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柳轶尘眸底微微一动, 立刻讪笑道:“将养了两日,这手……好多了。”

    “我方才去找你,你还是拿左手握的笔。”杨枝自他手中脱身出来, 毫不示弱, 冷冷逼视着他。

    柳轶尘望进她眼底, 良久,方轻叹一声, 转开目光:“没错, 那伤口其实并未累及我的右手……”

    “那你还诓我为你写案卷,让我日日……喂你饭。”这一句话说到最后, 那几个字天生带了点旖旎, 她不知怎的, 声音低了几分。

    柳轶尘轻道:“案卷之事我先前已解释过,喂饭……”他垂下眼:“……是我的一点私心。”

    “骗子!”杨枝当然知道他的私心是什么,若是往常,这不过是无伤大雅的一点玩笑, 可今日这桩桩总总, 不知怎的,莫名勾起了她心底的一丝不安。她想起那晚的别事,咄咄望向他:“你还骗了我什么?那晚你究竟中毒了没有?”

    柳轶尘被她灼灼目光逼的转开了眼:“没有。”

    “所以, 当时情形凶险是骗我的?晕过去亦是骗我的?”

    “晕过去不是, 那时是……”说完前半句,柳轶尘已泄了底气, 快速在她脸上扫了一眼, 低声道:“真痛。”

    前一句他未否认, 便意味着当时凶险确实是骗了?骗她什么, 杨枝已无瑕多想:“骗子!”她又骂了一遍, 转身就要走。

    却被他一把攥住她腕子:“这花……还赏不赏了?”他舔了舔唇,语气中带了一丝小心翼翼和不确信。

    “赏什么花,赏瓜吧!赏我这个次次被你耍的团团转的大傻瓜!”杨枝仍怒意未减。

    柳轶尘噤了声,抓着她的手却始终未放。

    “放开!”

    “不放。你明日就要去刑部了,打骂皆行,但是放手,不行。”

    “柳敬常你当完骗子又要耍无赖了是吧?”

    “随你怎么说,我反正是块石头,脸皮那等寻常人的东西,是没有的。”

    “你——”微风拂起她颊边长发,在他眼前摇摇荡荡。她半张脸笼在春晖中,不知是被那日光照的,还是气的,微微泛起点红来。往日的笑眼亦瞪圆了,竟像一只下一息便要张牙舞爪的小野猫。

    柳轶尘看着她这模样,心底浮起一丝愧意,然这无济于事。

    他默了默,唇边亘古未见地溢出一点极不自然的、讨好的笑:“看在那晚我好赖真受了伤的份上,消消气?”见她仍偏过身子不肯看自己,补道:“那银镖刺入身体时是很痛的,□□时亦是,否则我堂堂八尺男儿,也不会痛……晕了过去。”那张以往冷硬如石的面上,罕见露出一丝可怜。

    见他非但不以晕过去为耻,还颇有要拿这个做要挟的意味,杨枝又气又无奈,愤愤一跺脚:“活该!”

    “我是活该,所以你更不该因为我的行径而气恼,那是惩罚自己。”柳轶尘道:“而且你说过会一直陪在我身边……前几日你要推迟婚约,我也应了。”

    他还有脸说!若非他诓骗,她怎会说出那般话?

    “那话不作数了。”杨枝冷冷道:“反正我后日就要下江州,作不作数,我也没法陪着你。”

    “下江州?”柳轶尘眉心一拧,身周霎时聚起一层寒霜:“你答应了谢云?我昨儿不是让你拖延些时日吗?”

    “我为何要拖延?江州虽有危险,却未必不是我的机遇。若能站到更高处,也许不用你,我也可以从沆瀣门那换回母亲。”

    杨枝话的重心其实是前一句,然柳轶尘却抓住了最后这几个字,“不用我?”他脸色登时一变,没有一点血色的唇抿的笔直:“这么说来,非但那晚的许诺,婚约你也不想守了?”微微一顿,忽然失笑,苍白的脸上挂着一丝不知对谁的讥诮:“原来昨日并非推迟婚约,而是解除?”

    他语气冰凉,带着一种冬日枯枝般的苍凉与颓败,杨枝心中不期然一凛,方才的确是气急了,她也不知怎么就话赶话赶到了这个份上,待要往回收一些,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良久,只是道:“婚约之事…再议……我并未说过解除。”话落,发觉他不知何时已松了手,方才被他握着的腕子上已染了一层细汗,一阵风过,竟有丝丝凉意。

    原本是兴师问罪来的,现下不知怎的,她倒仿佛成了那个犯错的人。杨枝有些悒悒,可一抬头瞥见他那苍白的脸,还是不自觉软了心肠:“放心,我会照顾好自己,不会令自己涉险。何况……”话出口,又立刻吞了回去。

    柳轶尘却转过头来,苍白的面似覆了一层冰,唇角噙着一个冰裂纹般的冷笑:“何况什么?何况薛闻苍也在江州,他可以照应你,是吗?”

    杨枝怔怔望着他,一时忘了回应。

    **

    次日一早,杨枝便赴刑部走马上任。谢云因外事不在衙中,临走前却特意嘱咐手下好生照料新来的杨主事。主事但要点什么人什么事,都依他。

    杨枝前一日已与同僚们打过照面,诸位皆已见过这位陛下钦点的女主事,只是其他衙司之人尚有未曾谋面的,一个早上打着各种借口上清吏司来瞻仰之人前仆后继,杨枝忙的脚都未点地。

    想起在大理寺的日子,不过堪堪一月,却仿佛已是半生前的事了。

    好容易将手续走齐,午后稍闲了些。杨枝才抽出空来为江州之行做准备,点了两名捕快一名书吏并一名官仆,人手便是齐了,另有所需杂物,官仆自去筹备了,倒不劳杨枝费心。

    捕快是自身手好的名册中点的头两名。书吏原籍南安,面目随和沉静,杨枝信手翻了他作的文卷,很是妥帖。

    刑部官舍紧张,并没有多余屋子给杨枝一个人住,再加上杨枝第二天便要出门,便未再多事,仍回了大理寺。

    她回来时柳轶尘恰好出去了,寺中官仆送来一只方盒,说是郑大人命人送的。盒中一把匕首、一支笔、一册文卷,其余并无别物。

    杨枝将这两样东西收入行囊,另将盒子交返官仆。

    当夜她睡得很晚,然直到三更过后院子对面房间的灯仍是暗的。木樨树影影幢幢,像一个坚肃的侍卫守候着空落的殿宇,主人却迟迟未归。

    后来不知怎么就睡着了,醒来时天还未亮,但赶路的时辰是提前算好了的,耽误不得,否则便不能如期到达驿站。

    对面的屋中仍是没有丝毫动静。

    杨枝背好行囊,最后再看了那房间一眼,大步跨出了院落,出了大理寺。

    刑部的马车早已在门外恭候,一共两辆,她一人一辆,其余四人共乘一辆。上了马车,杨枝却微微一惊,车中人已道:“郑大人命奴婢随着,路上好照顾大人。”是个十七八的小婢,生得十分乖巧,小小的肉包子面庞,眼眸清亮:“奴婢叫香蒲。”

    杨枝垂下眼睑,下一瞬,弯腰进入车厢,放下帘子:“既是郑大人的吩咐,你就跟着吧。”

    香蒲十分开心,笑出两个近乎能盛水的酒窝:“是。”

    马车辘辘往城外驶去。九门才开,门前人流络绎不绝。刑部这次南下并不高调,是以车帷简朴,看不出身份来历。

    杨枝诸人静静排在人群中,将要排到时,却忽听身后飒沓马蹄声传来,闻蹄声便知是神骏。不知是哪家公子或是南北军的将官?

    杨枝并无多事的闲心,然那马蹄声到了她的车旁却停了下来:“杨主事。”

    杨枝微微一惊,掀开车帘:“江大人。”

    江令筹一袭深红骑装,高坐马头,唇边噙着点笑,在半眀半晦的天光中直似撕开乌云的日辉:“兵部有点事也要下江州,本官与杨主事同路,不如结伴而行。”

    杨枝怔了怔——兵部?兵部为何也要去江州?思忖间目光却落在他身后的另一人上:“申公,你怎么……”

    江令筹身后一人一身黑色劲装,面目清朗端正,带着一丝深沉,正是燕归楼的申冬青。

    申冬青抱手道:“杨大人,殿下命我来保护大人。殿下说了,谢家的人,该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不必顾忌他。”

    片刻前的惊愕渐渐消化,杨枝微微一笑:“如此,有劳申公。”

    “大人言重。”

    这两句话的工夫,江令筹已催马到了前头,嘴皮子都未动,排在前面的人群便如流水般散开——军中无人不识江家郎,守门的卫兵上值头天的任务,便是熟悉京中要员大员的长相。

    杨枝自帘外望去,那一袭红衣身姿劲拔,饶是没有一句话,那不可一世的骄傲也尽显无疑。

    微风拂起深红的衫摆,初晨的第一缕日光洒下来了。

    **

    **

    江申二人骑马,杨枝坐车,因快马加鞭,第三日傍晚便到了豫州地界,诸人找了一家驿站休息。杨枝在赶路的这几日,已抽空将那仕子案的卷宗看了,这晚因推敲那当中关节,睡得比较晚,走到窗边,却听见院中传来女人的呜咽声,以及夹杂在这呜咽当中的训斥。

    “回家去!我去办案,又不是出去玩!”是江令筹的声音,训斥中带着一丝烦躁。

    什么人能惹的江公子这般烦躁还不动手的?

    杨枝有些好奇,推门出去。他们住的是一座二层的小院,杨枝歇在二楼,那声音是从底下的院心传来的。

    “办什么案,你又几时办成什么案子了!”那女子竟然丝毫不惧,一边呜咽一边反唇相讥:“你还不是想逃出京城脱开爹爹的掌控!”

    爹爹?

    杨枝眉头一皱,漆黑的院落中只能觑见一个瘦小的影子,仆从打扮。略一思忖,当即下了楼。

    有一人已比她先到了,站在江令筹身侧,不知是路过撞见还是别的什么,一脸想退却不敢退的无奈。“你,你别走,你给我评评理!”

    评理?评哪门子理?他一个下人哪敢给江家三小姐评理?

    申冬青一脸不知所措,下一瞬,不知是实在不知说些什么,还是见着她眼泪本能趋使,竟自怀中掏出一块方巾,呆呆递了过去。

    江令梓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弄的一愣,见他不肯帮自己说话,还莫名其妙拿一条帕子来羞辱自己,旋即愤道:“什么破帕子也敢给本小姐,脏死了!”

    “江令梓!”江令筹当即气不打一处来,若是旁人,他赏一个耳刮子都是轻的,只是……这是他从小惯到大的小妹,平时爹爹罚跪半天他都不舍得的小妹。

    半晌,终只是冷冷瞪她一眼,转身就走,走时还不忘拽过身旁一脸挫败茫然的申冬青:“别管她!让她自生自灭,有本事逃出来,有本事自己活下去啊,跟着我算什么本事!”

    江令梓立刻扯开嗓子哭了开来。

    申冬青已被江令筹拖到阶前的步子顿了一顿,下一息,却被江令筹半拉半拽着搡进了屋。

    江令梓从指缝间瞥见哥哥头都未回,止了哭:“有什么大不了的!你一个臭纨绔能活下来,本小姐怎么不能,谁稀罕你!”

    一转身却见身后还立着个人,身形比自己高出半头,但十分瘦弱,一身莲青色男子常服。“你是谁!胆敢偷听本小姐说话!”

    “江小姐。”杨枝没有刻意伪装声音,几乎是一开口的瞬间,江令梓就猜中了她的身份。“你就是那个圣上钦点的女官?”

    “正是在下。”杨枝开口,徐徐走过来:“江小姐想跟着我们去江州?”

    “你们是要去江州吗?”江令梓微微一愣,旋即一拍手:“也行吧,听说南安风光最好,桑湖月夜,翠微初晓,正好去瞧瞧!”说到最后,竟兀自来了兴致。

    前一刻分明还在和江令筹闹别扭不想跟着他们,这一刻又像得了邀请一般兀自开心的了起来,杨枝不由失笑,而让她微微诧异的是,这位三小姐,根本不知道他们要去哪里。

    这么说来,只是偷溜出来玩的咯?

    “江小姐要跟着我们也行。”杨枝道:“只是……得告知家中一声,免得江将军担心。江小姐可否留个笔墨,在下请人寄封信回去。”

    江令梓面色微微一变,却立刻反应过来:“兄长如父,我哥哥已知道了,就不用写信了!”

    “江小姐自己不肯写,就不怕令兄写信回去透露了小姐行踪?”杨枝瞥见她脸色的变化,轻轻一笑,继续循循善诱:“不知小姐为何出府,若是知道缘由,在下也好与江大人商量。”转身又向那扇才摔上却并不怎么隔音的门道:“江大人可否出来一叙,令妹之事,我们还是商量个决断方好。”

    杨枝话落片刻,屋内终于有了反应,不一时,木门吱呀一动,江令筹黑着一张脸走出来,申冬青紧随其后。

    诸人找了一间茶室,江令梓端过刚斟的一盏茶牛饮般一干而尽,方道:“爹爹想让我嫁人!”

    江令筹仍臭着一张脸,手中的茶盏却应声而碎。

    “哥哥!”

    “江大人!”

    江杨二人都被突如起来的变故惊的一震。只申冬青仍神色平静,取过张抹布,将面前的狼藉收拾了,为江令筹另斟了一盏茶,又将江令梓盏中的茶再度添满。

    江令筹压抑着怒气的声音这才响起:“给你的药没吃吗?”

    江令梓难得看见哥哥当真发火,她知道他眼下的怒火与方才对她胡闹的无奈全然是两码事,声音不自觉低了下去:“吃了。可是爹爹这回要我嫁的,不是太子。”

    先前薛穹的确履行承诺送来了药,那药能令女孩气息看起来十分虚浮,不宜生产。太子嫡妻与寻常人家不同,生下来的孩子便是名正言顺的下一任储君,江家再想将女儿送入东宫,一个生不了嫡子的太子妃也没什么用处。

    但是如果这次联姻的对象不是太子呢?

    江令筹终于沉定下来,面色虽仍凝着一层冰,却略略缓和了些:“爹让你嫁给谁?”

    “大概是……”江令梓低下头:“是薛家人。”

    “薛家?”

    这一回,杨枝的脸色也略有浮动——薛家一共三子,大公子薛穹前些日子还是个寻常郎中,如今已成了官拜四品的巡按御史,薛二公子薛旻进山做了道士,三公子薛昊现下还在经营着京城的几家文墨店。

    那么江家选中的人是谁,就不言而喻了。

    江令梓却不等她这一猜测坐老,便一口气道:“薛二郎下山了,爹爹请了薛太师到家里来,还让我为他们抚琴……我在书房偷听到,爹爹想让我嫁给薛二郎。”

    薛二郎薛旻?竟下山了?

    薛家虽未离开京城,却一直都带着一种避世的姿态。这短短月余的工夫,薛家大郎入仕,二郎与江家联姻,图的是什么?

    而江家,就算放弃东宫,又怎会一转身便与一个已无实权的家族联姻?

    杨枝皱眉,却听见江令梓低下头,闷声道:“你们不说我也知道,这几日工夫,朝中风云变幻,爹爹被贬了职,外公致了仕,阿姐被褫夺了太子妃的头衔,连棺椁也要……迁出皇陵。我知道我不该任性,可那薛二郎我见都未见过,爹爹也全然未问过我的意见。我虽年纪小,却也知道朝野之上没有永远的朋友,亦无永远的敌人。我记得小时候太子哥哥对我们几个很好,可这些时日我冷眼看下来,爹爹与太子已然到了锋芒相对的地步,爹爹吃了亏,太子也没好到哪里去,北军的几个老人被爹爹黜的黜,压的压,我在想……若是阿姐还活着,该怎么办?”

    “今日爹爹与太子闹到这种田地,难保他日爹爹与薛家不会反目,到时只怕……也无人会顾及我。”

    “何况,我知道自己管不住自己的性子,你们从小惯我宠我,我又没学过假道学克己复礼的那一套。他日我碰上真正喜欢的人……”少女的心事终究羞怯,江令梓没有再说下去,垂下头,良久,方道:“我不想像阿姐一样,最后落得个身死名败的下场。”

    江令梓话落,诸人一时皆没有开口。院外的风吹动窗棂,驿馆出入的人声自远处传来。

    不知过了多久,江令筹轻轻拂过幼妹的头顶,罕见的温润声在她耳畔响起:“怎么会呢?你不想嫁,莫说是爹爹,天王老子也逼不了你。”

    回卧房的路上,杨枝一直在回想江令梓的话——这几日她只顾着调任刑部的事,并未关心所谓朝局的变化。更何况,邸报也不是她一个小小书吏想看便能看的。

    这么说来,太子妃案的定论已经出来了——江范竟然因此被贬了职?江范在北军二十余年,其影响,绝非仅一个大将军头衔带来的。天子这么些年小心谨慎,如今却在未断其羽翼之时忽然冒进,是为什么?

    想着,未留神脚下的路,差点撞进面前的一棵树上去,“大人小心!”被一支轻软的手拦下。

    “大人,我远远瞧着你就在出神,生怕你绊到什么或撞着什么,赶紧过来了。还好还好!”

    杨枝仍在愣神,望着面前浅笑的少女与木樨花树,心中忽然一动——若是柳轶尘受伤,只是为了避开那之后的风云呢?

    “大人,大人?”香蒲见她仿佛仍在出神,伸手在她面前晃了一晃,罢了,干脆扶上她的右臂:“大人,你接着想事,奴婢扶着你走吧!”

