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无聊
……实话实说, 科斯莫没怎么听明白科恩夫人的话。
科恩夫人、旅馆、记忆商人。这三者似乎可以画等号,但是又有着微妙的区别。
不过……旅馆是记忆的收藏家。这说法还是令科斯莫颇为惊讶与动容。
那些往来于旅馆的异乡人,并不会想到他们在旅馆这儿遗落了自己的记忆。又或者, 正是他们这些来来往往的记忆组成了这座旅馆——记忆旅馆。
记忆旅馆是位于时间长河之上的渔夫,打捞着那些经过的人们错失的宝物, 他将这些记忆珍藏起来,放置在旅馆之中, 提供某种「家」一样的服务。
或许的确宾至如归。可终究, 这是旅馆, 只是拥有客人,而不是家人。
……难怪莫尔说记忆商人最初是个收藏家。科斯莫暗想。
科恩夫人大概也知道科斯莫不理解, 她想了想,就说:“你可以把我当成是记忆商人的化身。旅馆始终存在于那里, 无法行动,因此记忆商人就需要一个人类化身来帮他处理一些事情。”
科斯莫还是没太明白, 他想, 就好像影子与安德烈•米尔?
不过, 他倒是因此而想到,托雅镇的镇民都称呼旅馆的老板娘为「科恩夫人」,但是,却从未有人知道老板娘到底有没有丈夫。
或许她并不拥有丈夫,她自己就是那个「科恩」。
科恩夫人看科斯莫若有所思的样子, 便说:“或者,你就当我是记忆商人就行了。”
她的确与记忆商人有关, 甚至于可以说, 她在某种程度上就是记忆商人。她当然也可以使用记忆商人的力量。
但是, 这并不是她在托雅镇安身立命的根本。本质上, 记忆商人之于托雅,还没有那么重要。
……真正重要的,是旅馆。
科斯莫点了点头,心想,这有意思,记忆商人与影子商人——当初他听闻这两个称号的时候,不由得为之咋舌,认为这是距离自己相当遥远的人物。
可是,这一个是旅馆的老板娘、一个是幼稚莽撞的年轻人……听起来还真是一点儿都不「尊崇」。
不过,如果科恩夫人就是记忆商人的话……
科斯莫迟疑了一下,然后问:“那个……科恩夫人……”
科恩夫人翻了个白眼:“想问什么快点问,别犹犹豫豫的。”
科斯莫讪笑,然后说:“艾琳女士关于末日的记忆在您这儿吗?”
科恩夫人惊讶地望着他,然后点了点头,说:“是的,在我这儿。”
“那么……”
“你想要艾琳的记忆?”科恩夫人摇了摇头,“又是好奇心作祟?”
“我也听闻了一些事情……”科斯莫试图为自己解释。
“但我并不能将艾琳的记忆交给你。”科恩夫人摇了摇头,“想到得到这份记忆,重要的不是我的要求,而是艾琳的要求。”
科斯莫心想,果然,正如莫尔猜测的那样,当初艾琳将那份关于末日的记忆交给记忆商人的时候,提出了某种苛刻的要求。
想要交换这份记忆的客人,只有在满足了这个要求的前提之下,记忆商人才能将这份记忆交给他。
那么,究竟是什么要求?科斯莫不禁好奇。
科恩夫人像是也想到了艾琳的要求,不由得露出一个相当复杂的表情。不过,她也不愿意和科斯莫详谈。
她便说:“好了,这一通折腾下来,我看你也累了。回去休息休息吧。”
“呃,我还得……”
“去杂货铺?不用去了,莫尔也不会介意你旷工一天。”科恩夫人不以为意地说,“杂货铺只是一天不开门,不会有什么问题。”
“但是,冬天的日子不是快到了吗?”
科恩夫人摇了摇头:“那就让它来吧。如果那些镇民为了针对你,反而让自己被雪山污染,那也是他们活该。等明天莫尔回来了,他们就会自觉到杂货铺排队,购买应付雪山的东西。”
科斯莫犹豫片刻,最终干巴巴地说:“好吧。”
科恩夫人却并没有第一时间离开,她盯着他看了片刻,又看了看他的三只猫。
隔了片刻,她说:“现在你对托雅镇有一定的了解了。”
科斯莫一怔,他没明白科恩夫人为什么会说起这个问题。
科恩夫人指了指眼睛,然后说:“像这种事情,随着你在托雅镇生活的日子越来越久,或许也会变得越来越多、让你最后都习惯了这样的意外。
“如同其他所有外来者那样,你可能会被托雅同化,成为这个怪异的镇子之中的一份子。你不觉得其他那些外来者都神神叨叨的吗?”
身为记忆商人(的化身?),在某种程度上,科恩夫人似乎并不真正属于托雅。她是这里的一部分,但她也可以理直气壮地说,她与那些镇民是不太一样的。
因此,对于科斯莫•兰赫尔至今为止表现出来的那种……无用的好奇心、缺失的警戒心,科恩夫人不由得暗自想,这个年轻人或许会在某一天照常入睡,然后再也无法醒来。
……不过在这一刻,科恩夫人的心态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一直以来,她其实不怎么相信莫尔那群人的想法。莫尔似乎认为,科斯莫•兰赫尔的到来——或者说,死而复生——意味着某种不可思议的、鲜明的信号。
他认为,这个新来的年轻人会给托雅镇带来巨变。而这种观点也影响了某些存在。
而在科恩夫人看来,即便死了又活,科斯莫•兰赫尔也仍旧是原来那个胆小的、平庸的年轻人。或许在他死后,只是托雅镇上的某个「东西」占据了他的死尸罢了。
即便那三只猫也出现了,那也不能代表科斯莫•兰赫尔就一定很有问题。毕竟猫是猫,人是人。
不过,现在科恩夫人稍微改变了自己的想法,至少是开始了怀疑。
因为,科斯莫•兰赫尔唤醒了红叶。
科恩夫人也不明白这个家伙是怎么做到的。红叶在托雅的医院沉睡了三十年,那是红叶自己选择的沉睡,即便祂的信徒想尽办法,也无法将他们信仰的神明唤醒。
可科斯莫•兰赫尔就好像是往这边走了走,红叶就惊醒了。
红叶的清醒之于托雅,的确是一个巨大的改变。科恩夫人得承认这一点。也就是说,莫尔的想法是对的,科斯莫•兰赫尔的确造成了托雅镇的改变。
……但是,面前这个年轻人,究竟是如何做到这一点的?
这让科恩夫人产生了些许的疑虑。
“外来者……”科斯莫想了想,就老老实实地说,“科恩夫人,其实我也没有接触过几位外来者。”
在托雅镇,他总共才认识几个人呀?
科恩夫人、莫尔、巴德(已死)、凯瑟琳(艾琳)、塞勒斯先生、艾尔警员、安德烈•米尔……
这才七个人,十根手指都不到。
哪怕再算上尤斯塔斯•洛弗(已死)、米洛•金莱克、登记员女士、镇长先生、局长先生、红叶,还有同样算是外来者的侦探杰弗里•格拉斯(已死)……
这也是双手双脚就算得过来的数字。
这里头,真正意义上的外来者,也就只有四个人类。
其中还得算上艾琳•吉奥克这个不知所踪的时间旅行者,以及那位已经死亡的侦探先生。
至于塞勒斯先生和米洛•金莱克,显然,他们来到托雅镇的目的与科斯莫截然不同,而格列高利公国已经沦为月亮的眷属,塞勒斯先生恐怕也已经放弃了自己原本的愿望。
因此,科斯莫还真的没怎么直面过科恩夫人口中的,外来者的「神神叨叨」。
……呃,约拿算吗?
科恩夫人啼笑皆非地瞧着他,随后摇了摇头。
她说:“或许这样也好。”
“诶?”
“就保持你这种无畏的乐观,直到你生命的尽头吧。”
“这好像是您今天第二次提及这种……”
“生命的尽头?”
“是的。”
刚刚科恩夫人是对红叶说这话,但现在又对科斯莫说这话。她是否是想到了什么,又或者,是因为红叶的苏醒?
科恩夫人微怔片刻,然后说:“敏锐的年轻人。”她偏头望了望天空,然后说,“只不过,你再也无法离开托雅了。”
科斯莫干笑两声,然后说:“其实在托雅的生活也还不错,只是有点无聊。”
“无聊?”科恩夫人不以为然地说,“你找莫尔啊。杂货铺总归是个神奇的地方。”
这一点科斯莫倒也承认。只是他来到托雅之后,总共才一个月不到的时间,却已经各种莫名其妙的事情都经历过了。他总有种「不得安生」的感觉。
科恩夫人或许也察觉到了这一点,便说:“不管怎么样,经过了今天这一遭——尤其是你还把红叶唤醒了,某些镇民估计会吓破胆吧。
科斯莫多少有些局促。这可不是他自己乐意的!
科恩夫人就问:“你是怎么把红叶唤醒的?祂可是在这儿沉睡了三十年。”
“呃……我也不知道。”科斯莫说的是实话。他一开始还以为那声音是医院的看门人呢,结果居然是红叶。这才是实实在在的大惊吓。
科恩夫人怀疑地瞧了瞧他。不知道是否因为莫尔的想法的影响,她这时候也开始觉得,科斯莫那平庸无奇、温吞沉默的外表之下,似乎隐藏着什么不可思议的秘密。
……但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想法并未令科恩夫人感到激动,反而让她变得意兴阑珊。
托雅镇不就是这样吗?
托雅镇不就是……看起来是个平平无奇、安居乐业、悠闲自在的小镇子。可实际上呢?
那是一张华丽精美的假面,就覆盖在那满是蛆虫与腐肉的白骨之上。
他们——祂们,来到这里,然后,再也无法离开。至祂们生命的尽头。
她想,或许正如这个年轻人所说,这是多么无聊的一件事情啊。
科恩夫人没兴趣和科斯莫继续交谈下去了,她朝着科斯莫挥了挥手,然后就离开了。
科斯莫怔怔地盯着科恩夫人的背影。
“喵……”花花有些担忧地望着科斯莫。
目盲状态的科斯莫已经让这三只猫颇为担忧了,而如今科恩夫人与科斯莫提及的这些事情,让这三只猫更加担忧了。
科斯莫这才回过神,蹲下来,挨个摸摸他的三只猫的脑袋,然后低声说:“幸亏还有你们。”
大橘的爪子拍拍科斯莫的膝盖:“不要害怕喵,我们一直都陪着你的!”
“是喵。”虽然小黑不太会说这种体贴的话,但是在这个时候附和一句也还是可以的。
科斯莫十分感动。
他想到,他的猫猫们好像已经很久没有吃饭了。是不是应该去调查一下猫猫们的食物?
说起来,当初塞勒斯先生身上食物的味道,他就没有调查清楚。或许可以去问一问?
不过,就在这个时候,大橘突然小声嘟囔了一句:“不过,要是你身上有食物的味道喵,我一定会更喜欢你的!”
……科斯莫心中的感动突然不翼而飞。
他想,下次猫猫们吃饭的时候,还是不要带上大橘了。
第52章 终于
莫尔终于回来了!
虽然他只是离开了两天, 但是,不得不说,这句还是得使用「终于」这个词, 才能确切形容某些镇民盼望已久的心态。
如果更确切地一点描述的话……
“您看看您那个店员!您就只是离开两天,他都把红叶给吵醒了!!”
这话当然并未真正说出来, 但是从群山之处回到托雅镇的莫尔,很鲜明地感受到了镇民们的这种心态。
他并未第一时间听闻这事儿。从群山之处「打猎」而来的「战利品」, 首先需要与镇长先生、局长先生, 以及科恩夫人分享。
当然, 因为红叶醒来,所以现在也加上了红叶。镇长先生相当恭敬地站着红叶的身后。尽管红叶对如今的托雅镇知之甚少, 但是这也是应有的礼仪。
不过,这就让莫尔十分惊讶了。
他们——人、神, 还有不知道如何形容的存在——依旧聚集在杂货铺的二楼。
莫尔不禁说:“你怎么醒了?”
他并未问得太直白,但不管怎么说, 当初红叶沉睡的时候, 他们可都是亲耳听见「时间」说, 祂将沉睡至时间的尽头,望见自己的死亡。
因此,红叶信徒那些用以唤醒红叶的举措,都令知情者嗤之以鼻。
听到莫尔的问题,科恩夫人不禁笑了一声, 她调侃说:“那可得问问你的店员了,莫尔。”
“科斯莫•兰赫尔?”莫尔意外地说, 他又望向红叶, “是他唤醒了你吗?”
“如果他的名字是科斯莫•兰赫尔的话。”红叶颔首。
这可真就让莫尔感到惊讶了。
在离开托雅镇、前往群山之处的时候, 他的确想到过, 镇民们或许会对科斯莫•兰赫尔下手。也因此,他才暗地里嘱咐科恩夫人照看一下科斯莫。
但是,他怎么也没想到,科斯莫给他的交代却是——唤醒红叶。
……的确是医院那群人在暗中针对科斯莫•兰赫尔,为其死而复生的情况。而将沉睡在医院之中的红叶唤醒,也的确是一劳永逸的办法。
但是……
但是,科斯莫•兰赫尔怎么会知道红叶沉睡在医院?最关键的是,他怎么能够唤醒红叶?
“你怎么会醒?”莫尔不禁问。
红叶思忖片刻,然后摇了摇头:“我只是突然惊醒了。”
他们面面相觑,不明白能有什么惊醒沉睡之中的「时间」。
“我开始相信你的说法了,莫尔。”科恩夫人带着一丝调侃的语气,“我开始怀疑,科斯莫•兰赫尔的确是个深不可测的家伙。
“他或许隐藏了什么秘密,也或许,他来到托雅这件事情,就是你所说的信号。”
镇长先生暗地里对这种说法嗤之以鼻。对于那个在今年的红叶之日从他手中逃脱的祭品,他感到十分不满。
虽然他不至于直接针对科斯莫•兰赫尔——镇长毕竟要对所有托雅的生物都公平公正,但是,他还是记仇了。
不过,局长先生倒是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
对于科斯莫•兰赫尔,红叶并不熟悉。她醒来之后就在处理自己的信徒的问题,在来这里之前,她刚刚洗尽手上的鲜血。
她不禁有些好奇地问:“那么,科斯莫•兰赫尔究竟是谁?”
这真是一个难以回答的问题。
局长先生回答说:“如果您是问原来的那个科斯莫•兰赫尔……他是个父母双亡的落魄侦探。他出身自兰赫尔家族,那是达文波特•马库斯的眷属家族。
“不过考虑到星之神明已经失踪了很久,所以,他估计也和达文波特•马库斯没有直接的关联。”
红叶歪了歪头,很直接地提取出关键信息:“那么,现在的那个呢?”
他们对于死而复生的事情都并不感到奇怪。有许多「东西」都可以做到这件事情,甚至他们自己就可以随意更换躯体,只是他们懒得做这样无谓的事情。
但是,这件事情发生在科斯莫•兰赫尔的身上,就让他们稍微注意了一些。
……有部分原因,是因为科斯莫•兰赫尔与达文波特•马库斯有关。他们得防止那位星之神明复生在人类的身上。
当然,就目前科斯莫•兰赫尔的表现来说,他们并不认为「他」是那位星之神明。
……如果那副平庸的、弱小的人类模样是真的的话。
但是这又会带来许多奇怪的矛盾之处。
往常这种矛盾或许并不突出,但是,在科斯莫唤醒了红叶之后,这就显得不那么正常了。
局长先生慢慢说明了科斯莫•兰赫尔出现在托雅镇之后的行动,红叶也若有所思地听着。
但是,这个时候,镇长先生却有点忍不住了。
“或许这只是一个巧合。”镇长先生恭敬但暗藏不满地说,“您看,去年的红叶之日,那个凯瑟琳•巴德就没让您吃到;而今年,那个科斯莫•兰赫尔也没让您吃到。
“或许,您只是单纯因为觉得饿了,所以才会醒来;而科斯莫•兰赫尔只是刚巧撞上了这个时间点,然后让您帮了他的忙。”
这说法倒是合情合理。
但是红叶却微微皱眉,说:“我并不会觉得饥饿。”
镇长先生讪讪。
“而且……”红叶思考了一下,“今年的时候……我应该也不会吞食他。”
“为什么?”莫尔奇怪地问。
虽然他救了科斯莫•兰赫尔,但是他不会因为「红叶祭品」这件事情就感到不满。他只是因为红叶的态度而感到奇异。
“因为他已经被其他的什么标记了。”
“标记为食物?”
“很难说。”红叶思索着,“但是,我的确能从他的身上,察觉到什么。”
“你不认识的标记?”科恩夫人惊讶地说。
红叶是时间,过去、现在、未来,一切的神明与人类,都记录在时间的长河之中。换言之,红叶是他们在座之中,唯一一个真正意义上「全知」的存在。
当然,大部分时候,红叶并不愿意去探索那漫长的时间。时间是祂的本质,但是祂没那么想了解。
红叶想了想,就说:“我不能说我不认识……我只是没有第一时间辨认出来。”她顿了顿,然后感叹着说,“如果硬要去寻找的话,或许也能想起来,可是,那多麻烦呀。”
……懒惰的时间。
或多或少地,在场者心中闪过这个不敬的念头。
莫尔想了想,就说:“那说不定是他身边的那三只猫?”
那三只猫既然能抵抗信使的力量,那多半也是等同于神明的存在,虽然他们都看不出来这三只猫能有什么力量。既然科斯莫•兰赫尔是它们的饲主,那说不定也就等于被它们标记了。
红叶想了想,又摇了摇头:“不,不是。”
她已经见过科斯莫•兰赫尔与他的那三只猫,她当然能分辨这一点。
“真复杂。”科恩夫人真情实感地感叹着。
“多事之秋。”莫尔低声说,他又瞥了表情微动的红叶一眼,“不是指你,红叶。”
“噢。”红叶应了一声。
黑暗的房间里有一段时间的沉默。
“那么,回归正题吧。”局长先生说,“关于「雪山」。”
“随着托雅中的神明越来越多,「雪山」也越来越难以应付。”科恩夫人低声说,“一些贪婪又饥饿的神明,祂们或许会选择联合,共同去污染与吞食其他镇民。”
红叶饶有兴致地问:“利用格列高利的力量也不行吗?”
在时间沉睡之时,当时的「雪山」还未曾发展到如今这个地步。这种在冬日之时才会出现的「雪山」,在彼时只是被「法律」的律令逼得毫无攻击性。
可是现在,情况已经大相径庭。
“不,单靠格列高利不行。我需要你的帮助,红叶。”莫尔说。
“我知道了。”红叶挺大方地说,“就当是补偿吧。我的信徒们做得实在是太过分了。”
她显然已经了解了内情。
事实上,总共有三件事情,其一是医院的实验、其二是尤斯塔斯•洛弗的行动、其三是托雅之外的那些风言风语。
或许第一与第二件事情造成了不小的伤亡,但是,追根究底,或许第三件事情才是最为恶劣的。
莫尔点了点头,露出了略微忧虑的表情。
不过突然地,他想到了一件事情:“安德烈去找你了吗?”
“还没有。”红叶歪了歪头,“记得催催他。”
莫尔忍不住笑了一声,然后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好的,我会的。”
在红叶沉睡之时,安德烈•米尔那个年轻的家伙可以搞些小动作,甚至参与到红叶信徒的图谋之中。托雅的镇民也懒得管他。
但是,当红叶醒了,那么,自有红叶来料理这个野心勃勃的家伙。
“那么,红叶,你会怎么处理凯瑟琳?”科恩夫人突然问。
黑暗的房间里有一瞬间的沉寂。对于时间来说,死亡不是终点;但那只是对于「时间」来说。
时间的诅咒是赐予时间旅行者的力量。这是一个乍一听十分令人费解的说法。那明明是力量,怎会变成诅咒?
现在,这诅咒也的确被安德烈•米尔利用了,让那时间的囚徒反而帮他在时光长河之中图谋不轨。
红叶陷入了思索之中。
最后,她给出了一个模棱两可的说法:“或许,等结果出来之后,我就知道怎么处理了。”
结果?什么的结果?
其余列席者面面相觑。他们知道,时间的目光已经望向了更加遥远的未来……也或许,更加遥远的过去?
即便他们也掌握着不同寻常的力量,但是,他们无论如何也还是无法理解时间的力量。时间是独属于红叶的。
不管怎么说,科恩夫人稍微松了一口气。艾琳•吉奥克能够迎来一个明确清晰的结局,或许,这已经能算是一件好事。
随后,他们又谈论了一些别的事情。
当这场谈话结束的时候,天刚蒙蒙亮。
又一次只剩下莫尔一个人坐在那儿。他拉开了窗帘,望向窗外黎明之中的托雅镇。
“「雪山」。”他喃喃说,“当你决定以这个律令来约束神明的时候,你有想过,事情会发展成现在这个样子吗?”
又或者,这就是「法律」的目的?
莫尔露出了一个轻微自嘲的微笑,随后,他伸了个懒腰,露出一如既往懒散而惬意的表情。
“不管怎么说,还是家里舒服啊。”
尽管其余镇民对于托雅镇抱有某种复杂的、憎恨的心态,但是,在某种程度上,莫尔还是相当喜欢托雅的。
……毕竟,他因此而诞生。
莫尔在窗边站了一会儿,然后才下楼,打算开始今日份的工作。与此同时,科斯莫•兰赫尔也正在下楼,打算前往杂货铺。
不过,在刚刚走到街道上的时候,科斯莫突然觉得鼻尖一凉。
他下意识抬头一看,然后惊讶地发现,托雅镇的天空被朦朦胧胧、厚重阴沉的云层所笼罩。一粒粒灰白色的雪花飘荡下来,短时间内就在地上铺了薄薄一层。
……下雪了。托雅的冬天真正来临了。
第53章 计划
托雅镇的雪首先让科斯莫感受到的, 并不是寒冷,而是枯败。
这里的雪并没有那么洁白,带着一种灰扑扑的、暗淡的光泽。每一粒雪花在落下的时候都飘舞旋转着, 像是一个小小的钻头,想要往地上、往人们的心里, 钻出一个个小小的血洞。
科斯莫忍不住紧了紧领口。他已经穿了厚重的冬衣,但仍旧忍不住在这一刻感到些许寒意。
他抬头朝着二楼的落地窗看了一眼, 窗帘半拉着, 不过花花正蹲在玻璃后面, 猫脸十分严肃地瞧着他。
科斯莫朝花花挥了挥手,让它别担心, 然后老老实实地去了杂货铺。洋娃娃就放在他随身携带的一个背包里,那让他安心了不少。
一路走来, 他的肩头发梢也落了一些雪花。科斯莫小心翼翼地将其弹落。
当科斯莫走到杂货铺的时候,门口已经挤满了镇民。他们的脸上都带着一种不自知的慌张与不安。他们望向科斯莫, 带着一种沉默的、复杂的情绪。
科斯莫没有那么细致地注意到他们的表情, 他只是有些惊讶于这数量之多。镇民们排着队, 队伍的尽头几乎抵达了街道的另一端。
他很快挤进了杂货铺,这才发现,莫尔正在柜台后面打瞌睡。而排在队伍第一个的那位镇民,冷汗淋淋、面色苍白,但是却不敢打扰莫尔的休憩。
科斯莫迟疑了一下, 然后说:“莫尔?”
莫尔并没有睁开眼睛,他说:“你终于来了。好了, 来收钱吧。”
莫尔懒得应付这排了长队的镇民, 自然只有等到杂货铺的另外一位员工——科斯莫•兰赫尔来了之后, 镇民们才能购买那用来应付「雪山」的玩具。
……科斯莫暗自腹诽莫尔的懒惰。
当然, 或许莫尔是故意这么做的,让镇民们意识到,这位除了店长之外唯一的员工,对于杂货铺来说是不可或缺的——没了他,杂货铺可就没人收钱了。
懒惰的杂货铺店主找到了一个万能的员工。
科斯莫站到了柜台的边上,开始机械地工作:收钱、递出货物,然后喊「下一个」。
这么工作了大概一个多小时,排队的镇民们才终于散去。
科斯莫瞧着他们脸上如释重负的表情,不禁咋舌。等客人们都走了,他才疑惑地询问莫尔:“「雪山」有那么可怕吗?他们好像都吓得要命。”
他从住所走到杂货铺这一段路,并未察觉到什么异样。即便那雪花的确有些诡异。
“重要的是提前准备。”莫尔随口回答,“如果提前准备好了,那当然没问题;但是,如果在「雪山」来临的时候并未准备好,那么可能就会被某些神明的力量趁虚而入。
“刚开始的时候与快结束的时候,这都是「雪山」最为可怕的时刻。”
科斯莫恍然,他又指了指窗外的雪花:“这样的话,「雪山」算是开始了吗?”
“不,得等雪堆起来。”
科斯莫点了点头,然后犹豫了一下,说:“我得……我得说,谢谢你,莫尔。如果不是你提前跟科恩夫人说了,那我可能……”
“我听科恩夫人以及红叶说了你昨天的经历。”莫尔突然坐直了,然后以一种(相对他平日里的姿态)正经的语气说,“他们的做法的确太过分了。”
科斯莫一时间有些不知道说什么。
红叶信徒的做法过分吗?
的确有些过分,为了试探就将他的眼睛弄瞎了,这还不算过分吗?
但是,相比托雅镇那些许许多多隐藏着的秘密、相比红叶之日的献祭、相比影子商人的所作所为,这种试探又显得太温和了。
毕竟,按照红叶的说法,红叶信徒是将时间的力量施加到科斯莫的身上,而他之所以会失去视力,只是因为未来的他的确会目盲。
因此,与其说红叶信徒是故意让科斯莫瞎眼,倒不如说,他们只是想看看,未来的科斯莫•兰赫尔是什么样的状态,也根本没想到科斯莫会目盲。
这当然是依靠着时间力量的人们,习惯性的做法。
莫尔大概也明白科斯莫的想法,他便说:“你是其中之一,但是,他们还做了更加疯狂的事情。”
科斯莫找了个小板凳坐下,摆出一副听故事的好奇表情。
莫尔笑了笑。他懒洋洋地说:“好吧。下雪了,在等待「雪山」真正到来之前,我来给你讲讲他们的做法——满足你的好奇心。”
科斯莫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
总之,之后莫尔就跟科斯莫讲清了红叶信徒的所作所为。
红叶信徒,与红叶选民并不一样。红叶选民是在红叶得到了托雅镇的管理权之后,特地挑选的、用以管理托雅镇的存在。
如同镇长先生这样的红叶选民,当然信仰着红叶。但是,如同登记员女士那样的红叶选民,实际上只是「雇员」,而非「信徒」。
红叶信徒则是完完全全地、信仰着红叶的存在。红叶也会将自己的力量给予红叶信徒。
三十年前,在红叶得到托雅镇的管理权之后,基于不知名的原因(莫尔在此含糊其辞,不过科斯莫如今也不太在意这个问题),红叶决定陷入沉睡。
祂的沉睡是真正意义上的沉眠。祂原本就是打算沉睡至时间的尽头。
但是,这自然让红叶信徒感到不满。
红叶信徒并不需要管理托雅镇。事实上,他们对托雅也毫无兴趣。只是因为红叶在这里,所以他们才会在这里。
红叶的沉睡对于红叶信徒来说,是一个巨大的打击。
此外,他们也并不清楚,红叶是自己决定要沉睡的。神明的行动当然不需要和信徒解释。
因此,在红叶沉睡之后,红叶信徒也就致力于唤醒红叶。他们认为这其中有很多原因,比如,可能是其他的神明暗算红叶;又比如,可能是红叶选民所为,目的是完全掌控托雅镇。
还有一种可能性,也就是,因为红叶得到了托雅,所以红叶才会陷入沉睡。是托雅造成了红叶的沉眠。
毕竟,三十年前,“法律”陨落。在红叶得到托雅的管理权之后,红叶就立刻陷入了沉睡。谁也不敢说这两件事情之间毫无关联。
于是,红叶信徒在试图唤醒红叶这件事情上,也就分了不同的几个方向去行动。
听到这里,科斯莫忍不住问:“医院的那些红叶信徒,和尤斯塔斯•洛弗,他们的行动是不一样的吧?”
