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相信

    克莱门特•莫尔巴勒, 是神之不甘。

    那些曾经高高在上的神明,何曾想过自己有朝一日,将被渺小的人类流放至永远无法逃出的囚笼呢?祂们未曾想过, 也未曾意识到这将是祂们的未来。

    这将是耻辱的、痛苦的、绝望的、不可思议的。这是由人的血和神的血共同铸成的血腥的牢笼。

    这就是隐藏在托雅那和平的、美丽的、静谧的假面之下的,真相。

    “虽然这可能有点不合时宜……”科斯莫慢吞吞地说, 带着点犹豫,但他还是感到疑惑与好奇, “神明们究竟做了什么?”

    在他看来, 既然有红叶信徒这样的存在, 那么这个世界的人类与神明的关系,不可能从一开始就是对立而残酷的。

    “你知道安德烈•米尔做的事情。”莫尔说。

    科斯莫点了点头。

    同时, 他想到,在整个托雅镇, 或许也只有莫尔能在这件事情上为他解惑了。那些被流放至托雅的神明,恐怕不会愿意提及自己的过去, 尤其是在如今境况的映衬之下。

    “安德烈的做法其实并不……残酷。”莫尔这么说, 然后露出了一个笑容, “你会觉得这种说法挺怪异的,是不是?他夺走了整个格列高利人的影子,而我还说这不够残酷。”

    科斯莫干巴巴地说:“听起来确实有点奇怪。”

    他望着山下托雅镇模糊的影子,心想,但这种说法, 可是一下子让他有了心理准备。

    “毕竟,这些格列高利人还活着。他们只是不得不成为夜晚的属民, 成为只有在夜间出没的动物。等他们这批失去影子的人死了, 他们的后代又将成为正常的人类。

    “只是这一批人而已。他们的确是悲惨的、不幸的、从此失去了与光明为伍的机会。但是, 比起其他一些神明的做法, 安德烈就已经不错了。”

    比烂的世界。科斯莫心想。

    “或许塞勒斯先生的表现让你觉得,影子商人罪大恶极。但是,在这个世界的历史上,曾经出现过另外一种类似的情况。

    “而那一次,盛怒的神明杀死了那个国家所有的民众,并且诅咒他们的后代都将无法摆脱这恶毒的血脉,都将在成年之前死于人生最快乐之时……

    “这么一对比,你不是觉得安德烈终究还是一个年轻的孩子?”

    莫尔以一种宽容的、带着笑意的语气说着。但是,那笑意的背后,带着某种惨烈的、冷酷的复杂情绪。

    科斯莫无言以对。

    “就拿「心」来说,我曾经说过,祂是个恶神。祂最喜欢那些生机勃勃的生命,最喜欢将这种生命吃下去——并且,祂最喜欢培养那些讨祂喜欢的人类的血脉。

    “该怎么说呢,就像是人类为了美味的口感,而去培育特地品种的水果一样。「心」也做过这种事情,这就是祂的神国的来历。

    “祂吃了父亲、又吃了母亲,然后满怀期待地望着儿子与女儿。祂指望这对儿女如他们的父母一般,是符合祂的口味的。

    “后来,祂慢慢开始喜欢吃心脏。某一天,祂发了狂,就将自己神国里的所有人类都杀了,然后取了他们的心脏来吃。

    “对祂来说,这就像是……就像是一个有钱的人类,因为有一天想要吃鸭心,所以就将整个养殖场的鸭子全部杀掉了。

    “以人类的方式来比喻,你恐怕就能明白了吧?  “对于这些鸭子来说,这是何等的无妄之灾。可是,对于「心」来说,那本来就是祂豢养的食物,祂当然想什么时候吃就什么时候吃。

    “这种事情不是第一次发生,「心」也不是第一个做出这种行为的神。人无法理解神,神也无法理解人。祂们的对立是注定的。”

    科斯莫沉默了许久,沉默到莫尔都向他投来疑惑的目光的时候,科斯莫才像是终于想好了自己要说什么。

    “是我想错了。”他说。

    莫尔饶有兴致地问:“想错了什么?”

    “人与神,没有高下之分,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生物。”科斯莫喃喃说,“这才是这个世界的底层规则。”

    他从没有神明的世界(至少他没见过)来到这个世界,仍旧抱有着某种「神是高人一等的生物」的想法,认为这个世界的神应当如同人类所想象的那样,道德高尚、美好仁慈、宽容大度。

    可是,他的世界的「神」,是由人赋予的定义而来的。

    而这个世界的许多神明,也同样是由人类定义而来。

    人类是多么傲慢的、又是多么谦卑的生物啊。

    他们以人类的傲慢自顾自去定义了神,又以人类的谦卑自顾自去信仰了神。他们未曾平等地正视神明,未曾意识到这不过是这世界的另外一种生物,像是街边的麻雀、像是海里的鲨鱼。

    归根到底,或许是因为力量。

    在人类弱小的时候,他们只能选择臣服于掌握着奇异力量的神明;而当人类强大的时候,他们就将向神明复仇。

    对于人类来说,这是再正当不过的事情。

    但是……但是,这个问题如果真的只是这么简单,真的只是弱小者复仇的故事,那么科斯莫就不会这么五味杂陈了。

    他来到的是一片废墟,即便这片废墟曾是无比辉煌、无比璀璨的文明产物,可他也无缘得见。他所见到的,不过是熊熊烈火燃烧之后的余烬。

    ……或许他应该庆幸,这个世界终究不是他的家乡。

    最后,他问:“那么……人类是怎么做到这一点的?”

    人与神的力量相差如此之大,即便达文波特•马库斯帮助了人类,但那也无法解释,为什么人类能将如此之多的神明——甚至于时间,流放至托雅。

    “你认为神的力量是怎么发生作用的?”莫尔问。

    科斯莫不太明白莫尔为什么从这个地方开始说起,他迟疑了一下,结合自己故土的一些说法,犹豫着说:“不可思议的形而上?”

    “这听起来有点太复杂了。”莫尔笑了起来,“好吧,比如说,我们都知道这山里除了我们两个,还有三只猫在玩耍,是吧?”

    “的确。”

    “但是,如果这个时候有其他人出现,他只看到了我们两个,那么,他肯定会认为,山里只有我们两个。这个时候,如果我们跟他说,山里还有三只猫,那么他的回答会是?”

    “相信,和不相信。”

    “是的,他只有这两种选择。”莫尔点了点头,“至于寻找、确认,那是之后的事情。他可以选择不假思索地相信我们的说法,也可以选择怀疑和不相信,然后自己去寻找一个答案。

    “他当然也可以选择忽略,但是那种模糊状态暂时不是我们现在要探讨的情况。总之,面对这个问题,他的选择是相信我们的说法,或者不相信。

    “他并不是自己「发现」这个问题,而是被「告知」这个问题。他被告知了一个与其认知不匹配、不相符的事情,所以他得对此表现出某种态度。

    “神的力量,就是认知之外。  “就像你说的,「不可思议」。人类面对不可思议的事情,就会认为那像是神明的力量一样。

    “还是拿你的猫举例。我们知道这三只猫在山里,是因为我们亲眼目睹,这是我们「知道」的事情。

    “可是,后来者并不知道我们亲眼目睹;考虑到他是个普通人,他也不可能看到我们亲眼目睹的事情。这是他认知之外的事情。

    “所以,对他来说,我们所说的,这山里有三只猫的事情,就像是一个不可思议的预言一样。而如果对方之后又确认了这一点,那他说不定会觉得我们两个就是神。

    “当然,这个例子有点简单和滑稽了。但是,比如说,这不是三只猫,而是山里有一笔巨大的财富、或者山里有一只吃人的猛兽,情况就更容易理解了。”

    科斯莫缓慢地点了点头。

    人类在蒙昧之时最容易被欺骗、被蛊惑、被诱导。这可以说是孩童,也可以说是人类文明的蒙昧时期。

    神的传闻,即是从人类文明诞生之处就一同而来的诅咒与宣告。

    “人类本身并不拥有神明一般的力量。但是,你肯定也听说过一些「装神弄鬼」的人类。他们之所以能够假冒神明,就是因为他们利用自己的做法,博得了其他人的「相信」。

    “因此,作为神明力量所施予的客体,人类的「相信」就是一种特殊的力量。

    “比如达文波特•马库斯。祂是因生物对于星空的恐惧而诞生的。这种恐惧出现的前提就是,人类「相信」星空之上的确有一个可怕的、疯狂的怪物想要吞食他们。

    “这种「相信」奠定了恐惧的基础,也在根本上导致了达文波特•马库斯的出现。因为「相信」,所以凭空而来地出现了这「相信」的对象。

    “这是倒转因果吗?或许也可以这么说吧,但这本质上只是力量的凝结而已。

    “就好像有一个人相信自己能赚到一大笔钱、相信自己终究会拥有一个美好圆满的家庭,那么有朝一日,当他的确做到了,这钱财、这家庭,可以说是他「相信」的力量的凝结吗?

    “或许人们日思夜想,想到星空之上居然会有一只可怕的怪物,所以就瑟瑟发抖。而有一天,星空真的回应了他们的「相信」,自其恐惧之中诞生了一只的确可怕的怪物……挺有趣的,是不是?”

    莫尔露出了一个相当恶劣的微笑。显然,他有那么一点幸灾乐祸,仅仅因为这可笑的事实本身。

    最后,他甚至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隔了一会儿才擦着笑出来的眼泪,跟科斯莫说:“抱歉、抱歉……每当我想到达文波特•马库斯的诞生,我都忍不住感到好笑——十足的好笑啊!”

    科斯莫有点想说什么,但是,在某一刻,他也理解了莫尔所指的那种滑稽之感。

    因为相信所以存在,多么唯心的力量啊。这逻辑上的飞跃简直让人怀疑,神明也不过是凭空而生的怪物,是匪夷所思的虚无。

    与此同时,他也明白了莫尔之所以要从「神明力量的发生方式」来解释的原因。

    科斯莫低声喃喃,与此同时,听见自己的声音仿佛被吹散一般的风声呜咽。

    “因为相信,所以存在;因为不相信,所以不存在。”他冷不丁察觉到一丝寒意,“当人类开始不相信神明的时候,他们闭上眼睛,就可以否决这一切现实。”

    第72章 遗忘

    尽管神明与其他生物混居在这个世界, 但是,在科斯莫看来,他们眼中的世界可能是截然不同的。

    这不仅仅是维度意义上的物理学问题, 也是观念意义上的心理学问题。

    比如红叶,生老病死在其眼中, 或许只是某种常态、某种亘古永存的真理,祂甚至将时间的旅行作为诅咒与囚笼。可对于人类来说, 这当然不会那么简单。

    这种差别造成了一种天然的矛盾。这是隐藏在那些血腥杀戮之下的本质。

    即, 人与神, 是截然不同的两种生物。

    他们或许可以和谐共处、或许可以和睦发展,但是, 有朝一日反目成仇、你死我活,那也当然是十分正常的、符合逻辑的结局, 不会使任何一个看客感到惊讶。

    神的世界是人类的认知之外。人的力量无法触及神的力量。

    听起来这相当弱小。

    但是,如果人类将眼睛一闭、拒绝相信这世界拥有神的力量……

    当他们跟来客说, 这山里还有三只猫的时候, 如果来客莫名其妙地翻个白眼, 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这个「谜题」本身就没有了任何价值。

    当然了,神明自然是可以用自己的力量来杀死人类、来展现自己的存在,但这是一个相当微妙的数量级的问题。

    人有多少?神有多少?

    人可以遗忘神,神可以遗忘人吗?

    当越来越多的人遗忘了神,神还算是存在吗?

    更何况, 有多少神是因为人类「相信」的力量而诞生的呢?那最可怕的、由相信的力量而诞生的神明,甚至已经开始恐惧自己的消亡了呢。

    “流放的本质, 就是遗忘、就是不信、就是忽视。”莫尔以一种叹息般的语气说, 而那语气中还掺杂着一丝微妙的笑意, “人类, 开始定义这个世界了。”

    他们定义这个世界为无神之世界,定义任何不属于「人类的神明」的神明,就将会被流放至世界之外,成为孤悬于茫茫宇宙之中的托雅的住民。

    他们的定义,即是他们的相信。

    这「相信」将神明排斥在外,此地再无神明的容身之处。

    “人类的力量,有这么强大吗?”

    到最后,科斯莫只能问出这个问题。他感到这个问题是如此的苍白无力,在既定事实面前显得软弱又狼狈。毕竟,神明已经被流放至此,而他自己又是一个人类。

    但是,他还是问出了这个问题。或许,是以一个异世界来客的身份询问的。

    莫尔笑了一声,他说:“你也是人类,你不相信人类的力量吗?”他不等科斯莫回答,就继续说,“当然,这其中还有其他的一些帮助。

    “比如说,达文波特•马库斯站在了人类那一边。祂想要继续存在下去,继续拥有星之神明的称号与名声。所以,祂必须站在人类那一边,继续显现自己的存在,维持人类的「相信」。

    “尽管,祂最后还是陷入了永恒的沉眠,但至少,祂也算是成功了。一些人类总会用星空之上的怪物来吓唬小孩子。即便只有一个人类相信,这薄弱的力量也还是可以维系祂的存在。

    “此外,还有一些与达文波特•马库斯类似情况的神明,当然也是选择加入人类的阵营。不过星之神明是其中最为著名的,提及祂一个也就够了。毕竟,祂可是献出了自己的神国啊。

    “再比如说,一些特殊生物,也站在了人类的那一边。神明的力量是更加纯粹的、更加庞大的,但是,也有一些零星的、琐碎的力量,被某些生物掌控,甚至于被人类掌控。

    “他们当然也是站在人类那一边,因为他们也想要得到更多的力量。如果神明被流放,那么神明的死期或许也不远了,这力量也就重归自然。

    “春之复苏的意义,不就在此吗?这时候的托雅或许会成为许多生物的猎场吧。

    “当然了,说了这么多,人类的力量本身才是最重要的。并不是说他们有多么强大,他们也并不是以碾压的形式将神明赶走。

    “只不过,他们太与神明截然相反了。这世界以多么漫长的耐心,去等待一位强大神明的诞生,就以多么不耐烦的探索精神,兴致勃勃地创造出千奇百怪的人类。

    “人类是实际的生物,是不厌其烦地进行着吃喝拉撒这样无用行径的生物。他们的生存是平庸而无聊的,可他们还是继续生存着,即便没有力量、没有目标。

    “而神——你想想红叶。为了望见自己的死亡,就宁愿陷入永恒的沉睡。这与人类简直天差地别。

    “这是彼此矛盾的生物,因其本质不同,而种种地方都不相同。总有一天,祂们会相互排斥。人不信神,神不爱人。

    “或许,当人类想对付神的时候,神根本懒得理会,就自己离开了。  “顺带一提,红叶的确是这种情况。人类没有想要赶走时间,但是时间的神明却感到厌烦了。或者说,祂对于时间已经感到厌烦了。

    “每一分每一秒过去,祂就知晓这世上发生的一切。这力量庞大而可怕,在祂也犯下可怕的罪行之前,祂自己就已经被这力量淹没了。

    “如果力量就只是力量,而不是被神明掌控的力量,那该有多好啊。”

    说到最后,莫尔也感叹了起来。

    科斯莫认真地想了想,就说:“总不能因噎废食吧。”

    力量是一把刀,如果不使用的话,那或许不会有任何危险;但是,如果不使用的话,那这把刀不就生锈了吗?不就浪费了吗?

    莫尔却笑了起来:“多么「人类」的想法啊,总是想着物尽其用、总是如此现实与实际。这力量就在那儿,即便我不使用,可我已经望见它了!”

    科斯莫的心中有片刻的、模糊的震动。他想了片刻,最后老老实实地说:“这话题的进展实在是过于高深莫测了。”

    莫尔耸了耸肩:“人类不是很喜欢探讨这种哲学问题吗?”

    “对我来说,恐怕还不如今天吃什么来的有吸引力吧。”科斯莫认真地说,“哲学啊、心理学啊、神的力量啊,归根到底,对于普通的人类而言,都不如一顿美食来得更加令人愉快。”

    这才是真正「平庸」的人类应当想的事情吧。

    莫尔倒是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然后说:“在这一点上我赞同你。在来到托雅之后,许多神明估计也会赞同你吧,祂们也学会享受人类的美食了。”

    说到这个,科斯莫倒是想到了一个困扰他许久的问题:“对了,为什么托雅是……托雅镇?为什么这些神明都以人类的方式生活着?”

    虽然他是从来没见过莫尔……呃,吃喝拉撒——莫尔好像是长在了杂货铺的那张躺椅上,但是,吉奥克餐厅却总是热热闹闹的。那些顾客不可能全是人类吧?

    更进一步说,既然莫尔、红叶,乃至于记忆商人、影子商人,都拥有着神明的力量,那为什么他们要以人类的形象显现呢?

    “这个问题我不是已经告诉你了吗?”莫尔以一种无聊的、像是严厉的老师面对笨蛋学生那样的语气说,“因为托雅是真实国度啊。”

    科斯莫忍了忍,最后还是忍不住说:“就是这一点让人无法理解啊!”

    莫尔反而忍不住笑了起来。

    ……可恶啊!这黑心老板是个谜语人也就算了,看他猜不出来还要嘲笑他!科斯莫闷闷不乐地腹诽着莫尔。

    “哈。其实,只是因为我不能告诉你这个问题的答案。”莫尔闷笑了一声,“或许我可以将真相都告诉你,反正那也无关紧要,反正,托雅已经是现在的托雅了。

    “那些历史、那些过往,托雅的镇民之所以不跟你说、之所以语焉不详,只是因为他们也不知道从何提起。那可是漫长的、人与神的历史啊。

    “虽然托雅镇上的那些恶意是真实存在的,但说到底,也没有那么危险——当然,是对于得知真相的你来说。

    “不过,关于真实国度,那就是我无法告诉你的部分了。仅仅只是说出这个名字,我就相当于是在帮你作弊了。当然……”

    莫尔突然迟疑了一下。

    “当然?”科斯莫不明所以地问。

    “当然……或许,这也和你来到这个世界的原因有关。”莫尔目光深深地望着科斯莫,“或许,你自己就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只不过,你没有意识到这一点而已。”

    莫尔曾经用类似的话语,向科斯莫暗示了安德烈•米尔的身份。如今,他又以类似的语气,暗示了科斯莫自己的情况。

    可是,科斯莫无论如何都想不出这个答案。

    他忍不住看了看托雅边界的那一片空白。

    他想,一直以来,莫尔都认为,他的到来是一个信号,意味着托雅的巨变。但是,那究竟会是什么呢?他自己反而无论如何都无法想象。

    但是,按照莫尔的说法来推测,莫尔好像也没法直白地告诉他答案。

    最后,科斯莫想了又想,问出了一个相对安全的问题:“所以,托雅会一直这样下去吗?”

    “什么?”

    “托雅的现状。”科斯莫说,“你说,这个谜题与托雅的本质、用途、成因、现状有关。现在前三个问题的答案我都知道了……算是知道了吧。

    “那么,托雅的现状呢?”

    “现状……”莫尔好似为自己曾经的说法而困惑一般,他沉吟许久,最后他说,“托雅不可能永远维持如今这个局面。

    “或者说,托雅每时每刻都处于变动之中,你现在所见的稳定,只是因为这漫长时光之中的短暂一瞬。

    “或许这能持续几个月、几年甚至几十年,对于人类来说,这的确是漫长的;但是对于托雅这个永恒存在的地点来说,又是十分短暂的。”

    说着,莫尔自顾自点了点头,像是对这个表述方式十分满意。

    但是科斯莫却觉得这种说法不太明确,至少没有明确地回答他的问题。

    “我的意思是……”在那一瞬间,科斯莫迟疑了,因为他感到这个问题似乎有种微妙的残酷,“我的意思是,神明们会被永恒禁锢在这个地方吗?”

    一个未曾被科斯莫说明的、隐藏的问题是,“你呢?”

    克莱门特•莫尔巴勒,你呢?

    你也会如同那些神明一样,永远被禁锢在托雅吗?还是说,在你漫长又短暂的生命之中,你已经比时间还要更早地望见自己生命的尽头?

    在神明也终将被漫长的囚禁消磨意志、纷纷丧命之时,自其不甘与怨恨之中诞生的你,是否也会——死?

    第73章 局限

    莫尔最终没有回答科斯莫的这个问题。

    神明们会在无尽漫长的时光之中迎接自己的死亡吗?或许祂们也终有死亡之日, 但是,祂们原本不会困守于此,在平静、绝望之中死去。

    这是一件十分令人感到困惑的事情。

    至于对神而言, 或许有的神已经接受了自己的命运,比如红叶——或许对于红叶来说, 时间早已经揭示了命运的真相;但是,有的神还未曾接受, 甚至从一开始, 祂们就不可能接受。

    越是强大的生物, 就越是傲慢;越是傲慢的生物,就越是弱小。

    神也不例外。

    三只玩疯了的猫一身脏兮兮地来到了科斯莫的身边。科斯莫蹲下来, 心事重重地摸了摸它们的脑袋,然后叹了一口气:“今天回去之后要洗澡。”

    大橘洋洋得意地喵了一声。上一次大橘不知道去哪个树丛里打滚, 就被科斯莫强制地洗了次澡,大橘为此耿耿于怀。现在它的两个同伴也将要洗澡了, 这让它十分满意。

    小黑不屑地嗤了一声。花花自顾自舔着毛, 大概也是觉得自己有点太脏了。

    莫尔在一旁围观科斯莫与他的三只猫的互动, 倒是忍不住笑了起来。

    这个时候,他突然若有所思:“我们可以回去了。对了,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什么?”科斯莫疑惑地望向他。

    “你。”莫尔说。

    “我?我……我怎么了?”

    他们开始往回走,三只猫自然还是一边跟着他们的脚步,一边又忍不住去静悄悄的树林里打滚。这自然野生的环境是它们难得的乐趣。

    “我好像从来没有听你说过你的事情, 我是指,在你来到托雅之前的事情。科斯莫•兰赫尔不算。”莫尔说, “当然, 如果你不愿意说, 那也没什么。托雅的镇民都有自己的难言之隐。”

    “呃……那倒也没有。只是我之前不敢暴露自己和科斯莫•兰赫尔的区别。”科斯莫苦笑着说。

    “这也正常。”莫尔不置可否, “这么说来,你自己的名字是?”

    “沈栖。”当他说出这个名字的时候,他感到一阵难以言喻的怅然。这或许是他再也拿不回来的名字了。

    莫尔思索了一下,然后疑惑地问:“这就是姓加上名?”

    “呃……”科斯莫不知道应该怎么解释,他是直接用自己的母语说出了这个名字,对于莫尔来说,这或许是一个难以理解的短语吧,“这就是我老家的语言规则,你就这么理解吧。

    “沈是我的姓,栖是我的名……不过我们很少用单个音节来称呼对方,你可以叫我的全名。”

    “沈栖……听起来很有意思。”莫尔饶有兴致地说,“所以,你的名字有什么含义吗?这两个音节都意味着什么?”

    他们几乎默契地谈论起这种轻松的、并不沉重的话题,或许也可以说是缓解刚才那漫长谈话带来的压力。

    “沈的话……最开始其实是沉没在水里的意思,不过现在我们基本只是将这个字当做姓氏。至于栖……就是「栖息」的意思。”

    他用科斯莫•兰赫尔使用的语言说出了「栖息」这个含义。

    莫尔恍然大悟,他说:“沉没的栖息地?听起来像是什么失落的海底文明一样。”

    科斯莫干笑两声:“当然不是,这只是一个巧合……我的家乡那边,似乎没有神。”

    当然,沈栖谐音神祇的事情……算了,只是一个谐音而已。没必要和莫尔说。

    他以前就曾经被朋友调侃过这个谐音的问题。好在到了异世界,他再也没有这个烦恼了……或者说,再也没有这个被调侃的机会了。

    “没有神?”莫尔似乎不太明白科斯莫的意思,“你不是神吗?”

    “我当然是个人类啊。”

    “人类也可以是神啊。”

    “呃……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我并没有掌握着那种不可思议的力量。”

    “但你来自另外一个世界,与我们迥然不同的世界。”莫尔客观地说,“从这个角度来说,就算你并不拥有时间、星辰之类的力量,你也已经足以被称为神了吧。”

    科斯莫一时语塞。

    从刚刚那些莫尔跟他说的,「神就是认知之外」的理论来说,从异世界而来的沈栖还真可以说是一位神祇。

    他的世界与这个世界截然不同,是绝对不可能一概而论的两种类型。他的存在本身,就已经完完全全是这个世界的人(甚至于神)认知之外的事情了。

    当然,他自己并不这么觉得。

    毕竟,哪怕是在他的世界,他也曾经阅读过一些关于异世界的奇幻小说,或者其他类型的艺术创作。在这个世界也同理。想象力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存在。

    这个世界的人们也一定幻想过,是否遥远星空之中,还有其他的文明存在吧?虽然他们幻想的结果是创造了达文波特•马库斯,但总之也有相似的联想。

    这样一来,他就更加不觉得自己算是什么神明了。

    ……他顶多就只能算是「外星人」吧?

    在蒙昧的年代,人类或许会把外星生物看作是神。但他还不至于这么认为。

    因此,最终,科斯莫只是老老实实地说:“那得看你所说的神的定义是什么吧。至少我自己不认为我是神。”

    莫尔却笑了起来,说:“最后还是绕回了高深的理论话题吗?自我认知与文化差距?”

    科斯莫难得耸了耸肩,点头说:“确实是这样。在我的家乡,只有那些疯子或者另有所图的人,才会声称自己是神吧。某种意义上,神之于我的世界,是根本无用的东西。”

    “而神之于我们的世界,或许也已经是无用的东西了。”莫尔感慨着说。

    这个话题的走向又有点危险了。科斯莫心想。

    之后,他们一路无话。或许莫尔也沉浸在某种消沉的、悲哀的情绪之中吧。

    “总之,关于你好奇的事情,或许你可以从别的镇民那里旁敲侧击地问问。”莫尔最终打破了沉默,“我知道你肯定相当好奇,毕竟,我已经将绝大部分真相都告诉你了。

    “明天给你放个假好了,估计你也没心思上班。”

    科斯莫有点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头发。

    莫尔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微笑着说:“无论最终的结果怎么样,无论神明是否都将在托雅陨落,至少大部分神都已经接受了这个事实。其实,待在托雅也挺有趣的。”

    ……真是如此吗?

    虽然如此想着,但是科斯莫终究无法问出这个残酷的问题。

    他注视着莫尔的背影离开。莫尔或许又会回到杂货铺,在那个被无数乱七八糟的货物淹没的昏暗屋子里,懒散地、安静地度过这数不尽的时光。

    神明全都陨落的话,莫尔大概率也会陨落。

    但是,这也意味着,在其他所有神明死去之前,莫尔同样也只能站在原地,目送这所有促成他诞生的神明,接二连三地离开。他无力改变这注定的局面。

    他将成为,也只能成为最后那一个,成为所有陨落神明的送葬者。

    ……因此,莫尔才说,理应是他来处理「心」的陨落的相关事务,而不应该偷懒将这事儿推给科斯莫。

    本该如此。

    不知道为什么,这注定的局面,却反而让科斯莫难过起来。

    他望着莫尔的背影慢慢消失。春日的托雅镇是生机勃勃的,仿佛连空气里都洋溢着那种温暖的、热闹的、复苏的气氛。可是,科斯莫却嗅到了死亡的气息。

    那死亡一直在虎视眈眈。

    不过很快,科斯莫就无心思考这些与托雅有关的事情了。

    “好吧……大橘你先来洗。”

    “喵嗷?!凭什么喵!应该小黑先来洗!它都变成黑的了喵!”

    “小黑本来就是黑的。好了大橘,认清现实吧。”

    “喵嗷——”

    总之,因为大橘十分不配合,所以科斯莫心中伤春悲秋的心思全然不见了,只剩下唯一一句话:可恶的小猫咪!

