕书问:“6号,06号,这些昵称也没有吗?”
服务员说:“没有,我们的订餐都需要实名,不可以用昵称。”
看来7-006的暗号并不是这个,那他打这通电话究竟在表达什么?
谢枕书查询无果,暂且作罢。他看了一眼,镜子里的苏鹤亭已经去弹小孩的气球了,长官因此加快语速:“我刚才点的儿童套餐里没有气球。”
服务员转头看套餐面板,说:“不好意思苏先生,我们现在是两份儿童套餐才会提供一个限定气球。”
谢枕书打开钱包,长指摁在内侧的涂鸦画上,抽出钞票,道:“再给我一份。”
苏鹤亭捧着脸,正在听小孩吹嘘气球。他时不时发出“哇”的声音,很是捧场。
小孩说:“这是我妈买了两份儿童套餐才弄到的气球。”
苏鹤亭用羡慕的语气说:“原来要点两份,你妈好厉害。这就是限定气球吗?是粉色幽灵猫耶。”
小孩把气球在苏鹤亭眼前晃了晃,挺胸抬头,说:“去年的是白色捣蛋兔,我也有……”
门开了,谢枕书走出来,一手牵着气球,一手拎着儿童套餐。长官的黑色大衣被风吹开,他冷若冰霜,乱飞的发丝和摇摆的粉色幽灵猫气球挨在一起。
苏鹤亭喜从天降,顿时在小孩面前得意起来。他站起身,昂首挺胸地接过气球,仿佛在做什么交接仪式,然后潇洒地朝小孩挥手告别。
上了车,苏鹤亭把气球塞进外套里,小心地兜着它,又总忍不住摸摸它。那粉色幽灵猫蹭在他的毛衣上,被摸得“嘎吱嘎吱”响。
等车到楼下的时候,谢枕书解开安全带,说:“从现在开始,我们时刻待在一起。”
苏鹤亭问:“‘时刻’是什么?睡觉也在一起?你不上班了?”
谢枕书打开车门,道:“我的任务就是你。”
苏鹤亭跟在他后面进家门,又问:“那我上卫生间呢?洗澡呢?你不会都要看着我吧?”
谢枕书道:“嗯。”
苏鹤亭说:“不是吧,你这么变态!”
谢枕书转身没收了苏鹤亭的粉红幽灵猫,指了指门锁,道:“请你,”他加重语气,“五分钟内把它修好。”
苏鹤亭说:“你不要伤害它!!!”
他真的很喜欢这个气球,不,应该说是珍惜。晚上洗漱完,他还要牵着这个气球上床。
谢枕书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捏着自己的魔方,看苏鹤亭把气球的绳子绕在小拇指上,眼神透露出他的不能理解。
苏鹤亭侧躺,又仰躺,换了三四个姿势。他忧心忡忡地问:“我翻身不会把它压爆吧?”
谢枕书垂眸,玩起魔方,道:“不会。”
苏鹤亭看粉红幽灵猫飘在灯下,说:“我好想抱着它睡觉。”
谢枕书道:“它肯定会爆。”
苏鹤亭又叽叽咕咕说了一堆话,都是对粉红幽灵猫说的。等到他快要睡着时,谢枕书关了灯。不多时,苏鹤亭就只剩梦中呓语了。
谢枕书这才抬眸看向床,苏鹤亭睡得很香,今天的事情似乎对他不造成任何困扰,倒是谢枕书,他转动魔方的手指逐渐停下,等他再低头时——
发现魔方还是乱七八糟的。
谢枕书皱眉,他以前拼这个不费吹灰之力,这段时间却总是走神拼错。窗外的雪静悄悄,他靠回椅背,盯着苏鹤亭,就像入定。
半夜两点左右,谢枕书听到了自己卧房里的“嘀嘀”声。他起身过去,拿起自己在城区配用的对讲机。
“特装部队……谢长官,谢长官收到请回答。”
谢枕书低声说:“我是。”
那头的人道:“情报备战组最新消息,城区内的‘耗子’们消失了。”
“耗子”是备战组对已经暴露,但还没有抓捕,一直留作诱饵的北线情报员的称呼。城区内的“耗子”多半是7-006的下属,是他管控的网。
谢枕书握紧对讲机,重复说:“消失了?”
对讲机道:“是的长官!今天早上10点以后,他们就有计划地消失了,备战组怀疑他们收到了7-006的暗号……长官?”
果然是今天早上那通电话。
谢枕书说:“知道了。”
他终止了通话,在黑暗里待了十几分钟,把家里可能被监听的地方全部检查了一遍,最后,他回到苏鹤亭的房间。
谢枕书说:“苏鹤亭。”
他关上房门,并且把它从里面锁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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