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领狗
旧世界2160年12月, 下雪天。
谢枕书结束为期一年的训练,到青花鱼港,准备登上驶向城区的列车。
乘务员检查证件, 问:“你是港区作战部队的?”
谢枕书说:“嗯。”
“感谢您対联盟的付出, ”乘务员衣着邋遢, 抬手敬了个敷衍的礼,“过吧。下一个!”
谢枕书收回证件, 说:“谢谢。”
他穿过关卡,撩起厚重的棉布帘,走向候车点。此刻是早上7点, 青花鱼港的天还没有亮, 候车点亮着几盏昏黄的灯。简陋的遮挡棚塌了一半, 鹅毛大雪从顶部散落, 在候车点附近铺就了一片白毯。
谢枕书身穿大衣,手提简易随行包,因为面容清俊, 个头出挑,所以引来了不少人侧目。但他神情漠然,站定后目光冷冷, 又让人不敢与之攀谈。
十几分钟后,列车还没有到, 乘客们冻得抄手跺脚,站在一起抱怨起来。
“打仗打得断电断水……”
“没办法,谁让北线联盟率先挑衅, 在边境密林里杀了‘狐眼’。”
“我看新闻里说, ‘狐眼’是咱们的头号狙击手,怎么就死啦?”
“因为黑豹派出了7-001。”
“又是黑豹!”
“最近战事吃紧, 到处都在传,黑豹的卧底已经潜入了咱们内部。哎呀,现在去哪都要盘查证件,严得很。”
“我看不妙啊……”
几个月前,南线联盟头号狙击手“狐眼”被击杀,消息引爆了南线联盟的新闻舆论,军方连夜成立情报备战组,召开紧急会议。他们认为,城区内部有人泄露了“狐眼”的行动轨迹,这个人很可能就是黑豹派来的卧底。为此,他们把谢枕书从南线特装部队训练场调回城区,让他假借“港区作战部队退役伤员”的名义,暗中调查黑豹卧底。
“请带好行李,检查随身物品。”乘务员单手举着站牌,挤在人群中,“再说一遍,请带好行李……先生,你东西掉了。”
谢枕书侧过脸,看乘务员递来一份报纸。他接过,垂眸时又道了声:“谢谢。”
乘务员好似没听见,接着朝里走,继续应付差事般地喊:“请带好行李,排列整齐,不要拥挤……”
谢枕书打开报纸,是今日新闻,但部分内容已经被修改了,拼凑出的信息是——
【任务目标:黑豹领狗。】
【编号7-006,身高179cm,体重63kg,2160年通过黑豹测试进入特装部队。】
【此人精于伪装,曾骗取边境部队500万作战经费,又只身潜入联盟城区,骗取城区后援会200万援助金。“狐眼”死前,他再次出现在边境部队,成功通过测谎仪,倒卖边境部队枪支弹药共579箱,并把“狐眼”的行踪转交黑豹,导致联盟损失惨重。】
【但其姓名未知,特装审评详情未知。】
底下附了一张7-006测谎时的监控照片,照片应该是截取的,黑白色,清晰度不高,连7-006的轮廓都看不清,只能看出来他是个男的。
谢枕书呵出口热气,眉眼都笼在白雾里。几分钟后,他把报纸折起来,装进大衣口袋。
这时,候车点的铃声响了。乘务员爬上栏杆,把站牌举高,喊道:“退到黄线后面排队,挨个上车,不要挤!”
远远地,列车鸣笛,穿越大雪纷飞的早晨,缓慢驶近。周遭的人头耸动,大家早都冻得手冷脚麻,哪还听得进乘务员的劝阻,纷纷向前挤去,那几个聊天的还在嚷嚷。
“这列车来一趟少一趟,明天指不定还有没有了。”
“仗难打嘛……”
“一切以作战部队为先,走吧走吧。”
列车进站,在候车点停下,发出“哧——”的喷气声,打开了车门。
谢枕书跟随人群上车,他的票由联盟情报组提供,因为是“伤员”,所以被安排在了前列车厢。前列车厢的设施配备相対齐全,是双人间,除了暖气,还提供餐饮。谢枕书进入房间,发现同行的乘客已经到了。
他站定,漠声说:“你好。”
対方没准备,被这声“你好”惊到了似的,慌忙起身,答:“你,你也好。”
他言语间,臂弯里的书本滑掉了。
対方赶忙俯身去捡,急急道:“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谢枕书垂眸,看到那书本里飘出几张鬼画符。対方摸索半天,也没有捡。谢枕书便弯下腰,把那几张画捡起来,递给対方。
可是対方如同没看见一般,仍然在地上摸索。
谢枕书说:“你的画。”
対方“啊”一声,指尖碰到画的边沿,感激道:“谢谢你。”
谢枕书没有立刻松开手指。
“哦……”対方脸上架着副金丝边框的眼镜,不知是什么缘故,眼眸泛着雾气,显得迷茫又迟钝,“嗯……対不起,给你添麻烦了,我一周前刚刚……”他神情略显沮丧,勉强动一动嘴角,像是为了安抚谢枕书才笑似的,“刚刚看不见。”
谢枕书说:“哦。”
他松开手指,站起身,看対方把画夹进书本里,边角都折起来了也不知道。
対方腼腆道:“你随便坐。”
谢枕书把简易随行包搁在脚边,脱掉了大衣,露出里面的衬衫和马甲。作战部队退役伤兵要进城区受指挥官接见,打扮不能随便,但也不能花哨,这种款式普通、模样简单的西装三件套最好。他刚出训练场,一切都得听从情报组的安排。
対方也坐下,问:“你喝水吗?我给你倒。”
谢枕书说:“不了。”
対方便点头笑了笑,握起搁在桌子上的笔,在散开的白纸上涂涂画画。
谢枕书看窗外,雪飞如絮,把不远处的城镇都掩埋起来,瞧不到半分别的颜色。
他父母都是联盟委员,奈何走得早,家里无人照管他,就去了联盟育才基地。他在基地生活了几年后,考进了联盟军校,毕业被派往港区作战部,在青花鱼港待了一段时间,最后被调进南线特装部队,那里的训练场一年四季都在下雪。
対面写写画画的人忽然说:“你也去城区吗?”
谢枕书道:“嗯。”
対方说:“我也是呢,打算去城区看医生。”
谢枕书道:“嗯。”
対方说:“听你的口音,是北方人?”
谢枕书不语。
対方握着笔,又慌慌张张地道歉:“不,不好意思……”
“没事,”谢枕书转回头,目光越过界线,看到対方的画作,“你是画家?”
“随便涂涂……”対方语气失落,“以前想做个画家,现在也不行啦。”
谢枕书甚少跟外界接触,沉默片刻,问:“画什么的?”
対方把画推过来,道:“画动物的。”
谢枕书顺势看去,见那纸上都是些不成图样的线条。
対方很是害羞,问:“画得还行吗?”
谢枕书:“……”
他不擅长说谎,只好沉默。
対方却把这沉默当作夸赞,放下笔自个儿鼓起掌来,脸上欢欢喜喜,道:“你平时看画吗?我老师……我老师都说我画得还不错,等仗打完了,可以考虑考虑开画展。”
谢枕书在附和与回答中选择了回答,说:“不看。”
対方道:“不看也没事,你要是感兴趣,我可以跟你聊聊。咱们从这儿到城区要三十多个小时,一个人太无聊了。你平时喜欢什么动物?我画给你吧。”
谢枕书:“……”
他能两秒内转出匕首暴起杀人,却回答不了这个问题。
半晌后,他说了第一句假话:“我喜欢猫。”
“哦,猫啊,”対方略微挑眉,垂头在纸上涂圈圈,“我也喜欢猫。你喜欢白猫黑猫?”
谢枕书看惯了白色,说:“黑猫。”
対方“唔”一声,小拇指蹭到了颜料,在纸上糊出一团团的痕迹。他煞有其事地点点头,道:“黑猫好,黑猫可爱,黑猫无敌!”
说罢在纸上乱涂一通,作画的笔触异常狂放不羁。
末了,他対着画轻吹了吹气,递给谢枕书,说:“送给你了。”
谢枕书接过画。
対方微微一笑,镜片后的眼睛纯良和善,雾蒙蒙地瞧着谢枕书。
谢枕书礼貌地说:“谢谢。”
対方说:“不要客气,我这幅画也不是原创,是临摹我老师的古董。你知道以前有位叫‘夏江’的画家吗?他很惨的,画技超群却穷困潦倒,最后饿死在了家里。我老师很珍惜他的画,平时都不给人看,为了临摹,我花掉了自己所有的积蓄。从前倒没什么,钱花掉了,我还能靠卖画为生,可是现在我眼睛看不见了,以前的雇主都不再找我了,我只好给人刷盘子赚点饭钱。谁知道眼睛不行了,盘子也不好刷了,几天前被人赶出来,流落街头,不得不想办法去治眼睛……”
谢枕书见対方泫然欲泣,不禁头皮发麻,道:“我给你钱。”
“真的吗?你真是太好了,唉……”対方摊开脏兮兮的手掌,表情真诚且充满希望,“给我二十块就可以了!”
什么“夏江”,他全程都在瞎讲罢了。
第72章 瞎子
谢枕书打开钱包, 发现自己没有小面额的钞票,于是拿了两百块给对方。他除了遗产,还有补偿金, 平时在训练场生活节俭, 出来也不缺钱。
小瞎子心安理得, 不仅把钞票收下了,还托起腮来, 用那双无神的眼睛望着谢枕书,问:“需要我给你留个签名吗?”
谢枕书说:“不用。”
他看那幅画,画上只有两角尖翘的地方像是猫耳, 别的地方再也瞧不出什么猫样。上面墨迹未干, 还被小瞎子用手指蹭花了, 远看就像一摊烤煳了的饼。
这画不用签名也能让人记住。
小瞎子说:“你这么好, 声音听起来也很年轻,是干什么的呀?”
谢枕书道:“我是……打仗的。”
对方语气欣喜:“你是港区作战部队的吗?我以前去那里画过画!”
南线联盟不比北线联盟,他们的科技发展停滞, 还保留着列车、现金和宣传画这些东西。正如小瞎子所言,作战部队经常会找学校里的专业人员来作画,以便向附近地区分发海报, 招募新兵。
谢枕书道:“嗯。”
对方倒豆子似的,继续说:“我就住在青花鱼港的郊区, 离你们训练场不远,早上经常能听见你们喊号子的声音。没想到你年纪轻轻,已经上过前线了。怎么样, 训练很苦吧?”
谢枕书说:“还好。”
对方立刻敬了个不标准的礼, 道:“感谢您对联盟的付出!”
作战部队成员在城区内外待遇都很好,各地统一, 把“感谢您对联盟的付出”当作敬礼宣言,以此表达全联盟对前线作战部队的尊敬。
对方道:“前几年我也响应了联盟的征兵号召,可惜在体能训练被刷下来了。当时到处都是征兵宣传画,我就干脆去学画画了。”
谢枕书说:“……嗯。”
他没什么交流的欲望,可惜对方正在兴头上,并不能领会他的冷漠。
这小瞎子皮肤雪白,穿着一件灰色的套头毛衣,讲话时指尖会拨弄跟前的笔。他像是刚从象牙塔里出来,为了遮掩自己的紧张和羞怯,努力装出善谈的模样。可是他聊天没分寸,不仅对陌生人毫不设防,还在这不到十分钟的时间里,把自己的底都交代光了。
列车再一次发出“哧——”的声音,即将开动。乘务员走在过道里,挨个敲响房间门,隔着门通知:“餐车将在半个小时后到来,卫生间十分钟后即可使用。请诸位乘客待在房间内,不要随意走动,如有任何需要,都可以摇铃呼叫我。”
小瞎子说:“要走啦。”
谢枕书“嗯”一声,道:“我休息了。”
为了避免交谈,他索性躺在了后面的床铺上。
小瞎子惆怅地“哦”,翻开书本,发起呆来。他黑发干燥,耳边被眼镜压翘了一缕毛,因为架着眼镜,显得脸更小了。他安静没几分钟,又小声问:“你叫什么呀?”
谢枕书睁着眼,装睡着。
列车“哐当哐当”地行驶,窗外飞雪蔽天,房间内的温度正在缓慢上升。
小瞎子自讨没趣,便继续发呆。不知过了多久,他自己反倒伏在桌子上睡着了。
青花鱼港逐渐隐于白雾间,消失在苍茫大雪里。天正亮起来,列车经过一片银装素裹的平原,房间内的光线也亮了些许。内置的烤炉上搁着茶壶,茶水正好烧开了,顶着茶盖“吱吱”乱叫,溢出的茶水浇在炉子上,发出“刺啦刺啦”的声音。
谢枕书盯着上方,心里想的却是7-006。
情报组希望他在城区找到7-006,却没有给他透露7-006近期的行踪,或许情报组也不知道7-006具体藏在哪里。资料上说7-006精于伪装,曾往返于边境和城区,表明7-006对联盟内部的消息很灵通。因为不论是作战经费,还是援助金,都需要经过联盟层层审核,7-006能第一时间收到消息,说明联盟内部还有他的同党。
那么7-006现在在哪里?
城区吗?
“您好,”门忽然被叩响,乘务员问,“需要用餐吗?”
小瞎子惊醒了,站起来时还撞到了床沿。他轻抽一口气,忍住痛说:“要的要的。”
“好的。”乘务员打开门,把餐车内热好的盖饭拿出来。
小瞎子用手扶着桌沿,却不去接餐,道:“要不你放在……”
他有些犹豫,像是不知所措。
谢枕书坐起来,示意乘务员放在门口的备用储物柜上,乘务员便放下放走了。小瞎子等门关上了,才摸索着向外走。他走到一半,先撞着板凳,接着磕到了备用储物柜,一路叮叮哐哐,很是可怜。
谢枕书明知故问:“你要干什么?”
小瞎子道:“我想拿饭。”
谢枕书起身,替他拿了,冷不丁地问:“你以前戴眼镜的?”
“我不戴哦,”小瞎子眨巴了两下眼,“我是装的,怕人看我瞎了,盯上我……但我不是学演戏的,装不像。我……我凑钱坐前列车厢,就是图这里人少。”
谢枕书把饭放到桌子上。
小瞎子受宠若惊,眨巴了两下眼,说:“谢谢,对不起,打扰到你休息了。”
谢枕书说:“嗯。”
他十句话里有八句都是“嗯”,听不出有什么不同。
小瞎子忽然摘掉眼镜,揉眼睛,说:“突然瞎了,我还不习惯,上哪儿都跌跌撞撞的。对不起,又麻烦你。”
谢枕书道:“没事。”
小瞎子坐下吃饭,他虽然看不见,但吃东西的手很稳。
谢枕书坐了片刻,用“洗手间”当借口,起身出去了。过道里温度骤降,但是谢枕书不冷。他一边沿着过道走,一边打开了刚刚压在饭盒下面的纸。
在南线联盟,列车被视为生命之线,有一半的乘务员都是退役警察。他们混迹在人群中,有专门的携枪证件。谢枕书这一路上的情报联络人都由乘务员担任,乘务员的餐车提醒也是最新情报提醒。
这张纸是个被涂过的填字游戏,像是从报纸上剪下来的。
【洗手间。】
谢枕书进入洗手间,里面有股尿骚味。他把门插上,从兜里抽出手帕,罩在了纸巾盒上。盒子是铁制的,底部有打开过的痕迹,是乘务员几分钟前来换的。谢枕书隔着手帕,指腹沿着底部滑动,打开换纸口,从排放整齐的纸巾中找到了一张不同的。
【情报更新。】
【7-006随身携带着OO,极其危险,这东西是黑豹的最新武器,请你在进入城区前做好准备。】
谢枕书:“……”
7-006随身携带着什么?关键词模糊,被屏蔽了一样。
谢枕书把纸翻过来,背面也没有透出关键词。他皱起眉,不相信乘务员会犯这种低级错误。
正此时,门外响起了脚步声。
“好了没有兄弟?”门外人砸门,“快点啊。”
谢枕书有条不紊,把纸盒迅速还原,接着抽出几张纸巾,和手帕一并揉了,扔进垃圾筐,然后面无表情地打开门。
门外站着个面黄肌瘦的男人,指间夹着手卷烟,见到谢枕书,气势顿时萎了。谢枕书盯了他片刻,没动。他烟都抽不利索了,嘟囔起来:“装屁啊……你让一让。”
他身上像有虱子,把烟叼进嘴里,拧着手臂去挠背。那烟雾一飘,跟里边的尿骚味混杂,说不出地难闻。
男人还在说话:“我说你——”
他语调寻常,跟普通找碴人没什么两样。但是他动作迅猛,骤然拔枪,以一个标准姿势对准谢枕书。
谢枕书有防备,在他拔枪的那一刻就动了手,用肘部直击他的侧脸。男人受力歪头,谢枕书趁机钳住他的手腕,卸掉了枪。
枪掉在地上。
男人口中的烟还没掉,他“咝”地抽气,用空拳反打谢枕书。这一下打空了,但他被钳住的手腕得以活动。
这时过道里又传来脚步声。
谢枕书拎住男人的前襟,把人甩进洗手间,再用脚踹上了门。男人扑在洗手台上,侧身挥手,用袖中掉出的匕首划向谢枕书。谢枕书闪避,格住他的手,抬脚把他踹回洗手台。
男人还想还手,但被掐住后脖子,撞在洗手台上。饶是他耐打,这一下也给撞蒙了。
他说:“你——”
血忽地从他后脖子处往下流,人话还没讲完,就先断气了。
谢枕书松手,男人沿着洗手台滑到了地上。他打开水龙头,在凉水里冲洗着手。
这人来得太是时候,像是算好的。谢枕书本就在疑心情报有问题,所以开门时就有了戒备,没想到他还有枪。
——枪。
谢枕书倏地回头。
这人的枪掉在了门口!
那脚步声刚好停在门口,两秒后,传来小瞎子的声音:“你……”他不知道该怎么称呼谢枕书,只好说,“好人,你在里面吗?我刚听见‘嘭’、‘啪’、‘哐’的声音,你是摔倒了吗?”
谢枕书关掉水龙头,把刚刚杀人用的匕首擦干净,收回大臂内侧,然后看向镜子。镜子里的他眉头微皱,但衬衫整齐,马甲修身,连系好的领带都没有乱。
小瞎子说:“不是你吗?我认错啦——”
门开了,谢枕书走出来,说:“是我。”
小瞎子被他抵得退后两步,像是受不了这样的距离,赶忙用手轻压在他胸口,算作阻挡,道:“知道了知道了,我听你半晌没回来,担心你出事。”
“嗯——”谢枕书凝视着他,反手把门关上,“我没事。”
小瞎子露出倾听状,道:“我也想用洗手间呢。”
谢枕书说:“太脏了。”
小瞎子道:“哦,你叫乘务员清理了吗?”
“正准备,你等会儿……”谢枕书看到小瞎子脚边的枪,“我等会儿送你过来。”
“谢谢你,”小瞎子多愁善感,情绪一波动就会加重鼻音,像是随时都能哭,“你人怎么这么好!”
谢枕书垂眸,看他轻揪着自己的前襟,把领带都拉歪了,道:“你自己走过来的?”
小瞎子点头,说:“幸好是一条道,没有拐弯。”
谢枕书道:“那就回去吧。”
小瞎子松手,摸索着转身。他差点踢到枪,被谢枕书拎住了后领。他穿着毛衣,怕冷,这么一拉又漏了点风,当下一个激灵,以为谢枕书要捏自己后颈,道:“你,你要干吗?”
谢枕书说:“我在你后面走。”
他的手掌轻摁在小瞎子的后颈,把小瞎子带往房间。离开前,他把枪精准地踢到了窗帘底下。
第73章 列车
谢枕书刚洗完手, 指尖冰凉,覆在小瞎子的脖颈,让小瞎子哆嗦了几下。
小瞎子说:“我知道这道怎么走。”
谢枕书用目光巡视着过道, 两头都没有乘客。他心思百转, 得趁着这几分钟, 把洗手间里的尸体处理掉,否则会引起骚动。他分出一半的心神, 用来回答小瞎子:“你知道?”
小瞎子没心眼儿似的,道:“嗯,从这里开始, 往前走五个门把手, 然后右转。我把门虚掩着, 专门给自己留了条缝, 不会认错的。”他一派天真,恨不能把自己会的都显摆出来,“我为了坐上列车, 把车厢位置和车厢布设都背下来了。”
谢枕书到门前,看门果然是虚掩的。他推开,见一地狼藉, 都是小瞎子往外走的时候撞倒的。
小瞎子扶着门,脸上还洋溢着小得意, 道:“到了。”
谢枕书说:“你坐好,我去叫乘务员打扫。”
小瞎子摸索,在找房间内的铃, 说:“摇铃就好啦。”
谢枕书把小瞎子轻轻推进门, 道:“我去一趟。”
小瞎子忐忑地问:“你是不是生我气了?对不起,我这人就是爱瞎操心, 我……”他指尖扯着袖口,“我内急,你刚好在洗手间。”
谢枕书说:“你不是说担心我?”
小瞎子道:“也是担心你啊,担心你和内急并不冲突呀。”
谢枕书说:“我没生气。”
小瞎子把袖口的线头都扯出来了,道:“你看你,回答这么冰冷。”
列车“哧——”地叫起来,这是下一站要到了的信号,而尸体还在洗手间,留给谢枕书的时间更少了。
谢枕书说:“谢谢。”
他表达“不冰冷”的办法就是说谢谢,因为这词儿含义友好。
小瞎子莞尔,摸回桌前,在座位上坐好,还立起了他那本书,装作读书的样子,很乖巧。他对谢枕书说:“你去吧。”
谢枕书把门带上,退后两步,转向洗手间。他拾起那把枪,再次进入洗手间。
洗手间里仍然有股尿骚味,要感谢这味道,它盖住了血腥味。尸体正趴在洗手台下方,面部贴着质地粗糙的地毯,流出来的血已经渗到了地毯里面。
谢枕书蹲身,摸到尸体的口袋,里面是空的。他拇指沿着尸体的领子走了一圈,在颈侧的位置摸到了异物。他撕开布料,里面掉出只小金属薄片。
这男人果然是北线联盟的卧底,只有北线联盟的卧底才会在身上带这种金属薄片,这是简易版的“定位芯片”。但这也证明了,这男人不是黑豹成员,只是北线联盟的普通士兵。黑豹成员的定位芯片都是注入式的,比这种东西更难分辨。
谢枕书掀开尸体的衣服后摆,检查尸体的枪套。
男人带的是K板枪套,这是种质地普通、价格低廉的枪套,跟男人所携带的G9手枪①一样,在哪里都能搞到,因此没法靠枪和枪套来判断他是从哪里上的列车。
谢枕书卸掉了尸体的枪套,又从尸体的前兜里找到了烟盒。烟盒是自制的,里面装着两三根手卷烟。他拿出一根,轻闻了闻。
味道很臭,是最不值钱的那种烟丝。青花鱼港不产这种烟丝,也不卖这种烟丝,这是边境的东西,说明这男人是从边境来的。
一般来讲,卧底不会轻易动手,他们潜入南线联盟,组成一张庞杂、密集的情报网,除非危急时刻,不能擅自行动。尤其是在眼下,两线打得正激烈,南线联盟的情报组和退役警察遍及各地,对这些北线卧底严防死守,他们更不会草率行动。
只有7-006能调动他们。
谢枕书怀疑,自己已经暴露了。不,他肯定暴露了。从他走出训练场那一刻起,就被7-006盯住了。7-006对他的行踪了如指掌,不仅换掉了洗手间里的纸盒,还用自己的人顶掉了这趟列车上的乘务员,7-006很可能就在列车上。
列车再次发出“哧——”的声音,在前进中鸣笛。下一站就在前方,可是它并没有减速,反而笔直地冲过站口,驶出飞雪。
谢枕书检查G9手枪的弹匣,里面还剩5发子弹。他后腰也有枪套,里面装着一只标准型A20手枪②,有双排弹匣。A20手枪是南线特装部队的标配,这种枪的表面是无光泽聚四氯乙烯涂层,不会反光,耐打易俢,射击精度还高。除此以外,谢枕书的大臂内侧、腰间和小腿都缚有作战匕首。
他不知道这趟列车会在哪里停下,或许7-006就没想让它停下。他陷入了四面楚歌的境地,必须在被7-006干掉前先干掉7-006。
奇怪的是,谢枕书并不害怕。他异常冷静,垂着眸,把子弹装回G9手枪的弹匣。这种G9手枪采用塑料和铝合金组件,虽然后坐力很轻,但是一发更比一发难打,需要手动上膛,手感极差,它唯一的优点是不会走火。
这时,过道里的公用铃响了,尽头的门被打开,乘务员打扮的男人推着餐车,向洗手间的方向走来。他说:“列车故障,请诸位乘客待在房间,不要随意走动。”
他一路重复,走到洗手间门口,把门叩响。
“先生,”乘务员说,“我是来清理的。”
门内没有回答。
乘务员等了片刻,用力推门。门是开的,水龙头也是开的,“哗啦啦”的流水声伴随着一股冷气扑出来。
乘务员说:“先——”
G9手枪“嘭”地打出第一发!
