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笔记小说网 > 古代言情 > 大理寺考公宝典 > 23、第二十三章
    杨枝手撑在案上,指节压的发白。因为气血上涌,她不觉咳出了声,整个胸腔都在震动,剧烈地,震动。


    在外摸爬滚打了这么些年,她还是绝不了一颗意气的心。明知自身羸弱,见着倚强凌弱、以众欺寡的,就是忍不住要出手。


    见着少年时承诺的对象,就是忍不住想倾尽全力为他查案寻真。


    可若是他自己都不在乎呢?


    大理寺这么些年,什么没见过?黑白早掺杂混乱,哪如她这般直白幼稚。


    是她简单了。


    她以为,那样一位高山景行、堪称侠客的人拼死保下之人,必亦会是光风霁月之辈。


    她以为,这般色正寒芒的皮囊之下,必裹着一腔浩然之气。


    她以为……


    她以为什么她以为!她算个屁!


    杨枝又咳了几声,窗外鸦鸣阵阵,叫声刺耳凄凉——大理寺当真是苦绝之地。


    咳声引来了室外的林嫂,她连忙进屋:“书吏快歇着吧,夜里冷,仔细着了凉。”搀着她。


    杨枝非不知好歹之人,任由她搀着走回床边,半阖双目歪在塌上。


    林嫂一边收拾一边笑道:“敬常还是小时候习性,对人好就只会送吃送喝!”口气亲切自然,像在说自家幼弟。


    好么?大抵是好的吧。可这好有几分是出于照拂,有几分是出于愧疚?


    愧疚什么?她也太过自以为是了,柳轶尘说的对,稍微纵容她些就没了分寸。是她自己说的,自己闯的祸自己担,干他什么事?


    可他为何要说那不算祸?


    阖目想着,又听见林嫂细碎的絮叨:“敬常这个人,面子是冷点,但心肠是热的。有时说话硬邦邦的,要是呕着了书吏,书吏别放在心上。”


    林嫂其实并非什么都不懂的村妇,进门时瞥见杨枝脸色不太好,才说了这么一句话。


    杨枝却仍闭着目,没有反应。


    林嫂明白多说无益,遂自收了碗:“书吏早些睡吧,民妇就在外头,有需要只管喊一声。”话落,便自往外走。


    走到门边时,忽听见屋内传来一句细弱的疑问:“林嫂,柳大人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一如落水之人会不自觉扑腾,上岸的鱼会不自觉翻跃,人心亦是如此,认定了的事有时也会反复,残喘自欺,不死不休——就像杨枝此刻。


    若他当真是阿谀之人,为何舍近求远,放着好好的储君不辅佐,却宁可去投奔什么江范?


    可他又为何将那页账本交出去?


    万两黄金,江范的人支了会拿去做什么?他而今已是万人之上,在那个位子,钱从来不仅仅是钱。


    林嫂顿脚转身,笑道:“书吏这么问,岂非心里已有了数?”


    “我正是不敢确信,才想问问嫂子。”


    林嫂浅笑:“书吏宁可相信我一个才不过数面之缘的仆妇,也不相信敬常?”


    杨枝道:“我与大人亦相识不过三日。”


    林嫂微愕,旋即却是一笑:“这倒是敬常为人了……书吏不曾想过,相识区区三日,敬常为何将书吏带在身边,毫无戒备之心?”


    杨枝垂目,旋即道:“柳大人自负才高,我在他手心能翻出什么浪花来?不过有恃无恐罢了。”


    林嫂笑道:“书吏这话只对了一半——敬常曾说,人世间,信之一字极难,却偏偏是最便捷的交往方式。邻里不用相戒,兄弟不必相防……非但人人和睦,还可将全部精力放到该放的地方去。世人总抱怨旁人戒心过重,须知这戒心俱是相互的。若要互信,总要一个人先示之以真……他说,何妨由他来做这个开端之人?”


    杨枝愕了愕,须臾方道:“这话是不错。但示人以真亦非尽是君子,真小人一样坦坦荡荡的恶。”


    林嫂又笑了笑,走回来,将碗搁在桌上,方道:“这本是个极长的故事。我见书吏仿佛走了困,便给书吏讲个故事解解闷,可好?”


    “嫂子请说。”


    “杨书吏可曾听说过南城巨富金家的长子金大宝?”