    第二天,当科斯莫从昏沉的睡眠之中醒来的时候,他才终于沉下心,仔细地将莫尔所说的话从头到尾回顾了一遍。

    他还拉上了三只猫一起分析,当然了,大橘基本上只有在旁摇旗呐喊的份。

    在一人三猫齐心协力之下,他们的确发现了一些值得注意的细节。

    比如说,莫尔从头到尾都没有提到过信使。但是,信使作为「人类的神明」,同时在托雅这边也是相对中立友善型的神明,信使的立场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莫尔正是根据信使的信号,才认定沈栖的出现就是托雅发生巨变的征兆。但是,信使却仿佛在一整个解密的过程中隐身了。这显然是一个微妙的问题。

    再比如说,莫尔知晓了科斯莫•兰赫尔身体中的灵魂来自另外一个世界,但是,他却并未表现出太多的好奇——这不应该是人之常情吗?

    ……就算莫尔是神不是人,他也应当有一些好奇心吧。他在很早之前就已经看出来了科斯莫身上的不协调,却从未试图从科斯莫的口中询问相关信息,就好像他对科斯莫的世界根本不感兴趣一样。

    唯独只有刚刚,在讲完了部分真相之后,莫尔才看似无意地问了一两句,并且似乎明里暗里在暗示,科斯莫也是一位神明。

    ……这听起来有点怪异。如果莫尔真的不感兴趣,那么他完全可以不问;但是他之前不问,刚刚却像是突然有了兴趣,还兴致勃勃地和科斯莫分析起他的名字的含义。

    虽然莫尔就是这样一个恶趣味的性格,但是科斯莫也不认为他会无的放矢……真的只是体贴地转移话题吗?

    此外,科斯莫还有一个相当在意的问题,也就是,记忆商人。

    科恩夫人说自己是旅馆,旅馆就是记忆商人。但旅馆是托雅镇的一个建筑。

    不管建筑是怎么成为记忆商人的,科斯莫困惑的问题在于,既然这建筑是依附于托雅而存在的,那么,它是怎么成为人类所公认的「商人」的?

    作为类比的话,既然影子商人安德烈•米尔能够任意进出托雅,那么记忆商人科恩夫人可以做到这一点吗?

    说到底,记忆商人是世界上任何一座旅馆都不奇怪,可它偏偏是托雅的旅馆——而且,托雅怎么会需要一家旅馆呢?

    基于这个疑惑,科斯莫首先就去找了科恩夫人。

    在上一次目盲事件过后,科斯莫还专门在杂货铺里挑了一件礼物,赠送给科恩夫人作为感谢。当然,这是他自己出钱的。

    尽管他现在和莫尔更熟一点,但科恩夫人始终是他来到托雅之后,接触到的第一个住民——此外,记忆商人也是他接触到的,第一个拥有奇异力量的人,虽然他当时只是听闻这个名号。

    到最后,他也还是需要向这位年长的夫人寻求帮助,这也让科斯莫颇为感慨。

    他本来想带上三只猫,不过大橘闹脾气不想出门,最后,就只有小黑跟他一起出去。不过,考虑到科恩夫人似乎不喜欢猫,所以小黑只是蹲在旅馆外边,等待着科斯莫。

    科斯莫走进旅馆的时候,意外地发现,艾琳女士也在这儿。她与科恩夫人坐在旅馆前厅,似乎正商谈着什么。

    这画面让科斯莫有一瞬的恍惚,让他想到,在红叶之日到来的前一天,他打算离开,就来到旅馆和科恩夫人道别。那是他第一次见到艾琳。

    那个时候,他不会想到艾琳与凯瑟琳的关联,不会想到,当艾琳以那种平平淡淡的口吻提及巴德衰老的事情,这位女士的心中究竟在想什么。

    时间仿佛倒流。当他来到这两位女士的身边,他的确听见了「巴德」这两个字。不过只是一些零碎的片段,他没能理解这两人究竟在讨论什么。

    当科恩夫人看到科斯莫的时候,她就停下了话头。

    “兰赫尔先生?”科恩夫人打量着他,以她一贯的那种略微辛辣的语气说,“你怎么来旅馆了?怎么,又有什么莫尔都不愿意告诉你的事情,让你觉得好奇了吗?”

    科斯莫干笑着:“您还真是了解我。”

    一旁的艾琳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科恩夫人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说:“好吧,究竟是什么事?”

    科斯莫就赶忙说:“莫尔跟我说了不少事情……关于托雅,我是说……托雅的用途……您应该明白吧?”

    他不太好意思将流放地这个说法直白地说出来。

    也正是在这一瞬,他突然明白托雅的镇民说到这事儿的时候,为什么都是含含糊糊、不愿讲明的模样了。他自己不也开始语焉不详了吗?

    科恩夫人挑了挑眉,笑着说:“稀奇。他直接告诉你了?”

    “但是……他并没有告诉我托雅的本质……”科斯莫迟疑着说。虽然他知道了「真实国度」这个说法,但是他并没有理解这个说法的意思,所以,也可以说莫尔并未告诉他。

    科恩夫人突然皱起了眉,她说:“等等,你把莫尔说的事情从头到尾复述一遍。”

    科斯莫有点意外,他就赶忙仔细地说了一遍。艾琳女士在一旁饶有兴致地听着,然后在某一刻,突然笑了起来。

    科斯莫不明所以。

    “你被莫尔误导了。”这个时候,科恩夫人确定地说。

    科斯莫茫然地歪了歪头,完全没有意识到莫尔的说法有什么问题。

    “莫尔将你的视角局限在人与神的关系。神杀死人、人审判神,的确如此,但是……但是,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这个世界,并不只有人与神。”

    第74章 世界

    “通常意义上, 我们认为,这个世界就像是一个漩涡,或者一片深海。  “越靠近漩涡的中央、深海的底部, 就越是坚固、真实、凝聚、细密;相反,越远离, 就越是朦胧、虚幻、蜿蜒、庞大。

    “在不同的维度,这种概念的生发是不同的。  “比如说, 在时间维度, 对于红叶来说, 越靠近时间的初始,世界就越是酝酿着无限的可能性, 这种无限像是一颗尚未萌发的种子,黑暗、温暖、渺小, 但终有一日将变成参天大树。

    “而越是靠近时间的尽头,世界所拥有的一切可能性都早已经成真或者消失, 世界会变得越来越混乱、越来越复杂, 拥有越来越多的概念、成为一个庞然大物。

    “这会让世界在一片虚幻与荒芜之中死去。  “类比为一个文明, 比如人类的文明,在初始,人类可以选择走上不同的道路、拥有不同的生存方式。有的选择海洋、有的选择陆地、有的选择河流。

    “他们逐渐发展,越来越壮大、越来越复杂,在复杂之中产生了无数的争端与矛盾, 在矛盾之中又走向了截然不同的道路。

    “对于人类来说,他们或许没有真正意义上的「终结」的概念, 或许他们的文明也无法支撑到那个地步。但是, 既有起始, 必有终结。

    “时间是这样, 星星是这样,大地是这样,宇宙也是这样。你所知道的一切人与神,同样是这样。

    “他们越是靠近真实,就越是拥有坚固而纯粹的灵魂;越是靠近虚幻,就越是拥有庞大而广阔的灵魂。

    “莫尔没有告诉你的事情就是,这个世界拥有两端,此岸与彼岸。”

    科恩夫人以一种相当客观的、淡漠的语调,将这段话说出了口。

    ……实话实说,科斯莫没怎么听懂。

    至少他没理解,这和托雅的本质有什么关联。

    于是艾琳就在此刻笑了起来。

    她以一种更加轻柔的语气解释说:“兰赫尔先生,您已经听莫尔先生讲了,托雅是飘荡在宇宙之中的一叶扁舟。但是,您难道是以为,这是物理意义上的宇宙吗?”

    科斯莫一边听着,一边想,从一位时间旅行者的口中听闻「物理」这个词,还真是令人心生恍惚啊。

    但是,他也隐约明白了艾琳的意思。

    “托雅是飘荡在真实之端与虚幻之端中间的一片孤岛。或者说,一块碎片。”科恩夫人说,依旧使用着那种相当淡漠的语气,“托雅靠近任何一端,都会对其内部造成巨大的影响。”

    这就是托雅的本质?科斯莫暗自思考着。

    这听起来有点太过于莫名其妙了。

    而且,按照莫尔的说法,托雅是真实国度。而按照科恩夫人的说法,托雅又是漂浮在真实与虚幻之间的,这似乎就有点矛盾了。

    “还是无法理解吗?”科恩夫人的语气变得温和了一些,大概是看科斯莫冥思苦想、愁眉苦脸的样子有些无奈吧。

    科斯莫干巴巴地笑了两声,说:“是啊是啊,想不明白。”

    科恩夫人就想了一会儿,然后笑了起来:“我明白莫尔为什么会从神来切入了。恐怕这样会更加便于你理解。

    “总之,神的力量就是维度的力量。每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神,都掌握了一个维度——当然,像我这样的「商人」是不算的。

    “或者说,我这样继承了其他神明的「部分」力量的,是不算真正意义上的神明的。安德烈•米尔也是一样。我们是神,但我们不是维度神。

    “维度神,比如红叶、太阳、月亮,莫尔也勉强算吧,祂们都拥有着自己的神国,这样的神国就是祂们掌握的维度的本质与显现。

    “比如红叶的维度即是时间,太阳与月亮的维度即是祂们自身那颗星球,莫尔的维度即是托雅——不完全是,不过可以暂时这么理解。

    “红叶的例子或许是最好理解的,毕竟时间维度是人们常常提及的。  “总的来说,维度神都拥有一个「地方」,这地方就是祂们力量的起始与终止,是祂们的家,也是祂们的神国。”

    这说法让科斯莫感到一丝熟悉。他想了想,就说:“概念神?”

    科恩夫人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概念神与维度神在某些地方是重合的,但在某些地方又是不一样的。红叶也算是概念神,但祂首先是维度神。

    “达文波特•马库斯和「心」都是概念神,但前者不是维度神,后者可以算是,不过陨落的维度神就不足以称为维度神了。「心」的力量是天然有缺陷的,依附于那些生者。

    “绝大部分的维度神,都是天生神。时间、星辰、生命、死亡、世界……  “文明之神是少数的后来维度神,但一个文明想要诞生自己的神明,也是相当困难的事情。总之这是罕有的例子。

    “毕竟,文明的发展首先就被时间囊括在内。红叶或许已经厌烦了自己过于庞大的力量与概念了吧。

    “回到你所好奇的话题上来。  “维度神各自占据了这宇宙的一个维度、一个地方。但是,之于整个世界来说,情况又变得完全不一样了。因为此端与彼端之间,囊括了更加无限的范围。”

    科斯莫思考了一下,然后试探性地说:“神只是一个横截面?”

    科恩夫人赞许地点了点头:“应该说,神明就像是一张纸。一张张纸叠加起来,才最终形成了这个广阔无垠的宇宙。

    “如果纸上未曾涂色、未曾书写内容,那么,这一叠纸也不过一片空白、毫无意义——当然,你可以说「空白」本身也是一种意义。

    “但是,这世界存在着两端。这就像是人类的跷跷板,或者说一条湍急的河流。

    “拥有灵魂之物,因为灵魂本身的重量,必定将倾斜至其中一个方向、必定将走向其中一个方向。他们可能一选定就再也不改变,也可能在某个重要时刻突然发生变化。

    “他们可能抵达终点,抵达真实之端或者虚幻之端,但那是极为罕见的情况。绝大部分的灵魂,哪怕是神的灵魂,都只可能死在半路。

    “只有那些完全没有灵魂的死物,才有可能在刚一诞生的时刻,就永恒固定自己的坐标。顺带一提,这里的死物是灵魂意义上的。生命体也有可能是「死物」。

    “因为这灵魂的重量,所以这些空白的维度白纸之上,必定会涂抹上相关的色彩。世界注定会变得更加复杂,而不可能一片空白。

    “当然,这是所谓的「灵魂重量学说」,关于灵魂为什么会移动、为什么两端都有着各自的吸引力,还是一个相当复杂的问题,我只是提出了其中一种见解。

    “还有什么父母契约论,也就是两端是灵魂诞生的根源,我们都是逃家的孩子,注定要让自己的灵魂回归其中一方的怀抱。

    “也有研究者认为这是受到神明力量的影响,认为是神的力量造成了这种偏向性,而对神的信仰就更加让灵魂往神的坐标去靠近……这也不无道理。

    “此外,因为一些生物文明发展起来了,他们也开始打造自己的文明之神……或者说,「造纸」。

    “他们就像是想要建造一艘船,将自己这个文明之内的灵魂全部囊括在内,然后以一种更稳固、更简单、更快速的方式,去探索这个世界的两端。”

    听到这里,科斯莫终于感受到了那一丝微妙的熟悉。

    他问:“所以,托雅……”

    “有一些神怀疑,托雅是一艘遗落之舟,是某个已经陨灭的文明遗留下来的,他们的文明之船。他们的探索可能失败了,但是这种行动对这个宇宙造成了一定的影响。

    “可以说,他们造出了一张半成品纸,因为是半成品,所以很轻易地就被这湍急的河水撕裂。但是,即便撕裂了,这张纸仍旧是存在过的,依旧有一些碎片在宇宙中漂浮着。

    “有神认为,托雅就是这张纸最后的碎片。”

    所以,托雅才是真实国度?以国度为称呼,就显得像是某个文明的产物了。科斯莫忍不住这么想。

    这个时候,艾琳女士开口说:“事实上,有一些来到托雅的神怀疑,这个文明,正是我们之前的那个文明。当我拥有时间旅行的能力之后,我也想要回到过去窥探这个秘密。

    “可惜的是,因为我无法离开托雅,所以我最多也只能窥探到托雅诞生的那一刻。那是无限的火光与无限的黑暗并存的时刻。”

    她感叹了起来。但这说法其实根本无法让科斯莫理解。

    不过,他倒是想到了莫尔之前关于艾琳的末日预言的评价。

    当时莫尔就说,如果艾琳窥见是发生在遥远过去的某一次末日,那他们也无能为力。

    如果莫尔了解托雅的可能来历——不,不是如果,他一定了解——那么,莫尔当时肯定是想到了这「文明之舟」的假说吧。

    这遗落的文明之舟,却成了神明的流放之地,这是多么怪异的场面。

    科恩夫人低低地叹了一口气。她望向了外面的街景。

    在沉默之中,科斯莫也忍不住望了过去。他以为自己会看见什么不可思议的画面,但是,那只是平凡无奇的小镇风光。

    那群山、那河流、那镇子,的确美妙而绚烂。可是,一旦联想到刚刚他从科恩夫人、艾琳女士这儿听来的说法,他不禁感到这一切更加不可思议了。

    为什么托雅会是如此普通的、简单的小镇?为什么托雅是托雅镇?

    这个国度、这块碎片,仅仅只能保存这最后一隅风光吗?

    在科斯莫想到这个问题的瞬间,他突然忍不住眨了眨眼睛。在他的大脑尚未反应过来之前,他的本能就已经在预警,好像有什么怪异的、莫名其妙的、不能理解的东西出现了。

    那是某种模糊的画面、凌乱的色块、七零八落的光线。那像是一张被乱涂乱画的纸张。

    科斯莫又眨了一下眼睛,一切又恢复了正常,好像那只是他的错觉。

    ……错觉吗?

    他还没来得及细想,科恩夫人就说:“总之,这就是「托雅」的来历假说。为了让你能够理解这一点,我还真是从很基础的世界观开始讲起啊。莫尔那个家伙,还真是会偷懒。”

    科斯莫忍不住笑了一下。

    有时候,至少表面上,他能察觉到莫尔与其他一些镇民的某种……如同人类朋友之间的交情,相互调侃、相互戏谑、相互取笑。这都是能注意到的。

    或许他们都是神明,但是至少没那么可怕。

    ……他已经从科恩夫人这儿听闻了不少的信息,虽然还没能完全理解,但科恩夫人的语气明显是在委婉地提醒他该离开了。

    恐怕科恩夫人和艾琳女士还有正事要谈。科斯莫这么想着,就赶忙道谢,然后跟她们道别了。

    事实上,他在这一刻根本没有想起,他刚过来的时候,似乎隐约听见科恩夫人与艾琳女士提及了「巴德」。

    两位女士目送着科斯莫离开。

    随后,科恩夫人相当客气地给艾琳倒了杯茶,然后微笑着说:“那么,艾琳,满足了年轻孩子的好奇心,我们就可以继续我们的话题了。”

    第75章 交换

    “我没想到我能回到这个时间的托雅。”艾琳颇为感慨地说。

    “你前往了不同时间的托雅, 过去、现在、未来。”科恩夫人说,“那是相当有趣的事情吧。”

    “或许。在最初,我以为我必定将迷失在无穷无尽的时间回廊之中。”艾琳的目光变得恍惚起来, 她的手来回挥动着,就像是在描绘自己看到的画面一样。

    但是, 对于并不是时间旅行者的其他人来说,她的描述可以说是莫名其妙、匪夷所思。

    时间旅行者望见的世界是一个螺旋。人们只是在这螺旋之中无望地走来走去, 但时间旅行者却可以决定这螺旋停在某一刻。

    他们可以踏入其中, 也可以转瞬离开。他们眼中的世界不再是世界, 而只是时间流经的河床。

    这样的情况,对于在生死之间成为时间旅行者的艾琳来说, 一定是疯狂而扭曲的。

    时间旅行对她来说从来不是祝福,而只是一个诅咒。

    但是, 事情毕竟已经变成这样了。

    她也无法离开托雅了。

    “回到正题吧,你想要将那个记忆瓶子交换回去吗?”科恩夫人微微笑着, 语气倒是温和又体贴。

    艾琳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她曾经回到过去的托雅。当时的托雅还是达文波特•马库斯的神国, 而红叶信徒正是在此地与星之神明的信徒, 商议了如何对付太阳和月亮。

    当时的那些信徒,正是希望利用太阳与月亮的熄灭,让人们以为末日降临,借机使自己的神明获取更多的信仰与更加崇高的地位。

    这最终造成了一夜末日。

    这件事情被艾琳听闻纯属偶然。她被时间回廊迷晕了眼,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前往了哪个时间点的托雅, 还以为自己是前往了未来。

    托雅漫长的历史对她而言,也几乎是闻所未闻的。

    她在时间之中穿梭了如此之久之后, 才能在科恩夫人为科斯莫•兰赫尔解惑的时候, 时不时给出一些自己理解之中的补充。

    现在想来, 听闻末日消息的那一瞬间, 与更遥远的,她与巴德共度的时光,这些事情甚至都已经是令她感到陌生的事情了。

    既然一夜末日发生在过去,并且他们也早已经不可能插手,那么,她这瓶关于末日的记忆,显然就已经是毫无意义的了。

    但是……

    但是,为什么她会将这些记忆交给记忆商人呢?

    这是一个艾琳自己都不知道的问题,因为在将那部分记忆交出去的时候,她也将自己这么做的原因,一同投进那个记忆瓶子。

    她所知道的,其实和科斯莫、安德烈知道的也差不多,也就是,一瓶与末日有关的、属于艾琳的记忆,被交给了记忆商人,并且以某种苛刻的条件约束着,让他们很难从记忆商人那儿交换回来。

    一开始,安德烈恐怕是十分想要将这瓶记忆拿回来的。因为这很有可能与他成神的事情有关。

    后来,红叶醒了,安德烈被教训了一顿,然后又因为种种原因放弃了成神的打算。于是,没什么人想要得到这瓶记忆了。

    再后来,艾琳也回来了,就更加没人在意这记忆了,毕竟记忆的主人也已经归来,他们有什么疑惑的话,不如直接去问艾琳。

    于是,他们立刻就发现,这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误会,末日其实发生在过去。

    这记忆就不再被需要了。

    艾琳自己也没怎么想过这件事情,因为她知道,自己将记忆交给记忆商人,一定是有什么原因的。这原因足够正当、足够必要,她也完全不需要去质疑自己的选择。

    而她们如今之所以旧话重提,是因为今天艾琳拜访科恩夫人的时候,科恩夫人突然告诉她,她满足了将那瓶记忆交换回来的条件,因此问她要不要这么做。

    这话让艾琳自己都惊讶了。

    交换回那瓶与末日有关的记忆的条件,究竟是什么?

    事实上,这个问题的答案相当简单——巴德的记忆。

    或者说,巴德的爱情。

    但是如今,巴德的爱情是这瓶记忆就可以概括与描述的了。因此,也可以说是这瓶记忆就符合了最初的交换条件。

    用记忆可以交换到记忆,这是记忆商人这儿永恒不变的规则。

    当记忆商人将巴德的爱情记忆寄出的时候,她曾经饶有兴致地想过,那位收信者是否会意识到,巴德的这个记忆瓶子,就是艾琳的记忆瓶子的交换条件呢?

    后来,她观察了一下科斯莫•兰赫尔的表现,发现这个家伙还真是一点儿都没意识到。这迟钝偶尔会让她觉得忍俊不禁。

    再后来,当她发现这记忆瓶子又来到了艾琳的手中的时候,她倒是忍不住惊讶了一下。她想,或许这也算得上是某种意义上的物归原主。

    不过,巴德恐怕是没有想到,他的记忆瓶子,会成为艾琳的记忆瓶子的交换物。

    这毕竟是年代相差久远的事情。

    记忆商人是在许多年以前,收到艾琳的那份记忆的——硬要说的话,也就是在一夜末日前后。

    这里面当然有一个小小的问题,也就是,通常意义上人们认为记忆商人是月亮的眷属,继承了月亮的部分力量。但是,旅馆却是在很久以前就已经在托雅出现了。

    换言之,旅馆在一夜末日发生的时候,就已经存在,并且收藏着人们的记忆了。那段时日,人们会将其成为记忆收藏家。

    后来,旅馆则变成了记忆商人。无论是收藏家还是商人,旅馆在很久以前就已经与记忆有关。

    因此,彼时的艾琳,才会选择将自己的记忆交给旅馆。

    那时候的旅馆还称不上记忆商人呢,还并非是如今这般拥有着复杂、刻板规则的存在。因此,这份尘封已久的记忆的交换规则,才会是指定某物来交换。

    这是老套的过时的做法,是只属于过去的那个年代的做法。尽管当代仍旧通行、仍旧偶然出现,但是,毕竟不是常规的做法。

    但是,这件事情本身却令记忆商人都略微感叹。

    ……所以,她才喜欢时间旅行者。

    这群时间旅行者的记忆总是复杂的、混乱的,带有着鲜明的趣味性。他们自己可能也被这记忆困扰着,因此时不时就将自己的部分记忆交给记忆商人。

    那些记忆已经足够有趣了,但是,艾琳的这份记忆,要更加、更加怪异一些。

    想到这里,科恩夫人脸上的笑意变深了。

    她又一次提醒说:“那么,艾琳,要换吗?”

    “这份记忆,除了与末日有关,还与什么有关?”艾琳问。

    她也在犹豫不决。

    自己的做法肯定是有意义的。既然将那部分与末日有关的记忆分离,那就意味着那是她不需要的、甚至避之不及的东西。

    但是,既然也是她自己设下这个交换条件,那么当她拿到巴德的记忆的时候,或许她也的确应该按照曾经的自己的想法,将那瓶记忆交换回来。

    可是,真的要将巴德的记忆交出去吗?

    那只猫带着不解的、单纯的说法偶尔还是会浮现在她的耳旁。即便只是虚假的影子,但是,用来宽慰一下心情,不也是挺好的选择吗?

    就算不让影子商人帮忙、不制造影子生物,仅仅只是收藏着巴德的记忆瓶子,那也可以让她偶然间能够恍惚地回忆起,那些久远的、温暖的过去。

    艾琳难以做出选择,只能试图从记忆商人这儿问出更多的信息。

    “与什么有关……或许,是与你自己有关。也或许,是与真相有关。”

    记忆商人显然已经看过了艾琳的记忆。她的说法显得含糊不清、模棱两可,相当有托雅镇民的作风。这也让艾琳有些无奈了。

    “但是,”不过,这个时候,科恩夫人的语气突然加重了一些,“我能够告诉你的是,这是一个沉重的真相,很有可能是你自己无法接受的。”

    “我无法接受的?”

    “是的,你可能会全身心去抗拒这个真相,甚至于痛恨这个真相。现在你可能无法想象,但是当初你将这份记忆交给我的时候,你可是相当迫不及待地要甩开这个累赘。”

    艾琳呆住了。

    她自己都没想到,她曾经会是如此抗拒这份记忆。她以为,那可能只是某些不太好的记忆。

    ……说到底,她都已经知道巴德是间接的杀父杀母仇人——她都已经将这份记忆保留下来了,那被她剔除的那些记忆,又会是什么呢?

    艾琳无意中垂下眼睛,望见自己的手指正在发抖。

    她有一些生怯。

    “好啦,也别那么害怕。”科恩夫人又笑了起来,“现在的你可以说是与托雅共生了。只不过……托雅这个地方,你也知道的,十分特殊。”

    艾琳沉默着,最后,她问:“可是,既然我已经将这份记忆交给您了,那为什么又要设置那样的交换条件?用巴德的记忆来交换我的记忆?”

    她几乎被过去的自己的行为迷惑了。

    “这确实也不太好理解,是吧?”科恩夫人摸了摸下巴,“我能够给出的提示……就是,至少在那个时候的你看来,爱情可以抵消残酷的真相。”

    艾琳又觉得不可思议了:“当时的我这么……”

    她或许吞下了「愚蠢」之类的词语,但是她的表情已经能够表现出这一点了。

    “人类啊人类,人类不就是这样吗?”科恩夫人也笑了起来。

    艾琳烦闷地撇开了眼睛。她不知道该怎么选择了。

    “现在的你面对的也是类似的选择,艾琳。爱情你已经握在手里了,但是真相也只是一步之遥。尽管这爱情之花已经破灭、尽管这真相之果如此酸涩,但是,你也只能选择其中之一。

    “残酷的命运就只给了你这一个交代。你可以慢慢想,我并不着急。这记忆瓶子就好好地存放在这里,你可以用未来所有的时光去思考这个问题的答案。”

    记忆商人的声音在艾琳的耳边继续响起,带着一丝轻柔的笑意,以及,戏谑的恶意。

    “我也十分好奇你的选择,艾琳。你会用爱情换回真相呢,还是,用爱情取代真相呢?”

    第76章 复苏

    科斯莫•兰赫尔走出旅馆的时候, 有一种一脚踩空的错觉。

    旅馆的台阶只有这么几阶,但是好似漫长到让他觉得宇宙都为之寂灭了几次。

    他仍旧陷在科恩夫人讲解的世界观里出不来。

    世界的两端、神明的白纸、覆灭的文明之舟……在一瞬间,他开始好奇, 自己的来处又是否被包容在其中呢?

    或许的确是的,只不过, 他的世界还未曾探索到这个阶段。又或者,已经探索到了、已经在建立自己的文明之舟了, 只是他不知道?

