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的烛火毕波了一声,将林嫂的叙述打断。窗外的乌鸦又叫了一声,杨枝却觉得没那么难听了。
次日醒来已是日上三竿。院中有窸窣人声传来,却俱压低了声音。杨枝胡乱洗了个脸出门,撞见柳轶尘与郑渠二人一身袍服,站在一株木樨花树下。
这时节离木樨花开还早,花树却是苍翠逼人,衬着一朱一紫两色朝服,只觉入目尽是鲜亮,有勃勃生机。
而那其中一人,因为容色出挑,在金光碧树掩映之下,更显夺人之姿。
杨枝看见两人,移步过去,行了个礼:“柳大人,郑大人……”
柳轶尘拂了拂衣袖:“怎么出来了?”
“属下好多了,谢大人关心。”
柳轶尘“嗯”了一声,道:“我让林嫂取早饭来。”
杨枝想起林嫂昨夜的话,“敬常还是小时候习性,对人好就只会送吃送喝”,不觉笑了一笑。
郑渠一眼瞥见那笑,道:“小丫头你笑起来好看的紧,多笑笑,多笑笑!”
杨枝抬目快速扫了柳轶尘一眼,故意道:“可柳大人说我笑起来太丑……”
郑渠下意识往天边看了一眼:“咦,太阳不在西边啊,你何时竟对活人容貌品头论足起来了?”
柳轶尘却已摆出“有屁放屁,没屁老子这就走了”的姿态,举步要走。郑渠连忙扯住他,压低声音:“别走!今日朝上的事我还要好好问问你……”
杨枝听他声音尖细轻柔,配上他那五大三粗的模样,很有几分猥琐之意。可要说二人有悄悄话要讲,他却又不似要避开自己的样子,杨枝有些不明就里,下意识拧了拧眉。
柳轶尘将衣袖从他手中扯回来:“正常说话。”因拉扯之间,露出袍服下的中衣袖子,杨枝赫然瞥见那袖子上一片深红血污,不知何时染上的。她目光落在那上面,柳轶尘像是意识到,忙掩了衣袖,站定身体,端出往日堂官的肃然派头来。
他既要遮掩,杨枝只好假作未觉。
“嘿,方才不是你让我压低声音的么……”郑渠道,果然一刹那声如洪钟,中气十足起来。侧目瞥见杨枝仍在跟前,忽然明白过来什么,狐疑瞥了柳轶尘一眼,声音转瞬又变得猥琐:“噢我明白了,你是为了不吵着……”
“有话说话!”
“是是!”郑渠干脆拱手行了一礼,笑出一脸“我懂”的意味:“你官大,听你的,都听你的!”目光落到跟前的杨枝身上:“小丫头别听柳大人瞎说,咱们柳大人啊……最近身体不大好!”
杨枝忙问:“柳大人身体怎么了?”
“咱们柳大人啊……”郑渠招了招手,示意杨枝附耳过来,轻声笑道:“每晚挑灯阅卷,这不,看坏了眼睛,眼神总不大好……哦,柳大人常常审案至口干舌燥,这嘴说多了话呢,也免不得会嘴歪喉哑,词不达意也是有的……另外,我见柳大人这一向脸色不好……”声音渐渐拔高。他知道柳轶尘明明清楚他在这边满口胡沁,但自矜身份,不屑侧耳偷听。话说到此处,忽然有意拔高声量:“……怕不是常常胸闷气短,浑身发热,心口还会扑扑直跳……因此见了你笑,说不出话来是有的,言不由衷、说反了话呢,想必亦不少见……还有……”
“郑渠!”柳轶尘终于端不住身份,厉声呵斥。
“大人,下官是关心你身体!”郑渠袖手笑道。
“省了你的关心,多放些心思在案子上!”
“看看,咱们大人一颗心思全在案子上,都是为了案子,才累出了这等口是心非的毛病来!得长官如此,我等夫复何求啊……”郑渠说着,假模假样抬袖拭起泪来。
柳轶尘实在忍耐不了,恨恨掷下一句:“你才有毛病!”拔足便走。
“是是,下官有毛病,是下官有毛病。”郑渠忙拉住他:“大人,别走啊……”
“本官没工夫陪你在这胡沁。”
“害,刚下朝,都不肯歇一会。”郑渠道:“你既要说正事,我就跟你说正事。黄成的身手,全京城能神不知鬼不觉药翻的人,明面上不超过三个……北军车骑都尉凌风眠,禁军统领庄渭,还有一个……便是江家那小子江行策。你觉得这三个,哪个会跟着你们上西山就为了除掉一个匠人?”