    “香蒲。”杨枝却忽然开口:“柳大人让你来之前有交代什么吗?”

    香蒲一怔,旋即“毫无城府”地笑开:“什么柳大人,奴婢是郑大人叫来的。”

    “哦……”杨枝不知想起什么,低头一笑:“那‘郑’大人可有交代什么?”

    作者有话说:

    郑渠:打着本官的名头在外招摇撞骗,那个……小柳费用结一下。

    第五十二章

    “‘郑’大人没特意交代什么, 只是奴婢听见大人念叨了两句话。”香蒲道。

    “什么话?”

    “一句是,判官笔和匕首哪个厉害?”香蒲回:“还有一句是,鹬蚌相争, 谁是渔翁?”

    杨枝默了默——判官笔与匕首?那日方盒中的笔确实与寻常不同, 是铁制的, 这便是他所说的判官笔了。

    判官笔是指什么,匕首又是指什么?

    “哦, 奴婢想起来了, 大人还叮嘱了一句——”杨枝思忖间,香蒲瞧了瞧她的面色, 又道:“不过不是叮嘱您, 而是吩咐奴婢的。”拐了个弯子, 方笑开来:“大人让奴婢要看着您吃睡,一定要吃好睡好,若是见着您挑灯办案,就索性把您的灯熄了——案子是办不完的, 早一天晚一天也没什么分别。”

    郑渠岂会如此婆妈?

    不等江令筹吩咐, 驿馆的仆人已为三小姐安排了住处。几人在茶室前分手,江令梓忽然对申冬青道:“你叫什么名字?你那帕子还在吗?”

    申冬青微微一愣,几乎是本能的, 从胸口掏出那方素帕, 却只是握在手中,没有就递出去。好半晌, 才想起还有一句话没回似的, 讷讷道:“我、我叫申冬青, 字、字余廪。”

    “给我!”江令梓见他不将帕子递给自己, 干脆伸出了手。申冬青方将手往前递了一寸, 就被她一把抢过,少女清脆的笑声响在耳畔:“冬青这名字好,冬日也不败的。”话落,将那帕子往腰边擦去,那里方才江令筹捏碎杯子溅出来的茶水洇湿了一片。

    申冬青的目光不知怎的一顿,一点未知的落寞自眼底浮上来,然只一息,却换上了笑。

    他在期待什么,他一个粗人粗糙的帕子,自该是这个用途。

    次日一早,诸人便带上三小姐动身了。三小姐与杨枝同乘一车,为了行走便宜,皆换作了男装。只是三小姐个头略小了些,尚未完全褪去婴儿肥的脸下却是一个尖尖的下颌,肤色也玉雪剔透,一看便是个女孩。

    江三小姐与江令筹有七分相似,一样的桃花眼,一样微微扬起的红唇,一样恣意的神情——只是年岁尚小,还未全然长开,倒是娇俏多于明艳。

    因为头一次出远门,她有些按捺不住的兴奋,坐在车中,不一会便掀帘子:“姐姐你看,你看那个——”“大人”也不肯叫了,左一声“姐姐”右一声“姐姐”,像只唧唧叫着的云雀。杨枝左右卷宗已经看完,并无旁事,只是靠在车壁上闭目小憩,任由她一下一下拉着自己的胳膊。

    赶了半日路,见差不多正午时候,诸人便寻了一家酒楼落脚,才点完菜,江令梓的魂就已飞到了外面的街市上,最后终于按捺不住:“哥哥,我出去转一圈,菜上来前我便回来,保证不耽搁。”

    “不行。”江令筹言简意赅。

    江令梓撅起嘴:“好容易到了新鲜地方,片刻也不放人快活。你比爹爹还老古板!”

    “不是不让你玩,此处人生地不熟,你于认路上又是个睁眼瞎。”江令筹难得生出几分耐心与她解释:“到了南安再出去玩。南安繁华,远胜此地。”

    “南安有南安的热闹,此地有此地的趣味,你不懂!”江令梓道,目光滴溜溜转过一圈,落在申冬青身上:“你说我不认路,我带上他一起。”

    “令梓,别胡闹。”

    “我没胡闹。”江令梓转向申冬青,一双明眸灿若星子:“呆子,你可愿意跟着我?”

    “我……”

    “申兄,别理她。”

    “……愿意。”

    江令梓朝江令筹一扬脸:“你听见了?”末了,又怕他仍不放心似地补道:“他功夫好,我不会有事的。”

    “你怎么知道他功夫好?”杨枝纳罕,忍不住问。

    江令梓道:“我清早上看见他在院子里练剑了,你们都还没起来!”

    “清早上……”对这个妹妹的骄纵妄为本能警惕的江令筹不自觉拧起眉头:“你又想干什么?”

    “那么凶干什么!我不过是睡不着,驿馆的床太硬了,膈的我骨头疼。”

    江令筹这才沉默下来,一句“硬你就回家”到嘴边,却又吞了下去。良久,只是不耐烦一摆手:“快去,早些回来!”

    这一去,直到余下诸人用完餐两人都没回来,江令筹急得要出去找,杨枝却拉住他:“再等一会,许是三小姐逛花了眼,一时耽搁了。有申公在,不会有事的。”

    江令筹这才勉强按捺住焦躁的心,听她提及申冬青,忍不住问:“这个申公,究竟是什么人,太子手下之人,怎么会在燕归楼当个帮厨?”

    杨枝摇头:“我也不知。许是殿下时常上燕归楼用餐,怕遇上什么难测的危险,埋了个暗桩吧。”

    说话间两人又等了半个时辰,两人才姗姗归来。江令梓手中拿着个胡饼正嚼的开心,原本的大眼开怀的快眯成了一条线,身旁的申冬青却大包小包,腋下还夹着一床锦被,胸前也塞得鼓鼓的。

    到得近了,江令梓瞥见自家兄长黑着的一张脸,才收敛了些,垂着一张脸:“哥哥。”

    “你还知道回来。”江令筹咬牙:“今晚到不了驿站,就把你丢到荒野里喂狼……你这又乱七八糟的买了些什么东西。”点了点申冬青满怀的物什,目光落在他腋下的被子上。

    江令梓立刻讨好笑起来:“我们没逛几步,估摸着你们已经开吃了,就想着索性不要扰了你们吃兴,便多逛了一会回来……”瞥见桌上连杯盘都早被人撤了,只余清茶几盏,故意眨巴了下眼睛,作出讶色:“哥哥,你们这就吃完啦……”

    “这么说我们还得谢谢三小姐顾念我们吃兴……”江令筹捞起身旁的剑,一脸没好气,但看到她平安回来,又笑得开怀,心底里却也松了口气。

    江令梓脸皮厚似城墙,蛮不在乎地摆了摆手:“小事小事~~”

    “……”

    杨枝也一眼瞥见那床锦被,还未待问,申冬青已解释道:“三小姐说驿馆的床太硬,要自己添一床被子。”

    “……”

    又瞥见他鼓鼓的胸膛,忍不住问:“你这又是什么?”

    申冬青面色尴尬了一瞬,江令梓却已凑了过来:“我给他买的帕子。冬青,你快给姐姐看看!”

    申冬青这才有些不好意思地探手入怀,将那一摞绢帕取了出来,粉的粉,紫的紫,花团锦簇,好不热闹。足足有十多条,怪不得将他的胸口塞的鼓鼓的。

    申冬青身长八尺,现如今虽换了一身整洁的衣裳,胡子也刮尽了,但杨枝脑中总抹不去他那满脸胡龇的糙汉形象。此刻这么个糙汉捧着一叠粉的紫的锦帕,让杨枝眼前不自觉恍惚了一瞬。

    “这……是给他用的?”杨枝不确信地觑向江令梓。

    “不是。”江令梓摇头:“他一个大男人哪用得了这么多帕子,给他的在下面。你看……”遂翻出一条沉香色回字纹的丝绸帕子,又道:“我时常忘了带帕子,他跟着我,当然该多备些。对了,这些帕子还要熏香,你先给我,我晚上熏好了香再给你。”

    杨枝听的瞠目结舌。

    又听见她道:“姐姐,我也给你买了礼物。”说着,自那大包小包中翻出一支锦盒来:“姐姐,我见你这支钗做工有些粗糙,方才路过一家倚翠阁的分店,便挑了支最时兴的,你看看喜不喜欢。”这一两日,江令梓耐不住寂寞,又换回了女装,杨枝怕自己与她同进同出会惹人非议,便也干脆换回了女装。

    杨枝打开那锦盒,是一支雀开九尾攒珠钗,金丝攒着拇指大的珍珠,华贵非常。“我很喜欢……只是……”她下意识伸手抚了抚攒着的那支钗,想起那日他贴近过来替她簪上的情形,不过短短几日,却好像过了不知多久。良久,垂下眼睑,将锦盒奉还:“我簪习惯了,离了它,总觉得不适应。”

    江令梓不解地看了她一眼,但她天性是个洒脱的性格,不喜欢强人所难,将锦盒收回来:“姐姐不喜欢金钗,我再送姐姐别的!”转身忽又想到什么,促狭一笑:“若是姐姐哪天对这些饰物感兴趣了,便带了那位……”指了指她头上的钗:“……哥哥去南安最大的饰品店永安楼,那里有云螺县的上等珍珠,光泽燿目;惠泽县的翠羽,点出来的翠鲜亮欲滴;还有蓝田的美玉,东莱的黄金,闻郡的玛瑙……这些东西只有永安楼有!”一一数过最名贵的饰材,末了凑过来,压低了声音:“那也是我江家的产业。只要姐姐看中的,我送姐姐!”

    **

    五日后诸人就到了南安。路上添了江令梓,总叽叽喳喳的,虽聒噪许多,却也多了不少欢乐。诸人关系也拉近了许多,连一向不苟言笑的申冬青都偶尔开起了玩笑。杨枝身旁的书吏还拘谨些,两名捕快姜衍与周尧因是武人,早与申江等人打成了一片。

    姜衍身材高大,面庞黝黑,一双小眼却十分灵活,与他高壮憨实的身材似有些不符。听闻下月已要升任捕头,不知是否一路自市井爬上来,历了些艰难,极擅识眼色,亦有些油滑手段,见了江家兄妹,处处不着痕迹的巴结。周尧父亲是个锁匠,在南城经营一间巷道般窄小的铺子,虽亦出身寻常,但性情与长相都十分耿介,一板一眼的,话少,好酒,只有当江令筹提及武艺时才会多说几句。

    临到江州的前一晚,杨枝因心中惦着许多事,入夜仍睡不着,便出来走走。走到抄手回廊前时,却见捕快姜衍与江令筹并肩立在廊下。不知怎的,许是本能驱使,杨枝下意识往身侧的一丛芭蕉后藏了藏。

    只见江令筹自怀中掏出一封信笺,向姜衍道:“替我将他约出来一叙。若他不肯,就将这封信交给他。”

    姜衍恭敬称是。

    其后便再没什么要紧话。两人说起白日拆招的情形,江令筹指点了下姜衍的下盘,待到月上三竿,起了乏意,便各自回了屋。

    回来的路上杨枝忍不住在想,那个“他”到底是谁?

    驿馆离南安不过两个时辰的车马,次日清晨便到了南安城外的十里亭。刑部江州清吏司的人来接,兵部也来了人。杨枝与江家兄妹在城门前分手,江令梓悄悄拽了拽杨枝的袖子:“哥哥身边太闷了,姐姐安置好了,派人来接我吧。”

    杨枝一笑,下意识伸手拍了拍她脑袋,点头应好。

    到了歇宿之处安顿好,杨枝只简略用了顿饭,便直往太守府衙来。御史台的人已比他们早到了快十日,谢云的要求是,就算不能抢在他们前头,也不能太落后了。

    御史台主办此案的便是才升四品巡按御史的薛穹。太守官拜三品,御史虽有越级上奏、直达天听的职权,却不能直接对太守做什么。是以,这些天太守仍就揣着一颗惶惶的心,每日心不在焉的上衙门点卯。后院家中却早已是乱成了一锅粥。

    太守听闻刑部来了人,连忙小跑着趋迎出去。六部在江州何曾有过这等待遇?

    见到杨枝,却愣了一愣,往他身后觑望了半天,除了几个随从,并未看见别人,终于放弃:“……就你?谢郎中呢?”

    “谢郎中因与大人有亲族关系,不得已需回避。”杨枝道:“遂派了下官来。”

    “完了。”谢知敬脸上挂着的两个肉瘤一抖,一颗心沉到了谷底,一拍大腿:“完了完了完了。”转而又抓住一根救命稻草,急急问杨枝:“那么礼部的谢尚书呢,有什么话没有?”

    杨枝十分“残忍”地摇了摇头。一刹那,仿佛看见他半灰的头上又滋滋冒出了几根白发。

    “小丫……杨大人,你去给谢尚书去一封信,那二十万两银子我当真没拿啊……”谢知敬一激动,那肥胖的身躯剧烈一哆嗦,像一只撒开四蹄、慌乱逃命的猪。他五十上下,和清秀斯文的谢云看不出半分相似之处,虽说同宗,但单看这面相便知道同的有些远。

    “大人,拿没拿下官还要查探之后才能定夺。”杨枝道:“大人若想洗冤,请将实情尽数奉告。”

    谢知敬被她噎了一下,然转目见她气度从容,举手尽是不迫之态,愣了一瞬,忽然问:“你就是圣上钦点的小丫……主事?”

    “正是下官。”

    谢知敬呆呆打量了她一瞬,又仰望厅外青天片刻,似是在看那天上是否会有四月飞雪为他鸣冤,半晌,不见一丝动静,终于作罢,长叹口气:“杨、杨大人是吧?杨大人想问什么,但问无妨。”

    “多谢大人。”

    谢知敬拖着一身颓唐的肥肉往厅内走,还叫人给杨枝看了座。他能坐到太守的位置,并非当真蠢材,片刻的绝望之后很快反应过来——眼前这位小姑娘是他唯一能活的希望,就算死马当活马医,他也不能放开了这块浮木。

    厅中很快就有人端上茶果来,谢知敬献宝一样亲自端给杨枝,满面堆笑:“杨大人尝尝,这是今年新上的茶‘碧雪银针’,明前的,每年只得几两。多数都送进了宫,本官只留了几两,怕哪位钦差大人来了尝不惯本地的粗茶淡饭。”

    “大人说笑了,江州风土宜人,只会把人胃口养刁才是。”杨枝笑着接过茶盏,并未否认他口中的“钦差”二字。此刻谢知敬将她奉作上宾,这案子才能顺利地查下去。

    茶香的确沁人,入口有淡淡的回甘。杨枝并不好茶,但亦能尝出这绝非凡品。私底下扣留这样的贡品,还拿到台面上来,绝非他方才所说的意图。

    杨枝叹了声“好茶”,便垂下眼睑,学着柳轶尘往常的样子,百动不如一静,默了片刻。

    谢知敬果然按捺不住,急急道:“这茶大人若是喜欢,一会本官让人给大人装些带着?”

    “谢大人,你这是把本官当什么人!”杨枝一拍桌案,柳眉倒竖。

    谢知敬却仍不减笑意:“杨大人息怒。大人可知,这一两碧雪银针市面上价值几何?”

    杨枝冷着一张脸:“请谢大人赐教。”

    谢知敬比出一根手指,徐徐道:“要值万两白银。”

    杨枝脸色微微一变,她知道这茶贵,但不知道贵到这种程度。须臾,沉下脸:“杨大人是想跟本官交代一下,这茶是如何来的吗?那二十万两仕子月银,又到哪里去了?”

    谢知敬仍在笑:“谢家虽比不上京城豪族,但在江州亦算是大家。谢家子弟除为官之外,另有不少在外经商的……这些茶,不过是子侄间往来馈赠的礼物。谢某祖上虽算不上巨富,却也曾行商四海,何须费三年工夫,贪那区区二十万两仕子月银?”

    谢知敬这是拿现成的真话将她往圈套里诓。谢家有钱不假,但人心无足,来之前她便看过一份案卷,前年淮水决堤,那修堤款的林林总总,到如今在工部还是一笔烂账。

    “既如此,大人不如好好说说那二十万两银子的来龙去脉?”杨枝道:“三年未发月银,仕子几次闹到衙门,谢大人,这可不是一句不知便能搪塞过去的。”

    谢知敬当然知道没那么容易搪塞,毕竟眼前悬在他头上的剑非刑部这一把。方才说了那么多,不过是打把感情牌,沉吟良久,终于长叹口气:“杨大人可知我这衙门户房主事姓什么?”

    “卫。”杨枝道。来前卷宗她已细细看过,户房主事卫脩,甄州大族卫家的人,而这个卫,便是先皇后那个“卫”。

    “杨大人既知道,这案子的关窍想必也已晓得。”谢知敬笑道。他的肤色特别白,白的一团团的。寻常又白又胖的人笑起来,总是弥勒佛般的一副慈蔼相,他却有种白森森的骇人感。

    “谢大人的意思是……”杨枝赶忙递过去半句话。

    “户房搞什么事情,我哪里敢过问。就是知道了,也只有帮忙按着的份。否则,不等那些仕子来闹,我的乌纱就不保了。”谢知敬道。

    “哦?”杨枝故意挑了挑眉:“一个小小户房,当真有这么大本事?”

    “本事?”谢知敬轻嗤一声:“这不仅是本事的问题,就像我们这些地方官永远只能靠揣摩才能判断京城动向,上面的事牵一发而动全身,上面的人牵一发而动全身,我们底下的只有小心为上——说句僭越的话,谁知道那财最后归了哪里呢?本就是朝廷的银子,最后回到了朝廷,也无可厚非,不是么?”

