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的牢房比想象中条件好不少,虽然昏暗,却算得上整洁,比之十二年前简直堪称温馨。
杨枝被人押进来时恰撞见一个人低头收拾药箱,虽未看清脸,但只觉那人行动间徐缓从容,袍袖起落时如流云浮动,有几分动静相宜的写意。
不由多看了几眼。
狱卒立刻催促:“快进去!磨磨蹭蹭什么!”见她目光瞥向正在收拾药箱的大夫:“别以为同在牢里待了半刻就起了高低不分的心思,薛太傅家的大公子也是你能肖想的!”
薛太傅家的大公子?薛穹?
杨枝对狱卒的谩骂充耳不闻,目光只呆呆落在眼前那个人身上。
那人闻声转过头,与杨枝的目光一对,微微一愣,旋即却又低了下去,继续收拾面前的药箱。
二十出头的薛穹和十二年前面容相差很大,细看却能瞧出点旧时的影子。
薛穹那时便是他们这群顽童中最漂亮的,如今眉目更精致了些,少时的清秀中添了些许出尘之气,若不是在这昏暗的牢狱中相遇,杨枝定会以为他在深山修道。
太傅薛弼大概是延乐之乱中唯一没被波及的、三品以上的旧臣。
不过听闻次年便辞了内阁的职司,只领个太傅的虚衔,其后几次想致仕还乡,都被如今的皇帝否了。天子数番泣涕挽留,薛弼只好留在了京城,现而今只在崇文馆中任个讲学。
薛穹得天独厚,没想到成了个医官。
怔忡间杨枝已被狱吏又往前推了几步,杨枝脚下不稳,往前一跌,差点跌入迎面的狱吏怀里。那狱吏见有美貌少女投怀送抱,言语和手脚皆不干不净起来,却被身后的牢头喝住:“你小子这只手不想要了是不是!不怕柳大人剁了喂猪?咱们西所那几头猪正饿着肚子呢!”
王二骂骂咧咧着“猪不吃手”离了杨枝的身。
薛穹此刻总算收拾好药箱,背在右肩上,出了门。
临行前,杨枝仿佛听见一句低语:“把这药给那位姑娘,能治内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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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初的夜晚还有些冷,更不用说大理寺监牢这种不见天日的地方。
杨枝从大理寺监牢出来,将手里的钥匙塞进了腰间,下意识抱了抱肩。
方才牢内那一跌,她顺利牵到了狱吏王二腰间的钥匙。
大理寺牢分甲乙丙三等,丙牢关的皆不是重犯,防卫也相应松些,要逃出来,不是什么难事。
跑了十几年江湖,不至于这点鸡鸣狗盗的本事没有。
但现在她要去甲牢。
甲牢机关密布,防卫据说极为严密。杨枝当然没有十足的把握,她也不打算就行事,今晚,先来探探路。
她伸了伸懒腰,就着夜色判定方位,往记忆中那张图上甲牢的方向走去。
然才走出几步,身后一个阎王似的冷声传来:“杨姑娘这是要去哪?”
大理寺内,能被称作阎王的,除了柳轶尘,再无别的人选。相比之下,郑渠都至多只能算是个恶鬼。
“大大大大大人!”杨枝暗自骂娘,脸上却毫不含糊地挤出一个喇叭花般的笑,转身下跪,动作无丝毫迟滞,一气呵成:“民女帮大人试试这大理寺内的监牢可有什么漏洞?”
“那姑娘试出了什么没有?”柳轶尘冷笑。
杨枝此刻已回过身来,月色将她本就清秀的面庞照地愈发洁净白皙,可那虚假的笑,却像在那张面皮上蒙了层灰。
只短暂的一个照面,她便跪了下去,目光低垂,柳轶尘只能看见她的头顶。
乌发如云,发上却一点钗饰也没有。
“民女不自量力,在大人面前班门弄斧了。”杨枝道:“有大人在,大理寺牢固若金汤。”
“哦?金汤这不是还让你溜出来了么?”
“大人说笑了,没大人放,民女怎么可能溜得出来!”杨枝讪笑:“这不让大人抓了个正着么!大人,天色不早了,民女这就回牢里去,大人不如也早些回去休息,民女这等硕鼠之辈,不值当大人费心!”
“硕鼠能穿地钻墙,才最不容小觑。”
杨枝心道这大理寺堂官莫不是爱好抬杠,怕再说下去这厮会就着月色与她辩经,连忙住了口。
柳轶尘见她良久不发一言,轻哼一声:“白日的巧舌如簧呢?”指指杨枝方才的方向:“此去并不是出寺的路,你来大理寺究竟所图为何?”