乘务员眉心中弹,当即倒地。血喷射出来,溅到谢枕书持枪的手上,他眼神冷峻,面不改色,把门边的垃圾桶踹了出去。
垃圾桶滚地,过道右侧顿时响起一声枪响,把垃圾桶打出个洞。
那“咔嚓”的上膛声清晰,谢枕书立刻闪身而出,反应比对方更快,在对方抬手前,再开一枪。
“嘭!”
这一次子弹仍然正中对方的眉心。
血腥味四散。
前列车厢的房间里传出骚动,公用铃狂响。餐车底部忽然掀起来,桌布下面竟然还蹲着个人。
谢枕书头都没转,反手一枪,还是正中眉心。他上膛、持枪,扣动扳机的动作全都一气呵成,连衬衫都没皱,这是经年累月训练的结果。此外,G9受限较多,每发扣力有差别,这导致它精准度很低,但是谢枕书三发子弹全都射中了眉心。
——漂亮,完美。
这是南线特装部队最优秀的成员。
谢枕书猜到这批卧底用的都是G9,这是7-006从边境部队骗走的枪支之一。他的沉着来自于自信,这趟列车上没人比他更熟悉枪支。
卧底倒在过道右侧的房间门口,那里的门半开,跟谢枕书的房间就隔了一扇门,里面可能还有人。
谢枕书跨过乘务员的尸体,再次上膛,还拖走了餐车。
房间内的卧底抄起自己的G9,在谢枕书前进时开了枪。门玻璃爆溅,他趁机上膛。谁知门板骤然撞向内侧,餐车顶着门,卧底的腹部受击,手上一滑,虽然率先开了枪,却打歪了。不等他再来一次,谢枕书就开枪了。
“嘭!”
G9响亮、刺耳的声音如同列车行驶间的伴奏。
卧底毙命倒地。
谢枕书抬腿踩住餐车,把它蹬向房间内。餐车碾过尸体,撞向桌子。它压到房间内部设置的细线,那细线登时断开,门侧的储物箱随即爆炸。
门的碎屑四处迸溅。
因为房间离得太近,惊动了小瞎子,他隔着门惶恐地问:“怎么了?!”
谢枕书说:“没事。”
他在言语间继续上膛,这是他的G9里剩下的最后一发子弹。
门“唰”地开了。
就这一瞬间,门内门外的两个人一起举枪,对准了对方。
——枪声没响!
两个人隔枪对视,气氛剑拔弩张。
“哦,”7-006微微眯起只眼,揶揄道,“你、好、聪、明、呀。”
作者有话要说:
①G9:没这枪,我编的,部分信息参考柯尔特全美2000手枪。
②A20:也没这枪,部分信息参考伯莱塔M92F手枪。
第74章 游戏
“谢谢, ”谢枕书说,“退后。”
7-006道:“不客气,想得美。”
7-006的金丝眼镜架在鼻梁上, 还是那副学生打扮, 眼神却已然不同。他没了忸怩, 神态也不必故作茫然,对枪好似是他计划中的小插曲, 以至于他的眉间不仅没有害怕,反倒有了几分轻慢。
列车行驶得飞快,门窗都在细微震动。他们刻意调整呼吸, 计算着对方下一个动作。过道里的窗玻璃上刮过细雪的痕迹, 白光使得这逼仄狭小的空间明亮清晰, 几具尸体身下的血汇集成泊。两个人僵持在此, 如同两山对峙,连目光都各不相让。
7-006说:“你的G9就剩一发子弹了。”
谢枕书冷若冰霜。
7-006安慰道:“打歪了也没事,你还有把A20, 双排弹匣弹药充足。”
这是种攻击方式,7-006在向谢枕书展示自己对他的了解。不仅如此,7-006在这几分钟内, 一直保持着放松状态,而这种“放松”也会给对手增加无形压力, 好像他根本没把谢枕书放在眼里。
谢枕书呼吸很轻,说:“闭嘴。”
7-006说:“怎么,双排弹匣15发子弹也不够你打?”
谢枕书道:“别说话。”
7-006纳闷道:“我们得交流啊, 不然就这个姿势, 万一擦枪走火当场毙命,岂不是亏大了。”
他语速不疾不徐, 听不出任何的紧张,仿佛这是场普通的见面会谈。
谢枕书的指尖挨着扳机,连续4枪后的G9扳机感非常差,通常,最后一枪的精准度是最低的。他的G9准心正对7-006的眉心,内心有个钟表,正在“嗒、嗒、嗒”地走动。他说:“玩个游戏。”
7-006对他主动挑起的话题颇为感兴趣,问:“玩什么?”
“倒数三声,”谢枕书说,“开枪或者投降。”
7-006忽然笑了,道:“好啊,三——”
公用铃停止了,周遭死寂,只剩他们的呼吸声。
“二。”
两个人对视,同时数下去。
“一。”
“嘭——!”
谢枕书打出最后一发子弹,他在训练场经历过无数次的练习,了解北线卧底,知道他们惯用的把戏——
但是他不了解7-006。
这人敏捷、大胆、无声无息,接近他就像猫一样。
G9扳机的糟糕设计超长发挥,近距离压点需要经验,谢枕书完成得很好,可是7-006完成得更好。7-006在“一”字冒出舌尖前,就沉下了手臂,从下方撞歪了谢枕书的手腕。
G9的子弹击中了门框。
谢枕书失手了,7-006随即开枪!
谢枕书转过G9手枪,握住枪口,用抢把击向7-006的枪口。7-006的枪口被迫上抬,子弹经过谢枕书的侧面,正中过道的窗户。
“嘭!”
窗户应声而碎,寒冽的冷风当即涌入。
南线特装部队的格斗式要求一拳打出去必须要有效果,成员不会因为可能遭遇的疼痛而收敛攻势,他们在近身搏击时,比起技巧,更重力量。谢枕书深谙其道,不给7-006再开枪的机会,直接踹向7-006的胸口。
7-006果然格挡了,但是他异常灵活,指尖勾着枪,让它在谢枕书的击打中绕着自己手指转了一圈,没有脱手。谢枕书再接一击,把枪击飞出去。
两个人在房间门口一进一退,那门框被晃得“吱呀”响,已经不堪重负。门内侧紧靠着备用储物柜,7-006退一步,抬脚勾住储物柜下方的框,把它猛地撩起来,甩向谢枕书。
“哐!”
储物柜撞在门框上,发出沉重的声响。
7-006单手挂住门框,借臂力飞起一脚,踹中谢枕书的肩膀。谢枕书反手钳制7-006的脚踝,把他拖出了门。
两个人在格斗间退向过道的窗户,那洞开的窗口寒风刺骨,飞雪往脖颈间猛灌。忽然,列车减速,鸣笛声嘹亮,似乎要缓停在半道。公用铃又响了起来,是其他车厢的呼叫。
他们在前列车厢开枪打斗,闹出极大的动静,左右房间却始终没有乘客探头瞧看。谢枕书猜测前列车厢的乘客已经被7-006换掉了,往前走的房间都是空房,只有刚刚骚动的这间里藏有7-006部署的卧底。如今这里的卧底尽数毙命,但难保其他车厢里还藏着卧底,公用铃或许是他们传递消息的方式。
7-006撩起一脚,踢中窗口。玻璃碎片跟着飞起,溅到谢枕书身上。谢枕书摸向腰后的A20,就在此时,列车骤然停下。
“哐当——”
车身晃动,7-006擒住谢枕书的肩臂,在这瞬间把他撞向窗口。玻璃碴在脚下“哗啦”而响,谢枕书身体微斜,在瞬息之间放弃拔枪,7-006不会给他抬手的机会的!他索性靠肩膀顶住7-006,反扭住7-006的手臂,要把7-006直接掼向地面。
岂料7-006的反应速度再度发挥优势,跨出一步,稳住下盘,反肘击中谢枕书的侧颈,两个人在“噼啪”的击打声中迅速过招。
窗口的乱雪纷纷掉入。
7-006没松开谢枕书的手,扭身使力,把谢枕书过肩摔出,然而谢枕书拽住了7-006,把他带了出去。两个人力量加持,彻底撞开了窗户,一起翻下列车,兜头滚在斜坡上。
——呼!
两个人滚入雪间,周遭寒风狂袭。
第75章 雪地
斜坡底下是道灌溉用的沟渠, 两个人滚进去,跌在底部铺垫的积雪上。雪花扑溅,他们还在缠斗。
“哧——”
列车喷气, 在铺天盖地的飞雪间发出沮丧的笛声。其他车厢的南线警察终于觉察不对, 他们持枪示警, 沿着列车过道穿行,最后撞开驾驶室的门, 跟潜入驾驶室的北线卧底开始火拼。
一时间“嘭嘭嘭”的枪声密集。
沟渠里,谢枕书仗着体形,顶住7-006的膝窝, 把他双手反扭, 摁在雪间。只听一声闷响, 7-006的前胸紧贴着积雪 , 被谢枕书强制压在身下,溅了一脖子的碎雪。
“咝。”7-006轻微地抽气,不知是被谢枕书压的, 还是被雪冰的。
谢枕书问:“你带着什么?”
7-006鼻梁上的眼镜滑动,掉到了雪间。他就这样侧过头,唇角勾动, 反问:“你在意这个啊?”
谢枕书在意。
洗手间的纸盒里说7-006随身携带着某样危险物品,这消息有八成是假的, 但即便只有两成是真的,如果不确定,也会造成联盟恐慌。
“我带着……”7-006不太乐意告诉他, “你先松手。”
谢枕书没打算放手, 他一手摸向自己的后腰,A20的皮制枪套里附带着手铐。谁知他这只手一离开, 7-006就陡然挣出桎梏,给了他一肘。谢枕书侧脸挨打,却不躲闪,他死死地顶着7-006的膝窝,确保7-006的腿动不了,再一把摁住7-006的后脑勺。
“咚!”
7-006被摁回积雪间。
7-006:“……”
“喂,”7-006脸埋在雪中,闷声说,“你铐住我也没用,我可是卧底里出了名的硬骨头。”
谢枕书铐住7-006,再拽起7-006的后衣领,让他抬头。
这个自吹自擂的坏家伙,鼻尖冻得泛红,一双眼睛形状钝圆,瞧着年龄很小,这副长相跟他狂妄的语气天差地别。那化开的雪水淌湿了他的脖颈,水珠子附在他白皙的肤,被揉碎了似的,化作亮晶晶的水渍。
朔风狂雪四处摧残,7-006被这样晾着,在彻骨寒冷中忍不住颤抖了几下,说:“你把我拉起来……我们一笑泯恩仇,先回列车里,”他冻得牙齿打架,话都要捋不通顺了,“不然都得冻死在雪里……好冷!”
他的粗线毛衣不比谢枕书的衬衫马甲,挡不住风,再经风吹上几分钟,整个人就像杵在雪地里的稻草人,四肢僵硬,浑身都冰透了。
可惜谢枕书不冷,他又问一遍:“你带着什么?”
7-006回答随意:“炸药,我带的炸药。等会儿列车就炸了,行了吧?”
谢枕书眸中带寒,说:“撒谎。”
这人就是个骗子,嘴里没有一句真话。如果他想炸列车,他就不会大费周折地登上这趟列车,他每句话都是用来搪塞谢枕书的。
7-006觉得好笑,又觉得好玩,说:“那你说,我带着什么东西?”
谢枕书道:“黑豹的最新武器。”
7-006说:“行,我带着黑豹的最新武器。”
谢枕书不语,表情更冷了。
7-006说:“怎么样?我回答得好吗?哦,我懂了,你结束任务后要向情报组交份详细报告。你可以这么写,7-006带着——”
谢枕书忍无可忍,道:“闭嘴。”
7-006偏不如谢枕书的意,说:“那你问个屁?反正我答了你也不信。你……”他眼珠微转,瞟向谢枕书,“是个好人呢,好人不杀生。”
谢枕书说:“你该杀。”
7-006打了个喷嚏,鼻尖更红了。他哈着白气,敷衍道:“你说得对,你说得好,快把我抓回列车里行不行?还有,别拽我衣领,毛衣都给你拽变形了,风灌进来,我……”他话没说完,又打了个喷嚏,鼻音浓重,“我他妈冻死了。”
谢枕书刚才能杀7-006,是因为他要在包围中先保证自己的安全,但此刻情况不同,他已经占据了上风,再杀7-006就会失去一手情报,这对南线联盟而言是种损失。所以谢枕书改变了主意,他要把7-006带到城区审问。
谢枕书挪开顶着7-006膝窝的腿,把他从雪中提了起来。
7-006双手被铐在身后,讲话腔调跟个看门老大爷似的,说:“慢点,腿疼。”
列车里的枪声已经停止,却不知道是哪方胜出,那破开的窗口处只有呼呼风声,没有接应的人。他们想回去,就得自己从沟渠里爬出去。这沟渠修得颇深,有三四米,不似联盟统建,应该是地方居民自己修造的。
谢枕书对7-006说:“上去。”
7-006道:“没手。”
谢枕书握住7-006的手臂。
7-006:“?”
7-006猜到他想干吗,道:“别,我不要——”
上面忽然传来“哧”的喷气声,两个人一愣,对视的眼中都划过不妙。
列车要发动了!
谢枕书来不及,直接把7-006扛上了肩头,7-006“靠”一声,被谢枕书的肩膀顶住肚子,头朝下。
列车开始鸣笛,这是即将发动的信号。
谢枕书三下五除二地爬上渠道,但是列车犹如大雪中苏醒的长蛇,在滚滚浓烟里向前滑动。谢枕书还没放弃,他几步跨上斜坡,眼看那破开的窗口就在前方——
“哧!”
鸣笛声响彻飞雪,窗口一闪而过。
差点!
列车在两个人身前飞驰而去,带着猎猎雪风,刮得谢枕书睁不开眼。等他再看时,列车已然驶出可追逐的范围,奔向大雪深处。
——他妈的。
这天地茫茫,北风呼啸。一瞬间,两个人如同掉进雪里的蚂蚁,举目四望,孤立无援。
半晌后。
7-006喷嚏不断,走得极慢。他一脚踩下去,积雪都埋到了他的小腿肚。他叹气,问:“往哪儿走啊?”
谢枕书在后面,说:“直走。”
7-006发间、肩头全是雪,人只是在这里停了两秒,鹅毛大的雪花都能挂在睫毛上。他对南线联盟的地图熟稔于心,道:“从这走十公里才有农场,雪这么大,走一半我们就冻死了。”
谢枕书呼吸间都是白雾,说:“路上有休息站。”
南线联盟跟北线联盟的社会氛围差别极大,他们除城区外的地方都稍显落后,只有列车线可供通行。就拿青花鱼港来说,它的周边城镇都相距较远,没有列车的时候,居民出行只能靠徒步或者小马车。
他们目前所在的地方是一片种植地,冬天一到,负责种植的农场成员就会集体回到城镇里,因此,现在不会有小马车经过这里,他们只能靠步行。
7-006不仅鼻尖冻得通红,连耳朵也冻得通红。他继续朝前走,呼吸间觉得耳朵要冻掉了。他刚刚就讲了那么几句话,风就像刀子似的划拉嗓子,搞得他喉间不适,咽唾液都难。
两个人顶着风雪前行,走了十几分钟。
7-006身上的毛衣不再是毛衣,而是冰毯子。那毛线都变作了刺人的硬物,蜇得他脖颈泛红。鞋袜已经湿了,裤腿也湿了,它们湿后又被冻硬了,戳在人腿脚上,好像每一步都踩在冰碴子里。
7-006低着头,说:“我好后悔。”
谢枕书没接腔。
7-006说:“我今早起床应该穿秋裤的。”
谢枕书背部凉透了,有片刻想起了自己丢在列车上的大衣。
7-006道:“我行李箱里还有条正宗边境绒裤,冬季限定,在你们一家叫‘你好’的连锁店里买的。虽然穿上腿胖两圈,但能顶住晚上的寒风,听说是冬天猎熊的时候穿的。”
他这人很奇怪,落入困境也不发愁,还在这里唠嗑。
7-006说:“喂。”
谢枕书不说话。
7-006道:“谢枕书。”
谢枕书听到自己的名字,猜他是通过某种手段看过自己的资料。
7-006问:“南线特装部队好玩吗?”
谢枕书皱眉,道:“闭嘴。”
7-006说:“你好冷漠。”
“喂——”
“谢枕书。”
“你枪法好差。”
“我想坐马车。”
“你不讲话不会觉得憋得慌吗?”
“喂——”
7-006喉间滑动,眼前发昏。他一直讲话并不是想跟谢枕书聊天,实际上,风这么大,他也听不清谢枕书的回答,他是在靠讲话来维持清醒。
谢枕书走了两步,没再听见7-006的声音。他抬头一看,7-006直直地栽向雪中,只听“扑通”一声,7-006扑在积雪间,一动不动了。
谢枕书说:“喂。”
7-006没回应。
谢枕书蹲身,把7-006从雪里扒出来,拍了拍他的脸颊。
7-006眼眸紧闭,眉间微皱,很不舒服的模样。他呼吸急促,手脚都冻僵了,却又浑身滚烫。谢枕书把他拖起来,摘了手铐,僵持片刻,忽然抄住他的膝窝,把他抱了起来。
7-006活着才有价值,7-006——
7-006好轻。
谢枕书皱起眉,神情困惑。他臂弯里仿佛融了一团雾,这雾又轻又暖,贴着他的胸膛,拱在他的心口,似乎依赖着他而生。谢枕书心跳声有力,速度并不快,但他不习惯被人这样聆听,于是伸长手臂,把7-006抱远一点。
可是7-006刚找到热源,恨不得全贴着谢枕书,就算神志不清了,也能感觉到谢枕书在伸臂。他迷迷糊糊地攥着谢枕书的领带,把那领带在指间又捏又揉,耍无赖似的,不要离远。
第76章 休息
谢枕书只好抱着7-006前行。他熟悉雪地, 知道如何在大雪中辨别方向,穿过种植地后就看见了休息站。
休息站不大,它的外形酷似传统蒙古包, 尖顶浑圆, 覆有厚毡般的东西, 但不是厚毡。它不仅防风防雪,还配有取暖装置, 专门为冬日在此巡逻的种植地警员设计。不过这些休息站建立时间久远,又常年失修,内置陈设老旧, 如今已经处于被淘汰的边缘。
谢枕书在休息站前站定。
休息站的包门“嘀”地感应到他, 门上被霜雪覆盖的检测装置亮起蓝灯, 用男中音说:“您好, 请输入,”它声音卡壳,逐渐失真, “您……的证件……号码。”
谢枕书口述了一遍自己的证件号码,包门反应了半天才打开。里面的灯亮起来,温度却没有随之上升, 谢枕书用背部把包门顶上,再把7-006放在休息用的铁床上, 从侧旁的置物架上扯下一张御寒用的厚毯,将7-006先裹了起来。
7-006仍旧在昏迷,被裹成一团, 连下巴都给挡住了, 显得脸越发地小。他嘴巴紧闭,似乎在咬牙, 昏迷时比清醒时安静,好像是卧底的职业素养,不允许自己在昏迷中透露出一星半点的情报。只是他烧得厉害,脖颈上被毛衣扎出的红色都蔓延到了脸颊,看着非但不“卧底”,还有几分可怜。
谢枕书找到取暖装置,摁下开关,却没有得到反应。他蹲下身,检查取暖装置,发现它早坏了,内置的连接线都被老鼠咬断了。
外面的风声狂催,把休息站的窗户拍得“嘭嘭”响,好在这里的门窗牢固,没有漏风。
谢枕书继续翻找,在供奉佛像的佛龛底下找到了储物柜,里面装着个小型热饮机,一升饮用水,还有一包纸杯,以及两盒过期的巧克力。他用热饮机烧了水,接着,在墙角堆砌的杂物里找到了一个袖珍版的电子暖炉。
电子暖炉的型号古老,底部开关设计简陋,不知道能撑多久。
谢枕书把电子暖炉打开,搁到了铁床边上。
7-006感觉到温度,逐渐缓过劲儿来。人虽然还没有醒,却有了些反应。他喘了几下,似乎很难受。
谢枕书卸下腰后的枪套,从中倒出一管包装严密的能量棒。他拆了能量棒,伸手,用指节顶了顶7-006的脸颊。
7-006拧起眉,无意识地扭过头,不给碰,道:“嗯……”
谢枕书漠然道:“喂。”
他不知道7-006的真名,只能用“喂”代替。
7-006压根儿不给“喂”反应,从来只有他这样喊别人,没有别人这样喊他的。他鼻息滚烫,把侧脸都埋到厚毯里,在这铁床上缩得更小了。
谢枕书将7-006的下巴扳回来,用拇指撬开他的唇齿,把能量棒挤了进去。
那菜汁似的液体滑进口中,又苦又涩。7-006用舌尖舔舐,没找准门道,反倒舔到了谢枕书的拇指。
谢枕书倏地收回拇指,惊疑不定地看着7-006。
7-006鼻腔堵塞,只能唇齿半张,微微小喘。屋里温度不高,却非常干燥,他越喘越渴,嗓子眼里快冒烟了,还惦记着刚才那点能量液,便舔了舔唇。
“咕噜咕噜——”
热饮机的水开了,谢枕书立刻起身,像是要远离7-006。他把水倒纸杯里,一手握着,回到床边。
7-006已经烧迷糊了,发出断续的呻吟,他的呓语让人听不真切。
谢枕书想把7-006拎起来,又无从下手。须臾后,他把水送到了7-006的唇边。
7-006抿了两口,小兽般地在杯沿拱着鼻尖。他身上的雪也化了,整个毛衣又潮又湿,贴在身上很不痛快。
谢枕书喂完水再次起身,从置物架上找到了旧的被褥。他回到床前,解开厚毯,把7-006晾出来。7-006的裤腿在滴水,袜子也是湿的,把厚毯内侧全弄湿了。
天做证。
谢枕书対7-006没有任何非任务的想法。他用被子轻罩住7-006,把7-006湿掉的衣裤快速脱掉。那平素用来组装枪支的手指灵巧,在7-006感到冷前就用被子把人重新给裹了起来。
完美。
谢枕书把裹成蚕的7-006搁回床上,和自己保持一定距离。然后,他将电子暖炉开到最大,放在两个人中间,再披上潮湿的厚毯,喝了两杯热水,等待雪停。
窗户上霜花满布,天阴沉,雪完全没有要停的意思。
谢枕书觉得纸杯很烫,烫得他拇指无处安放。那锐利无情的眸子半垂,看向自己的拇指,上面好像还残留着柔软湿滑的触感。俄顷,谢枕书肩头的雪化了,衬衫渐湿。他掩耳盗铃般地把纸杯转过去,好挡住拇指。随后他如同面壁思过一般,在心里默念。
7-006很危险。
第77章 风雪
天快黑时, 7-006醒了。
谢枕书撩起眼皮,如同被唤醒的捕食者。电子暖炉已经关了,他坐在椅子上, 不声不响, 如果7-006有什么危险举动, 他随时都能暴起。
谁知7-006迷瞪片刻,说:“嗨。”
谢枕书握着纸杯, 没回应他。
7-006打了个哈欠,道:“几点啦?”
他语气自然,仿佛是在自己家里。
谢枕书说:“17点。”
7-006睡眼惺忪, 鼻音还是很重, 回了个“哦”。他这会儿倒不太爱搭理人, 有点愣, 横在床上发呆。过了半晌,他问:“你脱我衣服啊?”
谢枕书把纸杯捏扁,答:“湿了。”
7-006眼珠转动, 看向谢枕书。须臾,他恢复些许精神,那股不在乎的劲儿又出现了, 似笑非笑,专挑谢枕书的雷区蹦, 道:“你这么体贴的对手怪少见的,好人果然没叫错。好人,衣服干了能还我吗?我这样待在被子里, 不像是被捕, 倒像是被捉奸。”
这家伙清醒了就胡言乱语。
谢枕书不想理他。
7-006滚一圈,滚到铁床边上, 偏要看看谢枕书是什么脸色,他说:“你就这样坐着?太没意思啦,聊一百块的天怎么样?钱在我裤兜里,你可以自取。”
谢枕书说:“不聊。”
7-006道:“这房子里没暖气,到半夜会更冷。你我要么脱个精光挤一个被窝,要么各自硬扛聊天度过。我选择聊天,你呢,你不会想选被窝吧?”