    卫氏可不是朝廷。

    杨枝默了默,道:“既提到了户房,那往日的账册何在?卫脩何在,本官要当面问问他。”

    谢知敬向远处立着的侍从一招手,道:“账册都还齐备,就怕有人先要走了,我早先就让人誊了一份,杨主事只管都拿去。只是那卫脩,前几日就让御史台的人提走了,大人要审,得去向薛御史要人。”

    杨枝眉头一皱:“何时提走的?”

    “五日前的晚上。”

    “御史衙门为何晚上来提人?”

    谢知敬微微一怔,他原只是随口一答,没防备杨枝忽然问到这上面,顿了片刻,方道:“白天亦、亦来了,只是当时卫脩到庄子上点收租粮去了,没赶上,晚上遂又来了一趟。薛御史亲自带人来拿的。”

    杨枝点点头,垂首呷了口茶,眸光停在厅前廊柱的一片碎光影上——说起来,她与薛穹已有半个多月未见了。

    “好,我明白了。”

    从太守府衙出来,杨枝让姜衍去御史衙门提人。姜衍很快回来,却道:“大人,御史衙门不肯放人,他们说咱们无权提人。”

    杨枝脸色微微一沉,当即道:“走,本官亲自去一趟。”她自进南安后便换了男装,这一次干脆弃车骑马。走到二门边,忽然想起什么,停了步子,叫来书吏,问:“你既是南安人,在太守衙门里可有什么亲眷熟人?”

    书吏老实道:“有个舅舅,在库房做事,不过只是个打杂的。”

    此案牵扯银钱,必要与户房和库房打交道。他并不东拉西扯,直接提到了库房的舅舅。

    杨枝若有所思着点头,掀袍出了门。

    到得御史衙门,杨枝着人通报,说要找薛御史。整座衙门也不过三进的一座小院子,不及片刻,门房去而复返,道:“薛大人正在会客,大人不如改日再来。”

    杨枝自门房神色中看出端倪,笑道:“薛大人既忙着,那我就在这里等大人。”

    门房面上露出些许迟疑:“大人,薛大人这个客可能会会的比较久。”

    “无妨,本官左右今日无事。”

    南安城内一片烟水气,早上到时天色便一片清蒙蒙的。到了午后,日头干脆隐了大半边,杨枝在门房处坐了片刻,就淅沥沥下起雨来。

    雨丝如幕,落到门前石阶上,有些许雨丝被微风打斜,吹入门房内。门房望着面前固执的少女,心内焦急,不自觉走动起来。

    少女却只是微垂着眼睑,眉目沉静。眼见这雨落个没歇,一两刻也没有就停的意思,反而将越下越大,她却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也不催问那客什么时候会完。

    不知过了多久,衙内终于匆匆跑来一名小厮,手上撑着把雨伞,怀中还抱着一把:“杨大人,我们大人让您去内堂等候。”

    “好。”杨枝没有多话,随小厮来到内堂。官仆立刻奉上茶果,虽不如谢知敬处的名贵,却也精致可口。此处风雨不入,透窗却一眼能赏到雨打芭蕉之景,另一侧是一丛修竹,倚着红廊,红绿相映,白瓦黑墙,雨珠落在上面,江南意韵十足。

    杨枝便这么闲坐了一个下午,到了晚饭时刻,仍不提要走的事。官仆这才过来道:“我们大人今日留客用饭了,杨大人也要留下吃饭吗?”

    不等她答,却笑着补了一句:“今日桑湖里才打上来几尾鲈鱼,杨大人要不要尝尝?还有才挖的荠菜,也正新鲜……这些个菜北地想必也有,只是有一样芦蒿,却是江南特有的风味,这时节才上。我们大人吃着格外喜欢,这几日厨子天天都备,杨大人也是北地来的,不若一起尝尝。”

    这官仆并不知她在江南待过,但他方才说的几样,却实在勾起了她的馋虫。原本以为京城才是自己的故乡,却不曾想在此时此地倒泛起了几星乡思。

    于是笑了笑,客气了一句:“就怕太过叨扰。”

    “大人见外了。”官仆连忙道:“厨下又不是额外备菜,大人不嫌弃才好。”

    话落行了一礼,便去催厨下备菜。不一时,几个时令小菜便端了上来,杨枝只夹了一筷子,心头便微微一动,这是……

    南安最大的酒楼,尝珍馆的手艺?

    她在尝珍馆帮过厨,此事也和薛穹说起过。她当时还说了什么来着?

    她说尝珍馆的蒋师傅做的鲈鱼脍最好,还有荠菜春卷,炸的可香了,还有还有……

    “那芦蒿……哦你没见过,是一种细长的菜竿,有一种特别的清香味道。”

    当日她道“什么时候一起去江州,我请你上尝珍馆品个遍。”

    他笑着说“好”。

    如今他们一起来了江州,却是这种方式。

    屋外的雨仍在下,比日间小了一些。杨枝用完饭,官仆过来道:“杨大人,我们大人喝了点酒,现下觉得有些乏,已经歇下了,大人改日再来吧。”

    杨枝并不多言,搁了筷子:“好,我明日再来。”

    官仆眼皮一跳。

    到了第二日,杨枝依言出现在御史衙门口。她昨夜回去又看了会卷宗,同时被她派出去打探消息的申冬青也回来了,道:“领头闹事的书生叫温芳卿,薛御史一到,就逃了,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我去了他家中,家中只有一个身怀六甲的女人,看那样子,只怕临盆之日不远了。那女人一问三不知,只知道哭,说是闹进太守衙门那天,温芳卿就没回过家。当日只怕大祸临门,这女人还祈祷他不要回来。谁成想,这么多天一点消息都没有,连生死都不知。眼看自己就要生了,这可如何是好?”

    申冬青基本上是重复的温氏原话,杨枝垂着眉眼听他说完,忽然道:“将那温氏接到衙门来吧,交由香蒲好生照料。”

    申冬青愣了一瞬,当即应诺。

    回了房,香蒲提着一个红漆食盒过来:“大人,太守衙门着人送来了些点心,说看大人白日吃的高兴,便多备了些给大人送来。”

    杨枝一边解/衣一边摆摆手:“放着吧。”话落忽然想起什么,停了解/衣的手,三两步奔到桌边,打开那食盒,第一层是一些时令花卉做的糕品,第二层是一些坚果蜜饯,第三层……

    是一个小小的青瓷罐子。瓷色清透,一看便知不是寻常窑出品。

    打开那罐子的盖,饶是早有所料,杨枝眉头还是猝然一皱:“帮我送回去……”香蒲不解,却并未多问,只是应是。然走出几步,却又被杨枝叫住:“慢着,你明日帮我送去……这个地方。”

    杨枝再出现御史衙门口,门房似已早有准备,趋步迎上来,道:“今日我们薛大人出门了,杨大人还要再候候吗?只怕我们大人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杨枝道:“不了,本官今日还有别事,改日再来叨扰。”

    门房显见地松了口气。

    杨枝不着痕迹地一笑,转身离开。走的时候弃了马车,干脆步行向闹市而去。谁知才转过街角,忽见几匹骏马疯了一般朝自己飞奔而来……

    片刻后,姜衍抱着半身是血的她,急慌慌地冲到了御史衙门口。

    门房见到这情状,骇了一跳,跌跌撞撞奔去衙内报信。不一时,便见一袭朱衣,三两步跨过门槛,飞奔过来。

    不由分说地自姜衍手中接过她,急的脸都变了色:“伤在哪了?痛不痛?”声音微微颤抖,只这前后衙的工夫,额头已沁出微微细汗。

    杨枝盯着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一时恍了神——这才是记忆中他本该有的模样,官袍加身、端正凛然。好一会,直到他见她不语,以为她被吓着了,又低声说了句“阿敏不怕,我在的”,她才反应过来。

    心底浮起一阵潮水般的情绪,好像儿时珍惜的玩具忽然拿到眼前来,才发现它早褪了色。

    她盯着他,淡淡问:“薛大人不是出门了吗?”

    薛穹步子一顿,脸色微微变了些:“我方才正、正要出门……”

    薛穹自幼习的是君子之道,极不擅撒谎,在她面前尤是。望了他片刻,她忽然整个身子一翻,自薛穹怀中跳了下来:“薛大人,我没事。”

    薛穹一愣,盯着她半晌,都未反应过来。良久,似乎不敢相信一般,目光移到她满是血迹的裙摆。杨枝不待他问,便自己道:“那是猪血。”

    薛穹怔了片刻,那猪血的腥气才向鼻中钻了进来。他是医者,对这些味道的分别本十分敏感,然而刚才奔出来的那一刻,五感似都被齐齐封住了,什么也闻不到,什么也感受不到。眼前只有她裙裾上那一片刺目的红,将他全身的血液都点着了一般。

    杨枝话落,他茫然了一瞬,手臂仍维持着抱她的姿势,愣愣向前举着,那上面却空无一物,像冬日落尽树叶的枝杈,有一种说不尽的萧条与落寞。

    其实他该高兴的,不是吗?毕竟她现下无事,他难道还希望她此刻当真有个三长两短?

    良久,他似才反应过来一般,好看的眉心微微凝起,那水洗过的面庞上流过一丝仿佛不解的情绪:“你骗我?”

    杨枝道:“薛大人不是也骗了我?”

    “阿敏!”

    “薛大人,我现下姓杨,单名一个枝字。”

    薛穹垂下眼皮,抿了抿唇,似是下定一个什么决心一般:“好,杨大人,今日来本衙门,不知有何贵干?”说话间他已收回了双臂,背在身后,不等杨枝答,当先向堂内走去。

    杨枝紧随其后,开门见山:“下官想要提审卫脩。”

    薛穹背对着她,边走边道:“本案目下由御史台来接管,我御史台的证人,自无交于旁人审讯的道理。”

    “大人可否告知此案何时转交了御史台?大人可有移案文书?”杨枝紧追着他问:“这案子去年便在刑部立了案,陛下也已知晓,如今刑部派下官来彻查此案,讯问证人,正是下官份内之职。”

    “御史台监察百官,可从未听说过还有阻碍别部办案之权——薛大人,下官理解大人心中清正,眼里揉不得一点沙子,心中更容不下一丝污秽,才将卫脩看的这般严苛。但正因如此,御史台与刑部才更应该同心戮力,早日查明案情真相,给天下仕子一个交代,不是吗?”

    说话间两人已步至堂内,薛穹长身玉立于那一方“肃僚扶民”的匾额下,仍背着手,未转过身来。杨枝看不见他的面色,亦猜不透他此刻在想些什么,斯须的沉默之后,只听见他沉声道:“御史台监察百官,此案事涉江州太守,正在本台宪职司之内。卫脩是本案关键证人,无上级调令,恕本官不能放人。”

    他的声音平正清朗,却无半分她旧日习惯的温柔。许是方才那一起突变,嗓音仍有些许喑哑。

    他们大抵都从未预料过,有朝一日会以这样的方式针锋相对。

    “事涉江州太守?”杨枝道:“那仕子案呢?大人只管查太守是否舞弊,那仕子们的月钱呢?这案子该怎么办?”

    “待太守舞弊事宜厘清,本官自会将那卫脩释放。届时,无论仕子案是否已水落石出,刑部皆可再审卫脩。”薛穹冷冷道:“本官业已解释清楚,今日还有旁的事务要忙,杨大人请便吧。送客!”

    他的声音不高却颇具威严,殿外立刻冲进来两名官仆:“杨大人,请吧。”

    “薛大人!薛闻苍!”杨枝有些急了,她没想到薛穹竟这般冷肃无情。而他越是扣着卫脩,越让她明白这人至关重要。

    薛穹几乎有一瞬的错觉,这两声之后会是一声“薛哥哥”,然而等了半晌,也没有等到那一声。他没有回头,淡淡道:“杨大人不肯走,是要本官参你一个遏阻妨害之罪吗?来人!”

    这一声落,干脆冲进来两名捕快,二人闻声上前,欲将杨枝押出去。

    “别碰我!”杨枝忽然自袖中拔出把匕首,朝两人虚划了两圈,逼退两人,最后,略一犹豫,将匕首架到了自己脖间。

    薛穹倏地回头,脸色登时一变:“阿敏,你这是要做什么?”

    “我要带卫脩走。”杨枝冷冷道。卫脩是这案子的关键,御史台扣着他是什么缘故她不知道,薛穹背后究竟是谁她也不知道,但她隐隐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若今日不能带卫脩走,之后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不知为什么,饶是那谢知敬油滑无耻,她却觉得有句话没有说错,区区二十万两银子,纵是贪婪,他也不至于为之冒性命之险。

    他若是当真贪了,早在仕子冲进衙门的那一刻,他便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而若是未贪,那被卫脩抹的平平的账目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就很值得深究了。

    她与薛穹少年交情,直至今日,薛穹于她都是一份特殊的存在。只是,既然她已选择了这条路,选择了南下,此时和一滩稀泥,非但于她将来不益,也违背她当初选择这条更难的路的初衷。

    薛穹目光在那刀刃上停了一瞬,微微眯了起来,薄白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下颌也绷的紧紧的。杨枝从未见过这样的薛穹,她知道薛穹很在意她,也知道这么做很对不起他,只是……这案子她既答应了谢云来,就没了退路。

    薛穹眸光移转到她的脸上,良久,轻轻一摆手:“去,提人来。”

    捕快看了他一眼,躬身告退。“杨大人匕首收起来吧。”薛穹道。

    杨枝知道再坚持下去只会令他难堪,当即收了刀。然而就在她收手的一刹那,身后并未走远的捕快忽然回身,身形一移,电光火石间,已将她双手牢牢制住。

    “薛闻苍,你骗我?!”

    薛穹面无表情,目光在她脸上顿了一瞬,却又迅疾移开。声音似江南雨水冲刷起来的雾,近在咫尺却又捕捉不及:“杨大人,此案错综之处,远非你一个小小主事可以左右。杨大人还是回京城吧,江州是非之地,于公于私我都愿你不要搅和过深。”

    “薛闻苍,你放开我,你今日赶走了我,我明日还会再来!”杨枝眼底已有怒色。

    薛穹却不再看她,沉沉落声:“请杨大人出去。”

    话未落,却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隔着一进院子远远传来:“薛大人好大的官威,连刑部的人也敢绑。”

    薛穹一怔,双眸下意识眯起。天光正好,隔着四扇洞开的大门,院外景致一览无余。院外碧树白墙,因此那一袭紫袍便显得格外惹眼。

    杨枝整个人不期然一震。

    他怎么来了?

    作者有话说:

    柳大人:……连刑部的人也敢绑(翻译:连我的人也敢动?)?

    第五十三章

    紫袍徐徐跨过门槛, 将院中两株银杏都逼的褪了色。不知是片刻前来了云,还是他通身的压迫感,杨枝觉得院中的天似乎都低了下来。

    有一瞬, 她觉得自己仿佛还在前日的梦中。

    “松手!”来人步履缓慢, 但身高腿长, 没几步便到了堂前。一眼瞥见那只扣住杨枝小臂的手,冷冷道。

    捕快下意识看了薛穹一眼, 薛穹神色平静, 泠泠看向来人,没半点示意。

    这来的是紫袍, 明显官比自家大人还高一阶, 虽说御史台可以越级参奏, 可那都是不怕死的御史,他们这些小捕快,脖子哪有那么硬。

    犹疑间,扣着杨枝的手不自觉松了些。杨枝用劲一挣扎, 从他手中挣扎出来。

    “柳大人。”杨枝不知是心虚还是什么, 不敢抬头看他,低头行了个礼。

    柳轶尘目光扫过她满是血迹的裙裾,眉心几不可察地拧了拧, 脸色沉了下来:“才到南安不过两日, 就落了个这幅田地,杨大人真是好本事啊!”

    不待杨枝答, 便转向了薛穹:“薛大人, 本官方才仿佛远远听见大人在要上级的令书……”一伸手, 自身后的小仆手中接过一卷明黄的帛卷:“不知道这圣旨……算不算大人所要的令书?”

    薛、杨二人微微一愕, 当即下跪。

    柳轶尘打开那帛卷, 容色平静:“朕特封大理寺卿柳轶尘为钦差,即日赶赴江州,主办江州仕子一案。与此案相关一切事宜均由柳轶尘酌情定夺,御史台与刑部协理此案。三品以下官吏,准,先斩后奏。”

    最后四个字落地,杨枝怔了怔——柳轶尘本已是三品,现下更带着莫大的权限而来。若他当初要蹚这趟浑水,彼时为何拿肉身之躯硬接了那枚飞镖称病避朝;若是他本无所料,现下却又忽然搅了进来,那么是为了什么?

    她垂下眼,那紫袍的衫摆在眼前轻轻一动,那上面全是泥,并不比自己的裙裾好多少。

    “杨大人未听见本官的话吗?”怔忡间,柳轶尘的声音又冷冷响起。

    杨枝茫然抬首,不期然撞入他一双深若寒潭的眼底。柳轶尘已不耐烦地皱了皱眉:“别跪了,起来。”

    杨枝这才起来。

    薛穹淡道:“既如此,下官听凭柳大人调遣。”

    “好。”柳轶尘道:“本官来前已大致了解案情,那卫脩既是本案关键,劳烦薛大人将他提上来吧,本官就在这里审。”

    薛穹未再置词,摆了摆手,命人将卫脩带上来。

    然而片刻后,派去提卫脩的捕快却仓皇奔入堂内:“大、大人……”

    捕快哆哆嗦嗦,一句话在喉咙口打了半天结。薛穹淡道:“把气捋顺了,慢点说。”薛穹面目清俊,虽与柳轶尘一样是儒雅书生,却一个如兰,一个如松,不怒时自带一股令人平心静气的温润。

    捕快不自觉宁下神来,方道:“那卫脩……死、死了。”

    “死了?”杨枝眉心一跳,薛穹也流出几分讶色。只有柳轶尘,一副如常之态,眼皮子都未掀一下。

    “怎么死的?”柳轶尘淡淡问,沉沉声音自那匾下传来,不怒自威。

    “被、被人割了喉。”

    “凶手呢?”柳轶尘继续问。

    “王捕头带人去追了,小的只见到一个影子,有、有点像……”

    “像什么?”