莫尔理所当然地点了点头。
医院的那些红叶信徒们,在某种程度上,他们是非常虔诚的。毕竟,这里就是红叶的沉睡之地,如果不是足够虔诚,那么红叶也不可能让他们来看管此地。
但是另外一方面,他们又是最想要将红叶唤醒的。
因为神明的沉睡令他们感到了不安。他们从未想过,红叶是自己选择沉睡的——谁能想到,连神明都想要在睡梦中迎接自己永恒的死亡呢?
他们的选择,是利用职务之便——利用医院、利用死亡。
虽然托雅的大部分镇民都比较「特殊」,但毕竟也有一些普通人类或者其他普通生物,他们会需要来医院看病。红叶信徒就会从中挑选一些合适的人选,进行实验。
他们的「实验」的灵感,事实上,来自于红叶选民。
在此前三十年间,红叶选民每年会挑选一位外来者献祭给红叶,用以回报红叶对他们的信任。而尽管红叶陷入了沉睡,但是,祂的力量仍旧会本能地吞食这些祭品。
而对于红叶信徒来说,这就意味着,红叶依旧对「死亡」有着本能的反应。
那么,献给祂足够的死亡,又或者,合适的死亡,是否就能将祂唤醒呢?
这与他们之前猜测的,第一种可能性——红叶受到其他神明的暗算而沉睡——又对上了号。献给红叶的死亡,或许能够弥补红叶亏空的力量。
……如果红叶的力量真的有亏空的话。
这批最为虔诚的信徒,因为搞错了第一步,所以之后每一步都将会是错误的,并且越来越错误。
总之,他们就这么去做了。
在托雅镇,死亡并不罕见。倒不如说,就算死了那么一个两个三个,乃至于十个百个,也不会有镇民在意。因此,他们的实验堪称大胆。
并且,红叶也的确会吞食他们献去的死亡,这就鼓舞了他们继续进行实验。
当然,他们实际上并不只是献给红叶。为了得到更进一步的对比实验数据,他们也会将死亡献给其他的某些「力量」。
……科斯莫的那三只猫,它们在医院偶尔听见那一对男女的对话,其中提及的那场实验,就是指某个实验品的死亡的确唤醒了某种沉睡的力量。
具体是什么力量,莫尔也不清楚——因为红叶杀人杀得太快,许多信息都没问清楚。
而科斯莫•兰赫尔也是被选中的实验品。这也就是医院的那些人想要试探科斯莫的原因。毕竟,一个早已死得透透的实验品却突然复生,对于那群虔诚的红叶信徒来说,也是让他们吓了一跳的事情。
对此,科斯莫干笑两声,颇为局促。
莫尔似笑非笑地瞧了科斯莫一眼,倒也没有笑话他,只是说:“别太担心。我们并不在意你借用科斯莫•兰赫尔的身体的事情。”
一个普通人类青年而已。他们当然不会在意。
……但是科斯莫的表情忍不住空白了一瞬。
他立刻问:“你……你们,早就知道?”
莫尔耸了耸肩,他说:“你那三只猫,多显眼啊。”
孤身一人来到托雅镇的科斯莫•兰赫尔,却在某天夜里突然拥有了三只猫。
托雅的镇民哪个没有见证过奇异事件的发生?他们当然能一瞬间就认定,这个科斯莫•兰赫尔有问题。
只不过,「有问题」的镇民多了去了。科斯莫•兰赫尔只是其中之一。
当然,科斯莫自己是感到一些心虚的。
他想了想,就决定继续关心一下原来的那个科斯莫•兰赫尔的问题。他就问:“那么……他们对我——对科斯莫•兰赫尔下手,是为了实验什么?”
“这我就不知道了。不过,可能是唤醒某个不知名的弱小神明吧。”莫尔漫不经心地说,“这种神在托雅总是很多的。”
科斯莫怔了一下,也只能暗自叹了一口气。
医院的实验差不多就是这样。红叶已经「解决」了那群人,按照莫尔的说法。
当然,这也将会让医院关门一段时间。随着冬日的来临与气温的下降,科斯莫也不知道这算是好事还是坏事。
除开医院的实验,最让科斯莫感兴趣的,自然也就是尤斯塔斯•洛弗的死亡与他的图谋了。
正巧,莫尔也懒得在医院的话题上多费功夫,就直接跳到了洛弗的身上。
第54章 路途
“洛弗的死亡, 是他早已经计划好的。”莫尔说。
这句话不出科斯莫所料。
不过他仍旧疑惑地问:“可是,目的是什么?”
“毁灭托雅。”莫尔的语气相当平静。
科斯莫却有些茫然,他迟疑着说:“呃……我记得, 你之前不是说过,托雅是无法被毁灭的?”
“托雅的确是无法被毁灭的, 因为我们没法杀死达文波特•马库斯。我说过,托雅是祂的神国。”莫尔说, “洛弗实际上也并不清楚这一点。”
“那么, 他也是做了无用功?”
医院的红叶信徒意图用死亡来唤醒红叶, 而那根本不可能成功,因为红叶并不需要死亡来唤醒祂的沉睡。
尤斯塔斯•洛弗认为是托雅造成了红叶的沉睡, 所以想要毁灭托雅……这听起来同样是完全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不,实际上他误打误撞猜对了一部分, 或者说,他的计划有一定的可行性。”莫尔摇了摇头, “他以为托雅就是托雅镇——他以为, 毁灭这个镇子, 就可以毁掉托雅,进而唤醒红叶。”
科斯莫恍然大悟。
“而实际上……在某种意义上来说,如果他真的做到这一点,那么红叶也的确会醒过来,因为红叶拥有托雅镇的管理权, 同时也担负了这份责任,也就是, 守卫托雅镇的安全。
“所以了, 当然, 如果洛弗毁掉托雅镇, 那么红叶肯定会醒过来,然后杀了他——再继续睡。”
说着,莫尔耸了耸肩。
这说法让科斯莫心中泛起古怪的涟漪。
他想,这群红叶信徒,是想让红叶醒过来大义灭亲吗?
……不过就目前的情况来说,红叶还真的这么做了。
科斯莫想了想,就问:“那么,他到底是怎么做的?”
“你对尤斯塔斯•洛弗有什么了解?”
科斯莫迟疑了一下:“没什么了解?”
莫尔闷笑两声。
尤斯塔斯•洛弗,他是藏书家、是时间旅行者、是最早的那批信仰红叶的人类。
某种程度上,他已经活了很久很久,久到时间已经完全没有意义了。因此,他才能情愿用自己的死亡来「污染」杂货铺,意图用这个办法来唤醒红叶。
“他曾经是红叶信徒的领袖……之一,应该说。曾经他在人类世界的地位与身份也是相当显赫的。”莫尔说,“他也是最早跟随红叶来到托雅的信徒。”
科斯莫有些惊讶,他没想到洛弗居然有着这么复杂的过去。
莫尔瞧着他惊讶的表情,不禁无语,他说:“你以为,这些信徒是从托雅镇冒出来的吗?当然不是,是人类跟随他们信仰的神明,一起来到了这里。
“当然,有一些出生在托雅的人类,那是因为那些人类信徒总会生老病死,这才有了代际的交替。
“但是,对于时间的信徒来说,时间是最无用的东西。他们不会死亡,除非他们甘愿迎接死亡。”
科斯莫沉默地点点头,心想,钟表店的老板巴德也是这样。
想到巴德,科斯莫不禁提了一句:“所以,洛弗应该认识巴德吧?”
“岂止是认识。”莫尔露出了一个戏谑的微笑,“他们曾经是志同道合的伙伴,共同信仰着时间的神明,也共同完成了一桩大事。
“只是来到托雅之后,他们一个成了藏书家,一个成了钟表匠;然后,一个迷失于时间,一个迷失于爱情。”
这种鲜明又意外的对比,让科斯莫都感到些许的诧异。
随后,莫尔又说明了尤斯塔斯•洛弗的所作所为。
事实上,洛弗的行动分为两个方面,一内一外,他主要是在托雅镇里行动,另外还得配合外部行动。
在托雅镇之中,他挑中了杂货铺。在三十年前,曾经就是有人对杂货铺动手,造成了一场巨大的灾难,所以托雅镇的管理权所有者,才会从「法律」变更为「时间」。
洛弗自然模仿了那一幕。但是,他也深知,这种事情是不可能透露给任何人的,只有他自己亲自来。他甚至不能透露给医院的那群红叶信徒。
毕竟,那群人之中,也有亲朋好友,死于三十年前的那场灾难。
对于时间的信徒来说,三十年的时间也不足以让他们忘怀那可怕而悲惨的一幕。
……也或许,正是因为这样,他们才想要唤醒红叶,想要得到他们信仰的神明给予他们的庇佑与安全感。
所以,洛弗最终决定亲自上阵。他打算以自己的死亡来「污染」杂货铺。
“但是他的行动毫无意义?”
“毫无意义。”莫尔满不在乎地说,“三十年前的事情发生之后,我就改造了杂货铺的库房。某种程度上说,杂货铺与托雅息息相关,但是,真正相关的部分,我已经将其藏了起来。
“而你和洛弗所能见到的库房,只不过是普通的库房而已。虽然那造型有些奇特。不过,那就是我特地保留下来的假象。”
莫尔看起来稍微有些得意。
科斯莫便问:“但是,洛弗如果在三十年前——更早之前,就已经藏身于库房之中呢?”
“不,他做不到。”莫尔摇了摇头,“三十年前是一个特殊的时间点,在那个时候,有人对杂货铺动手。那件事情之后,我们对杂货铺进行了彻底的检查,以防万一。
“只有在那一次的检查过后,洛弗才有可能混进来。”
科斯莫恍然。
那位年长的时间旅行者,就这样白白送了命——果真是「白白」,他的死亡未能激起任何的水花,甚至还不如因为他借出的书籍而死亡的亚当夫人,所造成的麻烦来得多。
莫尔也很快提及了亚当夫人。
“我想,洛弗自己也知道,他对杂货铺动手的做法不一定能成功,所以,他才提前准备好了另外一种办法。”
“什么?”
“杀了托雅镇的所有镇民,那么,托雅镇自然也就毁了。”莫尔轻描淡写地给出了这个答案。
科斯莫不免一怔。
“警局那边实际上已经进行了相关的调查——你知道,究竟有多少镇民从洛弗那儿借阅了书籍吗?”
“呃,很多吗?”
“不计其数。”莫尔摇了摇头,“托雅镇的生活很无聊,而时间旅行者又没几个。他们只能指望洛弗给他们从时间中带来取乐的物品。”
“那杂货铺呢?”
“你以为托雅镇存在了多久?杂货铺的东西,镇民们早就觉得腻了。”
科斯莫干笑两声。他想,这才是杂货铺内冷冷清清、堆满灰尘的原因吗?
在最初,或许这里也车水马龙、人潮汹涌。可是,随着时间的流逝,这里终究变得破败、堆满灰尘。或许,整个托雅镇也是如此。
如今这般沉默、孤独而冷清的模样,并不只是因为冬天的时令,也是因为——那漫长的冬天,也早已经冻结了这里的镇民们的灵魂。
“亚当夫人只是其中一例。还有许多镇民,其实也因此而死,只不过数量还不够多,之前没有引起重视。”莫尔说。
科斯莫点了点头,又疑惑地说:“洛弗是怎么做到的?”
让书籍中虚幻的故事,成为真正「可经历的人生」。这可不是什么简单的事情。
“因为这里是托雅。”莫尔意味深长地说。
科斯莫完全没明白,只能沉默。
“总之,这和托雅的本质有关。”莫尔说,他又摇了摇头,“你自己想吧。这和达文波特•马库斯有关。”
科斯莫苦恼地抓了抓头发,他说:“安德烈之前也跟我提及过托雅的本质。”
莫尔微微皱眉。
“他说,这是一个谜题,与托雅的本质有关、与托雅的用途有关。但是,我怎么也猜不到。”
莫尔沉默了许久,面色阴晴不定,最后,他说:“别听那家伙的。”
“什么?”
“那家伙就是欠教训。”莫尔冷笑一声,“仗着自己年轻,以为可以在托雅横行霸道,可实际上,这根本不是一回事。红叶会教训他的。”
科斯莫稍微被莫尔的怒火吓到了。
他想,作死的熊孩子要被家长打一顿了。
想到红叶,他就试探性地问:“所以,安德烈也参与了进去?”
“他参与了医院那边的事情。他想要成神,而医院的红叶信徒想要唤醒神。至少在目标方面,他们是一致的。所以,安德烈就提供了一些约拿,给他们当实验品。”
科斯莫恍然。
他也不再问与托雅有关的问题,而是转回了洛弗那边。
他问:“那洛弗在托雅之外做了什么?”
“他是时间旅行者。”莫尔说,“所以,他可以离开托雅。”
科斯莫怔怔地点点头。他能明白莫尔的意思,那位侦探先生杰弗里•格拉斯与洛弗的见面,显然就发生在托雅之外。
但是,他又隐隐感觉哪里出了差错。
“他在外与某些人合作,进行了某种……秘密活动,用以宣传托雅的名声。”莫尔说,“他是想要推波助澜,让人们来到托雅,然后发现这里秘密——来这里送命,或者,来毁灭托雅。
“外面那些人的身份则比较复杂,有些是神明的信徒,有些则居心叵测。但不管怎么说,他们的目的与洛弗一致,也就是,「让人们来到托雅」,然后,造成变动与混乱。”
杰弗里•格拉斯与科斯莫•兰赫尔,实际上就是这类人。
科斯莫不禁叹了一口气。
这个时候,他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所以……我的意思是说,这些红叶信徒,对于托雅,好像也不是很了解?”
“角度与立场不同,看到的事情自然也不同。”莫尔这么说,“他们身为红叶的信徒,当然,也只能看到与红叶相关的事情。那些不利于红叶的信息,他们是不会相信的。这是人之常情。”
这话当然很有道理,但是科斯莫还是感觉莫尔在跟他打哑谜。
他郁闷地瞧着莫尔。
莫尔像是突然想起来什么,便说:“对了,在「雪山」结束之后,我会带你前往群山之处。”
科斯莫精神一振,他说:“好的!我需要准备什么吗?”
“不,不需要。”莫尔说,“或许,做好心理准备就够了。”
科斯莫一怔。
“与其让安德烈•米尔在那儿提示你,不如我直接向你揭晓真相。”莫尔垂下眼睛,平静地说,“这并不是什么不能说出口的事情——至少,对我来说是这样。”
……莫尔的意思是,对于某些存在来说,这是难以启齿的事情?
科斯莫的心中隐隐产生了一丝预感。或许,应该说,他已经有了一些猜想。那让他的心情陡然沉沉地跌落下来。
他感到一种漫长的、些微恍惚的不可思议。他不能想象自己听闻真相的那一刻会是什么心情,也或许,他产生了些许的退缩。
不过最终,他还是深吸一口气,平静了下来。
他想,每一个来到托雅的外来者,都将经历一番奇遇。
他们最终面对的结局,或许是塞勒斯先生的绝望,或许是凯瑟琳•巴德的决绝,或许是杰弗里•格拉斯的惊恐。
而他,他想要将真相握在手里,听见尘埃落定的叹息声。
自他刚刚来到托雅、自他意识到自己无法离开托雅,他就已经抱有了这样一个想法。
他暗暗下了决心。
不过,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或许是因为想到了凯瑟琳(艾琳),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刚刚为什么会觉得有点古怪了。
凯瑟琳•巴德因为想要逃离红叶的献祭,因而受到了时间的诅咒,拥有了穿越时间的能力。她的记忆与影子结合,形成了艾琳•吉奥克。
而艾琳•吉奥克继承了她时间旅行者的力量。
……但是,同为时间旅行者,为什么洛弗可以离开托雅,而艾琳却必须得留在托雅?
第55章 星星
艾琳•吉奥克为什么不能离开托雅, 这个问题恐怕只有她自己,以及同样说出此事的安德烈•米尔才知道了。
而这两个之间的任何一个,都不是科斯莫短时间内能见到的。
艾琳•吉奥克仍旧在时光之中漫游, 不知何时才能与科斯莫的时间再度相会;而安德烈•米尔,按照莫尔的说法, 估计正在被红叶教训吧。
科斯莫也只好暂时放下了自己的好奇心。
这一天晚上,他盯着镜中的自己, 陷入了沉思之中。
对他来说, 目盲的事情当然不是没有影响。他有点怀疑自己未来为什么会目盲。
而且, 在听闻「时间」亲自告诉他,他将来会瞎眼——这可不是什么容易接受的事实。
但就「目盲」这个现象来说, 他已知的信息里,好像也就只有他曾经的那个猜想与之相关。也就是, 格列高利与埃德温亚是达文波特•马库斯的眼睛。
这只是一个未曾论证的猜想,此外, 就算这个想法是对的, 这又与他的眼睛有什么关系呢?
科斯莫暗自叹了一口气。
今天他与莫尔交谈的时候, 他也将这个困惑跟莫尔说了,不过莫尔倒是没什么表示。
他只是说:“如果你只是眼睛出了问题,那有无数种办法来补救。但是,如果不只是眼睛的问题,那谁也无能为力。说到底, 你并不知道你的未来是什么样的。”
……的确如此。
这话还真是残酷到无以复加。
无法了解未来命运的弱小人类,却无意中窥见自己终将面临的厄运。这给科斯莫带来了无穷的心理压力。
那是注定的宿命吗?如同格列高利的人们注定失去影子、如同艾琳•吉奥克注定迷失在时间之中?
科斯莫不想相信这一点。
他暗暗下了决心, 想要将这个问题解决掉。
第一步就是要调查他当时那个目盲状态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他首先询问了他的三只猫。
“是一种特殊的状态喵。”小黑说, “你在担心?”
它相当敏锐地发现了这一点。
科斯莫老老实实地点头, 然后忍不住说:“我不想瞎眼啊。”
小黑若有所思地瞧了他片刻, 然后才说:“但是我们也没法解决喵。”
科斯莫一怔,他问:“但是昨天……”
“昨天?”小黑摇了摇头,“大橘当时的意思是,我们可以吞吃时间的力量喵。是解决医院的那些红叶信徒对你施加的力量,而不是这种目盲状态本身喵。”
科斯莫恍然,然后再一次愁眉苦脸。
他还以为他的猫猫就可以直接解决那种状态。
他想了片刻,就说:“那你们能看出来,我当时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吗?为什么我会失去视力?”
“喵……”花花犹豫着,不知道该怎么说。
“你的眼睛是被灼伤的喵。”大橘突然开口说,“两个眼球都烧掉了,所以当然就看不见喵。”
“烧掉了?”科斯莫猝不及防地露出了惊悚的表情。
“是喵。”大橘大大咧咧地说,“不过,不是真的被火烧喵。”
“是因为你直视了某个存在,所以眼睛才会出问题,这是我的猜测喵。”小黑最终还是这么说,“当然,那只是……”
那只是科斯莫•兰赫尔——那只是因为,这具名为科斯莫•兰赫尔的身体,无法承受这种直面带来的伤害,所以,他的眼睛才会出问题。
这就是小黑的猜测。
当然,至于科斯莫究竟直视了谁,这就是另外一个问题了。即便是这三只猫,它们也猜不出来。
……可能性有很多。甚至于,这个名为「沈栖」的异乡来客自己。
科斯莫忍不住怔了一下,然后苦恼地抓了抓头发。他喃喃说:“那只要我控制住自己的好奇心,不到处去看,说不定就能避免吧……”
在科斯莫看来,当时他的行动力并未受到任何影响,所以这目盲的事情可能就发生在不远的将来——也许,就在托雅的某个「日子」之中。
所以,如果他能低调安分,那么,指不定就能避免?
三只猫望着它们的饲主,都保持着沉默。
要他控制住好奇心?这可不容易。
况且,在托雅,这种危险从来不是被动忍让就可以防止的。
不管怎么说,科斯莫就这么下定了决心,并且暗暗告诫自己。
他站到窗边,望着窗外的托雅。
雪下了一天。寒风呼啸,阴嗖嗖的空气渗进了镇民们的骨头里。街道上已经堆起了雪花,按照这个进度来说,明天一早,真正意义上的「雪山」说不定就会到来。
这还真是……相当迅速。
距离红叶之日,也只是过去了不到一个月的时间。
不过,红叶之日只是一天,而「雪山」似乎是相当漫长的一个时间段。或许将会持续一整个冬天。
在今天下班之前,莫尔特地跟他嘱咐了一些关于「雪山」的注意事项。
他依旧告诫科斯莫,不要前往那些「与世隔绝的无人区」,同时,他也让科斯莫一直将那个洋娃娃随身携带。
在提及那个洋娃娃的时候,科斯莫才想起来之前那个前往杂货铺试探的约拿,以及约拿的梦境。
因为之后与安德烈•米尔的谈话、目盲的变故、红叶苏醒等等,所以科斯莫完全将这事儿抛之脑后了。但是,那只约拿的梦境的确给科斯莫带去了一些灵感。
他就将约拿的事情跟莫尔说了。
莫尔微微皱了皱眉,他说:“约拿的梦境,与「记忆」有关。或者说,他们能够梦到的,就只有某种真实存在的记忆。”
科斯莫洗耳恭听。
莫尔想了想,就相当直白地说:“约拿这个族群,是记忆商人与梦境商人共同送给影子商人的出生礼物。安德烈那家伙是最年轻的,所以也颇为受到溺爱。
“约拿同时拥有记忆与梦境的力量,当然这也将他们的力量限制在「与记忆相关的梦境」和「与梦境相关的记忆」之中,这是不可避免的。
“因此,如果一只约拿做了梦,那么这梦境也一定与他们吞吃的某些记忆有关。他们自身是没有记忆的,他们是依附与其他的种族的记忆而存活的生物。”
这种说法让科斯莫感到奇怪,他说:“但是,一些约拿不是也生活在托雅镇,并且拥有着某种……自我意志?”
莫尔摇了摇头:“他们的出生并非一片空白。他们拥有某种族群记忆,在每一只约拿出生的时候,这种族群记忆就会占据他的头脑。所有约拿都是一模一样的。
“真正决定他们不同之处的,是他们在往后余生之中吞吃的、属于其他人的梦境记忆。而即便是这种记忆,也是与其他约拿共享的。
“作为人类,你应该很清楚个体独特性的重要之处吧?”
那意味着创造力。而约拿是没有创造力的。这个族群就是被生造出来的一个「礼物」。
科斯莫其实不太赞成这个说法,毕竟那只约拿看起来可是相当正常的「人类」……但是话说回来,那毕竟也不是人类。
所以最后,他就点点头。
莫尔打量着他,然后意味深长地说:“不过,你真的是人类吗?”
科斯莫干笑两声,说:“当、当然了……”
他怎么能不是人类呢?
“至于那只约拿跟你提及的梦境内容,恐怕也来自于某段由他吞吃的记忆。至于为什么会与达文波特•马库斯有关……”莫尔的目光瞥向了洋娃娃。
隔了片刻,他说:“你觉得,对于早期的人类,星星意味着什么?”
“遥远,而无用的?”科斯莫试探性地说。
莫尔笑了一声。
对于早期的、那些生活在荒野之中,不得不为了生存与安全殚精竭虑的人类来说,头顶的星空当然远不如脚下的大地来得重要。
但是……但是啊,这是一个拥有着奇怪「力量」的世界。
“不,他们认为,那是怪物的眼睛。”莫尔说,“在早期的一些传说、异闻之中,古老的人类以及其他族群,将天上的星星认为是一只只贪婪而饥饿的眼睛。
“那些眼睛的主人盯着他们、意图吞吃他们。每一颗星星都意味着一个强大而诡异的敌人,就在他们头顶的星空之上虎视眈眈。”
科斯莫一下子就惊讶了起来。
“其中最明亮的两颗,也就是太阳与月亮,或者说,格列高利与埃德温亚,也是如此。因为人类有两只眼睛,所以他们认为,太阳和月亮也是成双成对的——是属于同一只怪物的一双眼睛。
“日与月,就是距离他们最近、最强大也最为饥饿的野兽的眼睛。”
科斯莫沉默了片刻,然后喃喃说:“达文波特•马库斯。”
“是的,那是达文波特•马库斯。”莫尔点了点头,随后又摇了摇头,“但是,那只是人类的想法与传闻。”
这是此方世界的人类的世界观。
在这个的确拥有着奇妙力量的世界里,在人类的眼中,敌人并不只有自然与彼此。那些神明——那些神明的眼睛,始终盯着他们。
科斯莫沉默片刻,也只能叹一口气。
最后,他问:“那这和玩具又有什么关系?”
在那只约拿的梦境之中,他提及了洋娃娃、眼睛与光斑,并且因为科斯莫拥有那个洋娃娃,就认为科斯莫与达文波特•马库斯有关。
即便莫尔解释了人类的世界观,但是他还是没明白,这之间有什么关联。
“你还真是一点儿都不了解啊,兰赫尔先生?”莫尔像是见怪不怪地调侃了一句。
……科斯莫讪讪地笑了起来。
他心想,他异乡人的本质怕不是马上就要暴露了。
但是,对于托雅镇的这群镇民来说,异乡人好像还真的没什么重要的。
莫尔思考了一下,就解释说:“早期人类需要对抗那些……匪夷所思的力量。在这个过程中,他们发现,孩童的眼睛能够发现那种奇怪的力量的痕迹,或者发现敌人的存在。
“这大概是因为年轻的孩子的灵魂还足够稚嫩,还足够敏锐。这种发现令当时的人类摆脱了困境,得以继续存活下去。
“在某一刻,人们将孩童的眼睛,与太阳联系在了一起。太阳如此炽烈、照亮了世界,同时也带来了生机——比如说,当时人们发现,植物是需要太阳才能生长的。
“当时的人类还并未涉及灵魂的领域。于是,他们便认为,孩童的眼睛之所以能够望见「力量」,是因为太阳——这位耀眼的、星之神明的长子,将自己的力量赐予了他们的孩子,这才能够带来生机。
“我刚才也说了,在早期,人们就是将头顶的星星看作是眼睛,因此,太阳成为了孩子的眼睛,也同样是属于这些人类的神话创作的一部分。”
说到这里,莫尔突然叹了一口气。
科斯莫怔在那儿,他意识到莫尔为什么会叹气。
在一开始,太阳与眼睛有关、与孩童有关,只是人类的一厢情愿。
……可是,事到如今,情况却已经完全不一样了。那些孩童的玩具,却的确能够与太阳的力量产生关联了。
科斯莫再一次想起,莫尔曾经提到过,如果人类真的相信月亮是星之神明的「平庸的女儿」,那么月亮可能就真的会变得「平庸」。
他讷讷说:“人类的意愿……最终改变了太阳吗?”
