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笔记小说网 > 古代言情 > 大理寺考公宝典 > 20、第二十章
    薛穹垂了眼,依言搭上她的手腕。沉静的时光在两人之间静静流淌,仿佛一条逆水的游鱼,一下子回溯往上,游回了少年时候。


    “胸间淤气散了些,”薛穹淡声道:“但伤势依然凶险,书吏怠慢不得。我另开一剂方子,劳烦林嫂赶紧交给我外头的药童,取了药来煎。”


    说着,便取过纸笔,径自写起方子来。习了多年的馆阁楷书,端方雅正,让那一味味草药也有了华贵的神气。


    写就,将药方交于林嫂,又道:“书吏坐好,我为书吏施一回针。”


    林嫂接了药方,知道面前这女吏的病情紧要,耽误不得,连忙奔出门去。


    薛穹一面轻轻将银针旋入穴位,一面道:“痛便告诉我。”


    杨枝笑了笑:“薛哥哥是故意将她支出去的,对吗?”顿一顿,补道:“这些年走南闯北,我自己也学了点皮毛的岐黄之术,方才我探了下脉,确实好些了。”


    薛穹淡笑:“也不全是危言耸听。江行策是武人,脚下没个轻重,你得好生将养——我与柳敬常说,不让他派重活给你。”


    静默片刻,舔了舔干燥的唇,方终于将不相干的话说尽一般,抬目凝望着她,哑声问:“阿敏,你这些年……过得好不好?”


    什么是好?什么是不好呢?


    衣食无忧是好?还是亲人相伴是好?


    锦衣华服是好?还是自由自在是好?


    杨枝垂了眼,又立刻抬起头来,绽开一个笑:“我好得很,薛哥哥。我在江州认了两个兄妹,他们很照应我。”


    少女明媚的笑让薛穹心头一刺。他如何不知,八岁离家,能活下来已是万幸。


    身为医者,他知道江令筹那一脚有多重有多痛。可痛成那样也不见她喊出一声——这样的痛她受过多少回?


    前些年,他四方游历,为人问诊,访寻草药。风餐露宿不在少数,亦有遇着宵小遭人诓骗劫掠的时候。他一个成年男子,尚且觉得艰难。她一个总角女童,这些年,究竟是如何熬过来的?


    望着她的笑脸,一向冷淡自持的他心口忽然涌起一股冲动,想拥她入怀,予她此身、此生所有的一切。


    然捏一捏手,终还是止住了。顺着她的笑,也轻轻展了展颜:“那就好。他们现而今在何处,我寻日子去拜会拜会,谢谢他们照料之恩。”


    一句话说得像是她家中父兄。杨枝笑了笑:“他们都在南安。等此间事了了,我带你去江州玩。”


    薛穹一笑,又轻轻拧了拧眉:“我还未问你,你此番进京,是为了何事?当年……又是怎么一回事?”


    不待她答,自补道:“延乐之乱后,今上登基,大赦天下。那之后我寻过门路,想救你们母女出来。可不待我动手,就见人将你二人转到了大理寺乙牢。当时青州河坝决堤,徭役不足,连夜将京中三法司中非死罪的囚徒押往了青州,我查到时你二人已启了程。我当日追出城去,却只赶上燃秋山起了一场大火,押解小吏与犯人都葬身在了那场大火之中。”


    “我不肯相信,上山找了几日……”他说的轻松,但那些日子,他无异将整座山燃秋山翻了过来,疲惫到昏厥也不肯放弃。“可后来,我在山中废墟里,找到了这个。”


    薛穹伸手向自己项中,取下一方小小的物什,交到她手中。


    那是一枚小小的白玉印鉴,玉底一个端正的“敏”字,是九岁时他亲手雕的。拿红线穿起,成了一枚挂坠。印鉴原本的棱角已变得圆润。已然十二年了。


    杨枝感觉到印鉴的温度:“薛哥哥……”


    薛穹见她微红了眼眶,反而笑了:“一眨眼都成大姑娘了,可别哭鼻子。”目光紧紧锁住她的面庞,手臂微抬,似欲抚上去,却终究未能逾矩。


    只是一点一点遥遥摹着:“我想过很多回你长大后的模样……可总也觉得不像、不满意,我的小姑娘那一双眼比曜石还黑,比星辰还亮,怎会是那般没有生气的呆滞模样?我的小姑娘有这世上最粉妆玉砌的面庞,这世上最精致的五官……原来是这样,竟然是这样,正该是这样!”薛穹的笑自眼底溢出来:“阿敏,我好高兴。”


    “我真是眼瞎,怎么竟未认出你来。”薛穹道:“这不还是从前的眉,从前的眼,从前那一笑就皱起来的鼻子,还有那总也挂着碎零嘴的嘴吗?”


    “阿敏,我好高兴。你知道吗,我好高兴。”


    “从未有过的高兴。”


    “这世上最大的快乐,原来并非求仁得仁,而是失而复得。”


    杨枝拼命想忍住眼底的泪——薛哥哥说的对,重逢是高兴的事,不能哭不该哭不许哭!