杨枝眼看到了此刻,再狡辩也是无用,只好道:“不敢欺瞒大人,民女本想趁夜逃出寺去,奈何才出牢门便迷了路——听闻大理寺内营造俱是大人心思,这大理寺内十步一弯、百步一折,恍如迷宫,寻常人就算逃出牢狱也逃不出大理寺去,大人真真比干心思,玲珑七窍!”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然柳轶尘却仿佛一匹把屁股撅的高高的马,任杨枝跳着也拍不着。
“姑娘已有了我大理寺地图,岂会迷路?”柳轶尘淡淡道:“姑娘去的方向是我大理寺的另两座牢狱,从一座监牢到另一座监牢,姑娘是想救什么人?姑娘不说没关系,我一间一间问过来,一人多抽个十鞭二十鞭想必就明朗了,还不明朗,我再剁两只手便是。”说着,便转身欲走。
“大人!”杨枝脸色一变,连忙抱住柳轶尘小腿。她方才的确在狱中见到几个少一只手的人,联想先前狱卒的对话,杨枝毫不怀疑柳轶尘真能干出这等事来。
俗话说会咬人的狗不叫。别看郑渠一脸凶恶,只怕柳轶尘才是不咬人的那只狗。
杨枝抱着一条狗腿,“不着痕迹”地哆嗦着:“民女想去乙字牢,救蓬莱阁花娘秾烟。”
“蓬莱阁花娘?”柳轶尘面色未变:“你与那秾烟是什么关系?你与方侍郎遇害案又有何干系?”
蓬莱阁是东市的一座青楼,“蓬莱”之名,取的是人间仙境之意。
秾烟是蓬莱阁名妓,与“朝雾”“醉霞”并称蓬莱三仙。
户部侍郎方濂是秾烟的恩客。旬日前,方公子因醉酒伤人被京兆尹府的人给抓了,方夫人火急火燎找上青楼来寻方侍郎,想叫他出面,和京兆尹府的曹府尹说道说道,让人放了自家儿子。
方濂起早从蓬莱阁出来,上了自家的马车,谁知到了京兆尹府前,下人怎么叫也没动静,小厮大着胆子掀开车帘,只见自家大人仍在昏睡。小厮等了片刻,莫名觉得有些不对劲,爬进车去一探,愕然发现自家大人已没了鼻息。
方濂脖颈致命处,赫然扎着一支金钗,金钗上血已凝固。
这是杨枝知道的消息,她忖了忖,垂首道:“民女是秾烟的教习师傅——秾烟虽然骄纵,但本性纯善,民女相信她绝不会杀人。”
“你只是因为相信她就贸然来救人?”柳轶尘冷笑:“姑娘可不是这等热心肠的人。”低头典了典衣袖:“姑娘既不肯说,我只好将姑娘当成同伙,一并处置了。”
杨枝没有开口。
柳轶尘道:“姑娘定然在想,不过是从丙牢到乙牢,同是□□而已,没什么区别。”笑了笑,补道:“不知道姑娘对我大理寺这么熟悉,晓不晓得这春秋池外连的是什么地方?”
晏湖,杨枝想。
听见柳轶尘继续说:“大理寺地方不大,姑娘有没有想过,除了羁押之所,似乎没有刑讯的地方?”
杨枝微微怔忡,片刻后,极识实务道:“秾烟当日被抓,托婢女给了民女一百两银子——而且,此案疑点重重,秾烟不是凶手。”
她似乎明白了柳轶尘今夜来此的意图,不再装傻。
春秋池外连着晏湖,晏湖底据说有一座水牢。人困在水牢中,坐卧不得,不用额外的刑具,便会生不如死。
大理寺是什么地方,如果柳轶尘真觉得她有威胁,早有一千种方法让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柳轶尘沉吟片刻,果然道:“说说疑点。”
“疑点有三。其一最为简单,是动机。方侍郎是秾烟的恩客,秾烟没有理由毒害他。”
“可能有你我不知的情由。”
“有可能。但秾烟要杀方侍郎,有的是机会,譬如在床笫之间悄无声息地将其毒害。”
柳轶尘听到“床笫之间”微微转过脸,轻咳一声,方道:“人赃并获,她脱逃不了。”
“如今这样,她难道就脱逃了吗?”杨枝反问,又道:“众目睽睽之下杀人,还用自己的金簪杀人,岂不更是自投罗网?”
柳轶尘沉默不语,居高临下地觑着她,那里一截瓷白脖颈,在乌发掩映中若隐若现。
虽微微折着,却莫名有一种不屈不挠的倔强之势。
杨枝继续道:“最后一点,也是最关键的一点,倚翠阁的褚师傅说了谎,京城能制那支金簪的不止他一个人。”
柳轶尘听到这里,冰冻着的面目总算微微动了动:“起来,跟我去趟乙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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