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线索

    一直以来, 红叶对于莫尔处理科斯莫•兰赫尔相关问题的方法,都颇有微词。

    科斯莫•兰赫尔身上有许多问题,包括但不限于他那三只猫、他能参与进这么多事情却毫发无伤、他能令托雅有求必应等等。

    但是, 如果上升到一个更加纯粹的角度来说,那么他身上最大的疑点, 其实只有一个。

    ——他为什么能够唤醒红叶。

    “时间”是自愿陷入沉眠的,祂想要在永恒的沉眠之中望见自己的死亡, 而这想法是坚定不移、执拗固执的。但是那一天, 祂被唤醒了。

    又或者说, 「惊醒」。

    可科斯莫•兰赫尔——沈栖,何德何能, 能够将沉睡之中的「时间」唤醒呢?

    从这一刻起,事情就彻底发生了改变。

    科斯莫自己因为目盲的事情而烦恼着, 但是他从未意识到,红叶的出现与醒来, 才是更加至关重要的问题。

    正是因为这样, 莫尔才会愿意将托雅的真相和盘托出。因为, 与其等待科斯莫自己发现问题,倒不如他们早点行动、早点让科斯莫先入为主。

    如今,科斯莫对于自己身上的问题仍旧是懵懵懂懂的状态。这是莫尔与其他一些神明最乐意看到的事情。

    当然,他们很清楚,这不会是永远持续下去。但是, 至少持续到莫尔将托雅内部的问题处理完毕,也就足够了。

    “能拖到夏之庆典就至少拖到庆典吧。”莫尔轻描淡写地说, “幸亏你醒了过来。”

    时间的醒来, 让托雅内部的混乱时间能够以某种不动声色的方式进行, 那让「雪山」、春日之时都加速发展, 让他们赶在科斯莫意识到自己的问题之前,解决完托雅的麻烦。

    ——神明的力量,对于托雅来说,也是一个麻烦。

    托雅的确能够映照出生物的认知世界。但是,这种力量当然也不可能是无穷无尽的。越来越多的神明出现在这里,而映照出祂们的认知世界,是对于托雅力量的极大消耗。

    莫尔半哄半骗,把大部分神明都弄去天空之镜里当神,虽然的确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为了出气、泄愤,但是,也有一部分原因,是为了给托雅消减负担。

    就让那群神到虚幻的镜中世界继续当神好了。那也是神,尽管只是镜中世界的神。

    他们不能让托雅继续「破碎」下去。

    凝聚出「共识」,既是为了让神明获得相对宽松的生存空间,同时也是为了让托雅能够尽可能维持一体,而不是如同镜子一样,不停不停地碎裂下去。

    一面镜子,如果只是碎成几块,那么还可以继续使用;但是,如果已经碎成了粉末,那么也就变得无用了。他们并不希望托雅这么无穷无尽地碎裂下去。

    在一开始,托雅明明只是一面完整的镜子。

    想到这里,莫尔也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他抬头望了望上方的星空,心想,这或许也将是托雅的一方景致了。

    但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觉得有些乏味了。

    尽管那种「讨厌的神明都自作自受」的愉快已经持续了一阵子,但是,他现在面对着更加复杂的问题。

    “你真的确定吗,红叶?”他突然问,“科斯莫•兰赫尔真的是……”

    “不是科斯莫•兰赫尔。是沈栖。”红叶指正了他的说法。

    “好吧。所以,你真的确定了沈栖的身份?”

    “我不能确定。”红叶说,“他是凭空而来的。或许我们的宇宙之外,真的存在另外一个宇宙呢?这也是说不准的事情。”

    沈栖对他们的这个宇宙一无所知,他不知道最初的那四位古老神明、不知道真实与虚幻的两端、不知道神明是认知之外……这是一个如此无知的家伙。

    但正是因为无知,所以才显得怪异而扭曲。

    出生在这个世界的人类,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在宇宙两端之间的「坐标」。这是一件生而知之的事情、一个含糊而茫然的印象,这是印刻在他们灵魂之中的烙印。

    当然,对于普通人来说,这是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所以,他们会在短暂的成长过程中淡忘自己的坐标,因为那根本用不上。

    可是,那只是「淡忘」,而非「遗忘」。

    ——这个宇宙存在着许多「世界」、许多不同形态的文明。这个宇宙不是只有「一个」人类文明。

    这才是莫尔真正未曾言明的重要世界观。

    所以,他一开始对于沈栖异世界来客的身份毫不震惊,其他镇民也顺理成章地接受了。因为,他们只是以为,沈栖来自于一个他们不曾了解的,“这个”宇宙之中的某个世界而已。

    这也就解释了「心」为什么吃不了科斯莫。因为,「心」只是其中某个世界的神明,而无法超脱这个世界(祂自己的「白纸」),向另外一张「白纸」上的生物下手。

    宇宙如此辽阔无垠、神明的「白纸」如此层层叠叠,他们当然不可能探明所有的世界,不是吗?

    但是,当莫尔慢慢向科斯莫展露这个世界的真面目,尤其是,当科恩夫人向科斯莫提及「坐标」的时候,科斯莫•兰赫尔所表现出来的迷茫与一无所知,真正令他们感到意外。

    即便科斯莫对托雅一无所知,但他对宇宙总该有些了解吧?

    当然,或许他来自一个无知的、落后的文明,或许这个文明甚至还未能达到探索宇宙的地步,或许他只是不小心被某个神明无意中带到了托雅……

    这种情况当然也不是不可能,他们都见多识广,知道种种可以解释这些疑惑的答案。

    但是,科斯莫的认知世界又并非那么普通和落后——尤其是,那个倒映在天空之镜中的世界,显示出了相当发达的文明特征,尽管与他们的世界截然不同。

    最为重要的问题仍旧是,为什么他能唤醒红叶。

    “时间”是横亘于整个宇宙两端的庞然大物,是任何生物、任何世界都无法逃脱的复杂又深刻的力量。这是恢弘的、不可思议的。但祂却被沈栖惊醒了。

    从这个角度来说,沈栖怎么也可以说是,与时间平等的地位吧?

    可他究竟会是什么?

    来自这个宇宙之外?这可是头一遭了。

    最关键的是,时间否定了这个说法。红叶回溯了一切过去,望见了所有未来,然后否定了这个说法。这意味着,他们并不会迎接「宇宙之外」的来客。

    这说明沈栖终究来自于这个宇宙之内。

    正是因为要进行这样漫长的回溯与预见,所以红叶才一直保持着清醒。好奇心也驱使着这位神明。

    祂显然已经望见了一个答案。

    但是,祂并未告诉莫尔。

    那些语焉不详的暗示、郑重其事的态度,还是让莫尔有点意外。

    对莫尔来说,科斯莫•兰赫尔还真就是一个弱小、无害、温吞、平庸的人类。

    但是,那只是一张假面吗?

    这个宇宙之内,还有什么他们未曾知晓的世界吗?

    莫尔想了片刻,然后说:“我现在可真是一头雾水了。我也应该像科斯莫一样,露出一脸迷惑的表情,然后等待着你给我解答吗?”

    红叶轻轻笑了一下,然后说:“我知道我应该回答你什么——其实你已经知道了,只是你没有意识到。”

    ……莫尔无言以对。

    这是他曾经用来应付科斯莫的话语,现在却反过来被红叶利用了一遭。

    不过……他已经知道了?他真的已经掌握了相关的线索?

    莫尔若有所思起来。

    “不论如何,我认为他至少是对我们没有任何恶意的。”红叶说。

    “但他的认知,正在慢慢污染我们的认知世界啊。”莫尔叹了一口气。

    “不,那不是污染。”红叶摇了摇头,“只不过,是托雅在遵循他的意愿而已。一面镜子,当然也拥有主人。”

    莫尔怔住了。

    “我以为我当时只成功了一半。”红叶喃喃说,“但或许,我其实也成功了。”

    莫尔忍了忍,然后说:“别打哑谜?”

    红叶笑了起来,她说:“在他自己意识到之前,我是不会告诉你答案的。这是很有意思的事情,所以我才愿意清醒地见证这一幕。我想知道,他最后会不会选择闭上眼睛。”

    “什么?”

