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枝在两条回廊之后碰到了一行人,领先的身着沉香色四喜如意云纹常服,缂丝绲边,气度不同寻常,一看便是贵人。
“殿下!”杨枝朝他扑地一跪,凄声喊:“柳大人有危险,还请殿下快快带人前去解救!”
那人一愣,左右已上前相拦:“哪来的小贼,胆敢在大理寺内放肆!”
“殿下,柳大人遭人刺杀,性命危在旦夕!”
太子在杨枝身上快速一扫,见她满身尘土,显然才经一场恶斗:“带孤过去!”
“殿下小心!此女来历不明,殿下小心遭她暗算!”
太子将迈出的步子微微停住,踟蹰打量杨枝。杨枝知道他是个优柔寡断之人,耳根子极软,任由他这么耽搁下去,冬青恐怕凶多吉少——
冬青?
念及他的名字,杨枝忽然心头一动,他方才的最后一句话霎时从脑中蹦出来,不等想法坐老,脱口道:“殿下,是燕归楼的申公差我来请殿下的!”
太子脸色倏变,“带孤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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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渠虽是捕快出身,这些年任文官以来,武艺却已荒废了个七八。冬青手脚上却展现了前所未有的灵活,几番腾挪,将郑渠累了个半死。
然郑渠并非顽固愚蠢之人,自知力不能敌,往后一退,将战场留给了年轻的捕快们。
春秋池畔一片混乱,亭上的柳轶尘还不知情况如何,他身边最得力的护卫黄成已被支去请了医官,亭子里除却几个往来仆婢只有才升任代少卿的龚岳。龚岳是翰林院出来的文官,地地道道的书生,手无缚鸡之力。本已由东宫保举升任少卿,却因柳轶尘一封折子,名头前多添了“代”字。
一个燕归楼的厨子,不值当他费多大力气——郑渠环视一圈,快步上了凉亭。
八角亭内一片慌乱,龚岳袖着手左右来回踱步,像个无头苍蝇。郑渠一摆手,仆婢顷刻退散,如今柳轶尘昏厥,整个大理寺内他最大。
“郑大人,解药呢,讨到了没有!”龚岳急急迎上来问,细白面皮一片涨红。
“没有。”郑渠道:“那两个厨子串通一气,让贼妇跑了!”
“这这这……这可如何是好!”龚岳急地连连跺脚,转身奔回柳轶尘身边,忍不住抱着他身体一通猛摇:“大人,大人你不能有事啊!你有事了下官可怎么办!”声音陡然凄哀尖利,大有为亡夫哭灵的架势。
郑渠见他狼狈模样十分不齿,轻哼一声,缓步踱过来,徐徐半躬下身:“龚大人,堂官遇害,你我少不了得当个失察之职……”
龚岳住了摇柳轶尘的手,抬起闪着泪光的眼,脸上一片茫然。
然这时,却见郑渠手中寒光一闪:“……但倘若能抓住元凶,将功赎罪,就是两说了。”
“郑郑郑大人,你这是要干什么?”龚岳只觉什么东西抵着自己后心,本能一抖,声音都打起颤来,“你我同朝为官,出了这么大的事,自当互相帮扶才是,莫要开、开这种玩笑了。”
“开玩笑?”郑渠冷笑:“我老郑是个粗人,不会开玩笑。”腕上忽然蓄劲,只消一推,匕首就将没入龚岳后心。
当此时,却只闻“嗖”的一声,东南方向飞来一支利箭,稳稳打在郑渠手中的匕首上,劲力之大,使匕首脱手之余,还令他整个身形晃了一晃。
郑渠骇然,口中还未来得及说出话,已见眼前的白弱书生笑了笑,和寻常全然两样的笑,好像一具惨白的尸体忽然咧开了嘴。
“郑大人,不枉你我同为大理寺少卿,竟这般心有灵犀……”龚岳笑道:“黄成是回不来了。带不回医官,柳敬常[1]也是必死无疑。你刚才在底下闹了那么一场,我此刻怎么弄死你,都只有立功的份……”
郑渠脸色微变,然而只片刻,便恢复如常。冷冷一笑:“龚大人好本事,我倒是好奇,龚大人握笔的手,会怎么弄死我?”