谢枕书都不想选。
7-006偏当他默认,发出“嗯——”的怀疑声,把尾音拖得老长,道:“看不出来啊,你人冷冰冰的,想法还挺前卫。”
谢枕书拉上厚毯,脸色越发冷冰冰。他转开头,不看7-006,也跟7-006隔得更远了。
7-006忽然话锋一转,说:“南线情报组派你出来,是想查清‘狐眼’的事情吧?你们认为是我把‘狐眼’的行踪传递给黑豹,导致‘狐眼’在边境被7-001射杀。”
“狐眼”曾击杀过北线联盟的军事统帅,在南线部队享有极高威望,被誉为“南线联盟第一狙击手”。为了对付他,北线联盟多次委派黑豹,而黑豹派出的力狗却都无功而返,直到7-001出马。
然而7-001通常只在边境活动,他能追踪到“狐眼”,一定是知道了“狐眼”的日程计划,可“狐眼”的日程计划对南线联盟内部来说也是机密。这样一来,情报组只能把目光放到长期活动在联盟内部的7-006身上。
7-006说:“谢谢你救我,我告诉你一个关于‘狐眼’的秘密。”
谢枕书眸光微动,转回了头。
7-006神色凝重,说:“你过来点,隔这么远我也不好说。”
谢枕书不上他的当。
7-006便笑:“我被你裹成这样,还能跳起来用头撞你吗?好吧,你不愿意过来算了,我就这样说,你听好。”他深吸一气,语气十分正经,“‘狐眼’才是个卧底呢。”
谢枕书的神色再度冷起来,把头又转了回去,回都不回答。
“狐眼”在南北战争中为南线联盟立下汗马功劳,光是击杀北线联盟军事统帅这一项,就足以证明他对南线联盟的忠心。他要是卧底,南线联盟就该完蛋了。
7-006捧腹,道:“你很乖嘛!我说什么你听什么,哎,你总在训练场,他们教你什么呢?教你如何体贴人、关心人,相信人吗?你这样出来做任务,我要是长官,很替你操碎心。”
果然是个骗子!
谢枕书被他笑得不高兴,眼眸低垂,盯着自己手里的纸杯,老僧入定似的。
7-006说:“如果明天雪停了,你要带我去哪儿?警察局吗?”
谢枕书不答。
7-006又笑,说:“你总不讲话,这要怎么审问我?等你把我交给警察,我们可就没有说话的机会了。”
谢枕书道:“我会在警局里审问你。”
7-006说:“你这种想法跟只有拿着教鞭才能扮演老师的人没区别,怎么,非得在警局里穿着制服才能审问我?还有,你干吗一沉默就转过头?害羞吗?”
他满嘴跑火车,说的话全都不靠谱,纯粹是在找乐子。谢枕书此刻只想雪赶紧停,好把他带回城区,交给情报组。
7-006得不到回应,也不觉得无聊。他在铁床上滚了几滚,从外滚到里,又从里滚到外,终于想到了新话题,说:“正事你不想聊,好,那我们聊聊私事。我送你的画呢?”
他这人坏得很,骗了人两百块,却说是“送”。
谢枕书冷酷地说:“扔了。”
7-006反而笑起来,道:“好啊,你撒谎也不眨眼,是个做卧底的好苗子。你说你把画扔了,那你钱包里装着什么?”
谢枕书把纸杯捏得更扁了。
“我看见你把画折起来,夹到钱包里了。一幅……嗯,”7-006轻咳一下,没批评自己,“一幅有前途的画从此跟钱待在一块儿了,恭喜它。”
7-006从边境部队骗走的500万是现金,他究竟是如何从边境部队荷枪实弹的巡逻中开走那辆运钞车,一直是个谜。南线情报组专家分析过7-006,认为他爱钱这事是伪装,但谢枕书越发觉得这事是真的。
天已经全黑了,屋内没开灯,窗外黑黢黢的,能听到外面的寒风狂号,雪下得更大了。
7-006静了一会儿,突然问:“你真的不冷吗?”
夜间温度骤降,他们没有暖气,也没有食物。即便两个人裹着被子和厚毯,手脚仍然会发凉。尤其是谢枕书,寒意正慢慢沿着他的小腿爬上来,他身上的衬衫半干,有种不舒服的潮感。
这时,7-006说:“被子分你一半。”
他很慷慨,但这不是个好建议。
两个人在黑暗中看似气氛和谐,实则仍然在对峙。7-006的烧让他短暂地落于下风,可他很狡猾,借用口舌之能缓和了身处劣势的窘境。别看他刚才说了那么多话,却始终没有暴露丁点儿有用的信息。
谢枕书选择“不”,他重新打开电子暖炉。
那微微亮的暖炉隔在两人中间,像是今夜庇护他们横穿风雪的航灯,为他们燃起了点点温暖。只可惜这航灯已近报废,只燃了十几秒,就熄灭在他们眼前。
两个人:“……”
第78章 雪行
“哇哦, ”7-006颇为善解人意,安慰他,“你这灯蛮闪的。”
谢枕书:“……”
他动手拆掉电子暖炉的底部, 检查起来。
7-006饶有兴趣地看, 从谢枕书的手腕, 看到谢枕书的指尖,那指腹、虎口残留的训练痕迹被他尽收眼底。看得出谢枕书训练场也属于自律型, 不像他,成天都想偷懒。等到谢枕书放弃电子暖炉时,他嘴角带着笑意, 调侃起来:“看来睡一起是天意咯。”
谢枕书把拆开的电子暖炉又装好, 他清俊好看的脸上一如既往地没表情, 只是锋利的眼尾半垂, 带着点被打击到的沮丧。但他不允许自己流露出这样的气馁,仅仅一秒后,他就收拾起情绪, 把电子暖炉放回原位。
电子暖炉站定,位置分毫不差,简直像是用尺子比划着放的。
7-006笑倒, 说:“你平时刷完牙是不是还要把牙刷摆正?吃饭呢?吃饭也要把碗筷摆正一个固定的位置上吗?”
他觉得谢枕书有点强迫症,还很乖巧规矩, 如同一个坐在高级礼盒里的小人,连丝带都是自己绑好的。
谢枕书不回答,7-006便说:“你跟我是两种人, 我用完的东西从不放回原位, 比如——”
他话没说完,脸就被厚毯盖住了。
7-006以为谢枕书不爱听 , 还笑:“我夸你呢……”
谁知被角忽地被掀开,寒气顿时钻进来。紧接着,被子里进来个陌生的身躯。铁床受力发出闷响,和寒气一起,激起了他的鸡皮疙瘩。
原本窄小的床变得格外拥挤,7-006暗道一声不妙,想要拉下罩在脸上的厚毯,却被谢枕书钳制了手腕,然后腰间一紧,整个人被翻了个面,脸朝墙壁,背贴谢枕书的胸膛。
7-006:“……”
这还没完,只听“咔嚓”一声响,7-006的手腕微沉,被谢枕书重新铐上了手铐。他就一个恍惚,已然跟谢枕书贴作一片,这感觉不亚于被谢枕书用枪顶着。
7-006深吸一气,道:“……我说说而已。”
谢枕书两指勾着手铐,以免7-006动。可这样一来,他就只能圈着7-006。
7-006悚然,心想:这人刚才不是很守规矩的吗?!
他腰间的手臂似有千斤重,箍得他喘不过气,连忙说:“你也抱得太紧了……喂。”
谢枕书在“抱”这件事上经验为零,下手既没有轻重,也不知道该如何调整。听见“紧”了,便松一松。7-006一感觉到松,就想转身。岂料谢枕书又紧回去,不许他乱动。
7-006觉得自己是根被捏住菜叶的胡萝卜,浑身僵硬,动弹不能,只好扭头,道:“刚不是说了——”
他额头隔着毯子磕到什么,硬硬的,又转瞬间反应过来,那是谢枕书下巴。好样的,他简直要给自己鼓掌,叫他话一箩筐!给自己下了个好套,这下是真的被抱住了。
谢枕书说:“好了。”
7-006身上的点点汗意往外渗,连脖子都不会动了,说:“没好,别睡!”
谢枕书不回答。
7-006的脸闷在厚毯里,鼻音越发含糊,只是喊:“喂——”
谢枕书盯着墙壁,那里绘了仿古的画,颜料已经脱落了,在昏暗中看着还挺像7-006给他的那幅猫。他闭上眼,没几秒,又睁开了。
7-006在毯子里拱脸,想要找到出路,说:“摩西摩西。”
无人应答。
7-006说:“你在吗在吗在吗。”
“听到请回答。
“我不要待在毯子底下。
“谢枕书!!!”
谢枕书抬起手,给他掀开了毯子。
7-006登时精神了,说:“我——”
谢枕书捂住了他的嘴,道:“睡觉。”
7-006被捂着嘴,一双眼眨了又眨。他呼吸微促,搞不懂是热的还是急的。背后人的心跳平稳,衬衫扣硌着他的肩胛骨,营造出一种两个人亲密无间的错觉。
窗外风阵阵,刮在玻璃上,显得屋内格外寂静。
7-006原本还有所挣扎,但时间一久,听谢枕书呼吸声匀称,跟催眠似的。他干脆头一歪,抵着厚毯,也睡着了。
谢枕书睁眼到大半夜,听风声渐小,方才小睡过去。
第二日,外面的雪停了,窗户上的霜花结得更重,冰碴把门缝堵得严严实实。日出的光芒透进屋内,把屋子照得亮堂堂的。
谢枕书先醒,这是在训练场养成的习惯,他到点就会睁眼。可他醒了,怀里的7-006还在熟睡。他昨晚捂着7-006的手已经落到了别的地方,猛地一看,倒像是他举止轻薄。
明明是在任务中,还是被捕状态,7-006的脸颊却贴在他的掌心,一副睡得很安稳的样子。
谢枕书收手,说:“别装睡。”
7-006叹气,道:“睁眼怪尴尬的,不如你就这样把我带走吧。”
两个人架没打几次,被窝先睡了一晚,饶是7-006,也怪不好意思的。况且雪停后的温度降到了最低,被里被外两个世界,他又不着急,一点也没想出门赶路。
谢枕书起身,心里有时间。
如果列车行驶顺利,此时应该到达一个叫做“鸥鸟”的站点,那里是个大站,有常驻部队,能把列车遇袭的消息传到城区。但如果列车行驶不顺利,也没关系,它没按时到达鸥鸟站的消息也会传到城区。
谢枕书没打算把7-006地方警察局,昨天是敷衍,他要把7-006带回城区,只是想借助地方警察局的力量,得到能通行的车辆。
7-006举起手,说:“你不解开,我怎么穿衣服?”
他腕间的手铐银光闪闪。
谢枕书用热饮机烧水,等水开了,才回身。他把衣服扔给7-006,拉过手铐。
7-006说:“雪积在路上,不好走。我刚生了病,身体虚弱,脚步发虚,恐怕没法走那么远。”
谢枕书打开手铐,道:“没事,死不了。”
7-006说:“死不死的另说,关键是脚疼、手疼、心疼,总之哪里都疼。你知道我为什么心疼吗?”
谢枕书说:“别告诉我。”
7-006道:“不行,我必须得告诉你。”
谢枕书:“……”
7-006套上毛衣,说:“你马上要把我扔到警局里了,我想想就难受。”
那毛衣经过一夜皱巴巴的,还会扎人。他手不老实,被扎就揉,揉得自己脖颈通红一片,快烦死这毛衣了。
谢枕书冷漠的眼撩起来,看他,说:“送你去改过自新。”
7-006钝圆漂亮的眼单了一只,原本没精神似的,听了谢枕书这句话又笑,道:“你还挺有理想。”他撑着身,朝谢枕书眼前凑了凑,“送走了我,可就没人替你操心任务报告了,你弄清楚我带着什么危险武器了吗?”
谢枕书微微屏息,神色依然冷淡。
7-006位置在下,目光向上,绕着谢枕书的眉眼瞄了几圈,对自己惹出的麻烦很满意。他像是专程来捣乱的,说:“纸盒里的字条其实是我瞎写的,我什么都没带噢。那个‘O’啊……”他抬起手,在眼前虚虚地比出“O”,透过这个“O”跟谢枕书对视,眼神坏到家了,“是提示。”
谢枕书定定地看着7-006,看得7-006心里发毛。
7-006歪头,狐疑道:“气傻了?”
谢枕书忽然捉住7-006的手腕,把人拽向自己。他专注时眼神深邃,看得7-006越发心虚。半晌,他说:“你太得意了。”
7-006上身后仰,又被摁了回去。谢枕书固定住他的后脑勺,让他没法躲闪。这距离太近,近到他都能看清谢枕书眼底强势的芒。
谢枕书说:“你演技很差。”
7-006抗议:“喂……”
谢枕书说:“你根本不会装瞎子。”
7-006:“……”
他没忍住,制止这场攻击,问:“等一下,你怎么看出来的?”
谢枕书语气有点漫不经心,又有点别的味道,总之和他平时很不同,答:“无可奉告。”
他像是垂下了饵,却只准7-006碰一碰,等到7-006感兴趣了,又干脆利落地收起杆。
7-006果然心痒,下了床没喝几口水,还在琢磨自己哪里露馅了。他对其他事情都可以不上心,唯独这件不行!
谢枕书喝了热水,把那两盒过期的巧克力丢进厚毯里,准备带走。他又检查了一遍屋内,找出两件压箱底的冲锋衣。
7-006尾巴似的跟在他后面,说:“装瞎子是我一时兴起噢!”
冲锋衣上有股灰尘味,谢枕书皱眉,迟疑片刻,还是套上了。他拎起另一件,转过身。
7-006正在说:“我是临场发挥型的天才——”
冲锋衣“哗啦”地落在他肩头,他戴着手铐,没法穿袖子。谢枕书也没准备让他穿袖子,直接把拉链拉上了。
7-006半张脸蒙在冲锋衣领里,两只空袖子掉拉着,跟个充气球似的,道:“你有没有听我讲话?”
谢枕书把他拎起来,转过身,面朝门放下,说:“有,走。”
7-006:“……”
雪后晴天,种植地银光闪烁,路上的雪都积到了人膝盖以上的位置,踩下去的脚很难拔出来。
7-006摇晃得像个胖企鹅,走在前面,喘的都是白气。他不擅长险地任务,以前为了逃避到这种极端天气的地方执行任务,会在黑豹测评里故意答错题,免得编号太靠前。
他脚步一慢,谢枕书就提他后领。
7-006说:“你力气好大,我好崇拜你。要不这样,你直接把我提出去算……啊!”
他落回积雪里。
谢枕书意思明确:自己走。
7-006“扑通”趴雪里,耍赖道:“你走吧,我不走。”
他不仅趴下,还滚起来,恨不得把自己滚成个雪球,只要不用走路就行。可是刚滚没几圈,就被谢枕书单手捉住了后领。
他喊:“你好烦——”
谢枕书拖着他往前。
他被拖了满脸的雪,只好说:“我好烦!你松手,我自己走!”
谢枕书果断松手。
两个人就这么走走停停,终于在天黑前到达附近的小镇。
第79章 小镇
薄暮时分, 小镇灯火稀疏,很是冷清。7-006跟着谢枕书进了小镇,这里家家户户门窗紧闭, 没什么人的样子。他们沿着路标, 找到了警局, 门口的岗亭正在放广播。
“昨日凌晨6点,三位旅人在郊外遇袭, 死状可怖。其中一具尸体遭人分尸,遗留在现场的手臂有啃咬痕迹,头颅下落不明……”
谢枕书敲了敲岗亭玻璃。
那听着广播打盹儿的保安一哆嗦, 被敲玻璃声吓醒了。他打开窗, 探头问:“干什么!”
7-006说:“自首。”
谢枕书道:“借宿。”
保安年过半百, 胡子拉碴, 浑身酒味。他“嗬”地清了几下嗓子,又抹了把自己酡红的脸,醉醺醺的, 大声说:“什么?说明白点!”
7-006说:“我是骗子,我来自首。”
保安道:“你有病!”
7-006无果,换谢枕书上。谢枕书上前掏出证件, 说:“港区作战部队。”
保安往证件上粗瞄了两眼,红鼻子冒气, 冷哼道:“你那红章都戳歪了,明摆的是假证,知不知道冒充作战部队好大的罪?还敢来这骗人。识相就走, 快走!”
说罢, 他缩头关窗,“嘭”的一声, 把他们两个人晾在了外面。
7-006乐不可支,说:“原来你才是骗子,失敬失敬。但这保安也奇怪,见到两个陌生面孔,也不问问来历。”
谢枕书收起证件,拉住7-006的袖子,转身就走。
7-006说:“别拉,遛狗似的!你去哪儿?我今晚可不睡大街。”
谢枕书头也不回,道:“旅馆。”
小镇只有一家旅馆,像老式的招待所,他们转了两圈才找到。旅馆藏在一条弯弯绕绕的民巷深处,在黑黢黢的楼梯口挂着个破旧的粉红灯牌,上面写“玉米镇高端旅馆”七个字,闪一下没一下的。
两个人进门,前台正在埋头吃泡面。
7-006用脑门磕玻璃,说:“开房。”
前台瞅人,没料想是俩男的,还手拉手。他面吸一半,眼睛瞪得老大,塑料叉在空中比画,问:“你俩开房?”
7-006说:“嗯啊。”
前台道:“住一屋?”
7-006反问:“不行?”
前台赶紧把泡面挪开,从一堆杂物里扯出旅馆的登记册,道:“可以可以,证件出示一下,我给你俩办入住。”
7-006转头,对谢枕书小声说:“给他钱。”
谢枕书掏出一沓钞票,放在柜子上。
前台两眼放光,满面笑容,把钞票一股脑塞进兜里,说:“好好好,我帮您登记,超级大床房也给您安排上。哎,这是钥匙,您收好,上楼梯右转,888号房间。”
两个人转身。
前台端起泡面,又想起什么,邀功似的喊:“房间里二十四小时提供热水哟!”
谢枕书牵着7-006的空袖子上楼,右转进入走廊。走廊里偏暗,壁灯坏了几个,地上铺着半旧不新的地毯,随处可见瓜子壳和烟蒂。他找到888号房间,打开门,扑面而来的是一股灰尘味。
7-006进门时连续打了几个喷嚏,他四下打量,见房间布置简陋,又破又小,于是挑来挑去,挑了唯一能夸的东西,说:“这床好大。”
这床岂止是大,简直占据了房间四分之三的空间。
7-006对昨晚的姿势耿耿于怀,道:“你我今晚能各睡一边,互不干扰。”
谢枕书关门,在上锁后习惯性地进行检查。7-006杵他后面,他走一步,7-006也走一步。等到他把房间检查完,7-006都快贴到他背上了。
谢枕书回头:“?”
7-006用下巴压住衣领,好露出脸来。他甩了两下空袖子,说:“脱了。”
谢枕书不为所动:“自己脱。”
7-006说:“真不讲道理,我手还铐着,用脚脱吗?”
谢枕书不答,但眼神里写着“你请”。
7-006看懂了,立刻说:“我不会,我不行,我不要。”他一连三个“不”,见谢枕书没反应,便想说些狠话来吓唬对方。他思来想去,脱口而出:“谢……谢哥哥!”
他是突发奇想,随便喊喊,不料谢枕书退后一步,看他的眼神像是在看洪水猛兽。
——噢,有戏。
7-006把那点羞耻心都丢了,用拇指捏了捏自己的虎口,说:“叫你名字不理我,叫你哥哥却有反应,这么想给我做哥哥?不过仔细想想,你确实比我大呢。”
他以前都来无影去无踪的,南线情报组一直不知道他的真实年龄。但他戴个金丝眼镜就能扮学生,全凭他这张极具欺骗性的脸。他不笑时倒也有几分冷冷,可笑起来最易让人心软。他很会把握这个尺度,谢枕书在列车上就领教过了。
谢枕书说:“别动。”
7-006脚是不动了,上半身却在靠近。他还理直气壮,说:“不动,没动。”
谢枕书看着他靠近。
7-006说:“这位哥哥,漂亮哥哥,漂亮严肃好哥哥,便宜都给你占了,快帮我脱衣服。”
谁知谢枕书非但没给他脱,还给他的袖子打了个结,把他拴在了床头。
7-006:“……”
这时,门口传来脚步声,有人敲响了门。
谢枕书问:“有事?”
来的是前台,说:“是我是我,刚忘了把安全手册给你们了。我把它放门口了哈,你们记得拿进去看看,最近在打仗,各处都不安全,千万要小心。”
他不只给了他们,还按照房间号给这一层的住户都发了。谢枕书听他下楼了,方才打开门,把安全手册取回来。
这册子是手绘的,模样简单,应该是小镇警局自己制作的。
谢枕书打开,看到上面画着奇怪的东西。
7-006对这些小玩意很有兴趣,他懒得站,可坐下又看不见,只好歪着身体,用眼睛瞄册子,说:“这画得还挺好,赶得上我一半的功底了。”
这人好自恋。
谢枕书翻页,在“安全警告”四个字底下,看见了更加奇怪抽象的东西。
那是个由废弃的机械零件拼凑出的小怪物,身形佝偻,背负包袱,看久了竟像个小乞丐。它面部被涂黑,手册画师在一旁空白处用红笔标注着“危险”、“啃咬”、“请勿靠近”等字样。为了突现可怕,画师还画了一地的断肢残骸。
7-006说:“哇,可怕可怕,我都不敢睡觉了,当然,你如果能给我解开手铐,我觉得我能变勇敢一点。”
谢枕书说:“你做梦。”
7-006无奈,只好苦中作乐,把那安全手册当连环画看。他看了几遍,道:“我知道了,原来是它啊。”
谢枕书没见过这东西,问:“是谁?”
7-006下巴在衣领里晃,说:“刚才警局广播里放的东西,说它凌晨6点出门,把人咬了,拆了人家的尸体,还把人家的头弄丢了。”
谢枕书也记得,但他把广播里的事情当成了恶性杀人案件。
7-006原本没把这册子放在心上,只把它当作猎奇向的睡前读物,可他越看越生疑,说:“你们南线不会在搞什么秘密实验吧?这东西像是战争武器。”
谢枕书说:“不是。”
北线联盟科技发达,有个地方叫作光轨区,那里已经实现了光传车通行,据说人人都拥有一个专属的家庭系统。他们住在高耸入云的大厦中,戴着多功能一体便携入耳式的通导器,每天出入都有智能机器人全程服务,被视为当今世界的乌托邦。而在南线联盟,人们还在使用马车和座机,所以相较起来,这东西更像是北线联盟研发的战争武器。
7-006思及此处,说:“我严肃声明,这东西我也没见过。”
谢枕书淡淡道:“我没说你。”
7-006说:“我心电感应到了,你怀疑我。”
谢枕书道:“我没有。”
7-006狐疑地问:“真的?”
谢枕书“嗯”了一声。
7-006忽地勾起嘴角,说:“一个人想什么,不能听他说,要看他做。你既然没怀疑我,那就解开我好了。”
谢枕书似有预料,抬手解了他系在床头的空袖子。
7-006无语,恨得牙痒:“我说的是手铐!”
谢枕书说:“那是下次的。”
什么下次,哪还有下次!
7-006滚倒在床,把手铐摇出声响,说:“人不可貌相,你是不是有什么特殊癖好,比如囚禁啊束缚啊这些?”他欺负谢枕书不懂,见谢枕书目光都不挪一下,便滚到谢枕书边上,双手撑脸,开花似的,“你干吗,你对这东西有兴趣?”
谢枕书说:“确实。”
7-006知道谢枕书在想什么,这东西到处杀人,他一个特装部队的好青年,不能坐视不理。于是7-006非常体贴地躺平,给自己盖上被角,道:“哦,那你去查吧,我在这等你。拜拜,我听会儿录音机就睡觉。”
谢枕书把安全手册翻过来,背面记有近期的受害人数和受害地点。他扫了一眼就记住了,抽空也扫了7-006一眼。
那眼神的意思很明确。
7-006说:“别,这事跟我没关系!”
谢枕书肯定地说:“有。”
7-006攥着被子,很不服气:“哪有?怎么有?请你展开说一说。”
谢枕书把册子收了,脱掉冲锋衣。他对着镜子解领带,眼睫半垂,投下片阴影,更显得生人勿近。半晌,他说:“你离开我就心疼。”
7-006:“……”
他没料到谢枕书还记得自己早晨说过的混账话,于是双手合十,拜佛似的诚恳道歉:“对不起,那是梦话,趁早忘了吧。就这样,晚安宝贝,我睡了。”
第80章 怪物
谢枕书拉掉领带, 继续用他生硬冷淡的语气复述:“你被我丢下还会难受。”
什么心疼难受,都是7-006逗谢枕书的时候信口胡编的,此刻落回7-006的耳朵里, 反倒跟真的似的。他赧颜汗下, 狂揪被角, 道:“别说了!”
谢枕书扳回一局,没再继续。这房间他刚粗粗检查了一遍, 并没有放心。现在他摘下领带夹,取走了领带夹后面别着的小针,在床头储物柜那里坐下, 用食指指腹滑摸柜底, 开始在寻找什么。
指腹摸到一点凸起, 谢枕书把最底下的抽屉拿掉, 用小针拨下底部凸起,那是个小而薄的金属片,很像他在卧底身上找到的, 但是这个金属片黏着一条细如发丝的线,闪一点微弱的光
7-006装睡两秒,滚到床边, 问:“找东西?”
谢枕书道:“快找到了。”
他俩一坐一趴,对视片刻, 都读懂了对方眼里的意思:这地方不对劲,隔墙有耳。
小镇位于大片种植地附近,本该是冬日休假的农场成员最热闹的住处, 可这里凋敝破败, 人烟稀少。他们适才在外边转了两圈,发现小镇不仅活人没几个, 连通往列车站的道路标牌也没有。然而更奇怪的是,前台上来发送安全手册,却把这层的所有房间门都敲了一遍。
7-006说:“套吗?在上面。”
谢枕书瞟他一眼,拉开了上层抽屉。
7-006失望地说:“没有呢,你等会儿可以去问问前台。”
谢枕书:“……”
他把上层抽屉也拿掉了,在内壁上找到细线的另一段。
7-006戏谑:“你可别霸王硬上弓。”
谢枕书指尖勾缠,把线从柜子里缓缓牵出,牵到一半,线就卡住了,7-006这句话是在提醒他别硬拉。他轻轻吐气,说:“我知道,我不会。”
7-006趁机调戏:“哪里不会?哪种不会?我可以手把手教你。”
谢枕书薄眼皮微跳,看他。
7-006讲这样的话,还一脸纯情。可他生的好看,对上谢枕书的目光,非但不害羞,还眨了回来。
——这家伙。
谢枕书说:“你来。”
7-006下巴略抬,点了下自己的手铐,示意谢枕书先给自己解了。
谢枕书垂眸,偏头牵线,道:“不来?那我自己摸了。”
7-006暗示无果,磨牙片刻,说:“我来!”