    “像……杨大人今早带来的那名捕快。”

    饶是已有所料会在意料之外,杨枝还是不禁一震。

    柳轶尘眸光快速自她面上扫过,淡淡道:“带本官去牢中看看。”

    捕快忙哆嗦着躬身在前引路,杨薛二人亦紧随柳轶尘身后跟去了狱中。江州御史衙门的监牢到底不比京城,无论是守备还是布置都比大理寺中简陋许多。几人到时卫脩颈中的伤口仍在滴血,身前嫣红一片,衣裳上也尽是血迹。那刀口却十分利落,一看便是个练家子所为。他脖子软踏踏垂着,气绝已有一会。

    牢中捕快不敢挪动,他还维持着生前的姿势。狱中的摆设也未变化过,他伏在一张矮桌上,手边一支笔,身前一页白笺,也已被血染透。

    那笔已舔了墨,似堪堪要在白笺上落下什么,却被突如其来的凶手打断。

    薛穹见诸人目光落在那纸笔上,解释道:“卫脩今日说有要情自陈,下官便命人备了纸笔。”虽自称“下官”,那口气却仍是超然的,半分屈于人下的感觉都没有。

    今日有要情自陈?这么说凶手是为了打断他揭露案情?

    杨枝皱了皱眉,低头打量卫脩,待触及他的面容,微微一怔。薛穹已道:“卫脩幼时生过重疾,落下了满面癞疮疤。”

    那紫黑面皮上遍布癞疮,看起来十分可怖。

    朝中吏考十分关键的一项便是仪容,卫脩想来是因为卫家人身份,被额外网开了一面。

    这朝里处处是规矩,却又处处是身份带来的例外。

    柳轶尘扫视过整座监牢,又蹲下身细查了遍卫脩的脸,眸光落在卫脩握笔的手上。须臾,直起身:“太守府户房的账册何在?”

    薛穹道:“在下官这里。”

    杨枝跟着道:“谢太守令人誊了一份,下官这亦有一份抄本。”

    柳轶尘目色沉静:“薛大人,可否借原本一看?”

    薛穹应:“自然。”遂命人去取了账册来。柳轶尘快速翻过,递给杨枝:“烦请杨大人对一下原本与抄本可有相左之处。对过后,还给薛大人。”

    “是。”

    “走吧。大理寺会派仵作来,还请薛大人莫要挪动尸体。”话落,当先走出牢房。牢内破旧朽败、灯烛昏暗,那一袭背影,行走时亦挺拔如松,像暗夜刀兵中屹立不倒的一面旗帜。

    薛杨二人紧随其后。

    几人走出监牢,回到正堂。柳轶尘方在长案前落座,外面忽响起了喧闹声,薛穹正要说什么,柳轶尘已沉声吩咐:“把人带进来。”

    几名捕快押着一人走了进来,那人身上已挂了彩,脸上赫然一道血痕,正是杨枝早上带来的姜衍。押着他的是两名捕快与一名身着常服的陌生人,身量高挑,面目细看却有几分熟悉之感。

    那人当先一拱手,道:“柳大人,此人往后街的方向跑,属下正好看到,便搭了把手。”

    属下?杨枝一怔——是黄鹤!怪道她觉得模样熟悉,原来是与黄成有几分相似。

    柳轶尘此次南下当真是做了十足的准备,非但讨到了圣旨,还将远在青州的黄鹤召回来了。

    柳轶尘点了点头,问:“卫脩是你杀的?”

    姜衍跪在堂下,脸上的血仍在往下流:“大人要杀就杀,废话许多做什么!”

    柳轶尘轻轻一哂:“好,你既然想死,那本官就成全你。”向他身后黄鹤使个眼色,黄鹤立刻会意,拔出腰间长剑。

    一泓青光就在耳畔,姜衍忽然慌了神:“杨大人,杨大人救我!”

    杨枝愣了愣:“我如何救你?”

    “大人你不是说过……能保属下无虞吗?”姜衍急道。这话杨枝的确说过,那是离开京城前说的。姜衍等人都知道这仕子案震动朝野,这一趟绝不是好跑的,当时见他们有取巧退缩之意,杨枝才说了那句话。

    杨枝轻轻一哼,柳轶尘已问,口气中似乎还带着三分讥诮:“杨大人何时竟还说过这样的话?”

    姜衍却似慌了神,未听见柳轶尘的话。见杨枝一点帮扶之意都没有,一条心往下一横一般,连咳几个响头,道:“小的要检举,检举杨大人收受贿赂!”

    “哦?”柳轶尘转向杨枝,不动声色地挑了挑眉:“杨大人收了何人的贿赂,收了什么,何时收的?”

    薛穹亦不自觉转向杨枝,眉心微微锁起,眼底的担心一览无余。

    姜衍一口气道:“就在昨晚。太守谢大人给杨大人送来了一罐贡茶,叫碧雪银针,名贵无比,据闻价值万两。小的看见了!”

    “碧雪银针?”柳轶尘淡淡一笑:“那的确贵的很,那茶现下何在?”

    “就在杨大人房中。”姜衍凿凿道:“请大人着人搜查!”

    柳轶尘的目光转过来,不等他问,杨枝便讷讷道:“谢大人的确给下官送了茶,但下官并未收。”

    “撒谎!”姜衍吼道:“我亲眼见着她婢女将那茶收进去的,还给了送礼的小仆几两银子答谢。”

    “大人若不相信,只管去查。”

    “好,既如此,我们便移步杨大人官驿。”

    官驿离御史衙门不远,杨枝今日是骑马来的,仍预备骑马过去。柳轶尘却道:“杨大人随本官坐车吧。”

    薛穹本命人牵了马过来,闻言也要坐车,却被柳轶尘拦住:“薛大人,这马车太小,只怕容不下三人。”

    杨枝明知他在撒谎,还是下意识打量了下那能容下少说四人的马车。柳轶尘觉察到她的目光,冷冷道:“本官远道而来,还未去驿馆。车中尽是随行物什,堆了半车。而且本官身高腿长,喜欢伸直了,只能至多容下一人。”

    薛穹皱眉——柳轶尘什么脾性他太过了解,鬼话说起来眼都不眨一下。正要再说些什么,杨枝道:“薛大人,正好我也有些事要与柳大人说。”

    薛穹深深看了她一眼,不置一词,牵过缰绳,翻身上了马。

    杨枝甫一钻入马车,迎面便递过来一面丝质的帕子:“脸擦擦。”

    她怔了一瞬,方反应过来,刚才为了诓薛穹,非但沾了满身血,还滚了满脸泥。不再矫情,接过那一方素帕,将脸上污痕擦了一擦。

    柳轶尘目光落在她裙摆上:“是猪血?”

    杨枝点了点头。

    那日烟雨亭中不欢而散之后,这是他们第一次见面。那时她气他骗自己,可纵观全局,自己不过是他那骗局中最无关紧要的一环。

    柳轶尘轻轻一嗤:“你倒是晓得薛闻苍将你看得很重!”

    杨枝没料到他会这么想,她自己其实亦未深想过,自那日接到薛穹的红笺之后,她自觉将此事抛诸脑后了。这次以苦肉计诱他出来,实是因为若易地而处,她亦不会眼看着薛穹受伤。

    杨枝垂下头。窗外街市的喧闹声钻入车中,这车里并不像所说的,堆满了物什,而他坐车亦从来端正规矩,脊背挺地像有一把戒尺贴在身后。腿长虽然不错,但从未见他坐时伸直过。

    她一低下头,他那紫袍边缘的泥污便映入眼中。这两日江南下雨,地面到处是湿漉漉的,行路时一个不小心,便会蹚了满衣角泥。可那是城外,城中大道上都铺着青石板,而且柳轶尘向来坐车,怎么会弄了满身泥。

    而且看这污迹,不像是在地上蹚的,倒像是骑马飞溅上的。

    城外骑马,还穿着官服,那除非是十万火急的事。这么说来,他的确是一进城就直奔御史衙门来了。

    杨枝心底浮起一阵别样的感觉,好像风雪天忽然有人往怀里塞了个暖炉。她仍垂着头,低低的声音自鞋面传来:“大人身上的伤好了吗?”

    柳轶尘仍沉着一张脸,听见她这么一问,微微一怔,好半天,才舔了舔唇:“好了。”

    杨枝便无话了。

    柳轶尘眸光转过来,在她脸上轻轻一点,落在她捏着素帕的手上。丝绸的质地更衬出十指的光泽,纤白如新鲜的嫩笋一般。

    他心头不觉一动,下意识般脱口:“其实也没好全,还是有一些痛……”话落方想起当初在烟雨亭的争执,此刻这么说,难免又有携伤邀宠之嫌。舔了舔唇,连忙又补了句:“……也不、不碍事的。”

    他罕见的局促落进她的眼里,这一点心思的辗转如透明一般。杨枝少有能将柳轶尘看的这么透的时候,不自觉一笑,抬起头来,目光与他相对:“大人这么说,是晓得我将你……也看得很重?”

    口气虽是疑问的,但问的是“晓不晓得”,而那“晓不晓得”后面半句“我将你也看的很重”却是陈述的口气。

    柳轶尘颖利无双,擅察人心,亦擅察人之言辞。

    心跳不觉漏了一拍。

    作者有话说:

    柳大人:媳妇哄我了,巨乖~

    第五十四章

    不及片刻, 几人便到了杨枝下榻的官驿。捕快押着姜衍,直奔杨枝卧房。房前婢女香蒲正坐在一丛花木前,手里捧着本书, 有一下没一下地翻着。看见一群人气势汹汹地闯进来, 骇了一跳, 却连忙一跳起来,双手叉腰:“你们干什么!”一眼瞥见被人押着、满脸是血的姜衍, 愣了一瞬:“你……怎么回事?”

    姜衍不理会她, 向左右捕快道:“就在这屋中,你们快去搜, 在一个越窑青瓷罐子中!”

    香蒲一愕, 五官登时气地皱成一团:“好你个姜衍, 枉大人平日对你那么好,你竟陷害她!”

    姜衍不理会香蒲的指责,只急急催促:“快去搜,你们快去搜!”

    香蒲连忙奔到门前, 张开双臂:“我们大人毕竟是女子, 这是她的闺房,你们不能进去!”

    话未落,却听见一个清越的声音绕过回廊, 向这边传来:“香蒲, 让开,让他们搜。”说话间, 本落后几步的杨、薛、柳三人慢慢自廊后现了身。

    香蒲瞥见杨枝, 更一眼瞥见他身侧的柳轶尘, 听话的收回手, 撤到一边, 脸上却仍挂着不满,双目狠狠瞪向姜衍,一张小脸也鼓胀起来,像一条胀了气的河豚。

    左右捕快道一声“得罪”,闯进了杨枝房中。

    她本就清简,官驿的布置更与别处没有什么不同,带来的几件物什除了衣物都在桌面上,一览无余。

    捕快绕过一圈,并未见到姜衍口中的青瓷罐子,只见到一个红漆食盒,放在屋中心的圆桌上。

    姜衍一见了那食盒,目中陡放精光:“罐子就在那食盒里,往下第三层。”

    捕快只好过来打开食盒。食盒中的糕点杨枝还未动过,香蒲嘴馋动了两块。捕快一层一层翻下来,第三层食盒却空空如也,并不见姜衍口中的什么青瓷罐子。

    姜衍脸色一变:“不可能,那罐子明明就在食盒中!”

    “姜捕快说的可是这个罐子?”诸人身后忽响起一个声音。不等他们折身,黄鹤已快步走到桌前,手中的确捧着个青瓷罐子,瓷面温润光滑,确是越窑出品。

    “是它,就是这个罐子!”姜衍一见那罐子,像落水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眸底再放精光。

    黄鹤淡道:“可这罐子是在姜捕快的屋中搜出来的。”未等姜衍反应,便转向柳轶尘:“大人,属下还从讲捕快的屋中搜出了这个。”将一个信封呈上。信封外面未落款识,杨枝想到驿馆的那个晚上,眉心几不可察地一敛。

    “你、你们陷害我!”姜衍忽然反应过来,脸色大变。

    黄鹤道:“方才我去搜姜捕快的房间,御史衙门的各位捕快可都在,可以为黄某做个见证。”

    立刻有一名捕快附和道:“大人,没错,这几样东西都是从姜捕快的房中搜出来的。”

    姜衍没想到情况一下子翻转至此,眸中射/出灼人的火光。就在诸人以为他还要分辨一二时,他忽然向杨枝扑去:“贱人,你陷害我!”

    方才扣住他的两名捕快因为搜屋,松了对他的看制。缚住他手脚的绳子也不知什么时候断了,姜衍手中一片寒光闪过,直冲杨枝脖颈。

    柳轶尘下意识伸出双臂。黄鹤虽始料未及,但他毕竟武艺过人,腰中长剑脱手而去,后发先至,伴着“刺啦”一下裂帛之声,剑尖穿入他左背。

    黄鹤只是想逼退他,剑尖一至,便减了去势。然那姜衍却不躲不避,非但未避开黄鹤的剑尖,下一瞬,后背反用力向后一靠,“不好!”借着蓄满全身的劲力,那退出未及的剑尖洞穿他左胸。

    黄鹤连忙拔剑,却已然来不及了。

    剑尖刺穿他后背的位置原本离心口尚有寸许,但姜衍大概早有所料,使劲时身子微微一偏,令那剑正正洞穿心房。

    “你、你们……陷害我。”鲜血从他口中不绝涌出,他死不瞑目般向前探出手,却只触到柳轶尘的一片袖角。

    片刻,他剧烈抽搐一阵,伏倒在地,只眨眼的工夫,就没了气息。

    诸人仍在惊悚中,黄鹤就地一跪:“大人,属下办事不利,甘愿领受责罚。”

    柳轶尘沉沉目光扫过姜衍胸口,蹲到他面前,替他合上双眼,“起来”,向身侧冷冷道。又吩咐左右:“把这里收拾了。香蒲,去给杨大人另收拾一间房出来。”

    香蒲连忙哆哆嗦嗦着逃出这间屋子。

    柳轶尘擦了擦手,面色沉静地拆开方才那个信封,只看了一眼,便将信笺递给了身后的薛穹:“薛大人也看看。”

    薛穹目光一直盯着杨枝,直到柳轶尘将信递过来,才回过神一般,接过信笺,薄唇微微抿着,亦是没什么表情。

    “这是江州节度使铁东来的字,与上告的信函字迹一致。”须臾,薛穹沉声道。江州仕子案闹得这么大并非仅仅因为仕子闯入官府一事,而更多的是因为这案子是同在江州的节度使铁东来告发的。江州太守理民务,节度使管军防,素来暗地里虽彼此不服气,但暗暗较劲的多,这般公然掀到台面上的,还是头一回。

    柳轶尘轻轻一笑,未置一词,忽然转身,当先走出了屋。

    柳轶尘亦宿在官驿。香蒲十分懂事,命人收拾的院子就在他隔壁。近晚饭时,杨枝提着食盒走进了他的院落。

    院内入目便是一座叠石,旁边倚着一丛翠竹,柳轶尘便坐在翠竹侧的石桌上,面前摊着卷宗,指尖捏着一枚黑色棋子,似在推敲什么。

    杨枝走过去:“大人,吃饭了。”站到他身前,不由分说地努努嘴:“把那些劳神的玩意收收。”

    柳轶尘抬起脸,下一息,立刻起身垂首归拢起了案卷,为她腾出一块地方。官仆被他遣去了院外,他只好自己动手,抱起那摞案卷:“等等我。”快步向屋内走去。

    杨枝笑着点头,自食盒中一一取出小菜。其时天色将晚,霞光映透了半边天。柳轶尘一袭家常白衣,被霞光染出半身绯色,不知怎的,为他清冷肃正中添了一丝少年意气。

    自屋内出来,一向步履闲适的他不觉紧了几步。

    杨枝也已换了身衣衫,鹅黄襦裙,衬的她面色尤为白净,迎春花一般,有种别样生机。

    “大人怎么知道我今日在御史衙门?”杨枝将筷子递给他,问。

    “大理寺在各地,亦非没有人。”柳轶尘接过筷子,低头应。

    “那么香蒲,是你的人吗?”

    柳轶尘夹过一片笋,细细嚼了,方垂目道:“是。”

    “我走的那天,你整夜未回,大理寺的官仆说,你进宫了,是为了……”杨枝问:“……讨那份圣旨?”

    柳轶尘低着头抿了口饭,好一会,方闷声应:“是。”

    “二郎。”杨枝忽然改口。柳轶尘听到这声,眼皮猝然一抬,眼前不期然被她的笑盈满。他下意识低下头,又夹了口饭,可夹了半天,只夹了两粒,就这么聊胜于无般的送进口中,听见她道:“那日我不该朝你发火。”

    两粒饭不知被他嚼出了什么滋味,良久,他舔了舔唇,郑重道:“是我的错,我不该骗你。我那是……”

    今日这一番下来,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杨枝浅浅一笑:“不如你跟我说说,京中这一向发生了什么吧?”