    这当然有可能。但是, 当他回过神, 在树荫下找到默默蹲守在那儿的小黑的时候,他突然感到一切都不重要了。

    他本来也不是会思考这种复杂深奥问题的性格。

    正如他对莫尔说的那样, 宇宙、神明、世界,都不如今天晚上的一顿美食来得痛快。

    “晚上我们去吉奥克餐厅吃大餐吧。”科斯莫伸手摸了摸小黑的脑袋, 喃喃说,“好像每天都吃吉奥克餐厅也有点腻了, 或者我们去北面的餐厅吃饭也可以。”

    小黑打量着他, 说:“反正是你一个人吃, 你想吃什么都可以喵。”

    不知道为什么,科斯莫被逗笑了:“这可不是我吃独食啊。”

    他们最近并未找到什么新的猫猫们的食物,不过,他的三只猫好像本来就不需要进食,这就让科斯莫省心许多。

    总之, 在这一天剩下的时间里,科斯莫尽可能让自己抛开那些关于托雅的话题。

    这种话题聊得多了, 他就会觉得自己仿佛身处高空、摇摇欲坠。他并不知道这种感觉是从何而来的, 但是他宁愿相信自己的直觉。

    在好奇心彻底淹没他的灵魂之前, 他也还是可以稍微控制一下的。

    况且……「目盲」的事情仍旧令他耿耿于怀。

    第二天, 科斯莫是被街上的一阵喧闹声吵醒的。

    他揉着眼睛,感到一阵莫名其妙,因为托雅镇从来都是安静又少有人烟的地方,最热闹的时候说不定就是红叶之日,以及镇民们到杂货铺购买过冬物品的那几天。

    他可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还能被吵醒。

    初春的清晨,气温还是有些冷。科斯莫老老实实地裹上了外套,然后在阳台上探头去望外面的情况。

    然后他吃惊地张大了嘴。

    他看见了一群人类。怎么说呢,他们就像是一个成群结队的旅游团一样,穿着统一的服装、脸上洋溢着相似的笑容,在托雅镇的街道上排成长龙,一齐走动着。

    当科斯莫探头张望的时候,那群人好像也发现了科斯莫。不知道是其中的哪一个突然高声喊了一句(他喊的话科斯莫没听懂),突然一下子,街道上所有人都将目光望向了科斯莫。

    那炯炯的、凝重的、偶尔也带有些许兴奋的复杂的目光,一下子攫住了科斯莫的大脑。他在心中干巴巴地念叨着,不明白这群人为什么要这么看他。

    他们就这么大眼瞪小眼地僵持了片刻,随后,又是有一个人高声说了一句什么,于是那群人一齐向科斯莫鞠了个躬,像是在道歉一样,然后走远了。

    ……科斯莫茫然地望着他们的背影,感到自己已经一头雾水。

    “他们好像是在找什么喵。”小黑突然说。

    “喵……是的。”花花安慰一样地拍了拍科斯莫的手臂,“不要害怕。”

    科斯莫十分感动的摸了摸花花的脑袋:“花花,你真好。”

    ……小黑瞥了他一眼,然后跳下窗台,跑开了。

    大橘根本对此不感兴趣,自顾自趴在那儿睡觉,口水都流了出来。

    科斯莫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小黑好像也是在安慰他,只是说话方式比较委婉。

    于是,他又追到小黑那儿,摸了摸小黑的脑袋,说:“小黑也很棒。”

    小黑用爪子轻轻拍开了他的手,也没回应科斯莫的说法。

    科斯莫的动静差点把大橘吵醒。大橘的眼睛掀开一条缝,迷茫地看了周围片刻,然后咂咂嘴,继续睡觉了。

    猫猫在清晨时分也是要睡懒觉的。但人类在大早上却是要去上班的。

    一进到杂货铺,科斯莫就奇怪地说:“莫尔,我怎么感觉,今天镇上来了不少人?”

    从住所到杂货铺这短短一段路上,科斯莫已经瞧见好几个陌生面孔的人类。虽然总数并不算多,但在托雅,这已经是相当奇怪的事情了。

    一下子就来了这么多外来者?

    莫尔依旧坐在那儿,用那种一贯的懒洋洋的语气说:“每年到这个时候都这样。”他又瞧了瞧科斯莫,似笑非笑地说,“你应该知道的。”

    科斯莫一怔,没能第一时间想起来莫尔的意思。

    不过随后,他就突然想到,在这春日复苏的时节,似乎的确有什么东西会吸引一些外来者。

    ——那些陨落神明的力量将在这个时候复苏。

    如同米洛•金莱克获得了太阳的馈赠一样,也有其他一些人类或者生物,妄图在此时得到神明遗落的力量。这是他们一步登天的机会。

    再联想到早上在街上看到的那群人的表现,科斯莫恍然大悟。

    那些人大概以为他是什么神明,所以在等待他赐予什么,随后又意识到似乎是误会了,所以才连忙鞠躬道歉,然后离开。

    ……要是他把他老家的一些科技产物说出来,让这群人照此去做,那算不算是神明力量的馈赠?科斯莫在心中开玩笑一样地想。

    当然,这也只是一个玩笑。

    对于科斯莫来说,他对春日之时发生的事情并不感兴趣,尤其是,对那些复苏的神明力量并不感兴趣。

    不过,莫尔却在这个时候提醒他说:“注意安全,让你那三只猫一直跟着你最好。这些寻宝者很有可能在托雅弄出一些乱子,此外,复苏的神明力量本身就是十分危险的。”

    科斯莫老老实实地点了点头,打算跟自己的猫猫一步不离。

    不过,他也有点好奇地问:“会有什么力量复苏?”

    “这谁知道呢。”莫尔摇了摇头,“是相当随机的事情。我只希望,不要是那些太过于古老的神明醒来就好。”

    “醒来?”

    “也未必是陨落的神明的力量才会复苏。一些沉睡多年的神明,也有可能在此刻醒来,然后闹出一些乱子。”

    科斯莫不禁感叹说:“真够乱的。”

    “这才哪儿到哪儿。”面对科斯莫的感叹,莫尔嗤之以鼻,“这已经是法律制定了不少规则之后的情况了。”

    科斯莫讪讪。某种程度上,莫尔说的也对。但是……

    但是,即便「法律」在一定程度上维持了托雅的秩序,这不是让更多的危险在同一时间出现了吗?

    莫尔似乎是看出了科斯莫的想法,他又接着说:“况且,混乱是这个宇宙的常态,稳定才是罕见的状态。你只是恰好来到了一个相对安全的、平和的托雅之中。”

    说到这里,他突然目光微妙地瞧了瞧科斯莫:“这么说来,你的故乡恐怕十分繁荣稳定咯?”

    要是科斯莫来自一个十分危险、比托雅还要混乱黑暗的世界,那么他现在可能就在感叹「幸亏有法律维持了托雅的秩序」了。

    科斯莫干笑了两声,最后也还是点了点头。

    “怪不得。”莫尔意味深长地说。

    ……说老实话,科斯莫挺讨厌莫尔这种说话说一半的性格。

    但是看在他是他的老板,还要给他发工资的份上,科斯莫只能若无其事地忽略了。

    中午,他去吉奥克餐厅吃饭,发现那些外来者果然搞出了不少乱子,某些建筑与路面都出现了破损的情况。他甚至隐约闻见了硝烟与鲜血的味道,但他宁愿相信那是错觉。

    他还瞧见了来去匆匆的警员们。这可是稀罕事。

    在托雅,连警员都是从不加班的。因为这里的死亡与血腥事件总有一些不为人知的内情,所以哪怕是警员都不会着急忙慌地去进行调查。

    但现在,他还是注意到那匆忙的脚步与略微紧张的神色。

    科斯莫不禁好奇了起来。

    但是,当他回到杂货铺,他却意外地发现,关于那些警员们焦虑的表现,自己的想法可能出了一点问题。

    红叶也在杂货铺。她似乎是比科斯莫早一步来到这里,此刻站在莫尔的面前,正要说什么。在科斯莫进来的时候,红叶瞥了他一眼。

    “他也可以知道,这没关系。”莫尔说。

    科斯莫决定在这一刻感激莫尔,并且竖起了耳朵。

    红叶其实也没对科斯莫的在场表示什么异议,倒不如说,红叶已经完全被另外一件事情吸引了注意力。

    一整个冬天红叶都没有再次入睡。对于红叶选民来说,这是令他们能够趾高气昂的事情。

    谁也不知道红叶的清醒能够持续多长时间,毕竟,她上一次的沉睡整整持续了三十年。

    这漫长的时光改变了托雅的许多地方,但是,当红叶醒来,这漫长的时光好似又变成一瞬,只是她睡个觉的功夫罢了。

    那些成为红叶选民的人类或者其他生物,都被时间定格了生命,因此原本就不可能发生什么改变。

    或许对于红叶来说,这安定的、永恒不变的情况,才是她所熟悉的情况。唯时间永存。

    ……而现在,情况发生了改变。

    当科斯莫站到红叶与莫尔的身边,想要去听听究竟发生了什么的时候,他没觉得这事儿会有多严重,也没觉得这与春日之时有关。

    他甚至有一瞬间在想,说不定是红叶又打算睡觉了,所以才过来找莫尔。

    但是下一刻,他知道自己错了。

    “这一次,是「法律」的力量复苏了。”红叶开门见山、言简意赅。

    作者有话说:  其实……快完结了,已经在收尾了_(:з」∠)_

    第77章 打算

    “法律选民恐怕要疯了吧。”

    在漫长的寂静之后, 莫尔只是语气淡淡地说了这么一句话。

    科斯莫有点茫然地左右看看,不太明白法律的力量复苏,究竟算是好事还是坏事。又或者, 仅仅只是一件重大的事,尚看不出好坏?

    “而我的选民也已经吓得要命。”红叶说, “即便有新的「法律」诞生,祂也不可能再成为托雅的管理者。况且, 达文波特•马库斯早已经睡死了。”

    “睡死了”这种说法, 在此刻倒是相当贴切。

    不过, “法律”也和达文波特•马库斯有关吗?

    在红叶离开之后,科斯莫就这个问题询问了莫尔。

    他本来以为莫尔会对这个问题讳莫如深, 但估计是已经将大部分真相都告知了科斯莫,所以莫尔也无所谓关于「法律」的这些了。

    他随口说:“因为, 「法律」是第一个投诚的神明。  “祂比任何神都更早意识到,神明已经无法继续在这个世界存在下去了, 所以头一个向达文波特•马库斯屈服, 想要提前获得托雅的席位——优质席位。

    “几十年前, 托雅的混乱已经到了所有镇民都看不下去的地步。于是,「法律」成为了托雅的管理者,也可以说是受到达文波特•马库斯的任命。

    “祂的力量很好地规范了托雅的秩序,但是也仅仅只是这么几年的事情。  “三十年前,托雅出事的时候, 「法律」也就此陨落。在祂陨落之后,托雅的秩序也只是因为这种沉寂的氛围, 才能勉强继续维持下去。

    “春夏秋冬, 时间的力量在某种程度上也帮忙维持着托雅的秩序。但是这不可能是永久的, 托雅迟早会发生改变。”

    科斯莫若有所思地听着。相比之下, 虽然「法律」的做法让他感到有些意外,但是他其实更加关注另外一个小小的问题。

    “等等,莫尔……这么说,几十年前,「法律」才成为托雅的管理者?当时达文波特•马库斯还醒着?”科斯莫颇为惊异地问。

    他以为神明被流放至托雅,已经是漫长的历史了。但是,如果这么说来,岂不是才短短几十年?

    况且,“几十年前”,这可是个相当飘忽的虚指。

    一夜末日是几十年前,格列高利的沦陷是几十年间,「法律」的就职也是几十年前?

    莫尔笑了起来:“时间在这件事情上并不重要。不过,如果你想要了解这事儿在人世间发生的时间线的话……是的,一夜末日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神明曾经残酷地统治着这个世界,任性而为、为所欲为。这个世界的其他生物经历过血腥的杀戮、家破人亡的绝望、苟延残喘的虚弱。可以说,他们已经忍受了许多许多年。

    “几千年,也许。具体的时间就得去问红叶了,如果她乐意告诉你的话。  “总之,发生在这个世界几十年前的一夜末日,使他们彻底绝望了。太阳与月亮本该是庇佑他们的存在,但是现在却熄灭了。

    “这黑暗是宇宙最后的寂静。在这一片黑暗之中,或许会有杀戮的蔓延,也或许,新的希望之火也正在燃烧。

    “所有人都将这个夜晚称为一夜末日,但是,我宁愿将其称为一夜之始。没有惨痛的经历,任何东西都不可能发生改变,人类尤甚。”

    “所以在那一刻,他们决定审判神明。”科斯莫低声说。

    “我想你应该去拜访了科恩夫人?她又跟你解释这个世界的情况吗?”莫尔突然问。

    科斯莫点了点头。

    “那我就懒得再复述一遍了。”莫尔非常懒惰地说,“总之,在那一刻,或许这个世界终究凝聚出了属于他们的文明之神,这神也帮助他们一同审判了神明。

    “文明之神是诞生于其他神明无数年的压迫之下的,是从那残酷的「心」之中生发而出的。很多镇民怀疑,「心」之所以如此虚弱又饥饿,是因为祂的力量被那文明之神夺走了。

    “顺带一提,尽管我说的是「文明之神」,但这类神不一定会拥有实体,那是一种虚构的概念的集合。文明不应有显化的形象,如果有,那也是无数种不同的。

    “文明之神是最特殊的后来神。  “此外,也有镇民猜测,之所以「法律」屈服得如此之快,就是因为这文明之神的权柄,很有可能会吞食祂、包含祂、容纳祂。如果祂没有来到托雅的话,那祂可能就已经是那文明的一部分了。”

    科斯莫恍然。

    在这个时候,他的心中突然有了一种微妙的想法。

    “但是,「法律」的力量还在托雅……”

    “是的。”莫尔不以为意地点了点头,“所以,这批来到托雅的外来者,说不定就是为了帮助补全他们的文明之神,才会出发进行这场旅途。他们想要得到法律的力量,或者说,收回。”

    因此,所谓的「法律选民的疯狂」,并不仅仅是因为他们所依附的神明的力量重又出现,也同样是因为,他们恐惧「法律的力量可能被带走」这个可能性。

    他们现如今仍旧保留着法律选民的身份,这让他们得以在托雅镇安安稳稳地生存着,并且能够行使警员的权力。

    但是,当法律的力量消失,这情况就截然不同了。

    “我想,现在局长先生应该要发狂了。”说到这里,莫尔的脸上露出了一抹奇异的微笑,像是幸灾乐祸,也像是某种复杂的叹息,“事情终究发展到了这一步。”

    “终究?”

    “你不是很想知道,托雅为什么会是托雅镇,我们为什么以人类的方式生活着吗?”

    “呃……是的。”科斯莫有点谨慎地点了点头,“这和「法律」有什么关系吗?”

    莫尔低低地冷笑了一声:“「法律」在得到了托雅的管理权之后,一开始还是谨小慎微的。但是,随着达文波特•马库斯陷入了沉睡,「法律」就突然变得贪婪了起来。

    “祂目睹了文明之神的诞生,因此,也想要让自己成为文明之神。这是祂再进一步的契机。而托雅是一个无比契合的地点。

    “祂可以成为托雅的文明之神,而这些托雅的住民,都得配合祂,因为达文波特•马库斯在沉睡之前,将托雅的管理权交给了祂。

    “你可以理解为,托雅在某种程度上变成了「法律」的神国。  “「法律」利用祂的力量来规范托雅的秩序,一方面的确是因为当时的托雅过于混乱,另外一方面,也是为了达成祂自己的野望。

    “某种程度上,这造成了三十年前的那场灾难。没有神明会愿意成为另外一个神明的属民,成为其创造的文明之内的臣民。

    “一位神故意吸引来了外来者,让外来者在杂货铺进行了召唤更为古老的神明的仪式,几乎摧毁了杂货铺,也几乎摧毁了托雅,当然,也杀死了托雅大半的住民。

    “托雅是「法律」的神国,至少在当时是这样,所以祂受到了正面的冲击。而为了维持托雅的秩序,祂又不得不付出自己的力量,因为祂也不甘回到最初的状况。

    “于是,贪心的祂就这么陨落了。红叶是当时剩下的神明之中,最为强大的。只有祂能收拾残局。

    “不过,你也知道,红叶并不喜欢理会这些事情。所以,祂挑选了红叶选民,任命了镇长,保留了警局,并且继续维持着「法律」指定春夏秋冬的四季规则。

    “这就是发生在三十年前的,托雅往事。”

    说到最后,莫尔的语气逐渐变得平静而淡漠。他的目光望向了窗外的托雅,在一瞬间,科斯莫很难分辨出他的目光中究竟蕴藏着多少复杂的情绪。

    那一定相当深厚而可怕。

    科斯莫体贴地保持了片刻的沉默。

    不过,莫尔的讲述也让科斯莫的心中出现了许多问题。片刻之后,他首先问了一个小小的细节:“这位唤来外来者的神明是?”

    莫尔笑了起来,几乎是哈哈大笑:“当然了,当然了,你肯定也有了一个猜想——是「心」啊!那孕育了文明之神的「心」,怎么可能甘心让自己成为另外一个新的文明之神的垫脚石啊!”

    “那还真是让人不意外啊。”科斯莫干巴巴地说。

    他的确不觉得意外,但是也的确感到……比意外更多的些许,恍惚。

    这些神明,如果脱下力量的外衣,那么也不过是活生生的生物罢了。各有所图、各怀心思。

    科斯莫暗自叹了一口气,然后又问:“对了,我听科恩夫人说,现在托雅算是你的神国?”

    莫尔突然露出一个微妙的表情,他说:“科斯莫•兰赫尔先生——注意一下,咱们可不是在闲话家常,别用这种语气问出这么严肃的问题。”

    要是刚开始,科斯莫说不定还会被莫尔这种表现给骗了,然后诚惶诚恐地闭上嘴。

    但是现在,他已经成长了,已经可以暗自翻一个白眼,然后语气平平地反问:“我们不是在闲话家常?”

    莫尔无言以对。

    连这个平庸的、无害的人类都改变了,托雅怎么还不改变!

    失去了戏弄科斯莫的乐趣,莫尔只好叹一口气,随便地说:“那是因为红叶不需要托雅作为神国,而且祂还打算陷入永恒的沉睡,所以才会将托雅交给我。因为我是……你也知道我是什么。”

    他是依附于托雅而诞生的神之不甘。没有什么比他与托雅的关系更加紧密,当然,也没有什么比他与托雅更加遥远。

    说到这里,科斯莫反而怔了一下,略微无措地说:“对不起……我不该提到这个话题的。”

    “没什么、没什么。”莫尔摆了摆手,照旧用那种懒散的语气回答说,“反正祂们不死我也不会死。真要说的话……我大概是与时间同龄吧。”

    最后那句话几乎是在开玩笑,但科斯莫也听出来了莫尔的意思。

    ……红叶,同样不甘吗?

    莫尔笑着说:“红叶啊,你别看她的形象是个小姑娘,又懒懒散散不想干活、满脑子只想着睡觉……她是多么的不甘又无能为力,所以才想要在永恒的沉睡之中,迎来自己的末日啊。

    “只是她早已经从时间中预见了自己的命运,所以才只能满心不甘地接受这个命运。要我说,这时间对她来说也是一种诅咒。

    “毕竟,哪怕是寻常的人类,在面对什么厄运的时候,也会想着反抗与挣扎,而红叶呢,红叶却只能接受,因为她望见了命定的结局。

    “你说,这算不算是一种诅咒?”

    说着,莫尔自顾自笑了起来。

    但是科斯莫并未附和他的笑容。科斯莫只是坐在那儿,出神地望着窗外的托雅。

    那表现让莫尔叹了一口气。他懒洋洋地说:“好了,还有什么问题,快点问了吧。今天可以早点下班,毕竟,法律选民还不知道会闹出什么乱子。”

    科斯莫回过神,想了想,就问:“什么是「更为古老的神明」?”

    第78章 古老

    古老的神明。

    这种说法科斯莫并非没有听过。

    曾经他的三只猫在医院发现不明实验正在进行的时候, 花花利用约拿的能力,从参与者的梦境之中找到了相关的记忆,发现这群人想要唤醒一位古老的神祇。

    最终, 他们查明的情况是,医院的红叶信徒妄图唤醒红叶而进行的实验。

    换言之, 在此刻,古老的神明指的正是红叶。

    在春日之时将要到来的时候, 莫尔曾经说, 他希望不要是什么太过于古老的、正在沉睡的神明复苏了。

    照旧拿红叶进行类比的话, 这位以时间为权柄的古老神明,的确一直在托雅沉睡着, 只是莫名其妙地被科斯莫唤醒了。

    这样一来,托雅沉睡着古老神明的说法, 就已经是确凿无疑的事实。

    但是,究竟什么才能算得上是「古老的神明」?

    古神这种说法, 在莫尔与科恩夫人讲解这个世界的世界观的时候, 他们可从未提及过。

    莫尔一怔, 他没想到科斯莫会对这个问题感兴趣,就敷衍的说:“古老的神明……就是字面意思——那些出现了很久很久、足够被认为看作是老古董的神明啊。”

    “但你的语气就好像是,这是某种特指一样。”科斯莫说。

    这一回,终于轮到莫尔干巴巴地笑了一声。

    科斯莫略微困惑地看了看莫尔。

    如果莫尔如同平常那样跟他解答他的困惑,那么科斯莫也不会觉得有什么问题。但是, 莫尔却表现得如同这个问题是什么难言之隐一样。

    他便问:“所谓的古老神明,也如同真实国度一样, 是不能说明的东西吗?”

    “也不是。”莫尔叹了一口气, “只不过, 现在人们不太使用这样的称呼了。”

    科斯莫不由得惊讶了一下。

    莫尔缓慢地说:“古老神明, 当然可以指那些诞生了许多年的神明,比如时间、太阳、月亮……但是,严格意义上讲,指的是最初的那几位神明。

    “时间、宇宙、生死、虚实……或许还有其他的,不过最有名的就是这四位。当然,如今,这最初的古老神明,只剩下时间了,也就是你认识的红叶。”

    最后那句话让科斯莫哑然地望着莫尔。

    “没想到吗?也确实。宇宙变成世界,生死的权柄被分薄,虚实成为了宇宙的两端。”莫尔带着轻微怅然的语气说,“飘荡在宇宙之中的托雅,在无限的混乱与漫长的时光之中收集到这些信息。”

    “你就这么告诉我?”

    “告诉你也没什么,反正别人也不会相信你的话。”

    科斯莫心中惊讶与复杂的情绪登时不翼而飞。但是他得承认,莫尔的话是对的。

    莫尔也沉默了片刻,然后才开口说:“总之,你就当我说的事情是个简单的故事吧。  “在最初,宇宙只是一片混沌。这混沌的初初萌发的力量,首先酝酿了时间。但这并不是说红叶就在此时诞生了,只是说,宇宙拥有了时间的概念,知晓自己正在发展、正在变化。

    “所以,「宇宙」才是第一个诞生的神明。祂意识到自己的存在,知晓自己就是宇宙,是这地方孕育出来的存在。

    “在这种情况下,「宇宙」就是出现在这个地方的第一个存在,是第一个清晰的认知,祂意识到这就是「我」,「我」就是「宇宙」。

    “这让祂成为了一切认知的标准。因为在最初,祂最先诞生,是最孤独的、绝对独一无二的。

    “我曾经跟你说过,神明即为认知之外。”

    说到这里,莫尔停顿了一下,像是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这种情况。

    科斯莫却猛地理解了过来:“所以,在最初,「宇宙」的认知之外……创造了祂之后的那些神明?”

    人类的认知之外,创造了那些神明;而最初的神明的认知之外,创造了其他的那些神明。

    莫尔点了点头,继续说:“最初的混沌宇宙空空荡荡。于是,任何在此刻出现的东西,就都成为了那新生的「宇宙」神明的认知之外。

    “宇宙意识到自己正在发生变化,祂不明白这是什么,于是将其命名为「时间」,这就是时间之神的由来。

    “宇宙发现自己的一部分会消失、一部分又会出现,于是将这种情况命名为「生死」,这就是生死之神的由来。

    “宇宙注意到一些东西是真实存在的、一些东西却是虚幻而触摸不到的,于是将这两种状态命名为「虚实」,这就是虚实之神的由来。

    “在时间、生死、虚实过后,宇宙知晓了这世间变化万千,因此不再认为这世界还有自己认知之外的东西,也就是,不再创造新的神明。

    “在此之前,祂所创造的这三个神明,就与祂一同并称为最为古老的四位神明。

    “事实上,时间、生死、虚实,也同样因为自己的「认知之外」而创造出新的神明。因为祂们是神,所以祂们的认知之外创造的神明,也远比如今的一些神更加强大。

    “但这一切都敌不过最初的那四位神明。”

    说到这里,莫尔体贴地停了下来,给科斯莫一点反应时间。

    科斯莫的确十分惊叹地听闻这些事情。虽然那距离他如此遥远,但是,这毕竟是有趣的历史,与这个宇宙的生灭息息相关。

    过了一会儿,他大致明白发生了什么,这才问:“那么,为什么现在只剩下红叶了?”

    “因为祂们反目成仇了。”莫尔耸了耸肩。

    科斯莫一怔,茫然地问:“为什么?”

    “因为……怎么说呢,宇宙创造了另外那三位神,但是在最初,祂不会意识到是自己的「认知之外」,使得这三位神明诞生了。

    “所以,在最初,祂以后三者的兄长自居。当然神明之间也没有严格的亲属关系,只不过,当时祂的确不认为自己是高于这三位神的。

    “但是,即便是神明,其认知也是一步步慢慢发展起来的。「神明是认知之外」这种说法,慢慢地也在后来诞生的一些生物、族群之中流传了起来。

    “而神也被这种说法说服了。  “于是,「宇宙」意识到,是自己创造了那三位神明。祂是祂们的父亲。当然,某种意义上,「宇宙」也是由「宇宙」创造的。

    “因此,祂认为自己是父亲、同时也是长兄,而剩下三个则是祂的孩子与兄弟。至于其他的那些被创造出来的神明,则是再比他们弱小一些的女儿。

    “当然,所谓的性别的说法,只是基于人类的定义进行的比喻。这种说法本身也流传在一些较为原始的、古老的年代,认为男性是力量的象征,女性则是家庭的象征。

    “将那些更为弱小的神明比喻成女儿,或许也是为了让这些神明显得——真的像是其乐融融的人类家庭一样。这毕竟是人类视角流传下来的原始部落传说。

    “虽然我从未确认过,但是我相当怀疑,红叶之所以用年轻女孩的形象出现,很有可能也是受到了这种最初流传起来的说法的影响,就像月亮不喜欢被称为「平庸的女儿」一样。

    “红叶并不喜欢这种说法,所以不愿意以传闻中男性的形象出现,宁愿以那些弱小神明的女性相貌出现。

    “总之,无论人类族群中流传的说法是什么——毕竟我也不可能找红叶确认——在那个时候,最初的那四位神明的关系,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或许是那三位神明不愿意承认宇宙是祂们的父亲,或许是宇宙想要将祂创造的儿女的力量重新收回自己的怀中……不管那个时候发生了什么,最终的结果就是,宇宙陷入了永恒的沉睡。

    “而我们后续这一切文明,都是在宇宙的尸体之上出现的。”

    “尸体?”科斯莫暗自倒吸了一口凉气。

    “当然,不是人类意义上的尸体。”莫尔耸了耸肩,又抱怨说,“跟人类说话真麻烦,我总得加上这一个限定语。”

    “我是个普通的人类那还真是抱歉啊。”科斯莫干巴巴地说。

    莫尔忍不住笑起来,那笑声冲淡了这深奥话题带来的沉重感。

    随后,莫尔又说:“总之,你就当「宇宙」死了吧。我们所生活的这个宇宙空间是客观存在的,所以宇宙的陨落对其中的生物并没有造成影响。

    “但是,在宇宙陨落之后,基于其认知而来的其他三位神明,却出现了巨大的变化。祂们必须得寻找新的「认知之外」,才能让自己继续存在下去。

    “时间仍旧存活,毕竟其他的生物也会有时间的观念。但是,这就让原本纯粹的、像是庞然大物一般成为宇宙之时钟的时间,变成了人类这般生物的渺小而琐碎的时间。

    “生死仍旧存在,毕竟宇宙中的生物当然也会出生与死亡。但是,与时间类似,原本的生死是整个宇宙意义上的生灭,而具体到每一个族群之中,生与死的情况又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因此,生与死的概念发生了混淆、分离与乱象。生命与死亡各自独立开来,成为了更加繁杂混乱的概念神。「心」就是由此而来的。

    “至于虚实,在古老年代,许多生物并没有那么在意虚幻的东西,他们在那个时候必须得首先生存下来。于是,真实的力量前所未有的庞大,所有生物都不得不去探索真实的世界。

    “每一个在真实世界发现的「新东西」,也就是新的「认知之外」,都充实了真实的力量。但是,虚实之神当然不愿意让自己的另外一半力量发生分离,如同生死那样。

    “于是,这位神明便将自己变成宇宙的两端,每时每刻,人们或许都向着真实之端永恒地跌落过去,但是,或许终有一日,人们也会永远地跌向虚幻。”

    说到这里,莫尔轻轻地舒了一口气,慢慢地微笑了起来,或许也带有一种终于得以将这个故事与他人分享的乐趣。

    他轻飘飘地说:“总之,这就是世界的最初四神的故事了。”

    科斯莫却几乎完全没注意莫尔最后说了什么。他已经彻底地怔住了。

    隔了一会儿,他听见自己那恍惚而错愕的声音:“莫尔……我想问你,你读过《镜记》中《兄弟反目》这一篇的故事吗?”