他起身落地,用小指卡着手铐,全程没发出半点声音,这与他白天叮叮哐哐的模样判若两人。他没挤谢枕书,而是站在了谢枕书身后,弯腰握住了谢枕书的手。
谢枕书觉察到7-006很热。
7-006垂头,说:“再这么摸要坏了。”
谢枕书好似修行静坐的和尚,脸不红眼不眨,只有指尖勾紧,像是被咬了耳朵似的。
7-006借了谢枕书的小针,想把细线从金属片上挑掉,却发现这线是黏在金属片里边的。他带着谢枕书的手指,把上段细线提了一下,听见柜子深处轻轻的“叮”了一声。
这是个窃听器,旧式的,南线联盟军方常用。金属片连着柜子内部的爆炸装置,贸然拉扯细线会爆炸,虽然不致命,但容易陷入被动,尤其是在当前这个诡异的氛围下。
7-006做口型:让让。
谢枕书个高腿长,坐下也占位置,可他指尖缠线,退也不好退。要怪就怪这房间太小了,一侧是墙壁,一侧是床,7-006想凑近看柜子内部的爆炸装置都不行。
7-006无声说:你想个办法。
谢枕书想了。他抬起肘部,示意7-006钻进来。
7-006:“……”
他:你抱我啊?
谢枕书道:“嗯。”
7-006:想挺美,你自己留这儿吧,我走了。
谢枕书道:“鱼死网破。”
7-006:……
确实,比起这个古怪小镇,他对谢枕书更重要,真要惹急了谢枕书,就是鱼死网破。恐怕他起身跑的速度,未必快得过谢枕书开枪的速度。
7-006比出拇指,诚心实意:有枪真你爸的跩。
他虽然嘴上一套接一套,但在实操上比谢枕书更笨拙,埋头钻谢枕书手臂的时候,挤得两个人都不稳当。
谢枕书手臂抬高,手不动。7-006从他臂下钻进来,几乎是贴在他怀里的。但这就算了,腿是最难打发的,7-006膝盖挪不开,局促在他腿间。人往后坐,就是坐他身上,人往前倾,就更奇怪了。
7-006也是进退两难,把夸奖说得咬牙切齿:“……你腿真长啊。”
这姿势如同谢枕书从后兜着他,把他衬得矮了几倍。
7-006手探进柜子里,在内壁摸到了细线衔接的爆炸装置。这东西不能剪细线,跟他在列车上设置的一样,得拆,要看功夫。好在他在南线联盟就靠这本事吃饭,先用刮掉了爆炸装置的表层黏膜,凭听力和经验,挑了内置的机件。
两个人皆松口气。
这时,屋内的座机响了,号码显示是前台。谢枕书松开指尖细线,摁下免提。
前台谄媚地说:“您好,需要深夜服务吗?我们有色情广播可供两位使用。”
7-006说:“哇哦。”
谢枕书强硬道:“不需要。”
前台说:“好好,我就是问问——”
电话忽然闯入一阵电流杂音,把前台的声音掩盖住了。几秒后,电话恢复正常。
7-006说:“哈喽?”
前台被陌生的声音取代,道:“你好。”
7-006和谢枕书对视,都没有接话。
电话自顾自地讲起来:“你好,交个朋友吧,我的名字是——”
通话又变成了杂音,像是许多人在用,导致信号很差。
7-006在谢枕书耳边小声说:“闹鬼啦。”
谢枕书听力了得,再隔五米也听得清7-006讲什么,现在挨得这么近,好像一尾软羽搔着耳廓,都探到他耳廓里了。他不得不后仰些身体,避免跟7-006亲密接触。
那一阵阵的杂音再度消失,通话陷入诡异的沉默,却一直没有挂断。又过了几分钟,那个陌生的声音再响起来,这次不再是自我介绍,而是一段朗诵。
“昨日,凌晨6点,三位,旅人,在郊,外遇袭……”
对方竟然在给他们念那段新闻广播,只是他语速缓慢,断句奇特,像个被老师敲打的小孩子。
“死状,可怖!其中……分尸!”
他声音忽高忽低,把这种刻意咬重字眼的处理方式当作情感表达,好使自己听起来抑扬顿挫,在寂静的深夜显得格外诡异。
7-006不害怕,说:“等等,这里不要省略,要有感情,你再来一遍。”
对方沉默许久,真的重新读了一遍:“死状可怖!其中,一具尸体——”
7-006说:“不不不,再有感情一点。”
对方道:“死——”
7-006说:“从‘昨日’开始吧,不要偷懒。”
对方突然生气,把听筒对着桌子一顿狂砸,道:“昨日!凌晨!6……”
他竟然边生气边照做!
7-006倒没耍人玩,他摸摸鼻尖,对谢枕书肯定地说:“这玩意不是人,他是——”
“……啃咬,痕迹……”对方边朗读,边拖着座机听筒朝楼上走。听筒的线没坚持几步,连带着座机一块掉在地上,被他拖得“哐当”响,挂断了。
房间内的座机发出“嘟”的忙音,走廊里却传来了那机械、重复的朗读声。
7-006说:“不是吧,它还上来了。”
他话音没落,门板骤然内陷,凸出个拳头大小的形状来。那门是劣质产品,像被迎面锤了一拳的人,门牙都蹦掉了,当场呻吟着倒地,立刻报废。
门口站着个佝偻的身影,拖着包袱,两臂奇粗,快比得上它的腰部设计了。它衣衫褴褛,脚上结的都是冰雪块,半身锈色,千疮百孔。那透风的铁皮胸口里养着几只瘦巴巴的双头畸形鼠,正绕着它的发声装置乱蹿。
“头颅下落不明……”
它把广播念完,露出真容。
7-006指着它的头,说:“这头也没下落不明,被你摆得挺正啊。”
这小怪物浑身机械零件,偏偏头安的是人头。那头给冻得僵硬,没发烂,只发青发紫,两颊高肿,嘴巴半张。一根发声条顶在它舌头下面,随着发声装置的发声,舌头也动一动,假装还能用。
它听见7-006跟自己说话,便用齐大无比的手挤着脸颊,手动点头,机械地回答:“谢——谢谢,谢谢你的夸奖。”说罢,它把头挪歪,继续机械式地说,“检测到北线联盟黑豹芯片,确认敌人,开枪!”
谢枕书一手摁住7-006的后脑勺,一手拔枪。他动作极快,但是小怪物前胸挨弹却毫发无伤。
7-006拽住谢枕书的手臂,把他的身体也拽低,说:“没用,这东西是机器人!”
第81章 紧随
机器小怪物把头固定好, 拽过背后的包袱,掏出把I6标准型冲锋枪,对着房间内部一顿扫射!
“突突突——”
床被射得千疮百孔, 鹅绒顿时满屋乱飞。
机械小怪物一边持枪射击, 一边朝屋内走。它持枪姿势僵硬, 很不协调,以至于抵枪的肩部频频歪斜, 把子弹打向各种角度,精准度非常差。
玻璃爆碎,寒风骤涌, 把窗帘刮得飞起。
机械小怪物说:“检测到……”
棕色的窗帘兜头罩下, 蒙住了它的上半身。它虽然不靠“眼睛”行动, 但在应对突发状况这件事情上很不专业, 犹如被蒙住脑袋的斗牛,握着I6冲锋枪的抢把,全靠蛮力挥舞。
7-006说:“我在这。”
机械小怪物闻声转动, 却被床卡住了。它迈不出脚,把床板踢得“哐哐”响。
谢枕书已经翻了过去,他几个避闪, 躲掉小怪物的挥舞。小怪物挨不到人,录音机般地重复:“向黑豹开枪!向可怕的黑豹组织开枪!”
谢枕书擒住小怪物的I6冲锋枪, 说:“冷静点。”
7-006道:“对不起,我打断一下,它无法识别特定人物以外的命令, 你再跟它说一百遍冷静也没用——我靠!”
他话音没落, 小怪物就扣动扳机,强行朝他的方向又一顿猛射。
7-006滚地, 目光在一地的玻璃碎碴里迅速游走,看到刚才用过的小针,他借着滚地的动作把针握进手中,在鹅毛绒絮里踩住了床沿,把小怪物卡回原地。
谢枕书夺枪,但小怪物的手臂设计特殊,腕间安装使力器,紧紧攥着I6的抢把不放。
小怪物说:“开枪!开枪!”
“嘭——!”
I6走火,把窗帘射出几个灼烧的洞。
谢枕书拽紧窗帘,把I6冲锋枪绞住,推向另一边。他打掉小怪物的头,从大臂内侧摸出作战匕首,斜钉进小怪物光秃秃的“颈部”,然后猛然下拉。
“刺!”
一声响,小怪物颈部的铁皮崩开,内部的零件弹跳出来,把它胸腔里的双头畸形鼠吓得吱哇乱叫。与此同时,它体内设置的防御系统开始报警:“检测故障,有故障。”
小怪物狂扣扳机,盲目射击,很快就把墙壁上的装饰画打成了拼图。那双脚听从指令,开始后退。
7-006鲤鱼打挺,两步跳过床,赶到小怪物身前,伸脚绊它。谁知小怪物自动跨了过去,手腕“嗡”地转动,把枪口滚烫的I6翻过来,几乎是顶在7-006的脑门上,再次开枪。
“咔——”
I6没子弹了。
7-006肘击I6的枪口,旋身一脚踹中小怪物。他这一脚用了十分的力,却只把小怪物踹退而已!
小怪物浑身破烂铁皮,但内部构造相当了得。它重心很稳,紧握着I6,试图先甩掉谢枕书的钳制,在地上踏出了“咚”、“咚”的重响。
谢枕书问:“它是遥控的?”
7-006边躲闪边回答:“自动的!”
谢枕书心下一沉,对这小镇的怀疑更深了。
I6冲锋枪①有四种变型,这款标准型最受南线联盟城区作战队青睐,属于真正的内陆装备。它设有三个保险机构,配有折叠金属托,严防炸膛,并且弹匣设计巧妙,便于快速更换。因为I6的性能优秀,其制作和发行的数量都受南线军方严格管控,就连7-006经常出入的南线边境部队都很少见,所以小怪物能掏出它,着实出人意料。
其次,小怪物走路声音这么大,他们刚才竟然没有听到一点动静,说明它不是从旅馆外面走进来的,很可能是一直待在旅馆内的。
小怪物说:“我要逃跑。”
它这句台词设计清晰,讲得非常清楚,立刻放弃击杀7-006,直冲房门而去。
7-006说:“我改变主意了,我现在对它很有兴趣,快追。”
两个人下了楼,看到柜台上一片狼藉,各种摆设东倒西歪,前台已经消失不见了。半夜的寒风夹杂着细雪,把门口的帘子吹得摇摆不定。招牌的粉红灯光一亮一亮,从旅馆破开的玻璃门洞口透进来。
小怪物是直接撞出去的,它似乎很怕“死”,跑得很急。
7-006没急着追,他踹开柜台的栅栏门,进入柜台,看到柜台底下排列整齐的黑白显示屏,都是小镇监控。他说:“好啊,不仅有监听器,还有摄像头,这兄弟装备齐全。”
谢枕书从杂物中捡出笔记本,拍掉灰尘,打开后是乱码,还有一些用钢笔写的潦草字迹,诸如“植入体”“永生”“抗衡”等等。
7-006扫了几眼,装作文盲:“写的什么?”
作为一个卧底,收集情报是本能反应。但他很聪明,知道谢枕书手里有枪,自己还戴着手铐,所以装作看不懂的模样,礼貌地暗示谢枕:他没兴趣。
——但谢枕书不信。
两个人对视。
片刻后,谢枕书合上了笔记本,顺着7-006,给了彼此一个还能共存的理由:“看不懂。”
他们心照不宣,暂时绕开了这个可能涉及到南线军方秘密实验的笔记本,离开了旅馆。
寒夜凄清,一轮月亮比平时更亮,地上的雪也白晃晃,可视度很高。小怪物留下的足迹明显,它踩着薄雪,穿越半个小镇,钻进了一家设有围墙的院子里。
7-006翻墙不利落,被谢枕书拎上去的。
这院子极大,是个小型农场,在僻静处设有马厩。那闷头闷脑的机械小怪物就在马厩跟前,它一手拎头,一手拎包袱,胸腔里的发声装置倒带,倒没再播放那则新闻,而是放起了儿歌。
小怪物走进马厩,在一堆破铜烂铁里翻找,拖出一张瘸腿桌子。随后,它从包袱中掏出人类的断肢残骸,并把头颅摆上去,一边随着伴奏摇摆身体,一边拼了起来。
它说:“你好,交个朋友吧!我叫傲因,性格外向,喜欢捡垃圾。”
或许是因为要说话,儿歌播放很卡顿,在深夜里听起来格外诡异。
傲因跟人类断臂握手,说:“谢谢你和我握手,真高兴遇见你,今晚的月色真美。”
而后,它笑得前仰后合。只是它没头也没脸,“笑”都靠发声装置来表达,那“咯咯”的笑声是录存下来的。几分钟后,它又忽然低落,对着那一桌残骸认错,说:“对不起,爸爸,我不该贪玩的,我受伤了,应该先修理自己。”
说罢,它掀开自己的铁皮前胸,胸腔里的双头畸形鼠经历了可怖的夜晚,正在瑟瑟发抖,叫个不停。
傲因张开自己锋利、巨大的手,一下一下,小心地轻抚着老鼠的两颗脑袋,说:“哦,哦,不要害怕。”
这是个模仿大人哄小孩的动作。
它道:“我受伤了。”
双头畸形鼠前爪瑟缩,听不懂它的话。
傲因把双头畸形鼠举高,贴到自己不存在的脸颊边,说:“我流血了,你是我的血,小傲。”
一直没作声的7-006突然挑眉,像是被它这句话打动了。
傲因跟老鼠小傲嘀咕了半天,似乎忘记了要修理自己。它蹲在马厩里,仿佛是半夜溜出来的小孩,可惜这里没有一盏灯是为它亮着的。
谢枕书怀疑它真的出故障了,它刚才在旅馆里,隔着一层楼都能检测到7-006身上的黑豹芯片,此刻他们相距不过十几米,它却毫无反应。
傲因把老鼠放进小笼子里,系在腰间。它从那些垃圾里翻出钳子和把手,给自己进行手术。那些零件琐碎复杂,它却安排得井井有条。那个可三百六十度转动的手腕成了它的最大助力,方便它修理一些角度刁钻的地方。
二十分钟后,傲因收起工具,继续在肮脏的包袱里寻找东西,须臾后,他从包袱中掏出一只报废的手表,把手表和老鼠一起塞进了自己的胸口。
“故障检测开始,各项装置正常运行。请挥一挥手,很好,上身关节没有生锈。请高抬腿,很好,腿部感应正常。再次开启防御检查,三,二,一……”
7-006举手,替它说了:“北线联盟黑豹芯片。”
傲因说:“——确认敌人,开枪!”
它抄起桌子上的I6冲锋枪,直接开火。
谢枕书已经跳了下去,7-006则跳到了马厩上,在子弹飞射间狂奔,说:“熟悉的一幕出现了!”
I6扫射过马厩顶部,那遮挡铁皮本就被积雪压得快塌了,经7-006一踩,随着傲因的开枪“轰轰轰”坍塌。
傲因打完一轮,准备换弹匣。它动作比刚才快一些,应该是新换的零件起作用了。可是谢枕书已经到了它背后,它抡枪回击,打空了,紧跟着,谢枕书握住它的手腕,把它骤然翻摔在地。
“嘭!”
傲因在雪地间砸出个坑,它的机械骨骼是仿人设计,很坚硬,摔不坏。但它捂住胸口,响起警告:“检测故障!”
谢枕书说:“把它关掉!”
7-006道:“高看我了,我不是它爸。”
傲因反握住谢枕书的手,直直地站了起来。它另一只手臂撑地,前段类似人手的“爪”半张,猛地夹向谢枕书的面门。谢枕书避闪,在退后的一瞬间抬腿,踩中傲因的胸口。
“吱——”
两方角力,傲因的使力器竟然被谢枕书扭向另一边,发出刺耳的扭动声。谢枕书手劲儿极大,还很稳,傲因逐渐落入下风。
傲因的发声装置狂响:“故障故障!”
谢枕书没松手,扭翻了傲因。傲因再次落地,它臂间可调控的使力器随即崩坏,前端一松,各部位直接瓦解,散落在地上,只剩个胸腔还在说话。
I6冲锋枪掉在地上,滑到了7-006的脚边。
风一过,气氛骤变。
谢枕书突然反手拔出A20,对7-006说:“别动。”
7-006笑了一下,踩住I6的抢把,悠哉道:“干吗紧张,我帮你拿起来不好吗?”
谢枕书指腹压着扳机,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7-006摊开手,亮出腕间的手铐,道:“我想什么也做不了啊,手还铐着呢。”
谢枕书说:“退后。”
7-006乖巧作答:“遵命。”
他退一步,示意自己的无害。但紧接着,那准备多时的脚尖一点,把地上的I6冲锋枪撩了起来。枪飞一半,他腕间的手铐“咔嚓”一声开了。
谢枕书没犹豫,开了枪。
作者有话要说:
①I6冲锋枪:编的,部分信息参考乌兹冲锋枪
第82章 A型
I6枪身受击, 在火星闪烁间被谢枕书的子弹打落,掉回了7-006脚边。谢枕书指尖勾动,再次开枪, 这次击中I6的枪托。
“嘭!嘭!嘭!”
五发子弹异常精准, 全都射在了I6枪身上同一个位置。I6随即冒起烟, 被谢枕书打报废了。
谢枕书说:“把东西丢掉。”
7-006痛失I6,郁闷反问:“什么东西?”
谢枕书言简意赅:“针。”
7-006把藏在指间的小针竖起来, 说:“你说这个?”
这小针是他们刚才用来拆窃听器的,在傲因袭击时掉了,不想被7-006捡到, 还开了手铐。
7-006晃了晃针尖, 道:“不丢。”
谢枕书眼神不变, 说:“那就还给我。”
7-006把小针藏回指间, 一字一句道:“我、不、还。”
他敏锐狡猾,从谢枕书打枪不打人的行为里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只要谢枕书还占据上风, 就没想要他死。他屡次骗取南线联盟的作战经费,还能弄到谢枕书的资料,都是因为他有军方内应。这个内应不除, 南线高层就无法安睡,所以谢枕书为了审出内应, 不会轻易杀他。
思及此处,7-006把脚边还在冒烟的I6踢进了积雪里,有恃无恐, 说:“你现在不开枪, 下次不要后悔。”
谢枕书道:“没有下次。”
7-006用鼻音“嗯”了一声,让人听不清是嘲讽还是承认。他踢踢雪, 说:“任务对你这么重要?在我这里,心情排第一,吃饭排第二,任务排……六七八九。”
傲因的发声装置还在唱歌,欢快的曲调被风拉得老长,在寒夜里高高低低的。
“我叫傲因,性格……”
7-006一路踢雪,踢到谢枕书跟前,探头打量傲因的残骸,问:“‘傲因’是什么?”
谢枕书道:“不知道。”
他听都没听说过。
7-006指向傲因,道:“检查下它的残骸,一般会有制作编号。”
谢枕书抬脚,把傲因的残骸踢正。7-006身上有小针,又不安分,他不想给7-006可趁之机,所以示意7-006蹲下去检查。
7-006只好蹲身,扳掉傲因前胸的铁皮,没找到制作编号,反而跟里面晕头转向的双头畸形鼠对上视线,说:“嚯。”
语气间很是欣喜。
谢枕书问:“是什么?”
7-006道:“是7-001的老乡。”
谢枕书呼吸间有白气,说:“7-001……”
7-006说:“你太客气了,别叫他001,叫他垃圾弟弟吧。”
谢枕书:“……”
7-006没碰双头畸形鼠,这种变异鼠携带的细菌太多。他把傲因的铁皮关上,道:“这种老鼠是停滞区的特产。”
谢枕书反问:“垃圾场?”
他疑问的语气很少见,多数时候宁可沉默,而他困惑的原因是“停滞区”这个地方。
停滞区和光轨区一样,都隶属于北线联盟,距离这里很远。它曾经在2150年爆发过一场骇人听闻的鼠疫,从此科技停滞,一蹶不振,成了北线联盟著名的垃圾场。那里生存环境恶劣,一直是非法武装组织争夺的地盘,直到2155年,黑豹向停滞区公布“生存法则”,征收新鲜血液,那里才得以与外界通话。
一只停滞区的老鼠,怎么会跑到南线联盟的内陆来?
7-006也越发好奇,他摸着鼻尖,说:“没想到这个傲因还是个南北联名款。”
它手持南线的I6冲锋,怀揣北线的双头老鼠,徘徊在这里的深夜,不仅袭击旅人,还攻击7-006。浑身疑点,处处矛盾。
谢枕书挪开指尖,把枪收回枪套里。他目光在地上搜索,从坍塌的马厩底下拉出傲因的包袱。
那包袱沉甸甸的,打开后都是些废铜烂铁。
7-006把这些废铜烂铁倒在地上,边翻看边说:“它是不是有什么收集癖?喜欢夜晚出门捡垃圾,捡到什么装什么……哎,这是什么?”
包袱里有个笔记本,和旅馆里的相似。谢枕书打开它,里面依旧是乱码和潦草的钢笔字,可以勉强辨认出“月子中心”“失控”“未来世界”“意识上载”这几个词。
谢枕书眉间微皱,对这几个词相当陌生。
7-006捣鼓傲因的残骸,把双头畸形鼠晃得晕头转向。他透过缝隙,看见了傲因塞进去的手表。他把傲因斜着放,借助月光,眯眼细瞧那手表,念道:“停滞区155分区36810……”
手表背面竟然刻着一串停滞区的编号。
停滞区有160个分区,当地居民在官方数据库里没有姓名,只有诸如36809、36810、36811这样的编号。为了方便管理,他们通常被禁止自由出入,必须时刻携带代表身份的编号名牌,否则会被北线部队视为恐怖分子全部枪毙。
7-006笑意渐敛,若有所思。半晌后,他看向不远处的小洋楼,说:“进去看看。”
傲因离开旅馆直奔这里,这里一定不简单,到房间里或许能找到更多线索。
因为没有人,他们索性从正门进。洋楼的门锁陈旧,7-006用小针轻松撬开。他开了锁,推了一下门,“唔”一下,说:“里面扣上了,不如我们——”
谢枕书一拳击碎了门玻璃,把手臂伸进入,开了门内锁。
7-006:“……”
房门破旧,推动时有声响。里面漆黑一片,隐约能瞧见一些家具的轮廓。两个人入内,屋内虽然有股灰尘味,但不浓重,像是有人专门打扫过,比旅馆房间更干净。
谢枕书忽然说:“手。”
7-006不明所以,把手伸过去。那腕间一紧,被谢枕书用什么东西系住了。他反手一摸,说:“糟蹋领带,就这么怕我跑?”
谢枕书道:“嗯。”
7-006气结,道:“干脆把我捆在你裤腰带上算了。”
他往前走,踢到了东西。那东西骨碌碌地滚开,听声音像瓷器。
谢枕书从裤兜里摸到打火机,擦了两下,亮起微弱的光芒,他向前照了照。
前面是张笑脸。
7-006悚然,拽过领带,一把抱住谢枕书的手臂,说:“操!”
谢枕书平静,道:“是灯。”
那笑容标准却僵硬,安在一个扛枪而立的小兵脸上,是个制作精巧的落地灯。
7-006说:“什么?灯?半夜起床超可怕好吗!!!”
谢枕书没看到连接线,估计这灯已经不用了。他照向别处,看到了门对着的客厅。
客厅除了茶几和沙发,堆满了杂物。因为打火机光芒有限,他们暂时看不清都是什么,但近处的储物柜上放着张照片。照片泛黄,上面有个戴眼镜的男人,在马厩前抱着傲因。
傲因在照片上还有头,比着“耶”的手势,手臂也没有现在那么可怖。
7-006说:“它刚才在马厩说‘爸爸’,原来它真的有爸爸。”
谢枕书看得仔细,男人手腕上戴的正是傲因藏进胸口的那只表。
36810。
一个北线联盟停滞区没姓名的人,他是怎么跑到这里来的?
7-006把相框拆了,拿出照片,翻过来瞧,嘴角微勾:“重要的照片都有故事。”
照片背后赫然写着:2158年,小傲的三岁生日。
7-006说:“他把傲因叫小傲。”
两个人眼神一对,同时想到了适才傲因对老鼠的自言自语。
它说什么?