    “慢慢猜,莫尔。”红叶说,“但是,距离我们见证那一天,已经不远了。”

    话音未落,红叶的身影已经消失了。

    莫尔独自站在那里,困扰地叹了一口气——整天拿谜团去逗弄科斯莫,现在也终于轮到他被谜团困住了啊。

    这倒是让他蠢蠢欲动,想去探究一下科斯莫•兰赫尔身上究竟有什么谜团。

    不过……

    他若有所思地抬头望了望天空之镜。

    事实上,科斯莫的敏锐已经超乎他想象了。

    为什么他会拥有两个认知世界?这已经是一个,接近谜底的提示。

    莫尔摇了摇头,同样离开了自己的认知世界,返回了托雅镇。有时候,托雅镇的平静祥和——哪怕只是表面上,也已经令人十分愉快了。

    科斯莫已经在店里处理完了那位来客的事情,然后百无聊赖地整理着货架。

    他们默契地没有再提及任何谜团,而是拿其他事情打发着时间。

    这一天傍晚,科斯莫去吉奥克餐厅吃饭,然后碰上了神情郁郁的艾琳•吉奥克。

    艾琳女士独自一人坐在窗边,目光沉郁地望着窗外的托雅镇,似乎正在困扰着什么。科斯莫进来的时候,她下意识转过头,望见了科斯莫。

    那一瞬间,科斯莫就感到,艾琳似乎想和他说点什么。

    于是,科斯莫犹豫了一下,点完餐之后,就走到了艾琳那边。

    “谢谢你,兰赫尔先生。”艾琳说。

    “不、不用谢。”科斯莫有点猝不及防,“您怎么了?”

    “我困扰于一个选择。”艾琳说。

    “什么选择?”

    “温暖的生与残酷的死。”艾琳喃喃说。

    这几天艾琳一直在思考科恩夫人给她留下的选择。她当然可以不选,就这么浑浑噩噩地一直生活下去。或许漫长的时间终有一天会让她遗忘这个选择题。

    但是她却控制不住地、 如此绞尽脑汁地思考着。

    越是思考,就有一种莫名的恐怖弥漫在她的心头。

    那是一种怪异的感觉,让她隐约之间意识到,当初她之所以会将那份与末日有关的记忆交给科恩夫人,是基于某种迫不得已的理由。

    因此,如果她将那份记忆重新拿回来的话,那就会造成不可挽回的可怕后果,甚至于……彻底的死亡。

    如今她已经是一抹苟延残喘的影子,是时间命定的囚徒。尽管红叶从未对她的存在表示什么,但是,艾琳自己十分清楚,弥漫在她心间的恐惧已经要吞噬她的灵魂。

    温暖的生还是残酷的死吗?

    倒不如说,是苟延残喘的生,还是痛痛快快的死?

    艾琳自己没法回答这个问题。

    于是,她望向科斯莫,问:“您觉得呢,兰赫尔先生?是生,还是死?”

    第92章 选择

    科斯莫迟疑了一下, 有些困扰地说:“这是一个,任谁都会选择「生」的问题吧。”他顿了顿,又补充说, “除非您有什么不得不死的理由。”

    “或许我本来……”艾琳几乎下意识说,然后就在这一刻, 她停顿了一下,才喃喃继续说, “或许, 我本来就已经死了。”

    在那一刻, 艾琳的身影仿佛一瞬间模糊了一下,但很快又稳定下来。但是, 艾琳的脸色已经变得惨白。

    “您还好吗?”科斯莫连忙问。

    艾琳恍惚地笑了一声,她说:“没什么大事。我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了。”

    科斯莫茫然地望着艾琳。

    “您了解我的现状。”艾琳说, “我只是生活在托雅的一抹影子。因为这里是托雅,所以我才能活下去——我认定自己是生, 是活着的影子, 所以, 我才能在托雅如愿以偿地活着。”

    托雅是真实国度。这里能让一切虚幻、梦幻之物成真。

    艾琳是影子生物。影子之所以能活过来,是因为这里是托雅,是因为,只要在托雅坚定地抱有着「影子可以成为生物」这样一个「认知」,那么, 影子就可以成为生物。

    事实上,当初尤斯塔斯•洛弗借出去的那些书籍, 之所以能造成读者的死亡, 也是因为, 如果阅读者真正将自己代入进去的话, 那么这种「认知」就会在托雅成真。

    他们好像用一根绳子缠住了自己的脖子,然后,自己把自己给勒死了。这甚至是发生在他们无知无觉的情况之下的。

    「可经历的死亡」,既然可以「经历」、可以「代入」,那么,这就是真实。

    这都是基于托雅的特性、能力,而出现的特殊情况。这像是一种小范围的认知世界。

    科斯莫不知道,在艾琳的眼中,这个世界会是什么样子的。死寂?寒冷?一片黑暗的影子?

    但是,听起来,艾琳已经受不了了?

    科斯莫迟疑了一下,最后还是干巴巴地劝说起来:“但是,艾琳女士,不管怎么说,活着才能拥有希望……”

    艾琳笑了起来:“不,您想错了。”她想了想,就解释说,“事实上,用死亡来比较确实不合时宜。应该说,我只是想要追求一份真相,而这个真相可能会导致我的死亡,但我也不是一定就会死。”

    科斯莫恍然,他好奇地问:“这个真相如此重要,以至于您愿意为之而死吗?”

    艾琳沉默了片刻,然后苦笑了一声:“不,我也不知道。”她顿了顿,然后说,“我正在考虑,是否要将科恩夫人那边的那份记忆换回来。

    “我将那份与末日有关的记忆交给了科恩夫人,然后又设下了一个条件,要用巴德的爱情才能将其交换回来……事实上,就是您给我的那瓶巴德的记忆。

    “我不确定我是否要这么做。我不确定是要选择……虚假的美好回忆,还是,真实的残酷回忆。”

    科斯莫恍然,他也不由得沉思起来。

    对于艾琳来说,这真是一个难以抉择的问题。对于科斯莫来说也一样。

    想了想,他问:“您更加看重什么呢?”

    “我也不知道。”艾琳喃喃说。

    科斯莫摸了摸下巴,就问:“那么,您有没有想过,为什么您当初会设下这样一个条件呢?”

    “我也不知道过去的我是怎么想的。”艾琳叹了一口气。

    那不就陷入了一个死循环?

    因为不知道,所以就更加无法做出抉择了。

    “如果不确定有什么好处的话,那来看看每一个选择会带来什么坏处?”科斯莫试探性地说。

    “听起来很有意思。”艾琳稍微振作了一下精神,想了片刻,然后说,“选择不交换,那么我的生活就这么平淡无奇地过下去、我会成为无尽时间的囚徒。

    “选择交换,那么我可能失去这零星残余的生命,迎接彻头彻尾的死亡。”

    科斯莫干笑了一声,说:“听起来,一个像慢性死亡,一个像快速死亡。”

    怎么着都得死,那么这个选择还有什么意义?

    艾琳也烦恼地叹了一口气。

    这个时候,科斯莫的晚餐送了过来。服务生也很友好地和科斯莫、艾琳打了声招呼。

    艾琳忍不住说:“你已经与托雅镇的人们混熟了?”

    “毕竟也在这里生活了几个月了。”科斯莫说,“总也会慢慢认识他们的。”

    “但是,你会希望你的生命永远这么持续下去吗?就只是在托雅镇耗着?”

    科斯莫一怔,他有些为难地说:“我没有想过那么长远的事情……我只想先安稳地生活下去。”

    艾琳怔住了。

    然后她突兀地笑了起来:“我明白了。谢谢您,兰赫尔先生。我想,我已经做出了我的决定。”

    她与科斯莫•兰赫尔不同。她是在死亡的危急关头,愿意向影子商人求助,决绝地孤注一掷的人。是什么在那一刻驱使了她的灵魂?

    是愤怒吗?是不甘吗?是求生欲吗?

    那只是因为,她受不了在那一刻、以那种方式死去。

    在那一刻,她是如此地不甘愿、不情愿,所以,她才会做出这样的决定。这甚至与巴德无关。

    很多人或许会以为,她是因为不甘于巴德可能的背叛,所以才会与影子商人合作。不,不是这样的。

    巴德从未背叛她,而哪怕巴德真的背叛了她,放任红叶信徒将她选为红叶的祭品,在那一刻,她也是为了自己的生命而做出这样决然的选择。

    那是她亲自选择的一场赌博。

    在意识到这一点的一刻,艾琳就明白了,她终究会交换回那份末日的记忆,即便那可能会带来极端可怕的后果。

    那虚幻的爱情早已撒手远去,与她无关;那真实的真相却是她可以握在手中的。那才会是她的未来——她能够选择的未来。

    巴德和凯瑟琳都已经死了,剩下的只有艾琳•吉奥克。

    她不想因为那已经死去的爱情之花,而选择一场慢性死亡。

    于是,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与满脸疑惑的科斯莫告别,打算前往旅馆。

    在离开之前,她对科斯莫说:“在托雅,随波逐流只能带来死亡。兰赫尔先生,请不要相信任何人,你应该亲手握住自己的命运。”

    科斯莫•兰赫尔怔在那里。

    不一会儿,艾琳就已经来到了旅馆。

    “看来,你已经做出了选择,艾琳。”科恩夫人微笑着说,“不出意外。”

    艾琳自嘲地笑了一声:“我从来都是这种人。”

    看似温和平静,实则执拗傲慢。

    “选择真相从来不是什么坏事。”科恩夫人微笑着说,“认清自己,也从来不是什么坏事。”

    艾琳默然不语,然后从口袋里拿出了巴德的那瓶记忆,放到了科恩夫人面前的柜台上。而科恩夫人则拉开了身后的柜子的其中一个抽屉,从中拿出了一个记忆瓶子,同样放到了柜台上。

    “那么,选吧。”科恩夫人说,“你还有最后的后悔机会。”

    “不。那没有意义。”艾琳摇了摇头。

    她伸手拿起了自己的记忆瓶子。

    在那一瞬间,冰凉的触感已经蔓延至她的大脑。一片空白之中,她自己都不明白自己看到了什么。

    她看到……一份文件。

    她看到自己在一栋建筑里行走,然后,她走进了一个昏暗的房间,看到了一份文件。那似乎是一份死者名单,像是在统计某场事件造成的损失。

    她隐约意识到,那是她在某一次时间的旅行中望见的。这是在过去的托雅。

    周围空无一人,光线昏暗。她有些犹豫、有些好奇。然后,她打开了那份文件。

    在那一瞬间,她恍然大悟。

    凯瑟琳,人们通常叫她,凯瑟琳•巴德。

    这是因为,她与巴德结婚之后,使用了巴德的姓氏。

    至于她自己的姓氏,她早已经放弃了。毕竟,她的父母家人,都已经死在了几十年前的那场一夜末日之中。那场由神明亲手造成的灾难。

    一位神明屠戮了一座城市,而她是那座城市仅剩的幸存者,因为神明吃饱了,所以放过了她……是吗?