    “可是那因纵火杀人被枭了首的金大宝?”


    “正是。”


    “只听人提起过,细节倒不得而知。”杨枝道:“听闻是先京兆府尹沈青天沈濯缨主持的。”


    “不错。”林嫂道,眼前浮现不知多远的记忆,目光也变得失了焦,好一会,才徐徐道:“那火,烧的便是我家铺子,大成棺材铺。”


    林嫂年轻时是南城卖油坊的美人,嫁了棺材铺当家林广为妻。夫妻和睦,膝下有个儿子,日子过得很是和美。


    林广为人仁善,喜接邻济友。棺材铺产业不小,有空房数楹,都赁了出去,价钱极低,几乎是白给人住。其中一间便赁给了不过稚童的柳轶尘。起初议定一钱银子一月,后来林广见他孤苦,干脆不收房租,白给他住。


    柳轶尘自然不肯。林广见他习得一手好字,便提议由他给人写挽联,以联抵租。柳轶尘这才答应。


    他在大成棺材铺一住五年,十三岁那年,金大宝死了老婆,到棺材铺来选棺材,一眼看上了林嫂,便有事没事上棺材铺来。


    那时林广已然卧病在床。金大宝欺他家无主,要对林嫂用强,被不过舞勺年纪的柳轶尘拿一块棺材板打了出去。


    其后柳轶尘怕金大宝再上门,干脆搬了把椅子守在林嫂房前,鸡鸣即至,夜半方回。更在她屋前布了一溜机关,金大宝接连吃了数次亏。


    金大宝摸不着门路,怀恨在心,一日又是落得一身狼狈,干脆起了杀心,将随身带的灯笼丢进了停尸间。


    棺材铺全是木头,最是怕火。那火一窜丈高,烧了整整一夜。林家老幼兼借住的五个外乡人俱葬身火海。


    偏偏那火起时已过了夜半。柳轶尘为赚些零钱,接了个为书商攒稿的活,因稿子要得急,书商怕她偷懒,干脆在客栈开了个房间看着他写。那夜守完林嫂,柳轶尘快步赶去客栈,遂躲过了一场大火。


    少年柳轶尘从客栈的窗户中看见一片红光,知道不妙,疯狂疾奔过去,棺材铺却已叫火舌吞没。


    少年不管不顾,冲入火海,只救出因金大宝连夜骚扰而未睡死的林嫂。林嫂也因此毁了半张脸。


    少年寻着证据,安顿好林嫂,踩着天边第一缕光,上了京兆尹府敲登闻鼓。京兆尹沈濯缨其时正好病重,代府尹赵旭早收了金家好处,且深知金大宝与江家有沾亲带故,是以对少年呈上的证据视而不见,胡乱判了个“家仆失手,打翻火烛。”报到病重的府尹处,府尹未置喙什么,只在卷宗上随手上添了一笔:“令命金家将林家老小好生发丧安葬,请慈济寺的高僧为林家亡魂超度。”


    既非金大宝杀人,为何要他出钱发丧安葬?


    既是金大宝杀人,为何判官只字未提,却只断个意外?


    好个糊涂官判糊涂案。


    少年被扔出衙门,金大宝大摇大摆从他身边走过:“看看,告我又怎样,你能告的赢吗?”


    少年一言不发,走到登闻鼓前,抡圆手臂,一下又一下,重重敲在那鼓面上。鼓声重如千钧,像照着人心面在捶。


    清晨的京兆尹府前,聚满了看热闹的人。行人指指点点,说这面貌俊秀的少年莫不是疯了?


    府尹才断的案,此刻便又敲起了鼓,这不是成心叫人府尹难堪?


    “看吧,这少年要倒大霉咯!”围观的人成竹在胸地说,眉毛还挑了两挑,只道是自己已经参透了这人情世故的玄机。


    果然,不出片刻,衙门中就有捕快冲出来,将少年架开鼓面。可甫一架开,少年又冲了上去。


    如此三次之后,捕快们也怒了,开始对少年拳打脚踢。少年被人一脚踹翻在地,一身白衣染了血污,仍坚持往那鼓边爬。


    金大宝走到他身边,一脚踏上他肩膀:“喂,你小子和那林家人非亲非故,多管什么闲事!”话落忽然做作地一拍脑袋,只觉自己聪明绝顶,“哦我知道了,你定是和林家那个老婆在外轧姘头!啧啧啧,长的这么白净,那林家老婆给了你什么好处,我给你双倍!”话未落,只觉一个白影向自己直冲而来,一撞之下金大宝脑袋磕在衙门口的石狮子上,登时流了血。


    金大宝一摸额角,霎时大叫:“杀人啦!在衙门口杀人啦,没有王法了!!”