    第79章 变化

    一开始, 科斯莫就完全没有想到《镜记》。

    虽然莫尔说他只是讲个故事,但是科斯莫自己也好久没有看《镜记》了。那个故事早已经被他抛之脑后了。

    即便现在想了起来,他也能够一眼就分辨出, 这其中有许多似是而非的地方。

    《镜记》中《兄弟反目》这一篇,讲的是四个兄弟在父亲死时, 因为分家产而反目成仇的故事。

    主角肖恩是长兄。二弟用银叉子刺中了肖恩的左眼,分得了更多的遗产。三弟觉得不公平, 于是剖开了肖恩胸膛, 说肖恩的心脏长在左边, 证明他偏心。

    肖恩说公平要靠自己争取而来,因而死而复生, 继承了父亲的财产,甚至成为了镇上的大法官。当他死亡的时候, 人们发现他的胸膛一直是敞开着的,心脏还在活蹦乱跳。

    ……因为肖恩最后成为了所谓的「法官」, 所以科斯莫一直以为, 这个故事说不定是隐喻了「法律」的某些过去。

    不过, 他一直没有听闻法律相关的信息,慢慢地也就将这事儿给忘了。

    但是,今天他从莫尔这儿听闻了两个故事,「法律」的故事与「宇宙」的故事,相比之下, 反倒是后者与《兄弟反目》这说法对上了号。

    这其中有一些一眼就能让人感到熟悉的说法。

    按照莫尔提及这四位神明的顺序,来排列这四位神明的长幼的话, 那就是宇宙、时间、生死、虚实。事实上, 也的确是宇宙先诞生, 然后依次自祂的认知之外, 诞生了后面这三位神明。

    在故事中,三弟剖开了肖恩的胸膛,发现了一颗心脏。在现实中,生死也的确分裂,自生命的权柄之中,诞生了名为「心」的残酷神明。

    此外,在整个故事之中,尽管父亲的财产是最为核心的问题,但是「父亲」本身却是从未出现过。

    这照应了莫尔所讲的故事,也就是,尽管其他三位神明不承认「宇宙」是祂们的父亲,不惜为此杀死宇宙,但是,真正意义上的「父亲」却也从来没有出现过。

    在《镜记》的作者的视角中,「父亲」是不存在的,是「长兄」取代了「父亲」的地位,来为弟弟妹妹们安排遗产分配。

    那么,《镜记》的作者是谁呢?

    这个问题,需要科斯莫去翻阅自己更为久远的记忆,才能够得到一个答案。

    这本书来自尤斯塔斯•洛弗,那位为了唤醒红叶而自愿拥抱死亡的时间旅行者。

    洛弗说,这本书来自于上个世纪的某位民俗学家,在探访乡野的过程中,收集到了这些民间传说故事,将其编撰修订成集,最终出版。

    ……听起来倒毫无问题。

    但是,莫尔曾经提醒他,这本书有十分诡异的问题;科斯莫自己也从中体会到了相当令人不安的代入感。

    此外,科斯莫唯独阅读到的两个故事,分别影射了月亮「平庸的女儿」的名声,以及更加遥远的古老神明的故事,这可以说是相当匪夷所思的事情了。

    谁会了解这些故事?

    谁会……不,应该说,谁能了解这些故事?

    月亮的故事暂且不说,《兄弟反目》要真的是以某种刻意含糊的说法,指向了宇宙、时间、生死、虚实,那这位民俗学家可真是十分大胆了。

    即便现在只剩下红叶……

    ……等等,红叶?

    一个匪夷所思的想法突然出现在科斯莫的大脑之中。但是老实说,他好像也想不出更可能的猜想了。

    在电光火石之间,他已经将自己的想法说出了口:“《镜记》的作者,是一位时间旅行者?”

    莫尔诧异地看着他,然后笑了起来,用略微戏谑的语气说:“兰赫尔先生,偶尔你也可以摆脱那种迟钝的、慢吞吞的模样,变得十分敏锐啊。”

    虽然科斯莫很想为这话而甩给莫尔一对白眼,但是他这时候几乎顾不上莫尔的嘲笑了,满脑子都只有那种恍然大悟的自得感。

    这本书出现在一位时间旅行者的手中,同时还很有可能涉及到一些人类难以碰触的遥远秘闻。此外,这种秘闻之中,也包括了「时间」本身。

    这就意味着,这本书是在红叶的默许或者认同之下,才得以出版的。

    虽然红叶可能也懒得理会这种小事,但既然能出现在虔诚的红叶信徒手中,那恐怕一定是得到了红叶的默认的,不然洛弗怎么可能收藏这「渎神」的书籍?

    这样一来,其作者是时间旅行者,甚至于是虔诚的红叶信徒的可能性,就大大地增加了。

    只有时间旅行者,才能在广阔的时光长河之中漫溯,追寻着遥远又可怕的真相。

    科斯莫转瞬间就被这个说法说服了。

    有一瞬间,他甚至怀疑,尤斯塔斯•洛弗会不会就是这个作者?

    不过他又否决了这个想法。

    因为,如果洛弗真的了解时间的故事的话,那他一定了解红叶的沉眠究竟是基于怎样的目的,也就不可能使用如此激进的手段,来打扰红叶的沉眠。

    或许,只是因为这本书是由自己的「同僚」创作,所以洛弗才会将其收藏起来。但是,洛弗也很有可能不是完全了解其中深意。

    科斯莫不由得发了会儿呆,然后才感叹着说:“那这本书确实很成问题啊。”

    如此可怕的、疯狂的异闻,就这么简简单单地、以某种似是而非的方式,书写在故事与传说之中。其中哪怕只是透露出些许扭曲的真相,都已经令人胆战心惊了。

    莫尔随手拂过柜台上的灰尘,然后漫不经心地说:“这本书本来也没有出版多少。况且,绝大部分读者也只是将其看做是有趣的睡前故事罢了。

    “如果不是因为你在托雅,那么你可能也只是一笑了之,不可能了解到其中的隐秘。即便你有万分之一的概率,有幸了解到这个故事可能的背后寓意——但是,你敢去找红叶确认吗?

    “问问她,故事中的二弟用一把银叉子刺中了长兄的左眼,这做法究竟意味着什么?你敢吗?”

    说着,莫尔耸了耸肩,然后笑了起来:“反正我不敢。我可不想被她关进时间的囚牢。托雅就已经够混乱的了,时间的领域更是无与伦比的复杂。”

    他如此坦然的怂,倒是让科斯莫无言以对。

    ……反正他也不敢。

    相比之下,另外一个问题更加让科斯莫感到困惑。

    他问:“对了,故事的最后,肖恩变成镇上的法官……这有什么寓意吗?和「法律」有关吗?”

    “谁知道呢。”莫尔说,“法律只是我们这个世界的法律。至于是否有什么「宇宙法庭」——这种事情,诞生在托雅又从未离开过托雅的我,可是一无所知的啊。”

    他这种慢悠悠的语调,让科斯莫相当怀疑,他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

    莫尔盯着他,然后笑了起来,转而说:“好吧,只是开个玩笑。其实这种做法相当正常,可能是因为作者并不希望人们将这事儿联想到了红叶或者其余古老神明的身上,所以就改变了最后的结尾。

    “又或者,这个故事的确是他从乡野之间听来的,未必是完全虚构的,而故事的最终,那个真实存在的肖恩,也的确成了镇上的大法官。

    “此外,在漫长的历史之中,这种传说的发展演变,总是会加入许多混乱的、臃肿的、谬误的成分,最后变成一个谁也联想不到最初模样的新的故事。

    “总之就是这么一回事。虽然《镜记》提及了许多隐秘,也的确暗示了许多事情,但是这终究只是文学创作而已。文学永远无法取代现实。”

    科斯莫点了点头,也隐约听出了莫尔那种不想继续谈论这个话题的意思,于是就收敛了自己的好奇心,不再问下去。

    尽管,他其实还产生了一个微妙的想法。

    这个想法基于莫尔所说的,“二弟用一把银叉子刺中长兄的左眼”这究竟意味着什么。

    他是不明白「银叉子」指向什么,但是……但是,「眼睛」。

    或许是因为那目盲的宿命始终困扰着他,所以科斯莫对于「眼睛」相关的线索,可谓是相当敏锐的。

    在传闻之中,人们将天上的星星看作是一双双虎视眈眈的眼睛,并且,他们认为太阳与月亮就是达文波特•马库斯的眼睛。此外,纯洁幼童的眼睛,可以看见一些不可思议的东西。

    这是最为直接与眼睛相关的说法。

    但是这些关于眼睛的说法,似乎都只是……与更近的神明的关联,与那位遥远的古老神明,好似没什么关系。况且,古老神明早已经从历史中退场了。

    想到这里,科斯莫也不禁叹了一口气,不再继续想下去了。

    这一天傍晚,科斯莫走出杂货铺的时候,感到一种微妙的异样。

    他想到红叶所说的,「法律」的力量复苏了,就不禁停下了脚步,站在杂货铺的门口,略微惊疑地打量着面前的托雅镇。

    乍一看,其实也并没有发生什么怪事。仍旧是平静的小镇、仍旧是无人的街道、仍旧是冷清的黄昏。每一次下班,科斯莫都会从这场景中走过,然后去吉奥克餐厅吃饭。

    他几乎已经习惯了这画面,与托雅镇的平静。但是——但是,现在这种平静不一样。

    他说不上来哪里有区别,但是,就是有区别。那区别蕴藏在每一缕空气之中、生发在地面上的每一块石砖之中。那是一种能让灵魂闻见怪异气味的特殊之物。

    科斯莫吸了吸鼻子,感觉好像有什么轻飘飘的东西随之进入他的肺腑。有点呛人,但是又转瞬即逝,好似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

    不,不,应该说,好像本来就空无一物,只是他的错觉。

    但是他还是不敢轻易踏出脚步。他想到,“法律”是他从未接触过的神明,而祂的力量,也是一听就让人感到严苛与不安的东西。

    他继续仔仔细细地观察街道上的情况,在这一刻,他突然明白哪里有问题了——那些热热闹闹来托雅寻找神明力量的淘金者呢?怎么一个都不见了?

    中午去吉奥克餐厅吃饭的时候,他还能偶尔瞧见一些兴致勃勃的生面孔。但现在,这街道死寂如同坟场。

    科斯莫忍不住背过手,去推了推杂货铺的大门,确认自己还能拥有这一个退路,这才稍微松了一口气。

    他又好好地观察了一下托雅如今的情况。

    在某一刻,他眨了眨眼睛,感觉自己好像出现了某种特殊的幻觉。

    不,那绝不是幻觉,那是真实存在的。

    他看见了一条条……蛛丝。那丝线晶莹剔透、但却坚固如铁。或许,用钢丝来形容也不错,只不过如此坚韧、细密、晶亮。

    那密密麻麻地覆盖在每一个角落,顽固又璀璨。偶尔地,科斯莫一个错眼,会感觉某条丝线上出现了古怪的血迹,像是正在捕食猎物的蜘蛛。

    但是下一秒,那丝线又只是轻飘飘地弹动了一下,然后恢复了原本的美丽。

    科斯莫又忍不住往高处看了看——他没敢看天空,只是看了看高处。他发现,托雅镇的高空,也已经完全被这些丝线覆盖了,只不过,这丝线是半透明的,很难让人注意到。

    那透过丝线传来的光,只是在偶尔的情况下,才能造成些许的扭曲与异样,让科斯莫不经意间察觉到了。

    而一旦察觉到,他就会发现,面前这平和的小镇,已然仿佛是被丝线铸成一般。

    现在的托雅,像是一个被牢牢包裹的蚕蛹。科斯莫产生了一个滑稽的想法。

    “不要害怕。”突然地,身后杂货铺的大门打开了,莫尔的话轻飘飘地传来,“只要你没犯事,那么法律的网就不会危害你。相反,那还会保护你。”

    第80章 认知

    “这就是法律的力量吗?”科斯莫忍不住问。

    “是啊。相当有意思吧?”莫尔说, 站到了科斯莫的身边,同样望着这一幕,“法律的规则束缚着托雅, 带来了安全与秩序,但是相对应地, 也就带来了约束和禁锢。

    “在人类的世界,或许法律的力量通行无阻。但是在神明的世界, 如果有压倒法律的力量, 那么法律本身就无能为力了。

    “因此, 法律想要让自己的力量更进一步,想要让自己成为「规则」, 或者,成为「文明」。

    “祂几乎只差一步了, 那个时候,祂已经将托雅变成了祂的神国, 那时候, 法律的网比如今这样子还要茂密、还要复杂与坚固。

    “但是, 这最后一步,祂无论如何都做不成。因为,祂约束不了「不服从于祂的人」。

    “这是一个相当矛盾的问题,法律力量的威严之处,无法对于遵从祂的生物来体现, 而只能对违抗祂的生物来体现。可是,如果违抗者拥有超乎法律的力量, 那么法律的力量也就毫无意义了。

    “托雅的神就是后者。法律也对这些神毫无办法。”

    科斯莫安静地听着。

    最后, 他低声问:“那么, 那些人类……那些淘金者, 会得到法律的力量吗?”

    “法律也曾经是相当知名的神啊。要是他们能得到的话,恐怕会欣喜若狂吧,况且,这还能补足他们的文明之神。”莫尔并未正面回答科斯莫的问题。

    他们都避免谈及法律选民的现状。那才是最尴尬的问题。

    科斯莫一时间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他小心翼翼地指了指前方,说:“我就……正常回去?”

    “当然。你犯事了吗?违反法律了吗?”

    科斯莫连忙摇头。

    莫尔就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那就没问题。”

    科斯莫稍微松了一口气。在黄昏光芒的映照之下,他小心翼翼地穿过那些丝线构成的世界。

    有一次,在拐过一个街角的时候,他的裤脚不小心撞上了一缕丝线。不过,在那种痛苦的撞击感、切割感出现在他的脚踝之前,那丝线就已经主动避开了他。

    这让科斯莫勉强安下了心。

    他回到了住处。三只猫还在懒懒散散地要么睡觉、要么舔毛。这生活可比科斯莫愉快轻松多了。

    科斯莫与三只猫打了声招呼,然后就奔向了阳台。他忍不住继续观察起托雅现在的情况。那丝线远比他想象得更多、更密,与其说是网格,倒不如说是筛子。

    ……因为无法保证约束神明的成功率,所以就要尽可能地扩大约束的范围吗?

    科斯莫一边看着这场面,一边在心中推测着法律当时的想法。

    “你在看什么喵?”小黑跳到了窗台上,疑惑地问。

    科斯莫没有第一时间提及自己的想法,而是先自顾自说起了今天与莫尔的那些对话。这是他每天回到住所都要做的事情,毕竟,他的三只猫可以说是他唯一能够完全信任的对象了。

    他没注意到小黑若有所思的表情。

    “……「法律」的力量复苏了……”

    科斯莫说着,突然停了下来。

    他看见了一个人的死亡。

    那似乎就是今天早上路过楼下,和他打招呼的外来者之一。他似乎是从一栋无人居住的房屋里逃出来的,或许是为了寻找神明的力量吧,所以才会做出如此无礼的行为。

    但是,托雅镇的无人房屋,可不会真的这么安全、无害。显然,那个男人在屋子里碰上了什么可怕的东西,于是慌不择路地逃了出来。

    可他闯入房屋的行为,又招来了法律的审判。丝线勒紧,在那个男人逃跑的路线上,将其「拦腰截断」。

    那可真是坚固的、毫无退让的丝线啊!像是打磨地锐利无比、吹毛立断的刀刃一样,将那不小心闯进来的猎物,就这么轻飘飘地、沿着人类的盆骨上方的线条,一点一点……

    先破开肮脏的皮肉、再穿过浓稠的脂肪、紧接着切入软绵绵的内脏、然后割开还算坚硬的骨头、最后再次接触到浸染着血的甜美的空气……

    那男人僵在那儿,不明所以地左右看看。他来到托雅的时候一定也想过自己会怎么死,但不会是这么不明不白地死。

    他一定应该是在血腥的战斗、疯狂的屠戮、拼死的挣扎之中死去吧?为什么会死得这么不明不白、莫名其妙呢?

    他的身体的上半部分先从身体的下半部分滑落,然后才是身体的下半部分终于倒下。

    随后,那丝线将其缠起来,变成一个茧,缓慢地吞噬消化。当最后一缕血丝消失的时候,砰地一下,空气中又爆开了不少的漂亮丝线,继续编织这有时残酷有时温和的网。

    ……科斯莫猛地捂住了嘴,大脑中有那么一瞬间的空白。

    小黑看着这一幕,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你可以不看的喵。”

    “我……我不是都已经看到了,还怎么不看。”科斯莫感觉自己几乎是在语无伦次地回答小黑了,这一幕对他来说,冲击力有点太大了。

    那些乱七八糟的脏器、五花八门的肉块、白生生的骨头,都从那皮囊之中脱离而出,□□裸地坠在地上。红的血、白的骨、黄色的脂肪、淡色的丝线,还有,黄昏的落日。

    那像是一幅静谧的画,如果抛开这血腥的死亡不管的话,那几乎像是一张定格的相片,带着某种让人难以承认的微妙美感。

    可那是一个活生生的人的死亡。

    这场景让他想到红叶之日那一天,他轻轻推开钟表店的大门,根本没想到自己将在二楼约拿那千万只蠕动着的爪子。

    现在,一个人被那苏醒的神明的力量吞食了。

    科斯莫再一次——第无数次,感受到托雅那残酷的血腥的底色。

    那是令他难以接受的。

    即便任何人都将「法律」称为「法律」,但是,那是神,而不是他所熟悉的人世间的法律。

    人世间的法律是不会拥有自我意志的、是不会主动攻击任何生物的。那是客观的、沉默的、安静的文字。那文字只有在他们需要的时候,才会起效。

    而在这个世界,文字本身就是一张张噬人大口。

    科斯莫脸上的表情实在是变幻莫测,他仍在定定地望着那个地方,即便那具尸体已经消失,即便连血腥味都已经被风拂去。

    大橘和花花也走了过来。

    “你可以闭上眼睛喵。”小黑又说。

    “闭上眼睛也会想起来。”科斯莫闷闷不乐地说。他就应该控制住自己的好奇心,回到住所之后就用被子蒙住自己的脑袋,不闻不问……是吗?

    “那你就用手捂住自己的眼睛,让自己别去想喵。”大橘用一种更加随性的语气说。

    “喵……我们都在。”花花安慰着他。

    于是,科斯莫稍微放松了一些。不知道为什么,他真的按照他的三只猫的说法去做了。

    他闭上了眼睛。这个时候,那外界的光线还能稍微透过眼皮,渗进他的眼球。但是,他又用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于是,他只能望见漆黑一片。

    这永恒的黑暗,结合托雅镇固有的寂静,以及手旁猫猫们温暖的毛茸茸的身体,让他感受到一种久违的平静。

    他茫然地放松了片刻,然后才闷闷地说:“不过,这样就什么都看不见了。”

    “人类是这样的喵。”小黑说。

    科斯莫语塞。

    虽然他又有一种「身为人类那还真是抱歉啊」的想法,但是他也无法反驳这种说法。毕竟,他也听说过一些动物可以凭借眼睛之外的感官来观察世界的事情。

    人类是被这皮囊束缚的生物,有时候,尤其是被眼睛束缚。

    他又想到盲人摸象的典故。

    此刻,他在这茫茫黑暗之中想到托雅的存在,不由得突发奇想。

    人类仅能用眼睛来观察这个世界,但是,这个世界的神明却真实地拥有着那些「力量」。对于那些神明来说,借由这种力量,祂们就好像拥有了一个新的观察世界的方法与角度。

    因此,相较于这些神明,身为人类的这个平庸又弱小的科斯莫•兰赫尔,其实也如同此刻一样,是闭着眼睛、是如同盲人摸象一般,片面地看待着托雅。

    他听闻了多少关于托雅的信息呢?又亲自目睹了多少关于托雅的事情呢?即便已经在托雅生活了一段时间,他又能说自己已经足够了解托雅了吗?

    那残酷的一幕,是无论过去、现在、未来,都有可能发生在托雅的事情。但是……从来不止于此。

    从来,不只是眼睛。

    他自顾自陷入了遐思之中,甚至忘了放下手。他就在这一片黑暗之中困顿地思索着。

    “喵……我觉得,现在好像就是时候了。”突然地,花花说了这么一句话。

    “诶?什么?”科斯莫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话的意思好像和自己有关。

    “先别放下手喵。”小黑先是不客气地说了一句,然后才转而说,“我们早已经注意到了这个问题,但是你一直都没有注意到。那个时候或许不是合适的提醒你的时机,但是,现在已经是了喵。”

    “啊?”科斯莫更加迷惑了,“什么问题?”

    在一片黑暗之中,他感到轻微的惊慌。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他想到,这一幕仿佛是之前那一次目盲的重演。不过,这一次是他自己主动这么做的。

    他还没来得及多想,花花就已经问出了一个问题。

    “喵……你还记得,我们在钟表店二楼看到的约拿喵?”

    “当然记得啊。”科斯莫困惑地说。

    “你看到的约拿是什么样子喵?”

    “拥有千万只爪子的、像是蜈蚣一样的……”

    科斯莫突然停了下来,然后露出了后知后觉的惊讶表情。

    小黑像是毫不意外,继续询问说:“可是,除了我们,三个托雅镇上所有的动物都已经被信使变成了鸽子喵……为什么,你看到的那只约拿,会是蜈蚣一样的生物喵?

    “而且,你后来看到的另外一只约拿,不就是正常的人类外表喵?”

    科斯莫陷入了沉默之中。

    花花接着说:“喵……除此之外,还有灰尘生物那一次。你说你看到了水蛭一样的软体动物。但是……”

    它像是想要委婉地表达自己的想法。

    但是小黑已经毫不客气地说出了口:“但是,这些异世界的生物,为什么要长得像是你所认知之中的动物模样喵?”

    第81章 想象

    科斯莫有点茫然地听到这个问题, 他下意识想放下手、睁开眼睛,告诉他的三只猫,这世界在他眼中就是这样的。

    可是小黑又立刻补充了一句:“先不要放下手喵。”

    “啊……好吧。”科斯莫有点无奈地说, 他也明白了猫猫们的意思,“你们是想说, 这个世界……不是我眼中的那个样子?”

    “你现在闭着眼睛,就更容易理解喵。”小黑说, “你闭着眼睛的时候, 能想象出这个世界的模样喵?”

    “当然可以。”

    “但这想象是基于什么而来的喵?”

    “基于什么?”科斯莫困惑地重复了一遍, 然后犹豫着回答,“我的认知……还有, 科斯莫•兰赫尔的认知?”

    他的认知来源于他的家乡。科斯莫•兰赫尔则给了他对于这个世界的初步印象。所以,他能够想象出来的画面, 自然也基于那些信息与知识。

    “是喵。”小黑说,“举个例子, 你觉得我们是猫, 是你的家乡那种毛茸茸的生物喵。”

    “难道不是?”科斯莫怀疑地问。

    “确实是喵。”大橘点着头说。

    “别乱插嘴喵。”小黑没好气地说, “我们三个确实是,我们与你来自同一个地方喵。”

    这话让科斯莫稍微安心了一点。

    “但是,为什么托雅的镇民也都知道我们是猫?”小黑问。

    “因为……”科斯莫下意识想回答,当然是因为这里也有猫。

    然后他停了下来。

    就是在这一刻,他突然意识到, 问题出在哪里。

    他们所使用的「猫」的这个词汇,在科斯莫•兰赫尔的语言之中, 的确指向了一种与他的故乡的猫类似的生物。

    但是那完全一样吗?

    这两个世界完全一样吗?

    就算都是所谓的「猫」, 也是完全一样的吗?

    那并不一样。

    这已经完全是两个不同的世界了。这个世界有神, 他的世界没有神;这是世界底层规则的不同, 会造成许许多多截然不同的观念、想法、走向。

    但是,他很少从中察觉到这种不一样。

    托雅镇的生活,几乎与他在故乡的生活差不多。

    除了科技水平的区别,这里同样是漂亮的小镇、同样有人类走来走去、同样有餐厅与美食、同样有广场与鸽子、同样有山川与河流、同样有书籍与玩具。

    还能有什么区别?

    很多时候,科斯莫很难将这个世界看作是一个陌生的世界。偶尔,他会想,或许这里是他的故乡的平行世界也说不定。毕竟,差距如此之小,好似只容得下神与非神的存在。

    但是……但是,偶尔地,他也的确望见了一些匪夷所思的生物。

    比如如同蜈蚣一样的约拿、如同水蛭一样的灰尘生物,还有……还有……

    科斯莫的思维像是在这一刻卡住了。

    他突然想到,为什么时间是红叶?

    还有……为什么影子商人出现的时候,会伴随着自行车的车铃声?为什么记忆的储存就真的是一个瓶子,里面有着五彩斑斓的云絮?为什么「法律」的力量显现,就是遍布托雅的蛛丝?

    那是真实的吗?那是虚假的吗?

    那是他一厢情愿的妄想吗?

    因为他认为如此,所以才会变成这样?

    因为他认为,钟表店二楼说不定会存在什么吞食了老巴德记忆的怪物,所以那只约拿才会以可怕的蜈蚣的模样出现?

    因为灰尘生物是聚集在角落的脏东西,所以才会是水蛭一样的恶心生物?

    因为红叶飘零象征着秋天的到来、时令的变换、时间的流逝,所以他才会认为红叶飘飞象征着时间的力量?

    因为他感到自行车的车铃声在夜半时分响起,是如此可怕而令人不安的事情,所以那才会成为影子商人出现时候的指示?

    因为他感到记忆就像是一团软绵绵的云絮,漂亮又好看,所以那装在瓶子里的云絮——这奇妙的想象,才会成为记忆商人的力量的象征?

    因为他想象中的法律,就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所以当「法律」的力量复苏,他所望见的场面,就是这张遍布托雅上空的法律之网?

    他是这么想的吗?他是这么想象的吗?他的故乡给他带来的认知,是否就是让他望见了这些画面呢?

    这就是他眼中的世界吗?

    ……这所有的问题、每一个问句,都像是他对自己的灵魂的诘问。

    他在思索,这个名为「沈栖」灵魂的眼中,是否就是这样一个世界。

    而现在?

    而现在,他不能睁开眼睛,只能面对着一片黑暗。他在黑暗之中,拼命思考着除了这些事情之外,他还能有什么想象。

    可还能有什么?

    他能抛却自己所有的认知与想象吗?他能抛却这所有记忆与所有知识,带来的桎梏与约束吗?

    在他的认知之外,是什么?

    ……认知之外,即为神明。他突然深刻地意识到这件事情。

    从未如此深刻,以至于他突然明白了小黑的意思。

    什么是「猫」?同样的猫,对于他和对于托雅镇民,就是一样的吗?

    为什么托雅镇的镇民,对待他的猫如此诚惶诚恐,甚至于连带着改变了对待他的态度?为什么他的猫在所谓的穿越过程中,突然会说话、变得十分聪明,甚至于拥有了奇异的力量?