“还有第四人。”
“自然。”郑渠道:“昨儿要不是我拦着,黄成就直接找凌风眠单挑去了,说要一个一个挑过来……”
“和黄成说话你还拐弯抹角,活该。”
“这不是什么样的堂官带什么样的部下么?”郑渠笑道:“下官想学学大人高深莫测的做派,大人,你今日在朝上与那姓江的又是唱的哪一出?”
柳轶尘却半分答他的意思都没有,举步就要走,廊角却有一个小厮急急冲过来,怀抱着一个瓦罐,“大人,今早才杀了头猪,这猪血大人还要吗?”
柳轶尘挥挥手:“拿去厨下吧。”话落不再停留,转过廊角,径向自己衙房去了。
小厮答应一声,抱着瓦罐,也要走,却被郑渠叫住:“那个……你过来,你抱的那罐子,装的是什么?”
小厮连忙过来,道:“是猪血。”
郑渠皱眉:“你给柳大人送猪血作甚?”
“昨夜柳大人来西所,问可有新鲜的猪血。”小厮道:“我道是柳大人今日还要,刚杀了猪,赶忙给大人送来了。”
郑渠眉心凝得更狠,伸手掀开那瓦罐的盖子,一股腥臭之气登时扑鼻而来。他愣了一瞬,忽而大笑:“原来如此,好你个柳敬常!”
杨枝在一旁看的莫名,忍不住问:“郑大人,这猪血有什么门道吗?”
郑渠不办案时是一条大道通南北的直性子,笑道:“你猜猜咱们柳大人今儿朝上干了什么事?”
“属下猜不着。”杨枝老实道。
郑渠笑道:“猜不着就对了,任谁也猜不着这位柳狐狸的心思!”
又道:“今儿下了早朝,江行策那小子不知道发了什么疯,气吼吼来找柳大人算账。咱们柳大人啊……你是没看到,那一脸受人逼迫的可怜样,当真是比戏子还我见犹怜。我还思忖咱们柳大人何时成了这般任人欺侮的小媳妇了,就见江行策一个掀手,柳大人狠狠摔在石阶上。那汉白玉的石阶有多硬,江行策的功夫有多高,谁不晓得!柳大人登时摔了个满手血……”
杨枝听到此处,已忍不住轻呼一声:“柳大人没事吧?”
“害,别人没看着,我与他同行,可是看得明明白白的!”郑渠笑道:“江行策根本连咱们柳大人的衣衫边都没沾到。我原还道他是被吓的摔了一跤,不成想……”
杨枝目光落到那罐猪血上,联想到她方才袖上的血迹,登时反应过来——那血原来是早备好的!
可柳轶尘这么做是为了什么?
正想着,只见一个黑影在廊上一闪而过。郑渠登时跳脚:“黄成,你给老子……给本官下来!”
黄成斜倚在一条廊上,笑道:“郑大人,你一大把年纪的人了,不要老是动肝火,这可是多少冬虫夏草都补不回来的~~”
郑渠重养生又抠唆,一两冬虫夏草喝了一年都未喝完,每日截一点须末,小心翼翼。
郑渠被她说到心坎上,忙深长呼吸三个来回,一点胡须都快被捻掉了,方徐徐吐出一个字:“滚!”
黄成笑的没脸没皮:“你叫我滚,我偏不滚!除非你告诉我那西山之人是谁!”
“滚,老子都说了不知道!”
“你少骗我,柳大人说了你知道!”
“柳敬常是千年的狐狸修成的精,你不信老子反倒信他?”
“柳大人才修了千年,哪比得上您万年道行!”黄成笑。郑渠听见这一句,脸色顷刻稍霁,还故作姿态地捋了捋那所剩无几的短须,却听见黄成接道:“郑大人,壳里缩了一万年,也不出来透透气么?”
“黄成你!”郑渠胡子都气翘起来:“你你你有种下来,看老子不打死你!”
黄成翘了翘脚:“郑大人,我不下来是给您面子。你自己说了,这京城之中,只有三个人能打得过我~~”口中吐出一粒枣核,拍手道:“郑大人,我过来是告诉杨书吏一声,江行策被他爹揍了——好家伙,隔街都能听见板子声,咱们大人这回可算是帮杨书吏出了口恶气!”
“江行策被揍了?”郑杨两人俱是一惊,郑渠忙问:“何时的事?你怎知道跟柳大人有关?”
杨枝一刹那也反应了过来,脑中千回百转。
“就在刚才……我这不一路跑回来给你们报信么,那家伙,我站在院外听着,江老头是真往死里打啊,凭我挨揍的经验,那一顿板子少说得躺半个月!”黄成笑道:“我不知道啊,我猜的!昨晚柳大人让我爬方家墙头了,正好看到江家父子,江老头把儿子当孙子骂呢,江行策屁都没敢放一个,我看他指骨都快捏断了!不过按武行规矩,那厮还算一条好汉,方才那么一通狠板子,我都没听见他吭一声。郑大人,你说他能打得过我,我赶明儿找他切磋切磋?”