龚岳不改阴冷笑意,往左右两侧一指:“郑大人猜猜,方才那支箭,是从哪里射来的?”
烟雨亭南北开阔,西边倚着一处回廊,唯东南边穿园而过,可见一座两层小楼,是大理寺的藏书阁。
郑渠不用回头,也知道那里有一支箭正对着自己。
然而这生死关头,他却现出与片刻前截然相反的泰然自若来,轻哼一声,道:“龚大人想一石二鸟?不成想,翰林院如今文章江河日下,只会趋炎附势就罢了,还教起杀人来!”
龚岳听到“趋炎附势”四个字,忽然怒吼:“你们这班禄蠹,才是趋炎附势!”双目微红,回望柳轶尘一眼:“你本是低贱出身,也就罢了!柳敬常好歹也是庆历三年的进士,他也不懂我!我文章锦绣,载的是经世治国的大道,连太子也盛赞,凭什么被你们背后编排‘百无一用’!”
“龚大人这两年在大理寺,文章没少写,案子倒没见办过多少。”
“那都是小技,我的文章才是大道,书的是福庇千秋的大道!”龚岳怒道,惨白的尸体仿佛刹那生出獠牙。
“我不明白,既是大道,龚大人安安分分在翰林院修书便是,何苦来大理寺蹚浑水?”郑渠轻笑:“大理寺只讲究办案,不看文章……饶是如此,龚大人这些年仍是节节高升,现而今也已是大理寺少卿,有什么不满的?”
“代少卿!”龚岳怒吼:“若不是柳敬常……”忽然反应过来什么:“你想拖延时间……我才不会如你的愿,有什么不明白的,去问阎王爷吧!”
话落,朝东南角一扬手,一支羽箭破空飞来……
稳稳射/入二人身侧的亭柱之中。
龚岳见那箭失了准头,脸色刹变,本能向东南角望去,待看清藏在廊柱之后的人影:“不可能,黄成明明……怎么会是……”青白面色被日光一照,有一种顷刻将灰飞烟灭之感。
然只电光火石,他便反应过来,声音遽然拔高,力使远处什么人能听得清楚:“郑大人,你谋害柳大人就算了,还想连下官一起除了,来人啊,救命啊——”
“龚大人叫的这般凄厉婉转,莫非是在叫孤?”烟雨亭下,一个朗声冷冷传来。
龚岳如修道之人闻见了玉清正音,浑身一松。只一个转身,那原本惨白的脸便更惨白了一点,顾不得身前郑渠与藏书阁上的黄成,踉跄往烟雨亭下错步奔去,奔跑时眼底已莹光闪烁,似有泪水打转,最后两三个台阶,干脆脚下一撇,整个人半跌半滚,爬到太子身前。
“殿下,殿下救我!”
观这情形,任谁也会觉得是他龚岳受了欺辱。
太子微一皱眉,向台阶之上的烟雨亭望去。须臾:“柳大人,孤都到了,你迟迟不来相迎,不怕孤治你个失敬之罪吗?”
话甫落,烟雨亭前嵌入一颀长身影,紫袍玉立,有一种无法言说的清冷风姿。
深紫高贵,泛着锦缎独有的光泽,经鎏金般的春日一照,似携珠缀玉的一柄宝剑。
那“宝剑”从台阶上走下来,郑渠紧随其后。饶是有几分趋步的影子,脚下却仍十分有序。
春秋池畔微风徐徐,掀起来人的衫摆,益发衬的他身姿劲挺,宛如松柏。
到得跟前,撩袍一拜:“殿下驾到,微臣有失远迎,请殿下恕罪。”
站定下跪的那一刻,杨枝觑见了他的脸。
一刹那,宝剑出了鞘,珠玉不过是会发光的石子。
杨枝听见了风戛然而止的声音。
龚岳脸色一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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