    因为这群托雅镇的镇民,他们,或者说,祂们,从未见到过这样的生物。

    这种被科斯莫•兰赫尔称为「猫」的生物,在镇民们的认知之外。在这三只猫刚一出现的时候,祂们就感到困惑了。

    即便科斯莫•兰赫尔将其称为「猫」,可是,这个世界的猫并不是长这样的呀?虽然挺相似,但在本质上是不一样的。

    祂们当然也可以顺着科斯莫的说法,将其称为猫,可那不过是一个称谓、一个名字,那并不是「本质」。

    本质上,这三只猫就是祂们的认知之外,就是祂们的神明。

    从来不是什么穿越造成的猫猫们的变异。

    而是因为,当猫猫们来到托雅,当托雅的镇民们发现祂们从未见过这样的生物的时刻,这一场悄无声息的「造神」活动,就已经开始。

    猫猫是神吗?当然是神啦,毕竟,连这群见多识广的神明们也不认识啊。这还不算是神吗?

    至于那个随着猫猫们一同到来的,自称为沈栖的灵魂?

    可他已经在一具人类的身体里复生了,谁知道他本质上是什么呢?祂们也就只好将他当做是一个普通人类了、让他真的成为一个平庸的人类,这又有什么办法呢?

    难道祂们还真能指着一具人类的身体,说这就是神明吗?

    科斯莫•兰赫尔当然不是神明,其本质上的沈栖,却不一定。但沈栖既然借用了这人类的躯体——在祂们认知范围内的东西,那就说明他并不想被当成神明。

    这就是这个世界的……不,应该说,这个托雅的,底层逻辑。

    这里是真实国度。

    你之所见、所识、所想,即为真实。

    你认为这三只猫是你认知之外的神明,那么,它们就是神明。你认为科斯莫•兰赫尔只是你认知范围内的平庸的人类,那么,他就是平庸的人类。

    而你——你,科斯莫•兰赫尔,或者说,沈栖,你认为这个地方是一个人类世界的小镇,认为这才是你「穿越」之后理应的目的地,那么,这里就是「托雅镇」。

    那么,这里就将拥有漂亮的建筑、宽阔的山脉、潺潺的河流、优雅的镇民、美味的食物。

    这是托雅为你的到来,送上的至高礼物。

    不知不觉中,科斯莫放下了手、重新睁开了眼睛。

    他的三只猫——那毛茸茸的生物,蹲在他的边上。他的面前仍旧是那漂亮孤独的托雅镇。法律之网仍旧遍布上空,时不时发挥作用。

    科斯莫望着这一幕,感到一闪而逝的惊慌、感到深深的茫然与不安,以及,感到一种跌落深渊般的恐惧。

    他不能理解这样的情况。

    他所望见的,不是真的托雅,而是他的大脑——他的大脑想象出来的,一切画面。

    这如此真实、这如此虚幻。

    “这都是……这都是……”他听见自己喃喃的声音,陌生得让他怀疑这是否又是什么想象,不过也是,科斯莫•兰赫尔本来就是对他来说十分陌生的人类,“这都是,假的吗?”

    在某一刻,这恢弘的画面摇摇欲坠,像是一面下一秒就要跌落在地面上的镜子,变得粉碎、变得虚无。

    许多镇民在这一刻抬起了头,或者望向了周围。

    “不是假的喵。”小黑说,“是真的喵。”

    那将将欲碎的镜子,停住了。

    “真的吗?”科斯莫怀疑地问。

    “真的假的喵,有什么关系?”大橘大大咧咧地说,“这就是你认知之内的世界喵。”

    花花安慰地拍了拍科斯莫的手臂,它说:“喵……因为,神有神的认知,人有人的认知。”它想了想,“猫也有猫的认知喵!”

    “就是就是喵!在我眼里的话,托雅的每一栋建筑都是一块小鱼干喵!”大橘兴高采烈地说。

    科斯莫呆在那儿。

    他略微惶恐地思索着,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头。

    圆滚滚、覆盖着一层毛发。人类的头颅。那给他一种恍惚的陌生感。

    这就是他的头,他的大脑,他的认知储存着的地方。

    然后他闭上眼睛,在一片黑暗中,慢慢地明白了过来。

    往坏处想,除他自己,其余一切皆为认知之外。即便是他自己,他也不敢保证,这复杂的混乱的人类机体,他就一定了如指掌。

    ……呃,某种意义上,他的生物成绩也确实不太好。

    所以,最坏的情况——最坏最坏的情况,不就是人类那个长久的妄想吗?

    缸中之脑。

    而这种最坏的结果,其实也早已经在他的认知之内了,是不是?所以,情况还没有坏到那个份上。

    他所望见的世界,是他心中的真实。

    这才是真实国度的最好解释。

    他睁开眼睛,感到稍微轻松了一点。他想,不就是唯心主义嘛!上学的时候学过的!

    托雅只是回馈给他们唯心的画面与景象,但是,托雅永恒存在,这就是那个足以让科斯莫安定下来的「真实」。这并非虚假。

    在这种情况下,比起唯心,“盲人摸象”或许才是更好的解释。

    所有来到托雅的人(或许还有其他生物,乃至于神,不过方便起见,就统称「人」吧),都基于各自的认知,对托雅造成了影响。

    而托雅则回馈给他们,他们各自认知之中的世界模样。

    真实国度即为「我之国度」。这是一面镜子,「我」是什么模样,镜子中就会倒映出什么模样。

    每个人在来到托雅的时候,都如同一个盲人。他们触摸着托雅这头「大象」,因为各自的想法、各自碰触的地方不同,因而产生了不同的认知,甚至于会彼此争论起来。

    但是大象永远是那头大象。每一个触摸大象的盲人,都没想到自己正碰触着一头大象。

    他们都未曾触及「真实」。

    科斯莫因此产生了一个奇怪的念头。

    他突然想到,所谓的「真实国度」,也不过是托雅的一个名称。换句话说,这个名为「托雅」的存在,也可以用「真实国度」来称呼。

    那些镇民们神神秘秘、语焉不详,隐瞒着真实国度这个说法。

    但是,这不就如同隐瞒了「神明的流放地」这个说法一样吗?真实国度与神明流放地,在本质上有什么差别吗?那不是都指向了托雅?

    因此,真实国度还无法称为托雅的本质。

    这所谓的本质,或许应该说是……

    ……托雅的来历?

    他静静地望着托雅,片刻之后,下定了决心:“我现在就去一趟杂货铺。”

    夜幕已经降临,太阳仅在远处群山之中留下一丝光辉。往常这个时候,科斯莫都会安安分分地待在住所之中,如同每一个寻求安全的外来者那样,避免在夜晚踏入托雅的领地。

    但是……

    “好奇心真是折磨着我的灵魂啊。”科斯莫喃喃说。

    第82章 镜子

    艾尔警员的目光望着面前一份卷宗。

    时间已晚, 他本来应该在这个时候就下班了,但是他还是选择留在警局。此时的警局空无一人,他所有的同事, 乃至于局长先生,都已经离开了。

    ……但这并不是说他们正常下班了。

    或多或少地, 艾尔有些心神不定。

    他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但并不知道现在外面的局势进展如何, 这就是相当令人烦躁的事情了。

    但是他还是望着面前的这份卷宗。

    托雅镇时常会出现死亡, 没有造成的死亡的事故就更加常见了。这里面, 有一些甚至无法找到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施害者。

    比如说,他面前摆着的这份卷宗。

    曾经有一个外来者来到托雅。在他的认知范围内, 托雅是一个神秘的、满是神明的地方。他是来这儿进行一场献祭,因为他信仰着一位传说中的神明。

    他是狂信徒, 在所有人都不相信这位神明存在的情况下,他仍旧固执己见, 因此, 他最终选择了托雅, 来进行这场召唤神明的仪式。

    他所信仰的神明,名为「镜」,也有人说,是眼睛的「睛」。发音大概就是这样的发音,但从未有一个确指, 所以这个发音究竟指向什么,众说纷纭。

    这位外来者, 在某些居心叵测的托雅的神明的帮助之下, 真的成功举行了仪式。而作为真实国度的托雅, 也回应了他的愿望。

    “镜”真的出现了。

    在每一位镇民——应该说, 在当时所有存在于托雅的生物的面前,都出现了一面镜子。他们望见镜中的自己、望见镜中的托雅,竟惊诧地发现,那从来不是他们惯常所见的模样。

    混乱的镜子倒映出不同存在者的内心认知,而这内心认知如此强烈地冲击着其余存在的内心,如此矛盾、如此冲突、如此直白、如此残酷。

    他们习惯了自己眼中的世界,固步自封,困在自己的认知世界里出不来。他们甚至将自己认知之外的东西,就称为神明。

    于是在那一刻,他们望见了无数可怕而怪异的神明。

    在那一刻,多少人因为受不了他人眼中的世界,于是一命呜呼啊!

    这发生在三十年前,这就是三十年前的、那场杀死了托雅三分之一镇民的灾难。

    这场事件被命名为,「镜中世界」。

    其档案被托雅的警局封存,三十年间未曾打开过。

    了解其中真相的镇民寥寥无几,大多数镇民都只是怀疑,可能是某个不懂规矩的外来者,无意中引发了托雅的底层规则,进而造成了镜子的大量出现。

    显然,也很少有镇民知道,这是「心」为了阻止新的文明之神的诞生,而特地暗中推动的阴谋。

    但艾尔知道。

    应该说,所有的警员都知道。

    即便在「法律」离开之后,法律选民也依旧遵从着法律的守则,继续维持着托雅的秩序。在他们眼中,这世界有着一个又一个倾泻着罪恶之瀑的窟窿。

    他们必须将这些窟窿一个一个补好,才能维持这个世界继续存在。

    但是……

    想到这里,艾尔无论如何都无法继续看下去了。

    但是,如果,连法律选民都开始贪图法律的力量呢?

    艾尔没有这个想法,他只想安安稳稳地在托雅生活下去。他不指望自己成为什么神,他指望自己就成为一个「认知之内」的,普通又平庸的人类,尽职尽责,等待生命尽头的降临。

    他无意成为认知之外。

    他是出生在托雅的镇民。一些人类信徒义无反顾地跟随自己信仰的神明,共同来到托雅。人类的寿命不比神明,但好歹也留下了一些后代。

    三十年前,当镜子出现的时候,孩童们是最无法理解这是什么情况的。

    绝大部分的孩子都在那一刻死去了,被吓死的,应该说。他们的眼睛望见了更加可怖的真相,或许是他们的父母都无法理解的真相。

    但,也并不是没有幸存的孩子。

    艾尔就是其中之一。

    他之所以能够幸存,是因为他的父母都是法律选民。他的父母比任何人都清楚托雅的暗流涌动,因此在那一天,嘱咐艾尔闭上眼睛,待在家里不要乱走。

    艾尔的确这么做了。他闭上了眼睛,在黑暗的寂静的安全之中,等来了黎明的曙光。

    但是他的父母死了。

    他父母死时双眼圆瞪。彼时年轻的艾尔心想,明明你们要我闭上眼睛的,为什么你们却不闭上眼睛呢?闭上眼睛,就安全了。

    这是对世界不闻不问的做法。可是,在托雅,这种做法却显得格外安全。

    当时艾尔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直到他以法律选民的血脉身份成为警局的一员,当他终于得以翻阅曾经的那些档案卷宗的时候,他才明白,「镜中世界」杀死了他的父母,也杀死了他所有的朋友。

    在那一刻,他宁愿自己那一天睁开了眼睛,望见了那残酷又可怕的真相,望见他人眼中扭曲的、疯狂的世界。

    这疯狂又有什么值得畏惧?这真相又有什么需要退缩?

    他已被遗落在这世界。

    在那些早已经死去的人们的眼中,他们这些活生生的人,就是认知之外吧?生者于死者是神,死者于生者也是神——那都是他们永远无法碰触的对象。

    艾尔终于还是无法继续对着这份卷宗发呆了。

    他已经无数次阅读这份卷宗。

    此刻,在其他警员都因为法律力量的复苏而奔赴「战场」的时刻,他如同三十年前的一样,对此不闻不问,只是通过这份卷宗来寻求心中的平静。

    他并不信仰神明。他对神明只保有着最基本的尊重与礼貌。

    有时候,艾尔的心中会产生十分渎神的念头。他想,如果这些神明真的如此强大的话,那为什么会被流放到这里呢?为什么会成为托雅的囚徒呢?

    即便祂们不想与那些人类打交道了,觉得这审判可笑又莫名其妙,所以才愿意离开那个世界,那么……为什么祂们不离开托雅呢?

    艾尔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他也想象不出来这个问题可能的答案。

    或许,那就是他的认知之外。那就是他的神。

    “其实你应该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有一个声音此时在艾尔的耳旁响起。

    “我知道吗?”艾尔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只是闭上了眼睛,然后平平静静地反问。

    “如果祂们可以离开,又不愿意离开,那么唯一的答案就是,祂们在托雅有所求。”那声音回复他说。

    “或许祂们就是如此弱小,以至于没法离开呢?”

    “哎呀哎呀,这可不是一个好回答的问题啊。”那声音嘻嘻笑着,随后又严肃起来,“或许祂们现在不行,因为祂们仍旧是人类的认知之外,仍旧需要依靠这种力量来存在着。

    “但是,总有一天,当所有人类遗忘这群神明的时候,这群神明也将获得最终的自由。祂们将成为宇宙的亡魂,游荡在广阔的世界之中,再也没有任何可以束缚祂们的东西。

    “那么,祂们要成为什么的认知之外呢?”

    “你呀,你呀。我亲爱的艾尔,你就可以呀。”那声音大笑起来,“明明只差一步,明明你就可以成为祂们赖以存活的支柱啊。”

    艾尔并没有回应这句话。他缓慢地睁开了眼睛,望见了仍旧熟悉的警局。

    不知道为什么,他叹了一口气。

    他喃喃说:“兰赫尔先生的力量还真是强大啊。”

    “哦?”那声音问,“就是那个科斯莫•兰赫尔吗?但是,他只是……”

    “我们谁也不知道他的本质。”艾尔说,“只知道他一来,就彻底改变了托雅。没人想到,托雅还有变成这样的一天。”

    那声音像是不甘心自己的说法被无视,就连忙说:“但是,他一开始就只是一个普通的人类!”

    “是啊,一开始。”艾尔喃喃说,“直到有一天,直到他发生了改变,直到他眼中的世界,也成了我们眼中的世界。”

    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情?

    那些真正与科斯莫•兰赫尔接触过的镇民,才会发生这种微妙的改变。他们感到自己望见的世界,好像变成了一面镜中镜。他们的世界也随着科斯莫的出现,而发生了改变。

    虽然艾尔几乎已经习惯了这种局面——真的已经习惯了,毕竟托雅的改变总是无时无刻不在发生,每一个外来者都可能带来改变,甚至他自己的想法的变化,也能带来托雅的改变——但是……

    但是,科斯莫•兰赫尔带来的改变,未免也持续了太长的时间。

    更何况,红叶的醒来,也未能对科斯莫•兰赫尔带来的世界,造成任何影响。

    这景象——这平庸的人类小镇,如此顽固地存在着,都已经三个多月了!

    或许,已经有越来越多的镇民发现了这个小小的问题,只不过,他们还没意识到,这就是科斯莫•兰赫尔带来的改变。

    莫尔恐怕会十分开心,因为他早就厌倦了原来那种变化无穷的情况。他说不定还十分喜欢杂货铺店主这个身份。

    但是……这不可能是结束。情况不可能永远这么持续下去。

    “早晚有一天,兰赫尔先生自己就会发现问题。”艾尔自言自语说,“托雅的秘密不可能永远保守下去。他肯定会发现问题的。这普通的、平庸的情况持续得越久,这违和感就越重。”

    难道托雅真的就是看起来平凡无奇的人类小镇吗?

    随着科斯莫•兰赫尔越来越多地了解到托雅的信息,他一定会产生怀疑的。艾尔如此深信不疑。

    当然,这事儿的进度是由莫尔他们负责控制的。艾尔也不清楚科斯莫对托雅的了解究竟深入到了什么程度。

    ……或许某一天,他睁眼醒来,一切就又发生了改变。

    艾尔不禁叹了一口气。

    “喂喂喂,不要无视我啊可恶!”那声音喋喋不休地说着。

    “我不会成为下一个「法律」。”艾尔突然说,“你可以死心了。”

    自他父母在三十年前的那场灾难中死去之后,艾尔就能听见这个声音。一开始,他怀疑这是自己脑子出了问题,后来,他怀疑这是父母留下的遗物,再后来,他怀疑自己是不是被某个神明盯上了。

    最后,他发现,这是「法律」的力量。

    如同那个米洛•金莱克被太阳的力量选中一样,其他神明的力量当然也会挑选合适的继承者。艾尔就幸运地,也或许不幸地,被法律的力量看中了。

    但是,艾尔从来不希望自己成为「法律」。

    他宁愿自己死在三十年前。

    “我跟你认识这么久了,我当然知道你不会想成为「法律」。”那声音不屑地说,“但是,那力量就要被人捕获了哦、就要被人带走了哦。

    “说不定,获得这份力量的人,就会去屠杀像你的父母、你那些年轻的朋友一样的人类。人类最会自相残杀了,你不是很清楚这点吗?”

    艾尔不为所动地说:“如果获得法律力量的人如此滥用法律,那么迟早有一天,他将被法律的力量反噬。”

    那声音一噎,因为它根本无法反驳这话。

    无论法律的力量多么严苛,这法律也同样约束着拥有法律力量的人。毕竟,这可是真的拥有「力量」的世界啊。

    因此,艾尔并不担心那声音给出的可能性。

    “好吧。但是,你真的不去一趟吗?”那声音慢慢悠悠地说,带着些许粘稠的、看戏一样的恶意,“他们在力量复苏的地方,找到了一面镜子。说不定,就是你父母死前看到的那面镜子呢?”

    这话让艾尔怔了一下,然后豁然站起了身。

    在艾尔与法律力量对峙的时刻,科斯莫•兰赫尔已经脚步匆匆地赶到了杂货铺。

    如他所料,莫尔还是在杂货铺里无所事事地看书。

    虽然科斯莫的大脑都快被那些复杂的信息量搞得要爆炸了,但是当他看到莫尔这悠哉的样子,他还是忍不住腹诽了莫尔的懒惰。

    现在托雅不是乱着吗!怎么莫尔不去维持秩序啊!连红叶都被法律力量的复苏惊动了啊!

    一路行来,科斯莫已经听见了不少咆哮声、尖叫声,还有一些莫名其妙的撞击声。好在他把他的三只猫一起带了出来。

    ……考虑到这三只猫都是这个世界的神明认知之外的生物,被公认为神,它们应该足够保证他的安全了。

    “下班之后还能见到你。”莫尔打量着科斯莫,“稀奇啊。”

    科斯莫的表情不太好看。当然,这是人之常情。

    但科斯莫现在处于一种烦躁的、自我怀疑的状态,所以莫尔的说法差点就让他生气起来。

    好在他深吸了一口气,还是压下了自己心中的情绪。

    他只是简单地说:“莫尔,在你眼中,托雅是什么样子?”

    莫尔略微惊讶地看着科斯莫,又若有所思地打量了那三只猫,于是他笑了起来:“很快速的进展,科斯莫,我敬佩你此刻的冷静。

    “三十年前,那些在镜中望见真相的人类与神明,可不如你这般理智,他们都发疯一样地大喊大叫起来,甚至连红叶都因此而终于决定陷入沉眠。

    “事实上,我也挺想问你这个问题的。如今我所见就是你所见,所以我才更想问问你。

    “我的意思是,科斯莫,为什么托雅就是一个美丽、孤独、建筑排布整齐、符合人类小镇的一切特征——除了没有你所说的「教堂」之外——这样的一个镇子呢?

    “为什么在你眼中,托雅就是应当是这样一副模样呢?为什么你的认知就是这样的呢?我们这个世界究竟给了你什么样的误解啊?

    “那一天,我睁开眼睛,望见这怪异的一幕,心想,天啊,又是哪个不懂事的年轻的神来了托雅——这就是祂眼中的世界吗?”

    第83章 弱小

    科斯莫几乎目瞪口呆地听着莫尔的话。

    等莫尔说完, 杂货铺陷入了长久的寂静。莫尔只是饶有兴致地望着科斯莫,带着某种戏谑的表情,像是十分期待科斯莫会回答什么。

    片刻之后, 科斯莫略微局促地说:“呃……对不起?”

    让他平庸无聊的人类生活成为了托雅的现状……那还真是抱歉了。

    莫尔一怔,随即大笑起来:“越是如此, 我就越是不敢相信,你真的会是一个普通的人类。”

    科斯莫无语地看着莫尔。

    莫尔还在自顾自笑个不停, 科斯莫就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然后摸了摸怀里抱着的大橘的脑袋, 接着把猫猫放了下来,让它们自己去玩。

    看起来, 他目前还不必担心自己的生命安全,至少莫尔的态度并未发生什么改变。

    当然, 科斯莫也感到了疑惑。

    “我所见就是你所见”,这是莫尔的原话。

    这意思是, 如今在莫尔的眼里, 他望见的托雅也正是科斯莫眼中的这个人类小镇。但是, 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情况?

    与此同时,科斯莫也自顾自思考着自己的问题。

    在他所使用的科斯莫•兰赫尔这个身份的记忆之中,托雅之外的人类世界,的确与他的家乡十分相近,这或许是某种文明发展的趋同性。

    当然, 这种「相似」并不代表着完全一样,比如这个世界没有教堂就是一个十分典型的例子。

    发展的道路大差不差, 但因为神明的存在, 细节就天差地别了。

    不过, 生活方式、建筑风格、语言文化等等, 都十分类似。当科斯莫•兰赫尔来到托雅——来到这个传说中位于群山怀抱之中的地方,他便将自己曾经去过的那些乡村小镇代入了进来。

    这就是托雅镇最初的由来。托雅回馈了科斯莫•兰赫尔大脑中的想象,构建了一个与之类似的遗世独立的,同时也拥有种种神秘之处的小镇。

    但是至少在这个时候,在科斯莫•兰赫尔来到托雅的最初那一周,这幅画面只是存在于他自己的大脑之中,只是他「望见」,而没有其他人望见。

    事情的改变真正发生在什么时候?

    这个问题几乎是如今的科斯莫不假思索就可以回答出来的,因为莫尔已经在他耳边强调了无数次——改变、改变,沈栖,这改变是由你带来的。

    换言之,在科斯莫•兰赫尔死去、沈栖复苏的那一刻,改变真正意义上发生了。

    托雅真正被固定成了托雅镇的外表。

    托雅的表象或许会无数次的更换,有比如今更加混乱的情况,也有比如今更加繁荣的情况。但是,现在这个镇子是相对稳固、平静的局面。

    但是……但是,问题也出在这里。

    为什么莫尔能望见「托雅镇」的存在?这不应该是仅仅存在于科斯莫•兰赫尔大脑之中的画面吗?

    因为沈栖的到来?

    因为这场莫名其妙的穿越?

    他的三只猫,在来到托雅之后,成为了这里的神明的认知之外,成为了神。

    而沈栖,也是类似的情况?他的存在成为了镇民们无法理解的存在?

    但是,明明莫尔说过,这种死而复生的情况并不是没有发生过,问题只是这复生的灵魂属于谁而已。换言之,这种事情并不在神明们的「认知之外」。

    他怎么也想不明白,于是又想到自己。

    他自己——沈栖。他有什么特殊之处吗?

    他的思绪也正是在这一刻,突然卡了一下。

    他好像望见一片空白。这个名为「沈栖」的人类青年的表象之下,好像是一片空白。

    人们又知道他的什么呢?

    知道他养了三只猫、知道他是一个足够普通的人类、知道他经历了一场莫名其妙的穿越、知道他有着强烈的好奇心……除此之外呢?

    “他”是谁?

    沈栖是谁?  沈栖是谁?沈栖是谁?是谁是谁是谁谁谁……

    “啊对了,我突然想到,我忘了告诉你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莫尔突然说,打断了科斯莫的思路。

    科斯莫猛地回过神,愣愣地回答:“什么?”

    “托雅的真正秩序来源。”

    科斯莫茫然地听到这个说法,略微奇怪地说:“什么叫秩序来源?”

    “如今你已经知道了真实国度的含义。偶尔地,一些人也会将托雅称为镜中世界。不过,因为三十年前的灾难,所以后面那个称呼就不怎么出现了。

    “三十年前的事情,回头你去问艾尔吧,我就不多赘述了,总之就是当时的一些镇民第一次望见了托雅的真相,于是许多镇民自己把自己吓死了。

    “顺带一提,我怀疑你认识的那位侦探先生也是因为这个才被吓死的,当然,他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就自己去调查吧。

    “回归正题。真实国度就是一面镜子,倒映出你心中所想的一切。  “我们每个生活在托雅的生物,都好似照着同样一面镜子,换言之,我们必然会看到其他存在的身影。大多数时候,他们就是我们眼中的样子,符合我们的观念与认知。

    “怎么说呢,就好像每个人通过这面镜子望见的事物都是独一无二的,只属于他自己的。

    “但是,任何生物的认知都是变幻不定的,在托雅,这就导致了极端的混乱与不可思议事件的发生。镇民们——要命,我都习惯这么称呼了——总之,镇民们的认知也会发生碰撞与摩擦。

    “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就需要一个相对客观的标准。”

    倒映在托雅的一切就已经足够主观了。但是,主观与主观的碰撞总是十分痛苦的,任何人都无法用自己眼中的世界,来说服其他人眼中的世界。

    因此,最大限度地寻求一个统一性,在无伤大雅的地方追求一致,就是这群生物为了活下去、为了不被自己的思维杀死,所采取的手段。

    科斯莫点了点头,示意自己明白了。

    莫尔便继续说:“建立标准,就需要一个参照物。我们选择了人类文明。之所以做出这个选择,是因为这是我们所有生物,包括神明,最为熟悉的一个文明。

    “建立标准之前,托雅的混乱是十分极端的。神明可能会因为「一加一是否等于二」这样的问题而喋喋不休地争论上几天几夜。

    “因此,以一个相对神明而言是弱小的文明来作为参照物,也在某种程度上维系了神明们的话语权。

    “总之,杂货铺、旅馆、医院、餐厅、法庭等等,就这样出现了。它们的用途与你所想的刚好相反,并非是为了「生活」,而是为了生活之外的一切。

    “它们的出现是为了维系一个相对客观的标准。在这些地方,屋主的认知就是你的认知……怎么说呢,就像是一个休战协议吧。

    “每一位镇民都认可,杂货铺是进行交易的地方,旅馆是用以休憩的地方,医院是进行疗愈的地方,餐厅是方便进食的地方,法庭是进行审判的地方……

    “虽然这不一定就是人类理解中的「交易」「休憩」「疗愈」「进食」「审判」,但是,这就是我们的「共识」。

    “这些地方稳固不变,成为托雅的中心地界,成为一切混乱所无法伤及的地方,进而,托雅也就不可能因为这些神明的争斗而毁灭,因为永远有认知维系着这些建筑与地点。

    “尽管,这是非常粗糙的做法,只是借助了人类文明的零星概念。  “镇民们当然知道,想要稳固地维持托雅的存在,让祂们能够安安稳稳地生活在这里,需要建立更加稳固的秩序,但是,没有神明会愿意放弃自己的认知,来承认其他神明的认知。

    “举个最极端的例子来说,生与死的神明,生之神明自然希望所有镇民都生存、存活,永远不死,以此来维系祂的权柄,但死之神明怎么可能答应呢?祂们互为彼此的认知之外,又不可能承认这一点。

    “这种矛盾的情况,在彼时的托雅屡见不鲜。每一栋建筑都已经是神明们进行妥协之后,才能出现的。

    “这种情况维持了相对长的时间,但是三十年前的那场灾难,让托雅的真相成为了众所周知的事情。这就造成了更加疯狂而混乱的动荡。

    “况且,达文波特•马库斯与红叶在那个时候相继沉睡,「法律」也已经陨落,没有神愿意在这个时候维持托雅的秩序了。托雅成为了血腥的深渊。”

    说到这里,莫尔难得地叹了一口气。

    科斯莫思考了一下,然后说:“所以,是有什么造成了改变吗?”

    “是的。有一批弱小的人类,不小心进入了托雅。”莫尔说,“三十年前的那场灾难过后,这群人是第一批进入托雅的外来者。

    “应该说,他们是有史以来第一批,将托雅看作是普通村镇的人类。毕竟,在那之前,知晓托雅的人类,都知道这里与神明、与那些不可思议的禁忌有关。

    “但这群人却一无所知。”

    一无所知?