第56章 孩子
莫尔最终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
“事情比你想象得还要复杂一点……科斯莫。”他说, “这个宇宙,也远比我们想象得更加广大。”
这句话始终萦绕在科斯莫的耳边,带着某种深刻的, 亦或者不祥的意味。科斯莫当然可以从表面上来理解这句话,但是, 莫尔似乎又是在暗示,这其中还有什么……他们无法想象的因素参与其中。
……这会与托雅有关吗?又或者, 仅仅只是与这个世界有关?
无论如何, 这一晚上, 科斯莫辗转反侧,根本没有睡好, 第二天是打着哈欠去上班的。
不过,他的确注意到, “雪山”恐怕已经存在于托雅之中。
路边灰色的雪堆得厚厚的,带着沉重寒冷的气息。偶尔经过的镇民们行色匆匆, 口袋里或者随身携带的背包里, 恐怕都带有用以应付「雪山」的物品。
不过, 他们都谨慎地不去看科斯莫,偶然投来的一瞥,也只是带着某种深刻的谨慎与打量的意味。
科斯莫几乎已经习惯了托雅镇民们的这种风格,但是偶尔地,他也会觉得相当不自在。
这种不自在, 在他抵达杂货铺的时候,上升到巅峰。
因为, 红叶正坐在店里, 目光平静地望着他。
……科斯莫的脚步停在店门口, 开始怀疑今天出门的时候是不是踏错了脚。
“来上班了?”莫尔蜷缩在椅子里, 懒洋洋地说,“快来给红叶搭把手。”
科斯莫疑惑地走过去一看,才发现红叶面前的桌子上摆放着好几样东西,基本上都是手表或者怀表。
“这是怎么了?”他谨慎地问。
“今年的「雪山」来势汹汹,不能指望原来的那些东西就一定能应付过去。”莫尔说,“正好红叶醒来,所以我就让她来帮忙。”
他使用了更加口语化、更加亲近的「她」来称呼红叶,而红叶也没什么反应,只是面无表情地望着那些象征着时间的物品。
“别想偷懒,红叶,你自己答应的。”莫尔说。
红叶像是迟疑了片刻,最后终于伸出手,从桌子上拿了一只手表,就这么定定地盯着表盘。看起来这种动作就是莫尔所说的「帮忙」。
“至于你,等红叶搞定了,你就负责把这些货物放到货架上。”莫尔说,“要是那群红叶信徒还在的话,估计会很乐意出高价来购买吧。”
这可是红叶——“时间”,亲手制作的货物呢。
……但是莫尔能不能不要把红叶形容得像是一个带货的?科斯莫心中腹诽。
不过与此同时,他又暗自想,这么说来,那些红叶信徒……全军覆没了?他很难说他的心情怎么样,不至于怜悯,毕竟他也被坑害了一次。
但是……
……或许,只是身为一个普通人类,他感到些许的唇亡齿寒吧。理应如此。
这种与托雅格格不入的感觉,总是不停地出现在他的心中。
他没深想,将自己当个机械工具人,不停地来回搬运着。桌上的手表怀表看似只有那么几个,但是原本减少的数量,只是一个错眼的功夫,就又增加了。
于是,科斯莫原本以为只要一小段时间就可以解决的工作,最后花了大半天的时间。
中途也有一些镇民过来买东西,瞧见这一幕的时候,也不禁好奇地瞥一眼。但是当注意到红叶的存在之后,他们就变了脸色,急急忙忙地离开了。
因此,尽管红叶与科斯莫都费了劲,但是这些表却没一个卖出去。
“他们都相当怕你,红叶。”莫尔随口说。
“为什么?”
“因为「时间」总是吓人的。”
“「法律」还在的时候,他们可不是这样的。”
“但今时不同往日。事情已经完全不一样了。况且,身为时间的红叶,和身为托雅镇统治者的红叶,也是完全不一样的。”
“的确如此。”
莫尔偶尔会与红叶这样交谈两句。科斯莫插不进话,但也没想插话,只是竖起耳朵旁听着他们的对话。
他已经数次听闻「法律」的存在,那是在红叶之前的、托雅镇的统治者。但是,如今「法律」已经陨落。
……三十年前的那场灾难,似乎是在某种意义上彻底改变了托雅的格局。科斯莫心想。
他大概知道,那时候是有人对杂货铺动手。但是,具体是怎么一回事,他又不清楚了。
他心中十分好奇,但是昨天夜里他已经决定,至少在「雪山」这段时间里,他得控制住自己的好奇心。所以他最后忍住了,没有问出心中的疑惑。
不过,在他与红叶的工作解决完之后,红叶倒是主动来与他搭话了。
“我已经彻底了解了我的信徒对你做的事情。我已经教训过他们了。”红叶说。
科斯莫一个没忍住,不禁问:“什么教训?”
“他们会在时间的牢笼之中不停打转。”红叶并没有隐瞒。倒不如说,时间的惩罚终究如此。
科斯莫恍然。他想到艾琳女士的遭遇,不禁心生叹息。
“那是你的信徒……”他迟疑着说。他并不是想为那些红叶信徒求情,但是他有点好奇红叶的想法。
“他们的确信仰着我。”红叶客观地描述着。
在这种客观的、无动于衷的语气之中,科斯莫明白了红叶的想法。
即便这些人类信仰祂,但是,那又与「时间」本身有什么关系呢?指望时间因为他们的信仰而回应、包容、宠溺,这本来就是不可思议的事情。
那高高在上的神明,何尝因为人类而屈尊低头?
尽管如此、尽管如此……
“红叶,你误会他的意思了。”莫尔在一旁漫不经心地说,“他只是觉得,他跟你素不相识,你却为了他而如此严苛地惩罚你的信徒。我们的科斯莫•兰赫尔先生可是受宠若惊呢。”
这语气中的戏谑调侃简直溢于言表,但是红叶却露出了一个恍然大悟的表情。
科斯莫最终也决定不要深究此事,顺着莫尔的意思往下说:“是的……我得谢谢你。”
红叶歪了歪头,就坦然接受了科斯莫的谢意。
他们又随意地聊了会天,话题涉及天气、生活、食物等等。
因为提及了食物,所以莫尔也就说到了红叶之日的事情。
“红叶选民为你挑选的祭品怎么样?”
红叶皱了皱眉,直白地说:“我并不需要。”
“他们可是精心挑选了外来者呢。”莫尔笑着说。
红叶摇了摇头,依旧坚持自己的想法,她说:“他们只是依照他们的想法去行事。”
而祂在沉睡之中,懒得理会他们的选择。
想到红叶之日当天发生的事情,科斯莫也感到一阵奇妙。
“对了!”他突然想起来一件事情,不由得惊呼了一声。
“怎么?”
“那个小女孩。”
“什么小女孩?”
红叶和莫尔都望向了科斯莫。
莫尔奇怪地说:“托雅哪来的小女孩?”他想了想,又说,“不过,塞勒斯带来的那个新的外来者,的确是个小孩。”
“不,不是他。”科斯莫连忙说,“是红叶之日当天,我在镇子的广场上看到了一个小女孩。”
莫尔沉默着,与红叶交换了一个眼神。
科斯莫抓了抓头发,干脆趁着这个机会,将相关的事情一口气说了出来:“她跟我说了两个脑筋急转弯,夜空中最亮的星星和天空中最亮的星星。
“莫尔,你还记得我在杂货铺买的那罐记忆吗?里面也是一个小孩子的声音,在回答夜空中最亮的星星是什么这个问题。
“然后,前不久,我的猫在街上遇到了米洛•金莱克那个孩子,就是塞勒斯先生带过来的那个。他说他听见街边花圃里的花在问他,夜空中最亮的星星是什么。
“这是不是与托雅有关?我是说,与达文波特•马库斯有关?”
一口气说完这些信息,他突然又后悔了。
说好的要忍住好奇心呢……
而莫尔与红叶还保持着绝对的沉默。在科斯莫喋喋不休地提及自己的经历的时候,他们只是静默地坐在那儿,一言不发,面孔都被阴影覆盖。
最后,当科斯莫都有点惶惑不安的时候,莫尔才终于说:“你还真是——经历了不少啊。”
科斯莫干巴巴地说:“还活着就好。”
红叶忍不住笑了一声。
莫尔瞥了红叶一眼,然后才说:“那个小女孩……她不会再出现在你的面前了。”
“什么?”
“你知道托雅的镇民中,也有很大一部分,是普通的人类或者其他族群吧?”
科斯莫点了点头。
这些人类或许是跟随自己信仰的神明来到此地,比如红叶信徒。
莫尔就继续说:“他们当然也会生老病死。其中的一些也会养育后代。但是,如今的托雅镇却没有任何一个孩子,你不会因此感到困惑吗?”
科斯莫又一次点了点头,不过这一次更加迟疑一些。
他无意中望见窗外的托雅,处于寒风与冷雪之中,仿佛遗弃世界、仿佛被世界遗弃。
“在三十年前的那场灾难之中,托雅所有的孩子都死了。”莫尔言简意赅地说,“那恰巧是「雪山」发生的时刻。
“于是,那些死去孩子的灵魂残余碎片,与雪山的力量结合在一起,形成了一个特殊的亡灵,也就是你见到的那个小女孩。
“她无害也脆弱,唯一会做的事情,就是在每一年的某一天,出现在托雅镇的广场上,用两个问题来询问遇到她的第一个镇民,也就是你遇到的那两个问题。
“如果全都你答对了,那么她就会在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内,回答你一个问题——包括托雅的真相。而在这之后,你就再也不可能遇到她了,她会去询问下一个,没有回答过这个问题的镇民。
“事实上,她的话是对的。太阳与月亮,这就是答案。”
莫尔喃喃说着。
科斯莫有点惊愕地听闻此事。不过此刻,他完全感受不到遗憾,尽管他当时可以向那个小女孩询问托雅的真相。
他只是感到……感到一种略微沉重的、令人不安的难过。
他想,那个小女孩的出现,是否就是在向人们暗示托雅的真相?
红叶也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她说:“年轻的孩子总是拥有更多的时间,所以,三十年前我还真是饱餐了一顿。”
这话让科斯莫猛地清醒过来,也让他感到背后猝不及防的寒意。
他定了定神,才说:“所以,在那之后,托雅镇的镇民就都不生育后代了吗?”
“或许也有一些,但是他们会将自己后代藏起来。”莫尔说,“直到孩子成年,他们才会让其在外走动。我刚刚提到过孩童的眼睛的问题,或许他们也是基于这个原因。
“他们生怕自己的孩子看见一些不可思议的东西。”
这句话潜藏的含义是,三十年前的那场灾难,那些孩子正是因为看到了不可思议的东西,所以才会死去。
科斯莫点了点头,他想说点什么,又感到语言苍白而干涩。最后,他只是偏过头,望向了托雅的冬天。
洁白的雪花或许可以掩埋一切肮脏,但是,要是连雪花都变成了灰色,世界又该如何?
下班之后,科斯莫魂不守舍地往外走,却恰巧撞上了一个匆匆忙忙往里走的客人。他觉得这一幕有点眼熟,抬头一看,就更加觉得是昨日重现了。
“塞勒斯先生?”科斯莫惊讶地望着来者。
第57章 新的
时近傍晚。冬日的托雅镇, 天黑得越来越早,但即便如此,在朦胧的光线之中, 科斯莫依旧能瞧见塞勒斯先生脸上那种焦虑与不安的神情。
“发生了什么?”科斯莫心中有了一些不祥的预感,忍不住这么问。
塞勒斯先生魂不守舍地看了他一眼, 然后说:“米洛……失踪了。”
科斯莫不由得一怔。
他们一起回到了杂货铺。莫尔与红叶还没走,但是塞勒斯先生此刻也来不及在意这个在场的少女是谁了, 他连忙说明了事情的经过。
米洛•金莱克是独自来到托雅镇的, 他没有父母相伴、没有仆从相随, 所以一切的生活琐事都是由塞勒斯先生来料理的。
但是塞勒斯先生也是个粗枝大叶的男人,从未照料过如此年轻的孩童。
于是, 在托雅镇的气温急剧下降之后,米洛就有些受凉。塞勒斯先生连忙带着他去了医院, 让他在医院接受治疗。
这就是前几天发生的事情。
但是,在红叶杀死了医院的那些红叶信徒之后, 医院就暂时封闭了起来。
“我知道医院封闭, 所以就想要去将米洛从医院里接出来。”塞勒斯先生的语气有些干涩, “我知道其他镇民也是这么做的。但是,当我抵达医院的时候,米洛却不在那儿。”
“他是不是自己跑出来了?”莫尔问,没有很上心,不过也不算太轻视。毕竟, 如今是「雪山」肆虐的时刻。
“不,不会的。”塞勒斯先生连忙摇头, “我跟米洛说了, 让他在医院等我。米洛是个乖孩子, 不会乱跑的。”
根据科斯莫与那个孩子的接触来说, 米洛的确是个相当乖顺听话的小孩。
“所以,你认为是医院中的什么东西,对米洛动手了?”
塞勒斯先生犹豫了一下,然后低声说:“我不能确定……只不过,米洛肯定是出事了。或许那就与医院的变动有关。我不知道该向谁求助,所以我就来找您了。”
不管怎么说,在托雅镇,有什么事就来找杂货铺的店主,这总归是不会错的。
至于镇长先生?
作为外来者,塞勒斯先生是不敢去找镇长的。
莫尔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然后瞥了一眼红叶:“红叶,找你的。”
红叶一直安安静静地坐在那儿,只是旁听着,并未发表什么意见。但是,当莫尔这么说的时候,她露出了一抹意外又不情愿的表情。
塞勒斯先生则极度惊讶地望着红叶。他的情绪中理应多出一些恐惧的成分,但是因为太惊讶了,所以他连恐惧都忘了。
“好吧。”红叶叹了一口气,然后站了起来,“我陪你去医院看看。”
塞勒斯先生表情空白,看起来一点儿也不想让红叶陪他去。
但是红叶都这么说了,他也只能勉强自己露出谄媚的笑容,然后跟了上去。路过科斯莫的时候,他迟疑了一下,然后快速地低声说:“兰赫尔先生,我们一起去?”
他不敢询问莫尔的意思,但是,既然科斯莫在场,那么将这个年轻的杂货铺店员带上,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科斯莫瞧了瞧莫尔,又想到自己说好要收敛好奇心的事情……
……最终,他说:“好吧,一起去。”
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
在黄昏的微光之中,他们一起前往医院。
科斯莫其实挺想回趟住所,把他的猫猫们叫来。那能给他提供更多的安全感。不过,考虑到红叶在场……应该也没什么东西能敌过红叶吧?
塞勒斯先生一路沉默。看得出来,他比科斯莫还要紧张与战战兢兢。
这死寂的氛围让科斯莫有点受不了了,他试探性地问:“红叶,所以,医院里有什么可能对小孩子动手的吗?”
听塞勒斯先生的意思,还有不少相似的住在医院的病患会离开,但是,唯独只有米洛出了事。
米洛的身份特殊就特殊在三个地方,第一他是个孩子,第二他是最新的外来者,第三他是格列高利唯一的幸存者。
……这么一说,突然觉得米洛还真是身处无数危险之中。科斯莫暗自想。
“我也不知道。”红叶诚实地说,“医院只是托雅的一个建筑……倒不如说,你应该问,在托雅有什么可能对小孩子动手的。”
“那可不少啊。”科斯莫干巴巴地说。
孩童的眼睛能望见不可思议的东西。而这种「不可思议」,在托雅可是数不胜数的。
科斯莫•兰赫尔是个成年人,他想不出在孩童的视野之中,世界会是什么样子的。幼童的时光似乎距离他已经无比遥远了。
显然,红叶也认可科斯莫的想法。
他们不再聊天,而是加快了脚步,很快就抵达了医院。
医院已经被封锁了起来。在短时间内,这里死了无数人。黄昏时刻,医院的剪影被描出了血红的边缘。这栋建筑静静地伫立在这里,令人感到十分不安。
红叶站定,并没有立刻进入医院。她凝视着这栋建筑,缓缓地拧起了眉。
“怎么了?”
塞勒斯先生根本不敢与红叶搭话,因此,只能科斯莫自己来询问情况。
“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红叶喃喃说。
她没有继续前行,科斯莫与塞勒斯先生就等在一旁。
突然地,红叶望向了科斯莫。她问:“你之前说的那个孩子——那个听见谜题的孩子,是不是米洛•金莱克?”
“是的,他是镇上我唯一见过的孩子。”科斯莫迟疑着说,“这有关吗?”
“我闻见了「太阳」的味道。”红叶喃喃说。
在黄昏之时、在月亮即将升起并统治大地的时刻,这话还真是令人感到些许的诡异与不安。
“太阳?”塞勒斯先生终于还是忍不住问,“您是说……格列高利?”
“还有哪个太阳?”红叶也露出不解的表情,歪了歪头望向塞勒斯先生。
科斯莫感到自己的心缓慢地沉了下去。他干巴巴地说:“或许是因为……他们就来自格列高利。格列高利公国。”
红叶明显地怔了一下。
沉默持续了一阵,直到夜色彻底笼罩了他们。
在死一样的寂静之中,红叶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她说:“难怪。”
“什么?”
“在「太阳」陨落之前,医院曾经是祂的领地。”红叶语气很淡,“顺带一提,在「月亮」陨落之前,旅馆曾经是祂的领地。”
塞勒斯先生发出吃惊的惊呼,但科斯莫却好像见怪不怪,只是认真地听着。
他只是稍微分心地想到,这么看来,记忆商人恐怕也是「月亮」的眷属了。
红叶说:“即便太阳将医院交给我看顾,但祂的力量依旧散落在医院之中。或许是祂的力量注意到了米洛的存在,注意到他与那个谜题的关联、注意到他与太阳的关联,于是……选中了他。”
科斯莫心中隐隐有了预感。塞勒斯先生呆在那里,或许也有了一些心理准备。
“他会成为一名「商人」。”红叶说,“太阳的商人。这还是第一次有太阳的商人出现。真不知道他会掌握什么力量,我也有些好奇了。”
如同影子商人、梦境商人、记忆商人一样,新的人选将从一位神明那儿继承力量。
……尽管那还是一个年幼的孩子。
但是,如果不是年幼的孩子,那恐怕也不会得到太阳的力量的青睐吧。在灿烂阳光的注视之下,这人世间也只有纯洁的幼童才值得祂的力量。
实话实说,科斯莫也开始好奇了起来。
月亮的眷属是影子、梦境与商人,那么,太阳的眷属会是什么?
塞勒斯先生也终于意识到这算是一件好事——至少米洛没死,尽管他们也不知道,在得到了太阳的力量之后,米洛会变成什么样子。
那个年轻的孩童,真的还存在吗?
不管怎么说,塞勒斯先生大大地松了一口气,表情也轻松了起来。
科斯莫也放松了一些,并且产生了一些别的疑惑。
他大概了解了红叶的性格,因此这个时候就壮着胆子问:“那么,您的领地呢?”
“是钟表店。”红叶微微笑了一下。
“但是巴德……”科斯莫下意识这么说。他想说的是,巴德不是已经放弃了红叶的眷顾,选择成为一个凡人,与妻子共同老去吗?
不过当他想这么说的时候,他就意识到红叶恐怕不会在意这个问题。
“巴德是个信得过的人类。”红叶说,她也相当直白地回答了科斯莫的疑惑,“至于他是否信仰我,那并不重要。”
他们可以在此时提及许多事情,比如诚信、比如力量、比如托雅的现状。
但唯独信仰不值一提。
塞勒斯先生实际上也了解这一点,他暗自叹了一口气,倒也不再伤怀。在格列高利公国已经灭国的如今,他早已经不再在乎那些事情了。
他只是想在托雅镇度过余生,然后,照看好那个孩子。
突然地,他产生了一丝恍惚。
他想,格列高利曾经嘱咐祂的信徒照看好那片土地,而如今,作为格列高利公国最后的王,他又需要照看好格列高利的力量的继承者。
或许,这也称得上是命运的安排。
塞勒斯先生在医院外守了一夜,直到第二日清晨,直到太阳的光辉洒落人间,他才终于看见一个瘦小的身影走出医院。
那是米洛•金莱克。
米洛的外表发生了一些变化,如今他可以说是真正意义上的「金」了。他的头发、眼睛都变成了金色,甚至可以说整个人都好像微微发着光。
除此之外,他似乎没有别的变化。
科斯莫•兰赫尔是早上来上班的时候,从莫尔那儿听闻的消息。
“那么,他到底变成了什么商人?”
“你猜猜看?”
“呃……光?”
“你还真是毫无想象力啊,兰赫尔先生。”
科斯莫干笑两声。
“其实我不太想用商人来形容我们的小米洛。”莫尔说。
看起来,米洛继承了太阳的力量的事情,让莫尔对这个年幼的孩子也多了几分亲近的感觉,甚至语气都变得亲昵了一些。
“那么,应该是什么?”
“照相师。”莫尔给出了自己的答案,“现在,米洛那双金色的眼睛,可以定格下世间的每一瞬,并将那形成一张照片——货真价实的照片。”
科斯莫沉思片刻,然后心想,人形拍立得?
……糟糕。下一次见到那孩子的时候,他一定会笑场吧。
第58章 假象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
尽管「雪山」在持续, 但是科斯莫•兰赫尔的生活并未发生太大的改变,相反,他的日常反而变得稳定下来。
冬天到了, 莫尔便将杂货铺开门营业的时间缩短了,从上午十点到下午四点。这就让科斯莫的工作时间变短了不少。
此外, 莫尔还是个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老板。某次,他因为看一本书入了迷, 不想第二天有客人来打扰自己阅读, 于是就干脆给科斯莫放了一天假, 让杂货铺闭门营业。
等到他看完了那本书,杂货铺才重新开门。
类似的情况发生多了之后, 科斯莫就知道自己的老板是个多惫懒、多散漫的家伙了。不管怎么说,这对他来说是件好事。
在托雅镇的生活,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那么还真是平静而愉快, 虽然有点无聊。
但是, 科斯莫宁愿无聊, 也不愿意出意外。
红叶在苏醒之后,短时间内不见她想要再度陷入沉睡。她似乎比莫尔还要无所事事,时常来杂货铺发呆,一发呆就是一整天。
偶尔地,他们也会聊天。
但不知道是否因为科斯莫在场, 所以莫尔与红叶的对话都相当克制,并未涉及到托雅的本质。也或许, 是他们根本不想提及此事。
红叶大概看出了科斯莫的无聊, 就问他想不想成为时间旅行者。穿梭不同的时间的话, 可能就没那么无聊了——相反, 或许还会被复杂的信息与混乱的时间淹没。
科斯莫其实还真有点心动,但是他没法一时半会做出决定。
毕竟……成为时间旅行者,最终的结局必定是成为时间的囚徒。
无所事事的科斯莫,在杂货铺的工作之余,就只好多和自己的猫猫们玩耍了。但是猫猫们也快嫌弃他的烦人……呃,「烦猫」了。
在之前米洛的事情解决之后,塞勒斯先生专程抽空请科斯莫吃饭。就在吉奥克餐厅,不过,塞勒斯先生已经将这间餐厅买了下来。
趁此机会,科斯莫就稍微委婉地提及了之前猫猫们闻到的,食物的味道。
塞勒斯先生茫然了一瞬,然后大致猜到了所谓的「猫猫的食物」到底是什么,不禁白了脸色。
“您说,您的猫一开始没有闻到,是后来才闻到的?”
“呃,是这样没错。”科斯莫想了想,“应该是我听见自行车车铃声之后,去问你这是怎么一回事的时候,我的猫才闻到的。”
提及此事的时候,科斯莫不由得有些恍惚。
那古怪的自行车车铃声,曾经让他相当困扰。可是,现如今,他甚至都与安德烈•米尔进行过好几次「友好」交谈了。
塞勒斯先生的脸色依旧十分难看。
科斯莫知道他是担心自己在托雅招惹上什么怪东西,于是又仔细想了想,就说:“对了,我的猫当时说的是,在你家里闻到了食物的味道。或许是那栋房子有什么问题?”
“我会尽快搬家的。”塞勒斯先生下定了决心。
科斯莫犹豫着想问,等塞勒斯先生搬走了之后,自己能不能带着猫猫们去饱餐一顿……不过现在提及这个好像有点太没情商了。
与塞勒斯先生这个外来者相比,科斯莫此时的心态简直比镇民还要镇民了。他几乎已经习惯了托雅镇的怪事,并且能够面不改色地接受了。
科斯莫当然也问了问米洛的情况。
“我这次没带他过来,是因为他正在慢慢熟悉那份力量。”说到这个,塞勒斯先生倒是露出了比较开怀的表情,“不过,现在还不是很熟练呢。”
科斯莫其实对「拍照」这份力量十分感兴趣。那也会让他想到巴德与凯瑟琳的那张合照。
……说起来,镇上好像并没有照相馆。如果巴德和凯瑟琳都无法离开托雅的话,那这张照片又是从何而来的?
科斯莫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个微妙的问题,并且开始怀疑米洛。
有红叶在,米洛能拍到过去的巴德与凯瑟琳,似乎也不是不可能。
不过,这怀疑也毫无根据。或许曾经有一位人类照相师来到托雅,只是,他死在了某一年的红叶之日,或者其他什么诡异的事件之中。
仅此而已。人类的死亡总会被时光的尘埃淹没,然后,被遗忘。
冬天的托雅让科斯莫的思维也变得懒惰了。这段时间里,他懒得思考托雅的秘密,懒得思考许久不出现的安德烈•米尔是怎么一回事,懒得思考红叶所说的日月的陨落的历史。
他开始遵照自己的想法——至少在莫尔带他前往群山之处之前,收敛自己的好奇心。
但是,托雅镇的生活,实在是……太无聊了!