——我流血了,你是我的血,小傲。
这个36810很可能是傲因的设计者,所以傲因把他叫“爸爸”,他们似乎在这里生活过很长一段时间,但不知道为什么,现在只剩傲因在到处乱跑。
谢枕书拾起储物柜上的一串钥匙,上面挂着小标签,写着“二楼卧室”“地下室实验”等字样。他道:“有个地下室,下去看看。”
两个人下了楼梯,经过的墙壁上贴着一些草纸,都是线条和乱码。他们在地下室门前站定,谢枕书没用上钥匙,因为他碰了下门,那门就开了。
打火机再次亮起来。
地下室门背后有东西,卡住了门,推不到头。谢枕书没先进去,他用打火机朝里晃了一下,看见个奇怪的台子,像是用来操作什么的。
7-006轻声说:“A型操作台。”
谢枕书看他。
他说:“这是‘宙斯’的遗产,2150年发行的,主要用于监控记录主神系统的数据活动,我曾……咳,玩过一次。”
人类最早创造的智能系统叫“宙斯”,北线联盟根据“宙斯”研发出了“十二主神系统”,并把这些智能系统用以生活,让它们分管地方,实行监控。北线联盟有专门的数据记录组实时观察这些主神系统,把它们的信息整理成档案,定时提交给北线军方,即黑豹首领傅承辉过目。
A型操作台就是记录组最早使用的东西。
十二主神系统的一切都是北线机密,7-006不属于记录组,按照规矩,他不能使用A型操作台。但他天生反骨,越不让他玩,他越要玩,最后不仅玩了,还把黑豹那台玩坏了。
7-006手痒起来,说:“好奇吗?我可以免费给你演示哦。”
第83章 录音
A型操作台亮起来, 要求输入密码。
7-006单手操作,迅速输入北线记录组的密码,说:“36810可能是名记录组成员, 他们的密码都是统一的。”
“叮——”
登录成功。
7-006吹了个小口哨, 说:“猜对了。”
屏幕大亮, 绿色数据雨滑动,都是36810的观察记录。
谢枕书站在7-006背后, 问:“他在观察谁?”
记录组通常只会观察记录一个主神系统。
7-006目光搜索,很快得出结论:“阿尔忒弥斯。”
阿尔忒弥斯,十二主神系统之一, 又称狩猎女神, 曾经辅助过黑豹筛选新成员, 是加密档案里的常客, 7-006对它一直很好奇。
谢枕书对它了解不多,说:“黑豹的好朋友?”
“答对啦,”7-006敲打键盘, 不正经地说,“奖励你一个超级大机密。来,让我们看看36810都观察到了什么。”
操作台加载信息, 几分钟后,观察记录以录音的形式开始播放。
“今天是2150年1月20日, 阴天,我是15号记录员36810。”
36810的普通话很标准,声音偏低沉, 但和预想的不同, 他在掺杂着电流的播放器中显得情绪激动。
“阿尔忒弥斯,阿尔忒弥斯!你们在干什么?你们轰炸了停滞区……”
36810泣不成声。
“154号分区被夷为平地, 月子中心里的‘子宫’无一生还,你们销毁证据的目的达成了!”
录音中止,谢枕书拧起了眉。
7-006没讲俏皮话,他似乎被这段话中的某些信息吸引了,敲了下键盘,开启下一段录音。
“今天是2150年4月8日,晴天,我是15号记录员36810。”
36810说完这句话陷入沉默,片刻后,他抽泣起来。
“鼠疫爆发,停滞区的情况已经失控了。我的通导器联系不上任何人,这儿成了座孤岛,没有运输船肯来,街道上堆满了尸体。
“昨天,我发现老鼠变异了,它们长出两颗脑袋,轮番啃咬尸体,整个区域弥漫着一股腐烂的尸臭味。
“你们成功了。”
操作台里所谓的观察记录都36810的日记,他似乎参与了某项涉及阿尔忒弥斯的实验,但被抛弃了,因此断了跟光轨区的联系,成为了一个秘密的牺牲品。
7-006继续播放。
“今天是2150年11月1日,雨天,我是15号记录员36810。
“我的同伴死了,我也快了,但我这段时间总是梦见实验,梦见‘子宫’,梦见那些被你们转移的人类实验体。
“我开始反省自己,究竟做了多么可怕的事情……‘14区’实验从2135年开始,葬送了数万人命。这些牺牲品都变成了草纸上的乱码,被你们用轰炸的形式处理干净了。
“你们这群刽子手……”
谢枕书忽然问:“‘14区’实验是什么?”
7-006道:“不知道,没听过。”
36810的录音继续播放。
“今天是2151年6月1日,晴天,我是36810。停滞区的情况没有好转,尸体仍旧随处可见,但大家都习以为常。这儿被封锁后,没人再保护居民的安全,非法武装组织四处横行。
“我靠捡垃圾为生,捡到了很多硬货,打算做点什么。”-
“今天是2152年3月3日,雨天,我是36810。我在历经127次失败后做出了一个育儿机器人,它的芯片是淘汰品,没有通过图灵测试,但能跑能跳,我给它起名叫夜行游女。
“它在奔跑时滚落垃圾堆,坏掉了。我没有找到合适的材料修理,把它暂时闲置了。”-
“今天是2153年6月25日,晴天,我是36810。一年过去,情况依然糟糕,非法武装组织占据了这里,我给他们捡垃圾。最近,区域广播通了,我听到了黑豹的消息,真是讽刺,你们把一切归咎为鼠疫,向民众隐瞒了轰炸的真相。”-
“今天是2155年7月7日,晴天,我是36810。我的行动不便,来这儿做记录的机会更少了,没想到操作台还能用。不久前,黑豹向停滞区发布了‘生存法则’,可是这儿有160个分区,你知道有多少人报名吗?上万个,黑豹却只要三个人。为了离开这里,这些年轻人相互厮杀。
“傅承辉贯彻了他的信念,只要最残忍、最冷酷、最适合战争的反社会分子。
“你们逼疯了所有人。”-
“今天是2156年8月10日,雨天,我是36810。我把一些设计稿上传到了操作台,作为我存在过的证据。或许,这就是我仅剩的价值吧。”-
“今天是2158年,1月1日,大雪,我是36810。新年第一天,我的手表坏了,但我在月子中心的废墟里找到了芯片,应该是转移实验体时遗留下来的,还能用。”-
“今天是2158年,3月1日,晴天。我终于成功了,我用芯片重做了个小怪物,给它取名叫傲因。傲因,神话中的凶兽。我给它的核心设置是‘保护环境’,还有‘结交朋友’。
“它是我的儿子。”-
“今天是……”
“今天是5月5日!”傲因的声音插进来,用笨笨的语气说,“是小傲,爸爸,的生日!”
36810说:“不是爸爸,是小傲的。”
傲因反应迟钝,停顿五秒后,喊:“爸爸!”
36810问:“小傲,你可以向操作台作自我介绍吗?”
傲因说:“你好,我叫傲因,性格外向,喜欢捡垃圾,保护环境是我的终身追求。”
录音设备不好,它的自我介绍有些刮耳朵,但很认真,是一个字一个字说的。36810小声夸奖它,跟它做了些互动,随后让它自己去玩了。等傲因离开后,他开始自己的记录。
“我是36810,最近,停滞区的监控摄像头增多了,我怀疑是你们在捣鬼。我委托了武装组织,要离开停滞区了。再见,阿尔忒弥斯,你们终有一天会自食恶果。”-
“今天是2158年12月25日,雪天,我是……
“我是36810。
“这个世界不会变好了,你们……不,所有人都是赌徒。南线联盟的人带走了小傲,我被囚禁了。我不知道……不知道还能活几天。现在,我要记录下有关‘14区’实验的所有信息。”
36810状态不佳,沉默很久,终于再度开口。
“‘14区’实验最早叫‘共存体实验’,实验目的是培育出能与系统芯片结合的新人类,即一种拥有超级计算能力的天才。为此,北线联盟需要很多小孩当实验体。
“2140年,联盟在停滞区建立系统月子中心,把送到这里的女性统称为‘子宫’。我们利用这些‘子宫’,一共向实验提供了15823个实验体。但是实验进行得并不顺利,于是从2143开始,联盟把实验监督权转交给了黑豹。
“这时起,我们把‘共存体实验’改名为‘玻璃罐培育计划’,又称‘14区’。14区不存在,这样叫是因为……因为我们将系统芯片植入孩子们的体内,把他们像植物一样养在玻璃罐里,利用芯片和环境模拟器构建出一个虚拟世界,即‘14区’。
“这就是意识上载。
“我们把孩子们的意识困在14区,修改他们的记忆,让他们共用一个身份,对他们进行实验教育,刺激他们与芯片的结合。因为反复地实验,他们永远活在玻璃内,受系统监控,到死都无法逃脱。
“这项实验直到2150年都没有成功。
“我希望它永远不要成功。”-
“今天是2159年……
“我在为南线联盟制作战争武器。他们说世界需要傲因,是的,世界需要傲因,但傲因不是为了杀戮而生的。
“我决意去死。
“阿尔忒弥斯,你不是女神,你是人类创造的恶魔。我在停滞区留下了两个C型操作台,可以通过监测回路进入‘14区’,那是我送给你的麻烦。
“最后,如果有一天,我的记录被人看到,请记住我的话。
“那个构想中的新世界永远不会到来。
“向玻璃外跑!
“再见。”
“嘭——!”
操作台光芒一淡,36810的录音终止了。
作者有话要说:
我不建议大家现在补狩猎的原因是:
①狙击有它完整、独立的故事,时间线更清晰。
②狩猎的视角相对特别,中途补容易乱。
③狙击出现的所有东西都有解释。
如果这章有地方不明白,或许是线索还没有推到新世界,它主要就是在梳理实验的由来以及意识上载为什么会在这个世界出现。
当然,大家想补狩猎,我非常欢迎。
狂想系列是我的新尝试,我希望能把这个世界说明白,让两个故事立起来,能分开看,也能一起看,因为它们各自有各自想说的话。
最后,非常感谢大家的支持。
第84章 游女
枪声后是寂静。
7-006神情复杂, 半晌后,道:“我给你讲个秘密。”
谢枕书:“?”
7-006说:“我今年刚加入黑豹,黑豹及其首领傅承辉的恶行我一概不知, 有事请拨打909993傅承辉办公室热线。”
谢枕书:“……”
他俯身, 看屏幕, 说:“我知道。”
7-006刚加入黑豹,屁股都没坐热, 就被派到南线联盟来做卧底,哪有空了解什么实验。况且涉及主神系统的实验都是北线联盟一级机密,傅承辉不会把这种实验透露给刚入队一年的新人, 7-006不知情才是正常。
7-006用小拇指勾领带, 为这句“我知道”安静了几秒钟。他盯着屏幕, 在思考什么, 过了一会儿,他道:“虽然我没有参与过这个实验,但是我跟狩猎女神见过面。”
谢枕书说:“什么时候?”
7-006白皙的腕子晾在寒冷干燥的空气中, 被工作台的荧光笼上了一层芒。他小拇指不老实,把领带勾松了自己还没意识,道:“黑豹测试的时候。当时它是审核系统, 我记得它很特别。”
特别?
7-006说:“特别像个人。”
地下室没有灯,这句话平白无故地让周围的温度都降低了。
根据资料, 北线联盟的主神系统虽然性格各异,但它们共用一个数据库,行为在人类可控制的范围内。然而从36810的录音和7-006的形容来看, 狩猎女神阿尔忒弥斯具备非常明显的自我意识, 它非但不受人类掌控,甚至能决定实验的方向。
7-006手指没停, 正在键盘上敲敲打打,道:“它还在黑豹做过一段时间老师,虽然任期短暂,但教学内容都由它自己决定,傅承辉也没有插手过。”
谢枕书反应很快,在7-006一句话中得出结论:“傅承辉很信任它。”
7-006抬指,在唇边比出个“小声”的手势,眼神狡黠:“这可不是我说的。”
他是黑豹成员,但似乎并不太愿意遵守黑豹的规则,总在危险的边缘试探,以至于谢枕书摸不清他的真实目的。他现在说傅承辉信任狩猎女神,这表明36810的录音内容绝非杜撰,轰炸停滞区这件事很有可能是事实。
这个实验牵涉甚广,36810在录音中也透露出实验还在进行,可惜后续他们已经无法知晓了。
7-006打开36810的档案,里面是36810的设计稿,除了傲因,还有一些录音里没有提到的东西。7-006被内容吸引,目光浏览在这些设计稿上。
就在这时,屏幕上忽然弹出个银色十字星,在他们眼前匀速转动。
这是什么?
7-006没见过。
十字星设计简单,四角尖锐,转到正面时呈显出标准的“十”字,犹如展开双臂的天平。它中心空缺,裸露着没有编写完的数据,看样子还是个半成品。
7-006凝神思索,没看出个所以然。他在操作台边的杂物上胡乱翻找,找到个样式老旧的储存器,把十字星丢进了录音和设计稿中间,准备一起打包带走。
谢枕书眼帘半垂,只看到了储存加载的图标。他忽然问:“你今年多大?”
7-006一心两用,道:“怎么,知道了一个大秘密,就想策反我?我今年24,比你大。”
他把最后三个字咬得很重。
谢枕书不信,看着他。
7-006敲键盘的动作放慢,忍了片刻,重新说:“好吧,我21。”
谢枕书仍旧没讲话。
7-006被谢枕书看得神情几变,仿佛这是什么难以启齿的问题,最后他从齿缝里挤出两个数字:“……18!”
——18。
意料之中的小。
原来他不是扮作学生,而是在当学生的年龄,搞不好还处于叛逆期。
似乎是从谢枕书的沉默里察觉到什么,7-006扭过头,凶巴巴道:“干吗?我成年了……”
他话讲一半,倏地一顿,目光直直的,像被针扎到了似的,从原地蹦了起来。
操作台前的板凳翻倒,惊起一片灰尘。
7-006抓住谢枕书的胳膊,差点挂到谢枕书身上。他面色苍白,指向门后,强装镇定,道:“有、有颗头!”
谢枕书回首。
一颗头吊在墙壁上,面容青白,垂眉瞪眼,眼里布满血丝,就这样悄无声息地瞧了他们很久。他们在这里又听录音又交谈,竟然都没有察觉,难怪刚才推门的时候推不到底。
那颗头的眼珠子转动,像是上好了发条,把他们两个人看了一遍。那乌紫的嘴唇半张,露齿一笑,吐出字来:“天黑啦……”
它讲话字正腔圆,十分耳熟,分明是36810的声音!
“两个年轻男人,藏在地下室。
“傲因……”
它一边讲话,一边上下门牙“咔嗒咔嗒”地相互撞击,像是在隔空啃咬,也不怕咬到自己的舌头。
谢枕书冷静判断:“假的。”
它虽然做得逼真,但讲话时神情夸张,舌头弹动的方式很僵硬。那张脸上的情绪割裂,眉眼怒气冲冲,嘴角却挤着笑,看着十分违和。谢枕书猜它和傲因一样,都是出自36810之手的机器。
这时,楼上客厅里传来“刺啦——”的摩擦声,犹似钢刀刮地,格外刺耳。
“有入侵者。
“两个男人。
“快咬掉他们的头。”
这几声私语犹如呢喃,在深夜里散开,顺着寒意钻进两个人的耳朵里。一时间,整个洋楼里都仿佛活过来了,充斥着各种各样的机械声。
7-006耳朵灵敏,听到楼上的金属摩擦声正在转移,从客厅的位置挪向楼梯口,速度极快,已经踩到台阶了。他心系操作台,眼看档案到位,先拔掉了储存器,然后说:“有东西下来了!”
像是印证他的话,台阶上传来沉闷的磕碰声,好似有人在用菜刀剁案板。
“不是傲因,”7-006把储存器丢进兜里,“这速度比傲因快多了。”
头的眼珠子转动,听见7-006的声音,“咯咯”笑起来。它声音是36810的,笑声却和傲因一致,应该和傲因用了同一款发声装置,但是它可比傲因聪明多了,甚至知道回答问题:“当然不是傲因,是夜——”
谢枕书拔枪,子弹击中了头的眉心。
头的眼珠当即分离,各朝一边。它的眉心没有流血,但被子弹打熄火了,神情吊诡。
“是夜行……行……女……”
它的发声装置像是卡顿了,在一个劲儿地弹舌,把声音搅成了让人听不懂的调子。
7-006想到录音,替它说了:“懂了,是夜行游女!”
地下室的门应声而响,只见两只钢刃腿劈进门来,砸在地上,划拉了两下。不等他们动作,那传闻中的夜行游女便从门缝中挤进脑袋,呜咽着:“傲因……”
它面部呈胶状,好似在哭,只是整张脸像是刚糊上去的,既没有眼睛也没有鼻子,嘴巴翕动如鱼口。
7-006说:“哇——”
这个“哇”听不出是怕还是惊奇。
谢枕书来不及思考,脚踹板凳。凳子翻滚,顶到了门的边沿,让门缝变小了。
夜行游女脖颈被门卡住,可它行为怪异,晃动了下脑袋,用自己软而长的手臂把脑袋向前拔,将脖颈生生给拔长了。它的头因此入内,但因为脖子太长太软,无力支撑,只好贴着地面,在铺开的头发里如蛇一般前行。
“不许……伤害傲因……”
它发声装置在胸腔内部,声音很是沉闷。
谢枕书一枪击中夜行游女。
夜行游女面部凹陷,却没有事。那枚子弹在它的面部游走,最终被“呸”地吐了出来。
——它不怕弹药。
36810是个天才,把这里搞成了机器堡垒,或许是为了防止操作台的信息泄露,又或是为了防止南线联盟军方轻易得手,专门在洋楼布设了一番。他们打开了操作台,也触发了开关,在不知不觉中启动了夜行游女。
夜行游女留在门外的几只钢刃腿轮番折起,以人类无法做到的姿势踩住门板。
“嘭——!”
它用力踏着门板,试图把门板踏破。
地下室的门材料普通,哪里招架得住,在夜行游女的钢刃脚下裂出缝隙,轰然破开!
“回……”它捂住心口,支起上半身,黑发如潮水,快把地下室狭小的空间淹没了。它的哭声越发哀怨,钢刃腿飞似地向前冲:“回家吧。”
钢刃腿寒光森然,劈砍在两个人中间。7-006灵活后窜,跳上了操作台。那操作台岁数太大,当即倾斜,要塌了。
钢刃腿“唰”地从7-006鼻尖刮过,差点刮断他额前凌乱的碎发。
7-006捂住鼻尖后仰,道了声“好险啊”。他两步滑回地面,猫似地灵敏避闪,藏到谢枕书身后,说:“我赤手空拳打不过,接下来就靠你了,谢枕书!”
夜行游女身躯庞大,想挤进门本就困难,它手臂、腿脚又缠在一起,把地下室的空间占了个大半。它不知道被什么刺激了,举腿就砍,一连砍了十几下,想把他们剁成肉馅。
地下室的杂物陆续坍塌,草纸乱飞,灰尘扑面。
夜行游女腿脚有力,钢刃脚各有不同,都是36810用不同材质拼凑的,轻易断不了。它十几下都没伤到人,全凭一个攻击信号在蛮力劈砍。
谢枕书避闪两下,拽过已经不堪重负的破门板,挡住了几个来回。门板粉碎,他退一步,抡起了侧旁的可移动置物架。
杂物“哗啦”地掉出来。
夜行游女屡砍不中,攻击信号狂乱,动作愈加单调,两条腿跟置物架撞在一起,半身高高抬起来。它重量超载,把置物架压得向中折起,快要断开了。
谢枕书肩臂肌肉紧绷,在置物架断成两截前掀翻了夜行游女。
夜行游女反应不及,上半身撞在杂物堆里,压爆了几个瓶瓶罐罐。它藤条似的手臂卷走了扭曲的置物架,囫囵吞枣般地塞进胸口。那胸口露出来,竟是两排在咀嚼置物架的钢牙。
这算是什么育儿机器人!
它四条钢刃腿弹动,犹如挥舞着前肢锯齿的螳螂,在眨眼间分开左右两条腿,蹬起身体。那过长的脖颈拖着头颅,在这有限的空间里乱撞,发疯般地喊起来:“傲因!”
门背后的头被挤掉了,滚到了他们脚边,还在叽里呱啦的发声。
夜行游女听见声音,更加暴躁,不管不顾地冲撞过来。它钢牙雪亮,刃腿抡砍,眼见就要把他们两个堵死在角落里!
7-006一脚踹中掉在脚边的头,说:“跟它打个招呼!”
头惨叫一声,飞了起来,两只眼珠子如同玻璃珠子,在它眼眶里使劲转悠。它机灵似人,结结巴巴:“别、别、别伤我!”
夜行游女果真不伤害它,踩高跷似的,把几只钢刃脚都插在侧旁,给头留下了通过的位置。
谢枕书伺机而动,踩住夜行游女一只脚的机械关节,拔枪就射。
“嘭!嘭!”
近距离两枪射爆了钢刃脚的关节,夜行游女顿时歪身,站不稳了。它没有痛感,但关节被破坏的警告犹如痛感,体内的报警器刺激着攻击信号,使它暴怒。
7-006想到什么,说:“糟了!”
夜行游女剧烈晃动着头颅,手臂抽打,把室内陈设全部打翻,怒火中钢牙半张,内藏的报警器已然启动了自爆装置。
它要炸了。
7-006拉住谢枕书的衬衫,把人向自己这里拽。就此刻,夜行游女轰然炸开了!
气浪掀飞了两个人,7-006撞到墙壁,来不及喘气,就被谢枕书死死压住了。两侧杂物登时砸下来,在震动间盖住了他们。
重归寂静时,7-006在漫天灰尘里咳了几声,被谢枕书压得快喘不气了,道:“喂……”
他摸到谢枕书的背部,那里一片潮湿,都是血。
第85章 逃离
7-006为了脱身, 费了老大的力气。他抱住谢枕书的腰身,踩着满地的碎物,把人向外拖。谢枕书背部受伤, 在拖拽中呼吸滞缓, 却没有喊过一声痛。
“可恶, ”7-006边咬牙边用力,“你怎么这么高……这么沉……”
夜行游女犹如被砸碎的钟表, 零件弹得到处都是。它飞射出来的钢刃腿无序地钉在室内,有一根残刃正扎进谢枕书的背部。
7-006不能轻易把谢枕书翻过去,怕残刃难拔, 只好就这样抱着他的腰, 以一个极其不便的姿势侧行, 说:“醒醒……谢枕书, 再不醒我就要跑了。”
谢枕书吃痛半醒,听见7-006在自己耳边的喘息。他食指蜷起,勾住了7-006的袖口, 似乎是在回应这句话。
7-006想把谢枕书打横抱起来,又碍于两个人的体型差无法实现,他只能努力把谢枕书往上托。手经过谢枕书的背部, 察觉到那里的血越流越多,衬衫已经被血濡湿了。
门口毁坏严重, 弥漫着一股焦味。
7-006双臂沉甸甸的,好不容易拖着谢枕书到了门边,听见散落的草纸堆里还有弹舌的声音。他用脚拨开皱成团的草纸, 发现那颗头被炸得只剩嘴了。就这嘴, 还念念有词。
“呼叫呼叫……保卫洋楼……”
这画面惨不忍睹,7-006又用脚把草纸拨回去, 给它盖住了。头“咔咔”地磕碰着牙齿,犹自陷入一阵无人理会的呼叫声中。
7-006上了台阶,一路又捞又抱的,终于把谢枕书带到了一楼。客厅内乱糟糟的,夜行游女刚刚在这里横冲直撞,不仅刮倒了置物架,还刮倒了那个小兵模样的落地灯。
7-006拉下谢枕书勾住自己袖口的手,把人放在茶几边,让谢枕书有地方可以侧靠,不至于滑到地上。随后,他在客厅里的各个抽屉间翻找,找到了一只家用医疗箱。
36810在这里生活,有这种东西不奇怪。医疗箱里除了一些常用的药物,还有镊子。
7-006回到茶几边,摸到谢枕书后腰,那里有A20的枪套。他知道南线特装部队配发的A20枪套里一般会装有急用止血贴和能量棒,以便队员应对突发状况,于是卸掉了谢枕书的枪套。果不其然,里面真的有急用止血贴。
忽然,谢枕书握住了7-006的手臂。7-006差点以为他是清醒的,歪头端详,见他虽然似有感知,但还没醒透,就放下心来,随口哄道:“我还没跑呢。这样,你先松手,我来抱你。”
谢枕书很好哄,听着这两话,指间渐松。
7-006把中刃部位的衬衫撕开,看那伤口颇深,说:“我先用镊子给你拔了,再用止血贴,你别乱动。”
好在这残刃上没有倒钩倒刺,拔得还算顺利。伤口虽深却窄,也不需要缝合。7-006先给伤口消了毒,又用上了止血贴。在他收拾期间,谢枕书一直很安静。
7-006朝他吹一吹气,说:“你也太能忍了,好歹哼唧几声给我听,不然我都怕你死了。”
谢枕书置若罔闻,他脸色苍白,一副睡着的模样,越发清俊冷酷。
7-006凑近使坏,小声说:“我要打你啦。”
说罢,他用手指轻轻戳一下谢枕书的眉心,冰凉凉的。谢枕书如有所感,缓缓皱起了眉,但仍旧没有睁开眼睛。
7-006起身,在洋楼里打转。他上二楼,在卧房里找到了毛毯,抖掉粉尘还能用。
这卧房布置简陋,除了张硬床,就剩张硬桌。桌子上摆着一只计时器,底下压着几张草纸。7-006拿起草纸,上面有字,这次的字迹很清晰。
【玻璃幻象开始渗入我的生活,我猜测这是长期观察实验的缘故。实验体疯了,我也要疯了。如果给我更多的时间,十字星或许能够成功……但已经来不及了。】
7-006把草纸翻过来,看到一些有关十字星的计算。他把草纸折好,装进了兜里。接着到隔壁,在空衣柜里找到了闲置的电暖炉,也还能用。他把这些东西一股脑搬下去,都给谢枕书用了。
谢枕书体温回暖,被电暖炉微弱的灯光照到。不消片刻,他就醒了。7-006正坐在他身边,用他的作战匕首扒拉杂物。他过了一会儿,没见7-006转头,便问:“你在干吗?”