    科斯莫突然有点明白过来了。

    莫尔也微笑起来:“神明就是认知之外。我们生活在一个巨大无朋的世界,我们每一个存在都像是一个泡泡,这个泡泡就是我们的认知世界。

    “我们的泡泡漂浮在这个世界,偶尔会碰到其他的泡泡,然后一触即碎;大部分时候却只是飘荡在空空荡荡的宇宙之中,因为这宇宙足够庞大,不至于让我们随时处于危险之中。

    “但托雅就是这个危险之处。托雅之中密密麻麻地挤满了无数五彩斑斓的泡泡。在这些泡泡之中,能够容纳其他泡泡的空间已经所剩无几,甚至这些泡泡已经开始自相残杀。

    “在这种情况下,要如何逃脱?”

    科斯莫抿了抿唇,最后低声说:“让自己的泡泡足够小。”

    “是啊、是啊——足够弱小,才足以逃离托雅。”莫尔笑了起来,“此外,足够弱小,才容得下足够庞大的「认知之外」。”

    科斯莫若有所悟。

    莫尔继续说:“在那群弱小的人类懵懂无知地出现的时刻,托雅的神明们突然发现,祂们根本没必要为了自己的生存空间争来争去。祂们的选择是错误的。

    “祂们真正应该挑选的标准,需要足够弱小、足够平庸、足够无知,这样一来,祂们才能够在这样的标准的「认知之外」,畅快又自由地生活下去。

    “祂们曾经想着以自己为标准,也曾经抗拒以其他神明为标准。可是祂们何曾低下那傲慢的头颅,意识到,只有足够弱小的生物,才能承认祂们的存在,才能创造祂们的生存空间?

    “在最古之初,在生物尚未繁衍生息之前,那巨大又空旷的宇宙诞生了四位最强也最古老的神明。可是如今,神明们却越来越弱小,甚至会被人类流放。

    “为什么?因为,这世界的发展,已经容不下神明的生存空间了。人类的「认知之外」,已经越来越少了。

    “人类意识到星星就是星星,只是宇宙中□□裸的星辰,于是「太阳」「月亮」,乃至于星之神明,都将不复存在。

    “人类意识到死亡就是死亡,只是生理机能走向衰退的必然结果,于是「死亡」与「生命」,以及「疾病」「灾厄」,都不过是他们可以研究的对象。

    “人类意识到自然的怒火并非真正发怒,只是某种可以预测的地理现象,于是他们的「大地母亲」「自然女神」「冰川女神」,就将不复存在啊!

    “人类意识到了……那么,神呢?”

    “神从未意识到。”科斯莫语气低沉地说。

    第84章 标准

    “是的, 神从未意识到。”莫尔感叹着说。

    神从未意识到,因为祂们是认知之外,所以, “认知之内”就可以杀死祂们。

    傲慢的人类养出了傲慢的神明。

    被流放至托雅的神明,意外地发现托雅的特殊之处。托雅会倒映出祂们的本质, 望见祂们的内心。祂们想要在此地生存下来,就得寻找自己的「生存空间」, 因为祂们注定是依附于认知的生物。

    那些被共识堆砌起来的建筑, 的确在某种程度上成为了祂们的「认知之内」, 进而维系了祂们这些「认知之外」。

    但这不可能是终点,因为, 祂们与彼此共同生存在同一片狭窄的空间之中,祂们的认知泡泡也挤满了托雅, 威胁着彼此。一旦碰触到彼此的泡泡,祂们就很有可能被摧毁。

    可是, 祂们又傲慢地不愿意承认这样的困境, 不愿意以彼此为维系自身的标准。

    直到那群弱小的人类的到来。

    祂们突然发现, 这完全可以成为祂们的「标准」。弱小的人类的认知之外,有着如此庞大的、无垠的生存空间。

    而那也完全只需要一瞬间,只需要托雅倒映出这群人类心中的认知,倒映出这普通的人类生活场景,然后, 这群神明也望见这幅场景、承认这幅场景就好。

    这不就是祂们最为熟悉的那个人类世界吗?

    “我们将这群人类,称为观测者。”莫尔说, “他们观测的并非神明本身, 而是神明之外。或者说, 是托雅在观测他们, 他们只是被观测者。

    “观测者是绝对弱小的人类,在进入托雅之后,就会成为托雅的「标准」,进而维系着托雅的存在,以及那些神明的生存空间。

    “当然,这样一来,观测者在托雅生活的时候,其「认知之外」,就是绝对危险而可怕的存在。

    “因此,最早的那一批观测者死得很快。我们甚至都不知道他们的真实身份。

    “随后又有更多的观测者出现。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托雅逐渐稳定下来,并且与外界产生了关联——也就是,你所知道的,群山另一边的那个村镇与火车站。

    “当然,确切来说,这种关联是许多镇民默认的。因为祂们需要弱小的人类来到托雅,来成为祂们的标准。一些神明甚至会挑剔、挑选这些观测者的认知所形成的场景。

    “托雅并不是实际意义上存在的场景。这里是一面虚无的镜子,一切都像是出现在现实世界的夹缝之中。所以,你不能明确地说,托雅位于某个世界的某个地方。

    “事实上,托雅可以出现在世界上的任何一个地方,整个宇宙都只是它游荡的海洋而已。所以,尽管你是借由群山而来的,但是那并不是真正的出入口,那只是边界。

    “总的来说,托雅每天都可能迎来许许多多的观测者,也不只是人类,有些神明会以其他生物作为观测者。

    “但是,因为信使力量的介入,所以出现在托雅的普通动物、昆虫、鱼类等等,就无法成为观测者了,那都成为了信使的「鸽子」。

    “托雅可能比你想象中大得多,因为你的认知所形成的世界,只是出现在你的眼中。这是同一片空间,但是不同的认知的叠加,可能有几千几万种。

    “你会觉得托雅镇如此空旷、冷清,也是由于这个原因。  “其他的镇民可能生活在祂们的认知之中。祂们的身影不会出现在你的这面「镜子」里,所以你当然发现不了祂们的存在。那也算是你的「认知之外」了。

    “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你认知之中的「托雅镇」,正在成为越来越多镇民的「认知」。噢,真是的,我又说「镇民」了,看来我算是被你的认知彻底污染了。”

    或许是为了活跃气氛,莫尔特地用开玩笑的语气说了最后一句话。

    但科斯莫的表情还是相当沉静,甚至于,沉重。

    他问:“那么,我是观测者吗?”

    “你?你当然不是。你已经了解了足够多了。”莫尔摇了摇头,“你无法成为那种平庸又弱小的观测者——那种,让神明用以彰显自己的力量的存在。”

    说着,莫尔冷笑了一声。

    那些神明借由弱小的人类的认知生存,又隐隐因为这种苟且偷生的做法而感到愤怒与羞耻。因此,祂们往往会在这些观测者的「认知世界」形成之后,以各种方法去恐吓、去折磨那些观测者。

    这是托雅中屡见不鲜的事情。

    弱小人类的「认知之外」的确足够广阔,但也足够空旷。毕竟,这里是托雅,而不是真正意义上的人类世界。

    即便这里出现几个人类,在数量级上的意义也截然不同。这里终究是空旷的,即便有着无垠的生存空间,又有什么意义呢?

    说到底,这些神明是被流放至此地的囚徒。只是因为托雅足够特殊,所以祂们才有了种种不同的选择。

    莫尔将这些细节大致跟科斯莫讲了讲,然后叹了一口气:“这种局面,不可能永远持续下去。”

    “所以,你才会认为,我的到来意味着托雅的改变?”科斯莫迟疑着问。

    “至少有这种可能性。”莫尔耸了耸肩,相当随性地说,“随着时间的流逝,这种可能性就越来越大了。”

    “但你指望我带来什么改变?”这是科斯莫最大的疑惑之处。

    “我也不知道。”莫尔坦然地说。

    科斯莫一噎,不可思议地望着莫尔——他也不知道?

    “这种事情,得问红叶才知道啊。”莫尔叹了一口气,“你以为我是全知全能的吗?我只是看见了这个可能性而已。

    “毕竟,你出现了,然后托雅变成了托雅镇,然后这场景就一直维持着,几个月都没有发生改变,还让越来越多的镇民都看见了这个场景,成为了这个认知世界之内的住民。

    “而且,你现在已经知道了真相,已经知道了托雅的力量,但是,「托雅镇」却仍旧存在着,仍旧是这副模样。这不就是最特殊的地方吗?

    “话说回来,这个场景究竟是科斯莫•兰赫尔的认知,还是你的认知?这算是你故乡的场景吗?”

    科斯莫干笑两声,说:“应该算是……科斯莫•兰赫尔的认知吧?”

    然后,他穿越过来的时候,不假思索地相信了科斯莫•兰赫尔的认知,认为面前这个依山傍水的小镇,就是「托雅」。

    不过,真要说起来的话,托雅镇其实也挺符合他的认知的——他的意思是,他对于那些「穿越小说」的认知。

    尽管有种种细节上的违和感,但是在最初,他的确没有想那么多,认为穿越之后当然会有这样「新手村」一样的地方迎接着他。

    至于再往后……

    再往后,事情就走向了一个截然不同的方向。

    至于莫尔所说的,他的认知正在污染更多镇民的认知,在这件事情上科斯莫也一头雾水。他怀疑可能又是什么穿越带来的问题。

    但是,老实讲……这种总把一切都归于「穿越」的做法,让他感到了一丝心虚。

    毕竟,连猫猫变成神都有了一个合理的解释,那么,“他”难道就不能有一个合理的解释吗?

    ……但他反正不想研究自己。总之就让他先当一只鸵鸟,把头埋进沙子里吧。

    莫尔大概是看出来科斯莫也一无所知,所以就不再继续问了。他说:“不管怎么样,在一开始,我其实并不打算让你发现真相。”

    “为什么?”科斯莫多少有些惊讶,因为在他看来,莫尔已经跟他说了足够多的信息。

    “因为没有这个必要。”莫尔耸了耸肩,“越多的镇民知道托雅的真相,托雅的秩序就会越发混乱。况且,如今在你这个认知世界之中生活的镇民,还为数不少呢。

    “如果你知晓了真相,然后自己的认知发生了变化,导致整个托雅镇毁于一旦,那么对于生活在这里的镇民来说,也不是什么好事。

    “事实上,许多镇民都觉得,你这个认知世界挺不错——尤其是那些美食,我们都还是第一次品尝到。是你家乡的特色食物吗?”

    ……科斯莫迟疑了一下,然后郁闷地点了点头。

    的确算是他家乡的特色,虽然掺杂了某种意义上的「异世界风味」,但是说到底,那也只是他认知范围之内的「异世界」而已。

    亏他之前还在猜测托雅镇是不是有什么「生活之神」,原来生活之神竟是他自己啊。

    他的想法,托雅都替他体贴地完成了,托雅可以说是一个万能许愿机了。

    但不知道为什么,科斯莫心中完全没有什么愿望实现的快乐,反而有点闷闷不乐。或许只是因为,是镜子偷偷倒映了他,而不是他主动望向镜子。

    而即便他望向了镜子,这镜子中的场景,说到底对他而言也还是陌生的。

    如同他初来乍到的时候,总是对着镜子里科斯莫•兰赫尔的面容发呆一样。陌生的世界、陌生的小镇、陌生的自己。

    即便是些许微妙的熟悉感,如今也已经全然变成了某种令人不安的、诡异的黑色浪潮。

    那浪潮将会把他淹没吗?科斯莫也不知道。

    莫尔说他并不是观测者,那么,他的未来又会怎么样呢?

    或多或少地,科斯莫有点心不在焉。

    就在这个时候,莫尔看了看时间,然后站了起来,漫不经心地说:“好了,别这么不开心。托雅对你有求必应,这不好吗?改天再让我们瞧瞧你的世界真正的模样。

    “总之,现在我要出门了,你也可以回去好好休息了。”

    科斯莫点了点头,回头看了看他的三只猫,然后突然疑惑地问:“你要出门?”

    “是啊。”莫尔打了个哈欠,慢悠悠地说,“那群家伙都快打疯了,我还得去一趟,让他们收敛一点。”

    “啊?”科斯莫意外地怔了一下。

    “忘了吗,兰赫尔先生,「法律」的力量的归属权,还未确定呢。”莫尔微笑起来,“这个时候我就十分想知道艾尔的想法了。

    “他真的不想要「法律」的力量吗?那可是他的父母的生命为他留下的最后财富。

    “对了,既然你这么好奇,不如跟我一起去看个热闹吧?一些沉睡中的神明,都已经被惊醒了。这可真像是一个狂欢夜啊!”

    第85章 坟场

    越来越多托雅镇民的目光, 望向了墓地。

    托雅拥有墓地吗?当然了。那些神陨落之后,都会由他们尊敬的克莱门特•莫尔巴勒先生,将其骨灰与遗骸, 亲自运送到墓地。

    那是一片位于虚无之中的无尽黑暗。

    硬要说的话,就像是天空破了一个口子, 那黑漆漆的内里则是一个垃圾场。

    只不过,如今垃圾场内的无用「垃圾」, 复苏了。

    在无尽的黑暗之中, 他们望见一个光点。那是一个茧, 发着莹莹的微光,那光亮带来一种威严之感, 但因为周围如此混乱肮脏,所以那光亮十分的微弱, 将将欲熄。

    许多人正妄图接近那片黑暗。无数人被那黑暗周围锋利的无形之刃割伤,然后他们的血自空中洒落, 然后一点一点地消失无影, 好像有一个什么贪婪的怪物在舔食这些人类的血。

    “好像也的确有这样的怪物没错。”莫尔漫不经心地对科斯莫说, “虽然你看不见,但那怪物可能存在着——毕竟你都这么想了,那么在你的认知之外,托雅当然会帮你创造出一个。”

    科斯莫连忙收敛了自己的联想。不过因为某种本能的「叛逆」,所以莫尔越是这么说, 科斯莫收敛想象力的行动就越是徒劳。

    他已经呆呆地望着那片黑暗很长时间了。

    刚刚在杂货铺,莫尔让他闭上眼睛, 然后带着他进入了自己的认知世界。科斯莫的三只猫没有跟来, 还在那个平静祥和的托雅镇。

    莫尔的认知世界, 与杂货铺的库房差不多, 有一种微妙的、朦胧的烟尘之感,仿佛周围的一切都被覆上了一层轻微的雾气。

    整体而言,这里仍旧是托雅,以科斯莫•兰赫尔想象出来的托雅镇为基底,这应该就是科斯莫的认知对于莫尔的认知的侵蚀。

    但是,每一栋建筑、每一个街角、每一个路过的镇民,都仿佛出现了微妙的扭曲与怪异。

    一层可怖的滤镜。科斯莫暗自想。

    这里的光线是昏沉的,就像是杂货铺的窗玻璃未曾被擦拭一样。那种昏沉的光线、慵懒的气氛、寂静的周遭,都让人有一种昏昏欲睡的感觉,像是漫长时光积累起来的疲倦向你席卷而来。

    这就是莫尔的认知吗?难怪他总是十分惫懒。

    他的世界像是一座即将倒塌的高塔,又或者,早已经被藤蔓与青苔侵蚀的废墟。光线微微扭曲,照在那些同样扭曲的建筑与生物之上。

    科斯莫偶尔能瞧见一两个奇形怪状的生物。莫尔也没解释,于是科斯莫就猜测那可能是他「认知之外」的镇民。

    他控制着自己的想法,尽可能不去影响莫尔的认知世界。

    然后,莫尔让他看看天空。

    一直以来,科斯莫都不让自己望向天空。当然,他指的是那种下意识的、因为好奇心而望向天空的做法。

    这主要是因为达文波特•马库斯,不过更早的时候……

    当科斯莫抬头望向天空,望见那个不可思议的黑色破口的时候,他突然想了起来。

    最早的时候,他不是因为星之神明,才不敢抬头看天空的。

    是因为信使!

    是因为科恩夫人说,信使的信是「群星来信」,而他完全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因此才会不敢抬头看天,以为那会引来信使的注意。

    ……群星来信?

    如今,科斯莫又一次感到了迷惑。因为他突然注意到了,信使与星星的关联。而在此之前,好像没有任何一个人跟他提及过此事。

    什么是群星来信?

    在这样的疑惑之下,他盯着天空望了许久,目光呆呆地望着无数人影冲向那个破口,然后——鲜血洒落。

    这些人类并不仅仅是因为那无尽黑暗而死,也同样是在自相残杀。同时,托雅的镇民们似乎也对法律的力量感兴趣,在旁虎视眈眈,时不时就出手杀死一两个真正接近力量核心的人。

    科斯莫盯着看了一会儿,然后突然发现,正是自那黑暗之中,无数的丝线涌出,覆盖了托雅的天空。

    莫尔突然伸手在科斯莫的眼前晃了晃。

    “怎么了?”科斯莫疑惑地望向他。

    “你让托雅镇充满那些乱七八糟的丝线也就算了,不要来污染我的世界啊!”莫尔抱怨着,“你这种能力未免太作弊了,凭什么托雅会对你有求必应啊?

    “我就该把你扔进一些烦人的神明的认知世界里面,让你去污染祂们的世界——不,我就应该一了百了,让你去污染祂们的观测者算了。”

    科斯莫干笑了一声,他说:“我……我下次注意。”

    莫尔嗤笑一声,大概是不认为科斯莫能控制住自己的想法。

    不过他也懒得多说什么了。他也望向了那片黑暗。

    “在托雅的历史中,所有死去的神明,都会去往那片黑暗。”莫尔说,“我们将其称为坟场,或者坟墓、墓地。只有通过我的认知,才可以望见这个地方。

    “你还记得「雪山」吧?那些镇民之所以到杂货铺里来购买玩具,就是为了借助杂货铺的认知,或者太阳的认知,来摆脱其他神明的污染。

    “应该说,他们也更倾向于玩具,也就是太阳的力量,因为太阳始终出现在天空之上,注视着这个世界,太阳的世界是更为广袤、也更为平静的。

    “这种做法,就像是躲进了一个安全的泡泡,就不必担心被外面其他的泡泡吸纳进去。

    “但并不是所有的镇民都会用这种方式来逃避雪山。一些镇民,会选择通过我的认知世界,然后直接去往坟场。在坟场,任何力量都不会侵蚀他们,因为那里是死寂的地点。

    “他们会在那里沉睡一段时间,以此抵抗「雪山」的侵蚀。一些神明会在此一睡不醒,如同这里真的成为了祂们的坟场。

    “不过,那的确也只是沉睡,与「心」「法律」这样的陨落是不一样的。  “现在,复苏的法律力量,吵醒了一些沉睡在此的神明。”

    随着莫尔的讲述,那无尽的黑暗之中,仿佛涌动起黑色的浪潮。

    科斯莫难以形容那一瞬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他望不见,那在他的认知之外。但是他能感受到,他的灵魂好像能听见什么、能发现什么。

    那是一瞬间的冲击。就像是你的面前睁开了一双眼睛、张开了一只巨口。一个庞然大物以其不可思议的身姿,跃然出现在你的面前。你望不见,但是你能感受到那种恢弘的压迫感。

    那是倾天之物。

    那一瞬间,科斯莫产生了一个滑稽的联想。他想,这像是有一只手,拿着一个巨大的水瓢,往地上倾倒雨水。

    人们当然不知道那只手、那个水瓢的存在,但是,他们能感受到那滔天的雨幕,拍击在他们脆弱的、稚嫩的、毫无遮拦的灵魂之上。

    于是,在那一瞬间,他望见这灰扑扑的世界,下起了雨。

    “我说了……啊算了。”莫尔翻了个白眼,“这就是你的感受?”

    “是的。”科斯莫喃喃说,仍旧望着那片黑暗,“有人往我的灵魂之上倒水。”

    他顿了顿,又补充说:“冰冷的雨水。”

    “那是北方冻土的神明,你可以称呼祂为「巨人」。”莫尔说,“受到北地人类与动物的崇拜,但是当气候发生了变化,祂也就被遗忘了。

    “理论上,祂并不是被人类审判并流放至此地,但是,祂的确已经被遗忘。”

    于是,祂选择沉睡在托雅的坟场,如时间一般在睡眠之中望见自己死亡的降临。

    ……结果被「法律」吵醒了。

    醒来的「巨人」发着怒,祂那双无形的大手愤怒地拍打着「法律」的光茧。那微弱的光芒开始了闪烁,但并未熄灭。

    而周围的人类与镇民却感受到一阵宏大的浪潮,像是涌动着的冰川朝他们奔袭而来。那灵魂之上的寒冷使无数人发出惨叫,自天空跌落。但也有人趁着这个时候,继续艰难地爬向法律的力量。

    就在这个时候,科斯莫望见,周围的雨幕停了下来。

    那坠落的雨滴,就像是什么诡异的慢动作一样,成为了空气中摇摇欲坠的降落伞。雨丝被拉得绵长,像是一根根细针。与此同时,他自己却产生了一种微妙的失重感,那让他的大脑有一瞬间的眩晕。

    “啊,「大地」。”莫尔微笑起来,“或者你可以说是重力。不过人们毕竟已经发现了重力的存在,所以就称呼祂为「大地」吧。祂也已经在此沉睡许久了。”

    「法律」的光辉又一次闪烁起来,那看起来变得微弱了许多。

    “我们……就这么看着吗?”科斯莫略微茫然地问。

    “你想做什么?”莫尔反问。

    “并不想做什么,只不过……”科斯莫语塞。

    一位位神明醒来,像是发泄起床气一样,在「法律」力量核心的周围游走着。那是科斯莫的认知之外,但是在他的认知之内,那雨幕已经被折腾得不成样子。

    莫尔每介绍一次,那雨幕就发生一次变化。有时候,雨水变成了冰块砸向他们;有时候,雨水如同针一样刺进大地;有时候,雨水像是漩涡一样凝聚在每一个人的身边。

    科斯莫努力收敛着自己的想象力,但是不知道是那片黑暗之中涌动着的力量太过于复杂,还是他终究无法约束自己旺盛的思绪,这片雨幕仍旧存在着,一直存在着。

    存在于莫尔认知世界之中的怪异雾气,都仿佛已经被这连绵不绝的雨水洗涤干净。周围显得出奇通透、干净,如同一面光亮的镜子。

    但「法律」的光芒却越发微弱了,那光茧整个都变得暗淡了起来。

    事情发展到这一刻,莫尔反而一言不发了。这让科斯莫感到不安起来。

    他说:“要不然,我还是回托雅镇……”

    “不。”莫尔摇了摇头,“改变,发生了。至少将要发生。”

    科斯莫惊讶而困惑地望着莫尔。

    莫尔指向了天空,而科斯莫则听见无数人的惨叫。

    这一刻发生了许多事情。

    那些为复苏的神明力量而来的淘金者,在那一刻纷纷发出了惨叫声。他们自天空跌落,无一例外。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法律」的力量面前,出现了一面镜子。

    在科斯莫无法望见的那些认知世界里,无数镇民也发生了惨叫声。他们与祂们都瑟瑟发抖,想到了三十年前的那件往事、那场灾难。

    既然当时每一个住民面前都出现了一面镜子,那么,「法律」的面前呢?

    「法律」的那面镜子,又倒映出了什么?是否,就是如今这面镜子?

    有多少人与多少神,在这一刻下意识选择闭上了眼睛呢?

    但也有许多许多存在,选择睁开了眼睛。

    祂们望向了那面镜子。

    三十年前的那场灾难发生的时候,祂们或许根本没有反应过来,就已经受到了十分惨痛的后果。那是连祂们那璀璨的大脑都无法反应过来的可怖画面。

    祂们能够承受,因为祂们拥有强大的力量。但是,祂们也如此不甘,因为,祂们想要知道,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其他存在的大脑,会是什么样子的?

    托雅如此真实地倒映着所有存在的所思所想,于是成了一面再完美不过的、窥探外物内心的镜子。

    于是在这一刻,祂们都望了过去,终于望了过去。

    因为,所有镇民都怀疑,在三十年前,在「法律」陨落的那一刻,「法律」的力量偷偷藏起了那面镜子——那面出现在「法律」面前的,属于托雅最根本力量的镜子。

    毕竟,三十年前的托雅,“法律”才是那个管理者。出现在祂面前的镜子,也必定是最为贵重与强大的。

    那面镜子造成了「法律」的陨落,但与此同时,这份庞大的力量,当然也需要被「法律」珍藏起来。

    神明的力量不会随着神明的陨落而陨落。那力量与那镜子依旧存在——甚至于,会为自己找一个继任者。

    在那些被吵醒的神明的攻击之下,「法律」的力量被迫反击,被迫拿出了自己的那面最初之镜。而多少神明冷眼旁观如此之久,就是在等待这样一个机会啊!

    但这一刻发生的,并不仅仅只是这件事情。

    莫尔猛地望向了科斯莫,而那一刻,科斯莫正下意识地根据他的指向,转眸望向了天空。

    “现在,就现在。”莫尔问,“沈栖,你想回家吗?”

    第86章 狂欢

    回家?

    他当然想回。

    无数次, 他从杂货铺下班,然后在那条回去的街道上走着的时候,他都会想到自己的家。

    那是一个温暖的、愉快的概念, 好像他又变成了那个「沈栖」,平庸地生活在这个世界, 享受着任何一个平庸人类都能享受到的快乐。

    他的家、他的家人与朋友、他的三只猫、他的生活与工作。一切还在原来的正轨之上、一切都还是普通又正常的模样。

    然后他停下脚步,望见周围的托雅, 恍然大悟地想, 他已经无法离开这里了。

    那让他有点郁闷。但是, 也只是一点点。毕竟他是一个很容易认清现实的人类嘛。

    他总是将他如今居住的那个地方,称为「住所」。那很难说是他的家。偶尔, 他会想,如果在这里生活久了, 他是不是会觉得,这里就是他的家了。

    毕竟, 他的三只猫也在这里。无论如何, 如果时间足够久的话, 他当然能把这里当成家。

    ……但是,但是,莫尔却偏偏在这个时候问他——想回家吗?

    那怎么可能不想!

    他那模模糊糊的记忆之中的——那个「沈栖」,他做梦都想要重新变回那个沈栖,而不是如今这个怀疑自身存在的科斯莫•兰赫尔。

    但是他不明白, 为什么莫尔在这个时候提了这个问题?

    ……就好像,莫尔在刻意用这个问题来诱导他一样。

    科斯莫迟疑了。而莫尔望着他这副样子, 微微笑了起来。

    “改变, 已经发生了。”他断言说。

    如果将时间稍微往回扯一点点, 那么当那些苏醒的神明愤怒地「殴打」法律的时候, 一个人影出现在了这幅场景的边缘。

    艾尔警员。

    他以一种怅然的目光,望着天空之上的黑暗,以及那黑暗之中零星的光点。

    片刻之后,科恩夫人出现在他的身边。

    她微笑着说:“你做出选择了吗,艾尔?”

    在艾尔的父母奔赴三十年前的那场灾难之时,他们曾经各自将一份记忆交给记忆商人。而记忆商人也在约定好的、艾尔成年的时候,将这两份记忆寄给了艾尔。

    记忆之中,艾尔的父母提及那些镜子,同时也提及了镜子代表的意义,以及——那面出现在「法律」面前的镜子。

    艾尔的父母之所以会死去,就是因为他们望见了这面镜子。

    他们利用最后的清醒与理智,将他们的记忆交给了旅馆,并且告诫艾尔,不要靠近「法律」的力量,尤其是,不要靠近法律的那面镜子。

    「法律」的镜子会倒映出什么?

    这是一个出现在彼时还年轻的艾尔心中的疑惑。

    那个老是在他耳边唠唠叨叨的,疑似「法律」力量的存在,老实讲,就挺不符合他心中法律的模样了。但是,那也隐隐让他意识到,「法律」可能并不是他们想象中的样子。

    说到底,“法律”就一定要像人们认知范围内的法律一样,严肃、正经、苛刻吗?