    柳轶尘放下碗筷:“江家的事你已知道了。其余的……倒是的确有一桩大事——南军统领卫诫,死了。”

    “什么?!”京郊有两座大营,北军由江家统辖,南军却一半是卫家地盘。说一半,是因为南军这个统领卫诫,是先皇后的弟弟,本领不行,却靠着受宠的姐姐轻而易举便得到了旁人穷尽三生都得不到的南军统领之职。

    大盛九州,北军辖北面五州,自西向东分别是雍、冀、兖、青四州,以及东北的幽州;而南军,辖的便是剩下的南面四州,自西向东为梁、甄、豫、江四州,其中,梁州因百夷杂居,殊难管理,朝廷特许了夷人自治。至于南军派去的人,并不真正辖当地兵务,不过是朝廷的象征。

    原本南北两军分庭抗礼,南军势力虽稍弱于北军,却也能北军好好较量一番。但卫诫此人丝毫没有乃姐的智慧,本事不行脾气还大,这些年下来,渐渐令南军之人离心离德。北军也趁机而入,这几年,江范一连串插了不少人进去,如今就连江州节度使,都甘于唯江家马首是瞻。

    但南军毕竟仍有一些旧人,是先皇后的拥趸,无论卫诫如何胡作非为,仍死心塌地跟着他。

    而这短短几日,卫诫竟然死了?

    柳轶尘淡淡道:“嗯,死了,死在了烟花丛中。可南军的人却疑是江家下的毒手,一群兵油子喝高了闹到了北军大营,双方大打了一架,南军在北军的大本营,自然没讨到便宜——卫家的人气不过,闹到了朝上,陛下大怒,干脆将江范禁了足。”

    “而江范被禁足这段时日内,户部尚书梁诚归亦因‘教子不严’被参了。”

    “教子不严?”杨枝纳罕:“谁还能更不严过方濂?”

    “梁子在先皇后丧期内私自纳妾。”柳轶尘道:“不过这已是几年前的事了,如今江范势弱,就立刻被翻了出来。”

    “江家失了一个户部、吏部,卫氏丢了南军,眼下谢长思若受此案牵连,礼部只怕也岌岌可危——明眼看去仿佛太子占了上风,其实是两败俱伤。”

    两败俱伤,或者说,鹬蚌相争?

    “这么说来……”杨枝道:“你此番南下,是为了避开这场风波?”

    柳轶尘当即停了筷子,直直望向她:“你这么想?”

    杨枝故意沉默了一瞬,见他眼底已有急/色,忽而展颜一笑:“自然不是。世上哪有避风波避到风暴中心来的?”伸箸替他夹了一片鱼:“让你总是骗我!”

    柳轶尘微微一愕,已听见她轻快道:“这鲈鱼做的不错,比我做的鲜美多了,你难得来江州,多尝尝!”

    柳轶尘依言将那鲈鱼送进口中,细细品嚼片刻,却道:“不如你做的。”

    “焚琴煮鹤,暴殄天物!”杨枝忍不住斥他。

    “周幽王烽火戏诸侯,我不过是焚琴煮鹤,算节俭的了。”柳轶尘低头又扒了一口饭,一个笑无声无息地漫开在唇角。

    桌上还有一道鸭血,柳轶尘见她一直没动筷子,想起白日之事,忍不住伸出一只手,在桌下将她的手握住:“白日姜衍之死,吓着了吧?”她的手细腻光滑,握在手心如握了一块温温的美玉,伸手去握时太过自然,只想度些安全感给她,当真握入了手心,一种后知后觉的迤逦却似疯长的藤蔓一般,肆无忌惮地在心底伸开触角。

    他只觉整个心都被这一只手填的满满的。

    杨枝没料到他会忽然伸手过来,浑身僵了一僵。他鲜少干重活,手心并不怎么粗粝,但到底比女孩子手要粗一些,指上略有薄茧,密密包裹着却无端让人安心。

    杨枝笑了笑,任由他握着自己,伸箸又为他夹了口菜:“倒是也没那么胆小,只是的确有些意料之外。”

    柳轶尘却仍未松开手:“姜衍屋中的青瓷罐,是你着人放过去的?”

    杨枝点头:“那晚的确有人打着谢知敬的名义给我送茶,但我白日与谢知敬交谈中就表现出了对此举的厌恶,那谢知敬现在一脑门官司,巴结刑部还来不及,怎会腆着脸给我找不痛快?料想便是太守府有下人是旁人插的暗桩,见我白日吃了哪几样点心多喝了几口茶,便自作聪明起来。”

    “倒还算得上谨慎。”柳轶尘笑道:“那你怎会联想到姜衍?”

    “我不过是试试他……”杨枝道:“从京城出发前我就查过几人背景……姜衍是个孤儿,从小在乞儿堆里长大。听闻十二岁那年碰到个疯道士,道士教了他几手好功夫,后来便在镖局武行打杂,又经武行举荐,做了捕快。大人听下来有没有觉得熟悉?”

    柳轶尘但笑不语。

    杨枝见卖不了关子,便干脆道:“韦婵说过,喜欢拜谷神的多是些穷苦人——朝雾、王嬷嬷再加上这个姜衍,都是无依无靠之人。来之前有人给了我一把刀一支笔……”故意看向柳轶尘,挑了挑眉:“说是鹬蚌相争,还让我猜猜哪个是渔翁。”

    柳轶尘丝毫未觉不好意思,淡笑不减,从容如仙。

    杨枝只好续道:“……我仔细想了一下,江卫两氏相争,一利天子,另一利……”

    “李挺。”

    “有人给我送了茶,若非讨好,那便只能是嫁祸。倘是讨好,那人没道理借他人名头。而若是嫁祸,那无非是为了让我不要再查这个案子。”杨枝道:“现下最想这么做的,我思来想去,只有那个渔翁。而要是嫁祸,光有一罐茶没有用,还得有一个由头挑起事端,这由头需有我身边人挑起才更作真,我一一观察了身边的人,唯姜衍最为可疑。而且……”

    “到江州前的一晚,我看到他与江行策私会了。”杨枝道,将那晚情形简要说了一遍:“我不知道他们所说的那个人是谁,但我身边,眼下关头想借机靠近江行策的,若非汲汲名利之心过热,那便是别有所图。若是热衷名利,由我入手,自比由江行策入手更简便些,毕竟……一路南下,他是因为我才愿与刑部之人同行的。”说到这里,怕他误会,又补了一句:“他大抵也想知道,刑部究竟能在这个案子当中翻出多大的浪。”

    柳轶尘听到前一句,唇角是本能往下搭了撘,但她后一句出口,那一点几不可察的弧度,却又扬了回去。

    说话间柳轶尘一碗饭已见了底,杨枝却才动了几筷子。暮春时节,天气已经转暖,然而傍晚时候,一阵风袭来,还是有些微无伤大雅的凉意。柳轶尘见她说的兴起,不动声色地从食盒中另盛了碗饭,替换掉她跟前已有些凉了饭碗:“别光顾着说话,吃饭。”

    杨枝老实不客气地端起饭碗,没皮没脸地一笑:“大人说过的,食不言寝不语——那我就说尽兴了再吃,免得大人再嫌弃我不斯文。”

    柳轶尘用一种“仿佛你现在就多斯文”似的眼神觑了她一眼,又为她盛了碗汤:“那只怕这顿饭要吃到地老天荒了。”

    作者有话说:

    柳哥就知道吃。

    小杨也是可以独当一面的。以后女主外,男主内。

    第五十五章

    杨枝闷头专心吃了会饭, 忽然想起什么,抬头问:“那给姜衍的信上,究竟写了什么?与卫脩相关?”

    柳轶尘赞赏地觑了她一眼, 点点头:“只有四个字——卫脩必死。”

    饶是已有所料, 杨枝眉心还是轻轻一跳:“真是铁东来的字迹?”

    “你说呢?”

    “薛大……人不会看错的。”杨枝道。

    柳轶尘轻哼一声:“你就那么相信他?”见她垂下眼, 又忍不住补道:“薛闻苍的眼力见自然是好的,只是他肯不肯说真话, 就是另一回事了。再者, 那日有人冒充他的笔迹给你写情信,你不是也未看出来?”这一句话本是要安慰她的, 出了口, 却不知怎么回事, 莫名添了几缕酸味。连他自己也觉察到了,转过眼,眸光躲闪般的,落在了那丛翠竹上。

    杨枝却只抓住了他话中实在的意思:“你说什么?哪个信?”她自然立刻猜到了柳轶尘说的是哪个信, 只是一时之间, 心中惊疑交加,不知从何问起。

    柳轶尘收回目光,轻轻典了典袖子上的褶皱:“红纸封着的、你一直疑我偷看过的那封。”

    “你果真偷看了!”杨枝霍然起立。

    柳轶尘抬起眼, 清澈双目如洗过的青天, 一点尘埃都没有:“你就这么看我?”

    这一反问令杨枝忽然短了气势,心中却仍觉得堵了点什么, 唇微微翘起。柳轶尘见状, 拉过她衣袖, 忽然沉下声:“我再说一遍, 那信我没看过。只是有一件事, 我得坦白。”

    “坦白”总是和“谎言”或“欺瞒”连在一起的,杨枝没有就势落座,却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清清泠泠的眼底闪过一丝审视。

    柳轶尘触及她这目光,转瞬避开,道:“你还记得我与你说过和薛闻苍打赌的那幅画吗?”

    “嗯。”这都什么时候的事了?且还鸡毛蒜皮。只是那画……是为了个从沆瀣门救出来的姑娘……杨枝眸光微微一动,眼底更添了几分鹰隼般的考教,灼灼盯着面前这个“坏”水可以填满一整个桑湖的端方“君子”。

    “君子”沉默片刻,道:“那扇面上,我画的是你。”

    “嗯?”杨枝一时仍未反应过来。

    “我与薛闻苍打赌,认输的自毁其画,三年不碰画笔。”柳轶尘徐徐道,有意无意拿眼角窥她的脸色,杨枝却浑然不觉,柳轶尘这一句已然在她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

    认输的自毁其画,三年不碰画笔。

    薛穹就那么轻易认输了?

    她没看过柳轶尘的画,但薛穹的才华她岂能不知?

    便是宫中整个画院翻过来,只怕也找不到比他更好的。

    可他却认输了……因为那画上画的是她?

    清高孤傲的薛公子,宁可认输,也不愿毁画?

    杨枝便那么呆呆站着,柳轶尘叫了三声她才反应过来。他的脸色已有些不好,更多的却是对她的关心。

    “……我知道你定然不耻我的行为。”柳轶尘有些着急道:“无论你信不信,其实我根本不在乎那输赢,我只是想……”

    “摸清那沆瀣门的底系。”一句冰冷的话从杨枝口中吐出,暮春入夜的风忽然凉了。“所以薛闻苍来江州是沆瀣门的计?或者说,归根到底是你的计?沆瀣门拿什么要挟她了,我?那一封信既不是他写的,那是谁写的?”

    “嗬,还能有谁……”她忽然轻轻一笑,一缕烟尘一般:“所以说,那一日我不去赴约,实是害了薛大哥?”柳轶尘想要说什么,却被她冷冷打断:“所以说,薛大哥一个悬壶济世、扶危救困的君子,是因为我,才沾了满手污秽,甚至血腥?”

    这一句话落,她身子似支撑不住,轻轻摇了一摇,手撑到石桌面上,只觉那上面一阵彻骨的凉。广袖不觉碰倒了才喝了半碗的汤,汤水零零洒洒,落了半身,也是未觉。

    柳轶尘下意识伸出手去,想扶住她,却被她一把拂开。下一息,她离了石桌,看都未看他一眼,向不远处的月门走去。

    原本还亮着的天一刹那暗了下来,为柳轶尘的白袍染了一层不明不白的灰。

    杨枝走到月门处,沙哑却沉实的声音却从身后传来:“你当真觉得,薛闻苍只是因为你才来的江州?”

    “想必你也听说了,薛府想与江家联姻。不止是薛闻苍,整个薛家上下如今都对这仕途跃跃欲试。薛家韬了这么些年光养了这么些年晦,却不肯当真离开京城,你以为是在等什么?”

    杨枝的身形顿了一顿,嵌在那月门中,好像一幅静止的画。良久,这画动了一动,一缕冰冷的声线自那画中传来:“柳敬常,你满腹心计、步步为营,又究竟为的是什么?”

    “你要权势,可你如今已是三品重臣,只要辅佐好东宫,更进一步,不过是时日的问题;你要金钱,可一日三餐、粗茶淡饭,也不曾见你在意过;你要名望,可你连唾手可得的一甲都放弃了……你做了这么多,到底要什么?你说示人以真,求真,要一颗真心,可你呢?你又何曾以真心待人?何曾以真面目示人?”

    明明是究问的话,说出来却十分平静。

    翠竹旁的灰影一时沉默,良久,就在杨枝将移步时,一个如瓦片刮过石板般的声音缓缓道:“京城卯时城门一开,会有许多郊县的农民挑着菜进城来卖,一日至多不过几钱银子,却风雨无阻。卖完了菜,将怀中已浆掉的烧饼掰一块和着半凉的米汤吃,吃完去南城的木材铺子、铁器铺子找一份短工打,午饭便由铺子包一顿吃食。铺子专门雇了烧饭的婆娘,菜色莫说与燕归楼,便是临平街夜市的那些小贩也没法比,可舍得放盐,一把盐下去,便是再粗糙的米也能吃两碗饭,一下午的力气便有了。待干完半天活,若是能得出一点空来,便去西城的瓦子那偷摸看一场露天的把戏,买些家中要用的物什。遇着手头宽裕的时候,或是年节,还狠心打上二两小酒,切一块猪头肉,赶着关城门前回家,一家老幼快活一回。”

    “你与我说这些做什么?”杨枝道,声音却不自觉缓了几分。

    柳轶尘未答她的话,自顾续道:“槐阳街的胡饼三文钱一个,芝麻撒的满满的,老板是西北人,三年没回过家,想老婆孩子的时候便去对面的乐馆听一会琵琶声。可是太贵,听曲又不能不买酒,一场下来总得几十个烧饼,回回去了都觉得不值,打定主意下次再不去了。可大腿都拍烂了,到了下回想家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往里头钻。有人劝他,你真想听曲时就去人家乐馆墙根下蹭一会,何必花那个冤枉钱,但他却道,那琵琶女不要生计么,我堂堂一个七尺男儿,岂能占人女娃便宜!”

    “贡院街前有一些读书人,落第了不知多少回。孔孟文章反反复复念,时文策论翻来覆去地琢磨,每一年放榜前心灰意冷一回,次年临到了春闱,又不甘心地挤满了那一整条街。头一年的时候,大多都信心满满,背着家中精心准备的行囊,衣裳簇新,全身上下皆是一股‘我辈岂是蓬蒿人’的劲;次一年,衣裳旧了,囊中也不剩下几个银子,眸中有了颓意却仍咬牙撑着……到了第三年,有的去了京郊的庙里给人测字画符,有的被戚大娘捞去写了话本子,有的干脆回了家,再没踏足过京城。可即便是回了老家,与人说起京城繁华时,亦是一脸骄傲,亦为着曾经参与过这样的繁华而自足——这一回仕子闹事,你道如何?”他轻轻一笑,笑出一丝苍凉来:“有近三成都是这群落第的仕子。他们读书明理,聪颖不输当朝百官,亦见过京城钻营,学过明哲保身,然而明知是条于己无利的不归路,他们还是去了。为的是什么,不过是给不相干的人抱个不平,是不辜负自己这十多年来所思所学,不辜负那些权臣名宦口口声声的忠与义字!”

    “这世上没多少天选之人,命运虽亦曾不公待我,但我自问已算是极为幸运。可我方才说的这些人,他们却没多少幸运。然而尽管困苦,他们仍用力活着,如野草一般,只要你给他一个缝隙,他便能从那个缝隙中钻出来,活得坚韧茂盛。可是就是有更多的人,连这一点缝隙也不肯给人……一两碧雪银针,便是几千个寻常人家一年的生计。在谢知敬这等人眼里,这些人俱是如蝼蚁一般的存在,抬一抬脚便能碾死——你问我求什么,我求的便是那些人再无抬脚的机会。”

    “你见过我兄长,我的字便是他起的。他说,我没念过什么书,但觉得能像眼前这般过过平常日子便知足了。若是当时爹娘去时他再大些,就不进宫,去马铺铁铺寻一份杂活,他有力气,一个人可以干两份活,还能够每日看见我、照顾我。”

    “他还说我家弟弟智慧过人,可聪颖之人易浮于云端。人食五谷杂粮,脚亦总要踩在土地上,不能飘着浮着,不懂人世如何父母百姓?因此,他要我敬畏常道、常情、常世,护卫它们。”

    柳轶尘顿了片刻,远处的灯火落入他眼底,浮起一点微弱的光:“延乐元年的冬天,不止是我死了兄长。便是那城门闭了半月,就不知有多少乞儿冻死在了城外,多少菜农断了生计。琵琶女从此不敢再弹唱,胡饼分文不取地进了那些兵油子的肚子里。准备来年春闱的仕子,只因为在酒馆里高谈阔论了几句话,就无故受了牵连——你问我求什么,我求的便是那常世依旧,每个人都能有平常哪怕勉强自足的生活。”

    晚风拂过翠竹,带起一阵沙沙的响动。柳轶尘话落良久,杨枝才似从一支琴曲中回过神来一般,怔然苦笑:“其实这么说来,大人与沆瀣门倒也志趣相近……”

    柳轶尘哼笑一声:“沆瀣门算个什么东西,不过是拿他人的苦做他夺权的筏子——江州仕子的性命算什么?朝雾、姜衍、卫脩的性命对他们而言又算什么?”