7-006回头胡扯:“找吃的。你醒得挺快,疼不疼?”
谢枕书看了7-066半晌,说:“……我身上有巧克力。”
7-006把作战匕首钉在地板上,说:“是吗?我怎么没摸到,你装在哪里了?”
谢枕书道:“裤兜。”
7-006摸进去,指尖探寻,找到两盒过期的巧克力,见谢枕书突然转开了脸,觉得奇怪,问:“你干吗?醒来就生气,我又没怎么……你耳朵这么红,发烧了吗?”
他倾身凑来,想一探究竟。
谢枕书喉间微滑,那是痒是麻的感觉从大腿爬到他的尾椎骨,接着又从尾椎骨爬到了他的背部。他分不清这是什么,只好驱赶制造它的罪魁祸首,说:“拿到就走。”
7-006瞧不出他怎么了,用鼻音拖出个狐疑的“嗯——”,手离开了谢枕书的兜,也离开了他的大腿。
谢枕书听见7-006在掰巧克力,几秒后,他转回头。
7-006喜欢把巧克力压在舌尖上含化,他脸颊微鼓,不知道尝到了什么味儿。呆了须臾,他微微挑眉,目光转动,问谢枕书:“看我这么久,你也想吃?”
谢枕书说:“我不吃。”
7-006道:“不行,这不公平,它都过期了,你不吃就只能毒死我一个。”
他说完,把另一半塞进了谢枕书嘴里。谢枕书齿间咬着巧克力,想起他齿间咬过自己。
7-006把巧克力含完,意犹未尽。他舔了下唇角,一点儿也不为困境发愁,说:“北线有种奶糖,叫大白猫,我每两个月要花几万块专门找人给我带。可惜你运气不好,这次是吃不到了。”
谢枕书道:“……嗯。”
他的食欲和物欲一样寡淡,既没什么特别爱吃的,也没什么特别不爱吃的。训练场给的能量棒就是最顶饿的东西,谢枕书的储备箱里最多的就是它。他不会像7-006一样,为了奶糖大费周章。
他很少让自己满足。
这冷冷深夜,他们盖着一条毛毯,各有所思,并肩呆坐。7-006撑脸想睡,正欲再跟谢枕书聊点什么,忽然听见外边有汽车声,紧接着,又传来“嘎吱”的踩雪声。他睡意顿散,当即熄灭电暖炉,用毛毯把两个人罩住。
那“嘎吱嘎吱”的踩雪声不止一个,而是两个,一直响到门口。这两人没有立刻推半掩的门,先绕到马厩附近,检查傲因的残骸。
其中一人说:“坏了。”
7-006对谢枕书使眼色,做出口型:保安。
这个声音是他们在小镇警局岗亭里遇见的保安!
另一个人道:“烂成了这样,得写份报告给上头,说明白是那两个人坏的事。”
7-006说:“前台。”
他讲话时贴着谢枕书的耳朵,因为罩着毛毯,上半身都快压进谢枕书怀里了。但他还记得谢枕书背上的伤,没有真的占谢枕书的便宜。
谢枕书耳边湿热,闻到一股巧克力的甜味。
保安喉咙里似有老痰,他时不时就咳一咳,从雪里扒出坏掉的I6冲锋枪,说:“枪也坏了,早跟你讲,傲因脑子笨,用不了这东西,你非得给它。这下好了,一起赔掉了,唉!”
前台听保安要把责任推给自己,忙说:“哎,是你说的,个高的那个是港区作战部队的,真要动手,我们两个都摁不住他!他要是活着走出去,你和我都完了。”
保安提着把霰弹枪,他靴子踢了两下雪,把傲因埋进雪里的零件踢出来,又“嗬”地清嗓子,烦道:“别嚷!你看清楚了,他们真死了?”
前台说:“是啊,那头的眼睛看得清清楚楚,夜行游女自爆了。”
保安道:“进去瞧瞧。”
7-006顶着毛毯,悄声说:“你等着。”
他轻摁了下谢枕书的胸口,反手拔出作战匕首,一个灵巧地翻滚,滚出了毛毯,把谢枕书留在了茶几边。
门开了,前台探头,扫了一眼,道:“没动静呢!”
保安说:“你往里走。”
他俩貌合神离,似乎是勉强组就的搭档,并不相互信任。保安让前台探路,是把前台当做了石子。
前台心里明白,可惜没枪,只好硬着头皮上。他挤进门,强笑道:“你怕什么?没人!”
保安跟着进来,动作谨慎。他们踢开路上的杂物,朝地下室的台阶去。
前台摸到楼梯扶手,看底下黑黢黢的,摸不准人死没死,有点不想走,磨磨蹭蹭,说:“你开个手电筒,我好——”
小兵落地灯“咕噜”地滚过来,吓了他们一跳。前台站不稳,反应倒快,先往保安背后钻。
保安对着小兵落地灯开枪,“嘭”的一声,把落地灯打得粉碎。他脚踩住小兵的腰,还没开口骂人,就听侧面劲风一扫。
枪声又响。
谢枕书看不见,只能听。霰弹枪近距离作战占尽优势,容错率还高,如果7-006一次失手,那——
毛毯一掀,7-006朝他吹了声口哨,捞起他就走。前台和保安倒在一起,看不清死活。
7-006说:“快跑!这小镇邪门,一晚上怪事层出不穷,死了两个看门的,万一再来两个能打的,我只能把你留下了。”
谢枕书道:“可以。”
7-006没忍住,说:“这也可以?你怎么什么都可以,不能可以!”
谢枕书问:“你往哪跑?”
7-006踹开院门,说:“当当!有车哪都可以跑!我——”
黑夜里红点一晃,谢枕书摁住7-006的脑袋,跟他滚作一团。子弹“嘭”地击中院门,打出了个窟窿。
谢枕书背部伤口顶着地面,拽起7-006,说:“车里还有人!”
7-006曲肘砸破车窗,在对方开枪时下蹲,那“嘭嘭”两发子弹射空。他抬手拽开车门,一个猛扑,把车内留守的人扑撞在另一头。
对方手枪没掉,又开一枪,子弹飞射在车内。7-006拎起他的领子,把他撞向方向盘。喇叭连响了五六下,对方昏厥。
7-006打开门,先把人踹下去,再绕到另一边,把谢枕书推进车内。
这鬼地方保不齐还有人,旅馆柜台后面那排黑白监控屏就是证明。
7-006干脆利落地发动车,一脚油门,绝尘而去。
这里雪地颠簸,道路结冰,滑得很。车没有装防滑链,很难开。7-006车技奇差,开了不到十分钟,有三次要撞墙,晃得谢枕书头晕。
他半俯着身,艰难地说:“我——”
“嘘!”7-006严肃紧张,握着方向盘像握着炸弹,“别跟我讲话,这破路……”
车身猛颠,谢枕书差点撞到车顶。他呼吸沉重,背上的伤要烧起来似的。
7-006不许他讲话,自己却停不下来,说:“……让南线搞搞基础建设!路灯得弄一个吧?黑灯瞎火的……”
谢枕书“嗯”一声,侧身抵着车门,眼皮越来越重,脑子里都是7-006的声音。
“不许睡,谢枕书。
“喂。
“我真跑了啊……”
谢枕书的“嗯”戛然而止,开始说“不行”,不知道究竟颠簸了多久,一直在昏睡的边缘。他几次强打起精神,又都意识昏沉。恍惚中被人摸了脸颊,又被人抱住了腰身。
“不行……”
谢枕书攥着7-006的手指,似乎这样能困住他,绑住他,防止他逃跑。
第86章 再会
谢枕书睁开眼, 那些陌生的脚步声、交谈声涌入耳中。他的意识逐渐恢复,闻到股消毒水的味道,眼前的景象也清晰起来, 一个白色身影跃入眼帘, 有个医生坐在床边。
医生见他醒来, 连忙起身,说:“长官, 你感觉还好吗?这里是作战部第七医院,我是……”
谢枕书转动目光,从床前看到门口, 没有在房间内找到想找的人。
医生察言观色, 主动说:“你在找苏长官吗?苏长官说自己还有任务在身, 不宜久留, 在我们给你处理完伤口后稍作休息,就离开了。”
——离开了。
谢枕书猛地坐起身,发现自己手腕上系着条皱巴巴的领带。他喉咙干涩, 问:“他去哪里?”
医生道:“去鸥鸟站,我们给他安排了车……”
谢枕书看到墙上的表,问:“他几点走的?”
医生感觉诧异, 回答:“9点,当时正好下雪, 我们担心路不好走,还劝了苏长官一会儿……你看,雪越下越大了……哎, 长官!等一等, 你的伤!”
半个小时前走的,还追得上。
谢枕书掀开被子, 抓起叠放整齐的衣物,径直进入卫生间。他关上门,脱掉病号服,转身从镜子里看自己的后背。背部缠着绷带,伤口包扎整齐,在他看来已经没有问题了。几秒后,他拉开门,穿戴整齐。
谢枕书说:“有电话吗?”
医生道:“有!”
谢枕书检查A20剩余的子弹,说:“立刻打给鸥鸟站巡查组,让他们把苏长官留在候车室,不要让他上车。”
医生被7-006的谎话蒙蔽,以为他们在做什么机密任务,此时听到谢枕书的话,慌不迭地点头,道:“好的!我们这就打给鸥鸟站,但是长官,你还不能……”
弹匣“咔嚓”一声装好,谢枕书问:“我还需要一辆车,你们有吗?”
医生越发担心,道:“有是有,可是司机就两个,一个已经委派给了苏长官,另一个得等一个小时后才能到。”
谢枕书说:“我自己开。”
他说着打开枪套,看到枪套里塞着一颗医院供应的糖。这种糖是哄小孩用的,包装卡通,亮晶晶的。此外还附带着一把零钱,不多不少,正好是180块。
两清了。
谢枕书的领带、巧克力、零钱以及命,7-006都还了,他随便给自己拟了个“苏长官”的身份,就轻轻松松地离开了。这份潇洒仿佛是在嘲讽谢枕书,他才不会老实等谢枕书醒来。
——骗子。
谢枕书攥紧枪套,拎过衣架上的大衣,走出门。医生从他的神情间品出不妙,追在后面,急急地说:“长官!这是怎么了?我可以打电话给司机,再催一催……”
谢枕书问:“车在哪儿?”
外面的寒风凛冽,吹起大衣的衣角,冻得人手指僵硬。但谢枕书更冷,他的冷意都压在眉梢眼角,比冬日严霜更加直接。医生不敢反驳他的话,带他找到车。
这车是作战部专用,叫D300,是种方便雪天行驶的车,对谢枕书来说正好合适。他开门上车,对医生说了句“谢谢”,然后关门发动,在D300的咆哮声中碾飞雪花,往鸥鸟站的方向直追而去。
7-006考虑周全,他在这里停车,一可以借用谢枕书的证件免受盘查,二可以坐车直达鸥鸟站。医生说他只是“稍作休息”,表明他一夜没睡,而这里到鸥鸟站有两个小时的车程,他还可以中途小睡。
谢枕书赌的正是这两个小时,他猜测医院司机不敢在大雪中疾行,所以稳握方向盘,把油门踩到了底。
D300表盘飙升,在飞雪飘落的车道上化作一道利箭,快似闪电。它不到两个小时就冲进鸥鸟,紧接着急刹在列车站前。
谢枕书下车,甩上车门。他大步流星,在检票口出示证件,问:“第七医院嘱托你们留下的苏长官在哪儿?”
检票员礼敬一半,说:“苏长官?哦哦,五分钟前刚到,正在右转第三个候车室里。”
谢枕书转身掀帘,自行前往。他背部伤口阵阵灼痛,那痛感刺激着他的神经,使他清醒。他穿过人群,心道:他要抓到7-006,然后——
“早上好。”7-006单手插兜,正站在门口喝一罐豆奶。他咬着吸管,脸上没有一点犯错后的愧疚,跟谢枕书打招呼:“来这么快。”
谢枕书攥着领带,面无表情。
7-006叫了餐,餐车正推过来,停在他俩之间。服务员不懂他们在干吗,自顾自地揭开锅盖,里面是味道浓郁的茶叶蛋,蛋个个裂纹,看着极其入味。
7-006要了两颗,顺便把豆奶喝完。他把纸盒丢进垃圾桶,拎起茶叶蛋,先冲谢枕书笑一笑,然后长腿一迈,跑了。
服务员喊:“哎,没给钱!”
7-006头也不回,道:“找他!”
谢枕书把零钱全塞给服务员,推开餐车就追。
乘务员举着牌子,挤在人群中,向乘客通知:“通往城区的乘客请注意,列车受大雪影响,即将延迟……”
走廊里都是人,7-006晃了几下,鱼似的溜走。谢枕书穷追不舍,撞到不少人,乘务员发现异常,吹响警告声,要进行检查。
7-006放弃大门,借着楼梯扶手,直接从上翻了过去。他下了台阶,钻进了拐角处的安全通道。谢枕书跟着跳下台阶,也进了安全通道。
这条通道老旧,内里昏暗,最底下有个铁门,可以直通楼外。
7-006沿着楼梯向下飞奔,到尽头却发现门是锁着的。他想踹门,但还没来得及抬脚,耳边就“嘭”的一声重响!
谢枕书单手压门,堵住了他。
7-006很识时务,立刻转身投降。他眼神服软,说:“我错了,谢枕书,不要生气!”
安静,什么都没发生。
谢枕书没有7-006预想中的暴怒,他眼眸漆深,很平静,只是这平静比暴怒更让人心慌,仿佛疾风骤雨都被积压在其中,有种一触即发的危险。
须臾,他说:“苏长官。”
短短三个字,叫得7-006头皮发麻。他背部贴着铁门,安抚道:“不用这么客气,还是叫我‘喂’吧。喂,多朗朗上口。”
谢枕书问:“你去哪儿?”
7-006飞快道:“我去城区自首。”
谢枕书说:“好。”
他拉过7-006的手腕,捆上领带。这领带这几日受尽委屈,又被揪又被揉,此刻蔫头蔫脑地缚在7-006腕间,早已不复曾经的贵气。
7-006手腕微错,没让谢枕书勒紧。他指尖拎着装有茶叶蛋的纸盒,很是殷勤体贴:“路这么远,你开车来的?早说嘛,我等你。受伤不能饿肚子,茶叶蛋给你。”
他把“我等你”三个字说得极自然,羽毛似的搔在谢枕书心上。
谢枕书接了。
7-006问:“会剥吗?”
会。
谢枕书打开纸袋,连“嗯”也不说。他把茶叶蛋剥了,对上7-006的视线。
7-006一脸期待。
谢枕书把茶叶蛋掰开,塞进了口中。他表情冷冷,好像吃了这只茶叶蛋,能让7-006后悔逃走。
可惜7-006非但没有后悔,反倒用一种观赏的目光瞧着他,等他吃完,说:“好吃吗?来,这里还有一颗,反正列车延迟了,不着急。”
谢枕书拿手帕擦手。
7-006上半身试探般地向前,用他一贯不正经的语气说:“还生气吗?别生气啦,我看你睡得那么香,总不能把你叫醒跟你说我要跑了……刚刚跑得那么急,伤口痛吗?”
谢枕书没回答,只问:“你姓苏?”
7-006垂手,说:“是啊,我姓苏,叫苏鹤亭。”
他答得太快,好像他平时骗人那样,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谢枕书把这当作假名,道:“骗我。”
7-006只笑:“嗯……职业需要。”他凑近,端详着谢枕书的侧脸,“名字不重要,重要的是编号,记住我是7-006就好了。你也知道,黑豹编号是要考的,006呢……”
领带悄悄滑落,他上身越靠越近。
“……刚刚好,既不会太靠前,也不会太靠后,我在黑豹主要以‘混’为主业。你也不要太拼命,枪都爱打出头鸟……”
话至此处,铁门“咔”地开了,冷风瞬间窜进来。
谢枕书伸手,7-006后撤。两个人隔出的距离在顷刻间被飞雪填满,他的头发凌乱,把指间的小针抛还给谢枕书,说:“你一命我一命,还清了,干净了,再见!”
刚才的温情款款尽是伪装,他说完就跑。
这里的道路无人打扫,雪都冻成了冰。7-006下台阶时脚底打滑,他灵敏地落地,还没有跑,背后就扫来一道劲风。
两个人在台阶下交手,7-006以躲为主。
这时,站台上的哨声响了,乘务员边走动边通知:“前往城区的乘客请注意,列车进站,将按照正常时间出发……”
7-006不能再拖了,他抄起把雪,丢向谢枕书,喊道:“我们好聚好散!”
他一转身,腿还没跨出去,就被拽住了。谢枕书用力,把他拽进怀里。他反手拧住谢枕书的大衣前襟,准备过肩摔——可他犹豫了。等他在反应过来时,人已经滚进了雪里,被谢枕书攥着手腕,摁在了地上。
“嘭——”
碎雪泼溅,谢枕书压着7-006,那爆发的情绪在沉默中持续,他攥紧7-006的手腕,把那里攥红、攥痛。他以为这是被骗后的愤怒,可理智告诉他,他们的开场就是骗局,两个人原本就不可能讲出真话,这是使命,也是原则。
他不是愤怒。
他是——
他也不知道。
7-006挣不开谢枕书的桎梏,腕间一片通红,明明嘴上那么游刃有余,却在谢枕书身下脆弱易碰。他使力时仰起脖颈蹭到积雪,雪和他融在一起,都白,但他比雪软。那漂亮的弧线一直延伸进衣领,对谢枕书有种陌生的吸引力。
7-006认输,说:“我投降!别捏了,痛痛痛!”
谢枕书松力,又握紧,那反复的力道一如他无常的心情。
站台上的哨声越来越急促,列车的鸣笛声一阵一阵。7-006哼哼唧唧,忽然不动了,说:“算了,你把我带走吧,我不跑了。”
他每次认输都这么轻易,好像在哄谢枕书。谢枕书不信他,把手松了些,准备在把他捆起来。怎料7-006腰部忽然使力,从地上抬起上半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照着他就亲。
谢枕书一愣,就是这一愣,让7-006找到时机。他曲起膝盖,把谢枕书掀翻在地,说:“你想知道暴露‘狐眼’的卧底是谁,我早说了,是‘狐眼’自己。”
他抄起两把积雪,糊在谢枕书脸上。
“拜拜!”
说完爬起来就跑,等7-006跑出十几米,谢枕书还没有追。他沉浸在震惊中,心里为这蜻蜓点水的一下,掀起惊涛骇浪。半晌后,他抬起手,有些不知所措。
细雪落在他的鼻尖,化了,就像7-006亲他的这一下,一下就没了。
等谢枕书反应过来,7-006已经翻过了栏杆,挤进人流。他追上去,对乘务员说:“拦住他!”
“哧——”
列车喷气,乘务员没听清谢枕书在说什么。7-006在喧闹的人群中朝谢枕书挥手,神气又得意,他亮出刚从谢枕书身上摸走的证件,晃了几下,遥遥地喊:“借我用用!”
谢枕书摸向大衣口袋,里面的钱包还在。
乘务员上前阻拦,说:“请出示你的证件——”
“叮!”
列车的启动铃准时响起来,车门关闭。7-006靠在玻璃后,对谢枕书笑了笑。
列车朝前驶去,在2160年12月的最后一天,来自北线联盟的7-006从谢枕书手中逃走,还带走了谢枕书的初吻,而他给谢枕书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
“再会。”
第87章 醒来
回忆画面突然波动——
苏鹤亭尾椎骨一阵刺痛, 刚才的细雪在烈焰中变作灰烬,谢枕书的痛苦正在通过意识连接传递给他。他从回忆中清醒过来,回到现实, 喊道:“……谢枕书!”
谢枕书垂头不动, 他的脑机接口还连着操作台, 意识正在惩罚区里与祝融交战。
意识连接的波动越来越剧烈,痛感也越来越清晰。
苏鹤亭抬手挡住眼睛, 脑袋里闪过的画面如碎片般淆乱,一会儿是祝融的怒号,一会儿是2160年的吻……都是谢枕书的回忆。渐渐地, 它们交织成一场陌生的暴雨, 随后, 痛感开始变本加厉, 几乎要刺穿苏鹤亭的心脏,令他手指发抖。
谢枕书!
苏鹤亭在昏暗的房间里喘息,短短几秒, 已经留下了某种恐惧。他不知道谢枕书在暴雨里经历过什么,为什么回忆到这里痛得这么厉害?
“警告!虚拟载体破碎,请立刻意识转移!”
操作台忽然亮起, 悬浮显示屏挨个出现,围在他们周围, 疯狂刷动数据雨,同时响起提示音。
“正在退出惩罚区,请保持呼吸。
“三、二、一……
“您已成功下线!”
下一刻, 谢枕书就栽向苏鹤亭。苏鹤亭接住他, 用力拔出尾巴,断开了连接。
谢枕书耳边的十字星微微摇晃, 他还没有睁开眼睛,在那烈火焚烧的痛苦里低喃:“苏鹤亭……”
苏鹤亭伸手一摸,发现他背部湿透了。猫心中一惊,以为他受伤了,忙把手凑到眼前,看到是汗不是血,方才松出口气,应道:“是我。”
谢枕书似是还没有醒透,声音压得极低,轻声问:“你是真的吗?”
苏鹤亭不明白这句话的含义,猫耳耷拉下去,又翘起,答道:“当然是真的!如假包换,我什么时候有假的?”
谢枕书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过了片刻,他喊:“猫。”
苏鹤亭说:“什么?”
谢枕书眼眸半睁,道:“帮我拔掉连接线,我死了。”
刚才操作台说谢枕书的虚拟载体破碎了,这意味着谢枕书在惩罚区内“死亡”了,紧急下线是为了意识转移,自动调整器现在正在修复他的线上虚拟体。
苏鹤亭伸手,给他把线拔了,问:“祝融还在?”
谢枕书道:“也死了。”
他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已经习惯了。可是苏鹤亭知道,即便自动调整器能让他“复活”,也无法替他抵挡痛感,适才连接波动那么强烈,正是因为他在感受剧痛。
想到这里,苏鹤亭不禁抬起手,盖在谢枕书的背上。他安慰人的功夫和记忆一起丢失了,现在相当笨拙,给谢枕书揉背的动作像是猫在踩奶,没轻没重的。
谢枕书身体没有受伤,但也没动。祝融死了,惩罚区天黑结束,天亮再到神魔通行的刷新还有段时间,他们可以趁机歇口气。他任由苏鹤亭揉了一会儿,说:“铃铛在我的口袋里。”
苏鹤亭道:“是吗?那我下次去取。”
他刚刚浏览了长官的记忆,作为一个骗子,稍感心虚,又觉奇妙,借着拥抱的动作把表情藏起来,不等谢枕书再开口,连忙说:“又力竭了吧?我把你挪到床上去。”
猫正欲动作,卧房的门忽然被叩响了,隐士趴在门板上,用哭腔喊:“弟弟——”
这一声哀婉凄恻,听得两个人皆是一愣,尤其是苏鹤亭,愣过后胳臂上都是鸡皮疙瘩。
隐士贴着门滑下去,抱住家政机器人,声音越发苦情,说:“孩子都当机了,你们怎么还没好啊?意识连接不要沉迷,上瘾还伤身!”
谢枕书道:“一夜了。”
苏鹤亭没带手机,在连接中也分辨不出时间流逝的快慢,当下看了眼房间内的钟表,才发现已经是第二天下午了。他说:“完了,忘记跟他打声招呼了。”
隐士倒也不是真的着急,他晚上跟家政机器人打游戏打了个通宵,太阳出来才睡觉,一觉睡到半下午,正准备做点什么吃,家政机器人就忽然不动了。隐士一鼓作气把家政机器人抱上了楼,在门口犹豫再三,决定以情动人,以免自己显得不识趣。
苏鹤亭听他鬼哭狼嚎满口胡言,准备先把谢枕书捞起来,谁知刚抱住长官的腰身,长官就自己站起来了。
苏鹤亭:“……”
原来这次没力竭啊。
谢枕书说:“我去开门。”
他脑机接口处还有刺痛,或许是受回忆的影响,没松开拉着苏鹤亭袖口的手,苏鹤亭跟着他一路到门口。门开了,隐士一个灵巧地翻滚,带着家政机器人稳稳亮相。
隐士说:“二位好!”