    那声称是法律力量的声音,语气总是活泼戏谑,还带着一种微妙的恶意。

    ……也或许,那只是因为「法律」陨落了。陨落的神明已经不再是曾经的神明了,那力量也只是无主之物。

    如同现在,那些虎视眈眈的人类与神明,不正是为了法律的力量而争来斗去吗?

    艾尔对法律的力量不感兴趣,但是,他对法律的那面镜子很感兴趣。

    在他的父母的记忆之中,他们并未提及那面镜子究竟是怎么一个情况。他们只是告诫艾尔,当这面镜子出现的时候,他逃得越远越好,或者,立马闭上眼睛。

    艾尔自己也产生过一些怀疑。

    在三十年前,托雅是「法律」的神国,「法律」才是当时托雅的管理者。换言之,「法律」一定比任何人与神都清楚,托雅的实情与真相。

    换言之,出现在「法律」面前的那面镜子,一定会是最特殊的,说不定就与托雅的本质相关。

    那面镜子随着三十年前「法律」的陨落而一起沉眠,如今,「法律」的力量复苏,或许那面镜子也会出现——不,必定会出现,毕竟「法律」的力量已经告诉了他。

    艾尔沉默片刻之后,便对科恩夫人说:“我的选择从未发生改变。”

    他从来不想接受「法律」的力量——那面「法律」的镜子之中所蕴藏的托雅的力量也一样。他只想以人类的身份迎接死亡。

    科恩夫人不出所料地笑了一下,然后说:“或许,一些神也需要学学你。”

    艾尔有些意外。不过在他想说话的那一刻,那面镜子出现了。

    在一众惊呼声中,艾尔也本能地望向了那面镜子。

    他望见一片——一片斑斓的色彩?

    乱糟糟的光影、散乱的色块、斑驳的光线。那是很难形容的混沌与虚无的画面。那世界是混乱的、迷蒙的、可怖的,每一抹色彩都象征了一个可怕的、破碎的疯狂之物。

    那是、那是……

    “本质。”艾尔喃喃说,“那就是,托雅的本质。”

    “你不应该再继续看了。”科恩夫人在旁提醒,“这容易造成一场新的灾难,如同三十年前那样。”

    艾尔本能地挪开了视线,但大脑仍旧不停地思考着。「法律」的镜子倒映出来的画面,是一片虚无。为什么?

    他没来得及想那么多,就听见周围传来许许多多杂乱的声音。

    科恩夫人皱了皱眉,然后叹了一口气:“我们应该退场了,艾尔。”

    “什么?”艾尔不明所以,“怎么回事?”

    “因为……有些神要发疯了。”科恩夫人的唇角露出一抹冷笑,“当然,也是因为,莫尔那家伙的方法太粗暴了。”

    艾尔略微茫然,但是在这一刻,他感到周围的场景都暗下来,他又回到了托雅镇的夜色之中。他知道,这意味着莫尔的认知世界暂时不对他们开放。

    这是怎么了?

    “神也不想死啊。”科恩夫人叹息着说。

    在许多旁观者已经退场的,莫尔的认知世界之中,诘问声此起彼伏地传来。

    “莫尔,你疯了!”

    “莫尔,你在做什么?”

    “你不能这么做,莫尔!”

    “克莱门特•莫尔巴勒!回答我们!!”

    科斯莫站在莫尔的身旁,不知所措。他开始后悔自己怎么没把他的猫猫们带过来,至少能拥有一些安全感。

    地面之上,那些血液早已经凝固,成为一块块不可思议的肮脏血斑。天空之上,那片黑暗仍旧存在,但是,那面镜子却已经消失了。

    “我一直想要回收那面镜子。缺了那面镜子,托雅就不够完整了。”莫尔喃喃说着,“但「法律」却一直不愿意将那面镜子交出来。

    “所以,我一直在等待这个改变的契机。等待「法律」醒来,等待「法律」的力量吵醒其他沉睡的神明,等待「法律」迫不得已拿出那面镜子来进行反抗……

    “然后,然后,就是这一刻。托雅的力量终于完整了,我们终于有办法解决这个令人——啊,应该说,令神苦恼的问题了。”

    说着,莫尔的唇角凝聚出一抹冷笑。那实在是太冰冷、太恶意,以至于周围所有的声音都在慢慢平息。

    但是就在这一刻,莫尔突兀地收敛起那种冷意,然后微笑着拍了拍科斯莫的肩膀:“谢谢你。”

    “我?”科斯莫愣愣地用手指指了指自己的鼻尖。

    “你没发现吗?”莫尔深吸了一口气,“但是,我可是已经闻到了,新世界的芬芳啊。”

    “新世界?”科斯莫更加疑惑不解了,但是与此同时,他又感到了一阵微妙的不安的预兆。

    他下意识望向了周围。莫尔的认知世界凝固在那无数人死亡的惨状。但是,天空之上,却发生着怪异的改变。

    他看到一抹朦朦胧胧的影子。那是尚未成形、仍旧在飞快变化的世界,但是,那世界相当有趣、相当广阔、相当……熟悉。

    科斯莫呆住了。

    那是他的世界、他熟悉的家乡。

    不,也不能完全这么说。那其实也融合了科斯莫•兰赫尔的世界的一些风貌。

    那都倒映在一面巨大的天空之镜之中。科斯莫难以想象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他只是抬着头,呆呆地仰望着这幅画面。

    他不知道,周围有许多神也在做着类似的事情——呆呆地、抬头仰望。

    莫尔却自顾自地说着,像是已经习惯了为科斯莫解惑:“三十年前,「法律」作为托雅的管理者,在那场灾难发生的时候,带走了托雅的核心——核心碎片,或许可以这么形容。

    “祂是为了结束那场灾难,几乎可以说是与托雅的力量同归于尽。或许也抱有着某种对于托雅的力量的贪婪吧。

    “不管怎么说,这也就造成了,托雅的力量不再完整了,它只能反映出我们认知的碎片、残余、琐碎,而并非整体。

    “比如你,你这位来自于异世界的访客,如果是曾经完整的托雅,那么托雅可以倒映出你的整个世界。可是当你来到托雅的时候,你就只能收获这个小小的托雅镇。

    “这其实挺无趣的,不是吗?你又无法去到我们曾经熟悉的那个现实世界。你只能待在托雅,而托雅,才这么小小的一个地方。

    “不过现在,情况发生了改变。因为,托雅又变得完整了,又可以倒映出你的全部世界了——那可是广袤无垠的、一整个世界啊!”

    科斯莫几乎下意识抽了一口气。

    周围所有旁观者都陷入了沉默。一些未曾死去的外来的人类淘金者,用一种疯癫的、恐惧的、不明所以的眼神望着莫尔和科斯莫。

    在他们眼中,此刻的科斯莫恐怕比莫尔还要可怕一些。

    但是……科斯莫自己都感到了茫然。

    一个完整的镜中世界因他而诞生?科斯莫自己都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

    “但是、但是……”他下意识想要反驳莫尔的话,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他的家乡,是此方世界所有生物的「认知之外」,唯独是他的「认知之内」。这闻所未闻的地方,以这个世界的底层逻辑来说,就是可以凭空而来的虚无之物。

    而托雅——按照真实国度、镜中世界的说法而言,托雅的确可以凭空映照出一个世界。那是一个基于他的认知而诞生的世界。

    托雅加上「认知」,那还真是比任何创造都要更加迅速许多。

    “但是,为什么?”

    最后,科斯莫只能问出这个问题。

    显然,莫尔就是需要这个镜中世界。

    莫尔是故意将科斯莫带到这里,故意让那面镜子——那面被「法律」带走,如今又重新显现的托雅的最初之镜,来倒映出科斯莫的完整认知世界,而不仅仅是碎片世界。

    那可是远比托雅镇更加广大的、更加复杂而奇特的世界啊。

    这个问题好像让莫尔感到了有趣,那一瞬间,莫尔哈哈大笑起来:“为什么?科斯莫——沈栖!难道你还没有发现吗?

    “你和你的世界是我们的认知之外,但是,对你这个异世界访客来说,我们这一整个世界,同样也是你的认知之外啊!

    “这些被流放的神明,拼命地想要为自己在托雅博得一个生存空间,想要收获一个足够广阔的「认知之外」,来作为祂们的生存空间,而你是一个多么完美的「标准」啊!

    “你不再是观测者,你从来不是观测者,你会是这个新世界、新土地的创造者!

    “现在,这些神、这个托雅,乃至于这个新生的镜中宇宙,都已经是你的囊中之物了。托雅为你创造了祂们独一无二的生存空间,那是一片空白的璀璨初生之地。

    “祂们可以在那里获得新生。这是多少神明梦中才能幻想出来的美好场面啊!

    “可是啊、可是啊,祂们也不得不先否定自己、先杀死自己、先摧毁自己,然后才可以在你的认知之外博得一席之地啊!

    “这是多么可笑的、多么滑稽的事情!但是,祂们只有这一个选择。因为托雅迟早有一天会陷入极端的混乱,因为祂们那弱小的、又被祂们玩弄着的观测者,不可能永远成为祂们的支柱。

    “祂们只有你这一个选择了!沈栖,感到荣幸吧,感到可笑吧,感到痛哭流涕吧!现在,无数神都望向你,无数神都衷心期盼成为你的认知之外。

    “这是多么纯粹的、为了生存而产生的想法啊——啊,我明白了!我终于明白了!这是什么呢?你是祂们的认知之外,祂们是你的认知之外。

    “人类面对最初之神也不过如此吧!神明面对最初之人也不过如此吧!这是信仰的诞生啊!现在,你这个弱小平庸的人类,成为了神所信仰的神明啊!”

    莫尔望见科斯莫脸上的无措与茫然,因而更加癫狂地笑了起来。

    在无尽漫长的岁月之中,他受到神之不甘的折磨。他诞生于此,却又不屑于此。

    神明在托雅的挣扎、努力,在他的眼中都显得如此可笑。那是一群贪婪的、为了生存而不择手段的,与人类无异的生物。

    既然同样只是普普通通的生物,那为什么不能坦然接受自己的死亡?

    连时间都要在漫长的沉睡之中死去,那些最古之神明都已经被岁月磨灭了生命——那么,你们,你们这些在托雅苟延残喘的神明,为什么还不愿意死?

    就算不愿意,可死亡还是一步一步地接近你们啊。听见死亡之神明的大笑了吗?曾经你们辉煌璀璨的时候,祂无法收割你们的性命,可如今,世界都在宣判你们的死刑啊!

    现在、现在,我给了你们这个选择,唯一的选择。

    看见这个名为科斯莫•兰赫尔、名为沈栖的人类了吗?

    他是已死之人,不为这个世界所容;他是异世界来客,与此方世界无关。而他来到了托雅。托雅为他创造了一个崭新的世界——那是他的认知之外,既与这个世界无关、又与他的世界无关。

    这是一个新的世界!属于托雅的镜中世界!

    我们之中的任何一个存在,都不可能创造出这个世界,因为我们没有如此独特的认知、没有如此广袤的认知之外——他可是对我们的世界一无所知啊!

    所以,神明们,不来这个世界吗?你们可只有这唯一的选择了!

    只不过,有那么一个小小的问题。

    因为,你们诞生于科斯莫•兰赫尔的世界,又与沈栖的世界无关,所以,如果你们想要进入这个位于这两个世界夹缝之中的、新的世界,成为这个新的世界的最古之神明的话——

    那么,哎呀哎呀,多么残酷啊——你们就只能先杀了你们自己!

    科斯莫•兰赫尔已经知道了你们的存在,你们通通在他的认知之内。

    所以,想要成为他的认知之外,想要前往那片独特而崭新的土地继续当神,你们首先要放弃你们自己,然后才能在这个新的世界博得一席之地。

    只有杀了你们自己,只有抛弃如今的存在、如今的认知,才可能在新的「认知之外」的世界里,获得全新的身份啊!

    想到这里,莫尔又一次笑了起来。

    他已经嗅到了,空气之中,神明们将要凋零的生命之花的甜美又腐朽的气味。死亡的脚步声越发接近了。他甚至听见了灵魂破碎、鲜血洒落的声音。

    而他——就要解脱了。

    他又望向科斯莫,瞧见科斯莫脸上惊愕的表情——这个迟钝的年轻人啊,现在终于明白这一切是怎么回事了吧?

    他笑着说:“别傻乎乎的,笑笑吧!”

    说完,他就自顾自笑了起来。周围朦朦胧胧的世界越发波动扭曲起来。科斯莫隐隐听见惨叫声与痛苦的呜咽声,但是,一切都消融在莫尔的笑声之中。

    莫名地,科斯莫也露出了一个惨淡的微笑,为面前这一切。

    但是,冥冥之中,仿佛有什么东西同样在哈哈大笑,成为了这一切凄惨与扭曲之物的背景音。

    笑吧!笑吧!

    这可是神的末路的狂欢啊!

    第87章 制造

    越来越多的神明离开自己的住所, 来到莫尔的认知世界,抬头望向那「天空之镜」。

    周围的气氛越发压抑凝滞,科斯莫几乎感觉自己喘不过气了。莫尔在大肆嘲讽了那些神明之后, 也陷入了漫长的沉默之中。

    在这沉默之中,天空之上的画面确实越发鲜明了。科斯莫望见一些陌生人, 而那一刻,他确凿无疑地看见, 那些「人」的目光中闪过贪婪与渴望。

    那是对于生命的贪婪。

    长久以来, 莫尔都困扰于托雅的现状。

    神明被流放至托雅, 只是这么短短几十年间发生的事情。但是,这种情况不可能一直持续下去。在红叶沉睡, 同时毫无留恋地将托雅交给他之后,莫尔就更加清楚这一点。

    时间的做法已经清晰明确地表明, 未来会是一片晦暗,所以祂才对托雅的力量毫无想法、毫无贪恋。

    神明们困在这狭窄的一片区域, 过去、现在、未来。连时间也已经绝望地陷入沉眠。

    莫尔怀疑自己能做什么。可是, 他又如此「不甘」地希望, 他能做点什么。这「不甘」就是他的本质,也是他的本能。

    神明们不甘于被困在此地,所以莫尔也如此不甘。

    但是,莫尔并不仅仅不甘于此。

    在漫长的时光之中,他懒散地待在杂货铺里, 望见神明们来来去去、望见许多神明在不甘之中陨落。每一位神明的陨落,都会让莫尔变得虚弱。

    但是, 每一位神明的陨落, 都会让莫尔变得更加不甘。

    克莱门特•莫尔巴勒——他询问着自己, 凭什么你要受制于这些神?凭什么你只能成为托雅的附庸?凭什么你永生永世都只能困在这窄小的托雅之中, 比那些囚徒还要更加不自由?

    自诞生起,他就是一个错误。

    这错误绵延至今,让莫尔在帮助这群神明完成心愿的同时,也露出了一个不满的表情。

    他打破了沉寂,无奈地说:“各位,我都已经帮你们实现了逃离托雅的愿望,借着那位异世界来客的认知,创造了一个崭新又庞大的世界。

    “你们既不感谢我,也不快点脱去如今的认知外衣,前往那新的世界——那么,你们究竟是想要做什么呢?”

    但是在这段话之后,那沉寂依旧在持续。那些神明只是望着莫尔,偶尔也看向科斯莫。

    莫尔嗤笑了一声:“不想舍去如今的权柄,又想要得到新世界的权柄,哪有这么好的事情!”

    基于科斯莫•兰赫尔(沈栖)的认知所创造出来的世界,科斯莫本人即是这世界的第一位神明。他即这宇宙的本质、这世界的根源、这地方的第一个「存在」。

    但是,在祂之后,情况就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如今存在于托雅的这些神明,莫尔都有意无意给科斯莫介绍过,不管是在刚刚祂们围攻「法律」的时刻,还是在科斯莫过去三个月的生活之中。当然,不是所有,但也包括了很大一部分。

    因此,这些神明通通都算是科斯莫的认知之内。

    在这种情况下,如果祂们想要前往新世界的话,那只有两个选择。

    要么舍去如今的神的身份,在新世界成为科斯莫的认知之外(也就是换一个科斯莫认不出来的身份、攫取新世界的新力量),成为新世界的新神。

    要么保留如今的神的身份,但是这样一来,在新世界的范畴之内,祂们就只是科斯莫的认知之内,就无法成为新世界的神,最多最多只能成为普通的「拥有力量的生物」。

    当然,「拥有力量的生物」也可以称为神明,人类的「那种」神明。依旧是受制于弱小生物、依旧得为自己争取名声与荣誉,以此作为神明的基底。

    这些被流放至托雅的「败家之犬」,在经历了惨痛的失败之后,还乐意成为这样的神吗?

    科斯莫也不知道这些神明会如何选择。

    他抬起头,望向那天空之镜。他感到一种恍惚,是那种从未想过这事儿会发生的惊奇与不安。

    ……说到底,莫尔的做法也太疯狂了吧?

    那漫长的沉寂还在持续。

    莫尔说:“做不出选择吗?也是,没想过这事情会发生吧?明明逃生的路线已经给你们规划好了,为什么不像条狗一样爬过去呢?”

    他言语中明显的恶意让科斯莫都惊讶了一下。

    他望向莫尔,迟疑了一会儿,然后说:“莫尔……这样……好吗?”

    他这温吞犹豫的语气,最后又问出这样一个平庸的问题,让莫尔又一次哈哈大笑起来。不过,他倒是没有嘲讽科斯莫的意思。

    他只是拍了拍科斯莫的肩膀,然后微微笑着说:“可你指望我做什么呢?”

    “我……我没指望你做什么?”科斯莫意识到这话可能有歧义,然后连忙补充说,“我的意思是,你没必要筹谋这么多。”

    在漫长的时光之中等待信使的信号、等待「法律」的复苏、等待天空之镜的形成……这真是苦心积虑的筹划与足够耐心的等待啊。

    莫尔的笑容微微扭曲:“但是,我既不希望祂们生,也不希望祂们死啊。”

    祂们生,莫尔生,莫尔就得困在这可怕的、如同淤泥一般的不甘之中。

    祂们死,莫尔或许也会死,但是,只要托雅仍旧存在,莫尔就可能还会有一线生机。但是,即便这生机不存在,莫尔也宁愿投身于无望的解脱的光芒之中。

    他已经在那淤泥一般的不甘和怨恨之中,浸了太久太久。

    有时候,他望见自己的手,恍惚觉得那不过是污泥、黑暗与憎恨。那是在深渊之底,从那些原本最高贵的神明的心中,开出的腐烂之花。

    要莫尔永远局限在这样的处境之中,他是不愿意的。

    况且,他的本质、他的来源,也在不甘地催促着他,要他帮这群神明逃生。这是莫尔无法违抗的自己的本能。

    因此,他要规划出一条,足够「有趣」的逃生之路。

    让这群神像是狗一样匍匐着前行,成为那新世界里,一个原本普通的、被祂们彻底忽略的平庸人类的附属——可这是祂们唯一的选择了,多有趣啊!

    想着,莫尔又笑了起来,他大声说:“好了,那空荡荡的世界正等着你们,不快点去抢位子吗!我们的科斯莫•兰赫尔冕下,祂的认知之外就算足够宽阔,但最初的古老神明的席位,可不多啊!”

    这话反而将莫尔自己逗笑了,他又戏谑地瞧了瞧科斯莫。那目光如同往常,但科斯莫却暗自叹了一口气。

    在那一瞬间,科斯莫有点茫然。

    他要放任这一切继续发生吗?让那些神明自由选择、让莫尔迎接他如愿以偿的解脱、让新世界蓬勃发展?

    可那终究不过是镜花水月——那是镜中世界啊!

    凭他一个人的认知,所诞生出来的镜中世界,是脆弱而普通的。是莫尔强行让托雅映照出他的认知,强行塑造出这样一个世界。

    那世界能容纳这么多的神明吗?那世界真能成为美好的新世界吗?科斯莫相当怀疑。

    对于这些神明来说,那里尽管宽阔广大,但也的确比这个世界更加低了一层。

    这并不是能够轻易做出的选择,即便顶着莫尔的冷嘲热讽,也是一样。科斯莫对此心知肚明。

    但是,他空空荡荡的大脑却无法给出一个合适的选择。他多希望这个时候他的猫猫们在他的身边啊,这样的话,至少他能和猫猫们聊聊,该怎么解决这事儿。

    是否有什么两全其美的办法?

    但是另外一方面,科斯莫又好似听见了一个恶毒的声音。

    那个声音说,为什么不顺着莫尔的意思呢?

    这些神恶贯满盈,是被流放到此地的囚徒。祂们杀死人类、凌虐人类、残害人类。莫尔的做法才是对的,如果祂们想要前往新世界,当然就得要脱去这一层罪恶与暗色。

    那明明是祂们应受的惩罚。

    那是个阴森森的声音,却充满诱惑力。

    ……不、不对……这说法不对……

    科斯莫想要反驳这样的说法。

    但是,科斯莫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来反驳。

    他想要置身事外、漠然旁观的话,莫尔一定会笑一笑,然后说,是的,兰赫尔先生,这就是您应当的选择——可恶,他都能脑补出莫尔那种戏谑的、懒洋洋的恶意语气了!

    而他想要参与进去的话,他又没有合适的立场、正当的身份。他只是这世界的过客、来访者。说到底,当天空之镜形成的时候,尽管他是第一位神明,但他也已经与这个世界无关了。

    那只是建立在他的认知世界之上的一抹幻影罢了。

    那的确是他的影子。只是影子。但是,他无法改变这抹影子,只有「光」才可以。

    ……只有托雅才可以。

    这就像是一次审判。科斯莫终于彻悟了。

    审判的对象仍旧是那些神明,法官则是莫尔。莫尔如此任性、如此固执,要将所有神明都杀死、要让祂们去新的更大的囚笼。

    是的,那仍旧是囚笼。

    即便那是一个「世界」,可是,那不仍旧是托雅吗?那不仍旧是托雅的镜中世界吗?那与托雅镇、与莫尔此时的认知世界何异?

    那只是——那只是,科斯莫•兰赫尔的认知世界。

    莫尔欺骗了祂们!

    科斯莫张开了嘴,下意识就要说出这个关键的问题。

    但是这一刻,第一位神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那是来自北地的冰川巨人,同时也是第一个被「法律」力量吵醒的沉睡神明。祂显现出来的人类形象,是一个身材魁梧、满面冰霜、头发花白的中年巨人形象。

    祂的手中握着一把斧头,此刻,祂毫不犹豫地用斧头砍下了自己的头。

    没有血,只有如同雪花一样散落的白色物体。其中窜出一个光点,飞向了天空之镜,然后隐没在那若隐若现的景象之中。

    现在,“巨人”的确是科斯莫的认知之外了,因为谁也不知道祂会在天空之镜中得到什么新的权柄。

    ——但那是假象。科斯莫心想。难道托雅还真的能够创造一个新世界不成?

    “影子”。这个关键词提醒了科斯莫。

    他想到了安德烈•米尔的影子生物。

    那活着吗?那死了吗?那只是被「制造」出来的一抹幻影而已。

    这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骗局!他们都被莫尔骗了!天空之镜的世界如此坦荡地展现在他们的面前,好像那真的是一个全新的世界而已。

    可那是吗?

    莫尔微笑着,鼓了鼓掌,然后恶意地说:“我们的狂欢夜,终于迎来了第一位古老神明的诞生。祂会在新世界里获得什么力量呢?时间、生死、虚实?啊,真是想一想就迫不及待了!”

    第88章 权衡

    夜幕统治着莫尔的认知世界。

    在那一刻, 科斯莫产生了一个不合时宜的联想。

    他想,此时的莫尔就像是站在舞台之上、贩卖虚假商品的骗子。他得用最狂热、最热情的语调来宣传自己的假货,但是, 因为他与这些神明扭曲的关系,所以, 他也不能太热情、太欣喜。

    莫尔得适当地表现出自己的恶意,这才能让这些神明以为, 自己舍去如今的身份, 就真的能在「新世界」里博得一席之地。

    多么……精致的骗局啊。

    无论是神明舍去自己身份的第一步, 还是试图在新世界里寻找力量的第二步,这都能让莫尔感到无上的愉快。因为这些神明恰恰步入了他的连环陷阱。

    况且, 那是科斯莫•兰赫尔的认知世界。除却科斯莫自己,以及如今掌管着托雅力量的莫尔, 其他神明想要查看也是无法进入的。

    这是一个注定没有结果的骗局。

    这就好像是人们眼巴巴地望着那个关着活猫或者死猫的箱子,可是实验者却残酷地不愿意告诉你答案——这是一个打不开的箱子。

    科斯莫一再迟疑, 因为他不知道是否应该将这话说出口。

    归根到底, 他能站在谁的立场上呢?

    莫尔?神明?他根本认不清自己的立场。

    而莫尔像是已经演上了瘾, 他十分亢奋地诉说着、讲解着,仿佛那世界有满天星辰、无数神位,就只等着这些神明去领取了——天啊,真是一个卖力的骗子。

    科斯莫不忍直视地撇过了头。

    “祂们自己想要沉浸在这场美梦之中。”

    这个时候,有轻轻的声音传来。

    科斯莫望过去, 发现那是红叶。

    不知何时,红叶就已经站在了科斯莫的身边。她的目光仍旧平静, 甚至于空空如也。她望着这一幕, 但是, 也或许望向了更加遥远的未来。

    “就这样让莫尔忽悠祂们吗?”

    “你觉得那是新世界吗?”

    科斯莫摇了摇头, 他当然不这么认为。

    “但是,如果所有神明、所有生物,都认可那就是新世界呢?”红叶反问。

    科斯莫一怔。

    “认知成真,这就是托雅的力量。这是一面镜子,哪一面是真实的、哪一面是虚幻的,除却其本身而言,任何旁观者都是无法决定的。”红叶低声说。

    科斯莫不禁抬头望了望天空之镜。

    他想,所以,这是一场神明们不得不赶赴的骗局。

    因为,哪怕这骗局有一丝可能成真的机会,祂们都不想错失。

    毕竟,这是祂们如今所处的监牢的,唯一的、不会发生改变的规则。

    越来越多的神明选择了这条道路。祂们的人类形象都发生了崩散,烟尘再一次漂浮在莫尔的认知世界之中,这一次,那或许会久久不散。

    而那些漂浮前往天空之镜的神明光点,远远望去,像是在这里形成了一片新的、灿烂的星空。

    在那些琐碎混乱的光线之中、在那朦胧惨淡的夜幕之中,科斯莫望着这如梦似幻的一幕,感到迷茫、感到乏味、感到意兴阑珊。

    “那其实也与我无关,是吧?”他低声轻轻说,“只是借助了我的认知。”

    莫尔还在兴致勃勃地劝说着那些仍在犹豫的神明,像是一个再合格不过的销售了——不,简直就是金牌销售。

    对他来说,这也算是夙愿实现的一天吧。

    但科斯莫却感到有点想叹气。

    红叶说:“我知道你的想法。不过,其实你还有一个选择。”

    “诶?”

    “闭上眼睛。”

    科斯莫下意识望向红叶,他停顿了一下才意识到,红叶的意思是,他的选择可以是「闭上眼睛」。这不是命令、不是祈使,只是简单的客观陈述。

    科斯莫还有一个选择、还有最后的一个选择——闭上他的眼睛,让这个新世界永远的消失。

    “这和逃避有什么区别?”科斯莫说,又顿了顿,然后说,“而且,莫尔肯定会很生气吧。”

    “你管他生不生气。”红叶不以为意地说,“我觉得你其实就挺生气的。只不过你没表现出来而已。”

    科斯莫怔住了。

    他生气吗?

    因为莫尔不通知他就制造了这样一个镜中世界,因为那些神明也丝毫没有尊重他的意见,就前往他的世界……因为、因为……

    因为,那是他的故乡啊。

    不知不觉中,科斯莫又一次抬起了头,望向了镜中世界。

    他望见他的故乡。那些朦胧的画面,像是梦乡一般,是他日思夜想、梦中都会牵挂的故乡啊。

    莫尔刚刚说什么来着?

    他问他,“想要回家吗?”