    “其实不管是李燮,还是李挺,乃至……如今高高在上的帝王。”他顿了顿,将那未出口的几个字吞了下去,方沉沉道:“只要他敬世人,我便敬他。”

    作者有话说:

    替小柳抒个情。

    第五十六章

    杨枝走后许久, 柳轶尘仍怔怔对着那扇月门发呆,直到黄鹤来叫,他才回过神来, 简略吩咐了几句, 便回了房。

    杨枝回到住处, 略歇了片刻,便命人备马, 径往御史衙门而来。

    戌时已过, 薛穹却仍没有用饭,四样小菜摆在案头, 俱是他前日指明尝珍馆的师傅做的, 此刻却一点胃口也没有, 白日种种在眼前拂过,杨枝的匕首,柳轶尘的圣旨,青瓷罐的茶, 以及姜衍的血……胸口莫名浮起一种无法控制的情绪, 好像抱着一块浮木,飘在无边大海上,一个浪头打过来, 他便失了方向。

    在答应小艾的那一刻他潜心底里是否想过这些, 此刻他已不敢去深究。明明是为了她,怎会反而还走到了她的对立面?

    屋外小厮忽然来报:“刑部的杨大人来了。”他仍未反应过来, 好一会, 才理了理衣襟:“请她进来。”想了想, 走到桌前的兽角香炉处, 自袖中取出一枚丸药, 丢了进去。又另取出两枚药,一枚自己服入口中,一枚碾碎了,药粉藏于指甲间。

    旋即回到桌前,拾起一把剪子,将那灯花剪亮了些。

    杨枝进来时屋内便是一片煌煌,有一种富贵温暖之意,全然看不出片刻前的清冷孤落。薛穹已换下了大红官服,一身半新不旧的沉香色长衫,已洗的有些发白,但那柔软的布料垂下来,却无端令人觉得舒适妥帖。

    这才是她的薛大哥,杨枝不知怎的,脑中忽然跳出这么一句话。

    薛穹见她进来,起身相迎,开口便是一句:“白日吓到了吧?快坐,我叫人煮些安神的茶来。”

    怎么人人都觉得她会被那场面吓到?

    杨枝笑了笑:“茶是要喝的,只是不要什么安神的,我方才吃的有些撑,薛大哥这里有消食的茶没有?”

    “有、有。”薛穹道,连忙踅进内室,又亲自架起炉子,为她煮起茶来。

    煮茶时他微微低着头,眉目如流云般写意,鼻子高挺,又无端予人一种坚毅固执之态。同为书生,同样俊秀,他与柳轶尘的气质是截然不同的,一个超然物外,一个俯身红尘,可眼下,超然的那个也被她拽入了红尘。

    杨枝静静地看着他煮茶,忽然开口,问:“薛大哥……是为我来的南安吗?”

    薛穹拂汤的手顿了一顿:“怎么这么说?我来南安,是为公事。”顿了一顿,又补了句:“与你一样。”

    杨枝笑了笑:“我已知道了那扇面画的事。”

    薛穹霍然抬目:“谁告诉你的?”话落忽然自嘲着一笑,“还能是谁?”

    他的反应已不言而喻。杨枝目光落在那已然沸了的水上,听着壶底发出的咕隆声,一颗心浮浮沉沉,终还是问:“沆瀣门拿我要挟你了?还是我的母亲?”

    薛穹垂着眼皮,行云流水般替她斟了茶,不答反问:“听闻你答应嫁给柳轶尘?”

    话说到这份上,杨枝自然也不在惊讶他所知道的一切,自他手中接过茶盏,轻轻吹了吹茶汤,小啜一口,方点了点头。

    “是为了你母亲?”薛穹问。

    是吗?本来是的……可现下这局面,究竟那个婚约还作不作数,她还愿不愿意履行,以及沆瀣门到底希望她接下来如何,她都不知道。

    良久,见她不语,薛穹抬起眼皮。她的脸让烛火镀了一层光,落入他眼底。记忆深处那个天真憨勇的女孩一下子浮上来,他知道,对那女孩来说,母亲便是她的一切。

    尽管她聪颖过人,连他父亲见了也忍不住要赞上两句,但在她那方小小的天地,她从来不敢奢望什么,只要她母亲平安,只要母亲开心,她便能怡然自得,笑出弯弯的月牙眼儿,好像天下的快乐尽在她怀中。

    不知过了多久,他听见自己开口道:“既然这样,不如你嫁给我,我帮你救母亲。”

    杨枝双目猝然一抬。

    “我知道你收到过一封红笺,那不是我写的。”薛穹垂下眼,用一种自己都陌生的口气道:“但是那心意……却是真的。”

    “薛大哥……”

    “你喜欢柳轶尘吗?”薛穹打断她,忽然问。

    杨枝愣了一瞬,已听见他道:“你也不知道自己喜不喜欢他,是不是?”他低低一笑,笑中隐含几分含义未明的讥诮:“你在大理寺这一月,他处处照顾你,你难免对他有些好感,是吗?这些,我也都可以做到……甚至可以比他做的更好,就像小时候一样,阿敏,就像小时候一样……”

    杨枝忽然打断他,抬目直直望进他眼底:“他骗了我,你也要骗我吗?”

    “我?我不会……”薛穹转开眼。

    杨枝却是一笑:“好,那你准备怎么替我救母?”

    薛穹垂下眼,自斟了杯茶,须臾,道:“李擎越当年为一己私利,屠尽京城多少人。这些年来,他纵容江卫相争,又连累了多少人。这些帐,总该有人同他们算算。”

    杨枝笑意更满:“你预备怎么跟他们算?是拿江淮百姓作筏,还是江州仕子作筏?”离开京城时,柳轶尘托人带给她的方盒中,除了一把刀、一支判官笔,还有一本账册。

    三年前淮水决堤,当时负责赈灾修堤的,是江州河道衙门。可那底下有多少只手,混水摸了多少回鱼,谁也算不清楚,只知道到今日,这在工部,仍是一笔乱账。

    如果说今日谢知敬贪弊有沆瀣门的影子,难保当日赈灾修堤时不会亦有。

    薛穹握盏的手顿了顿,轻笑:“这不是小孩子过家家,当然会有代价。”那笑只在他唇边晃了一瞬,便一闪而逝。声音也如以往一般轻柔,但杨枝却忽然觉得陌生。

    “所以说,薛家这么些年,当真是在韬光养晦,在等一个机会?”杨枝问。

    薛穹道:“是不是,重要吗?”

    “重要!”杨枝声音倏而拔高。

    薛穹看了她一眼,垂首继续摆弄面前的茶具,片时,轻飘飘绕开这个话题,不答反问:“不然呢,你打算怎么救你母亲?嫁给柳轶尘,逼他向沆瀣门投诚,与我又有什么区别?你不会天真地以为只是嫁给他,此事便了了吧?与虎谋皮,连块肉也不舍得,你想想,可能吗?”

    “那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你谋与我谋,死的只会都是那些人。我薛闻苍这些年治病行医,已救了不少人,自问也算是积了些德,若下地狱,我下去,比你成算更高。”薛穹淡淡一哂,抬起头来:“还是你就那么相信柳敬常,相信他能摆得平一切?”

    杨枝怔了怔——她不是傻子,薛穹所说的话她当然想过。当日走进那家办白事的翟宅,她就想过,沆瀣门会让她做什么,虽然那时不知道沆瀣门有这么大的计划与野心,但她心里也清楚,作为一个地下的王,诸多暗事做尽,自然不是那么好相与的。

    她当时怎么想的呢?管他呢,还是走一步算一步?

    答应柳轶尘的婚姻之诺时,她又是怎么想的呢?柳轶尘甚至已几乎直白告诉了她,沆瀣门的目的,是拿她逼他就范。

    可那时她也没有十足的把握柳轶尘能答应自己,或者说,就像薛穹说的,她太相信柳轶尘了?

    薛穹寥寥几个字忽然让她看见了心底的自己,她虽爱人、助人,但那是无伤己利时的选择,如果,沆瀣门找的不是薛穹,而是她自己,她该怎么选?

    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刻她脑中忽然闪过柳轶尘的影子——那家伙又会怎么选?今晚他说了那么多,答案已经很明显了,不是吗?

    杨枝默然不语,薛穹见她那样子,忽然递过来一只手,抚在她手背上:“我情愿的,阿敏,无论你愿不愿意嫁我,今日我的选择,都是如此。我要你母亲平安,我要你开心。”

    听到这一句,杨枝几乎是一跳般,下意识将他手弹开。下一息,她霍然起立:“不行!”

    她连自己的选择尚不能确定,又怎能让薛穹为她如此。

    这一句“不行”却被薛穹听出了另外的意思,目色如吹灯拔火,猝然一暗。为虎作伥,自然是令她不耻的。可到了这一步,她要再阻挠,沆瀣门亦不会罢休。

    藏于指甲中的药粉终究未被弹出,那一盏茶干干净净,里面只有舒展开来的如螺黛般的碧叶。

    杨枝起立的瞬间,忽觉头有些晕,拿手撑了撑桌子,才勉强不至于摔倒。薛穹却已移步她身边,几乎在她摇晃的一瞬间,向她伸出手来。杨枝瞥见他淡静的神色,忽然反应过来,难以置信地看向他:“这茶里有什么?”

    “只是寻常的绿茶。”薛穹道。

    “那我为何会头晕?”

    “许是这几日劳神,累着了。”薛穹伸手扶住她的肩,却被她身子一欠拂落。然而这样一挣扎,更让她重心不稳,差点倒下。薛穹再次将手伸过来,这一次更加不由分说,添了成年男子的力量:“累了,就在这歇会吧。”

    几乎是话落的一瞬间,杨枝勉力支撑的眼皮终于脱力,歪入了薛穹的怀中。

    沉入黑暗的那一刻,她仿佛听见有一个声音在耳边说,“到了这一刻,不行也只能行了。”

    **

    杨枝算是个十分好伺候的主人,基本吃过晚饭,她就会将香蒲遣走,不是关在房中看看案卷,便是想些事情,不容人打扰。

    香蒲乐得自在,便自回房睡了。她一向没心没肺,睡得很早,睡眠也很好。

    今日杨枝从柳大人那回来,坐了一会,却出了门。临出门前还特意叮嘱香蒲,不用等她,该睡觉睡觉,她回来了也不用伺候,自会去打些水来洗漱睡觉。

    杨枝一走,香蒲将屋内稍稍收拾了一下,便回了自己的房间。南安官驿主仆分明,下人皆住在另一座院子,相距不远。但一般大人,都会防止夜里要什么东西,留一个仆人在外间小塌上守夜。

    杨枝一向睡得晚,又知道香蒲正是贪睡的年纪,不想自己扰了她睡眠,便干脆将她遣回自己的房中睡。

    香蒲提着杨枝赏给她的糕饼,正要往自己的住处去,经过月门时,却冷不防觑见一个高瘦的影子,夜色朦胧中,根本看不清人脸,骇了一跳。

    “谁?”

    “香蒲。”

    “柳大人,你怎么来了?”

    “阿……杨大人睡了吗?”

    “没呢。”香蒲道:“她出门了。”想了想,觉得似乎有必要将细节报告给曾经的主人,补道:“好像是去御史衙门。让人备了马,还特意换了身衣裳。”香蒲知道自己的心眼和眼前这位人精比起来简直连人都算不上,所以干脆大音希声,连脑子也不用了:“柳大人,我们从你院中回来的时候衣裳都湿了半身,脸色也不太好,究竟是怎么了?”

    只半碗汤就湿了半身,着实是有些夸张了。然而香蒲见柳大人追来了自家大人的院子,虽不明就里,却本能便往夸张了的方向描述自家大人的可怜状。

    这一晚是上弦月,院中有遍植草木,四野看过去皆黑黢黢的,香蒲看不清柳轶尘的脸色,但仿佛感觉话落的那一瞬,面前的这位铁面判官气息紧了紧。

    好一会,才道:“没怎么,无意弄撒了汤水……你家大人可交代了几时回来?”

    “没呢。柳大人若有什么急事找我们大人,不如让周尧去叫一下她。”周尧便是姜衍之外,杨枝当日点的另一名捕快。

    “不用了,也没什么急事。”柳轶尘道,折身便往回走。

    睡多把脑子睡丢了的香蒲懒得去深究柳大人为何突然来又突然走了,见他消失在廊角,便高高兴兴抱着自己的糕饼盒子,往自己房间走去。

    次早,香蒲照理早起半个时辰过来伺候杨枝起床洗漱,然而将到月门处时,又见到昨夜那袭高瘦身形在树影旁徘徊,连忙赶上去,叫了声“柳大人”。

    柳轶尘听见人声,回转头来:“香蒲。”

    “柳大人来找我们大人?”

    柳轶尘淡淡应了声“嗯”。

    “大人早饭可用过了,不如进来和我们大人一起用早饭吧。”

    柳轶尘本想应“好”,然而顿了一瞬,还是道:“你先去看看你家大人回来了没有。”

    香蒲有些不解,昨夜大人只说让自己早些睡,并未说就不回来了。正要答应,一低头瞥见柳轶尘衣摆微湿,再观他脸色,仿佛比以往更苍白了些,眼下一片青灰,好像长长睫毛扫下的阴影。下意识脱口:“大人你在这等了一夜?”

    不然怎会知道她家大人回没回来,还……这般景况?

    柳轶尘微微一愕,旋即背起手,正了正色:“没、没有。”见她目光落在衣摆上,连忙又补了一句:“起得早,衣裳让露水沾湿了。”

    若是黄成黄鹤抑或郑渠在此,定要一脸惊疑。他们家大人何曾这般同一个下人婆婆妈妈解释许多过?

    不过也难怪,自从遇到了杨书吏,他们家大人何止婆妈了一星半点。

    然而脑袋还丢在床上的香蒲自然没这么多思虑,见柳大人这么说,便买了账,乖巧道:“我去看看大人回来了没,柳大人稍候。”

    不过片刻,香蒲便急急忙忙跑出来:“大人不好了,我家大人昨夜果然没回来!”

    柳轶尘脸色一沉。

    然而香蒲跑到面前,脑子又跟忽然开“光”了似的,“宽慰”他亦自我宽慰道:“我见那位御史大人待我家大人很好,想是见天色已晚,就留我家大人歇宿了!”

    柳轶尘脸色沉的更深了。

    作者有话说:

    柳大人:老婆被别人拐走了怎么办?

    当然是抢回来!

    第五十七章

    “去御史衙门。”柳轶尘话音刚落, 忽见一名官婢从长廊尽头一脸焦急地跑过来,未到两人面前,便急道:“柳大人, 香蒲姑娘, 那位温氏……忽然腹痛, 怕是、怕是要生了……”

    温氏是闹事仕子温芳卿的妻子,前几日杨枝将温氏交给香蒲, 令她照顾。

    柳轶尘当即吩咐:“香蒲, 去请大夫和产婆,你带本官过去。”

    大夫和产婆不到一刻便被请了来。温氏叫的十分凄厉, 翻来覆去打滚的声音连外室都清晰可闻。柳轶尘端坐堂前, 面色沉静, 指节轻扣桌面,似在思索什么。桌前一盏茶,却未动过。

    不一时,黄鹤从外间进来, 正要开口汇报, 柳轶尘冷冷道:“去御史衙门。”

    黄鹤微微一顿,却道:“大人,属下才从御史衙门回来。”

    “你去那边做什么?”柳轶尘皱眉, 口气已有了几分凛冽。

    “属下听大人吩咐, 昨夜去夜探了节度使营地。回来的时候正好经过闹市,便想索性把早饭解决了。谁知碰到了御史衙门的书吏, 说杨大人这几天就…就……”

    “就什么, 你何时也学了这婆婆妈妈的样?”柳轶尘原本平静的眉目已微微凝起, 语气中是显见的不耐烦。

    黄鹤这才道:“他说杨大人就宿在他们那边。”

    柳轶尘霍然起立, 带翻了桌上的茶盏。

    屋内温氏的哭喊声还在继续, 黄鹤仿佛看见自家大人的太阳穴剧烈一跳。

    良久,才听见他极尽可能地压着语气问:“那书吏找你做什么?”

    黄鹤生怕他忽然出手劈了自己,战战兢兢道:“那书吏说,杨大人这几日都宿在衙门里,但他们提前并未给杨大人准备生活必需的物什。御史衙门里从来没住过女人,他们也不知应该准备些什么,便来问我。”

    “你知道?”柳轶尘冷哼一声。

    黄鹤感觉到一记眼刀插入了自己心口,好一会,才喘过气来般道:“他们见我与杨大人仿佛相熟,便让我参谋参谋,看看买的物什,有没有能入她眼的。”

    “她的喜好,你怎会知道?”

    “不知,自然不知!”

    柳轶尘面上仍挂着冰凌子,黑着脸默然片刻,终于问:“见、见到她了?”

    黄鹤连忙摇了摇头:“那书吏说杨大人还没起,昨夜与他们薛大人把盏言欢,大抵闹得晚了。”

    柳轶尘的脸又黑了一层。

    所幸香蒲的突然出现打破了这难耐的寂静。她本在内室协助产婆接生,忽然冲了出来:“大人,温氏说有话要和你说,是极要紧的话。”

    “什么话?”