    不是吗?

    她望见那条至关重要的信息。

    “幸存者:0。”

    于是在那一刻,她感到天崩地裂、世界倾塌。怎么会这样?她不可思议地想。

    她早已经死了,是吗?她早已经死了!

    艾琳猛地睁开了眼睛,喃喃说:“那是……我?”

    她的身影闪烁着,若隐若现,好像下一刻就将要消失了。她困顿的大脑无法理解发生的这一切,不明白自己怎么会从一开始就不存在。

    科恩夫人不慌不忙,慢条斯理地说:“三十多年前,凯瑟琳来到了托雅。她自我介绍说,是为了复仇才来到托雅的。这种事情屡见不鲜,所以未曾有人真正了解过她的来历。

    “一个相当有意思的事情是,人们对于来到托雅的外来者的过去,几乎是一无所知的,毕竟,那是「托雅之外」,而托雅之内就已经是一个小小的微型世界了。

    “因此,没有任何人怀疑过凯瑟琳的说法。外来者说什么他们就信什么,事实上,这本来也不需要什么怀疑。

    “凯瑟琳与巴德相知相爱相守,共同度过了三十年。这三十年的托雅是无比和平的,当然,也死了很多人,但总的来说也已经不错了。

    “直到……凯瑟琳被选中成为红叶的祭品。此后的事情一发不可收拾,然后,你——艾琳•吉奥克,你诞生了。”

    说到这里,科恩夫人停顿了一会儿,露出了一个玩味的表情。

    再开口的时候,她换了一个角度来诉说这个故事:“我收藏了许许多多的记忆,了解了许许多多人类与神明的故事。许多令人感到惊奇的事情,甚至都令我感到无聊了。

    “你们的故事之所以吸引我,是因为,你们的命运被包裹在一团更加复杂的历史与时间的迷雾之中,连你们自己都没有意识到。

    “几十年前,巴德与其他的红叶信徒一起,策划了一夜末日。他们造成了如此多人类的死亡,是那场巨大灾难的罪魁祸首。

    “当时的神明与神明信徒是多么的狂妄自大啊,为了在世界之中博得更多的权利与地位,他们就可以如此恐吓普通人。

    “尽管末日只有一夜,但那的确可以称之为末日,因为,那是神明的狂欢与人类的哀嚎共同度过的一夜。

    “许多人死了,许多人死了都无人知晓。许多人即便死了,在调查报告上,也只是寥寥一个数字。那甚至是在许多年之后,才有人乐意来调查那一天发生的事情。

    “我们所认识的「凯瑟琳」,的确是为了复仇才来到托雅的,她借用了一个假身份、虚构了一些虚假的记忆——甚至连这些记忆都有迹可循,反正,只要从我这里买一瓶就行了。

    “为了更好地进行复仇,她选择杀死原本的自己,将自己所有的记忆都卖给了我,而假借了「凯瑟琳」的身份。

    “在你的记忆中,「凯瑟琳」是为了向红叶信徒复仇,才来到托雅的。但是你不觉得,直接向杀死你父母的那位神明,以及祂的信徒复仇,是更加正确的选择吗?

    “所以,这本来就是一个借口、一张面具。是为了隐藏她真正的复仇对象,才特地选择的一个伪装。

    “那么,她是为了什么而来呢?”

    说到这里,科恩夫人望着脸色苍白的艾琳,面露微笑,饶有兴致地说:“三十年前发生的事情,你应该还记得吧,艾琳?

    “作为真正意义上的,为了向「法律」复仇而召唤出更为古老的神明的外来者——作为那场灾难的罪魁祸首,你不应该说点什么吗?”

    第93章 复仇

    如果科斯莫•兰赫尔此时在旁听科恩夫人与艾琳的对话的话, 那他或许会表现得更加惊讶,但也更加恍然大悟。

    毕竟,当他第一次前往杂货铺的库房整理货物之前, 莫尔曾经跟他说过,离那些放置太久的记忆瓶子远一点, 以防被那些记忆淹没,让那些记忆在他身上复活。

    “记忆的复活”。这是莫尔曾经提及过的一个概念。

    如何利用记忆商人的力量, 创造一个新的身份?

    首先, 向记忆商人购买一份记忆——更加完整的、庞大的, 属于另外一个人的记忆。

    其次,毫无保留地接收这份记忆, 全然地接纳、代入、认可。

    最后,将自己原本的记忆全部交给记忆商人, 忘掉原本的自己、承认崭新的自己。事实上,这一步就可以抵消第一步所需要的代价。记忆换记忆, 这就足够了。

    而喜欢有趣记忆的记忆商人, 会对这样的做法乐见其成。

    当然, 这样的做法还是十分粗糙、简陋,会与许多既有事实产生冲突,比如人际关系、住所财物等等。

    但是,在「凯瑟琳」的记忆之中,进入托雅之前的最后记忆, 她只是在图书馆的旧报纸上,看到了一份死亡名单, 并且从中发现了自己父母的名字, 然后就启程前往了托雅。

    这是一份可以「安排」的记忆。

    换言之, 无论创造「凯瑟琳」这个身份的幕后黑手是为了什么, 他们只需要在「凯瑟琳」这个身份诞生之后,给她创造出不得不前往托雅的理由就可以了。

    而等到凯瑟琳来到托雅、等她再也无法离开托雅,在托雅之外的那种种矛盾之处,就成了无关紧要的事情,因为凯瑟琳自己再也不可能发现了。

    幕后黑手想必是如此胸有成竹的。

    创造一个虚假的身份,以虚假的身份来到托雅。因此,没有人会怀疑,就是这个外来者心怀鬼胎。

    随后,他们会让凯瑟琳再从记忆商人这儿购买一份记忆——让她回归本来的身份,完成来到托雅的目的,接着,再将这份记忆卖出。

    一切天衣无缝。凯瑟琳就只是凯瑟琳。她可以继续与巴德的爱情、继续自己无望的复仇之路。

    直到……凯瑟琳成了艾琳,成为了时间旅行者。

    她在时间的缝隙角落,看见了真相的帷幕,并且,因为简单的好奇心,而亲自伸手揭开了假面。她让自己望见了那不可思议的残酷真相。

    她从一开始就是虚假的。

    从一开始,她就只是一份记忆。所以,记忆与影子的结合,才会如此顺利、如此简单。她是建构在虚假与主观之上的平庸生物,根基摇摇欲坠、记忆轰然倾塌。

    “但是……”艾琳用最后的理智,艰难地询问,“为什么你……”

    为什么你会配合他们的行动,记忆商人?你有什么必要这么做?你不是托雅之中的旅馆吗?你何必要参与人世间神明的纷争?

    整件事情,如果没有记忆商人的配合、没有这一来一回的记忆交换,那么幕后黑手的巧妙想法怎么也不可能成真。

    科恩夫人依旧维持着那种淡漠的笑意。

    她说:“我的力量,一半来自托雅,一半来自月亮。”

    托雅的旅馆在更早之前就已经有了雏形,成为了记忆收藏家,但的确是在如此之多的神明们来到此地之后、的确是在一夜末日发生之后,才真正成为了众所周知的记忆商人。

    多少人已经遗忘,记忆商人其实是月亮的眷属。

    月亮陨落之后,其散佚的力量被托雅的旅馆捕获,成为了记忆商人的力量来源。

    科恩夫人用一种冷漠的语调继续说着:“一夜末日发生的时候,尽管是时间的信徒主导了这场末日,但是,红叶不问世事,对自己信徒的野心不闻不问。

    “是星之神明达文波特•马库斯杀死了太阳与月亮。或许,祂早已经厌恶了太阳与月亮分薄祂的权柄、侵占祂的力量。

    “祂的确是基于星空而来,人们曾经以为,太阳与月亮就是祂的眼睛。可是,当祂逐渐强大,祂却越来越厌恶这两颗眼睛……多么可笑啊。

    “祂杀死了太阳与月亮,因为,在一夜末日的时刻,人类对于星空的恐惧前所未有的旺盛,达文波特•马库斯也就前所未有的强大。

    “你或许会感到好奇,说到底,这又与「法律」有什么关系呢?”