郑渠懒怠理她:“爱去去,打瘸了腿问问柳大人养不养你下半辈子?”
“那不成,柳大人还没娶媳妇,我得给他留点老婆本!”黄成笑道:“郑大人,您老来钱路子广,您养我呗,我腿瘸了上不了房也揭不了瓦,往后保证不吓您,专给您解闷……”
郑渠急得一甩袖子:“瞎说什么,本官两、两袖清风!”
两人插科打诨着,杨枝心思却转到了别事上去,忖了一忖,忽然问黄成:“你说昨晚柳大人让你去方家了?何时去的?”
“对啊,昨晚柳大人一回来就让我去了,大概亥半吧……”黄成道。
“江家父子怎么去的?”杨枝问。
“坐车。”黄成道:“不过我瞧着那车简朴的很,不大像姓江的往日做派,车帷上连一点花样都没有。”
杨枝默了默,郑渠也敛起了眉:“方家看样子藏着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郑渠果然经验老道,反应出奇的快。不过这也说明,柳轶尘并未告诉他账本的事。
杨枝垂目,将昨夜和今早发生的事很快穿了起来——
如今朝中太子、江家两方势均力敌,柳轶尘虽明面上与太子较近些,但人人都知道,他当初拒绝了太子,不肯做东宫詹事。是以外人难免猜想,他与东宫并非当真一体。
江范亦不会想不到。这些年来,他没少花心思拉拢过这位新秀。可柳轶尘为人孤冷,一副不通世事的样子,跟谁都不亲近,针插不进水泼不进,江范早渐渐绝了心思,只望他当真中立,无党无朋。
谁成想这么一个石头僧,竟自己上了门,还将那堪作罪证的账本交给了他!江范自然欣喜若狂,只会把这一页账本当成个投名状。
依柳轶尘那蔫坏的尿性,送账本的时候想必会提及白日的争端,话里只怕还满是歉疚,直道是自己的手下得罪了江二公子。
江范听了少不得会对江令筹一通教训。
昨夜黄成扒墙头听到的大概就是这一节。
江令筹的脾气肯定忍不了,下了早朝势必会找柳轶尘问个清楚,就有了方才郑渠口中柳大人风摆柳枝、被江令筹摔了个满身血的情形。
这情形不消说又传到了江范耳中,江范气儿子鲁莽、差点坏了自己好事,定然不由分说一通教训,江令筹的狗脾气只怕是死也不会服软,于是就有了黄成刚才所说、大快人心的那一幕。
杨枝想到这里,听见郑黄两人又呛上了,看了斗鸡般的二人一眼,忽觉这一天的日光都变得热闹了,照在身上有一种喧腾之感。
见林嫂取了早饭来,回屋用了粥,赶到柳轶尘衙房来。
杨枝到时柳轶尘正在衙房疾书,听见动静头都未抬,却道:“怎么,白给的假期也不要?不休息月俸也没得多给你。”
杨枝笑了笑:“大人怎知道是我?”
柳轶尘笔下未停,道:“你身上那香包,味道冲得很。”
杨枝低头,捏了捏垂在腰间的紫色香囊,笑道:“大人说的是这个吗?”江南三月初三上巳节,有佩挂兰草的习俗,她因在京地当真挂着兰草太过招摇,遂绣了个兰草香囊佩挂腰间。
柳轶尘低着头,淡淡应了个“嗯”字。杨枝注意到,刚进来时,他另一只手还垂在案边,只两句话的工夫,那只手却已背到了身后,大有欲盖弥彰之嫌。
杨枝笑了笑,取下香囊,放在鼻尖轻轻一嗅,但觉那香气并不过分冲人,只有一缕淡淡的芳草气息,不知怎的,想起郑渠的话,心念微动,凑近了柳轶尘,笑道:“大人,我们江州人到了春天都喜欢佩挂香囊,这香囊是属下自己配的,里面搁了兰花、白芷、川穹,还有……”
“菖蒲。”柳轶尘淡道。
杨枝微微一怔,笑道:“大人怎么知道?”
“本官鼻子又没毛病。”
“哦,鼻子没毛病啊……那别处呢……”杨枝笑着踱到柳轶尘身边:“大人喜欢这香气吗?”
菖蒲混着兰花的香气一点点临近,柳轶尘终于顿了笔,抿唇道:“不喜。”
杨枝觑着他那神色,大有屏气凝神的姿态,反而一笑:“可郑大人方才说,您得了一种口是心非的病。您说不喜,我就得反着听——那就是……喜…欢……”她故意咬重了最后两个字。
柳轶尘一急:“你听郑渠胡扯!”
杨枝未置可否,反笑着问:“大人,你手上的伤口痛不痛?”