    可还是忍不住。


    她微微别过脸,隔院忽传来凌乱的脚步声。她赶忙拭了泪,收起情绪,道:“那牢中并不是我,我早早与人换了身份。那人……”


    杂乱脚步已到门前,怕这一句下去会引起薛穹表现的异样,杨枝连忙止了声,只是道:“有劳薛大夫,我现下觉得好多了。”


    薛穹听到了脚步声,亦垂眉敛了情绪,再抬首时已是以往清风明月却又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退后几步,公事公办道:“是某分内之事。”


    脚步声已越门而过——是林嫂送了药方回来,还另带回来一个人。


    “你怎么样了?”黄成往杨枝对面大喇喇一坐,定睛朝她脸上一看:“我瞧着你气色比午时好多了,大人刚抱着你回来时那情形,当真面白如纸不过如此。大人脚下都急了,我还没见过他那副模样……”


    黄成是个武人,说话不会拐弯抹角。脑子里只有一根筋,想到什么便说什么。


    这话外人听来却有些暧昧,杨枝微微颔首:“黄捕头说笑了。”


    “我没说笑,是真的!”黄成自倒了杯茶,一干二净,道:“不信你问薛大夫,他也在的。薛大夫与大人相交这些年,几时见过他那副模样?”


    黄成忙拉着薛穹为自己作证,杨枝却听出了另一层意思:“薛大夫,你怎会也在场?我以为……”


    薛穹淡淡道:“柳敬常知道我一定会快马赶上来,才带了你驾车先走的。”大概心中多少有些怨气,连一声“柳大人”都懒怠叫了。


    杨枝忽然又想起另一事:“那倚翠阁后院井中的证物,你可取了?”


    饶是薛穹脾气好,提起这事,也忍不住气笑了:“哪有什么证物,他不过是为了支开我。”


    “为何?”黄成立刻追问,然而刚问出口,便摆摆手:“罢了罢了,问出来我也不明白,大人定然自有计较。”


    黄成倒是对自己“鸡脑袋”这点颇有自知之明。


    杨枝却不自觉翻了个白眼——屁的计较,还不是想审她?


    “咦,你眼睛怎么红了?”黄成忽然发现这点,盯着杨枝打量。


    杨枝尴尬一笑,正要找个理由囫囵过去,黄成却自行通了任督二脉般一拍薛穹肩膀,道:“薛大夫,你扎针下手可得轻点,杨书吏可不是我这等糙人,你看人都被你扎哭了。”


    薛穹被她拍的浑身一震,感觉肩都塌下去一块——你还知道你是个糙人?


    然只得生生接下这口飞来横锅:“黄捕头教训的是。”


    黄成又自斟了杯茶:“哦对了,大人叫我来看看你怎么样了……还让我问问你,明早想吃什么?”


    此话一落,薛、林、杨三人俱瞪圆了眼看她。


    “看我干什么?!”黄成道:“真是大人问的,我可问不出这么婆妈的问题!”


    说的也是,那么……


    柳轶尘怎么会问出这么婆妈的问题?


    三人仍盯着黄成,黄成只好道:“这不前几天才招了个厨子么?大人说他鱼片粥熬的不错,八宝粥也尚可,包子虽没老邱家的香,但味道亦差强人意。还有烧饼、蒸饼、汤饼都算得上劲道,也香的很……你们别老看着我,真是大人自己说的……我估摸着可能是才招了个厨子,大人想炫耀一下?”


    大理寺已然穷酸到要炫耀厨子的地步了吗?


    杨枝愣了好半晌,听见黄成又催促了一遍,才道:“那就鱼片粥吧……”


    “得嘞!”黄成笑道:“我也说鱼片粥,大人还拿书敲了我一下!说我就知道吃!害,还是文官好啊,受个伤就能有这待遇,我都不知道挨了多少回刀了……不说了,我任务完成了,杨书吏,好生将养着吧。薛大夫,你走不走,我送你出去。”


    薛穹回头凝望杨枝一眼,杨枝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薛穹道:“好,待我为杨书吏拔了针。”遂起身,一一为她除了针,虽明知方才黄成的话不过是误会,却还是比施针时更多用了十二分的小心。


    拔完针,施礼告退,道:“我明日再来。”


    杨枝点头:“有劳薛大夫。”


    薛黄走后,林嫂方想起一事:“杨书吏晚饭还没吃呢,原先有官婢送了饭菜过来,我去热热。”


    “林嫂,不用忙了,我不饿。”杨枝道。是真的不饿,许是仍未回过元气来,连肠胃也怠惰了。


    林嫂踟蹰了一下,笑道:“那成。大人说晚些会带馄饨回来,到时要是饿了,吃点热腾腾的馄饨,还舒快些。”


    “回来?”杨枝随口问:“大人出去了?”


    “是啊,酉半出门的。”林嫂道:“东街的馄饨挑子亥时才出来,大概还要一会才能回来。”


    酉半?


    杨枝忽然想到什么:“他着的是公服私服?”


    “公服。”林嫂道:“我见他就白日那一身出门的,怎么了?”


    “没事。”杨枝笑道:“随口问问,看看白日的公事办完了没有……到底是因为我耽误了不少事。”


    “别怪林嫂说,杨书吏你这就心事重了。”林嫂笑道:“公事哪里有办得完的时候,你呀,和敬常一个样!”


    “敬常”是柳轶尘的字,许是方才黄成这一岔打得,让气氛熟络了不少,林嫂不自觉用了日常的称呼。


    杨枝也是一笑:“林嫂教训的是。”


    然心里想的却是另一桩事——京中衙门申正散值,柳轶尘大晚上公服出门,去了哪里,为了什么事?


    思忖着,马车中迷迷糊糊间他一句影影绰绰、不知真假的话忽然从脑中跳出来:“今日你所受的,我会替你讨回来。”


    杨枝呆呆望向窗户,那里糊着窗纸,只白茫茫的一片,什么也看不清。那白茫之上有隐约的树影,似随手泼的墨洇开了,一如此刻她不受控制洇开的心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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