    说着,科恩夫人发出了低低的笑声。

    艾琳的心中涌出了莫大的恐惧与焦躁。她感到头晕目眩,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她又感到自身仿佛稳定了一些——为什么?

    或许是因为,她也不过是这一团混乱阴谋之中的,一朵小浪花。因为足够渺小,所以足够真切。

    她喃喃问:“那么,与「法律」有什么关系呢?”

    “「法律」的力量,来自于法律,但是,更确切一点说,如果只有法律、只有规则,那就毫无意义了——只有审判,才可以真正加深法律的力量。

    “没有审判、没有刑罚、没有震慑力的法律,就是无用的法律!  “千百年来,人类文明的法庭一步步加深了法律的力量。但是,那不够——那不够。那不够满足「法律」贪婪的欲望,祂想要拥有更加强大的力量。

    “什么样的力量才能让祂更加强大?什么样的审判?  “啊,这个问题可再简单不过了,在你了解托雅的用途之后——对于神明的审判!

    “既然审判有用,既然对于弱小的人类的审判已经无用,那么,对于更加强大的生物,不就足以彰显法律的威名了吗?

    “太阳与月亮,就是头两个被「法律」审判的神明。「法律」成功审判了祂们,在时间的信徒与达文波特•马库斯的帮助之下。

    “于是,太阳与月亮熄灭、一夜末日发生、巨大的灾难席卷人类世界——然后,令「法律」欣喜若狂的是,人类居然因此想要审判更多的神明!

    “「法律」是多么迫不及待地加入到人类的阵营之中,是多么急不可耐地成为达文波特•马库斯的帮手啊。

    “你难道不好奇,为什么你会在过去的托雅望见那份档案吗?为什么他们当时在调查一夜末日前后发生的惨案?

    “因为,「法律」是如此急切地收集着证据,等待着审判那些神明的罪状、等待着那傲慢的宣判时刻啊。

    “祂在法庭上看见一个又一个神明,携人类积攒千万年的怨气,在文明之神的帮助之下,痛快淋漓地审判、宣判——一个又一个神明,流放!通通流放!”

    说着,科恩夫人哈哈大笑起来,她模仿着「法律」那种庄重的、严肃的,却又忍耐不住激动与贪婪的语气。惟妙惟肖的模仿。

    艾琳却只能感到一阵疯狂的颤栗。

    这世界是这样的吗?隐藏在那些罪大恶极的神明的审判行动背后的,仍旧是贪婪的神明吗?

    她只能呆呆地望着科恩夫人,茫然地思考着。

    科恩夫人稍微缓和了一下自己的语气,继续说:“而使他们猝不及防的,就只是托雅这个地方本身。在托雅还是达文波特•马库斯的神国的时候,没有人发现托雅的秘密。

    “因为,那个时候的托雅只是普通的神国,只倒映着达文波特•马库斯自己的认知。

    “达文波特•马库斯贪婪地想要用自己的神国来囚禁这些神明,成为典狱长、成为众神之神。但是,当越来越多的神明与人类涌入托雅,这面原本完整的镜子,就开始了「破碎」。

    “当达文波特•马库斯自己也因为人类消磨了对于星空的恐惧,而不得不陷入沉眠的时候,「法律」暂时接手了托雅。

    “但是,祂是多么惊恐地发现,祂已经无力回天。祂已经无法阻止托雅的破碎了。

    “于是,祂妄图成为文明之神。祂妄图以另外一种方式,让托雅成为祂的文明、祂的神国,以此改变托雅的底层形态,借此来维持托雅的一体性。

    “但是祂也失败了。祂的失败来自于祂的傲慢——天啊,有哪一位神明愿意成为祂的文明的一员?神明可都是如此傲慢的啊。

    “而祂的傲慢也体现在,祂实际上也从未想过,会有人类向祂复仇。  “在祂的眼中,人类是多么的弱小、多么的无用啊。太阳与月亮的信徒,在祂眼里就像是不存在一样。哈哈哈,多么可笑啊!”

    说着,科恩夫人就忍不住笑了起来。

    人类是多么复杂的生物啊,一边审判着神明,一边又的确虔诚地信仰着神明。因此,受到「法律」审判、受到达文波特•马库斯攻击的太阳与月亮,祂们的信徒,也的确暗中筹谋着复仇与反击。

    事实上,“时间”也囊括其中,毕竟红叶信徒的野心才是罪魁祸首。但是,这些太阳与月亮的信徒,首先瞄准了相对弱小的「法律」。

    “法律”与达文波特•马库斯利用着人类,同时也从未在意过这群弱小的生物。

    在这个过程之中,记忆商人只是因为受到月亮的力量的恩惠——同时也因为这场面如此有趣,而提供了有限的帮助。

    她甚至没有也没有提供什么帮助,只是在提供记忆的时候爽快了那么一点。

    而最终的结果就是,那个外来者,的确在托雅的杂货铺,对「法律」乃至于整个托雅,造成了重重一击。

    三十年前,她究竟召唤了什么古老的神明?

    但在这一刻,艾琳已经不在意这个问题了。她听着那个的确与她有关、但是又与她完全无关的故事,感到惊叹和唏嘘。

    “这一切,就仅仅只是发生在,过去几十年间吗?”艾琳几乎不敢相信。

    科恩夫人露出了一个笑容,但很难形容那个笑容的复杂程度。那当然不是愉快的、轻松的,那是某种自嘲的、同时也揶揄的笑。

    “人类文明正在蓬勃发展,正成为宇宙之中的庞然大物。而那些被人类遗忘的、被人类流放的神明,又将何去何从呢?

    “我不能说我有多赞同莫尔的主意。但是,那起码是一个方案。”

    第94章 虚假

    艾琳沉默地坐在那儿。

    她已经了解了自己的来历、了解了真相。或许她可以就在此刻消散, 如同一抹终究无法见到阳光的影子。这正是她来到此地之前的想法——这趟行动可能会造成她的死亡。

    但是,她也可以选择不死,继续活下去。因为, 她已经意识到,支撑她活到现在的, 只是她自己的理念、自己的认知。

    她认定自己是活着的,那么她就是活着的。这就是托雅的规则。她可以继续在古往今来的托雅穿梭往来, 直到时间最终收容她的灵魂、她这个扭曲的生物。

    不过, 如今她并未去考虑那些事情。她的身影明灭不定, 但她的心中只有一片空茫。

    她垂下眼睛,望见自己放在膝盖上的一双手。那是真实的、温暖的。她从未觉得这是虚假的。但是, 在这一刻,她已经知晓, 构建她的一切——都是虚假的!

    莫名地,艾琳感到眼眶一热。她是多么不想承认自己此刻的软弱, 但是, 当她将注意力从那些复杂的神明争端转回自己的事情之后, 她才意识到,这是多么令人难以忍受的、残酷的真相。

    她是一场彻头彻尾的虚假。

    “巴德曾经跟我说起过你。”科恩夫人在这个时候突然说。

    艾琳下意识望向她。她自己都不清楚,她在此刻希望得到一个怎样的回应。

    科恩夫人自顾自说下去:“他说,他是你一切苦难的根源——你恐怕也听他这么说过,在那封信中。经由科斯莫•兰赫尔, 这封信与这瓶记忆,终究还是回到了你的手里。

    “可是, 你应该没想过, 他为什么会这么说。红叶信徒的确造成了一夜末日, 但是, 并不是他亲手杀死了你的父母,也并不是他让那些神明去杀死你的父母。

    “事实上,你的父母也根本不存在,至少,你记忆中的父母与你无关。  “所以,他这么说,是因为,如果他没有想要让红叶获得更多的力量、更高的地位,如果他没有造成这场一夜末日,那么,太阳和月亮就不会被「法律」审判,就不会死。

    “那么,太阳与月亮的信徒就不会想要复仇,就不会谨慎地选择创造一个虚假的身份——那么,凯瑟琳就不会出现在这个世界上了。

    “所以,当他自信满满地提出一夜末日的计划的时候,他怎么会想到,一个基于复仇而诞生的、扭曲又虚假的影子,在多年之后用一把爱情之火烧穿了他的灵魂呢?

    “他这么爱你,是因为他亲手创造了这个虚假的爱人。”

    他亲手创造了凯瑟琳,用复仇的火焰。而多年之后,爱情的火焰却反而杀死了他自己。

    不知不觉之中,艾琳的唇角露出了一抹讽刺的微笑。她自己当然不知道,当她这么笑着的时候,她的目光是多么的复杂,她的眼眶已经盈满了泪水。

    不是为了爱情——怎么可能只是为了爱情?是为了这份命运本身。

    他知道真相的时候,凯瑟琳一无所知;而她知道真相的时候,巴德的时间已经宣告了终点。

    他们会在时间的尽头重遇吗?