柳轶尘被她的话与香气“胡搅蛮缠”的心乱,正不想在方才的话题上盘桓,听见他转了问,下意识应:“不痛。”立刻反应过来:“本官哪来的伤口?”
“就在……”杨枝伸手牵了牵他藏在身后的衣袖,宽大的袖摆上浮,露出一圈素白中衣来,那上面一点深红血迹,似雪中红梅:“……这咯……”
柳轶尘没防备她这一手,心中一乱,凛然抽回手:“放肆。”原本我在手中的笔下意识撂了,横在桌面上,落下一道墨印,好像仓皇之中丢了盔弃了甲。
他这一声凶的吓人,杨枝却并不以为杵,知趣地退了一步,轻轻一笑:“大人一手臂的血,当真不痛?”
柳轶尘面色这才缓和过来,转身看她,她的眸中盛满潋滟春光,是一望无尽的明媚。盯了一瞬,终于移开,捡起桌上的笔,重新舔了墨:“郑大人没告诉你,那不是本官的血?”
“郑大人说了。”杨枝笑道:“但属下觉得郑大人……猜错了。”
“方才还把郑渠的话奉作圭臬……现下怎么又不信了?”柳轶尘道。
“该信的信,不该信的自然不信。”杨枝笑道。
柳轶尘默然片刻,淡道:“说说看。”
杨枝道:“大人昨晚要是已得了猪血,那下人今早怎么还会巴巴地另送一罐子过来?”
“那下人以为本官有什么特别用途,一有了新的猪血,巴巴给本官送来,有什么奇怪?”
“倒是也不奇怪。”杨枝笑了笑:“江行策是武人,听闻能百步穿杨,眼神极好。属下觉得,那伤口要是有异,江令筹不至于当场发现不了。”
柳轶尘牵了牵嘴角:“那你觉得本官这般多此一举是为了什么?”
杨枝向前一步,压低了声音:“揪出大理寺的内应——大理寺这么重要,江家若有大动作,不可能不埋人。”
柳轶尘哂了哂:“方才院中只有你与郑渠两人,再加一个西所的官奴,你觉得谁会是内应?你自己,还是郑渠?本官与郑渠同僚四载,你觉得本官在怀疑郑渠?还是你自己可疑?”
“大人决计不会怀疑郑大人。”杨枝道:“大人当真怀疑郑大人,郑大人早就是龚岳的下场了。至于属下……昨晚有人教了属下示人以真,大人试试,我也试试,可好?”
柳轶尘抬了眼,又快速垂了下去。
她那一点山花般充满生机而肆意的笑,却烙印了下来。
“胡言乱语。”柳轶尘极快吐出几个字,仿佛想遮掩一般,囫囵了过去,方又问:“继续说你的猜测。”
“不涉案情的事,郑大人嘴上不会刻意把门。”杨枝道:“他又喜欢四处说道,我估计现下就在廊下嚼着干果和几位主簿吹嘘大人的英勇呢!”
“大人以猪血诓骗江大人的消息不消一个早上就会不胫而走。”杨枝继续说:“寺内内应听了,势必会将那消息传出去。但江行策吃了一回亏,不会再吃第二回,定叫那内应回寺内查探清楚了再说。届时……那内应必会有动作,只要有动作,就会露出马脚,大人你说是不是?”
柳轶尘闻言未语,良久方搁了笔:“就算是,又如何?”
“不如何。”杨枝道:“属下来看看大人伤势……大人,属下给你包扎吧。”
“无妨的事。”柳轶尘道:“一点小伤,自就好了。”
“大人又骗我。”杨枝道:“一点小伤,怎会血染满袖?大人,你昨儿才说的,大理寺要的是滴水穿石的坚持,这坚持的头一要,便是身康体健。”
柳轶尘默了默,须臾:“药箱在第二排架子上。”
杨枝立刻转去架子上取了药箱,又走到门边掩了门,方移步回来。
柳轶尘见她掩门,下意识起了身:“你这样……”
“不关门有人经过瞧见了,大人这伤就白受了。”杨枝笑道:“大人是怕孤男寡女,于属下名节有碍吗?”
柳轶尘垂目,含混“唔”了一声。
杨枝抱着药箱走回来,笑道:“大人才说的,‘嫂溺,援之以手者,权也。’”
柳轶尘声音沉沉:“这毕竟并非不得已的情形。”
“怎么不是?”杨枝轻笑:“凡事密则成,这大理寺中可还有第二个人知道大人受了伤?”
柳轶尘没有吭声,默然以应。
“大人,名节是给外人看的东西,”杨枝道:“大人将来的夫人来日告诉大人,当初也这般为男子包扎过伤口,大人会嫌弃她不检点吗?”
柳轶尘猝然掀起眼皮,扫过她莹润的面颊,不知想起什么,转过脸:“自然,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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