苏鹤亭道:“不好,你怎么了?”
隐士指了指怀里的家政机器人,说:“带孩子来看医生。谢哥,它怎么了?”
谢枕书蹲身,看家政机器人。
隐士趁机歪头,小声问:“你们好了没啊?还要连多久?”
苏鹤亭如实说:“我们很辛苦的。”
隐士道:“是是,一切都是为了找病毒,我懂我懂,但你之前喊我注意的事情,我还真有消息了。”
苏鹤亭稍微一回想,就记起来了,他上线前让隐士留意阿秀和蝰蛇的动向,该是有线索了。他问:“他们在哪儿?”
隐士举起手机,给他看短信。
【凌晨5点,交易所地下八层,小猫窝。】
苏鹤亭说:“什么玩意?”
“就是会所嘛,”隐士抬起手,举在头顶,扮作猫,捏着嗓子说,“小猫窝,欢迎主人。”
苏鹤亭:“……”
隐士说:“很出名的!里面都是猫……咳,都是兽化拼接人,这家店蝉联年度最受欢迎会所第一名!”
苏鹤亭无情道:“你知道的太多了。”
隐士怪不好意思的,扭扭捏捏,说:“都是脏话组织的朋友提供的信息……”
苏鹤亭了然,把短信往下翻,看到了照片。他没有进过交易场地下第八层,对那里的环境仅仅是有所耳闻,并不熟悉。
照片拍的是小猫窝的正门,门半拉开,挤站着几个兽化拼接人,都是猫的模样。他们身穿各色“专业制服”,或站或蹲,长相各具风格,都以好看为一眼目的。阿秀像个脏兮兮的布娃娃似的,坐在门口的小凳上,看不清神色。他侧旁的红色灯牌明亮,显示着“小猫窝”三个字。
看起来普普通通。
这时,家政机器人电子眼亮起,恢复正常。
谢枕书起身,说:“刚刚是受我强制下线的影响。”
隐士喜笑颜开,拉拉家政机器人的小铲子,见它呆呆傻傻,和平时一样,便放下心来,道:“没事就好,吓坏我了。它冷不丁地僵在那里,我还以为它坏掉了。”
谢枕书道:“不会坏的。”
家政机器人的头转动,一会儿看看谢枕书,一会儿看看隐士,最后落在苏鹤亭身上,立刻露出“v”的小表情,大眼睛也亮了起来。
隐士说:“你果然喜欢他比喜欢我多一点!”
家政机器人一高兴就亮灯,道:“是的,猫先生是——”
苏鹤亭说:“是宇宙最帅的人。”
家政机器人竟然点点头,跟着说:“是最帅的人。”
隐士:“……”
他说:“不必对我如此残忍。”
苏鹤亭把手机还给隐士,道:“蝰蛇进去后一直没出来吗?他的眼睛坏成那样,应该着急找诊所修复才对。”
隐士说:“没出来,我也奇怪呢,他总不能这会儿了还在里面醉生梦死吧?”
事出有因必有妖,苏鹤亭无端地想起那晚的兽化拼接人,他们搞不好和交易场也有关系。思及此处,苏鹤亭决定亲自去小猫窝里探个究竟。
隐士下楼做饭,谢枕书稍作休息,苏鹤亭就先行去洗澡了。他草草冲了澡,在卫生间里吹头发时,忽然感觉自己陌生。
镜子里的人猫耳挺立,异瞳清晰,和谢枕书回忆中的7-006略有不同。苏鹤亭试图借助那段回忆想起点什么,可他的记忆仍旧一片空白。
怎么会这样?
苏鹤亭拎起一只猫耳,湿漉漉的。他飞快地甩掉水珠,准备等会儿下楼再问问福妈。
门口忽然传来谢枕书的声音:“猫。”
苏鹤亭握着吹风机,道:“我在这。”
谢枕书不再讲话,苏鹤亭觉得他这次下线后格外粘人,便拉开门,看他站在门口一动不动,奇怪地问:“干吗?”
猫浑身没有吹干,额前垂着潮湿的发,快要遮住眼睛了,像个刚打完球回来的高中生。他套了谢枕书的T恤,领口大剌剌地露着被热水泡红的脖颈,还有白皙干净的手臂。那条尾巴正在身后悠哉晃动,把那里的T恤下摆撩起来些许,在侧面镜子里显示出浑圆挺翘的弧度。
谢枕书抬手,挂在自己的后颈。脑机接口的位置已经不痛了,反而有些痒。他眼帘半垂,又撩起来,盯着苏鹤亭的脸。半晌后,他说:“看你。”
苏鹤亭拽过毛巾,装作擦脸,心道:糟了,长官的杀伤力更胜从前。
第88章 身份
谢枕书身形微斜, 抵住了门边。他目光跟着苏鹤亭动,看苏鹤亭吹猫耳。
吹风机的声音在卫生间里响了又停,苏鹤亭只吹干了一边的猫耳。他捏了捏蓬松的绒毛, 把吹风机递向谢枕书, 说:“帮帮忙。”
谢枕书就接过吹风机, 给猫吹另一边。苏鹤亭的黑发柔软,摸起来细滑舒服。长官吹得很认真, 指尖不慎摁到猫耳,猫耳微塌,他挪开指尖, 猫耳就又弹回原样。
谢枕书摁回去, 再挪开, 表情没变化, 指尖却如此反复,玩得不亦乐乎。
苏鹤亭讨厌被摸,尤其讨厌被摸猫耳和尾巴, 除了他自己,谁也不能碰,但他一点都不讨厌被谢枕书摸。
他从镜子里瞟见谢枕书的神情, 猫耳在翘立时故意抖了两下,惹得长官微微挑眉, 流露出一点惊奇。
苏鹤亭吹干头发和猫耳,把尾巴也拎过来,交给谢枕书。谢枕书看他把衣摆撩起, 露出了内裤和腰线, 还对自己一脸淡定。
苏鹤亭说:“快吹,我们赶时间。”
谢枕书目光往上, 是苏鹤亭的尾巴根部。他愣了几秒,微微偏头,十字星的银光差点闪到猫的眼睛,语气生硬:“这个自己吹。”
苏鹤亭说:“不行,我得提裤子。你家的内裤太大了,不是我的码。”
他食指滑进内裤的边沿,把那里的松紧带勾了一下,发出“啪”的轻弹声,在胯部线条上留下条浅浅的红印。
兽化拼接人的衣服在交易场里有专卖店,还提供送货服务,这个家里给苏鹤亭准备的内裤都来自那里。但兽化拼接人的分类繁多,光是尾巴的粗细大小都不一样,统一号码在这里并不合适。
“我的尾巴……”苏鹤亭提着内裤,尾巴尖一翘一翘的,“买衣服很难找到合适的号码。”
谢枕书忽然伸手,把T恤下摆拽住,给苏鹤亭挡上了。他觉得卫生间温度极高,令他喉间微滑,耳廓泛红。但可恶的是,当事人并不自觉,刚才撩衣摆的时候恨不能把自己的腹肌都给他看。
苏鹤亭说:“下次我可以自己带。”
谢枕书道:“你可以告诉我尺码。”
苏鹤亭老实站定,看谢枕书蹲下来。长官的衬衫袖口挽起些许,长指轻轻蹭开尾巴的绒毛,用热风细致的吹烘。十字星随着他的动作而晃动,银光跳跃在他解开的衬衫领口上,削弱了他眉间的冷色,使他看起来可以亲近。
他面对苏鹤亭,总是很专注,仿佛耐心都用在了这里,所以对待别人才会那么冷淡。
苏鹤亭想起他的回忆,说:“你……”
话一出口,正对上谢枕书的眼眸。
谢枕书没等到后文,问:“我?”
苏鹤亭咬了咬自己的舌尖,说:“……以前跟我接过吻啊。”
吹风机“呼——”地响,镜面上的水珠滑掉。他俩一蹲一站,对着发呆。
苏鹤亭腰眼发麻,说:“你又捏我!!!我不问了,快住手,我脑袋里的刺激信号要跳出来了!”
谢枕书手指略松。
苏鹤亭如惊弓之鸟,连忙把尾巴抱起来,退后两步,道:“我差点当机!”
他的尾巴不可以揉,不可以捏,刺激感太强会扰乱他的正常活动,干预他的中枢处理器,让他像上次一样当机。
苏鹤亭不想当机,几步跳到衣筐边,迅速套上裤子,怕再问几句被谢枕书拎起来,强行转开话题,说:“我准备去趟交易场,你要不要一起?蝰蛇也在那儿。”
谢枕书关了吹风机,洗漱台上还摆着猫的牙刷。这个家总有猫的日常用品,但都是崭新的,就像那些大白猫奶糖,都是屯在新世界里的碎片记忆。
苏鹤亭说:“等会儿我戴上帽子——”
谢枕书把吹风机放回原位,转过头,跟苏鹤亭对视。须臾,他认真地说:“接过。”
似乎是怕话没说明白。
他重复一遍:“我们接过吻。”
苏鹤亭尾巴下垂,憋了一会儿,问:“我们是情侣吗?”
谢枕书说:“不是。”
苏鹤亭心想:我还挺无赖啊?
他抓了抓头发,道:“好奇怪,我怎么一点都记忆都没有,一点……”
一点关于谢枕书的记忆都没有。
谢枕书沉默须臾,道:“没事。”
他没有说“我记得”,而是说“没事”。
长官打开水龙头,把手指浸在凉水里。他的骨腕被冲刷,那份冷酷又回到眉间,语气坚定:“总有一天都会想起来的。”
下楼吃饭时,苏鹤亭心不在焉。他找到手机,给福妈发了条短信,隐士在旁边说话,讲了几则新闻,都没有得到两个人的回应。他忍无可忍,问:“你们吵架啦?”
两个人异口同声:“没有。”
隐士说:“那你俩凑近点,我有话要说。”
苏鹤亭直回身体,托腮看他,道:“你说。”
隐士趴在对面,正好在他俩中间的位置。他左看看右看看,说:“一会儿要去小猫窝,都机灵点,万一遇到巡逻队,麻烦可多了。不过没关系,我从脏话组织那里弄到了三个特许证,就是需要我们装一装。”
他朝家政机器人挥手,家政机器人亮起三个电子特许证。
隐士说:“瞧见了吗?记好啊,不能露馅。我的身份是‘卖家’,搞虚拟体的,你是‘大小姐’,谢哥是……”
苏鹤亭问:“我谁?”
隐士抱头,飞快地说:“你的身份是诊所里的大小姐!”
苏鹤亭说:“这身份是露露的吧?”
“哎呀,特殊时期,凑合一下,”隐士安抚道,“你平时老是自称露露哥哥,这不正好,四舍五入一下,就是妈妈诊所里的大小姐嘛。”
苏鹤亭说:“可我是男的。”
隐士道:“可笑,新世界了,男的就不能做大小姐?你上网搜一搜,用这个ID冲浪的人有多少。”
苏鹤亭:“……”
这种电子特许证基本没有真名,跟斗兽场ID一样,是新世界专用的临时证件,一般时效很短,过期了就会作废,需要到刑天专门负责相关业务的部门重新办理。简单来说,它就是个能够在交易场地下7、8层红灯区正常通行的凭证,称呼不重要,身份详情最重要。
隐士面朝谢枕书,很殷勤,引着谢枕书朝家政机器人看,说:“谢哥是‘君主’,混交易场的,是个匿名大老板。”
他这三个身份不是一般人能弄到的,也不是瞎选的。交易场地下7、8层有出入记录表,需要刷电子特许证,各家会所根据身份看人下菜,资格不够,小猫窝根本不会让他们进。
“卖家”做斗兽场的虚拟体生意,“大小姐”是地下诊所,“君主”是交易场亡命徒大佬。每一个都能跟蝰蛇和阿秀扯上点关系,进去后好办事。
最后隐士拍拍手,跳下椅子,意气风发地说:“记好了吗?记好了就出发吧!”
第89章 侍者
侍者在交易场门口恭候车驾, 他是小猫窝的侍者,一位银虎斑猫化拼接人。只见他身穿黑色燕尾服,前兜缀有手帕, 内着白缎衬衫, 领口还系着领结, 整体打扮严肃,一丝不苟。
黄昏将尽, 天边已经暗下去了。这是交易场最热闹的时间,地上地下十六个楼层全部营业,建筑外侧的显示屏如灯柱般齐齐浮现, 各个店铺的广告轮番上阵, 五光十色, 正式拉开黑市夜场的序幕。
侍者掏出怀表, 看了看时间,说:“我们的客人要到了。”
保安拉开大厅门,抬手摁住自己的入耳式通话器, 吩咐道:“负八层小猫窝的客人要到了,准备清理大厅,给客人留出直达的通道。”
每层楼的门面会所都有自己的匿名贵客, 这批贵客享有交易场特权,进出受交易场保护, 无需在大厅服务台前停留,由会所侍者亲自迎入。
三辆纯黑色的HG停在大厅门口,侍者立刻收起怀表, 上前开门。他微微笑, 说:“欢迎您,尊贵的客人, 请您留心脚下。”
一只脚迈出,皮鞋擦得锃亮。
隐士说:“哈喽。”
他终于脱掉了大袍袖,换上西装,还给头发做了个护理,看起来不比卫知新那种“板二代”差多少。这套造型准备得过于精心,很符合他今晚的“卖家”身份,一个靠贩卖虚拟体数据起家的新世界暴发户。
隐士率先下车,把墨镜往下拉了拉,用指尖往侍者的手帕兜里塞了两张钞票,派头十足,说:“去,接一接大小姐。”
侍者应对自如,脸上始终挂着得体的笑容,并不因隐士这一行为流露出不满。他到后面替“大小姐”拉车门,大小姐穿着白色卫衣,兜帽遮掩般盖着脑袋,只有条尾巴露在后面。
侍者恭敬地说:“欢迎您,大小姐。”
苏鹤亭拽紧卫衣领口,想说什么,最后咬牙挤出个“嗯”。
隐士摸了两把头发,说:“我怎么样?是不是发胶一打,帅气逼人?”
苏鹤亭没理他,两步跳上台阶,扭头看后面。
隐士小声说:“谢哥是小猫窝今晚最重要的客人,等会儿咱们下楼,你就知道什么叫作‘恭迎’。君主下趟楼可了不得,纡尊降贵,你和我今晚能让侍者迎接,都算沾了君主的光。”
苏鹤亭说:“大老板不是人?下个楼就纡尊降贵了。”
隐士把墨镜戴好,道:“你说对了,大老板不是人,大老板是‘君主’、‘皇帝’、‘大哥’。你听听这些假名,哪个是普通人用的?哎,他们平时到交易场享乐,也都待在楼上,这叫特别,也是特权。会所通常会把人打包送上去,供他们挑选。”
苏鹤亭把手抄进卫衣兜里,说:“有意思,拼接人不是人,大老板也不是人。”
隐士哈哈一笑,跟周遭的喧哗热闹一起,有道不尽的嘲讽。末了,他收拾情绪,说:“别的没事,有脏话组织的朋友们照应。就是谢哥,得拿出大老板的派头来。”
他正说着,那边的谢枕书就下车了。
隐士说:“操,我被比下去了!”
谢枕书身穿同色三件套,领带系正,插兜时露出马甲,更显得肩宽腰窄。他头发略略抓起,额头干净,耳骨上衔坠着银色耳链,十字星正悬在下面,衬得他的侧脸线条优越。他鼻梁上架着猫的那副眼镜,这眼镜换个人戴,效果截然相反,让他那双无情的眼更加冷冽,眼角似刀锋。
侍者低声向他问好,他抬头,一眼就看见了苏鹤亭。
隐士捂脸,道:“这帅得我无法直视了。”
苏鹤亭说:“出息。”
可他心跳过快,不得不踢下脚,地上明明什么都没有。
侍者把谢枕书引上台阶,对他们三人温声说:“客人们随我来。”
大厅清理已完成,普通客人都暂时退让,他们进了直达地下八层的贵宾电梯。侍者一边弯腰,一边道:“今晚君主亲临,店内为三位客人准备了贵宾包厢。”
两秒后,电梯就到了。门一开,地下八层的人造月光就打了进来,在门口等待的几个猫化拼接人,为首的是只白猫。白猫微微弯腰,算是行礼,随后笑说:“各位客人,晚上好,欢迎光临小猫窝,我是今晚为三位服务的店长白柒。”
隐士转身,比他还殷勤,对谢枕书道:“君主先请嘛。”
白柒莞尔,把他们引出电梯。这八层跟苏鹤亭想象中的不同,整体设计风格偏旧世界中式,各个会所以庭院空间为分界线,置有亭台楼阁和小桥流水。
小猫窝以青瓦粉墙为主,设置三进门,园景了得。苏鹤亭注意到它栽种在内院堂前的竹林,全是真的竹子。不仅如此,它木门侧旁的红枫青松也是真的。这些价值不菲的草木和八层月光相互映衬,在粉墙和石板路上投下斑驳影子,塑造出一种幽幽古意。
白柒把他们引到堂前,檐下候着四位肤白貌美的猫化拼接人,正跪在门口,朝他们俯首跪拜。
白柒轻说:“客人请换鞋。”
堂门的竹帘半起,从里面走出另一个“白柒”,柔声说:“客人请进。”
隐士看傻眼了,问:“复制的?”
两个白柒都笑了,说:“我们是双胞胎。”
隐士浑不吝,夸道:“一模一样,都很好看。来来来,引路辛苦。”
他又给人塞钞票。
谢枕书抬手轻摁在苏鹤亭的背部,说:“进去吧。”
他一开口,白柒忙应道:“这边请。”
三人入内,只听堂内泠泠琴音。包厢临池而设,内置小几都是木制的。几上摆白玉瓶,插两根青翠柳枝。
白柒跪在门口的席垫上,说:“客人先用餐,小猫都准备充分,等客人用餐后即可过来。”他说罢又笑笑,“咱们这里不拘礼,客人要是想让小猫侍菜,我这就安排。”
谢枕书道:“不用,关门。”
白柒俯首,说:“好的,我就在门口,客人如有需要,拍拍手我就来。”
隐士说:“等一下,你连我们拍手的声音都能听见,那谈话内容不都给你听了?”
白柒道:“咱们包厢有设置,客人左手边有操控键,随时可以屏蔽我们。”
苏鹤亭说:“好。”
白柒就退出去,给他们把门关上了。
隐士找到屏蔽键,开了,随后解开西装扣,往地上一躺,说:“难怪大老板都爱用‘皇帝’这种假名,这不就是皇帝的待遇?我这辈子都没来过这种地方!我的天呢,你们瞧见没?门口的竹子是真的!”他说完,又一骨碌爬起来,去看池子,“这鱼也是真的!”
苏鹤亭抄起桌上的枣子砸他,说:“‘君主’这身份太尊贵,接触不到普通客人,不好打探消息,一会儿还是得想办法离开这个堂。”
隐士接住枣子,道:“大家都是正经人,没来过这种高级会所,哪想得到他们这么有钱?一会儿……一会儿怎么办啊?我听命行事。”
谢枕书在看小几上摆放的册子,他微垂头时显得鼻梁高挺。片刻后,他说:“简单,你叫人过来服务,我们出去办事。”
隐士说:“叫谁?叫来干吗?我做任务不卖身哦!”
苏鹤亭道:“这不是有册子吗?你看哪个顺眼点哪个。”
他拿起小几上的纸制介绍册,翻了几下,里面有小猫窝的园子地图,他花了几秒把地图记在心里,又往后翻,终于看到了不正经的东西。
这册子又是花名册,集齐了小猫窝的小猫们,他们每个人有两个页面,一面放日常照片,一面放情趣照片,尺度都不小。
苏鹤亭的尾巴在席间拍了拍,他觉得花名册烫手,准备合上,却在最后一页看到了熟悉的面孔。
他说:“钢刀男。”
隐士大惊失色,道:“他竟然也是只猫?!”
苏鹤亭端详照片,说:“不,假的,他戴的猫耳朵。”
阿秀只有一张照片,比隐士短信里的模样干净。他穿着简单的衬衫和背带裤,怀里有只小熊,面对镜头时表情僵硬,眼神空洞。
隐士说:“不是吧,难道蝰蛇把他给卖掉了?”
他们都是拼接人,蝰蛇现在又过得拮据,若是为了赚植入体的修理费,把阿秀转手卖给小猫窝也不是没可能。
苏鹤亭说:“不知道,点他试试。”
隐士关闭屏蔽模式,大力拍手。他手还没放下,包厢的门就开了,白柒跪坐在门口,声音轻细,道:“客人尽情吩咐。”
隐士看左右两个人都没吭声,只好硬着头皮说:“我点人。”
白柒道:“客人请点。”
隐士打开花名册,迅速翻到最后。他把照片举到白柒跟前,大声说:“我要点他!”
白柒看照片,神色不变,温柔回答:“对不起,客人,小秀刚才被楼上的‘皇帝’点走了,我可以为您介绍别的小猫。”
还真有大老板叫“皇帝”。
隐士胡乱翻几页,随便点,说:“那算了,就他……和她吧!”
白柒应了,苏鹤亭正好起身,道:“我去洗手间。”
白柒喊来侍者,让他为苏鹤亭引路。
苏鹤亭出了包厢,在门口换鞋,跟着侍者沿小路到洗手间。他在洗手间里坐了十分钟,没等到谢枕书,担心变故,便拆掉洗手间的通风窗,从那里翻了出去。
园内竹影斑驳,苏鹤亭落地无声。他透过洗手间外围墙的镂花木窗,瞟见了侍者等待的身影,然后他稍退两步,转身就走。
“客人,”侍者忽然说,“路在这边。”
人造月光冷冷,不知从哪里吹来阵风。
苏鹤亭道:“是吗?我透透气。”
侍者掏出怀表,那“嗒、嗒、嗒”的秒针走动极快。他看向墙壁,说:“风景在这边,我为您引路。”
苏鹤亭笑说:“我要是非走这边呢?”
侍者扣上怀表,道:“我请您——”
苏鹤亭迈腿就跑,他速度极快,几秒就奔至院墙跟前。岂料这侍者也很快,对苏鹤亭穷追不舍。
这可不是普普通通的猫!
苏鹤亭跳上小亭子的围栏,一手扶柱,回身扫腿。
“呼——!”
劲风一扫,侍者的前襟被吹动。他抚平褶皱,手里还握着怀表,说:“客人,请跟我来。”
他也调高了反应神经速度!
苏鹤亭道:“我是客人,我说不行,你听懂了吗?”
侍者收回怀表,摘掉燕尾服上的工牌,说:“那现在你不是客人,而是入侵者了。”
他银虎斑纹的尾巴一甩,从原地瞬移般地跃起。两个人都踩在围栏上,不到一分钟,已然交手数次。
苏鹤亭避闪,兜帽没掉。他怀疑侍者身上有通话器,所以没有恋战,在踹退侍者的那一刻,没追反退,直接越墙而去。
侍者果然戴着通话器,说:“负八层,有入侵者捣乱!”
苏鹤亭跳下墙,拨开花丛,跟着跃进了一个小型回廊。侍者还在追,他索性沿着回廊进入一个堂口,把帘子掀起来。
侍者说:“入侵者进入次等堂——”
他“唰”地掀起门帘,里面灯光昏暗,各个房间挨得紧密,都是客人,不知道苏鹤亭跑进了哪一间。
侍者抽出胸口的手帕,掩住口鼻,说:“我知道他的味道,我来找他。”
苏鹤亭挤过层层帘布,这里和隔壁有云泥之别,兽化拼接人都待在自己的仅有的小房间内。他们明码标价,如果遇不到有钱的客人,只能贩卖自己的脑机接口,通过连接和客人线上做爱。
苏鹤亭几次掀开帘布,看到的都是正在进行意识连接的兽化拼接人。他经过这些房间,到处都是呻吟声。
侍者的脚步紧追在后。
苏鹤亭弯腰钻过一席帘布,里面漆黑,有个人坐在床上,屋内弥漫着一股血腥味。
“谁?”坐着的主人问。
苏鹤亭说:“借过的!”
主人道:“银虎斑在追你,你是逃跑的猫。”
苏鹤亭来不及应答,正欲走,主人忽然说:“他嗅觉灵敏,你跑不掉的,不如待在这里,我……我们正在流血,可以做你的掩护。”
苏鹤亭这才发觉,他身边还蜷着个人。
主人弯腰打开床边的矮柜子,说:“进去。”
侍者已经到了附近,再出去会被看到的。
苏鹤亭道了声“谢了”,便钻进了矮柜子里。他挤在一堆质地上乘的洋装裙子中,听柜子“啪嗒”地合上,四下顿时一片黑暗。
不消片刻,侍者入内。
主人坐在床边,说:“银虎斑。”
侍者掩着口鼻,道:“我不叫这个名字。”
主人冷笑一声,抓起床上的枕头,砸在侍者身上,说:“你不叫这个叫什么?你哪配别的名字!滚,别让我见到你。”
他说完一阵剧烈咳嗽,侍者似有迟疑,问:“刚刚是不是有……”
主人说:“是。怎么,那是你新骗进来的猫?你的本事真高明,这次也是装作贴心奴仆骗取别人的信任吗?”