    就在这一刻,艾琳恍然地望向科恩夫人。

    她说:“所以,你是这么地想要巴德的那瓶记忆。”

    这是一个多么完美的、有趣的、悲剧的爱情故事。巴德制造出那个记忆瓶子的时刻,就是这个故事最为有趣的时刻。因为,彼时,他们一个正接近故事的末尾、一个正接近故事的开头。

    记忆商人是多么迫不及待地、急不可耐地想要收藏这份记忆啊。

    “是的。”科恩夫人大大方方地承认。

    得知真相,不一定会让艾琳死去。但是,科恩夫人却暗示她往这个方向去想。

    多年之前连死亡都无法自己选择的凯瑟琳,在成为艾琳之后,必定会选择逃出这慢性死亡的牢笼,宁愿去迎接真相、迎接死亡,起码这是她亲手选择的道路。

    但她不会死,那朦朦胧胧的预感只是将她诱导向了另外一个方向,让她做出了错误的判断,让她将巴德的记忆亲手交给了记忆商人。

    现在她还想得到巴德这份记忆吗?或许那已经是她唯一能够握住的真实了。

    ……但是,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笑了起来。

    科恩夫人也有些疑惑地望着艾琳,不明白她这个时候的发笑是为了什么。

    “谢谢你将真相告诉我。”艾琳喃喃说,“这就已经足够了。”

    科恩夫人意外地挑挑眉。

    随后,艾琳与科恩夫人告别,然后离开了旅馆。

    科恩夫人坐在那儿,若有所思片刻,然后抱怨着说:“人类可真难懂。”

    离开旅馆的艾琳并不知道科恩夫人的抱怨,或许她知道了也不会在意。夜幕已经彻底笼罩了托雅镇,艾琳在街道上漫无目的地走了片刻,一时间竟然不知道应该去哪里。

    想了片刻,大脑中就自然而然地冒出了一个地方。

    她去拜访了科斯莫•兰赫尔。

    科斯莫开门的时候,吓了一跳,因为艾琳此刻面色惨白、目光枯寂,像是遭遇了一场大变。

    他连忙问:“您还好吗?”

    他给艾琳倒了一杯热水,想了想,又把大橘抱到了艾琳的边上。大橘瞥了他一眼,小声地「嗷呜」抱怨了一下,然后就懒散地趴在了艾琳的身边。

    艾琳因为科斯莫这笨拙的安慰而笑了一下。

    她沉默了许久,直到科斯莫都有点不合时宜的走神的时候,她才终于开口。

    “我是一抹存在于托雅的幻影。”艾琳说。

    “呃……什么?”科斯莫傻呆呆地望着她。

    艾琳说:“我的记忆根本不存在。即便存在,也是另外一个人的记忆,只是记忆商人的一份藏品,不知道属于哪个倒霉鬼,然后又成了我的记忆。”

    科斯莫彻底听迷糊了。

    就在这个时候,艾琳突然问:“兰赫尔先生,你又来自何方呢?你连这个宇宙的情况都不清楚,却还是出现在了托雅,并且平平安安、相安无事地活到现在。你又是什么情况呢?”

    “我?”科斯莫一怔。

    他大概意识到,艾琳或许是察觉到自己的出现与存在有什么问题,所以才会心灰意冷。或许是因为同为外来者,又刚巧在不久之前进行过谈话,所以艾琳才会找过来。

    但是艾琳的问题却令科斯莫有点为难,他也不知道应该如何回答,因而陷入了长久的沉思。

    不远处,小黑与花花对视了一眼,然后走了过来。它们想阻止科斯莫继续沉思下去,以免发生什么「问题」。

    但是就在这个时候,科斯莫自己却轻轻松松地说:“或许我也只是存在于托雅的一抹影子吧。”

    艾琳不由得一怔。科斯莫的三只猫同时竖起了耳朵,露出了惊讶的表情——虽然猫脸上露出这种表情,还真是相当高难度。

    “你问我,我是什么情况、我来自哪里……我当然可以跟你说说我的故乡,说说我那些朦胧又遥远的记忆。想要证明的话,那就在莫尔的认知世界里挂着呢。”

    科斯莫的语气还挺认真。

    “但是,记忆可以是虚假的、身份可以是编造的、经历可以是胡诌的、认知可以是虚构的……在托雅,一切原本就都可以是虚假的。

    “比如说,我可以说,世界已经毁灭了,我是最后的幸存者,而你们所有生物,包括神明啊人类啊,乃至于如今的托雅镇,都不过是托雅倒映了我的认知,为我塑造出来的一个虚假的世界而已。

    “所谓的「托雅之外」,说不定实际上根本就不存在。我们只是在镜子的碎片之中,在空茫而黑暗的宇宙之中无望的流浪而已。”

    最后那几句话,科斯莫是用开玩笑的语气说出来的,但艾琳却好似确认一般地看了科斯莫好几眼。

    “只是开个玩笑啊。”科斯莫强调了一下,然后继续说,“所以,托雅就是这样的地方。托雅的真实就建立在虚假之上。任何假说都可以成立。

    “即便不成立,托雅也可以让它成立——托雅本来可以让虚假的东西,变成真实。

    “虽然我不知道艾琳女士你在困扰什么,但是,原本不存在的东西,经过了托雅的映照,说不定也可以存在了——这听起来可真像是一个恐怖故事啊!”

    科斯莫干笑了一声。

    艾琳似乎是在怀疑自己的存在是否真实。但是,在托雅,真实与虚假有什么意义吗?倒不如说,这里的真实与虚假本来就是颠倒的、错乱的。

    在托雅生活久了,科斯莫也开始怀疑自己的存在。

    毕竟,远离自己的故乡如此之久,那些记忆与经历都变得模糊扭曲,仿佛根本不存在、仿佛只是错觉。人类能永远记得几十年前发生了什么吗?不,他们疲倦无用的大脑迟早会把那些记忆遗忘。

    作为一个平庸的、弱小的人类,学会自我欺骗、学会心理安慰,本就是为了活下去而不得不做的事情。

    科斯莫就这么坦然地接受了自己的「小问题」。

    他深知,在托雅这样一个拥有奇异的、不可思议力量的地方,他迟早有一天会被卷入其中。那是不可名状的漩涡、那是疯狂又扭曲的世界。

    他同样也知道,无论是莫尔的做法,还是托雅对他的那种有求必应,似乎都暗示了某种不明不白的真相。他已经意识到了问题所在——他的意思是,问题就在他自己身上。

    但他还是想要活下去。

    不管问题的答案是什么,他都想要活下去。

    不管是睁开眼睛望见这个世界,还是闭上眼睛否认这个世界,他都想要活下去、想要和他的三只猫一起活下去。说不定,他未来还可以去托雅的不同认知世界旅行呢?

    他不是一个格外聪明、理智、果决、勇敢的人类。他十分敬佩那类人,但他不是。他是一个平庸、并且自认平庸的人类。

    科斯莫的坦然让艾琳怔了一会儿。

    随后,艾琳苦笑了起来:“兰赫尔先生……对不起,我始终轻视了你。”

    “啊?”科斯莫有点茫然。

    “我比你更加胆怯,却用傲慢来伪装这种胆怯。”艾琳喃喃说,“我恐惧这现状、抗拒这现状,但从未想过……如果我接受这现状,那么情况其实也没有坏到哪里去。”

    她是一个虚假的生物。可这里是托雅。在托雅,虚假就是真实。不要在意「真实」或者「虚假」的称呼与表象,去望见本质、去感受本质。

    你活着吗,艾琳•吉奥克?

    你活着吗?

    ——她当然,活着。

    她终于在这一刻,睁开眼睛,望见了这个世界。

    也同样是在这一刻,科斯莫望着艾琳,隐约意识到这位女士身上发生了什么奇妙的变化。他当然说不上来这种变化是怎么一回事,或许莫尔或者科恩夫人会知道。

    但是此刻,他只是安安静静地望着艾琳。他想,这总归不会是什么坏事吧?

    很快,艾琳回过神,望向了科斯莫。她笑着说:“科斯莫——我可以这么叫你吗?从年纪上说,我都可以说是你的好几倍了。总之,谢谢你。”

    “呃……不用谢?”

    科斯莫暗自琢磨了一下,然后恍然大悟——看起来,他是用几句鸡汤说服了艾琳。

    果然,鸡汤有用!