    衙差和金大宝手下立时冲上来,拳脚如雨点般落在少年瘦弱的身上。


    围观人还在念叨:“呦,这下手也太狠了!我说的吧,这少年要倒大霉咯,啧啧啧……”


    少年倒在衙门口,天渐渐黑了,还是一直都这么黑,他不知道。


    三月的天,忽然下起了大雪。冰凉的雪花钻入他颈中,淌出的血在地上凝成了冰。


    他伸手接起雪花,一片晶莹转瞬在他手心化成了水。天地亦是不仁,这雪为何不早下一天。


    若是昨夜下雪,那火中之人恐怕还有的救罢……


    少年忽觉全身痛楚一瞬间炸开,白日挨打的剧痛都不如此刻。一颗眼泪自颊边滑落,压抑着的胸腔似坏了的风箱,鼓出的尽是断续的衰音。


    猎猎西风如刀一般刮在脸上,他攥紧拳头,咬牙站起来,踉跄走到鼓边,再次举起了捶。


    “何苦?人皆已死了,你这么苦争,是为了什么?”


    身后传来沙哑人声。少年回头,一袭枣红斗篷慢慢走入眼帘。


    少年抹去眼前雪水,看清来人,定定望了许久,咬牙挤出两字:“公道。”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你一个读书人,不专心读书,反多管这些闲事,置自己于险境,你若这样轻易死了,还谈什么公道?”来人道。


    少年挺直了腰板,与来人直直相对。十三岁的年纪,身形虽然消瘦,个子却已拔高。在月影下显得格外高瘦,似初春才冒头的笋,似河边随处可见、无法拔尽的蒿草。


    “沈大人。”沉默良久,少年开了口。初变声的嗓子带着青瓷般的薄脆,和冰雪的寒凉。


    沈濯缨皱了皱眉,少年敏感的觉察到:“大人指节有茧,乃劳书之故;面色微白,想必仍在病中;深夜至官市街而无人讯问,显然是此衙门中人。”


    沈濯缨轻笑:“你既知本官是京兆府尹,此际怎不急着向本官上陈冤情?”


    少年一字字道:“人命案关系匪浅,案子虽是赵旭审的,但若无大人落印,此案无法盖棺。”


    沈濯缨凝眉,道:“那你白日为何屡敲登闻鼓?”


    少年垂首,抿了抿唇,道:“今日十七,宫中宝公公外出采办,还安街闹市离此地不远。”


    沈濯缨微惊:“你鼓是敲给他听的?你宁可寄希望于一个内臣,你觉得本官很昏聩?”


    少年轻笑,雪落在他眉间,令他的笑有了怜悯般。他的声音潺潺:“大人并不昏聩,相反,大人很聪明。利益所趋而已,为己私者,无可厚非。”


    沈濯缨未回应他的话,只是冷笑:“本府看过你的文章,很有前途。你觉得你今日所举,便是聪明作为了?”


    少年梗起脖子:“吾无愧良心。”


    沈濯缨道:“你可知京城辖下有多少百姓,你可知本府退后这京兆府尹由谁接任,要正本清源,你得有说话的分量。柳敬常,记住本府今日的话,你若是倒下了,谁为明日的林家、宋家、张家、王家作主?”


    少年方才还语声温润,并不咄咄,此时却扬起脸,直视沈濯缨:“若我今日不争,谁还能信我会为明日的林家、宋家、张家、王家作主?今日死一家子人,无人置喙,明日死两家子人,无人置喙,后日天下人皆遭践踏,又有谁人再敢置喙!”


    “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然后得一夕安寝。起视四境,而秦兵又至矣。然则诸侯之地有限,暴秦之欲无厌。[1]”


    少年声音越来越大。在冰雪中闻来,犹如深夜军中的号角。


    “大人,你我皆是读书人。你告诉我,读书是为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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