    “温氏说,大人要保证救她与孩子,才能说!”香蒲道,微微一顿:“她还说,她丈夫温芳卿交代了,这秘密只能在生死存亡之际说出来……””

    柳轶尘眉心不着痕迹地一蹙,“本官答应她。”

    香蒲连忙再回内室,温氏的惨叫声连连传来。不一时,香蒲折返:“她说,她丈夫有一本薄册藏在家中的枯井里,正是因为那册子,有人盯上了他,故意为难江州仕子,是因不知这薄册在何人手中,想逼他出面,逼他交出那簿册。”

    柳轶尘立刻命黄鹤去温氏家中,果然在院中枯井中发现了一本簿册。柳轶尘接过册子,随手翻了几页,发出一声轻哂。

    黄鹤见他神色诡异,忍不住道:“大人,我昨晚和节度使营的几个兵油子喝酒,打听到一桩奇怪的事。”

    “多年前,淮水发洪,许多百姓流离失所,一些最后干脆进了山里落草为寇,其中以岚山匪祸最盛。”黄鹤道:“三年前朝廷派人去剿/匪,派了五千人去,还说是精兵,结果非但连个乌合之众的匪寨都未打下来,这五千精兵尽数也尽数折在了里头——可我又听说,铁东来是幽州军出身,带出来的都是最强悍的部下,打鞑子都不在话下,打一群乌合之众的土匪照理更不用说,谁成想却小阴沟里翻了船。自那以后,听闻铁东来很受打击,连性情都大变了,以前豪放恣意、一腔虎胆,如今却变得畏首畏尾,什么事都能推则推,能避则避,也不知是究竟什么缘故。”

    柳轶尘轻轻一哂,点了点面前的簿册:“这缘故,一半便藏在里头。”说着,便将那账簿递给黄鹤。

    黄鹤亦算是有脑子的,接过那账簿,略略一翻,心中不由一惊:“这铁东来……好大的胆子……怪不得连指使人杀卫脩的事都干得出来……”

    柳轶尘一笑,并未回应他。

    黄鹤忽然想到什么:“可大人,为何你说这里头只有一半缘故。那另一半,莫不是和仕子案相关?”

    柳轶尘笑得更加高深莫测,不理会他,径自跨过门槛,出了院子。

    **

    杨枝次早醒来,眼前已是另一个天地,然而这天地却十分熟悉,与她幼时住的那间小院竟别无二致。

    屋内悬着素色纱帐,家具陈饰亦十分清简,甚至像旧时那般,带着半新不旧的烟火气。

    然而惘然了片刻,她终是醒过神来,就是再想,这也不是她以前的屋子。

    她想起前夜发生的种种,心不觉沉了沉。她在一个陌生的地方醒来,那便是说,她脑中浮现的一切,并不是个梦。

    薛穹对她,下/药了。

    那么下一步是什么,软禁她,不让她掺和进这桩案子里?

    想着,她披衣起床,屋外婢女听到动静,连忙进来:“姑娘醒了。”

    姑娘?

    昨日还是大人,现下就变成姑娘了?

    杨枝又环顾了眼四周,心中一个念头徐徐落定——这里不是御史衙门,自然也没有人认得她是谁。

    见杨枝没有作声,那婢女只道她初到陌生地方还未反应过来,便自来熟般道:“姑娘,奴婢叫春樱,以后就伺候姑娘,姑娘有什么需要的,只管差使奴婢去。对了,听闻姑娘和陈郡颇有渊源,奴婢是陈郡人,姑娘到过我们陈郡吗?”

    陈郡?

    杨枝微微一愕,那是她母亲的故乡。幼时她听母亲说过陈郡,那里樱花开的最好,一片一片,红云一般。樱花一落,各类果子便熟了,小孩儿最喜欢这些,她幼时最愿意仰躺在母亲腿上,听她说在家乡打果子吃的事。手掌大的一个桃,捧在手心里,在溪边洗洗,一口咬下去,半脸都是汁水,甜到了心底里。

    后来她看话本子,看到神仙上天庭吃蟠桃,便料想大概不过便是那个味。

    她后来走南闯北,亦到过陈郡,可没有母亲的陈郡,不过是他乡。

    眼前这女孩不过十七八的样子,模样清秀,笑起来有江南女孩特有的温婉,说话间还带着些软糯的口音,十分好听——大概是薛穹特意找来以全她思母之情的吧。

    她明白薛穹,他想让她快活,可有些事,她不能放弃。

    春樱一双漆黑大眼期翼地望着她,杨枝终是一笑,道:“到过,山水秀丽,很漂亮。”

    说到这春樱就来劲了,一边打了水替她洗脸一边叽叽喳喳说起陈郡风物。

    铜盆中的热气腾上来,熏蒸着杨枝的双眼,她觉得眼前似浮起了一个桃源,晨起的聒噪声竟给了她一种别样的宁静。

    她将双手浸入热水中,听见春樱已说到了村中的破庙:“别处都供观音财神土地爷,我们郡中除了供这些,还供一位布水娘娘。”

    “布水娘娘?”杨枝听得新奇。

    “对啊。”春樱歪着头笑道:“大概十几二十年前吧,我还没出世。那时候村里大旱,近处的水都干了,只能指望远处的一条碧水河。可那条碧水河上游有另一座村庄,村里人与我们郡有世仇,几代械斗还出过人命官司。那村里人见这情形,就将碧水河截断了,不让水流到我们郡来。当时眼看着庄稼都要枯死,族长老人们都急的不可开交,那两年本来收成就不好,每一年都只能勉强保个过活,若是这一年没有收成,全郡老幼都没了活了。郡中人都出去想办法,有去求城里的员外老爷,有去求县令的。可上游那村才出了个师爷,在县令耳边吹吹风,我们连县令的面都见不着。”

    “郡中年轻的还能外出务工,老一些的,便只能在郡中等死。还有几个年轻气盛的,半夜偷偷跑到上游放水,被人打了个半死。有几个落了一身残废,另有两个还干脆送了命。”

    “奴婢说的这位布水娘娘,便是我们郡中一位私塾老先生的独女。”

    听到这里,杨枝微微一怔,霍然抬起脸,看向她。

    春樱却浑然不觉,自顾续道:“这位布水娘娘非但不像寻常闺秀一般,缩在家中只知刺绣描眉,反而为了郡里的水源,四处奔走。我们这位私塾老先生不比一般的旧儒,当年亦曾走南闯北过,是以他家姑娘也比旁人家见识广些。布水娘娘知道求官府无门,打听到有位贵人将经过陈郡,便换了男装寻机与他相遇。后来……”

    “听闻是这位贵人指示,县令非但带人去凿了上游的拦坝,还抓了几个主事打人的人。再后来,这位姑娘就跟了贵人上京,做了贵人娘娘。”春樱说到,一脸崇敬之意:“哦哦,还有还有,那贵人来提亲时,聘礼摆了一整条长街,我听说姑娘家原本不肯收,可后来……大概是对恩人心怀感激,便收下了,只是却一分没有私藏,全部捐给了郡上,请人另修了一条渠道,通向更远的水源。自那以后,纵是干旱,我们郡子也再不用受旁人拿捏……姑娘你说,这样的贵人娘娘我们该不该拜?郡上人自发为她修了个生祠,大家都称她为布水娘娘……”

    生祠的事杨枝不知道,但前面的故事她却断断续续听说过。故事里的布水娘娘便是她母亲,而她母亲并非对那个贵人——她的父亲嘉安王心生感激,而是迫于他的威胁才答应了他。父亲以她父母乃至一郡老幼的性命为威胁,逼迫她随着自己上了京。

    可是当真得手以后,没多少日子,新鲜劲便过去了,高高在上的嘉安王有了新欢,母亲便也被弃在那个无人问津的角落里。

    这些,自然是春樱不知道的。甚至嘉安王是谁,她亦不知道。

    对于陈郡的少女春樱而言,进了京便是飞上枝头成了凤凰,凤凰又岂会有落魄时候?

    忆起这些连她也不过模棱两可的旧事,杨枝微微发了会怔。

    少女时代的母亲是多么的胆大妄为或者说意气风发。她不曾囿于闺阁,亦不曾囿于自己的悲欢,她像一个侠女,仗剑乡野,为同乡呼号、为老弱奔走。为了他们,宁肯生生拔了自己的双翅,自囚于王府别院中。

    即便如此,幼年时杨枝也从未听她抱怨过,她总是在笑,便是抚着王府中的樱树思乡时,亦是在笑。

    念及此,昨夜的问题忽然就有了答案。

    若是以薛穹的方式救母亲出来,她会不会不愿意?

    幼年时,她记得嘉安王的侍从曾来劝过母亲,彼时曾听见母亲回了一句她半懂不懂的话:“爱一个人,当以他喜欢的方式去爱。以自己喜欢的方式而不顾他的感受,那不过是自恋罢了。”

    她当然爱母亲,所以更应当考虑她的感受,不是吗?

    思忖间,杨枝的手仍浸在水里,春樱见她泡的有些久了,忍不住劝:“姑娘,这手泡久了,怕会有些浮肿起来,还是少泡一会好。”

    杨枝看了看她,淡淡应声“好”,将双手自水中拿出来,接过她手心的帕子,擦了擦。

    “姑娘来这边坐,奴婢替你梳头。”春樱将她引到妆台前。

    妆台上摆了各色胭脂水粉,还有一个紫檀木的匣子。春樱将那匣子打开,各种步摇钗饰映入眼中,华贵非常。

    杨枝昨晚来寻薛穹时着的是女装,簪的还是玉兰綴珠的那支金钗。此刻那金钗正放置在她床头边,春樱取了过来:“姑娘要簪这支吗?”

    杨枝目光落在那支钗上,想到什么,惘然了一瞬,正要开口,屋外传来脚步声,还有两声婢女的招呼“薛大人”。

    脑中一转,将到嘴边的话吞了下去,自春樱手中夺过金钗,狠狠往地上一掷。薛穹恰好跨过门槛,那钗正正掷在他脚边。

    他愣了愣,弯腰拾起那钗。因这一掷,钗上的珍珠已掉了下来。本就不算精致的钗更显得有些光秃秃的,甚至称得上粗糙简陋。

    薛穹一手拿着那钗,另一手捏着钗上掉下来的珍珠走到她身旁:“怎么了,不喜欢?”

    “这是柳敬常送我的破玩意,你捡它回来做什么?”

    薛穹眉心微微一拧,旋即却淡淡一笑,随手将那支金钗抛在妆台上:“既不喜欢,换个别的簪。我使人买了一些,你看看有没有你喜欢的?”

    杨枝偏过身子,故意置气道:“他骗我,我不要他的东西。你也骗我,我为何要你的?”

    薛穹神色一顿,须臾,却道:“我何曾骗过你?”

    “你昨晚……”杨枝道,回想起昨夜两人的交谈,却不知从何说起。

    “我昨晚何曾有一句话骗你?”薛穹道:“你问我的意图,我也已直白说了,并不曾有半句虚言。”

    杨枝转念一想,其实也是,薛穹虽与她道不同,但不曾有半句诓瞒。不对……

    杨枝忽然想起一事:“你说那茶只是寻常绿茶……”

    “那茶的确是寻常绿茶。”薛穹道:“但是室内的香炉中,我添了点东西。”

    “你算计我!”杨枝故作怒状。

    其实早上一醒来,她便已知道此事,心中亦算不上多愤怒,比之前夜听柳轶尘说起扇面之事时的愤怒,这简直不值一提。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是觉得有些难过,薛穹在她心中一向如清风明月,如今她却只觉陌生。

    薛穹垂下眼,眸光微敛:“是,我不想让你继续搅在这个案中。这是……最便宜的方法。”

    他没有说错,若是此案当真涉及沆瀣门的核心利益,而她坚持掺和其中,等到沆瀣门出手的那一刻,就绝不只是昏睡软禁这么简单了。

    “薛大哥,我们当真没有别的选了吗?”杨枝抬目,直直望向他。她的眼底莹光流动,如小鹿一般。幼时每次有求于他,她便就这么看着他。

    薛穹目光短暂地与她相触,又立刻移开,最后干脆背转了身子:“离开了这个地方,你还会继续查仕子案吗?”

    “会。”杨枝咬了咬唇,垂下眼。

    “那我们没的选。”薛穹沉声道,眸光一转,忽然落到妆台上的木匣中。唇畔撑开一个笑,道:“这匣中若没有喜欢的,我再叫人去买。或者你告诉我喜欢什么样的,我亲自去买。”

    杨枝说:“我不喜欢陌生的东西,你要真想讨我欢欣,便差人去官驿,将我寻常用的东西取来吧。”

    薛穹微微一愣,唇边的笑顿时化作了讥嘲,却更像是在嘲笑自己:“你想给他们通风报信?”

    杨枝没有立刻回应,须臾,却忽然转眸,迎着他的目光,挑衅般一笑:“你就这么防着我?好啊,我不要自己的东西,这桌上的我也不喜欢,你问我喜欢什么样的?我来告诉你……”

    “我要云螺县的上等珍珠,拇指般大小,最是光泽燿目的那种;惠泽县的翠羽,点出来的翠需鲜亮欲滴;还要蓝田的美玉,东莱的黄金,闻郡的玛瑙……我要这些东西,一起制成一支钗……”她故意顿了顿,凝眉思索:“……便要京城前段时间最时兴的雀开九尾攒珠钗,你帮我寻来这么一支钗,我便高高兴兴地戴上。”

    薛穹微怔了怔,立刻道:“好,我这就着人去买。不,我这就自己去。”

    第五十八章

    柳轶尘方走出温氏所居的院落, 忽见官仆领着两个人匆匆向他而来。其中的一个他十分熟悉,一袭鲜亮翠衣,身量挺拔, 另一位却是个姑娘, 看着至多不过十六七的样子。

    “江大人, 什么风把你吹来了?”柳轶尘淡淡招呼。

    江令筹还未开口,就听见妹妹抢着道:“你就是柳大人?我哥哥说你最聪明, 你帮我个忙!”她予取予求惯了, 连求人的口气也十分生硬。

    江令筹连忙歉道:“柳大人,舍妹不懂事, 冒犯了。”

    柳轶尘哪里不知道这对兄妹的脾气, 淡淡道一声“江大人客气”, 便转向那少女:“江小姐有何事要柳某帮忙?”

    江令梓没那么多官场的客套,直截了当道:“我杨姐姐不见了,你帮我找找她!”

    “杨姐姐?”

    “就是杨枝。”江令筹立刻解释了句:“舍妹清早听永安楼的掌柜说了一句话,便疑神疑鬼说杨枝有危险, 拉着我急冲冲赶过来。刚才已跟官仆打听过了, 说是去了御史衙门。”御史衙门现下是薛穹主事,他知道杨枝与薛穹有私交,必不会有什么事。

    柳轶尘却皱了眉, 问:“江小姐, 永安楼的掌柜和你说了什么?”

    “永安楼的掌柜说,今早有人要来买雀开九尾攒珠钗, 点名要云螺县的上等珍珠, 拇指般大小, 最是光泽燿目的那种;惠泽县的翠羽, 点出来的翠需鲜亮欲滴;还要蓝田的美玉, 东莱的黄金,闻郡的玛瑙……”江令梓连珠炮般急道:“这些都是我当初对杨姐姐说的原话!”

    柳轶尘眉头一皱,旋即淡淡道:“杨枝的确去了御史衙门,可能……还要在那住上几天。薛闻苍许是想买些华贵簪饰讨好她,这也没什么。”面上是掩饰不住的不屑,连指节也不觉掐白了几分。

    “不你明白!”江令梓更急了:“杨姐姐连我送她的雀开九尾攒珠钗都不要,又怎会转头向那什么薛什么穹要金钗!”因父亲要将她嫁给薛旻,她本能对薛家人就没什么好感。

    见柳轶尘转向自己,眸底射出寒光,先愣了一瞬,又给自己鼓气般下颌一抬,补道:“杨姐姐有一支情郎送的金钗,虽然手工不怎么样,但她就喜欢簪那支,别的都不要!”

    听到“情郎送的金钗”几个字,柳轶尘不期然一震,直到她一句话说完,都没有反应过来。

    “你说什么?”

    “我说,杨姐姐只愿意簪她那根样式不怎么样的旧钗。”江令梓见他这般迟钝,急的几乎要跺脚:“柳大人,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你跟我来!”

    柳轶尘眉心深敛,撂下一句话,大步往院外走去。他本就身高腿长,走到最后,竟近似在跑。江令梓提着裙子,一路小跑着想追:“柳大人,柳大人你慢些!我跟不上了!”

    黄江二人连忙追过来,只见柳轶尘抓住一位官仆,眸光分明灼灼,却似聚起寒霜一般:“去取南安城的舆图来。”

    那官仆从未见过这样的柳大人,骇地浑身哆嗦了一下,才应声“是”,连滚带爬地走了。

    官仆不一会取来南安城的舆图,柳轶尘将图纸在桌面上摊开,问:“南安最大的首饰店有哪几家?”

    黄鹤与江令筹不解其意,江令梓却不管三七二十一,干脆道:“永安楼、叠翠坊、梦蝶轩。”

    柳轶尘自案架上取了支笔给她:“请江小姐标出这三处。”

    江令梓接过笔,听话地将三家铺子的主店与分店一一圈了出来。

    柳轶尘又问:“那官仆是几时来的永安楼。”

    江令梓道:“堪堪交午,那掌柜的说正要吩咐后厨备饭。”

    柳轶尘略忖了片刻,提笔在舆图上标出三个地方:“叫周尧过来,去寻人。”

    江令梓看着舆图上的三个圈,皱眉道:“为何是这三个地方?”