    虽然艾琳已经振作了精神,但短时间内接收了太多信息也让她有点疲倦。她大致上整合了一下信息,然后将事情原委告诉了科斯莫,之后就与科斯莫告别了。

    科斯莫听得目瞪口呆,愣愣地望着艾琳离去的背影。

    他感觉一阵发懵——要是艾琳早点把事情的真相告诉他,那他说不定还不会那么理直气壮地说出自己的想法;但是,这顺序一颠倒,他反而成功让艾琳振作起来。

    这可真是奇妙的命运。他暗想。

    然后,他转过身,看见他的三只猫猫整整齐齐地蹲在不远处。三只猫的目光都非常严肃,连大橘都十分严肃。

    他茫然地与他的猫猫对视着。

    过了一会儿,小黑说:“所以,你已经意识到了喵?”

    “什么?”

    “你是一抹虚假的影子喵。”

    “啊??”

    科斯莫再一次目瞪口呆了。

    不是……他没有意识到啊!他那只是为了安慰艾琳才这么说的……怎么他也是假的啊!

    第95章 碎片

    当科斯莫「不小心」了解到自己身上的真相的时刻, 莫尔正在开会。

    和镇长先生、局长先生,为了夏之庆典的事情开会。

    这场会议的气氛一度十分僵硬,因为镇长先生时不时就会暗讽之前「法律」被其他神明围攻的事情。这让局长先生十分不高兴。

    ……科恩夫人和红叶也不知道去哪儿了, 只留下他一个在这儿应付这两个麻烦的家伙。莫尔在心中抱怨着。

    好不容易把庆典的事情谈完了,镇长先生和局长先生还在彼此冷嘲热讽, 莫尔实在是受不了了,就随口找了个别的话题:“说起来, 我们来到托雅也好几十年了吧。”

    “是啊。”镇长先生给了莫尔面子, 顺着他的话继续说, “我成为托雅镇的镇长,也已经三十年了。”

    红叶在三十年前定格了他的时间, 因此,即便三十年过去, 他也仍旧保持着这个相貌。他并非虔诚的红叶信徒,但绝对是忠实的红叶选民。

    局长先生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冷哼。曾经, 在「法律」管理托雅的时刻, 局长先生才是这份权力的代理者。

    某种时间的残酷感统治了他们的灵魂, 让镇长先生并未在此刻嘲讽局长先生。

    他们都沉默了片刻。

    随后,莫尔说:“所以,你们了解托雅的历史吗?”

    镇长先生与局长先生面面相觑,不明白莫尔为什么会问及此事。不过,考虑到前段时间莫尔搞出来的「大动静」, 或许他只是产生了一些感怀的情绪。

    镇长先生便配合着说:“托雅是漂浮在宇宙之中的一抹碎片。这抹碎片曾经被达文波特•马库斯捕获,成为了祂的神国。

    “不过, 因为星之神明的衰弱, 所以祂最后放弃了托雅的所有权, 将其转交给了「法律」代管。「法律」并不如曾经的达文波特•马库斯那般强大, 所以,祂只是拥有「管理权」,而非所有权。

    “如今的红叶,与您,情况也是一样。”

    除却达文波特•马库斯,之后的所有神明,都未曾拥有托雅的「所有权」。

    即便是那位星之神明,祂宣称自己拥有托雅作为神国,但是从祂之后又放弃托雅的情况来看,祂对于托雅的掌控,也并非彻底。

    局长先生冷冰冰地说:“这是我们都知晓的信息。”

    镇长先生便冷笑着说:“那么,您能补充什么吗?”

    他说的都是镇民们耳熟能详的故事。因为足够熟悉、普通,所以才不会出错。他十分想看看,这位警局的局长,能说出什么有意思的信息。

    局长先生沉思片刻之后,突然望向了莫尔。他的话让莫尔也陡然惊讶了一下。

    “您知道,为什么「法律」会选择成为文明之神吗?”局长先生的表情严肃,语气平静,“即便祂再怎么傲慢,祂也应该知道,其他神明不可能尊他为文明。”

    莫尔若有所思地说:“这倒是让我想到了一个传闻。”

    镇长先生的表情微变,他连忙说:“您是指……「托雅是破碎的文明之舟」这个说法吗?”

    这个宇宙之中,所有生物,即便是神明,都只是在宇宙的真实与虚幻两端漂浮着。他们的坐标会随着他们的生活、他们的认知而变动。

    神明的坐标更为广大、涵盖更多的范围;更加孱弱的个体的坐标则更加狭窄,同时也相当脆弱。

    这些孱弱的个体不甘于此,因而以集体之力打造属于他们自己的文明之舟,以整体的形态在宇宙之中漂浮与探索,这样也就能够拥有更庞大的力量、更安全的领域。

    但是,文明之舟的成型需要更加漫长、更加复杂的努力。那更加需要脚踏实地与悉心求索。

    在传闻中,有一个文明曾经打造出了一艘半成品的文明之舟。半成品还不足以维持他们在宇宙之中的探索,于是,这艘文明之舟很快就破碎了。

    而托雅,就是这覆灭的文明之舟的碎片。

    “……「法律」,在托雅的某一个荒废的认知世界之中,确认了这个文明的存在。因此,祂才会决意成为文明之神,并非全然以托雅的这个神明为依托,而是以那个覆灭的文明为依托。”

    局长先生静静地说,他或许已经保守这个秘密许久,直到此刻——直到「法律」的力量彻底消散,他才终于将这个秘密和盘托出。

    那甚至让他严肃僵硬的面容,稍微舒缓了一些。

    镇长先生目瞪口呆地望着他,甚至都忘了嘲讽,他只是怔怔地说:“这、这怎么可能……托雅怎么可能拥有废弃的认知世界?”

    “并不是不可能。”莫尔若有所思地说,“镜中的认知世界一经倒映,就不会消失,也很难发生重大改变。即便认知世界的主人死去,认知世界也仍旧会存在。

    “只不过,那就是我们很难进入的认知世界了。「法律」曾经是托雅的管理者,祂说不定就有闲心去探索那些不为人知的认知世界,然后有所发现。”

    镇长先生只觉得不可思议。

    片刻之后,他找到了那种不可思议的感受的来源:“可是,托雅已经如此强大了。如果那只是文明之舟的碎片——不,如果托雅就是文明之舟,它怎么可能破碎?!”

    这是一面强横无比的、连神明的认知世界都可以倒映出来的镜子。如此坚固、强大、悄无声息,怎么可能只是文明之舟的半成品?

    莫尔也稍微有点想不明白。毕竟,他也是今天才第一次听闻这事儿。

    这个发现是「法律」成为文明之神的重中之重,所以肯定不为人知。局长先生作为「法律」的选民,恐怕也是唯一一个能够了解此事的人类,毕竟「法律」还需要祂帮忙。

    不过……一个不为人知的文明?

    莫尔感到一丝微妙的预感——那会与沈栖的来历有关吗?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轻柔的声音响了起来。红叶的身影从角落的阴影处浮现出来。尽管红叶总是如此神出鬼没,当她开口的时候,在场的其他三人还是吓了一跳。

    “你们如此困惑,是因为,你们将事情发生的顺序搞反了。”

    他们都望了过去。

    “并非那个文明先诞生,然后才创造了托雅作为他们的文明之舟;而是,托雅就是这个文明的发源地。”红叶语气淡淡,“所谓的破碎的文明之舟,只是后世以讹传讹的说法而已。”

    镇长先生和局长先生都没想那么多,只是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但是莫尔却皱了皱眉,隐约察觉到一丝怪异。

    红叶为什么突然在这个时候为他们解惑?

    作为「时间」,红叶当然对宇宙中发生的事情了如指掌。但是,宇宙中发生的事情无穷无尽,红叶也不可能对所有事情都感兴趣。

    因此,红叶既然提及了这个文明,就说明那是红叶感兴趣的、说不定与红叶自身相关的事情。

    那会是什么?

    莫尔还在沉思之中,镇长先生与局长先生已经起身告辞了。他们看出来,红叶似乎是来找莫尔的。

    等他们离开,红叶便说:“到时间了。”

    “什么?”

    “科斯莫•兰赫尔,或者说,沈栖,将要做出那个选择了。”红叶语气平淡,“你不觉得好奇吗?”

    相比较好奇,莫尔现在更加在意的是另外一个问题:“终究还是没能拖到庆典结束啊。”

    红叶笑了一下,低声说:“如果他的选择如我们所愿,那么庆典自然能顺利进行;如果他的选择背离了我们的想法,那么,庆典是否能进行下去,已经无所谓了。”

    莫尔点了点头。

    红叶默然片刻,然后说:“你想知道托雅的真实来历吗?”

    莫尔怔了怔,不假思索地、果断地点了点头。他戏谑地说:“看来,这与你有关?”