依旧在下雪。科斯莫感到,自己快要在这样湿冷的天气之中闲到长出蘑菇了。
有时候,他盯着杂货铺的门槛,心想,怎么莫尔一回来,就没有镇民来找茬了——可恶,连这群镇民都欺软怕硬。
大多数时候,科斯莫只是如同红叶一样在发呆。
这一天夜里,他思前想后,实在是受不了这种无趣的日子了,就又一次从抽屉里拿出了一本书。
《镜记》。
他认认真真地在手旁摆上一面镜子,并且让猫猫们帮忙看着他。
上一次阅读这本书,他平白得到了太阳与月亮的诅咒,浑浑噩噩地过了两日。但好在没有出什么更大的问题。
不过,风险与机遇是并存的。正是因为这样,他才能得知星之神明与日月的隐秘关联。
于是,他意识到,《镜记》之中,可能真的记录着「禁忌」的知识,只是这些信息都被那状似平平无奇的怪谈故事的假面所掩盖。
他一直都十分好奇,但是也一直都牢记着这种危险性。
……不过,无聊又平庸的生活将要把他的灵魂都淹没,他还是选择在这个时候去寻求一些新鲜的乐趣。
他翻开了《镜记》。
“…… “《兄弟反目》 “农夫肖恩准备去田里干活,但是他的兄弟叫住了他。他有三个兄弟,他是年纪最大的那个。叫住他的是他最小的弟弟。
“幼弟说,哥哥,你今天不能去干活。 “肖恩问,为什么不能? “幼弟说,因为,父亲要死了,我们要分财产。 “肖恩的父亲是远近闻名的大财主,但是,也是个吝啬鬼。他把他的儿子当苦力,把他的女儿当奴隶。他没有将任何一个女儿嫁出去,也没有让任何一个儿子娶媳妇。
“现在,父亲要死了。 “肖恩就没有去地里干活,而是跟着幼弟去了父亲的屋子。高高的屋顶冒着烟,像是着火了,但走近了,才发现只是烟囱里的烟。
“肖恩问,其他人呢? “幼弟说,其他的兄弟姐妹都已经到了。 “他们围在父亲的床边,七嘴八舌地吵着架。女儿要这,儿子要那。肖恩到了,他们才安静一点。
“肖恩说,今天父亲死了,我们要好好分一分家产。但是,不要这么吵吵嚷嚷的,让人家看了笑话。
“有个年纪小的女孩反驳他,人家早已经将我们看作是笑话了。 “肖恩是准备去田里干活的,所以他拿起耙子,戳中了这个女孩的脖子。这下就没有反驳的声音了。
“于是他们安安静静地进行着商讨。父亲在一旁哀嚎,但是没人理他。 “肖恩分配着一切,可还是有人觉得不满意。排名第二的兄弟认为他应该多得一些,因为是他一直在伺候父亲。肖恩还想用耙子刺穿他的脖子,但是他的二弟正准备吃饭,带了一把银叉子。
“二弟就用这银叉子刺中了肖恩的左眼。肖恩退缩了,给二弟分了更多的东西。
“这样,三弟就觉得不公平了。他嚷嚷着说,肖恩偏心,然后把肖恩的胸膛剖开来,看看他到底是不是偏心。
“肖恩的心长在左边,于是三弟就指着站在左边的二弟和幼弟说,肖恩果然是偏心他们,而站在右边的三弟和那些女孩,都是肖恩不喜欢的。
“肖恩说,你们错了。公平不是靠我偏不偏心而来,而是靠你们自己争取而来。
“农夫肖恩的话让所有人都愣了一下。 “他本该死了,但是这话让他活了过来。后来,肖恩继承了父亲的财产,还当上了镇里的大法官。
“直到他死了,人们为他穿上新衣服,这才发现,他胸口一直都是被剖开的,心脏也一直是在空气里活蹦乱跳呢。
“……”
科斯莫下意识惊叫了一声,然后摸了摸自己的胸口。心脏的跳动前所未有的剧烈,扑通扑通,好像是要从他的身体里蹦出来一样。
大橘蹲在旁边,爪子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心脏还好好地跳着喵。”
花花和小黑也略微担忧地望着他。
科斯莫深呼吸几次,然后点了点头:“没事了……没事了。”
尽管,那种鲜血淋漓的感觉,仍旧萦绕在他的脑子里。
科斯莫又一次小心翼翼地将《镜记》推开了一点。他想,这下倒是不无聊了,但是也有点刺激过头了。
《兄弟反目》讲的是儿女瓜分父亲遗产,却导致反目成仇。前面都还算正常,但是从肖恩开始杀人,到肖恩被反杀,到肖恩「敞开」胸膛活了几十年,一切就慢慢扭曲和怪异起来。
科斯莫抱着大橘缓了缓神。
他注意到这个故事的一个细节——肖恩后来成了镇里的法官。
这看起来是一个无关紧要的补充信息,仅仅只是为了证明肖恩是个值得一提的人物。但是,科斯莫毕竟知晓一位「法律」的神明。
他不禁猜测,肖恩的故事是否与法律有关?是否是因为「法律」听闻了肖恩关于公平的发言,所以才会让肖恩活下来?
科斯莫对于「法律」其实也挺感兴趣的。
托雅镇的两任管理者——他所知道的两任,红叶他已经见过了,并且还有了一定的交情;但是「法律」却早已经陨落在三十年前的灾难之中。
那一场灾难造成了许许多多的变故,似乎也是造成托雅现状的关键因素。
“法律”利用律令的力量,将神明对灵魂的污染,约束为固定时间段内发生的「雪山」,削弱了这种污染对于镇民的影响。
法律选民,也就是警员们,至今也仍旧在托雅镇发挥着自己的作用。
……等等,话说回来了,为什么这些法律选民会以警员的身份出现?托雅镇真的就需要警局吗?
不、不,更确切来说,为什么警局是法律的领地、医院是太阳的领地、旅馆是月亮的领地、钟表店是时间的领地?
为什么红叶会变成人类少女的模样?为什么影子商人是年轻男人、记忆商人是年长女性?
为什么托雅是个镇子?
为什么……
为什么,这些神明,要以人类的模样与方式,生存下去?
第59章 任务
在科斯莫刚刚来到托雅的时候——即便算上原来的那个科斯莫•兰赫尔在托雅镇待的时间——他是不可能想到这个问题的。
表面上, 托雅镇还真就是一个安居乐业、富足繁荣的人类小镇。虽然位置偏僻了一点,但也依山傍水,距离最近的乡镇也不过翻过一座山的距离, 还没有偏远到难以抵达。
但是,在这一切假象的背后, 托雅却是许多神明与奇异力量的聚集地。
他曾经以为医院就只是医院、旅馆就只是旅馆、杂货铺就只是杂货铺。但是,如今, 当他越来越了解托雅, 他越发感到, 这些建筑——这些地点,都笼罩上一层朦胧的、神秘的光辉。
他还只是一知半解。他如同盲人摸象, 只是了解了其中的一部分特征、细节,而未曾窥见全貌。
……盲人摸象。
不知道为什么, 当他联想到自己未来的确会目盲的时候,这种恰逢其会的感觉一瞬间充盈了他的大脑。
他想到, 或许那真相已经触手可及, 只不过是好奇心在徒劳无功地折磨着他的心灵。
他强自将自己的想法压了下去。
时间继续前行, 永远不会为人类的意志所动摇。
这一天上午,科斯莫抵达杂货铺的时候,莫尔朝着他懒洋洋地说了一句话:“我觉得,你比我还不像是一个人类。”
科斯莫心里一跳,他干巴巴地说:“怎么会?”
“这可是「雪山」。”莫尔说, “其实我也挺紧张的,但是, 你好像一点儿也不紧张——毫无恐惧。”
“不是你说的, 洋娃娃可以抵挡「雪山」的侵蚀吗?”科斯莫说。他稍微警惕了起来, 因为莫尔就是这样一个会捉弄人的家伙。
况且, 冬日之中,连这些托雅镇的镇民都会觉得无聊。莫尔说不定又是因为觉得烦闷了,所以故意来捉弄科斯莫。
今天红叶也不在,莫尔就更加容易关注科斯莫了。
莫尔挑了挑眉:“哦,原来你这么信任我……如果我说的是假话呢?”
科斯莫一怔。
“比如说,那个洋娃娃其实根本没有用,其实你已经被雪山吞噬了,只不过你自己不知道——你的身体,还如同行尸走肉一样,一无所知地在托雅镇活动着。”
科斯莫茫然地瞧着莫尔,然后低声说:“我不认为你会这么做。”
莫尔不置可否,同样望着科斯莫。随后,他笑了一声:“好吧,开个玩笑。”
科斯莫心里松了一口气,但是面上还是皱了皱眉,说:“莫尔,别开这种玩笑。”
他现在已经长进了,已经可以用这种教训的语气跟莫尔说话了。老实讲,这么说的时候,科斯莫心里还有点紧张,但是他的确觉得莫尔的玩笑有点过分。
莫尔耸了耸肩,他说:“但是,事实如此。”
科斯莫困惑了一瞬,然后立刻明白过来:“所以,的确有人……有镇民,被雪山吞噬,但是自己却一无所知,认为自己仍旧活着,所以……”
“当然。当然有。”莫尔说,“这几天发生了好几次呢。”
科斯莫下意识望向窗外。
在冬日来临之后,托雅镇就始终被茫茫白雪覆盖。大部分时候,天上都会飘着雪。这种天气让人十分厌烦,所以街上一般都没什么人。
……或许,他走过的街角、他去过的餐厅,同样也是那些不知道自己已经死去的、受到雪山污染的镇民们所经过的世界。
在他们眼中,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
科斯莫怔了片刻,然后低声说:“每一年都这样吗?”
“今年还好一点……本来今年会更差,但是红叶醒了过来。”莫尔说,“红叶庇佑了一批弱小的神明。”
看起来,莫尔的心情也略微烦躁。
科斯莫迟疑了一下,才问:“但是,祂们为什么不……”
“为什么不离开托雅?”莫尔的面孔上划过一抹深沉的、复杂的情绪,“祂们无处可去。”
这个说法可就令科斯莫感到惊讶了。
那些曾经划过他的大脑的灵感,被组合、被删减、被整理。他想到了一种可能性,但是那实在是——实在是,不可思议啊。
这个世界……不需要神明了吗?否则,这些神明怎会无处可去呢?
莫尔没有解释更多,他转而说:“今天你得去外面跑一趟。”
“什么?”科斯莫有点疑惑,这还是他头一回听说这个工作。
“去镇子北面的一栋房子里送样东西。”莫尔将一个圆滚滚的球状物抛给科斯莫,“沿着河,从东往西第十栋房子。不用敲门,放在门口就好了。”
科斯莫打量着这个东西,这其实是一个镂空雕刻的金属铃铛,就有点像是有些人们会往自己的宠物脖子上挂的那东西。
“那房子里住着谁?”科斯莫顺口问了问。
“一个弱小的神明。”莫尔说,“虚弱到连房门都走不出来,甚至没法到杂货铺来购买应付「雪山」的玩具。我差点忘了祂。说不定祂已经死了。不管怎么说,先把这东西送过去再说吧。”
……冬天就要过去了,莫尔才想起来这事儿?
“哦对了,那可是一个恶贯满盈的神。”莫尔突然笑了起来,那笑容中并非愉快或者戏谑,但那也的确是个真切的笑,好似是为了这位神明的陨落而鼓掌一样。
莫尔继续说:“所以,你可千万不要踏进祂的房子。要是祂已经死了那还好说,但要是祂没死,那你就糟糕了。”
科斯莫点了点头,记下了这个嘱咐,然后好奇地问:“恶贯满盈?”
“你觉得安德烈•米尔对待格列高利的做法怎么样?”
“呃……有点粗暴?”
“一些神比他更加粗暴,以及,野蛮。”莫尔摇了摇头,“当然,是从人类的角度来说。从神明的角度来说,毁掉一座城市,和打一个喷嚏,也差不了太多。
“几十年前,当一夜末日发生的时候,许多神明看到了可趁之机。太阳与月亮尽管并非如同人类想象中那样仁慈,但是,也的确震慑了一些更为残酷邪恶的神。
“因此,在一天里,许多神放纵地杀戮、享乐,用罪恶之血铺满了自己的神座。也或许,祂们是刻意如此放纵自己。”
说到这里,莫尔的目光变得更加复杂深暗。
科斯莫听得心惊胆战,他意识到这里头似乎有更深层次的缘故——与那一夜末日有关的。
他叮嘱了自己无数次,要控制好奇心,但这一刻,他感到嘴巴自发地动了起来。
“可是,太阳和月亮为什么要打架?”
莫尔脸上的神情一瞬间消失,换回了他惯常的那种散漫悠闲:“当然是因为祂们意见不合。”
“在什么事情上?”
“很多事情上。”莫尔言简意赅地说,但基本等于没有说。
科斯莫看他不想说,就不再问了,离开了杂货铺去送货。这还是他第一次做这事儿。他对镇子北面也不是很熟,走了好半天才走到那地方。
镇子北面的确还是比南面稍微热闹一些,但是越往北面走、越靠近托雅河,情况就截然相反了。气氛变得越发死寂,好像那些灰色的雪遮住了他的耳朵,让他听不见任何声音。
尽管一直在走路,但是科斯莫还是感到自己的体温好像在慢慢下降。寒意侵蚀了他的脊背,让他的手指都冻僵冻麻。他用力地跺了跺脚,搓了搓手,然后才继续前行。
在风雪之中,他眯起眼睛,辨认着面前的建筑。托雅镇没有门牌号,这是不太方便的,不过好在这里的建筑都相当有规律,排布整齐。
不一会儿,他找到了莫尔所说的第十栋建筑。但是出乎意料的是,门却开着。
科斯莫记着莫尔的嘱咐,没有走进去,只是在门口探头探脑地张望着。
就在这一刻,他闻到了浓烈的血腥味。那是雪都无法掩盖的血味。
科斯莫大吃一惊,忍不住后退了两步,结果被台阶一绊,直接摔进了雪堆里,背包也甩到了旁边。在这一刻,好像有更加浓烈的血腥味朝着他侵蚀而来。
他感到脑子一晕,好像伴随着这种血腥味,有一种更加细密的、如同水雾一样的东西,想要钻进他的身体、大脑,以至于,灵魂。
“……「雪山」?”他喃喃说,“还是……”
还是,那位恶神呢?
在一片昏沉之中,他努力伸手去够自己的背包。洋娃娃就在包里面。他开始后悔,为什么明明知道来到这里可能有危险,但却没有带上他的三只猫。
他只当这是次简单的送货工作。
可,如果那个莫尔口中都「恶贯满盈」的神明,已经被「雪山」污染了怎么办?
他听见自己急促的喘息声,寒冷在这一刻显得不值一提。他的手指终于勾到了背包的肩带,然后他用力一拽,将背包拉了过来。
那种被什么粘稠的、阴冷的、充满腥臭气味的东西浸透的感觉越发明显。科斯莫感到自己头晕眼花,几乎看不清什么东西了,他凭借本能在背包里摸索着。
就在这一刻,他听见一个阴森戏谑的声音:“你在找什么呢?不会是这个洋娃娃吧?”
科斯莫的动作一顿,背后升起一阵阵凉意。
“真不巧,被我捡到了呢。”好像有一阵寒风绕着科斯莫转了一圈,“是杂货铺的那个人类啊。不知道你好不好吃呢?
“如果好吃的话,我就把你的灵魂也一起吃下去;如果不好吃的话,那我只能把你的灵魂扔进垃圾桶了呀。”
“我……我不好吃,可不可以不要吃我?”科斯莫用干巴巴的语气应付着这个声音,然后思索着要怎么解决。
……他在这里高喊一声「莫尔」,莫尔能听见吗?
而且,这个该死的家伙,到底是谁!
“不行不行不行……我饿死了,我饿死了……我饿死了啊!在这个鬼地方,我快要饿死了啊!”那声音变得嘶哑而急促,歇斯底里。
科斯莫坐在地上,突然屏住了呼吸,因为他感到那寒冷的东西已经彻底覆盖了他的身体。他像是被野兽捕食的猎物,被牢牢按在了对方的兽爪之下。
而那声音还在说。
“你看看我!你看看我,你看我都成了什么样!我曾经是神,可现在呢?不过是徘徊在这可恶的牢笼之中的孤魂野鬼而已!你看看我!”
那寒风吹拂过科斯莫的眼睛。
不知道什么时候,科斯莫已经闭上了眼睛,但是,当这阵寒风掠过,他下意识睁开了眼睛,然后望见了令他永生难忘的一幕。
第60章 生病
漫天的灰色的雪, 和漫天的红色的雾。
周围的一切好像褪了色,那整齐排列的房屋、那阴沉沉的天空、那空无一人的街道、那潺潺流动的河水……那窥视着世界的星辰。一切都失去了色彩,仅余下灰色与红色。
那血舞弥漫着, 仿佛与雪花共舞。每一滴血和每一株雪,都是一个小小的恶意的碎片, 充满了浓郁的血腥味与杀戮渴望。
这像是一张静止的相片。寒冷远去、痛苦消逝、恐惧弥散。世界变得单调而简单,只剩下那不成型的血雾……那是, 那是一个「东西」。
在那蓬勃的血雾之中, 有一颗跳动着的心脏。不, 或者说,一个巢。
那同样也是被血雾包裹、被灰雪覆盖, 同样也是失去了生机与活力,成为褪色相片一员的怪异物品。
那是死去的心脏, 由更多小小的心脏组成。
“瞧见我了吗?看啊,祂现在都变成这样了。 “祂曾经不是这样的, 祂曾经鲜红如血、曾经所向披靡, 曾经在一夜之内吞吃了一整个国度年轻孩童的心脏。是鲜血与杀戮铸就了这颗血色心脏, 是恐惧与绝望成就了祂无上的威名。
“可是啊,可是这一切也在一夜之内化为虚有。人类的争吵、神明的争吵——这世界充满了争吵!可这争吵又与祂无关、与我无关。只有这结果与我有关!
“我只能来到这里,只能在这里死去,只能成为其他神的泄愤的对象。我的心脏也将会被祂们吞吃啊!我的灵魂也将被祂们撕碎啊!
“可有谁听得见我的哭嚎呢?我饿死了,我饿死了!我最后的饱餐不能延续如此漫长的时光, 只能让我在饥饿与疯狂之中死去,只能让我在雪山里永恒地消亡啊!
“那时光却能安睡, 那日月却能沉眠, 那星辰——那星辰楠^枫却依旧能闪耀!凭什么!凭什么我却只能死, 我却只能望见自己的死亡而无能为力, 却只能被灰雪吞噬、被雪山淹没!”
那声音高呼着,凄惨地倾诉着。
在这声音之中,科斯莫呆呆地望着那血雾与灰雪之中的凝固褪色的心脏。
最后,他低声说:“你已经死了。”
“「心」,你已经死了。”另外一个声音同时在此刻响起。是莫尔。
不知道他在一旁看了多久,又是否听见「心」的呼喊声。
那被称为「心」的神明,在此刻猛地凝聚起那层层叠叠的血雾。那化为了一张面孔,虽然宛如人类,但科斯莫能一眼感到那绝非人类。那是个异人所化为的面孔。
祂不安而困惑地说:“可是,我真的……”
祂还没有说完,那面孔突然一僵,随后,就溃散了。
科斯莫感到那沉沉地包裹住自己的黏腻寒冷也消失了。他在这一刻松了一口气,枯坐在地上。
周围的一切恢复了原本的模样。雪花仍旧静静地飘落着,没人知道一位神在此陨落。
莫尔定定地站了一会儿,然后走到了科斯莫的身边,居高临下地问:“不冷吗?”
“还好。”科斯莫喃喃说。未曾褪去的恐惧与某种难以形容的激动,控制着他的大脑,让他仍旧沉浸在一种亢奋的状态之中,那让他根本无法感知到寒冷。
莫尔沉默了片刻,似乎是在考虑说什么。最后,他自嘲地笑了一声:“我不应该偷懒,叫你帮我跑腿的。本应该是我来帮「心」收尸。”
科斯莫想了想,就说:“「心」?”
“祂其实已经在很多年前的某一次雪山之中,就已经死了。”莫尔语气淡淡地说,“只不过,祂是神明,拥有力量。祂借由力量,认定自己未曾死亡,所以苟延残喘至今。
“简单来说,祂认定自己没死,祂就没死。但是,这种做法是要消耗祂的力量的……当这份力量彻底消散,祂也就将会迎来永恒的死亡。”
死亡对于神明来说并不是一件稀奇的事情。祂们可以更换自己使用的躯体。总的来说,祂们是依附于力量的生物,只要「力量」不灭,祂们就将不灭。
但是,如果「力量」消亡,那么祂们也将迎来永恒的死亡。
……当红叶想要望见自己的死亡而不能的时候,其他弱小的神明正挣扎于死亡与非死之间,正执着于享受最后那一丝生的愉快。
科斯莫安静了片刻,然后站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雪。他问:“祂是什么神?”
那不甘的、怨恨的声音,好像还在他的耳边一遍一遍地回响着。
莫尔盯着科斯莫看了一会儿,才解释说:“祂是「心」。”他沉思了片刻,“怎么说呢……祂是生机、根源,是「活着」的本质,是所有生物之所以能维持「生」的状态的核心。
“祂是概念神,理论上讲,只要生物不灭,祂就不灭。 “祂与鲜血有关,主要是因为占据这个世界大部分的人类,身上都流淌着鲜血。祂喜欢吃那种生机盎然的东西,因为那与祂的力量有关。
“尽管祂象征着生机,但是祂也是恶贯满盈的神。祂杀死了无数生物,不仅仅是人类,也有动物、植物等等,那都被祂吃掉了。”
科斯莫专注地听着,然后低声说:“但是,祂仍旧死了。”
“祂是「生命」,但是,如果所有生命都不认可祂的话,那么祂也就不是「生命」了。”莫尔的语气依旧很淡,“这就是概念神的最大弱点。”
概念神形而上,无法捕捉、无形无体。但是,正因为祂的根基建立于虚幻的概念之上,所以,当概念发生变动——当祂不再是那个概念,祂自身当然也就发生了改变。
某种意义上,概念神都是后来神,而不是天生神。
科斯莫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低低地叹了一口气。
莫尔沉默片刻,然后说:“好了,你回去休息吧。看看你狼狈的样子。”
科斯莫干笑两声,说:“我只是没想到。”
“应该让你把你那三只猫都带上。”莫尔摇了摇头,“算了,反正「心」已经死了。死都死了,还给我找这么大麻烦。”
科斯莫心中一动,他意识到,莫尔的话语中似乎隐藏着一个微妙的含义,也就是,这的确就是莫尔需要处理的事情。
……为这些陨落的神明收尸?
科斯莫感到些许的困惑。不过,这个时候他的大脑发胀,甚至有种晕晕乎乎的感觉。他摸了摸自己的额头,这才感觉这一番奔波惊吓之下,他好像有点受凉发烧了。
莫尔盯着他,也伸手碰了碰他的额头,然后啧了一声,说:“人类可真是娇弱啊。”
……科斯莫只能尴尬地笑了两声。
“去医院吧,医院已经重新开门了。”莫尔顿了顿,“需要我陪你去吗?”
“不用、不用。”科斯莫连忙说。
他拿起自己的背包。洋娃娃在另外一边,好在不是很远,估计是「心」随手扔过去的。他拍了拍落在洋娃娃身上的灰尘与雪花,然后又一次扭头望向莫尔。
莫尔静静地站在雪堆之中,飘落的雪花落在他的肩头。这里是托雅镇的最北面,地势稍高,他们几乎可以望见一整座托雅镇的模样。
不远处,那已经失去主人的房屋敞开着大门,血腥味照旧飘散而来,钻进他们的身体,形成一种沉甸甸的、满是寒冷的枯寂之感。
即便是神,死亡也是死亡。
这冬日的雪,掩埋了多少的死亡呢?
这一天发生的事情,让科斯莫在床上卧病三日。
他的猫猫们挨个守在他的身边,偶尔用爪子——很小心地收起了指甲,只是用那软乎乎的肉垫,拍拍他的手臂或者额头,然后叹一口气,就好像是在说:人类啊,真是让猫猫也不得不操心。
他认识的一些镇民也都来探病。说不定还带有一些新鲜感,毕竟,像科恩夫人、红叶这样的存在,估计怎么也不可能生病吧。
莫尔很大方地帮他付了医疗费。
这个时候,红叶就在一旁语气幽幽地说:“那本来就是你该解决的麻烦。懒惰让你的脑子生锈了吗?”
莫尔有恃无恐地摊摊手。
这一幕倒是把科斯莫逗乐了,让他从「心」的消亡之中缓了过来。
只是偶尔,夜深梦回之时,他还是会想起那一幕,想到那飘舞的灰色的雪、弥漫的红色的雾,以及在那褪色的场景之中的,凝固的灰白心脏。
他好像明白了什么,又好像,只是在等待一个确切的答案。
不管怎么说,他更加期待莫尔之前说过的,出门踏青的事情了。他猜测那会解决自己的许多问题。
但是……但是……
他逐渐意识到,随着他在托雅镇的生活越来越久,真相以及答案,不再是最为重要的事情了。
他知晓了许多、听闻了许多。对于很多托雅镇的镇民来说,那可能都是闻所未闻的事情。而这一切实际上都不过是通往真相之路的某些过路风景。
可是,这「风景」就真的不重要吗?
科斯莫懒洋洋地坐在扶手椅上,抱着一杯热水,心想,不、不是这样的。虽然没那么重要,但也的确是重要的。
而有朝一日,或许这重量一点一点累积起来,就变成了他的人生。
夜色已深。科斯莫病好了之后,就打算明天去杂货铺上班。他随便地翻了翻自己的笔记本——在遇到那位认真书写调查笔记的侦探先生之后,他也慢慢养成了做笔记的习惯。
因此,他突然怔了一下,略微恍然地发现时间的流逝。
不知不觉,他来到托雅镇,都已经两个月了。今天就是他来到托雅的第六十天。
在冬日来临之后,时间过得格外快。每一日都是重复的、相似的,好像岁月未曾改变、时光未曾流逝。可是,世界不会为任何人停留。
托雅的春天就快到了。
科斯莫感叹着。他挨个摸摸自己的猫猫们。冬天的冷空气让猫猫们身上长出了更厚的毛,摸起来也就柔软温暖了。
科斯莫正要起身,这个时候,他听见了自行车的车铃声。
他等了一会儿,也没见安德烈•米尔现身,但车铃声却仍旧持续。
最后,他只好闷闷不乐地说了一句:“安德烈,你知道这有点烦人吧?”
过了一会儿,安德烈•米尔从他的影子里走出来,然后用一种更加闷闷不乐的语气说:“还是第一次有人类对我如此冒犯。”
第61章 定义
科斯莫借着房间内昏黄的灯光, 打量着安德烈•米尔。
距离上一次见面,也已经过去了几周时间。安德烈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变化——要说有什么明显的变化,那才是匪夷所思的事情, 毕竟安德烈掌握着神明的力量。
但是,要说完全没有改变, 那似乎也并不是。
如今的安德烈•米尔,给科斯莫一种微妙的……沉下来的感觉。这并非指的是沉稳或者稳重, 而像是一个本来蓬松的枕头, 被压得扁扁的、紧紧的, 成了皱巴巴的压缩物。
总的来说,安德烈看起来有点拧巴, 像是苦恼着什么问题一样。
科斯莫也不知道这算是好事还是坏事。
……安德烈•米尔估计是被教训了一通,无论是他参与红叶之日的事情, 还是他夺走格列高利人的影子的事情。
或许他成神的野望不算什么大事,但是, 做法是否有问题, 就值得商榷了。
科斯莫的打量让安德烈有点别扭。
安德烈扭曲着表情, 说:“听说你生病了。”
科斯莫愣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他稍微有点惊讶——难道安德烈•米尔还知道探病?这让他有种微妙的欣慰与感动。
但是随后,安德烈又说:“听说你见证了「心」的陨落。”
科斯莫也点了点头。
安德烈却有点不可思议地说:“但是……但是,你就只是生了场病?”