    所以,这镜中世界,就是莫尔给科斯莫的回答。这就是你的故乡,尽管只是一抹虚假的幻影。

    “红叶,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许久之后,科斯莫突然开口说。

    红叶有些意外,然后点了点头。

    科斯莫也不惊讶,他说:“在那遥远的未来、在那些无限的可能性之中,有哪怕一条道路,是我可以回家的路吗?”

    红叶的目光中闪过了然、复杂与叹息。

    她说:“没有。”

    科斯莫猛地闭上了眼睛。

    “那是、那是……”他的声音很轻,正在颤抖,“那就是,我唯一的结局吗?”

    飘荡在这空荡荡的、陌生的宇宙之中,成为永恒的外来者。

    红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她复杂而饱含深意的目光,仅仅只是望着科斯莫。

    过了一会儿,科斯莫选择睁开了眼睛。

    他苦笑了起来,然后说:“我不像艾琳女士那样坚强。”

    “什么?”红叶有点意外,不明白科斯莫为什么会在此刻提及艾琳。

    科斯莫自顾自地说:“艾琳得到了巴德的记忆,她本可以根据这份记忆,去制作一个属于巴德的幻影。那仅仅只是一抹幻影,但起码也是一份慰藉。

    “但艾琳不愿意这么做。那或许亵渎了他们的爱情,也或许亵渎了巴德本身。也或许,她只是觉得,那只是一抹幻影,没有这个价值。

    “但是,但是……人类总是需要安慰剂才可以活下去的生物。”

    他望向天空之镜。

    最后,他低声说:“所以,我要保留这抹来自我的家乡的幻影。”

    三全其美,不是吗?莫尔可以发泄多年来的愤怒、神明们可以拥有渺茫的希望,而他,拥有了一抹故乡的影子。

    如果不是莫尔的筹划,那么这抹影子可能永远不会出现在他的面前。

    “你不想闭上眼睛了。”红叶说。

    做出了这个决定,科斯莫反而轻松了不少。他开玩笑一样地说:“我当然也有私心。毕竟,我可是那里的第一个神呢。”

    红叶笑了起来。

    她轻柔的声音,像是彻底已经被夜晚的风揉碎。她说:“或许,那就是你的故乡呢?”

    “什么?”科斯莫没明白红叶的意思。

    红叶摇了摇头,没有继续说下去,她指了指莫尔,说:“他估计要忙上一段时间,才能将这事儿做完。这可是他难得的乐趣。那么,我带你离开这里吧?”

    “谢谢你,红叶。”科斯莫说,“会有神决定留下来吗?”

    “当然会。”红叶说,“总有神胆小如鼠,又想着,或许过段时间再去也没什么问题。神也是如同人一样卑劣又高尚的生物。”

    科斯莫暗自想,这种形容,总觉得是莫尔才会说出来的。

    不过,科斯莫觉得这种说法也毫无问题。

    高尚与卑劣仅在一念之间。

    只不过,这里是托雅。这里会将一切都倒映得无比清晰。

    他与红叶一同离开了莫尔的认知世界。在离开之前,他们望见莫尔仍旧在兴致勃勃地诉说着自己的想法,以及无穷无尽的对于那些神明的冷嘲热讽。

    那看起来怎么也不像是科斯莫熟悉的莫尔,但也或许,这就是他最熟悉的莫尔。

    他们回到托雅镇。

    托雅镇上一如既往地平静、安详。那几乎让科斯莫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在莫尔的认知世界里走了一遭,他感觉自己的世界观都要发生改变了。

    不过……如果是现在的他的话,或许还是维持普通的世界观比较好。

    红叶很快便与他告别离开,随后,科斯莫在杂货铺外面的街角找到了他的三只猫。

    他挨个摸了摸头,然后叹了一口气。

    “怎么了喵?”小黑问。

    “我们可能永远回不了家了。”科斯莫喃喃说。

    “来到这个世界的那个时候喵,就应该有这样的觉悟。”大橘的语气很轻快,“我们是到了一个新世界喵!”

    花花则拍了拍科斯莫的手,轻声说:“喵……我们一直都在。”

    的确如此。他的三只猫始终陪伴在他身边。这就是他的家了。

    他的亲人、朋友,也会希望他在新的世界里,不要那么难过、要开心一点吧。

    科斯莫就这么说服了自己。

    他回头看了看杂货铺,然后说:“我总觉得明天不用上班……或许莫尔会兴致勃勃地劝说每一位神吧。”

    “发生了什么喵?”小黑很敏锐地意识到,刚刚科斯莫与莫尔一同离开的这段时间里,发生了一些了不得的事情。

    “先回家,先回家。”科斯莫打了个哈欠,“回去慢慢说。”

    说完这话,他才愣了一下,意识到自己已经下意识说出了「回家」两个字。

    他没想那么多,只是随便地笑了一下,然后就坦荡地接受了这一点。

    ——改天问莫尔把那栋房子买下来。

    他都已经见证了莫尔的巅峰时刻,莫尔不至于这点事都不愿意吧?科斯莫暗想。

    显然,莫尔才不在意这种小事。

    科斯莫是在第三天的时候,才终于又在杂货铺里,见到了那个慵懒地窝在椅子里看书的,和平常无异的莫尔。

    他打量着莫尔,感觉莫尔好像没有发生任何改变。前天发生在夜幕之中的事情,可是让科斯莫回去辗转反侧了好久,但莫尔怎么这么平常?

    科斯莫心中微微有点不平衡,但是他首先提及了买房的事情。

    听了科斯莫的想法,莫尔很随便地说:“地契?回头自己找镇长办一张就行。这些空房子都没人要,也不用花钱。”

    科斯莫张了张嘴,想到上辈子自己痛苦偿还房贷的日子……他恍惚觉得,托雅还真是一个好地方。哈、哈、哈。

    冷静下来之后,他才问:“所以,那边怎么样了?”

    “反正神明们已经兴高采烈地过去了。”莫尔摊了摊手,“改天你想去的话,你就可以过去一趟,看看热闹——啊对了,今年的夏之庆典,不妨就在新世界办好了。”

    科斯莫对莫尔口中的「兴高采烈」深感怀疑。

    不过,他对莫尔口中的「夏之庆典」十分感兴趣。

    托雅的春夏秋冬,其中之三他都已经经历过了,唯独只有夏之庆典还未曾体验过。

    ……听起来,是个挺热闹、挺「喜庆」的日子?

    他便问:“什么是夏之庆典?”

    第89章 交流

    科斯莫的问题让莫尔叹了一口气, 他摇摇头,问:“科斯莫,你来到托雅多久了?”

    科斯莫一怔, 算了算,说:“三个多月。”

    这其实也是一件令人颇为惊异的事情。三个月的时间, 他已经与托雅镇一同走过了秋冬春三个季节。托雅有着与外界不同的时间流速,不知道是因为时间在此沉眠, 还是因为托雅本身就不同。

    或许, 有时候托雅的冬天也会无比漫长, 漫长到令人心生厌倦。也或许,有时候托雅的镇民会在一天之内经历红叶之日、冬日雪山、春日之时与夏之庆典。

    科斯莫倒是在日复一日的无聊之中, 忽略了这个微妙的问题。他的确感到,在托雅镇的生活是漫长的, 那种漫长出现在每一个夜晚、每一个清晨、每一个黄昏。

    莫尔说:“那么,你怎么还是有这么多不知道的事情?”

    科斯莫干笑两声。

    稍微揶揄了一下科斯莫之后, 莫尔也就很快给科斯莫解释了起来:“庆典就是——就是庆典啊!一场盛大的庆祝活动。”

    “庆祝什么?”

    “庆祝……神明们被流放到这里?”说着, 莫尔自顾自笑了起来, “好吧,是为了庆祝我们又一次活过了托雅的「一年」。”

    科斯莫微怔。

    “生活在托雅,不管你是无知还是博识,总是会有很大的心理压力。所有镇民都慢慢被托雅改变了,这是不可避免的过程。”莫尔语气淡漠地说, “所以,他们想要挑选一个日子, 来进行庆祝与纪念。

    “这是一场盛大的狂欢活动。或许, 也是为了提醒自己, 让自己不要遗忘曾经的模样。当然了, 即便是庆典,也是有危险酝酿着的。”

    科斯莫沉默不语。

    “不过,往后的托雅或许会没那么危险吧。”莫尔轻描淡写地说出了这句话,“毕竟,许多神都已经选择了前往新世界。”

    “那真的是新的世界吗?”

    “连神明都愿意相信,为什么你不相信呢?”莫尔笑起来。

    现在科斯莫一看到莫尔露出笑容,就觉得心里发怵。

    即便那的确是骗局,那也是个甜美的骗局,至少莫尔与那些神明都这么发自内心地确信——科斯莫不太信,但他也已经被裹挟了。

    于是,科斯莫连忙忽略了这个话题,转而说:“那「法律」呢?”

    “祂的力量,恐怕已经被分食了吧。”莫尔不以为意地说,“你可以去问问艾尔。他恐怕才最清楚这一点。  “反正,春日已经过去了,「法律」的力量必定已经重新沉寂,只是不知道是彻底消失了,还是暂时的沉寂。

    “这是「法律」自己立下的规矩,祂自己的力量也无法反抗。”

    科斯莫略微恍然,他想到许多事情,但是又感到千头万绪,不知道从何说起。

    最后,他说:“所以……就这样吗?”

    莫尔瞧着他,略微惊异地问:“什么?”

    “我是说……这样,就算解决了吗?”科斯莫有点无所适从。

    一切好像都发生了改变,但是一切好像又都没有改变。他仍旧在杂货铺,与莫尔聊着这些琐碎的杂事。发生在莫尔的认知世界的巨大变化,好似被吹散的雾气,彻底消弭。

    但是科斯莫很难遗忘那一切、那画面,尤其是……镜中世界。

    不过,他现在也不是很想去往那个新世界。他只是……感到十分复杂的情绪与想法。或许,他也需要时间来理清楚这些想法。

    不过,莫尔倒是在这个时候,若有所思地说:“你仍旧认为你是人类吗,科斯莫?”

    科斯莫愣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当然。”

    “那么,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莫尔没等科斯莫回复,就自顾自地说下去,“我始终很好奇的一件事情就是,为什么人类会信仰神?”

    这个问题让科斯莫想到他们在群山之处的那次对话。

    那是他第一次听闻托雅的用途,也是第一次揭开托雅的部分假面。

    他想了片刻,然后说:“或许,是为了寄托什么吧。”

    “寄托?”

    “愿望、理念、目标……人类是需要一个借口才能活下去的生物。”科斯莫低声说,语气依旧平和,“有的人类会选择神,有的人类会选择别的。神只是其中之一的信仰。”

    人们往往将信仰指向神明,认为人就得信仰、崇拜一个高于自身存在的东西。或许连神都不自知。

    “所以,神明是人类的借口?”

    “「因为我不够虔诚,所以神才不会回应我」……这种话就好像是,因为我还不够努力,所以这次考试才没考好……反正都是主观的想法,怎么说都可以,只要说得通就行。

    “好像有点扯远了。我的意思是,「信仰」是很虚幻、很主观的东西,只是活在人的大脑之中。但是一个人是不可能看到另外一个人的大脑里有什么的——在托雅之外,就是这样。

    “所谓的信仰,就好像是人在面对一个从自己的大脑中长出来的生物。他们将自己的想法寄托到神明的身上,但是神明本身是什么样子、神明在想什么,他们都不会在意。

    “神明只是一面镜子。人类面对这面镜子,映照出来的是他们自己的内心,而不是神明的内心。

    “所以……是的,神明就是人类的借口。  “神明是神明,人类是人类。其他生物也一样。信仰只是一种……一种关系,存在于这两种生物之间。人类也可以喜欢神明、也可以憎恨神明……神明也是一样。

    “并不是信仰就一定纯洁美好的,并不是憎恨就一定黑暗肮脏的。人类为什么信仰神明……就只是因为,人类是种多愁善感的生物吧,谁让我们有一个复杂又混乱的大脑呢。”

    说着,科斯莫自己也抓了抓头发,露出有点苦恼的表情:“对不起,我不太习惯解读这种事情。”

    莫尔笑了起来:“我看你说得不错,或许也可以去和那些信徒交流一下。当然,他们是否会觉得你在渎神,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科斯莫无言地望着莫尔。

    莫尔自顾自继续说:“在托雅,人类与神明混居。在托雅不同层面的认知世界之中,神明与祂们的观测者像是扭曲的尸体与寄生虫。这里不是一个「正常」的世界。”

    “但是?”科斯莫顿了顿,说,“总应该有一个「但是」吧。”

    莫尔笑了一下:“但是,这才给了人类与神明真正交流的场地与空间。”

    多少人类因此望见了神明的真面目,多少神明因此了解了人类的本性。信仰与被信,只是人与神关系的最浅层一面。他们都在此刻注视着自己的那面镜子。

    但与此同时,他们也望见了其他的镜子。

    科斯莫有短暂的恍惚与茫然。

    “所以,「交流」。”莫尔说,“这是托雅的特殊之处。往往,不管是人与神,他们与彼此交流的时候,那谈话总会添加上许多无关紧要的东西,又或者是欺骗的因素,因为他们无法真正了解彼此。

    “但是在托雅,情况不一样了。当他们刚刚抵达这里的时候,他们还不知道,这里的一切都反映了他们的真实内心。

    “在那段时间里,「真实」成为了这里的代名词,因为他们不得不信自己的眼睛与大脑。

    “但是,他们又不想相信自己的眼睛与大脑,因为他们不想让自己的认知被倒映在镜子里,同时也被其他来到托雅的生物发现。

    “因此……”

    说着,莫尔停顿了一下,然后笑了起来:“你应该猜到了吧。”

    科斯莫沉默片刻,然后试探性地问:“信使?”

    莫尔点了点头:“是的,「信使」的力量就是在这个时候诞生的。当然,不是在神明被流放至此地,而是在更早之前。

    “在漫长的岁月里,也有一些神或者人来到这里,然后,他们需要一位信使,来成为他们在托雅交流的桥梁。因为,他们不想直面「真实」。”

    他们习惯了欺骗、习惯了隐瞒,所以,在「真实」真真切切地倒映出来的时刻,他们感到惊慌失措,想要为自己戴上假面。可托雅没有假面。

    因此,他们只能找一位中间人,一位不会发现他们秘密与本质的信使,来为他们传信。

    “所以,信使是……”

    “信使是个瞎子,至少一开始是。”莫尔说,“信使本身——那是个人类,你知道的。他在许多年前就已经死了。在最初,信使只是字面意义上的信使,而不是某种特殊的力量。

    “在最初,他是真真切切地奔波在托雅的不同认知世界,为不同的神明送信。因为他什么都看不见,所以神明以及其他人类也放心将信件交给他。

    “在他死后,他才成了神。不过,很难说他是否还保留着人类的意识与认知。他依旧为神明、为人类以及其他生物送信。

    “信使的鸽子就是他的力量的具现化。信使是游走在真实与虚幻两端的神明,在他死后,他就能望见这些让他送信的生物的「真实」了。

    “或者说,人类的眼睛只是他们观察世界的其中一种方式,信使当然也有其他方式来观察与了解这个世界。他或许比正常人还更加了解这个世界。

    “但是,有时候,即便掌握了真相,那也会被其他人看作是虚假的、无用的、不被信任的。因此,信使又是虚无缥缈的、不切实际的「真实」,即为虚假。

    “有一些神认为,信使可能就是曾经的古老之神「虚实」的化身。祂正以一种新的方式,来探索这个宇宙的奇妙力量。”

    科斯莫挺感兴趣的听着,他问:“信使在托雅吗?”

    “不,不在。祂在外面那个更加辽阔无垠的真实宇宙。”

    科斯莫恍然,又略微狐疑地问:“为什么你会突然跟我讲起信使的事情?”

    “你不是一直都想知道,为什么我认定,你就是信使的信号吗?”莫尔笑了起来,“听了这么多关于信使的事情,你难道不应该有一个相应的猜测吗?”

    第90章 空洞

    ……科斯莫还真没什么猜测。

    信使、信使。

    这是一个从他来到托雅不久, 就已经在他身边经常出现的概念。

    鸽子在早上七点亮灯的空房子里飞翔。这就是群星来信的象征。在刚刚来到托雅的科斯莫的眼中,这就已经是十分神奇的事情了。

    ……等等,说到鸽子。

    那些白鸽, 是不是有问题啊?

    猫是他眼中的猫,那鸽子不也就是他眼中的鸽子了吗?

    科斯莫突然恍然了。

    他连忙问:“那些鸽子也是按照我的认知来形成的?”

    莫尔闷闷地笑了一声, 十分戏谑地说:“终于意识到了啊,兰赫尔先生。猫与鸟, 这可就是你最大的破绽了。”

    科斯莫也顾不上莫尔的揶揄了, 又继续追问:“要如何才能进入那些认知世界?”

    在托雅, 无数生物的认知倒映在镜中,形成了无数个认知世界。这些认知世界是叠加的、是杂糅的, 像是打翻的颜料盘,复杂又混乱。

    每一个人在刚刚来到托雅的时候, 就只能望见自己眼中的托雅。那可能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镇子,可能是一个诡异阴森之地, 也可能是成群的色彩斑斓的云彩。

    但是, 科斯莫已经进入过莫尔的认知世界。显然, 这些认知世界是可以开放给其他人的。

    此外,这些认知世界有一个大体上的「共识」。比如医院、杂货铺、旅馆、警局、法庭等等,都仿照了人类世界的特征。

    因此,大致上,托雅的确是一个「镇子」, 依山傍水、建筑整齐。这一点是可以确信的。只不过,每个人眼中望见的托雅的情况是不一样的。

    在科斯莫的眼中, 托雅镇就是普通的人类小镇, 只不过隐藏了许多可疑的秘密。尽管如此, 这里的生活也依旧平静、安详, 这里的风景也依旧美丽、宁静。

    即便这里也有一些诡异的、莫名其妙的生物存在,但受限于科斯莫的认知,那些怪物也会变成他较为熟悉的模样——起码表面上是这样。这是纯粹的主观世界。

    而在莫尔的眼中,托雅镇就是被怪异的烟尘与昏沉的光线笼罩着。他的认知世界显得更加昏暗、晦涩,有一种更为沉寂的、慵懒的、怪异的氛围。

    对于科斯莫来说,前往莫尔的认知世界,只是眼睛一闭一睁的事情。科斯莫之前也并未就此深究,只将这当成某种特殊的「技能」。

    但是……

    但是,他现在想到了一种可能性。

    一个关于侦探杰弗里•格拉斯之死的可能性。

    莫尔慢悠悠地说:“那很简单,只要你「知道」。”

    “知道?”

    “只要你知道我的世界是什么样的,那这当然也就在你的认知之内了,那么你当然也就可以来到我的世界了。这像是一艘小船,我把船桨递给你,你就可以自己划过来了。

    “当然,我也可以带你进入我的认知世界,也可以带你前往以及离开其他我所知道的认知世界。事实上,这不是多么困难的事情。”

    科斯莫听得半懂不懂,用一种「这不困难吗」的眼神望着莫尔。

    莫尔几乎恨铁不成钢地叹了一口气,他说:“想象你脑子里有一扇门。”

    他脑子里怎么可能有什么门?科斯莫下意识想反驳,但考虑到这有点像是故意抬杠,他还是老老实实地照做了。

    为了更好地想象,他下意识闭上了眼睛。在他闭上眼睛之后,他的身前若隐若现地出现了如同一扇门一样的光影。

    在科斯莫睁开眼睛的时候,这扇门一定会消失不见。只有在他闭上眼睛的时候,这扇门才有可能出现。这像是某种一被观测就消失的胆小鬼。

    莫尔视若无睹,继续说:“然后,想象杂货铺的场景——你第一次见到的那个杂货铺,不是后来工作的地方。”

    科斯莫使劲从记忆里翻找着,然后点了点头。

    “很好。想象这是一把钥匙,就握在你的手里。”莫尔继续说,“是的,一份记忆、一条信息,这就是一把钥匙、一支船桨。”

    科斯莫微微皱起眉。如果他睁开眼睛,他会发现他的右手中出现了一个虚幻的、在记忆瓶子和玻璃钥匙之间来回变化的奇妙光团。

    “现在,用这把钥匙开门。”

    科斯莫下意识伸出了手。他好似无形之中碰触到了什么,像是某种凉意,空气中也好像也传来了某种怪异的气味。

    他睁开了眼睛,然后发现,自己来到了莫尔的认知世界,那充满烟尘的、晦暗的世界。

    “一开始是要这么繁琐地想象、学习。”莫尔点评说,“之后熟练了就行。对于人类来说,这是需要依靠想象力与灵魂来进行的、类似仪式一样的做法。

    “不过,对于神明来说,祂们可能本来就能「看见」这扇门的存在。就像是从无数色彩中分辨某一种特殊的,人类可能很难短时间内做到,但神明的「眼力很好」。

    “当然,现在你也已经学会了。成功率只是熟练度的问题。你以后想要的话,也可以去其他镇民的认知世界里逛逛,就像是旅游吧……虽然都是差不多的模样。

    “有些镇民可能会抗拒你的进入,当然了,这就像是拜访他们的住所一样,所以,最好能提前告知一声,甚至带点礼物。

    “不过这也不算什么大问题,毕竟,他们的认知世界都在被你污染,迟早有一天,托雅镇会热热闹闹的。”

    说着,莫尔就耸了耸肩,笑了起来。

    这话倒是让科斯莫无言以对了。

    隔了片刻,他问:“杰弗里•格拉斯……他的死,会不会就是因为,他无意中进入了我的认知世界,然后才被吓死的?”

    “有这种可能。”莫尔点了点头,“但更大的可能是,他发现了「鸽子」的真面目。”

    “真面目?”

    “你认知之中的鸽子——那种白白胖胖的鸟,真能将他吓死?”莫尔反问,“他的确有可能跳出自己的认知世界,望见你的认知世界,尤其是他发现了你身边的猫。

    “但是,他望见你眼中的鸽子,说不定只会觉得自己眼花了、觉得自己出现错觉了……但这种生物本身吓不死人。真正可能吓死他的,很有可能是因为他发现了信使的秘密。”

    “信使的秘密?”科斯莫迟疑着说,“把动物变成鸽子?”

    “那可不是简单的变化。在你眼中,那是另外一种普通的动物,但是,在其他人眼中,那可能是一片叶子、一滴雨水。”莫尔说,“我们只是将其称呼为「鸽子」。

    “毕竟,人类世界曾经会用「鸽子」来传信,而信使曾经就是一个人类,所以我们才会这么称呼。但「名称」只是表象,其本质是信使的力量。这力量才是「鸽子」的真面目。

    “或者说,那就是信使的认知。没有任何生物会愿意闯入信使的认知世界,尽管祂在托雅也的确拥有着一层认知世界。

    “那是充满了复杂深奥信息的、黑暗的虚空,如同广袤无垠的宇宙,那就是宇宙的虚实两端。人类要是进入那个认知世界,恐怕会一下子被吓破胆吧。”

    科斯莫张了张嘴,又无力地闭上,因为他意识到,这是很有可能的。

    杰弗里•格拉斯注意到了科斯莫身边那三只奇怪的动物,因此也必定会对那些鸽子产生兴趣。无论那些鸽子在他眼中是什么样子,他肯定会翻来覆去地观察与思考。

    如果他怀疑那可能与托雅的秘密、与科斯莫•兰赫尔的变化有关,那么他说不定会观察那些鸽子的行踪,甚至于……捕获一只鸽子?

    况且,“侦探”这个职业本就与信息有关,那个时候的杰弗里•格拉斯,大脑中恐怕全部都是有关托雅的各种信息。

    无论如何,这种做法、这种状态,都让他很容易接触到信使的力量。

    而在托雅,这种「接触」可不是简单的表层含义,那很有可能是与认知世界的接触。

    莫尔刚刚才说过,信息就是一把钥匙。

    ……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借由鸽子,杰弗里•格拉斯就有可能进入到信使的认知世界。

    如果他没有那么敏锐,没有注意到镇上只有鸽子这一种动物,那么他可能就不会深究,而只是轻轻巧巧地让这诡谲又可怕的危险,从自己的手中溜走。

    可是他并没有忽略。正是因为没有忽略,他才直面了这种危险。

    越是敏锐,在托雅就死得越快。因为「知道」越多,就越容易接触到更多诡异的、可怕的认知世界。

    那层层叠叠的不同认知,在托雅之上叠加成了一个血腥又扭曲的古怪形状。人们要是能够无知无畏,或许就能安全地离开。

    但是……但是,如果真的足够无知,那么也会成为这里的神明的观测者,陪伴祂们完成这场永恒的囚徒生活。

    因此,「没有任何一个外来者,可以离开托雅」。

    他似乎又解开了一个谜团。但是,他一点儿也不高兴。科斯莫暗自想。

    他摇了摇头,没有再想下去。

    随后,科斯莫走到杂货铺的门口,抬头望向天空,果然望见了那奇妙的天空之镜。那面巨大的镜子就悬在空中,时不时地,有星星点点的光芒闪过。不知道那是否就是前往新世界的神明?

    莫尔也走到了他的身边。

    科斯莫突然有点紧张地问:“这个镜中世界,还会改变吗?”

    “理论上讲,不会。”

    “理论上?”

    “任何认知世界一旦形成,就会相对稳固地保持下去。”莫尔说,“托雅虽然每时每刻都发生着改变,但这种改变不会大面积地发生。

    “整体来说,托雅所映照出来的认知世界,在最初形成之后,就不会发生巨大的变化了,除非照镜子的生物本身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说到底,这只是一面镜子。”

    莫尔耸了耸肩。

    科斯莫稍微放下了心。毕竟,在遥远的将来,他或许也会想去那个世界看看他的故乡的影子。

    但就是在这一刻,他突然产生了一个怪异的问题。

    这个问题如此怪异、如此令人不安,以至于他几乎不假思索地将这个问题问出了口。

    “可是,如果天空之上的镜中世界是我的认知世界,那么,为什么「托雅镇」还能存在?”科斯莫感觉自己猛地警醒过来,“一个人能拥有两个认知世界吗?”

    “因为,你同时是科斯莫•兰赫尔和沈栖啊。”莫尔倒是轻飘飘地回答了这个问题。

    “是吗?”科斯莫狐疑地问。

    “那不然呢?”莫尔那双眼睛静静地瞧着科斯莫,“你觉得是因为,你有什么特殊之处吗?”

    科斯莫摇了摇头,下意识没有深想下去。

    莫尔突然回身看了一眼,说:“杂货铺里来客人了,快去处理一下。是「托雅镇」的杂货铺。”

    科斯莫就有点生涩地使用了莫尔教他的办法,闭上眼睛想象一扇门,然后返回了托雅镇。

    “不要再让他想到自己的问题了。”

    这个时候,红叶的声音慢吞吞地出现在莫尔的身旁。她的身影慢慢浮现出来,就好像是从另外一个认知世界赶来的一样。

    莫尔玩味地笑笑,并没有回答红叶的问题。

    “那会毁了托雅的。你处心积虑,哄骗那些神明,不就是为了这一天?你不会希望这片星空只出现这么一天。”红叶平静地说。

    “当然。”莫尔叹了一口气,“我有这么蠢吗?”

    “那么,就不要让他再想到这些问题……污染的问题、他的认知世界的问题。你总是在提醒他。”

    面对红叶语气中轻微的责备,莫尔也只好点点头。毕竟,他有时候的确因为一些「小小」的恶趣味,而故意去取笑科斯莫,拿那些深奥复杂的问题去逗科斯莫。

    红叶想了想,又说:“还有,你将信使的事情告诉他,又反问他觉得自己有什么问题,这实在是太冒险了。他很有可能已经意识到了。”

    “他总有一天会想到的,不如我先跟他说一些事情,让他先入为主。”莫尔说,随后又皱了皱眉,问,“他意识到了什么?”

    “意识到,他并无来处,在信使那儿没有留下任何信息;意识到,「沈栖」这个名字背后,空空如也。”红叶平静地说,“意识到,他只是徘徊在宇宙之中的一抹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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