    “可以这么说吧。”红叶叹息着,“走吧,我们去找科斯莫。路上我跟你讲。”

    他们一起走出了杂货铺。

    “在「宇宙」刚刚诞生的时刻,祂只知道「我」。”红叶说,“那个时刻,语言还没有意义,一切都只是将生未生的状态。那是一个懵懂的、初生的概念。

    “你肯定了解那些传说。宇宙、时间、生死、虚实。自「宇宙」诞生,又有三位神明从祂的认知之外诞生。这就是我与生死、虚实的来历。

    “我们曾经度过一段其乐融融的日子。当然,那不能说有多愉快或者轻松。在最古老的纪元里,这些概念都未曾生发。那是混沌朦胧的日子,我们如同初生的婴儿,慢慢探索着这个世界。

    “那是一个连时间都不能生而知之的年代。因为,一切都没有诞生、一切都没有发展,宇宙也还是懵懂无知、一片荒芜的。

    “或许你可以把这个年代,称为最古之纪元。那是相当漫长的日子。我们平静地、无聊地生存着,像是在等待着——等待着更多的东西,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加丰满和有趣。

    “当然,时不时地,还是有一些神明诞生。但即便如此,整个宇宙也还是太过于空旷了。

    “在我们都期待的漫长时光之中,宇宙也的确慢慢发展了起来。各种生物、各种星球、各种文明、各种神明,这个原本空旷的世界被填满了,变成了彩色的模样。

    “那是发展的、蓬勃的年代。一开始显得缓慢,但是一旦开始发生,那么一切都像是车轮一样滚滚前进,像是被时间加快了脚步。当然,或许我那个时候也的确衷心期待着这一幕。

    “这是初生之纪元,自我们四位古老神明之后,世界终于迎来了热热闹闹的其他生物。

    “当然,正如你所知道的那样,变故也是在这个时候发生的。神明是认知之外,在这个时候第一次被某一群生物提及,然后,在短时间内席卷了整个世界,成为了一个共识。

    “事实上,单是意识到这一点,就已经极大地削弱了神明的力量。因为,那让「神明」这个概念,成为了他们的认知之内,成为了「可知」的对象。

    “神明们总是希望自己不可知,希望自己能永远保持神明。当宇宙空旷的时候,祂们能做到,因为广袤的世界足以容纳祂们的存活;但是,当宇宙变得热闹的时候,这事儿就不那么容易了。

    “连四位古老神明的力量,在此刻也被削弱了。力量是我们存在的根基。因此,祂们生平第一次感到了恐惧。

    “恐惧。神明的恐惧。这才是达文波特•马库斯最初诞生的来源。「宇宙」的恐惧是祂的第一缕力量。因此,「宇宙」的确可以说是达文波特•马库斯的父亲。

    “当然,要等到近古之纪元,等到数量足够庞大的生物点燃对于星空的恐惧,达文波特•马库斯才得以真正诞生。

    “但是,在近古之纪元之前,在初生之纪元之后,变故发生了。那是苦痛之纪元。”

    他们一路走来,红叶就说了一路。最后,他们的脚步停在科斯莫•兰赫尔的住所楼下。

    红叶抬头望着楼上亮起的灯光。那是夜幕之中唯一的光源,像是一颗明亮的星星——像是一颗闪闪发光的眼珠,点缀在无穷无尽的黑暗之中,倒映着世间的一切。

    “「宇宙」寄希望于,我们承认祂为父亲、尊祂为父神,借此得以稳固自己的力量。但是,我们都不愿意。这让祂无比愤怒,有一日就想将我们吞吃入口,成为祂的力量之一。

    “我们进行了反抗。生死撕裂了祂的身体,虚实撕裂了祂的认知——而我,我撕裂了祂的眼睛。祂是怎么认知自己、怎么认知这个宇宙的呢?

    “当然是通过祂的「眼睛」。  “在祂的眼睛之中,甚至诞生了宇宙的第一个文明,也是祂最心爱的文明。祂的眼睛的破碎,也意味着这个文明的覆灭。

    “所以,祂破碎的眼睛,就倒映着这个宇宙、这个文明、以及祂自己。祂的眼睛的最后碎片,千万年来始终漂浮在这宇宙之中,孤独地寻找着自己永无可能的归宿。

    “这就是托雅的来历。这就是托雅。”

    第96章 真相

    为什么托雅是真实国度?为什么托雅是一面镜子?为什么这里可以倒映出一切生物的认知世界?

    归根到底, 是因为这里是「宇宙」的眼睛。

    初初诞生的、懵懂的宇宙,好奇地望见自己,产生了「我」的概念。祂那空洞的眼睛第一次倒映出自己的模样, 像是一面镜子,让祂明白「这就是我」。

    此后, 在宇宙漫长的发展历史之中,祂的眼睛便记录着、见证着、目睹着世界的变化与发展。一切都基于祂的认知, 一切也都容纳在祂的认知之中。

    祂的眼睛即是这世界的镜子。

    在时间与其他两位古老神明反抗宇宙的粗暴行径的时刻, 时间打碎了这面镜子——祂刺中了宇宙的眼睛。

    这是「宇宙」认知自己的根本, 也是宇宙之所以为「宇宙」的核心。

    因此,“宇宙”再也无法认知自己, 不得不陷入了永恒的沉睡,等同于陨落。

    当然, 「宇宙」的眼睛并非如同人类一样,一定得是长在面孔之上的。那是一个相对虚幻的、笼统的概念。在这个认知意味着一切的世界上, 祂的眼睛就是祂的力量核心。

    “宇宙”始终注视着世间万物, 祂的眼睛中倒映着一切。在宇宙的文明萌发之时, 那第一个文明,或许是巧合,也或许是「宇宙」的私心,就诞生在祂的眼睛之中。

    或许,正是因为这眼睛倒映了如此之多的东西, 所以才能在极端复杂和繁荣的条件之下,催生这个文明。

    或许, 正是因为「宇宙」也感到宇宙如此空旷与荒芜, 所以, 祂才想要让自己的眼睛望见那繁荣的、璀璨的文明之光。

    这强烈的意愿, 最终催生了这个文明。

    而在古老神明反抗宇宙之时,这第一个文明,与宇宙的眼睛一同覆灭,成为了漂浮在宇宙之中的碎片。

    这也就是为什么,红叶说他们之前的想法想反了。

    因为托雅并非诞生在那个文明之后,而是诞生在这个文明之前。甚至于,就是托雅哺育了这个文明的成长与繁荣。

    此刻,莫尔心绪动荡,难掩激动。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同样望向二楼窗口那隐约的光线。

    “所以,沈栖?”他问,“他就是那个文明——最后的幸存者?”

    还不等红叶回答,莫尔就自己摇了摇头:“不,不对。那个文明不可能有幸存者。”

    “他只是一抹影子。”红叶语气平淡。

    “可他是谁的影子?”莫尔忍不住问,“他又为什么会出现在托雅?”

    红叶望着那抹光辉,有一瞬间,忍不住眯了眯眼睛。她说:“他是「宇宙」的影子。”

    “……「宇宙」的影子?”科斯莫忍不住指了指自己,一脸茫然地望着他面前的三只猫,“我?”

    “是喵。”小黑相当悠闲地舔了舔自己的爪子,全然不顾自己的饲主一脸天崩地裂的表情。

    “但我怎么会是什么……宇宙的影子?!”科斯莫稍微有点激动了。

    “喵……别这么紧张。”花花安慰着他。

    “就是喵!刚刚是谁理直气壮地安慰那位女士的!”

    大橘大大咧咧的话简直是在往科斯莫的心上插刀子。

    科斯莫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一屁股坐在了沙发上,然后勉强冷静下来,说:“好吧……好吧。你们之前说的我大概理解了。我的文明——我的故乡,就是宇宙眼睛里的那个文明,是吧?”

    “是喵。”大橘点了点头。

    小黑和花花都察觉到了空气中的紧张气氛,所以干脆就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大橘才不管这些,自顾自就点了点头。

    “所以,已经没了?”

    “是喵。”大橘继续说,“被时间刷刷刷这样那样然后就荡平了喵!”

    科斯莫额头爆出一根青筋——可恶,能不能不要用这种天真活泼的语气!

    小黑一爪子拍在大橘的脑袋上,惹来大橘不满的抱怨。小黑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它说:“我们的文明死在无知无觉的时刻喵。时间的力量不会让任何人类与生物察觉。

    “或者,你可以理解为,他们在睡梦之中迎来了永恒的死亡喵。”

    这话让科斯莫稍微好受了一些。

    他呆坐在那儿,露出复杂而难过的表情。那是他的故乡,覆灭在无人察觉的深夜。而那甚至已经是千百万年以前的事情,甚至与他这一抹孤零零的影子无关。

    “所以……”科斯莫听见自己艰涩的声音,“所以,为什么我会诞生?”