科斯莫琢磨着安德烈的意思,若有所思起来。
安德烈自顾自地说:“神的陨落会造成许多影响, 而直面神的陨落,更是有可能被污染灵魂, 因为那是距离神的力量最近的时刻。
“但是……但是, 你居然就只是生了场病?只是因为托雅镇的寒冬而受了凉?”
他的语气越发不可思议起来。
科斯莫心想, 怕不是托雅镇的其他镇民也有这个疑惑, 只是没有冒冒失失地过来询问,而安德烈才没有这个顾虑,非常干脆地就趁着这个深夜问了出来。
……事实上,科斯莫自己倒也有些奇怪。
在他目睹「心」出现的那一刻,他的确受到了一些精神上——视觉上——的冲击。但是,要说这冲击对他有什么影响……他觉得没有。
他只是有点震撼而已。
至于受凉生病,这也是相当正常的。你看,米洛•金莱克这个人类外来者就会因为托雅镇的冬天生病,那么「科斯莫•兰赫尔」这个人类外来者,怎么就不可以了?
在科斯莫自顾自陷入思考的时候,小黑突然说:“这没什么奇怪的喵。”
安德烈将目光望向了那只猫。
小黑的幽绿色眼睛静静地盯着安德烈,它说:“难道你就没有目睹过神明的陨落喵?”
“我……我当然,我当然见到过。”安德烈嘟囔着说,“但是,为什么你就没事?”
科斯莫也不禁稍微有些困惑地说:“为什么我一定要有事?”他顿了顿,然后解释说,“莫尔说,「心」在很多年前的雪山中就已经受到了影响,只是苟延残喘至今。
“祂的力量已经变得薄弱了,或许根本就影响不到我呢?”
安德烈•米尔顿时语塞,因为,这好像也不是没有道理。
他怀疑这事儿是因为,“心”毕竟是个恶贯满盈的神,这话的潜在含义是,「心」曾经无比强大。
这种强大建立在祂血腥的杀戮之上。那种旺盛的杀戮渴望,是曾经让安德烈•米尔也略微心惊胆战的——他只是商人,还不是神。哪怕是神,也有可能成为「心」的猎物。
所以,当然了,安德烈•米尔——或许他自己不愿意承认,但其实他是有点害怕「心」的。
应该说,托雅镇的许多镇民都害怕「心」。
可是,在这种情况下,科斯莫•兰赫尔亲眼目睹其死亡、其陨落、其消散,却并未受到任何影响,反而得了一场——可笑的——人类的疾病。
对于托雅镇的某些镇民来说,这也是可以把他们气到一病不起的事情。
科斯莫自己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安德烈倒是意识到了这一点,不过这个时候,他也不愿意说下去了。
……科斯莫•兰赫尔到底是谁?这似乎已经不再是一个重要的问题了。重点是,不知不觉之中,他已经参与进了托雅镇的许多事情里面。
或许终有一日,他也将变成一个重要人物吧。
一个……重要的「人」。
安德烈自顾自陷入了思考之中,然后耸了耸肩,说:“好吧,那也有可能。”
说着他就朝着科斯莫挥了挥手,像是要道别。
“等等!”科斯莫连忙叫住他,要知道,安德烈•米尔是托雅镇中难得的可以坦率跟他谈话的家伙,“你今天来就是为了这个?”
“那不然呢?”安德烈莫名其妙地说。
“你……最近怎么样?”科斯莫委婉地问。
安德烈一怔,然后脸色猛地阴沉下来。他狠狠地瞪了科斯莫一眼,恶声恶气地说:“挺好的!”
“真的吗……”
科斯莫差点就要把后面的「我不信」说出来了,但是安德烈打断了他。
“也就是被红叶教训了一顿……啊啊这种事情你早就应该知道了吧!”安德烈语气不爽地说着。
科斯莫干巴巴地笑了两声。他的确是知道了。
相比之下,一旁毫不留情发出大笑的大橘,就显得有点格格不入了。
安德烈又瞪了瞪那只橘猫,但是他觉得自己和一只猫较劲未免有些丢脸,就又郁闷地收回了视线。
科斯莫关切——或者说,八卦——地问:“是因为艾琳女士的事情?”
“不是……不全是。”安德烈像是突然泄了气,直接坐到了地上。
见状,科斯莫也坐到了他的对面。三只猫围过来,好奇地听着。这像是什么与朋友之间的夜间谈话。事实上也相差无几。
“红叶问我,为什么想要成为神。”安德烈低声说,“她还说,如果我回答不出这个问题,那么我就不可能成为神。”
科斯莫试探着问:“那么……为什么?”
“我不知道。”安德烈的目光瞥向一旁,也或许,望向了窗外的夜色。
“总有什么理由吧。”科斯莫说。他有种面对叛逆的未成年中学生的感觉,虽然这个「叛逆小孩」相当危险、甚至掌握着强大的力量。
安德烈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在朦胧的光线之中,他的头发也好似摇晃的影子。他像是十分苦恼,缓慢地说:“我只是……我只是知道,我并不仅仅是个商人。
“我掌握着神明的力量,那么,为什么我不能尝试成为神明?”
科斯莫怔了一下,这才真切地意识到,这不仅仅是一场无害的、平庸的对话。
他斟酌着问:“可是,神明有什么好的?我的意思是……「神」的名头有什么好的?你不是已经拥有神明的力量了吗?”
安德烈•米尔实际上拥有着影子的力量。他拥有神明之实,只是没有这个名声。
这个问题像是也把安德烈困扰住了。
安德烈沉默了片刻,然后说:“当我醒来的时候,我母亲已经死了。”
科斯莫一怔。
他心中想到了一个可能性,不由得低声问:“你的母亲是……”
“月亮啊。”安德烈用一种装出来的无所谓的语气说,“当然,所谓的母亲,只是人类的定义。硬要说的话,我和月亮……我是月亮的影子、是祂力量的一部分。
“但是,当我醒过来的时候,祂已经死了。”
“祂是怎么死的?”
“被杀死。被达文波特•马库斯杀死的。”安德烈顿了顿,然后说,“太阳也是。”
“在一夜末日的时候?”
“可以这么说吧。”这意思显然意味着,不仅仅是一夜末日造成了太阳与月亮的陨落。但是,至少与之相关。
安德烈补充说:“所以,格列高利活该。”
也不知道他的意思是指格列高利的死亡活该,还是格列高利公国的覆灭活该。或许,对于安德烈来说,这两者都是。
安德烈又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头一回地,他在科斯莫的面前露出了迷茫的表情。
“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不明白我的母亲为什么会死去。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安德烈低声说,“我不明白……就像我不明白我为什么要成为神一样。”
“为了帮你的母亲报仇?”科斯莫提出了一个最可能的理由。
“不。我只是朝着格列高利泄愤……我知道。实际上,是达文波特•马库斯杀了我的母亲。”说着,安德烈摇了摇头,“我很清楚我杀不了达文波特•马库斯。”
科斯莫一时语塞,最后,他又问:“那么,为什么达文波特•马库斯要杀了太阳和月亮?”
“那当然是因为……”安德烈几乎不假思索地想要回答这个问题。他当然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清楚明了,从一开始、从最开始,就知道。
但是那一刻,他停住了。
他慢慢地睁大了眼睛,露出了一个惊愕的、绝对称不上喜悦的表情。
“怎么了?”科斯莫有些不安地问。从头到尾,他其实都没有非常理解安德烈的意思,只是绞尽脑汁顺着安德烈的意思去附和他的话。
但是,安德烈此刻的沉默,却带有一种绝对不祥的意味。
那是与科斯莫尚未碰触的真相有关的东西。
“我不成神了。”安德烈突然说。
科斯莫完全没搞懂:“什么?”
“我说,我不要成为神明了。”安德烈一字一顿地说,他似乎被什么东西激怒了,但又尽力不让这种怒气施加到科斯莫的身上。那与科斯莫无关——或许也有关,但至少不完全相关。
安德烈闭了闭眼睛,然后猛地站了起来,像是被困住的野兽一样,困扰地、迷惑地、愤怒地在房间里转圈。
“我知道你有很多不明白的事情。”他突然停下来,盯着科斯莫,这么缓慢地说。那看起来完全不像是安德烈•米尔了,“我也很感激,你点醒了我。”
在这一瞬间,科斯莫感受到了那个屠戮了格列高利的影子商人的气场。
三只猫同时朝着安德烈发出警惕的叫声。
“别吵。我又不打算对你们动手。”安德烈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我只是,我只是……我只是突然明白了。人类,神明,哈。”
他发出一声冷笑。像是真的成长了一样,他又盯着科斯莫。
他说:“去找莫尔吧,科斯莫•兰赫尔先生。你值得了解真相,而真相,其实已经摆在你的面前了。”他闭了闭眼睛,“我真是愚蠢啊,居然还需要你的提醒,才能意识到这件事情。”
“什么?”
“神,是被人定义的东西。”
第62章 相片
在安德烈离开之后, 科斯莫神思不属地坐下来。
他愁眉苦脸地问:“你们说,他是什么意思?”
他虽然明白了安德烈的话,但是另外一方面, 他好像也没明白。那些朦朦胧胧的概念、复杂又意义深远的理念,让他又一次想到了「盲人摸象」这个成语。
他再一次感到, 那个关于目盲的未来诅咒,好似又出现了。
小黑没开口。
花花只是低低地「喵」了一声, 好像也在思考着什么。
只有大橘, 非常豪气地说:“就是字面意思喵!”
字面意思……神明是被人类定义的东西?
科斯莫回忆着自己与安德烈的对话。某一刻, 他突然惊讶了起来。
恰在此时,小黑说:“那不是很明显喵?他已经拥有了神明的力量, 不需要任何人或者生物的承认——他就是神。可是,他却执迷于如何证明自己是神……这当然非常愚蠢喵。”
神明是拥有力量的生物。即便是原本普通的人类, 也可以成为神。
而安德烈•米尔,他继承了月亮母亲的力量。从出生起, 他就是神, 但他却始终不认为自己是神, 而只认为自己是影子商人。
……「商人」。
科斯莫曾经听安德烈说过一个词,「商人的原则」。
商人、商人……商「人」。
很明显,这是人类世界的定义。就如同安德烈自己所说的,他之所以称呼月亮为母亲,也是因为人类世界的定义。
但实际上, 他就是月亮的一部分,是月亮的力量的化身。
月亮真的就是他的母亲吗?他真的就只是贩卖影子的商人吗?
不, 那都是人类世界施加给他的定义。
而作为神明力量的拥有者, 他却作茧自缚, 真的被困在这个概念与定义之中。他想要破茧而出、想要成为人类所认可的神明——可他自己, 不就已经是神明了吗?
成神要获得名声、拥有名声……什么名声?
人类世界的名声?
可神明为什么要博得人类的认同呢?
神明既生,就已是神。
在领悟到这个问题的一瞬间,安德烈•米尔恐怕是感到了一种被愚弄的愤怒。
他屠戮着人类、捕猎着人类的影子。那些看似弱小的人类,却在他的灵魂之上施加了一道束缚。
而如果不是科斯莫无意中提醒他「早已经拥有了神明的力量」,那么安德烈可能至今还没有意识到问题出在哪儿。
正如他所说的那样——他不明白为什么。因为原本就没有「为什么」。
神明与人类的关系,在这一刻发生了彻底颠倒与倾覆。
科斯莫也惊讶了起来。始终以来,他也是站在人类的立场之上的。虽然与托雅镇的镇民们越发熟悉,但是他还是认为自己是一个普通的人类。
可是,至少在这个世界上,人类与神明的关系,似乎并没有那么单纯与简单。
这个世界没有教堂。科斯莫再一次琢磨起这个微妙的问题。
这似乎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是一种建筑而已。
但是,那似乎也意味着,这个世界的人类对待神明的信仰,与那些在教堂之中进行着礼拜仪式的信徒们心中怀有的想法,是不一样的。
科斯莫想了想,又暗自感叹一声:讲道理!他来到这个世界这么久,到底遇到过几个活生生的人类啊?
杰弗里•格拉斯——当天晚上就死了。
塞勒斯先生、艾琳•吉奥克——都是在托雅镇呆了许多年的外来者,其中一个还变成了时间旅行者。
米洛•金莱克——还是个孩子,并且如今也不是个人类了。
此外……就没了!
哦对了,还有他自己。
科斯莫•兰赫尔。
他在心中念叨着这个名字。
然后他又一次无语了——兰赫尔家族可是达文波特•马库斯的眷属家族啊!这个家族唯一的后代,还算什么普通人类!
郁闷的科斯莫不再思考这些问题,倒头就睡。第二天醒来,他望见窗外的雪停了。
“「雪山」过去了?”他喃喃自语。
“应该是喵。”大橘自顾自点了点头。
科斯莫想了想,就问:“对了,我们要不要找个时间去一趟塞勒斯先生那里?说不定有食物。”
之前猫猫们在医院那儿闻到的食物的味道,在红叶处理了医院的事情之后,估计就很难找到对应的来源了。但是,塞勒斯先生那里还是可以试试的。
他的猫猫们也一个多月没吃东西了。
虽然它们不饿……但是偶尔,只是偶尔,科斯莫还是挺怀念当初每天给猫猫准备猫粮的日子。
“喵!要!”大橘当然第一个响应了科斯莫的提议,连自己的口癖都忘了。
小黑和花花都可有可无地点了点头。
于是,等这一天科斯莫在杂货铺那边的工作结束,他就立刻带着三只猫猫去拜访了塞勒斯先生。来之前,他在杂货铺里挑了个礼物。
联想到如今米洛的情况,科斯莫就干脆挑了个适合儿童的玩具,是一辆玩具火车,大概巴掌大,造型精巧,细节出色。
莫尔瞧着他,问:“你准备送给米洛?”
“是的。”
莫尔点了点头,倒也没说什么。
不过在科斯莫准备付钱的时候,莫尔却说不用付了,就当是送给米洛的。
……果然,在米洛成为了太阳的眷属之后,莫尔的态度发生了巨大的改变,杂货铺的货物都不收钱了。科斯莫暗想。
此时的塞勒斯先生,以及米洛•金莱克,正在搬家。
塞勒斯先生当然没有忽略之前科斯莫说的事情。他打算干脆把家搬到吉奥克餐厅附近,这样日常吃饭也方便。米洛还在长身体的时候,每天都得吃点好的。
“啊,兰赫尔先生!”塞勒斯先生注意到科斯莫的到来,连忙过来迎接,“您怎么来了?我们这儿乱得很,正打算收拾一下就搬走呢。”
科斯莫就赶忙说明了自己的来意。
塞勒斯先生恍然,倒也没有反感,只是看了看不远处的米洛,问:“要不要……让米洛和你们一起去?米洛可以察觉到危险。”
科斯莫虽然觉得并不需要,但是塞勒斯先生这么说了,他低头看了看脚边的三只猫,就也同意了。
塞勒斯先生朝米洛招了招手。那个头发与眼睛都变成金色的小男孩就走了过来。
“兰赫尔先生。”米洛很乖地和科斯莫打招呼。
科斯莫就将自己拿着的手提袋递给了米洛,说:“米洛,是杂货铺送给你的礼物哦。”
他没有单纯以自己的名义送出,就干脆说是杂货铺。
米洛有点惊讶,下意识看了看塞勒斯先生。塞勒斯先生目光温和地瞧着他,就说:“收下吧,米洛。”
至少,这的确是一份善意。
米洛这才开开心心地收下。
科斯莫心中一动,问:“米洛,现在你可以给人拍照了吗?”
“可以的!”米洛用力地点了点头,“兰赫尔叔叔想要拍照吗?”
他换了一个更亲近的称呼。
科斯莫看了看塞勒斯先生,迟疑着说:“可以吗?”
他担心米洛年纪这么小,还没法合理地运用那份力量。
“没问题。”塞勒斯先生爽快地答应了,又变成了科斯莫最早遇到的那个爽朗外向的男人。
于是,米洛就给科斯莫与他的三只猫拍了一张合照。
科斯莫蹲在那儿,大橘在他的左边,花花蹲在他的前面,小黑则在他的右边。米洛盯着这画面看了一会儿,然后哒哒哒跑过来,将手提袋里的火车模型拿出来,放在科斯莫的脚边。
他问:“米洛也想加入,可以吗?”
科斯莫有点惊讶,然后笑了起来:“当然可以!米洛是个好孩子。”
米洛羞赧地说了一句谢谢,他看了看那辆小火车,然后对塞勒斯先生说:“叔叔,我们就是坐着这种车子,到托雅镇的!”
塞勒斯先生笑着点了点头。对于米洛来说,那或许只是单纯的赞许;可是,科斯莫却从其中瞧出了更多复杂的意味。但是科斯莫也并没有说什么。
米洛自顾自笑了一下,然后就跑回了原地,又盯着科斯莫看了一会儿。
在科斯莫感觉自己脸都要笑僵的时候,米洛说:“好啦!”
他往自己的口袋里掏了掏,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张相纸,递给了科斯莫。
……还真的是人形拍立得啊。科斯莫感叹着想。
他低头望向那张相片。他与他的三只猫,还有一列小火车。他们是在外头拍的,背景就是托雅镇的建筑,在画面的更远处,还可以瞧见群山之巅。
冬天已经过去,接近黄昏的傍晚阳光已经能带来一些暖意,将山巅的白雪也染成金黄。那微弱的阳光同时也照在科斯莫的脸上,带来一阵他自己都感到奇怪的柔软与温暖。
他想,他居然已经慢慢习惯这张陌生的面孔了。
拍完照,猫猫们就迫不及待地想要去觅食了。米洛也跟着过去,反倒是科斯莫留在了留下,和塞勒斯先生聊了会儿天。
科斯莫原本想跟上,不过塞勒斯先生却说米洛过去就足够了。
……看起来,在得知这栋房屋可能有问题之后,米洛就已经探索过了?
的确,拥有神明力量的米洛,应该是不会害怕可能的奇怪生物的。
因此,当科斯莫面带笑容、望着撒欢一样跑向房屋内部的三只猫与米洛的时候……有一瞬间,他想,他和塞勒斯先生,简直就像是站在游乐园外面,望着孩子们奔跑的背影而微笑起来的家长。
……这让科斯莫的笑容微微一僵。
“兰赫尔先生,我听说了「心」的事情。”就在这个时候,塞勒斯先生突然低低地说。
科斯莫回过神,略微有些诧异。
前几天塞勒斯先生也来探病,当时他并未提及「心」,反而是现在提及了。这可有些稀奇。不过很快,塞勒斯先生就解答了他的疑惑。
“我是刚刚才听说的。前两天去探望您的时候,我还不知道这事儿。”塞勒斯先生感叹着说,“这么多年了,托雅也陨落了许多神明啊。”
科斯莫若有所思,意识到,塞勒斯先生似乎并不知道,正是科斯莫•兰赫尔目睹了「心」陨落的场景。
塞勒斯先生之所以和科斯莫提及此事,或许只是有感而发,所以找了个熟人来聊聊天罢了。
他便选了个相对安全的问题,问:“有许多神明都陨落了吗?”
“您可能不知道。在我来到托雅镇的这十几年间,至少已经有七位神明陨落了。老实讲,虽然一开始听说的时候十分惊讶,但是要我现在说出这七位神明的名字,我甚至已经记不太清了。
“而「心」,就是我所知道的,第八位陨落的神明。”
科斯莫惊讶地说:“这么多吗?”
塞勒斯先生在托雅镇待了十几年,这么一算,差不多两年就要陨落一位神明。神明是如此轻易就会死亡的吗?
“我听说了一些……一些事情。”塞勒斯先生突然含糊其辞起来,“我从未断绝与外界的联系,您可能看得出来。不过,最后一次联系,就是米洛出现的时候,之后我也就没法和外界联系了。
“毕竟,我的国家已经…… “但是,我也了解到,人类世界出现了很大的变化……或者说,这种巨变从很早以前就开始酝酿,直到近几十年、十几年……甚至近几年,一切才突然改变。
“一些没能反应过来的人类,以及神明,或许就直接卷入其中,然后销声匿迹了吧。”
科斯莫聆听着。周围的光线逐渐暗淡下来,在托雅镇寂静的黄昏,他只能听见塞勒斯先生的声音。
“他们说,神明消失了。人类也逐渐淡忘了神明。那些新生的孩子们,终有一日,他们或许会以为,这世界上本就没有神明吧。”
塞勒斯先生感叹着说。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科斯莫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
塞勒斯先生的表情突然变得严肃起来,他说:“或许……”
他的话语被米洛惊喜的欢呼声和猫猫们的喵喵声打断了。
“抓到了!”
“抓到了喵!”
第63章 礼仪
在科斯莫的眼中, 此刻被大橘的爪子牢牢按住的东西,是一条类似水蛭一样的软体生物。
尽管称之为「生物」,但那看起来并没有什么活力, 相反,那东西软趴趴、黏糊糊, 像是一滩泥浆、一捧灰尘。
那灰褐色的身体之上,有无数道怪异的纹路。每一条纹路之中, 都有着五彩斑斓的液体流动着, 那是看一眼就会让人眼花缭乱、头晕目眩的可疑痕迹。
它有三只小小的眼睛, 像是三粒黑米,分别镶嵌在头部、中部和尾部。它还有小小的、尖利的牙, 就在中部那只眼睛的下方,张开的嘴里。
有怪异的恶臭从中传来, 那并不仅仅是腐烂的食物的味道,同样也有一种腐朽的尘埃的味道。
“灰尘怪物!”大橘兴高采烈地解释说, 看起来它是最快乐的那一个, “是家里那些暗处灰尘的凝聚物喵!”
在家中住所那些无法打扫到的暗处角落, 正滋生着一个又一个灰尘怪物。它们拥有着灰褐色满是尘埃的身体,发出着怪味与叹息般的嘶声。
它们会被人类的扫帚轻易打败,也会在不被发现的时候,散发出无数肮脏的灰尘。一些人怀疑,那些家中不明来源的落灰, 就是来自于灰尘怪物。
它们是肮脏的聚集物、是灰烬的凝聚体。它们活在人们从未重视的角落。
科斯莫有些吃惊地听着猫猫们解释。这个时候,米洛轻轻叫了他一声, 然后递给他一张相片。那是猫猫们捕食的场景, 如果不细究的话, 看起来就像是是三只猫咪恶狠狠地扑向毛线球。
“据说, 灰尘生物是被心之神遗弃的眷属。”塞勒斯先生在一旁跟科斯莫说起了更隐秘的事情,“心之神是一切生物的保护神,但是,那些角落生物就未必受到祂的眷顾。
“心之神喜欢活生生的、生机勃勃的生命,因此,那些生活在阴暗角落里的东西,就被祂抛下了。后来,这些都被生于暗夜的月亮所承认。”
科斯莫有些惊讶地听着。
“在一夜末日之后,世界发生了巨大的改变。这些不被人重视的角落生物、灰尘生物,就更加被遗忘了。它们开始往那些不为人知的地方迁徙……比如那些废弃的房屋、荒芜的废墟等等。”
塞勒斯先生的语气听起来,就像是在复述某些历史书上的介绍一样。不过,或许他之前就有所准备。
科斯莫若有所思地盯着那团被大橘按住的灰尘,问:“那么,它死了吗?”
无论这只灰尘生物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科斯莫都感到些许的意外。这是不为人知的生物,大多数时候,也是不能为人所知的生物。
一旦被知晓,等待它的就将是灭亡的命运。
猫猫们可以吞食这份力量,但是,无法吞食其本身。
“现在死了喵。”小黑回答说,“它让我们也可以藏身于暗处,不被人发现。”
这倒是挺好,科斯莫暗想。这可以保证猫猫们的安全。
……虽然,科斯莫也不知道,托雅镇上是否真的有什么可以伤害他这三只神奇猫猫。
真不明白穿越的过程中到底发生了什么,能将他的猫猫们改造成如此强大的模样——说到底,他怎么还是原来那样的普通呢?
很快,他与他的三只猫与塞勒斯先生告别。他也帮忙搬运了一些东西,不过塞勒斯先生似乎很不好意思让他这么做,甚至显得惊慌失措,于是科斯莫也就没有继续帮忙。
科斯莫怀疑,在托雅镇的镇民以及外来者眼中,成为了杂货铺店员的科斯莫•兰赫尔,恐怕也是非同凡响的。
就连安德烈•米尔,不也因为他直面心的陨落却毫无损伤的时候,感到万分惊奇与怪异吗?
科斯莫自己也说不上来。在他来到托雅之后,他好像就慢慢习惯了这种怪事的发生,甚至于慢慢麻木了。至于他自己——这个科斯莫•兰赫尔,实话实说,他也很难给出一个确切的答案。
……话说回来,那个从一开始就困扰他的谜团,也就是,侦探杰弗里•格拉斯之死,好像还没有解开。
杰弗里究竟是被什么东西吓死的?
科斯莫百思不得其解。
在回住所的路上,他就一直这么心不在焉地沉思着。他的三只猫猫在此刻保持了一种微妙的沉默,并且彼此交换着视线。
在科斯莫看不见的角落,托雅镇——或者说,托雅,仿佛正在崩塌、正在重组、正在消亡。
如果科斯莫知道这一点的话,那他大概会想到自己目盲的那一天。他望不见的世界会是什么样子?这真是一个难以解答的问题。
因为,人类是依靠眼睛——范围更大一点来说,是依靠自己五感的生物。他们碰触、望见、嗅闻、听见、品尝这世间许许多多的东西。
他们赖以生存的五感,如果欺骗了他们、如果蒙蔽了他们,那么,他们可能也就只能对世界保持一无所知的状态了。
这或许也是这个世界的底层规则之一。
但可惜的是,这个来自异世界的、新的科斯莫•兰赫尔并不知道。所以,托雅的真相对于他来说,或许也会稍微推迟一点抵达。
……但不会很远,也不可能很远。
“雪山”已经过去,春日也近在眼前。这段时间里,连杂货铺的客人都没有冬天的时候那么多了。
“那么,春天的「日子」又是什么?”某一天上班的时候,科斯莫忍不住问莫尔。
莫尔漫不经心地翻过一页书:“那不是很明显吗?复苏。”
春日就意味着复苏,这是人类世界的概念。
“但是……什么东西的复苏?”
莫尔想了想,表情反而变得严肃起来。他问:“你觉得死亡是什么?”