侍者道:“……不是。”
主人又咳了两声,说:“快滚!我看见你就恶心!”
他伸脚,撒气般地踢了下矮柜子。
侍者退后,主人突然说:“等等。”
侍者问:“什么吩咐?”
主人沉默少顷,声音颤抖,道:“把这个……这个孩子拖走,他已经被客人弄死了。”
侍者走到床边,把床上断气的兽化拼接人抱起来。他站了一会儿,什么都没说,带着尸体离开了。
俄顷,柜子开了,主人咳声不断,掩面说:“他走了,你也走吧。”
苏鹤亭掀开头上的裙子,道:“谢谢。”
“不用谢,你躲过了银虎斑,也躲不过系统检测。”主人看了他两眼,见他穿着的白色卫衣牌子明显,便皱起眉,“……你不是这里的猫?快走!进了负八层的兽化拼接人都是货物,没几个人能逃过他们。”
苏鹤亭来了兴趣,非但不跑,还撑脸看他,说:“是吗?为什么?这样吧,这位朋友,见面就是缘,我们聊会儿天。”
主人道:“9点有检查,你想留下,就得先换掉你这身衣服,否则过不了机器人的眼。”
苏鹤亭说:“哦。”
主人以为他嫌弃,咳了几声,淡淡道:“这些裙子都是新的。”
苏鹤亭摸摸鼻尖,说:“……哦。”
第90章 皇帝
房间简陋, 苏鹤亭拉了个帘子换衣服。白色裙装繁琐,背部是绑带设计,腰间收得极紧。他反手摸到后背, 胡乱系了几个蝴蝶结。
主人行动不便, 坐在床上问:“你会穿吗?”
苏鹤亭说:“会, 但你这裙子有五层!”
主人道:“里面的是裙撑。”
苏鹤亭把裙摆层层撩起来,在大腿侧扣上了作战匕首。他试着抬膝, 发现裙子垂度正好,不会妨碍他拔匕首。
主人闷声咳嗽,似乎病得很重。他问:“你穿好了吗?机器人要来检查了。”
苏鹤亭掀开帘子, 道:“它检查什么?”
屋内昏暗, 主人打开了床头灯, 让周围微微亮起。他看清苏鹤亭, 过了许久,才说:“……检查人数。”
苏鹤亭道:“刷脸还是刷卡?”
主人掩唇咳了很久,回答:“刷卡。”
他在潮湿的被褥间摸索, 找到刚才那具尸体的卡,递给苏鹤亭。这卡制作粗糙,前面只有简单的名字, 背后附带磁条,四角都磨损得很厉害。
苏鹤亭问:“机器人每天都来?”
主人道:“早晚各一次。”
苏鹤亭说:“要是人数对不上怎么办?”
主人道:“对不上就是有人死了, 它会通知人来收拾尸体,顺便把房间打扫出来给下一只猫住。”
苏鹤亭把卡收起来,说:“就没可能是跑了?”
主人微微一哂, 道:“往哪儿跑?这八层都是会所的人, 进出电梯还要系统检测。就算你跑出去,他们也会通知刑天的巡查队, 想方设法把你弄回来。”
刚刚黑黢黢的,现在有了灯光,苏鹤亭终于看清主人的全貌。主人坐在灯边,身上穿着条勉强蔽体的吊带裙,裸露着脊背,背部瘦得见骨。那张脸很清秀,只是两颊微陷,眼眸忧郁,看起来特别憔悴。
苏鹤亭道:“刑天的巡查队还管这个?”
主人莫名笑起来,只是他声音沙哑,边咳嗽边笑时略显吓人。他说:“管,当然管,这里有巡查队专用的招待室,他们不仅管抓人,还管如何教训人。银虎斑刚刚抱出去的那具尸体,就是从招待室回来的孩子。”
苏鹤亭沉默下去。他知道巡查队是什么臭德行,却没想到巡查队在这里这么嚣张。
主人问:“你也是被银虎斑骗来的吗?”
苏鹤亭道:“我不是,你说‘也’,你是被银虎斑骗进来的。”
主人肩头的带子滑落下来,他也没捞,仿佛坐着已经用了他全部的力气。他缓声道:“嗯,我着了他的道,被他骗……骗得家破人亡。他常扮作侍者的模样,替警长和皇帝物色新人。”
苏鹤亭心道:巡查队在这里为非作歹,原来是有人在背后撑腰,就是不知道这位“警长”是刑天十六位监察警长中的哪一个。
主人道:“银虎斑这样追你,恐怕是盯上了你,他想要把你送给警长和皇帝。”
皇帝,又是皇帝,带走阿秀的也是皇帝。
苏鹤亭垂眸,打量自己的裙摆,他忽然抱起手臂,问:“我看着怎么样?”
主人怔怔,答道:“非常好看。”
苏鹤亭眉尖一挑,露了个挑衅的笑,说:“那好了,我正想去会会‘皇帝’。”
主人受了刺激,咳出几声,道:“你太糊涂了!一旦被他们抓到,就是我这个下场。上层管控比这里更严,皇帝身边全是保镖,他们都有枪,你——”
他咳嗽时肩胛骨凸出,喘息剧烈,显然是不想苏鹤亭步他后尘。
这时,隔壁房间突然传出几声凄厉的痛叫,随即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
苏鹤亭猫耳抖动,问:“怎么了?”
主人勉力忍住咳嗽,皱眉听了片刻,说:“意识凌虐。”
线上做爱并不都是拼接高潮,光是被迫打开意识接纳陌生人的入侵就很痛苦,如果遇见心理变态,往往会让痛苦加倍。因为在意识世界里,他不仅没有任何束缚,还没有任何忌惮,可以为所欲为。
这种过度的刺激都是恐惧感,容易出现被入侵方死亡的情况。
隔壁的哭声断断续续,没过几分钟,就沉寂了。
苏鹤亭说:“……结束了?”
主人默然片刻,道:“死了吧。”
苏鹤亭咬了下舌尖,没有讲话。
帘子外传来“嘀嘀”的声音,是机器人来了。它造型笨重,接近旧世界的送餐机器人,怀中抱着个显示屏,上面有卡槽,会显示数量。它进入隔壁房间,几分钟后,用电子音播报:“次等堂00078号房间,货物损坏严重,请清洁工尽快前来拖走尸体。”
俄顷,它又说:“货物耳尾俱全,可以拆卸后再次使用。”
它的声音毫无感情,像在检查一件货品,不放过对方身上任何一处可以压榨的地方。几分钟后,“嘀嘀”声靠近,机器人进了他们这间屋子。
它说:“例行检查。”
苏鹤亭刷卡,显示屏上有他使用的这张卡的主人的名字。他的目光突然定住,在这个名字上停留许久。主人下床,一瘸一拐的,到机器人面前刷卡。他的卡面上写着“秦”,只有一个字,应该就是他在这里使用的名字了。
这个机器人和瑶池的机器人一样,无法处理复杂的信息,认卡不认人。它在两个人刷完卡后,向后滑动,通报道:“00079号房间,两件货物状况正常。”
秦说:“我受伤了,有药吗?”
他被褥上都是血,在苏鹤亭进来时也说过“在流血”这种话。
机器人道:“两天后有医生。”
秦再次咳嗽起来,目送机器人离开。他把用来砸银虎斑的枕头捡起来,对苏鹤亭木然地说:“看见了吗?进了这里,接客就是唯一能做的事情。白天用你的身体,晚上用你的意识。客人向他们付钱,我们就必须让客人尽兴。这样你还要去找皇帝吗?”
苏鹤亭说:“要。”
秦哑然,看向他,问:“你是个记者吗?”
苏鹤亭说:“不是。”
秦道:“那为什么?你上去了,就难再回头。”
苏鹤亭竖起指尖的卡,语气淡然,说:“我借了你们的卡,总要表示下感谢。”
这理由太随便了,好像敷衍,可苏鹤亭是认真的。
秦看他要走,连忙说:“你……你真的要去吗?你究竟是什么人?”
苏鹤亭道:“一个路人嘛。”
他走到门边,把帘子掀起一半。
秦眼看苏鹤亭要出去,忽然说:“银虎斑做过神经手术,速度很快,但他有药瘾,每隔三个小时要给自己注射一次动力剂,注射针管和药剂都藏在他的枪套里。最近的注射时间是10点30,过了这个点,他就会发狂,行为难以自控。你……好好把握。”
苏鹤亭回头,猫耳翘起一只。他用卡尖轻轻搔了下额角,表情有些别扭,但还是说:“谢谢你的裙子。”
秦微微愣神,不料他会谢谢这个。
苏鹤亭说:“拜拜。”
他掀帘出来,穿过层层帘布向外走。四下的呓语构成迷幻的梦境,没有一句呻吟是为快乐而发出的,每层帘布的背后都有一只“猫”,他们和他一样,又和他不一样。
机器人还在进行着它的检查,它刚走到一个房间前,后脑勺就被拍了一下。机器人扭转脑袋,道:“货物不准触碰——”
苏鹤亭拎起它,把它朝着侧面墙壁撞去。机器人头部被撞出裂纹,发出“嘀”的警报声。紧接着,它怀中的显示屏也被扯掉,连接线崩断,溅出火花,被苏鹤亭扔到脚下。
机器人残存的声音喊道:“不准……触碰……”
“啊——?”苏鹤亭提高声音,抬脚把机器人的显示屏踩烂,“我碰了,怎么样?”
银虎斑收到报警,迅速赶回次等堂。他拨开帘子,说:“住手!”
苏鹤亭毫不留情,把机器人的残骸踢向他。那残骸在地上滚了几圈,两臂摊开,成了个无头机器,还在冒烟。
银虎斑收起掩口鼻的手帕,说:“我原本只想警告你一下,可你一定要找死吗?”
他说着,倏地蹿出,眨眼间就到了苏鹤亭跟前。苏鹤亭头部向左避闪,躲开银虎斑的第一击,脚下退半步,然后旋身飞起一脚,踹中银虎斑的胸口。
银虎斑闪退,拍了拍自己的胸口,看那白缎衬衫上留下了脚印。他为了给贵客们留下好印象,极其讲究,连燕尾服的边角都要烫妥帖,无法容忍自己穿着这样的衬衫招摇过市。
苏鹤亭下巴微抬,说:“脏死了。”
他语气骄矜,和“大小姐”一样,上下打量银虎斑,挑剔的目光像是带着刺。
银虎斑反而思忖起来,他刚才追苏鹤亭,是秉公办事,会所严禁客人在这里乱跑乱窜,一个破诊所的大小姐,万一看到什么不该看到的……麻烦得很。况且,他看中了苏鹤亭这张脸,心里巴不得苏鹤亭闹出点事情,好顺理成章地把人送到皇帝跟前。皇帝喜欢强取豪夺,见到了苏鹤亭,只会高兴,绝不会怪他。
可他看苏鹤亭现在有恃无恐的样子,又担心起来。他忌惮和苏鹤亭同行的“君主”,那是他招惹不起的人。
银虎斑神色几变,暗自改了主意,不打算再跟苏鹤亭硬碰硬,决定先把苏鹤亭骗上楼,让皇帝解决。
他拿出做侍者的经验,抬手摁在耳边,装出一副在通话的模样,接着又露出“错愕”的神情,对苏鹤亭说:“大小姐,刚刚多有得罪,实在抱歉!今晚确实有入侵者……不过人已经给抓到了。”
苏鹤亭道:“哦,那我就得原谅你吗?”
银虎斑越发惶恐,不仅收了手,还就地跪下,给苏鹤亭端端正正地磕了三个响头,说:“还请大小姐不要生气!我……”他顿了顿,像是从通话器里听见了什么命令,“我的老板想请您上楼,亲自给您赔礼道歉。”
他戏演得很好,脸上的愧怍之色恰到好处。
苏鹤亭尾巴在裙摆底下微翘,他拿捏着“大小姐”的态度,顺势说:“你老板喊我去我就得去?”
银虎斑道:“是请大小姐,大小姐要是不愿意,我……”
他微微苦笑,像是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苏鹤亭心想:他倒挺会装的,难怪秦会给他骗。
银虎斑卸掉自己后腰的枪套。
苏鹤亭说:“你干什么?”
银虎斑道:“大小姐要是还生气,就请毙了我吧。”
他知道苏鹤亭不会真的毙了他,方才这么说。有皇帝和警长坐镇,谁敢真找他们的麻烦?他不过是给苏鹤亭一个台阶下,让苏鹤亭赶紧跟他走。
果然,“大小姐”似乎掂量了自己,知道自己跟真正的大老板无法相提并论,便给了他这个面子,把他的枪套轻轻踢回去,说:“带路。”
两个人出了次等堂,转向熟悉的石板路。银虎斑像迎接他来时一样,全程毕恭毕敬,把他引入电梯。然后取出自己的卡,刷了楼层,是地上第8层。
银虎斑问:“大小姐来上层玩过吗?”
苏鹤亭瞟了眼楼层,说:“我去过3楼。”
他在3楼杀了卫知新。
8楼几秒就到了,苏鹤亭在出电梯前,特意看了眼角落里的信息识别用的探头。这种探头和筒子楼用的是同一款,不知道受不受刑天的监管。他其实很早就怀疑这种信息识别是摆设,只要有卡就能进,连基本的面部信息都无法辨别。
银虎斑跟电梯口的保镖互换工牌,对苏鹤亭说:“请。”
8楼的顶部是人造星空,璀璨无比。它一侧是通透的玻璃,可以从这里眺望整个黑市夜景,有种俯瞰世界的快感。交易场的巨大广告投影正在行走,与不远处的刑天飞行器相互照射。
银虎斑把苏鹤亭引到门口,保镖要搜身。苏鹤亭说:“别碰我,很烦。”
银虎斑立刻驱退保镖,亲自替苏鹤亭拉开门。他刚才跟苏鹤亭交手,觉得苏鹤亭是有点功夫,但总是跑,想必学艺不精,就会那几招。况且这8楼里里外外全是保镖,到处都是枪口,他不信苏鹤亭能在这里做什么。
门一开,里面有乐队正在演出。银虎斑小跑上前,跪在真皮沙发边,对沙发里的“皇帝”低声说了两句话。皇帝抬手,示意苏鹤亭过去。
这房间的构造和3楼相似,但布置奢华,沿墙坐着一排保镖,都是西装领带,戴着墨镜,让苏鹤亭差点以为自己看到了一排隐士。
沙发前摆放着象牙桌,底下铺着厚实的旧式地毯。皇帝身量高大,陷在真皮沙发中,像个露馅的汤圆。沙发底下跪坐着一圈“猫”,都是细皮嫩肉的少男少女,全部身穿裙子。
皇帝似乎很喜欢看人穿裙子,连次等堂里的猫也都穿着裙装。他脖颈处的肥肉堆积,转头很困难,只好转动着眼珠,说:“来啦……”
他笑声洪亮,在乐队的伴奏中十分突兀。
苏鹤亭拎了拎裙子,在沙发侧旁蹲下,姿势相当不羁,好在裙子复杂,长度够遮挡,不至于让他露短裤。他也很自来熟,道:“我是叫你老板还是皇帝?”
皇帝歪斜着眼珠,终于看见苏鹤亭。他吧唧了两下嘴,似是在吞咽唾液。
苏鹤亭肩臂半露,撑头时隐约能窥出些许手臂上的肌肉线条,不比在座的保镖们结实,是干净、白皙、优美的。他眼眸看向前方,神情又有些骄矜,好像这些他都见过玩过,不以为意。他那头发微乱,两只黑色的猫耳翘立在其中,偶尔抖动,绒毛明显。雾霭蓝的眼睛如同初曦天色,和黑眸并存,让他标致、漂亮的脸更加引人注意。
皇帝猜错了他的年龄,把他看作是任君采撷的年轻人,在吞咽唾液后,柔声回答:“你叫我什么都行呀,叔叔,哥哥……都可以。”
苏鹤亭说:“大叔,叫大叔吧,哥哥怪不合适的,我俩差辈分呢。”
皇帝被他的白裙子迷得神魂颠倒,哪管他说什么,胡乱应了,催促着旁边的侍者倒酒。那侍者俯身从冰桶里提起酒瓶,姿势僵硬,跟苏鹤亭目光对了个正着。
我操!
两个人同时震惊。
蝰蛇拧坏了瓶口,酒水“噗”地喷出来,滋了皇帝一脸。他愕然地说:“你他妈——你他妈还有这种爱好?”
苏鹤亭道:“你管我!”
皇帝没防备,被冰凉的酒水喷了满脸。他拍打着扶手,嚷道:“干什么?!”
银虎斑说:“入侵者!”
皇帝终于意识到不对,却被蝰蛇拽着领口提起了半身。蝰蛇用枪顶着他的脑门,朝四周喊:“哪个敢给老子动?!”
沿墙的枪口齐刷刷对准他。
蝰蛇把皇帝顶在身前,语气凶悍,抬脚把桌子踹翻,吼道:“阿秀哎?人给我交出来,不然老子一枪崩了他!”
——他竟然也是来找阿秀的!
苏鹤亭静观其变,把手举了起来,顺便踹了脚银虎斑,用不害怕的语气说:“这就是你找的入侵者?吓死我了。”
蝰蛇没见动静,想朝天花板开一枪作为警告。但他失策了,这房间里的保镖不是他常见的那种饭桶,他刚把手举起来,就有人对他开了枪,并且精准地打中了他的手。蝰蛇痛叫一声,枪掉落在地。
银虎斑瞅准时机,立刻暴起,把蝰蛇两拳击退。蝰蛇踉跄后退,提起倒在一旁的冰桶,挥向银虎斑。
皇帝瘫在地上直喘气,喊道:“杀了他!”
苏鹤亭问:“你就没准备点别的?”
蝰蛇说:“老子炸了他们!”
他音落,冰桶“轰——”的一声炸开。
银虎斑没承想冰桶里还藏有玄机,他抱头滚地,躲避后当即拔枪。
一时间房间内枪声乱响,子弹飞射。沙发边的兽化拼接人挤作一团,大声尖叫。
银虎斑说:“保护老板!”
蝰蛇扯开西装外套,里面贴满了燃烧剂和微型炸弹。他已然豁出去了,对着那些枪口说:“有种,来,往老子这儿打,一起死啊!”
傻子!
他身上系了炸弹,可脑袋没有,这样大剌剌地晾在枪口前,就是给人爆头的。
果然,银虎斑的准星都对上了蝰蛇的眉心,他刚准备射击,岂料身后一声枪响,顶部的巨大吊灯顿时坠落,砸了下来。
银虎斑随即色变,失声喊道:“老板!”
“轰——!”
奢华的吊灯爆溅,玻璃粉碎,炸向周围。皇帝苦不堪言,在玻璃碎片里拖着肥硕的身躯,被一只脚踩在了地毯上。
苏鹤亭枪口向下,对着皇帝的手臂开了一枪。
皇帝大叫。
苏鹤亭说:“蝰蛇,你怎么没学会啊。”
音落,他就一枪打中了皇帝的耳朵。血水登时迸溅,全场一片死寂,只有皇帝的惨叫。
蝰蛇没敢对皇帝开枪,因为他知道这是大老板,也知道这里是交易场。他要是杀了皇帝,就再也走不出去了,所以只敢挟持皇帝吓唬银虎斑等人。
但是苏鹤亭不同。
蝰蛇想起那噩梦般的一幕,卫知新的身影和皇帝重叠,让他两腿发软,勉强挤出声音,求道:“别!阿秀还没……”
苏鹤亭率先抬手,先一枪崩掉了正在瞄准的保镖,接着翻滚,借着沙发的遮挡,说:“你这什么枪?太难用了!”
子弹“嘭”声击在沙发上。
苏鹤亭静待了几秒,再一翻滚,碾过满地的玻璃碎碴,两枪打爆了屋内的另一个吊灯。只听“哗啦”巨响,房间内暗下去,只剩窗外的广告灯光。
蝰蛇没挑好动手的时间,现在腹背受敌。
苏鹤亭竖起耳朵,听保镖挪动的脚步声,又一枪打倒一个,说:“堵住门!”
门外都是保镖,消息几秒就能传遍交易场,皇帝身份不同于卫知新,交易场一定不会袖手旁观。到时候内外全是人,他们就真的插翅难逃了。
蝰蛇扯过桌布,几下把手缠住,说:“行!”
银虎斑道:“大小姐,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冲着君主的面子——”
苏鹤亭闻声开枪,一发子弹打爆了银虎斑跟前的沙发套。他估摸着弹匣内的子弹不够用,便掀起裙摆,摸到了作战匕首。
匕首贴着腿侧无声滑出,刃口锋利。
银虎斑也在听声音,他一边劝降,一边靠近。沙发背后漆黑,但他听见了裙子布料摩擦的声音,抬手就射。
“嘭!”
枪口被顶向斜上面,子弹击中玻璃窗。
银虎斑心道不妙,鼻梁就一阵剧痛,被苏鹤亭一拳击翻在地。他反应很快,几乎是立刻翻滚,堪堪躲过苏鹤亭钉下来的匕首。
苏鹤亭抬肘朝在银虎斑的耳朵猛击,银虎斑没忍住,喊了声痛。他这只耳朵里戴着入耳式通话器,被打得满耳鲜血。
银虎斑来不及捂耳朵,忍痛又滚了一圈,长枪已经被苏鹤亭踢飞。他抄起跟前没开封的酒瓶,砸向苏鹤亭。
酒瓶碎开,浓烈的酒水溅了苏鹤亭半身。他拽起银虎斑的后领,先把银虎斑的头撞向象牙桌,让银虎斑两眼抹黑。
银虎斑耳内通话器碎了,干扰到他的处理器,又因为药瘾的时间快到了,竟然哆嗦了起来。
苏鹤亭问:“你知道阿秀在哪儿?”
银虎斑说:“我不知道!”
苏鹤亭提起银虎斑的头,把他向玻璃碎片摁了下去。
银虎斑面部蹭在玻璃碎片上,顿时破音:“住手!!!”
苏鹤亭说:“现在知道了吗?”
银虎斑道:“在警长那里!老板把他送给警长了!”
苏鹤亭问:“谁?”
银虎斑痛不欲生,声音颤抖:“刑天的……刑天的监察警长……姓钱的那个……”
他药瘾发作,抖得很厉害,人越发狼狈,全然没有刚才的神气,短短几分钟内,就开始涕泗横流。
苏鹤亭说:“你记得‘秦’,也还记得‘阿七’。”
银虎斑道:“我记得、记得秦……但是我不记得阿七……”
苏鹤亭说:“你今天从00079号房间抱走的那具尸体,就叫阿七。”
说罢,他把银虎斑扔回地上,起身拽起皇帝。
皇帝满脸是血,啼哭不止,他见苏鹤亭靠近,慌忙喊道:“我记得!我记得阿七……”
他不过是死到临头,随便讨好苏鹤亭。他强占的拼接人和幸存者不计其数,哪记得什么阿七阿八。况且他一直住在最高层,自称为“皇帝”,从不把地下楼层的生命看作是跟自己同样的人。
8楼警笛长鸣,脚步声重叠。蝰蛇守着门,窥探到乌泱泱的人头,说:“门儿!好多人!”
苏鹤亭道:“把皇帝提上。”
蝰蛇抿唇,脸上表情悲愤交加,说:“你要冲出去?谢谢,我没想到你会——”
苏鹤亭卸掉弹匣,数子弹,道:“你想屁呢,你自己冲吧。”
蝰蛇说:“那你干什么?!”
门忽地炸了,两个人话都来不及说,先抱头躲藏。门碎屑乱飞,蝰蛇闻到了火药味道,他连滚带爬,到了皇帝身边,像抱救命稻草一般,把皇帝的半身抬起来,对门口喊:“人在老子手上——”
“嘭!”
他话没说完,皇帝的头就爆了。
蝰蛇淋了满头满脸的血,呆在原地,随即愕然道:“你们他妈的!”
“入侵者是恐怖分子,”门口的保镖对通话器说,“他们杀了秦老板。”
苏鹤亭也愣了,问:“你把他举起来干吗?!”
蝰蛇道:“……我没想到他们胆子这么大,竟然敢黑吃黑。”
皇帝的身体瘫在地上,血流如注。
苏鹤亭心道:遇上狠茬了,那钱警长搞不好早就想做掉皇帝了。
根据秦的话,皇帝和警长共同操作地下色情行业,比起平分利益,当然是一个人做大更爽。
他把弹匣装回去,说:“这下完了,你硬着头皮冲吧!”
蝰蛇道:“不行!老子还没找到阿秀!”
门口突然燃起来,没有了皇帝做人质,对方肆无忌惮。苏鹤亭埋头,只听一阵激烈的枪响,子弹贴着脑袋“嗖”地经过。他很冷静,考虑起破窗一跃的可能性。
前方滚进炸弹,蝰蛇怕燃到自己身上的燃烧剂,一个闪身,趴到了沙发后面。紧接着,火浪怒掀,屋内陈设俱碎。
同一时间,苏鹤亭身后的玻璃窗也轰然破碎。楼下广场的喷泉正好喷射,五光十色的灯光和人造星空暂时交错,十字星闪烁在他的余光里。
“轰——!”
谢枕书破窗而入,用西装外套盖住苏鹤亭,让猫撞在自己的胸膛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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