    “因为「法律」的贪婪。”红叶语气冷漠,继续着自己客观的讲述,“祂发现了托雅是一个覆灭的文明,因此产生了以此为凭依,成为文明之神的野望。

    “祂当然不可能以一个覆灭的文明为根基,所以,祂必须让这个文明「复活」。

    “托雅既然是一面镜子,那么,只要「法律」能够足够了解这个文明,那么托雅就能以祂的认知为基础,重新创造出这个文明的住民。

    “换言之,托雅可以为「法律」创造出一个虚幻的、存活在认知世界之中的文明。

    “「法律」进行了很多次的尝试。但,宇宙中第一个诞生的文明,与后世的文明有着相当大的差距。比如说,这个文明根本不知道神明的存在,也根本不知道所谓的宇宙坐标。

    “这是一个诞生在初生之纪元,被宇宙珍爱,因此懵懂无知、傲慢自大的文明。对于「法律」来说,祂可能绞尽脑汁,才终于让自己对这个文明的人类有了大概的了解与印象吧。

    “即便如此,让托雅帮忙创造这个文明之中的人类,也仍旧是一件难事。毕竟,那是一个完整的、复杂的世界。

    “沈栖,以及他的记忆中的家人、朋友等等,是「法律」唯一成功的一批造物。但是,那其实也称不上是「法律」的成功,而应该说是托雅的成功。

    “我之前就说过,托雅是宇宙的眼睛,是宇宙的一部分。而宇宙从未真正陨落,祂只是陷入了永恒的沉睡。换言之,宇宙也是可以被托雅倒映出来的生物。

    “「法律」发现的那个认知世界,究竟是谁的认知世界?究竟为什么会有这样一个覆灭的文明的碎片存在?

    “我不能完全肯定,毕竟时间也会在「宇宙」的周围扭曲。我无法完全确定究竟发生了什么。

    “但是,那个文明已经覆灭,其本身的生物不可能出现在托雅。  “其他了解那个文明的存在之中,唯一可能被托雅倒映出认知世界的,还能让「法律」发现、实验,同时还对此毫无反应的,就只有沉睡之中的「宇宙」了。

    “我猜测,或许是因为达文波特•马库斯放弃托雅,陷入沉睡,与当初宇宙的眼睛破碎、「宇宙」陷入沉睡的情况相似。

    “这种如同镜面一样的情况,使托雅这面镜子捕捉到了「宇宙」最后的一缕力量,倒映出了祂的认知世界。

    “为什么会是那个文明的废墟?或许,是因为「宇宙」足够愤怒、足够痛切,才如此深深地记住了那一幕吧——那个文明的末日。

    “既然有认知世界,那么这个认知的主人,也必定会在镜中世界里拥有一抹影子——「镜中的自己」。但是,因为「宇宙」陷入了永恒的沉睡,所以,这抹影子原本也应该陷入永恒的沉睡。

    “只不过,「法律」的野心最终让托雅唤醒了这抹影子。这是一抹懵懂无知的、未曾继承沉睡中的「宇宙」任何认知与知识的,平庸又普通的影子。但是,他终究是「宇宙」的影子。

    “所以,他才能唤醒沉睡之中的我。”

    莫尔饶有兴致地听着,不禁感叹说:“这还真是神奇。”

    红叶也低声笑了笑:“三十年前,「法律」陨落,无人知晓祂的实验,即便是法律选民,也无法前往那个认知世界。那个认知世界就此封闭。

    “在这种情况下,被唤醒的那抹影子,可能是在无人发现的情况之下,在那个虚假的文明之中,独自生活了很多年。他只是一抹影子,所以他也根本不会发现自己的生活的虚假性。

    “或者说,他只是真的将那个认知世界当作自己的故乡。而他真正意义上的故乡——无论是「宇宙」所熟悉的那个宇宙,还是宇宙中的第一个文明,都已经不存在了。”

    红叶的语气依旧淡漠,但说出了一个相当残酷的事实。

    莫尔却耸耸肩,以一种相对轻快的语气说:“我并不同意你的想法,红叶。认知世界也可以说是他的故乡,毕竟,他真的在那个空空如也的世界里生活了那么久。”

    红叶明显地怔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低声说:“这样也对。或许,那就是他的故乡。”

    他们都沉默了片刻。

    莫尔将事情从头到尾梳理了一遍,然后啼笑皆非地说:“那么,为什么他会离开那个认知世界,来到我们这边,并且成为科斯莫•兰赫尔?你不要告诉我是因为……”

    “是因为信使。”红叶说。

    莫尔一瞬间无言以对。

    “信使的力量与信息有关,那是「虚实」对于自己力量的一次探索与尝试。”红叶说,“兰赫尔家族是达文波特•马库斯的眷属家族。

    “达文波特•马库斯在沉睡之前,并未对自己的信徒、眷属说明情况。因此,这些人类一直想要了解达文波特•马库斯的真实情况,并且进入托雅。

    “十几年前,他们成功地来到了托雅。”

    莫尔点了点头,然后似笑非笑地说:“然后成为了神明们圈养的观测者。”

    这正是他跟科斯莫说过的,第一批成为观测者的人类。不过那个时候科斯莫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那就是兰赫尔家族的成员。

    那所谓的「死于泥石流」的说法,不过是托雅的神明们掩人耳目的假象罢了。这群人类的认知世界早已经成为神明的「温暖家园」。

    他们当时没有将年纪尚轻的科斯莫•兰赫尔带上,可能是想要自己先了解一下情况,或许也存着些许给家族保留血脉的想法。但是,他们真的出事之后,家族唯一的后人却对此一无所知。

    也或许,是彼时尚且年幼的科斯莫•兰赫尔,并没有了解大人们说的话的意思。

    于是,在漫长又痛苦的成长过程之中,科斯莫•兰赫尔变得颓废、沮丧、绝望,并且在阴差阳错之下,同样来到了父辈们灵魂的栖息之地——托雅。

    所以,为什么科斯莫•兰赫尔会变成沈栖?

    “信使比我们中的任何一个,都要更早发现沈栖的存在。那是一个夹在真实与虚幻之间的人类,同时还涉及到独一无二的认知信息,十分贴合信使的力量。

    “但是,如果沈栖只是一直待在那个空荡荡的认知世界,永远成为那个荒芜世界的囚徒,那么这样的发现就没有意义了。

    “信使需要他走出来,同时,作为宇宙的影子,沈栖也有可能改变托雅,乃至于,改变「宇宙」。

    “因此,信使为他安排了科斯莫•兰赫尔这个身份,毕竟「宇宙」与达文波特•马库斯也有一定的关联,这种潜在的关联能够与信使的力量产生共鸣。

    “信使想要静观其变,看看沈栖这抹虚幻的影子能够为这个世界带来什么。

    “科斯莫•兰赫尔的死而复生,就是信使给出的信号。当然,一开始谁也不知道信使的信号究竟意味着什么。但这的确是一个信号。”

    莫尔低笑了一声,他说:“科斯莫恐怕不会为此感到荣幸。”

    “这将他从那个虚幻的世界里拽了出来,让他直面残酷的真实。”红叶说,“不过,在此之前,选择的权力不在他的手上。”

    莫尔微怔,又问:“所以,你的意思是,现在选择的权力在他手上了?”

    “他是「宇宙」的影子,是托雅的主人,是镜中世界的创造者。”红叶缓慢地说,“如果他选择闭上眼睛,那么,托雅中的一切就会消失,宇宙也会陷入沉寂。

    “这样一来,他就可以对信使蛮横的举动进行复仇了。甚至于,他就可以成为新世界的创造者。托雅会为他构建一个崭新的世界,如同那面天空之镜。

    “一切新生的造物,都可以在这个虚幻的、新生的世界里陪他度过崭新的人生。虽然虚假、虚幻,但也足够真实、真切。

    “如果他选择睁开眼睛,继续望向这个世界,那么,这个世界就会继续存在、继续发展、继续演变。我们也仍旧可以存在,仍旧可以安安生生地在托雅之中生活。

    “当然,这样一来,整个世界就会更加受到他的认知的影响。托雅会对他有求必应、宇宙也终有一日将成为他的囊中之物。毕竟,「宇宙」再也不会醒来,只有宇宙的影子仍旧存在。

    “毕竟,他就是宇宙。  “这一切的结果,都得看他此刻的选择——当他得知真相,他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

    莫尔陷入了长久的沉寂,他难以想象红叶所说的「选择」居然是这个意思。

    尤其是他,他这个诞生于托雅的生物,注定将依赖于科斯莫的选择。

    科斯莫闭上眼睛,莫尔会死;科斯莫睁开眼睛,莫尔也会因为科斯莫的认知而发生改变,即便这改变是他自己也不情愿的。

    科斯莫•兰赫尔——沈栖,他是这虚幻的主观世界里唯一的真实。但可笑的是,他其实比所有生物都要更加虚假。

    现在,他们都要等待科斯莫来做出这个选择。

    不过,不知道为什么,一旦想起他熟悉的科斯莫的那种温吞、迟钝、茫然、无害的模样,莫尔就一点儿也不觉得担心了。

    即便那只是一个平庸的人类、即便那只是一个连他自己都自认平庸的人类……

    沈栖也一定能做出最完美的选择。

    这个时候,莫尔又突然想起了什么,好奇地问:“等一下……所以,他的那三只猫是什么情况?”

    与此同时,科斯莫盯着自己的三只猫,产生了相同的疑惑:“那么,你们呢?你们又是什么情况?”

    作者有话说:

    明天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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