“永恒的沉睡?”科斯莫干巴巴地回答。被托雅镇的氛围熏陶久了,他居然也能说出这种神神叨叨的话语了。
莫尔也的确惊讶地挑了挑眉,然后说:“那么,有醒来之日吗?”
科斯莫沉默了一下,想到了一些穿越之前看过的经典恐怖片桥段。
他问:“死人复活?”
“不,并不是死人。”莫尔摇了摇头,“是死去的神明。准确来说,是死去的神明的力量。”
科斯莫隐约察觉到了关键点。
“神明死去的情况有两种,一种是神死了,力量还在;一种是神死了,力量也消亡了。你之前见到过的,心的消亡,就是后一种。”莫尔摊了摊手,“但是,前一种的情况其实更加常见。
“比如太阳和月亮……你知道格列高利和埃德温亚都陨落了吧?但是,太阳与月亮仍旧高悬,仍旧凝视着这个世界。所以,祂们的力量当然也还是存在着的。
“在往日之时,祂们的力量就像是陷入了永恒的沉睡,随着祂们的死亡而一同死亡。但是,当春日来临,祂们的力量就会短暂地复苏,重新活跃起来。”
科斯莫恍然,他问:“这算是好事还是坏事?”
“有好有坏吧。”莫尔懒散地回答,“有些镇民或者外来者想要获得这份力量,事实上,很多外来者就是为了春日之时而来的。但是,这份力量当然也可能带来不可思议的伤亡与污染。”
这也是当然的。无论那是否可以被得到、被拥有、被使用,力量终究是力量,是足够「强大」的。
科斯莫这么想着,也带着些许的叹息。
他有点恍惚地想,真不可思议——现如今,他也可以将神明的力量言之于口,甚至以一种并不太尊重的语气去谈论、去形容,就好像只是他与他的朋友之间茶余饭后的一场闲聊。
……说到底,还是莫尔的态度太轻忽了吧!
科斯莫腹诽了一下。
“对了,”莫尔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在春日之时到达的那一天,我们去爬山吧。”
“爬山?”科斯莫怀疑地问。
“郊游啊!”莫尔耸耸肩,“人类不就喜欢这种活动吗?”
……是人类孩童才会喜欢吧!
科斯莫骤然意识到,这就是之前莫尔所说的,要在「雪山」过去之后,带他前往群山之处的事情。
他连忙点头答应,又在犹豫片刻之后,问:“莫尔,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莫尔瞥了他一眼:“你最近和安德烈接触了吗?”
“诶?”科斯莫猝不及防被带跑了话题,只能老老实实地回答,“上次生病的时候,他半夜来探望过我。”
莫尔叹了一口气,但反而有些欣慰地说:“安德烈也知道要探望生病的人类了啊。”
……科斯莫犹豫再三,还是给安德烈留了点面子,没有说出他来访的真实目的。
“那看来还是我误会了安德烈,我以为是他跟你说了什么,所以你又燃起了不必要的好奇心。”莫尔略微戏谑地说,“好吧,你想问什么?”
“为什么你愿意和我解释这么多?”科斯莫真心实意地问。
在他初初来到托雅镇,与塞勒斯先生见面的时候,他曾经想过,关于托雅镇的秘密,塞勒斯先生会不会知道,而他是否可以向塞勒斯先生请教。
可是,不知不觉之中,他反而已经比塞勒斯先生更加接近托雅的真相了。
而这在某种意义上,就得归功于莫尔乃至于安德烈、科恩夫人、红叶等等的坦诚。他们几乎完全没有掩饰地跟科斯莫和盘托出。
即便有些事情没有言明,但那恐怕也是带有某种禁忌意味的,本来就不应该说出。
只要是能说的,他们基本上都和科斯莫说了。
这种做法令科斯莫感到惊讶与不安,并且,这种怀疑始终在科斯莫的心中缓慢发酵着。
……或许,这也和他想到了杰弗里•格拉斯之死有关。
如果杰弗里是被什么东西吓死的……
那么,为什么这个「东西」不可能是托雅的真相呢?
科斯莫开始怀疑,或许自己也会被托雅的真相以及内幕吓坏吧。
无论如何,莫尔关于前往群山之处的邀请,显得有些过于友好和亲近了。
“这倒是一个有趣的问题,从你的角度出发。”莫尔喃喃说。
科斯莫多少有点忐忑不安地等待着,在莫尔沉默的时刻,科斯莫的心情也像是过山车一样。最后,他反而先忍不住说了一句:“对不起。”
“嗯?”莫尔像是在走神,所以没明白科斯莫的意思。
“我是说,我很感激你们的解释与释疑……我不是在怀疑或者责怪……我只是……”
“只是不明白。”莫尔打量着科斯莫。
科斯莫默默地点了点头。
这是初春的午后,杂货铺里安安静静。在经过科斯莫的辛勤打扫之后,这里的光线也变得亮堂了许多,内部环境也变得整洁了不少。
或许,这里已经没有灰尘生物的容身之地了。
科斯莫已经习惯了这里的环境——工作环境,他是说。因此,在此刻漫长而紧张的沉默之中,他几乎感到身周的一切都陌生起来。
他一个恍惚,有一瞬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就在这个时候,莫尔笑了一声,随后是大笑。
“科斯莫•兰赫尔先生,不要这么紧张!作为杂货铺的店员,你本就该了解这些;而作为异世界的访客,你也理应得到合理的解释,为这世界发生的一切。这是我们应有的礼仪。”
第64章 真实
不知道为什么, 当莫尔指明科斯莫异世界访客的身份的时候,科斯莫虽然有少许的惊讶和紧张,但更多的还是心头重负终于落下的轻松感。
说真的, 他的破绽实在是太多了,更不必说是在托雅镇这样神明众多的地方。
他对于托雅的无知还可以解释为此前是个普通人类, 但是,他对于这个世界、乃至于这个世界的人类与神明的无知, 就不能仅仅用「普通」这个说法来蒙混过关了。
况且, 科斯莫•兰赫尔的死而复生是得到红叶信徒的确证的。
在这个世界, 借用死人的躯体复活的事情,也并不罕见, 毕竟这里存在着古怪的力量。想必托雅镇的镇民们也见怪不怪了。
重要的问题无非是,究竟是「什么」在科斯莫•兰赫尔的尸体之中复活。
对于一些游荡于托雅镇的神明残骸来说, 祂们或许会认为,是一个幸运又弱小的神;但是, 对于与科斯莫相处了一段时间的莫尔来说, 事情就并不是那么简单了。
他几次用「你看起来真不像是这个世界的人类」之类的说法, 来试探科斯莫;而科斯莫的反应都是略微心虚的干笑与转移话题。
当然,这不是最关键的证据。
“最关键的是,”莫尔笑眯眯地说,“「心」吃不了你。”
“是吗?”
“祂当然想吃了你,来填补自己空虚的力量。或许祂吃了你, 祂就还可以再活上几天时间。可是,即便祂的力量已经浸透你这幅已然死去的身体, 祂却还是无法吞吃你的灵魂。
“因为你不是这世界的人类, 祂的力量自然也奈何不了你。祂只是这世界的「心」。”
科斯莫恍然大悟。他心想, 自己居然还拥有一个独特的防护吗?
“当然, 这种特殊情况仅限于「心」,或者与「心」类似的神明。”莫尔像是知道科斯莫在想什么,又补充了一句,“因为「心」的力量来自于这世界的生灵,所以祂也只能对这个世界的生灵动手。
“这是祂的力量的起始与终止。但是,其他神明就未必如此了。比如红叶的力量,也就是时间,就很显然作用在了你的身上。”
他指的自然就是科斯莫•兰赫尔目盲的事情。
时间的力量将属于未来的科斯莫•兰赫尔的情况,施加到了如今的科斯莫身上。时间的力量在此刻显示出了一视同仁的威力。
……不过科斯莫却因此产生了一丝疑虑。
在他看来,目盲的状态也依旧是属于「身体」范畴的。换言之,那影响的仍旧是科斯莫•兰赫尔这个躯壳,而非里头那个名为沈栖的灵魂。
这样一来,红叶的力量真的作用在了异世界来客的身上吗?
科斯莫很难回答这个问题。
不过,这也不是现在的重点。
他不禁犹豫着说:“所以……这个世界曾经迎来过别的……异世界来客?”
“我不能保证。”莫尔说,“至少你是我见到过的第一个。我一直以为你并不想暴露这个身份,所以也就没有问过。不过,这其实也挺明显。”
科斯莫干笑两声。
“不管怎么说,我们都很清楚,这世界——这个宇宙,辽远而广大。我们都只是了解其中的一些支离破碎、光怪陆离的碎片而已。我们也只是生活在这碎片一样的孤岛之上。”
莫尔看起来多少生出了一些感慨。
科斯莫点了点头,也能理解。如果哪一天外星生物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那他的表现可能比莫尔还要不堪。他可能会当场吓傻吧。
“所以你才愿意将那么多的信息都告诉我吗?”
“可以这么说。毕竟来者是客。”莫尔不置可否,“不过,更关键的是……”
他突然卖了个关子。
“什么?”科斯莫忍不住问。
莫尔说:“其实你知道的。来,猜一猜,猜对了我就多告诉你一点。”
科斯莫无言以对,苦恼地抓了抓头发。他多希望这个时候小黑能在场啊,他总觉得他的猫猫们比他知道的多得多。
不过,他也的确想起来一件事情。
他问:“信使?”
“没错!”莫尔拍了拍手,“既然你是异世界来客,那么信使的信号就更加明确清晰了。我想,你大概率会给托雅带来巨变吧。”
“呃……是这样吗?”科斯莫干巴巴地说,他不认为自己能够担此重任,“我觉得我好像什么都没做。”
“即便只是一点希望,都可以。许多镇民坚持不下去了。”莫尔说。
科斯莫微怔。
“他们……坦率来说,祂们,需要一点希望。”
科斯莫沉默了片刻,终于问:“托雅究竟是什么地方?”
他已经想到一种可能性。这可能性如同夜晚的幽魂,游荡在他的心灵与大脑之中,偶尔带来一阵冰寒刺骨的不安与茫然。
他想,怎么可能是这样呢?为什么会是这样呢?
“安德烈跟你说过一个谜题,是吧?”
“是的。”科斯莫说,“他说,这个秘密和两个问题相关,一个是托雅的本质,一个是托雅的用途。”
莫尔点了点头,然后说:“那么,今天我可以告诉你第一个问题的答案。”
科斯莫不禁有些意外,他不明白莫尔怎么突然就愿意为他解惑了。
“你迟早会知道的。”莫尔叹了一口气,“我猜,你之所以会来到这里,就是因为、就是为了……”
在这个时候,他反而打起了哑谜。他的目光略过科斯莫,望向了窗外的托雅镇。
春日的气息已经拂过整个托雅镇,这里已经比冬天要活泼得多,但是,那种静谧的底色始终笼罩在这里,让来到此地的外来者,根本无法分辨,哪个才是真实的托雅。
“我曾经跟你说过,托雅是达文波特•马库斯的神国的名称。”
科斯莫点了点头,低声说:“是的。”
“但是,达文波特•马库斯的神国,又是什么?”莫尔像是喃喃自语,“是的,那是托雅,可是,祂的神国的名称是什么都可以,但重点是,那本质上是什么?
“达文波特•马库斯,这位星之神明,是什么?”
科斯莫没有打断莫尔的话,他只是安静地听着。他知道,这或许牵涉到许多相关的往事,而此刻他只需要静静地聆听就行了。
“托雅是这个国度的名字。但是,这个国度实际上也拥有另外一个名字,一个更加本质的指称、一个更加确切的形容、一个更为精准的措辞……”
莫尔喃喃说着,语气变得更加热烈,也或许,更加深沉。
最后,他缓慢而低沉地说:“真实国度。”
科斯莫一瞬间没能反应过来,因为那真是两个再普通不过的词语的组合了,一开始,他压根没想到那就是「本质」。
但是,当漫长的沉默最终统治了杂货铺的窄小面积的时候,他明白了过来。
真实国度——这就是托雅。
这就是托雅的本质。
可是……什么是「真实国度」?
莫尔的说法就像是为了解答一个问题,而给科斯莫抛来另外一个问题一样。
科斯莫坐在小板凳上,目光炯炯地望着莫尔,等待着莫尔的进一步解释——他可是异世界来客,是可以理直气壮讨问这种事情的吧!
但是,令他失望的是,莫尔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而当莫尔回过神的时候,他就只是叹了一口气,并没有将话题继续下去的意思。
科斯莫不禁一怔,抗议说:“莫尔!你怎么能这样!”
“我怎么了?”
“托雅的本质!到底是什么啊!”
“我不是说了吗,真实国度。”
……科斯莫无言以对,望着莫尔的脸庞,心想,这是在耍赖吗?
“这可不是我在耍赖。”莫尔像是能读心一样,“最关键的是,我不能直接向你揭晓这个谜题的答案,实际上,我提醒到这里就已经足够了,剩下的,你自己去思考吧。
“自己思考到的答案,总比我直接揭晓给你,来得更为顺理成章、合乎逻辑,因为我们都是这样一种自欺欺人的生物。
“如果我直接将答案揭晓给你,那么你说不定就会如同那位不幸的侦探先生那样,当场暴毙吧。科斯莫•兰赫尔已经死了一次了,没必要在这个时候再死一次。”
……话虽如此,但科斯莫还是觉得心里痒痒的,很想偷个懒,直接知晓答案。
他略微苦恼地思考了一阵,然后才注意到莫尔话语中的一个微妙细节。
他问:“杰弗里•格拉斯……是因为知晓了真相,所以才会死亡?”
“是的。”
“但是警局那边并没有调查出来啊?”
“警局的调查和我这里的信息并不是一回事。”莫尔摇了摇头,“警局有警局的「规则」。他们也不可能来询问我知道的信息。
“或者说,即便警员们知道了那位侦探先生的死亡真相,他们也不能就此结案,而是得按部就班地去完成调查工作才行。”
科斯莫一怔,稍微有点不明白莫尔的意思。
但是他的确联想到一些别的事情。
当初他听闻杰弗里•格拉斯是被吓死的,就询问了警员艾尔,托雅镇上真的有什么可以将人吓死的「东西」吗?
而当时艾尔以一种相当谨慎严肃的态度,说,「当然有」。
……这是否意味着,艾尔实际上了解杰弗里可能会被什么东西吓死?甚至于,他所知道的范围内,就已经包括了杰弗里的死亡原因?
但是,他却无法据此来进行调查,而只能徒劳无功地进行走访,如同一名正常的人类警员,在一个正常的人类小镇之中,调查着一桩正常的死亡案件。
正常、正常。
可是,这真的正常吗?
他心想,这是一种……就像是过家家一样的角色扮演游戏?
在托雅,所有的镇民都得过上一种「正常」的人类生活。所以,这里有旅馆、有医院、有杂货铺、有钟表店。
所以,即便莫尔掌握着直接的信息与证据,但是,警局那边依旧得按部就班地进行调查,而不是直接来询问托雅。
……他想,这是「法律」定下的规则?
可是,为什么会有这种规则?
为什么,托雅会是这样的情况?
他百思不得其解。
“很让人想不通吧?”莫尔用一种颇为赞同的语气说,“我也搞不懂「法律」究竟为什么要做出这种选择。不过……不管怎么说,正因为这样,警局那边堆了许许多多的陈年旧案。
“现在红叶醒了过来,我想,或许也是时候改变这一切了。”
他喃喃说,好像也不是在此刻下定决心,而是在很早之前就已经决定,只不过并未对外如此宣称罢了。
……或许,科斯莫•兰赫尔的到来,正如莫尔所说的,是一个信号。那不仅意味着托雅的改变,也让莫尔终于决定要改变。
科斯莫还不太了解其中细节,他更加好奇的是另外一件事情。
科斯莫犹豫再三,最后问:“所以,莫尔,你可以告诉我,杰弗里•格拉斯是怎么被吓死的吗?”
莫尔似笑非笑地望着他。
“怎么?”
“因为你啊,科斯莫。”
“我?”
“你的身上,就蕴藏着一个足以揭晓托雅的秘密的线索。那位侦探先生发现了,所以,他死了。我倒是应该在此刻奉劝你一句,别去研究自己的问题,免得出事。”
第65章 回归
在科斯莫•兰赫尔搞清楚自己身上究竟蕴藏着什么秘密之前, 艾琳•吉奥克首先回到了托雅镇。
她出现在一个无人清醒的清晨。托雅镇的镇民还陷在沉睡之中。
神明也需要睡眠吗?或许祂们并不需要,只是如此选择。
艾琳独自一人站在群山之处的边缘,这里同时也是托雅镇的边缘。在些微晨曦的照耀之下, 艾琳静默地望着托雅镇的建筑,以及那黑色的剪影。
时间尚早, 初春的气温依旧寒意侵人。她披着一件长长的斗篷,目光平静而深远, 但是, 也隐藏着无数纠缠不清的思绪。
她仍旧维持着那张年轻的面孔。她仍旧记得自己身为凯瑟琳•巴德之时的命运。
“艾琳女士。”
不知何时, 莫尔已经站到了艾琳的面前。他以一种相对礼貌的语气称呼着艾琳,不过那也并不意味着他就尊敬这位时间旅行者。
艾琳望向他, 低声说:“莫尔先生。”
“看来安德烈终于想明白了,也不再要求你继续为他做事。”
艾琳无所谓地笑了笑, 她说:“即便影子商人不这么要求,我也本该前往不同时间的领域, 去迎接时间赐予我的宿命。
“尽管凯瑟琳已经死了, 但艾琳仍旧活着, 仍旧得认清这个现实、承接这份宿命。”
莫尔不置可否。对他来说,红叶如何处理艾琳,是与他无关的事情。但是,艾琳本身,却是他需要在意的一个特殊情况。
“你只是游荡在不同时间的托雅的一抹幽灵而已。”莫尔说, “此刻的托雅,只是托雅漫长历史的一块碎片, 甚至于一触即碎。这里的托雅是相对安全的, 其他的托雅却未必。”
“我很清楚。我已经死了, 我已经没有时间了。”艾琳说, “而托雅镇,已经是最好的托雅了。”
莫尔沉默片刻。他意识到艾琳并不需要他的劝告。
而他又能劝告什么呢?
让艾琳在穿梭时间的时候注意安全?
可是,此刻的艾琳,真的还算是活着吗?
影子商人并没有真正使人复活的能力,他只是将凯瑟琳的影子与记忆结合在一起,形成了一抹飘荡于托雅的幽灵。正因为这里是托雅——正因为这里是真实国度,所以凯瑟琳才能成为艾琳。
艾琳是无法离开托雅的,即便回到过去、即便去往未来,她也只是在不同时间的托雅来来回回而已。她已经不再是外面那个更为广大的世界的居民。
她是且只能是托雅的幽灵。
莫尔这一次特地过来与艾琳见面,原本也不是为了这事儿。
他就干脆地转移了话题:“所以,安德烈的事情究竟怎么回事?那末日又是怎么回事?”
提及此事,艾琳的目光中流露出一丝惨痛与悲哀。
她说:“不……没什么。那不过是……不过是一个误会。那其实无法令安德烈成神,只是我如此告诉他,所以他就愿意这么相信。”
莫尔若有所思地望着她,问:“那末日究竟是……”
“一夜末日。”艾琳闭了闭眼睛,以一种相当干涩的语气说了出口,倒不如说,当她站在此地的时候,她心中正翻涌着无穷无尽数也数不清的复杂心绪。
莫尔露出些许恍然的表情。
艾琳的语气低低沉沉,带着沙哑与癫狂的自嘲:“实际上,我回到了过去而非前往了未来。时间的指针在那一刻骗了我……我还以为我前往了未来的托雅。
“要是我出现在外面的世界,那我应该能够轻易了解到精确的时间。可是,我只能出现在托雅,而托雅是多么复杂的存在啊,每时每刻,这里都在发生着巨变,我根本不知道我出现在什么时刻的托雅。
“我知晓了一场关于末日的密谋,我以为那是一个机会,于是写信给了安德烈,让他也振奋了起来。可是,那只是一夜末日而已——那甚至就是,安德烈自己诞生的时刻。
“一夜末日,哈,就只是一夜末日而已。那是一场幻梦,对这个世界、对所有人类、对所有神明……对我来说,也是一样。
“一夜末日杀死了我的父母,让我来到托雅,让我与巴德相爱结婚,让我回到过去,让我知晓真相。
“真可笑。这原本并不是我回到过去的目的。”
她原本只是为了帮安德烈寻找成为神明的可能性。但是,她却找到了什么啊!
“看来你在这趟旅程之中收获了许多。”
“收获?”艾琳的唇角流露出一抹讽刺的笑意,“是我意识到,我失败的人生,从一开始就已经注定。”
莫尔微微眯了眯眼睛:“我很好奇,你放在记忆商人的那一罐记忆,是什么?”
艾琳明显地怔了一下,然后含糊其辞地说:“不,一些不愿提起的回忆而已。不如交给记忆商人,换来应有的价值。”
曾经安德烈•米尔为了成为神明,迫切地想要得到那罐记忆,而他此前因为成神的事情而和记忆商人有了一些矛盾,所以只能来找莫尔帮忙。
因此,莫尔也对那份与末日有关的记忆十分感兴趣。
……但是,这里面就有了一个相当微妙的矛盾。
既然艾琳是为了帮助安德烈成神,才选择前往时间进行旅行,寻找成神的契机,那么她为什么要将这份记忆卖给记忆商人呢?
而且,根据安德烈所说,那是来自未来的记忆。
或许他是被艾琳误导了,毕竟艾琳以为自己前往了未来,实际上她回到了过去。
基于这个前提,艾琳的确做出了一个关于末日的「预言」。
她如今说,那预言就是指向了一夜末日。
但是……一夜末日。就算当时的艾琳因为缺少了一些关键信息,因而不知道那其实就是一夜末日,记忆商人也应该知道吧?
作为托雅的旅馆,记忆商人可比艾琳有着更高的地位、掌握着更多的信息。
而一夜末日,这是多么无聊的、广为人知的事情啊。记忆商人为什么会被一夜末日相关的记忆吸引呢?
刚刚回到托雅的艾琳•吉奥克,似乎并不打算解释自己言行不一的地方。
莫尔也没有追问,他耸了耸肩,就说:“那么,欢迎回来,艾琳女士。”
艾琳的表情也松弛了一些,她微笑着说:“当我去往了那么多不同时间点的托雅,我还真是怀念此刻这个平静悠闲的托雅小镇。”
“或许是因为我们正迎接着一位不可思议的客人吧。”
“听起来,您好像知道什么?”
“艾琳女士,你去往了那么多种不一样的托雅,就没发现什么吗?”
艾琳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他们不再交谈。远方群山之处,太阳的光辉也已经洒落下来。那一瞬间的美丽景象,令莫尔与艾琳都保持了安静。
过了一会儿,艾琳略微疲倦地打了个哈欠,就准备回到托雅镇。
“您的餐厅被转卖给塞勒斯先生了,我得跟您说一声。”莫尔像是突然想起来,就跟艾琳讲到这事儿。
“我知道。”艾琳点了点头。
这也不出意料。对于时间旅行者来说,未来已经不再是秘密了。她就算远隔几十年几百年,恐怕也能快速知晓现如今正发生的事情。
“对了,安德烈通过约拿告诉我,他是受到了某人的启示,所以才放弃成神。”艾琳说,略微迟疑地问,“这个某人……”
或许她知道,但是,却还是忍不住向莫尔求证。
“科斯莫•兰赫尔。”莫尔轻飘飘地说出了这个名字。
艾琳略微惊愕地瞪大了眼睛。
在此之前,她与科斯莫•兰赫尔只见过两次。在那两次会面之中,科斯莫给她留下的印象,都是一个挺有好奇心、但也没什么特殊之处的年轻男人。
科斯莫•兰赫尔却能改变那个顽固残酷的影子商人?
这让艾琳五味杂陈。
“那么,我就不打扰你的休息了。”莫尔说,朝着艾琳点了点头,随后消失了身影。
艾琳只是轻微地叹了一口气,然后裹了裹身上的斗篷,缓步走进了托雅镇。
这一天上午,科斯莫去杂货铺上班的时候,听莫尔说了这事儿。
“艾琳女士回来了?”科斯莫有点意外,“所以,安德烈……”
“托你的福,安德烈终于不打算成神了。”莫尔翻过一页书,漫不经心地解释说,“或者说,不打算成为人类定义中的神。”
莫尔的话无疑证明了科斯莫心中的猜想,不过科斯莫此时却无暇思考这个问题,他心中痒痒的,很想知道艾琳女士穿梭时间,究竟知道了一些什么。
莫尔倒是也看出了他的想法,就说:“艾琳女士恐怕不会愿意跟我坦诚。不过,对着你,她说不定能愿意说上两句。”
“为什么?”
考虑到莫尔颇为恶劣的性格,科斯莫是带着些许警惕说出这个问题的。
“因为,是你让她解脱了啊。是你劝服了安德烈。”莫尔说,“所以,她大概也挺感激你的吧。”
科斯莫一时语塞。
他一开始对艾琳的印象就不是很好,因为那个时候,艾琳以一种神神秘秘的、确凿无疑的语调,宣称科斯莫终将会留在托雅,无法离开。
那种轻微又带着些许的敌意的傲慢,让当时的科斯莫十分不适应。
至于如今,在他已然了解艾琳的许多故事的时刻,那些不愉快就成了一种更为复杂的、动容的、微妙的情绪。总的来说,那或许可以解释为,他对于艾琳的人生的好奇。
这个携带着时间的诅咒的女人,其过去、其爱情、其命运,都有着一种轻微的引人悲哀的地方。
而更为悲哀的是,她的死亡也并不意味着疯狂命运的终结。或许,那反而是开始。
科斯莫这么想着,当天下班的时候,也还是去了趟吉奥克餐厅。他觉得,艾琳说不定就会在餐厅。但是他却失望了。
餐厅里的员工反而还不知道艾琳女士回来的事情。
科斯莫也没有说出来的意思,他只是照旧打包了一份晚餐。在吉奥克餐厅转手给塞勒斯先生之后,艾琳女士失踪带来的最后影响也已经消失不见。
如今这家餐厅还是被称为吉奥克餐厅,口味也没有丝毫的变化。但是,的确有一个人,消失了那么长的时间。
……托雅镇的居民好似都已经习惯了这种事情。但是,科斯莫得承认,他恐怕永远无法习惯。
他心不在焉地回了住所,然后在门口,望见一个令人惊讶的身影。
“艾琳女士!”他连忙说,“我没想到……”
“没想到我会来拜访你,兰赫尔先生?”艾琳以那种一贯的轻柔、带着些许笑意的语调说着,“不管怎么说,我还是得登门道谢。”
“呃……不用客气。”科斯莫干巴巴地说。
艾琳笑了起来,但是很快,那笑容中又带上了些许的苦涩。
“你恐怕已经知道了我和巴德的事情。”艾琳说,“安德烈告诉了你?”
“是的……”科斯莫一边说着,一边突然想起来一件事情,“对了,艾琳女士……”
他没能说完,艾琳就突然打断了他的话。
“那么,安德烈有没有告诉你,巴德就是一夜末日的主谋?”
第66章 命运
科斯莫脸上呆傻的表情大概是逗乐了艾琳。艾琳笑得前仰后合, 甚至流下了眼泪。
但是,这眼泪真的是笑出来的吗?又或者,象征着悲伤?
艾琳擦拭着自己的眼角, 但眼泪却越来越多。最后,她低声说:“抱歉, 让你看到这一幕。”
“没、没什么。”科斯莫有些不明所以,他低声说, “您别难过了。”
艾琳又嘶哑地笑了一声。她问:“不请我进去坐坐吗?或许, 上了年纪的人总会想讲述自己的过去, 好像那也是他唯一能讲述的东西一样。”
科斯莫连忙开了门,请艾琳走进去。他的住所简陋又单调, 不过迎上来的三只猫却让艾琳有些意外。
“是猫啊。”艾琳说,她的目光有些恍惚, “在托雅呆久了,已经忘了, 这世界上还有其他许多的动物。”
她蹲了下来, 试探性地摸了摸猫猫们的头。小黑不太友好地躲开了, 花花轻柔地蹭了蹭艾琳的手心,然后也跑开了,大橘则是十分亲人地和艾琳互动了一会儿。
科斯莫蹲在一旁,歪头看着。他能感受到,艾琳的情绪慢慢和缓了下来。
或许猫猫就是有这种神奇的功效。
最后, 他们坐下来。住所内没什么好招待客人的,科斯莫就只好给艾琳倒了一杯热茶。
“这就足够了。”艾琳说, “不用费心。”
初春的寒冷仍旧侵扰这座小镇, 但是建筑内却始终是温暖宜人的。艾琳发着呆, 科斯莫饿得要命, 看艾琳没意见,就先开始吃自己的晚餐。
但是艾琳的一句话,却让他差点被噎到。
“开餐厅的主意,一开始就来自巴德。”
……科斯莫艰难地控制住自己咳嗽的冲动。
三只猫看艾琳开始讲故事了,就跑了过来,蹲在桌边,歪头听着。
“巴德和我说过许多关于他的人生。他是红叶的信徒,你知道的。时间在他的身上已经凝固了。所以,他其实已经活了很久很久。
“他说,在一开始,他曾经是一名厨房里的小工。那个时候年代还早,厨房不如现在这般干净整洁,他每日都脏兮兮的,还要受到客人的催促,以及店内大厨的打骂。
“他说,他最喜欢的时刻,就是在一顿餐食将要烧好的时候,他小心地嗅闻着那美味的食物的气息,然后安安静静地、耐心地等待着。在这一刻,好像整个世界都屏息以待。
“他说,他多希望时间就定格在那个时刻。那是他初初对时间产生想法、懵懵懂懂地意识到这就是时间的时刻。后来他又经历了许多,对时间的力量抱有了更加复杂的、深切的理解。
“但是,他永远无法忘怀,在厨房里等待美食的那一刻。永远无法。 “所以,当我与约拿一同来到托雅镇,我想,该在托雅做点什么呢?我往后的生命恐怕也无法离开托雅了,我的生活也将定格在这一刻,永远凝固、永远无法脱离。
“所以,我就想到了巴德的事情。巴德的厨房。 “听起来很不可思议,是不是?那个时候巴德还不知道我的存在。我很小心地避开了巴德与那时的凯瑟琳。我也不应该与他们相见。
“尽管我也很清楚,我的容貌发生了变化,巴德和凯瑟琳不可能认得我。不过,时间的悖论也让我避开了他们,至少避开了凯瑟琳。
“我偶然与巴德见过一面,以艾琳的身份。那是前年,约拿死了,凯瑟琳还没死。巴德似乎知道我就是那个死去的外来者的妻子,至少表面上是这样,所以他干巴巴地安慰了我两句。
“可是,即便他是红叶的信徒,他能想到吗?他的妻子也将死去、他的妻子就站在他的面前、他的世界——也将倾覆。”
说到这里,艾琳停了下来。
这些过去好像是在她的大脑中转悠了千百回,所以她才能在此刻,一口气、毫无保留地说出来。她的措辞、语调,都显得千锤百炼,就像是她曾经在大脑之中自顾自地进行过无数场排练一样。
科斯莫沉默地听着。尽管这些事情他已经从巴德的信里知晓了,但是他还是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怅然。
或许,那就是时间的力量摊开来,坦率又赤诚地出现在他的面前的模样。
那并不令人喜悦、欣慰。那反而令人遗憾、悲伤。
科斯莫的目光望向了窗外的托雅镇。天光已经昏暗,科斯莫想象着过去无数个日夜,巴德与凯瑟琳平常又普通的生活。
那也像是一张假面,如同托雅这和睦美好的外表,那会被轻易打破,只是,持续了太久,所以好像已经镶嵌在脸上。
……但是,终将会打破。
就在这个时候,小黑平静冷淡的语气也打破了这种惆怅的、深远的氛围:“所以,你一开始并不知道,是巴德造成了一夜末日喵?”
这个问题让科斯莫突然地清醒了过来。现实世界的更为残酷的景象映照在他的面前。
他听闻过许多与一夜末日有关的事情。那造成了太阳与月亮的熄灭,那也是达文波特•马库斯杀死太阳与月亮的时刻,那同样也是许许多多不可思议事件的起始点。
而艾琳说,这是巴德造成的。
……真是如此?
科斯莫不得不产生怀疑。这并不是对艾琳的怀疑,而是对于这个令人疑惑的说法的本能不安与紧张。
艾琳好像也冷静了下来,她慢慢笑了笑,说:“是的。我是后来才知道的……时间的信徒为了让时间获得更多的力量与荣耀,特地策划了这一次行动。
“他们做出了这么多规划、这么多安排,甚至特地与达文波特•马库斯进行商讨——你知道达文波特•马库斯吧?”
科斯莫点了点头。
艾琳也点了点头,然后露出了一个讽刺的笑容,这讽刺的笑容是对着巴德的,但是其中恶意并未减损一分。她说:“他们想的好好的,让太阳与月亮的光辉消逝,时间就将成为世界的统治者。
“但是,时间有没有告诉他们,命运的轨迹并不会是他们想象中那样呢?恐怕没有吧。红叶永远如此静默与置身事外。所以,到最后,一切都失控了。
“说起来,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来到托雅镇吗?”
科斯莫迟疑了一下,然后说:“为了杀死一个人?”
这是艾琳自己的说法。
“是的。”艾琳神态自若地说,“并且我成功了。那么,这个人是谁?”
在这种笃定科斯莫一定知晓的语气之中,科斯莫的心也慢慢地沉了下来。
他默然片刻,然后低声说:“巴德。”
“是的,我为了杀死巴德而来。当然,在我——应该说,在凯瑟琳刚刚抵达托雅镇的时候,她并不知道,巴德就是她要杀死的人。
“一夜末日造成了我父母的死亡。当然,那不是直接原因,而是……在那个时候,太阳与月亮熄灭,许多恶神相继肆虐,彼时我刚刚出生……那大概是,六七十年前的事情。
“我的父母被某个恶神杀死。他们是一场屠杀的死亡数字之中的两个。平平常常、普普通通。在我年轻的时候,我也从来不知道这事儿。
“后来……后来,我在翻阅旧报纸的时候,无意中在某个死亡名单上,看到了我父母的名字。于是我知道了,那就是……那就是,我出生的秘密。
“我之所以没死,是因为我父母是那个恶神最后杀死的两个人。祂吃饱了,所以放过了我。我自知无法屠神,也无法去憎恨熄灭的太阳与月亮……于是,我想要知道,太阳与月亮为什么会熄灭。
“我想知道,一夜末日,为什么会发生。”
说到最后,艾琳的声音也有些许的颤抖。那是始终隐藏在她的灵魂之中的,深切而酝酿一生的恨意。
艾琳稍微闭了闭眼睛,让自己冷静下来,然后才继续说:“在调查过程中,我听闻了托雅的存在。我那时候无法调查出一夜末日的真相,走投无路,就打算来托雅试试。
“我来到托雅的时候,这里还是由「法律」统治与管理的。「法律」是一位相当严苛的神明,祂的律令也让托雅镇的氛围远比此时冷酷与严肃。
“那时候,托雅镇就像是一个监狱,囚禁了那些神明,也囚禁了我这样的外来者。说真的,现在的托雅的氛围,实在是好多了。
“不管怎么说,那种氛围也让我的调查举步维艰。我首先得保证自己活下去,才能再来说什么调查。
“就是在那个时候,我结识了巴德。一开始,我并没有意识到巴德是时间的信徒,在当时的我看来,他只是一个普通的钟表店老板。
“……「法律」统治着所有镇民,也包括他,或许大家都已经苦不堪言了吧。不管那是否是错觉,总之,我们相爱了。
“那爱情之火真是旺盛又炽烈啊,几乎让我忘了,我是为了复仇,才来到托雅的。事实上,我也的确是完全忘记了。
“随后就是,三十年前的事情。”
提及三十年前,艾琳短暂地沉默了一会儿。窗外,天色已经完全漆黑,风声凛冽,好似又回到了冬日之时,那浸透脊背的寒冷又一次随着雪花降临。
“「法律」的统治引来了托雅镇民的不满。我很难说清那个时候究竟发生了什么,毕竟我始终是个外来者。但是,杂货铺出事了。然后是「法律」的陨落,然后是红叶选民的出现。
“然后,巴德向我求婚了。当时的我并不知道,他为什么会选择在那个时候做出这个决定。不过,现在的我却明白了。
“红叶统治了托雅,因此,红叶的信徒也面临着一个选择。他们是要一同成为统治者,成为红叶永恒的信徒,还是,背弃红叶,成为一个平庸的镇民,在托雅镇里消磨生命的最后时光。
“巴德选择了后者。 “为什么呢?我也不知道……后来,我想,他知道我的来意吗?知道我的目的吗?他曾经是时间的信徒,曾经在那不算时间的日子里凝固了自己的生命。
“后来,他的时间又流动了起来,但是,终有一天……终有一天……”
终有一天,他将被这个名为凯瑟琳的女人杀死。或许在最初,他就已经望见了最终。
即便如此,他还是死心塌地地爱上了这个终将杀死他的女人。
这是爱情吗?又或者,巴德只是单纯厌倦了那与时间为伴的日子呢?
科斯莫心想,这个故事,无论是巴德的说法还是艾琳的说法,他都已经听闻了。但是,那都无法给出一个解答,或者说,给出一个「结果」。
因为,这或许注定是没有结果的命运。
巴德明白的时候,凯瑟琳没有明白;艾琳明白的时候,巴德和凯瑟琳都已经死了。
这一抹独留于托雅的暗影,又有什么资格来谈论命运呢?她只是这命运残留的最后一缕余音罢了。
尽管如此……尽管如此……
科斯莫突然说:“我想起来一件事情,艾琳女士。”
“什么?”
“我应该将巴德的记忆,交给你。”
他抬起眼睛,望见那一双惊愕的、残留悲伤的眼睛。
第67章 信号
艾琳拿走了巴德关于凯瑟琳的记忆。
她是坐在科斯莫的面前, 静静地将巴德的那封信听完了,然后才望向那瓶记忆的。她沉默了一段时间,然后低声说:“笨蛋。”
她只是骂了这么一声, 表情与目光却没有丝毫的变化。她几乎如同往常一般,十分正常地、优雅地与科斯莫告别。
在她的身影楼道走廊的黑暗淹没之前, 科斯莫忍不住问:“您会让安德烈帮忙吗?”
“什么?”
“我是说……再创造一个影子生物。”
“你有些异想天开了,年轻人。”艾琳说, “我不可能得到巴德的影子, 我也不会让巴德的记忆在其他的影子身上复活。况且, 那只是「制造」,而不是「创造」。”
“可是……”
科斯莫停顿在那儿, 自己也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在这个时候,围观的大橘用那种天真的、大大咧咧的语气说:“即便是制造出一个假象喵, 也可以稍微安慰自己一下吧?我感觉你很伤心喵。”
艾琳的身体颤抖了一下。也或许,只是光影的变化让科斯莫出现了错觉。
“不。”最终艾琳也只是低声这么说, 然后离开了。
科斯莫怔在那儿, 然后叹了一口气。
大橘歪了歪头, 问:“人类都是这样的喵?口不对心。”
“喵……是的吧。”花花犹豫地说。
“懦弱的人类喵。”小黑不屑地说。
科斯莫挺想反驳猫猫们的说法,但是他又想,猫与人不可相提并论。或许,单纯的世界有单纯的快乐,复杂的世界有复杂的悲哀。
猫会嘲笑人的口不对心, 人会嘲笑猫的思维简单。
最后,科斯莫也没能说出什么话来。
他简单收拾了一下自己早已冷掉的晚餐, 心想, 要是托雅镇真的充满了巴德与凯瑟琳这样的故事, 那么他还真是很难一直待在那儿。
那一定会让他也变得阴郁颓丧的。
……虽然科斯莫•兰赫尔的面容本就显得阴郁。不过那是原来的那个科斯莫的问题。
这一天晚上, 科斯莫难得做了个梦。
他梦见一片绚丽的、五彩斑斓的碎片,像是被打碎的镜子,每一枚镜子的碎片都倒映出一些零碎散乱的画面。有的是飘飞的红叶、有的是扭曲的影子、有的是一片黑暗、有的是云絮般的记忆。
还有更多更多,与托雅镇有关的画面。不知不觉,他已经收集了如此之多。
第二日醒来之后,他凝视着镜中的自己。
关于巴德与凯瑟琳的故事已经告一段落,那些郁积的情绪也因为一晚上杂乱无章的梦境,而被冲淡了不少。
今天莫尔给他放了个假。莫尔说他或许需要这样一天的假期,来整理一下自己的心情——毕竟是刚刚被莫尔揭穿了异世界来客的身份。
此时,当科斯莫望见镜中的「科斯莫•兰赫尔」的时候,他又一次想到了莫尔的话。
莫尔说,杰弗里•格拉斯是因为注意到了科斯莫•兰赫尔身上的问题,所以才会发现托雅的秘密,然后被吓死了。
……这意味着,科斯莫•兰赫尔是杰弗里•格拉斯死亡的罪魁祸首。
科斯莫还不至于因此就怪罪自己,但是,他左看右看,实在是看不出来,自己身上有什么足以揭示托雅的真相的线索。
……他应该代入到杰弗里的立场上去思考这个问题。科斯莫心想。
他简单洗漱了一下,然后去阳台上找到了正在晒太阳的小黑。它黑色的皮毛被太阳晒得暖烘烘、亮油油,让科斯莫忍不住伸手摸了一下。
小黑用后腿轻轻踢了他一脚,不过大概是晒太阳很舒服,所以就没用力。
科斯莫仗着小黑心情好,就捏了捏小黑软绵绵的原始袋,然后满足地收回了手。
小黑瞥了他一眼,懒得理他,就继续趴在那儿晒太阳。
“好吧,小黑,是为了正事才来找你的。”科斯莫一本正经地说。
“口不对心的人类喵。”小黑说。
科斯莫干笑一声,然后说:“总之就是……你觉得我怎么样?呃,也不是我,我是说,「科斯莫•兰赫尔」。”
在科斯莫与小黑交流的时候,大橘和花花也已经跑了过来。阳台上太阳很好,所以它们大概是过来晒太阳的,但是当听见科斯莫的问题,它们就忍不住看了科斯莫一眼。
“有什么问题吗?”科斯莫后知后觉地察觉到那种微妙的氛围。
他只是想知道,从第三方视角来说,“他”是个什么样的情况。
“大概就是……微妙的不协调感喵。”小黑慢吞吞地说。
“不协调感?”科斯莫疑惑地反问。
随后,他若有所思起来。
科斯莫•兰赫尔拥有着英俊但阴郁、年轻却颓丧的面容。这种表现深受他过往经历的影响,毕竟,几年之前,他家中出事,他选择散尽家财进行调查,却一无所获。
某种意义上,他抱着绝望的、几乎求死的心态来到托雅镇,又因为那种本能的求生欲,而只敢谨小慎微地生活着。他的死亡是必然的,因为他从未明白,托雅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但是,异乡而来的「沈栖」,却不是这样的性格。
他有一种天然的好奇心,以及温吞的、略微迟钝的善意。他是那种出生在普通家庭、养着普通宠物、做着普通工作,然后被这一切都打磨得太过于「普通」的男人。
他在科斯莫•兰赫尔的身体里,格格不入。
他能够在托雅镇生活下去,很大程度上,要归功于他的三只猫猫,以及杂货铺老板莫尔的另眼相看。
……否则的话,他或许早已经被影子商人、被红叶、被《镜记》杀死。无论哪一个,都能将他杀死,至少在科斯莫看来是这样。
“所以,那位侦探先生,发现了我的异常?”科斯莫喃喃说。
这不是不可能的事情,即便他们只见了一面。
在杰弗里•格拉斯的笔记上,他已经很明确地记录了「托雅只有鸽子这一种动物」的事情。但是,他来找科斯莫的时候,科斯莫身边却有三只猫。
这是第一眼就能让杰弗里警惕起来的事情,他也的确是因此而一瞬间改变了对待科斯莫的态度。而彼时,科斯莫还没有这个自知之明,还没有敏锐到这个地步。
他是后来才意识到,自己身边跟着的这三只猫,似乎会让他在托雅镇上无比显眼。
当他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杰弗里•格拉斯早已经死了。
所以,他也根本没有想到,如果杰弗里•格拉斯发觉了他的异常,会怎么样。
况且,当时科斯莫对待杰弗里的态度也过于友好、过于置身事外了。如果科斯莫•兰赫尔真的是一位莽撞又冲动的侦探,那么杰弗里的出现应该会让他十分愤怒。
那位有钱的雇主先生隐瞒了杰弗里的存在,故意让他来托雅送死。
难道“科斯莫•兰赫尔”不应该为此事感到愤怒,甚至于迁怒于另外一位侦探吗?
这是人之常情。
可是,当时新来的科斯莫•兰赫尔,对于自己的身份还毫无代入感。他只是以一种置身事外的、与己无关的心思,想着、评价着,原来的那个科斯莫•兰赫尔的确相当莽撞。
他甚至还从善如流地接受了杰弗里的调查笔记。
这符合原来那个科斯莫•兰赫尔「喜欢单打独斗」的性格吗?他甚至没有在外界调查过托雅,就已经来到了托雅,现在却愿意了解杰弗里曾经的调查了?
对于杰弗里•格拉斯这样习惯于准备充分、同时也远比科斯莫更加合格的老侦探来说,他会认为科斯莫•兰赫尔是一个偏向于实践派的年轻侦探,冲动、直率、不计后果,但也有可能以力破巧。
因此,新来的这个科斯莫•兰赫尔的表现,完完全全是一眼就能让他发现异样的情况。
杰弗里当然知道,托雅可能隐藏着什么不可思议的秘密。
因此,他或许就会怀疑,在科斯莫•兰赫尔来到托雅之后,他会不会已经出事(这甚至本来就在他的预想之中)?会不会这个出现在他面前的「科斯莫•兰赫尔」,只是一个假象?只是一个冒牌货?
而真正的科斯莫•兰赫尔……
杰弗里选择将自己的调查笔记交给科斯莫,就像是一个麻痹敌人的借口。
任何一名侦探,其真正的调查重心、调查思路、调查方向,只有可能保存在他的头脑之中。因为,侦探最相信的东西,就是自己的头脑。
他可能在笔记本上整理如今的线索、想法、灵感,但是,他的头脑才是最关键的。
而如果他发现了科斯莫•兰赫尔的问题、如果他注意到这三只猫的出现不明不白、如果他发现托雅镇上的动物只有鸽子,那么,出现在他的大脑之中的选择,只有可能是……
“调查鸽子。”科斯莫低声说。
也就是,信使。
而这让杰弗里•格拉斯送了命。
不知道为什么,科斯莫冷不丁打了一个寒颤。
他想,杰弗里•格拉斯会选择去调查信使的力量?
可是……可是,科斯莫•兰赫尔与杰弗里•格拉斯,不就是在那位疑似是信使后人的巴兹尔•查塔姆的雇佣之下,才来到托雅的吗?
事情转了一个圈,又回到了这两名侦探本身?
那位神秘的、有钱的雇主,究竟想要做什么?
按照莫尔以及托雅镇上其他一些镇民的表现,他们似乎是认为,这两名侦探的到来意味着一个信号。可是,究竟是什么信号?
莫尔觉得,这是托雅镇将发生巨变的信号。
可是,有什么改变了?
有什么……
……等等,有什么发生了改变?
他突然忍不住吃惊了起来。
曾经他就想到过这个问题,是不是?
当那位有钱的雇主雇佣这两名侦探,来调查托雅的秘密的时候,他的预想,乃至于杰弗里•格拉斯的预想,都是科斯莫•兰赫尔成为了那颗探路石、成为了一个牺牲品。
科斯莫•兰赫尔会死,杰弗里•格拉斯会生。无论是谁,当他们发生这两人来到托雅镇的时候,他们一定会得出这个结论。
因为……因为,这两人一个莽莽撞撞、心怀死志,一个却成熟老练、谨慎细致。他们的差距多么大啊!
但是最终,却是科斯莫活了,杰弗里死了。
科斯莫•兰赫尔与杰弗里•格拉斯,他们的命运发生了改变。
而他们的命运之所以会发生改变,是因为……
是因为,「沈栖」的到来。
这才是那个信号。
一人生而一人死。改变,将带来改变。
第68章 阵营
“我怎么觉得, 让你回去休息一天,你反而还变得更加傻乎乎的了?”
莫尔的声音在科斯莫的耳边想起,一下子拉回了科斯莫飘荡的思绪。
科斯莫回过神, 干巴巴地说:“只是想到了一些问题。”
莫尔打量着他,然后叹了一口气:“我已经劝告过你了。”
“但是, 那毕竟与我息息相关。”科斯莫略微困扰地说,“况且, 杰弗里•格拉斯就是在见到我之后才死去的。”
“即便没有你, 他也可能死在红叶之日、冬日雪山, 或者随便哪个日子里。”莫尔不以为意地说,“托雅就是这样一个地方。”
科斯莫沉默了下来。他想, 的确如此。
托雅的危险无处不在,蕴藏在每一个不被注意的角落。即便是他, 现在又有多少镇民想要杀了他呢?恐怕数不胜数吧。
这种毫无来由的、毫无根据的、莫名其妙的恶意,是铺满了托雅底层世界的黑色泥淖。但是, 谁也无法否认这深渊的存在。
……但, 或许终究是因为他来自于另外一个世界, 所以,他无法理解这是怎么一回事。
莫尔曾经说「心」是恶神,但是,就他目前所知道的神明,似乎也没有什么「好神」。
红叶看起来是个无害而纯良的小姑娘, 但是却能为了避免麻烦而无动于衷地杀死自己的信徒,并且会使用时间的诅咒, 将冒犯祂的人困在永世的时间牢笼之中。
影子商人看起来是个冲动幼稚、斤斤计较的年轻人, 但是却能为了「母亲」的陨落而毫无根据地迁怒于一个国家, 取走其所有民众的影子, 让其成为夜晚与阴影的属民。
记忆商人看起来是个和蔼的、温和的中年妇人,但是却也始终保管着艾琳关于末日的记忆,而不愿意将其交出,即便那或许可以拯救许许多多的性命。
信使看起来是个机械的、帮助神明传递信息的好帮手,但是却也以蛮力改变了周围一切动物的身体,甚至玩弄了两名侦探先生的命运,使其生命成为自己传达某种信息的桥梁。
法律看起来曾经维护了托雅镇的秩序,甚至制定了一些用以保护镇民生命的律令,但是这律令却也是另外一道催命符,让镇民们不得不每个时节都面临着可怕的生命威胁。
还有,达文波特•马库斯、太阳、月亮、梦境商人……
祂们或许不是「恶」的,但也绝不是「善」的。
这就是这个世界的神明吗?
到最后,科斯莫甚至开始怀疑自己的想法了。
说到底,何必以人类的标准来要求神明呢?或许,神明原本就是与人类不同的某种生命体。
……但这种冲突是不可避免的。科斯莫心想。因为,神明与人类共同生活在这个世界。
想着想着,科斯莫又发起呆来。
莫尔略微无语地瞥了他一眼,就摇头叹了一口气。
在他看来,科斯莫完全没有必要想那么多。毕竟,这世界本来与他也没有什么关系。
他是这世界的访客,也是过客。
如果他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他是在托雅之外,那么情况可能好上许多。他可能在平凡的、普通的生活之中,逐渐融入这个世界,成为这个世界的一份子。
可是,当他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他就已经在托雅之内了,他就已经成为了托雅的外来者。
情况在这里一下子就发生了改变。因为托雅是托雅,是绝对特殊的、不可思议的地方。外来的访客来到此地,也将被囚禁于此。
有的时候,莫尔真是怀疑,科斯莫到底有没有领悟到这一点。
又或者……
有什么别的原因吗?
在这一天下班的时候,莫尔说:“明天盘点一下库存,后天我们就去山里吧。”
“好的……等等,后天?”科斯莫迟钝地意识到这句话的重心。
“是啊。托雅的真相终于要在你的面前揭下假面了,你开心吗?”莫尔用一种戏谑的、绝对不会让人觉得开心的语气,慢悠悠地说着。
科斯莫产生了些许猝不及防的感觉。
虽说他一直盼望着这件事情吧,但是,居然就是近在咫尺的「后天」,这还真是让他产生了一种不真实感。
最后,他只是说:“好的……我知道了。”
“做好心理准备。”莫尔突然提醒了他一句,“我知道你心中会有许多的猜测,或许其中也有猜对的地方,但是,那并非全貌。
“托雅的本质、托雅的用途,这的确是问题,并且是最核心的问题。可是,这怎么会成为一个问题,以及,托雅的现状,才是更加令我们头疼的事情。”
科斯莫点了点头,他也知道莫尔的意思。
不过,他又想,说到底,不还有另外一个问题存在吗?
也就是,莫尔为什么会愿意将这些事情告诉他?
莫尔说这是对待异世界访客的礼貌,但是,科斯莫可不相信,莫尔的礼貌就是将所有真相和盘托出……这未免有点夸张了。
即便莫尔说着什么,科斯莫•兰赫尔就是信使的信号,但是,科斯莫自己并不觉得他的到来,会给托雅带来什么改变——或许他的确改变了科斯莫•兰赫尔的命运,但是,这只是改变了这个名字的命运。
本质上,那个名为科斯莫•兰赫尔的人类已经死了。新生的,只是一个借用躯壳的异乡人而已。
这么一想,科斯莫的心情就更加沉闷了。
他略微闷闷不乐地去了吉奥克餐厅吃饭。或许是为了缓和自己的心情,他选择了堂食。往常他会打包带回家,但是现在他却不太想一个人吃饭了。
餐厅里依旧十分热闹,塞勒斯先生反倒是将这家餐厅的生意,经营得蒸蒸日上。
科斯莫甚至没能第一时间找到空座位,不过这时候,有人朝着他招了招手,他就走了过去。
“艾尔,谢谢你了,我还在想坐在哪儿呢。”科斯莫说。
艾尔警员时常也会到吉奥克餐厅吃饭,要是遇到科斯莫的时候,就会和他一起拼个桌。
艾尔露出了一个相对温和的微笑。在那张严肃正经的面孔之上,这种笑容已经足够真诚了。
科斯莫的情绪不太好,艾尔也看出来了。他也没有失礼地询问,毕竟在托雅镇生活的人们,总有各种各样的烦恼——要是没有的话,可能也不会来到托雅了。
他们沉闷地吃着饭,到最后,科斯莫也忍受不了这种气氛了。
他就问:“最近托雅镇有什么新鲜事儿吗?”
警员们在这方面总是消息灵通的。
艾尔想了想,就说:“我们还在处理雪山的后续事宜。有一些镇民借着雪山的事情,对另外一些镇民实行谋杀,我们正在调查。”
这让科斯莫吃了一惊,他连忙问:“还有这种事?”
“当然,托雅的有仇报仇、有怨报怨,总是会相当直白和惨烈。”艾尔说。
这个说法让科斯莫一怔。
艾尔瞧着科斯莫,迟疑了一下,然后说:“我感觉您的心情不是很好。或许可以去山里或者河边转转。即便无法离开托雅,欣赏一下自然风光也是挺不错的。”
“谢谢你的好意。”科斯莫苦笑起来。他能说,就是因为莫尔的郊游计划,他才能心烦意乱的吗?
不过,艾尔这么一说,科斯莫也选择不再折磨自己的大脑。
他迟疑了一下,就问:“艾尔,你对信使有什么了解吗?”
他们之前其实已经探讨过这个话题,在意识到那位神秘的雇主先生,很有可能就是信使的后人的时刻。
艾尔对于信使的了解,基本也局限于人类成神、传递信息、会将生命变成传递信息的「鸽子」这三点。
于是,科斯莫又格外补充了一句:“我的意思是,信使也是托雅镇的镇民吗?”
这个问题让艾尔愣了一下。
他摇了摇头:“不,不是。”随后他迟疑了一下,又低声说,“信使是人类的神明。”
科斯莫有点没明白艾尔的意思。
“并不是所有的神明都会出现在托雅。”艾尔以一种尽可能委婉的语气说,“而信使就是……中立的。”
并不是所有神明……
科斯莫突然怔了一下。
他想到了影子商人。
安德烈•米尔,这个年轻的、新诞生的家伙,继承了月亮的力量,本可以被称为神明。但是,他却被囚困在人类的观念之中,反而不认为自己是神明。
安德烈就可以在托雅往来自如。
科斯莫曾经对这个问题十分好奇,但是也没找到过机会询问安德烈。最近一次与安德烈对话的时候,安德烈又突然说要放弃成神,让科斯莫完全忘了这个问题。
……但是,人类的神明就不会出现在托雅?
不知道为什么,这个说法让科斯莫的心中泛起了更深一层的寒意。那是一种不太对劲的、直觉正在疯狂呐喊的感觉。
他知道这个说法之中,一定有什么东西十分重要、十分不对劲、十分反直觉。
什么叫「人类的神明」?
不可能是人类信仰的神明,因为,受到人类信仰的红叶,不也在托雅吗?
那就是……人类,认可的,神明?
所以,被困在「商人原则」之中的安德烈•米尔,就可以来去自如?
……这就是他一直以来想知道的,托雅的底层「规则」?
不被人类认可的神明,就会出现在托雅?
因为信使是人类成神,所以祂就是人类的神明、不会成为托雅的镇民;而其他那些神明,就不是「人类的神明」,而是「神明」的神明,所以,祂们就会出现在托雅?
这无数的反问句几乎将科斯莫的大脑淹没了。但是,与此同时,另外一条信息则越发鲜明了起来。
这显然是两个阵营了。科斯莫心想。而这冲突可能比他之前想象得,还要剧烈与血腥——惨烈又直白,有仇报仇、有怨报怨。
正因为这是两个阵营,所以莫尔才会说,达文波特•马库斯背叛了「我们」。
明明托雅是达文波特•马库斯的神国,但是,这里却成为了……
那个名词已经明确地出现在科斯莫的脑海之中了。但是他却不敢将其明确地表达出来,好像一旦确认、一旦讲明,一切就会天翻地覆、一切都会发生改变。
这看似平静的、美丽的、孤独的小镇……这热闹的、人声鼎沸的、充满了美食气味的餐厅……这一切都是假的——如果,如果那个想法得到确认的话。
……托雅的用途,他已经有了猜想。而托雅的本质,他早已经听莫尔说过,是那所谓的「真实国度」。
但是……
莫尔是对的。科斯莫突然明确地意识到。
问题不是这本质、这用途,而是这本质和这用途背后的,其成因和其现状。
为什么托雅会是托雅?
还有,为什么达文波特•马库斯背叛了神的阵营?
第69章 边界
被种种谜团淹没的科斯莫, 当天晚上没有睡好,第二天也心不在焉。
莫尔大概是看出来这一点,所以也懒得和他多说什么了, 只是交代他明天上午不必来杂货铺,直接在镇子南面等他。
科斯莫点了点头, 然后问:“我可以带上我的猫吗?”
“随便你。”莫尔无所谓地说。
科斯莫就决定带上,不管怎么说, 这能让他更有安全感一点。
……虽然说, 他其实有点怀疑, 或许他的猫猫们比他了解更多信息。
第二天,科斯莫起了个大早。他无意中瞥了一眼自己的笔记本, 突然发现,今天是他来到托雅镇第一百天。
三个多月的时间。而恰巧就在今天, 他将了解托雅的真相。
真要说的话,这并不算太过于漫长的时间, 托雅的时间变化似乎也显得十分快速。可是, 他的生活好像被搅和进了一个巨大的漩涡, 时间、空间、距离、分别,一切都好像失去了意义。
唯独那个最为核心的、关于托雅的秘密,越来越明显、越来越真实。
……这算是好事吗?还是无可辩驳的坏事吗?他无法确定。他唯一确定的是,如果他在此刻退缩,那么他将懊悔终生。
真相就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了。
而他想到那个莽莽撞撞来到托雅镇、然后因为红叶信徒的阴谋而送了命的, 原来的那个科斯莫•兰赫尔,心中就不由得更加感叹。
最后, 他在初春仍旧寒冷的清晨空气之中, 与自己的三只猫猫一起去到了镇子的南面。
镇子的东面和南面都被群山包围, 那挡住了托雅镇与外界的交流渠道。不过, 绝大部分的外来者,也是穿过群山之处,最终抵达托雅的。
在山的另外一边,有村镇与火车站。那是人类最容易抵达托雅的办法。
至于从北面渡河而来,科斯莫却是从未听说过这种方法。群山之处还算是正常山脉,但是那条河……却总给人一种异样感。
群山之处像是一道屏障、一堵城墙,至少可以通过攀爬的方式来越过这个障碍。但是,那条河却更像是冰冷的无底深渊。
很少有人知道那条河的对岸是什么情况,仿佛那是一个不存在的地方。托雅镇的最北面荒凉而冷清,如同那条河已经将所有靠近的生灵全部卷入。
相比之下,镇子南面靠近群山之处的交界处,则更加生机盎然一点。
如今是春日,万物复苏,群山也变得青翠不少。尽管这里没有任何动物,安静得如同死亡,可是,至少这绿色还是相当让人类的眼睛感到舒服。
科斯莫与他的三只猫抵达的时候,莫尔已经站在那儿等待了。
科斯莫吃了一惊。他已经来得够早了,如今太阳也才升起不久。但是,莫尔却好似已经站在这儿不知道多久。他的目光静静地凝视着远处群山。
他好像注意到了科斯莫的到来,但并未转身,只是问:“吃过早饭了吗?”
相当日常的一句问话。
“吃过了。”
有那么一瞬间,科斯莫真以为他们是去山里春游的。但是,莫尔的下一句话,就让科斯莫意识到,事情从来不可能这么简单。
莫尔问:“科斯莫•兰赫尔,就是从这里进入托雅的吗?”
科斯莫怔了一下,他回忆了一下,然后确定地点了点头:“是的。山对面有火车站。我……他,他是坐火车抵达对面的那个镇子,然后穿了群山,最后抵达托雅的。
“这也是外界最广为人知的一条路线。”
人称的变化,意味着科斯莫不再掩饰自己异世界来客的身份。不过,这也只是因为莫尔知道他的身份。
但是,这也在无形之中,将他与这个世界分割开来。
莫尔注意到了这个细节,不过他并没有提醒科斯莫。对于他来说,无论科斯莫将不将这个世界当做他的「家」,那都无所谓——反正与他无关,毕竟他是托雅的住民。
因此,莫尔只是饶有兴致地问:“广为人知?”
“在一些神秘学领域,似乎很多人都知道托雅的存在。”科斯莫解释说,“兰赫尔家族的一些旧识,就知道前往托雅的这条路线。所以,当他知道之后,他就兴冲冲上路了。”
这或许也是双重意义上的「上路」。科斯莫•兰赫尔终究不明不白地死在那个初秋之夜。
莫尔嗤笑一声,说:“或许他只是中了红叶信徒们的圈套。”
科斯莫无法反驳这一点。
红叶信徒为了唤醒红叶,打算引入外部力量来对付托雅。他们当然会尽可能让人们能够来到托雅,为此不惜在托雅的附近打开一扇暗门。
科斯莫的目光也望向了群山之处,他略微迷茫地问:“如今,这里已经不能通行了吗?”
“是啊。”莫尔感叹说,“如今,托雅就真的是一个……”
他没有将剩下那半句话说出来。但是科斯莫却隐约能感受到,莫尔究竟想说什么。
“你们不是要去爬山喵?”大橘歪了歪头,疑惑地望着他们。
今天早上出门的时候,科斯莫是用爬山的事情来诱惑猫猫们跟自己一起出门,毕竟它们长时间闷在一个空荡荡的小镇子里,也感到十分烦闷。
莫尔一笑,便说:“走吧。或许,你可以亲眼去看看。”
“什么?”
“群山之处。”莫尔言简意赅地说,“那并不仅仅是一座山脉。”
随后,莫尔就不再说话,而是带着科斯莫往某个地点。他显然目标明确,一路上从未改变过方向。
三只猫一开始还算矜持,但是很快,它们就被野外的植物迷花了眼,撒欢地在山林里玩耍了。科斯莫稍微有点担心这里的安全问题。
“不用担心,这里很安全。”莫尔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整个托雅,没有比这里更安全的地方了。这里只是一堵墙。”
哪怕撞得头破血流,只要自己不固执地疯狂冲撞,那也不可能有生命危险。
科斯莫就点了点头,但那无法抑制他心中的不安。或者说,正因为莫尔如此说,他才会感到不安。群山之中的寂静与沉默,仿佛穿梭在他的骨头缝里,带来一阵阵轻微的痒意与紧张。
上午十点,他们抵达了目的地。
那是山顶的一片空地,如果他们回过身,那就可以尽览托雅的风光。不得不承认,托雅的确是个漂亮的小镇子,精致秀美、排布整齐。这地方就像是一个完美的春日野炊地点。
……但是,科斯莫还是忍不住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他没有望见那美丽的镇子、没有望见那郁郁葱葱的群山、没有望见更远处湍急深沉的河水。他只是望见一片空白。
在山的另外一边,在与托雅镇对着的那一面,他望见一片空白。
这就好像是一枚镜子。你照着镜子,可是镜中却空无一物,只有那纯粹的、镜面的透明。
如果用力地、凝神地去看,那么他也会望见一些模模糊糊的画面、一些零散的莫名其妙的色块。那并不能让人知晓对面发生着什么。
……那像是一道帷幕。
那帷幕遮蔽了对面的一切,是将托雅与这人世间划分出来的天堑。
长时间盯着这画面,科斯莫忍不住感到这一整个世界都变得虚无了,是一片空白之中的恐惧与绝望。他又回过身,望向托雅镇。
“现在觉得这镇子还算不错吧?”莫尔以一种戏谑的语调说着,那是他惯常的语气,但是这个时候却让科斯莫感到些许的不安。
“这是什么?”
“这是边界。”莫尔说,“托雅就是托雅。或许我将这话重复过无数遍,但是你还是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托雅是一个独立的、袖珍的空间。
“托雅不是广阔无垠的宇宙、不是热闹喧哗的星球。这里是一座孤岛、一只木船。托雅存在于宇宙的每一个角落,偶尔栖息或者停留在某个地点,变成人们能够理解的产物,比如这座镇子。
“你可以将托雅当做是一个步伐不停的旅者,而我们都不过是生活在托雅身上的寄生虫。托雅宽容地包容了我们,同时也十分仁慈地为我们的生活提供帮助。
“托雅的历史漫长而无法考究。在这个星球的人类的已知历史之中,他们认为托雅是达文波特•马库斯的神国,但是,也或许,托雅与星之神明的关系是相反的。
“这是那些被遗忘的、早已经失落的历史。现如今,托雅也不再是原来的托雅了。事情发生了变化,而这种变化总有一天会到来,无非是结果问题。
“但不管怎么说,这就是托雅。这就是真实国度、无信之地——托雅。”
真实国度、无信之地。
这是科斯莫第一次听闻无信之地这个说法。但是他几乎立刻就明白了莫尔的意思——无信之地,没有信仰的地方。
为什么?因为这里生活的都是神明?
但这里明明就存在着红叶信徒……
……不,红叶信徒已经死去了。为了对抗托雅,而被红叶杀死。
这样一来,托雅就是货真价实的无信之地了。或许,「无信之地」的真正含义是,信仰无法在此地存活,只有自取灭亡的一条道路。
“而这里,这堵空白与虚无的墙,就是托雅的边界。托雅是一小块地方,像是一块变化无穷的橡皮泥,像是一个容纳着斑斓云彩的玻璃罩。因此,终究有边界。边界之外是一片虚无。”
科斯莫疑惑地问:“那么,红叶信徒是怎么能让人进来的?”
“一方面,这里本来就会让一些「东西」进来,另外一方面……想想尤斯塔斯•洛弗与杂货铺的库房?”
科斯莫恍然。
红叶信徒掌握着时间的力量。无论是什么时候,托雅至少在某一刻是与外界发生着关联的。甚至于,这种关联就发生在红叶信徒自己的身上。
他们可以利用这种时间回溯的力量,将托雅的状态维持在开门的那一刻。哪怕只是一瞬间,就能够让外来者进入了。
“现在镇上的那些外来者,都是被红叶信徒放进来的?”
“当然不是。”莫尔耸了耸肩,“还有许许多多种可能。你只要记住,但凡与这世界发生关联的东西,它总会留下一些痕迹,而这就是可以利用的地方。这似乎是某些侦探的论调?”
科斯莫还的确听说过这个说法,不过那是用来调查凶案的。
……托雅算是一个凶案吗?或许也是吧,这里发生着死亡、悲剧与血案。
就在这个时候,莫尔提醒他说:“我们有点跑题了。”
“呃……对。所以……”
“所以,托雅究竟是用来做什么的?”莫尔自顾自笑了,但那当然不是什么愉快的笑,那是混杂着自嘲、坦率、复杂而沉郁的笑容。
他说:“你是人类……至少表面上是,对吧?”
“是。”
“所以,人类世界对待罪人是怎么样的?”
这个问题让科斯莫的心突然咯噔一下。
他小心翼翼地说:“调查、取证、审判、刑罚……”
“那么,如果神做错了事情呢?”
科斯莫微怔。
莫尔的语气很淡,听不出任何的情绪。他像是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而事实上,这与他息息相关。
“这是一个人类可以审判神明、人类可以囚禁神明、人类可以流放神明的年代。”
科斯莫感到了一丝惊讶,但是与此同时,他的心中也出现了一缕尘埃落定的叹息。种种与托雅相关的线索和画面一泻而出,几乎让他感受到一种窒息般的沉重。
原来真的如同他猜想的那样……
“托雅,就是神明的流放地。”
第70章 来历
“不是监狱?”
“不是监狱。”莫尔否定了科斯莫最初的猜想, “人类何苦要囚禁神明?他们还得考虑神明的刑期、如何不让神明越狱、如何保证神明愿意服刑……这当然没有任何意义,还徒增烦恼。
“所以,他们只需要将那些不再被需要的、或者犯下了重罪的神明, 流放到一个不可能再打扰他们的地方,就已经足够了。”
科斯莫说不清自己现在是什么感觉。他感到长久的语塞、沉默与焦躁, 他想问很多问题,但是又不知道从何问起。
他感到大脑有一种轻微的发胀, 他知道那不仅仅是因为他的猜想得到了确认, 也同样是因为……
……为什么莫尔能这么平静?
他以某种事不关己的语气诉说着真相。可是, 他难道不是被囚禁在这里的神明吗?
“为什么,为什么是托雅?”科斯莫最后问出了一个不那么尖利的问题, “而且,达文波特•马库斯……”
莫尔依旧语气淡淡地说:“达文波特•马库斯背叛了我们。倒不如说, 在众多神明之中,祂首先倒向了人类。
“托雅与祂有着非常深刻的关联, 某种意义上, 曾经的托雅是在宇宙之中流浪的一艘小船, 而达文波特•马库斯成为了这艘船的船长。
“没有什么太过于深刻的所属权关系,至少不像是人类所想象中的那样。 “托雅的确可以说是达文波特•马库斯的神国,但是托雅也可以成为其他神明的神国,因为这里是一个独立的场所,而并不是依附达文波特•马库斯而来的。
“话题好像又走偏了。 “你可能会好奇, 为什么达文波特•马库斯要背叛其他神明,他难道就不怕自己也成为流放的神明之一吗。
“事实上, 祂的确并不会担忧。 “第一是因为, 祂是人类的神明, 人类不会选择流放祂, 特别是在祂已经站在人类的阵营,并且杀死太阳与月亮之后。
“第二是因为,祂如今已经陷入了亘古的沉睡,至少肉眼可见的将来,祂不会醒来,祂比红叶还要难以吵醒。所以,也可以说,祂已经陨落了。
“当时的祂就已经知晓了自己的命运,因此,祂当然不会有所顾虑,只是在两个阵营之中挑选一个而已。祂选中了人类,或许,也是为了避免自己的沉睡。
“不过,祂赢了也输了。祂的阵营的确赢了,神明都被流放了;但是,祂自己却失败了,祂的确没被流放,但仍旧陷入了沉眠,永生永世都只能沉浸在那冷汗淋漓的黑色噩梦之中。”
显然,莫尔对于达文波特•马库斯也抱有某种深刻的、复杂的情绪。那可能是怨恨、可能是责怪、可能是抱怨。但是,无论如何,时间已经无法倒流了。
连红叶都曾经陷入沉睡,意图望见自己在时间尽头的死亡。那就意味着,神明被流放的事情,已经无法改变了。
科斯莫略微发怔地望着托雅边界的一片空白。那片刻功夫,他感到自己的大脑也的确是一片空白。
“但是,为什么?”科斯莫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问,冷静理智得让他都觉得陌生,“为什么达文波特•马库斯认为,选择人类就可以避免祂的沉睡?”
莫尔笑了一声,这时候倒露出了些许松快的表情。或许是因为这问题关系到达文波特•马库斯的本质,所以他甚至显得轻松了。
“你知道这位星之神明,究竟是什么吗?”
科斯莫迷惑地思考了一阵,然后试探性地给出了一个答案:“星星?”他顿了顿,又补充说,“以太阳和月亮为眼睛的怪物?”
莫尔曾经跟他提及过与星星、眼睛有关的神话传说。在这个切实存在着神秘力量的世界,古时候的人类与其他生物,都认为天上的星星是一只只贪婪的眼睛,意图吞食他们。
这是一种原始的恐惧,印刻在生物的血脉之中。
“好吧,这也不能说错。”尽管莫尔这么说,但他还是摇了摇头,这说明这种说法不够准确。
科斯莫只能冥思苦想。
“你来自一个怎样的世界?”莫尔突然问,“你的世界,前往过宇宙吗?”
“呃……算是吧?”科斯莫说。虽然他觉得自己的故乡对于宇宙的探索,还不够遥远与深刻,但是他的确见证过飞船飞入太空的历史时刻。
“所以,你知道宇宙的模样。”莫尔确定地说,“那无穷无尽的星星,是切实存在的。人类自己就生活在一颗星球之上。
“太阳和月亮是天然存在的,人们一抬头就能望见,是天生神。 “但是,达文波特•马库斯却不是。人们将太阳和月亮看作是一对眼睛,认为这对眼睛属于距离他们最近、最强大也最凶悍的怪物。这是基于人类的观念的派生物。
“当然,达文波特•马库斯的确存在、也的确是十分强大的神明,并且被公认为星之神明。你应该也清楚,「被公认」就是人类定义中的神明的概念。
“那么,这个问题就变成了——星之神明,是概念神吗?”
莫尔和科斯莫讲过神明的区别,总体来说,分为天生神和后来神两种。
天生神诸如太阳、月亮、时间。这是天然存在,自其诞生起,就是神明的情况。
后来神诸如法律、“心”、影子商人、记忆商人等等,这是依附于某种概念与特殊存在(比如心依附于「生物」)而后生、或者继承了某种力量的,并非天生就是神明的情况。
概念神即是后来神。
按照莫尔的说法,达文波特•马库斯不可能是天生神,毕竟每一颗星星都天然存在的天生神,祂不可能取代其中任何之一。
同理,在后来神之中,达文波特•马库斯也不可能继承其他神明的力量,毕竟整体来说,祂的强大几乎是毋庸置疑的。
所以,达文波特•马库斯就更有可能是概念神了。
但是……星之神明?概念神?
星星们既然切实存在、太阳与月亮既然就是天生神,祂们怎么可能乐意有一个莫名其妙的、象征了总体意义上的星星的神明,凌驾于祂们之上?
在人类的神话之中,这位神明甚至以日月为眼。这种说法对于天生神来说一定是相当冒犯的。
……这样一来,这个想法似乎就进入了死胡同里。
科斯莫冥思苦想片刻,然后提出了一个猜测:“达文波特•马库斯所依附的概念,是不是不为人知?”
这是他能想到的,唯一的解释。
也就是,达文波特•马库斯的出身,并非他之前所想的直接的星星指向,而是与星星相关的别的什么。
或许,也正是借由此,在漫长的历史发展过程之中,达文波特•马库斯才慢慢将自己变成众人所公认的「星之神明」?
……尽管,这一切都已经是往事了。
曾经日月或许与星之神明水火不容,可如今,日月陨落、星辰沉睡。这不过是过往的历史、是在历史夹缝中为他们所见的吉光片羽。
科斯莫的说法让莫尔赞许地点了点头。
“达文波特•马库斯象征了一种共通的情绪、一种相似的情况。这正是祂的概念生发之地,也是祂的概念终止之地。祂局限于此,即便后来成为了星之神明,祂也依旧受限。”
莫尔的说法让人觉得云里雾里,但科斯莫还是努力地理解着。
“祂的诞生的确与星星有关,并且,我实际上已经提醒了你。”莫尔以一种看乐子的语气慢悠悠地说,“猜猜看?”
……不管达文波特•马库斯的本质是什么,科斯莫觉得自己算是看透了莫尔的本质。
他暗自腹诽两句,然后思考了起来。
达文波特•马库斯是某种概念,而祂又选择了人类阵营,这意味着人类可能与祂的本质息息相关。人类、星空、情绪……
……这地方的人类的世界观是什么来着?
他们认为,天上的星星是要吃人的怪物的眼睛……
科斯莫慢慢露出了惊讶的表情,他喃喃说:“恐惧?”
莫尔微笑起来。
“在最初,这个世界一切生物对于星空的恐惧,凝聚成为了达文波特•马库斯。”莫尔说,“而人类作为生物中最为庞大、最为智慧的一类,提供了最坚实的力量支柱。
“在神秘学最为兴旺、人类最为恐惧那些掌控着异常力量的神明的时候,达文波特•马库斯也就越强。这成就了祂不朽的名望。
“但是,当神明犯下的罪恶已经罄竹难书、这世界的智慧生物再也无法容忍神明的为所欲为的时刻……当他们决定审判神明的时刻,他们的恐惧就消失了。
“所以,在人类战胜对于神明的恐惧的时刻,达文波特•马库斯将会感到恐惧。祂将会消亡、将会死去、将会成为历史中的一座无用雕塑。
“而可笑的是,祂对于自身消亡的恐惧,也成为了祂存在的些许力量来源,让祂能够苟延残喘、让祂能够沉眠而非直接死去。
“或许,在未来的某一刻,在掌控这颗星球的主体族群再一次陷入对于神明的恐惧的时刻,达文波特•马库斯就会又一次醒来,成为他们夜晚梦中的幽魂,统治着那不可思议的背面世界。
“这也是达文波特•马库斯给自己的,最后一个机会。”
这漫长的诉说也让科斯莫陷入了漫长的沉默。他有些难以想象,在那过去漫长的时光里,达文波特•马库斯是如何从一片虚无之中诞生,又如何在鼎盛灿烂之时消亡。
这颗星球的文明越是繁荣昌盛,达文波特•马库斯就越强。但是,祂越强,也就越接近自己的死期。
因为,文明的族群总是会在强大之后,忘却曾经恐惧的一切。
那天上的星星是噬人之眼?
可是,当他们真的去探索宇宙、探索太空、发现力量、发现星球的时候,这种恐惧或许就将化为贪婪、化为狂喜、化为动力。
科斯莫暗自叹息了一声。
莫尔继续说:“基于情绪而生的神明并不算多,但也不是什么罕见之物……说起来,你应该也好奇过我的来历吧?”
他似笑非笑地望着科斯莫,随后说:“我想,安德烈那个年轻的家伙,一定有拿这个问题来勾起你的好奇心。”
科斯莫一下子从那种沉郁的情绪中脱离出来,忍不住干笑两声,心想,您还真是了解安德烈•米尔那个家伙。
莫尔漫不经心地说:“某种意义上,我的出身和达文波特•马库斯差不多,只不过,凝聚起我的存在的来源,更加强大、更加复杂,同时,也更加纯粹。”
科斯莫有些疑惑地望着莫尔,他低声说:“情绪?”
初春的微风拂过他的面颊,带来某种尚未褪去冬日的寒冷的枯寂之感。这是托雅,神囚之地。
“是啊。”莫尔低声笑了笑,或许也带着某种自嘲与悲叹,“被流放至托雅的神明心怀不甘与怨恨。祂们这鲜有的情绪,铸成了我。
“我比任何神明都要不甘,因为这不甘就是我的本质。但是,我也比任何人类都要害怕这不甘真的实现、害怕那些神明真的逃离托雅,因为,那就意味着我的死亡。
“我必须怨恨托雅,因为这是我的成因;我也必须感激托雅,因为…… “没有托雅,我就不会诞生。”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