    柳轶尘道:“杨枝提了那几个要求,寻常人都知道要去南安最大的首饰店方能寻到这样的物什,并且,去分店太费时间,办事人若是心急,定会直接去主店——杨枝昨晚去御史衙门,今早便有人上永安楼来问这些物什,说明薛闻苍……十分着急。”

    “那么接下来,只有三种可能——直接去永安楼,先去叠翠坊再去永安楼,或者先去梦蝶轩再去叠翠坊,最后再去永安楼。”

    “杨枝一般若无急事,会睡到辰时再起。若是我们所猜测的情形,昨夜留宿,绝非她本意。薛闻苍不会对她用暴力,那唯一的办法,便是用药。而且即便是用药,薛闻苍做惯了圣人,对她更会十分顾忌分量,是以今早她大抵会在辰时前后醒来。醒来后依她的性子,大概会仔细打量清楚了那陌生地方才会出此计策,这样一来约莫又要半个时辰。与薛闻苍交谈片刻,至多再半个时辰,因此我估算薛闻苍大概至晚巳时前后出门。巳时至卯时,大概是一个时辰。所以这第一个位置……”柳轶尘修长的手指在那舆图上点了点:“便是在离永安楼大概一个时辰车马的地方。”

    “南安仿京城格局,但东面为湖,往东走一个时辰便没了地方。往南相对贫弊,高宅甚少,亦不适合囚人。北面倚着军营,到处是兵士马夫,薛穹外号雪公子,行事也是高士做派——因此,这几番推演下来方才说的第一种可能便只会指向一个地方,大略是此处——若非遇上急事,官中马车行路速度一般相差不大。你们尽可雇一辆马车,自己试试看。”

    江令梓听得瞠目结舌,好一会,才似为使自己不显得那么无知一般,问:“你为何笃定那姓薛的会坐马车,他说不定骑马,抑或走路呢!”

    柳轶尘道:“薛闻苍此次在南安行事,必会处处小心。坐车隐蔽些,而且那车定是车帷素净,一点官中的标识都没有……方才给你们指的这几处,你们看,只有这里一路宽阔,马车可以通行无碍。”

    “至于另外那两种可能,推演的道理是一样的。”柳轶尘薄唇微抿:“只是眼下事情紧急,没工夫再与你们细细分辨,黄鹤,去叫周尧!”

    周尧是杨枝手下另一名捕快。黄鹤刚要出门,江令梓道:“不用那么麻烦,柳大人,你圈了三个地方,我们刚好可以兵分三路去寻人。”说话间指了指自己,兄长,还有柳黄二人。

    柳轶尘还未答应,江令筹已不由分说道:“你不行,你不添乱就不错了。柳大人,我手下还带了人来,若是人手不够……”

    江令梓不等他说完,便急急驳道:“我怎么不行,你小瞧我!杨姐姐对我好,我也要为她出一份力!”见他又要驳斥,连忙补了一句:“我带上申冬青,有他保护我!”

    柳轶尘眉心直跳,已无心听他们争辩,干脆道:“好,江小姐就带上申冬青,去这个地方。”指尖在舆图上一点,便有了盖棺定论般的威慑力。

    江令筹知道柳轶尘心急如焚,其实他自己亦是如此,张了张嘴,最后还是未再置喙,问:“我去哪儿?”

    柳轶尘手指在舆图上一移,“去这儿。”

    江令筹当即应“好”,江家兄妹都是性急之人,柳轶尘一吩咐毕,两人转身就要出门。

    见两人将到门边,柳轶尘又补了一句:“江兄功夫高,直接翻墙进去便可。江小姐换身衣裳,便说是永安楼给姑娘送饰物的。我会将薛闻苍引开。”

    “明白!”江令梓清脆答应了一声,转身便出了门。

    柳轶尘这才转向黄鹤:“去,叫周尧来。”略一忖,又添了句:“将温芳卿的那本簿册送去御史衙门。”

    不一时,周尧到了,柳轶尘点了点他在舆图上圈出的第三个地方,简略说明了情况,道:“你去这个地方,本官手下的几个人你一并带走。到了就说这家私藏逆党,要搜查。这是本官的腰牌,有拦阻者,直接亮牌抓人。”

    柳轶尘吩咐时,黄鹤一直欲言又止,待周尧领命离开,他方忍不住道:“大人,咱们这次来南安就带了这么几个好手,你全派给了周尧,你怎么办?”

    “我?”柳轶尘看向黄鹤。

    黄鹤连忙道:“这里应当还有第四个地方,大人故意没标,是对江氏兄妹有防备吗?”黄鹤不比黄成,家中唯一一点脑子都在他这。他落指的地方恰是桑湖,但桑湖中心湖心岛无数,算算路程,黄鹤手指所在的位置恰是可能之一。

    江氏兄妹吗?

    柳轶尘淡淡一哂:“不错,的确有第四个地方。”而且薛穹囚她,不会舍得令她难受,湖心岛与外面隔绝,逃跑不易,但风景宜人,若安心居住着,是个不错的选择。

    因而这湖心岛才是最有可能的地方。

    “既猜到了,你随我去。温氏的簿册一到,薛穹无论如何都会赶去御史衙门。到时谁敢和你我动手?”

    柳轶尘振振衣袖,走出门去。遥望院中苍天,不知想到什么,本紧敛着的眉心,似流云一般,缓缓舒展开来。

    走出两步,却又顿住脚,忽然回过头来,问:“设若,设若你惹恼了一位姑娘,想要给她赔罪,你会怎么做?”

    黄鹤一怔:“大人惹恼了杨姑娘?”

    柳轶尘面露尴尬:“本官说的是你!”

    黄鹤抓了抓后脑勺:“我?我只惹恼过黄成啊……黄成你知道的,一顿饭就搞定了。”

    柳轶尘有种鸡同鸭讲的无奈,半晌,终于叹气:“好,就算是、是我惹恼了杨姑娘,那该怎么办?”

    黄鹤认真想了想:“听说……女孩子都喜欢花?”

    作者有话说:

    第五十九章

    大约半个时辰以后, 湖心小筑院中,杨枝见到了一个不速之客,那人带着一张白玉鬼面, 锦绣钗环, 与当时在翟宅中看到的别无二致。

    “谷君。”杨枝见到来人, 虽然惊讶,却神色如常。

    “杨姑娘别来无恙。”那谷君道, 轻轻一笑:“不对, 现下该叫杨大人了。当真是士别三日,杨大人如今行事庄重, 却擅出奇招, 很有几分柳大人的风采。”

    柳轶尘曾说过“谷君千面”, 杨枝不知道面前这个谷君还是不是当初她在翟宅见到的那个,然还是应道:“谷君说笑了。比之谷君的神通广大、无所不能,杨某不过小儿把戏、贻笑大方。”

    “杨大人过谦了。”谷君冷笑:“今日本君来,不是和杨大人闲话家常的。柳大人已经要找到这地方了, 大人知道吗?”

    杨枝心中微微一愕——她的确试图通过薛穹那句话将消息带了出去, 但没想到这么快他就要找来了?

    “……看样子柳大人很看重大人,本君没有看错人。”谷君冰冷的目光自那白玉面具后射/过来,似毒蛇一般:“只望大人好自为之, 擦明双目, 不要选错了方向,令堂本君可是一直在好生照料着。”

    听到母亲, 杨枝心头一紧, 脱口道:“我母亲怎么样了?你们让我再见她一面!”

    “杨大人上次私会令堂, 已是坏了我们的规矩。”谷君道:“不过看在大人思母心切, 本君这一回便不追究了。大人放心, 令堂到目前为之,一切都好。只是将来如何,就得看杨大人怎么做了……”

    “你……你想要我做什么?”杨枝努力稳住心神,才让自己看起来镇定些。

    “此事倒也简单。”谷君笑道:“柳轶尘既然看中你,你不如劝劝他,早日回京城去。南安多待一天,你、令堂还有你身边的那些个人,只怕都会受他牵连。”

    谷君语声如瓷,清透中带着些许自上而下的凉意。略顿一顿,又补了句:“我给你三日工夫。”

    杨枝垂着眼皮,默了默,方用有些沙哑的声音问:“三日后,若柳轶尘离开南安,我会在何处见到母亲?”

    谷君笑笑,“若是今日启程,三日后应该在豫州的元兴;若是明日启程,那就是江豫交界的还庄;若是后日启程,那就是……”

    “江州的虞城。”杨枝道:“好,我明白了。”

    谷君走后,不过一刻钟的工夫,便听见院外传来纷乱的脚步声。杨枝所在之处是一片开阔的院落,院中花木繁盛,左边一条抄手长廊,廊下各色花卉争奇斗艳,尤其那虞美人开的正盛,一片连绵,似晚霞落入红尘。

    杨枝闻见来声,向那回廊来处望去,未见来人,心已砰砰跳了起来。

    她想起前夜薛穹问她的话“你喜欢柳轶尘吗?”

    你,喜欢柳轶尘吗?

    出神间一袭白衣已转过回廊,还是昨晚那一件,分明拙朴,此刻却被日晖照出了些金线缂丝般的光彩。他脚下很急,映着虞美人的红,衣袂浮动间恰似此流云辗转。

    看见杨枝,白衣微微一顿,继而三两步走下台阶,跨过宽阔院落,直向她而来。

    流水冲刷着湖心的礁石,远处有摆渡少女柔婉的歌声。杨枝却什么也听不见了,几乎是本能的,提起裙子,向来人飞奔过去,下一瞬,伸出双臂,紧紧拥住了他。

    来人明显一愣,好一会,才有些逡巡地、试探着抚上了她的肩:“不怕,我来了。”

    杨枝倚着他的肩偷偷一笑,下一息,自他怀中脱出来,一张脸却染了“哀怨”:“我怎可能不怕,都怪你!”

    柳轶尘从未见过这般小女儿情状的她,先是一怔,旋即伸臂再一次将她揽入怀中,这一回,明显用了几分力气。杨枝觉得自己胸腔被狠狠撞了一下,听见他喃喃道:“都怪我,当然怪我!”五指亦抓紧了,牢牢箍在她肩上。

    他的声音没有往日的平和,透着一丝沙哑,似沙漠中干涸已久的旅人。

    杨枝心中照入一缕暖阳,不觉一笑,听见他道:“上回我不对,你有旬日未理我。这一次念在我认罪态度良好,给个缓狱吧。”

    杨枝从他怀中脱身出来,微微扬起脸:“容我考虑考虑。”

    黄鹤早在长廊前便止了步,见到两人相拥,干脆退到了院外。心中默默惊诧,黄成说了二十来年鬼话,竟有一次成了真。

    这岂止是铁树开了花,这简直是石头开了花!

    湖心岛外,小船已经泊好,杨枝跟着柳轶尘离开,上了船。艄公是个须发皆白的老人,见了人一脸和善的笑,诸人一在船心坐稳,他便撑起篙子,在水中轻轻一点,那船便悄无声息地滑了出去。

    杨柳二人坐在舱中,舱前挂着蓝印花布的帘子,已叫杨枝顺手挂了起来。黄鹤自觉坐到船头,与艄公作伴。

    杨枝坐稳之后,随手一摸,竟从身边摸出几支杜鹃花来。那花开的正艳,密密抱成一团,在春阳下别有一种原始的生机。

    柳轶尘见她拿着那支花,就着她手不由分说掰了一根小枝丫下来:“方才在那水边,见了一丛一丛的花,昨日惹了你不快,想着要来见你,不敢空手而来。黄鹤说女孩子都喜欢花,便摘了几支……喜、喜欢吗?”

    他的局促、笨拙一望可知。长这么大,“不敢”二字何曾从嘴里出来过。

    杨枝本以为这是船夫落在船上的,只是捧在手心赏玩片刻,听他这么说,心似被摊开在暖阳下,转开眼,假作眺望远处的绿波,轻轻回了句:“还行。”

    见着那泛着金光的潋滟波纹,不知怎的,又想到另一事,微微垂下眼:“其实我也有件事要跟你说。”

    柳轶尘没有说话,只是望着她,示意她说下去。

    杨枝沉吟了片刻,方道:“你送我的那支钗,被我摔坏了。”那支钗上的珍珠已经被她摔落,后来薛穹盯着那支钗良久,索性将它拿走了,说要拿她要求的雀开九尾攒珠钗来换。

    柳轶尘笑了笑,没有答话,下一息,却忽然倾身过来,将手中的那支杜鹃花插在了她的发间。

    杨枝微微一愕,听见他道:“我来时想,若你戴着别的簪饰,这花便给你捧着玩。若是没有,这花便给你当个簪饰……”

    他贴近的那一刻,身上的皂荚、木樨混着春阳的味道一下子在鼻尖漫散开,杨枝一时觉得呼吸都乱了章法。

    “屏气做什么?”柳轶尘却留意到了,不待她答,自抬手嗅了嗅:“今晨忘了更衣,怕是有味道。你若是觉得不适,我便离你远些。”说着便要起身去船头,那里老船夫撑着篙,黄鹤正抱着剑假寐。

    才要起身,却被杨枝揪住衣袖:“坐下!”怕她误会,一时情急,竟用了命令的口气。

    柳轶尘竟当真乖乖坐了下来。且犹自不放心,坐的与她离了点距离。

    杨枝把他揪了过来:“怎么,这么一枝花就将我打发了,还想逃?”

    柳轶尘怔了怔,脱口道:“你若喜欢那钗,回京城了我就再做……再买一支。”

    杨枝敏锐地捕捉到他话中的异样,其实看那钗的手艺,她早已猜到了七八,故意笑道:“倒也不是喜欢,就是不知是哪家的师傅,手艺这么粗糙,竟还好意思拿出来卖,一时猎奇,便更愿意戴了。”

    柳轶尘面色窘了窘,下意识转过脸:“初开店铺,手艺生疏,也、也是有的。”

    “是么?”杨枝眸光追过来,眼底散落着星子般的春晖:“那这位师傅,下回再制钗,想必手艺要纯熟不少,你若要再送我,便还去那家买吧。”

    “……好。”柳轶尘喉结微动,整个人现出一种少年的局促与紧张。

    杨枝何曾见过这样的柳轶尘,一时心情更好,捧着那剩下的杜鹃花,干脆摘下一朵,塞进了嘴里。

    其时碧波粼粼,微风徐徐。虽是暮春,却有阵阵花香混着湖水的清气袭来。杨枝感觉四肢也懒了,伸了伸懒腰,用江州话问:“阿爷,可会唱《采莲曲》?”

    艄公一脸笑,也不应她,自放声高歌起来。老汉虽上了年纪,嗓音却仍算得上清澈洪亮,一时,静静湖水也似有了生机。其他舟子听到这歌声,向这边投来目光,更有相近的,干脆和了两声。

    杨枝嚼着花,沉浸在这暮春暖阳中,短暂地将片刻前沆瀣门的逼迫抛诸脑后。许是这春阳太好,许是那歌声太清,她难得贪心地想,再给我一刻钟,只要一刻钟。

    大略一刻钟,他们便会回到陆上。

    那时,她便要开始继续思考接下来的部署。

    柳轶尘终于放松下来,目光落到她手心捧着的花上。花色艳丽,衬着她白如霜雪的手腕,更有一种直入心底的夺目。

    柳轶尘不知想到什么,也笑了笑,忽然道:“乐平县有好多杜鹃花,我头一回见你,便觉得你和这花很像……”他的声音很轻,似羽毛不经意划过耳廓一般。

    杨枝正嚼完一朵杜鹃花,齿颊有一种别样的清甜,整个人沉浸在拂面微风与老汉的歌声里,未听见他说什么,兀自又摘了一朵,塞进嘴里。

    嚼了嚼,犹嫌不足,几乎是下意识般,摘了一朵塞进他嘴里。

    柳轶尘愣了愣,好一会,才学着她动了动嘴。一股花草特有的甘甜沁入舌尖,说不上特别好吃,但有一种自然的清新味道。

    “好吃吗?”杨枝问。

    “嗯。”柳轶尘答,笑了笑,日光为他唇畔的微小弧度踱了层金,衬着那一袭白衣与他清隽的眉目,令他整个人好似才从云层上踱下来。

    杨枝怔了怔,半晌,忽想起来他方才似乎说了什么,问:“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你就像这花。”柳轶尘脱口道,话出口方意识到自己前一句是说这花好吃。两句连在一起,一种说不出的迤逦暧昧便油然而生。柳轶尘自己先是一怔,脸顷刻红了:“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杨枝本还没觉出那话中的情致,见他这样子,一下子反应过来,本亦有些羞涩,见他红了脸,心中却浮起一个念头,那念头还未作老,她已倾身过来,直直望进他眼睛里。四目相对,两人相距至多不过堪堪一寸,她温热的鼻息扫在他脸上,他却一时停了呼吸。

    下一瞬,目光几乎是不受控制的,落到她两瓣红润的唇上。他一直知道她的唇颜色极好,原就剔透的肤色衬着唇色的红,更显得那红似茫茫雪地中的一株红梅,本是清冷之花,却无端艳冶到了极致。

    柳轶尘觉察自己喉咙口不受控制的动了一动,口中只觉得干涸,心神俱屏,只呆呆睁着双目看着一点一点临近的她。

    艄公的歌声没了,轻舟划过水面的声音不见了,只有那带着淡淡甜香的、如奶猫爪子一般的鼻息。

    这一刻聪明盖世的柳大人看起来竟前所未有的呆愣。

    一个得逞的笑似那轻舟一般在她唇畔划开,她一低头,就在他怔忡的瞬间,忽然抓住他的手腕。

    轻轻咬了一口。

    “大人倒是一点不像花……让我想想像什么……大人吃过鹅肉吗?”杨枝笑得灿烂:“大人像只呆头鹅。”

    话未落,却见长袖一挥,那一方挂上去的蓝布帘子忽然落下,因为势头太猛,还在空中荡了两荡。

    本在小憩的黄鹤睁开一只眼,又非常知趣地闭上了,转过身,面朝已在近处的陆地,睡得格外香甜。

    那布帘之后,杨枝只觉自己身子被一股大力一带,还未及反应,一个唇已压了下来。

    第六十章

    小船缓缓靠岸, 船身与岸边的岩石一触,发出轻微的震动。柳轶尘这才惊醒一般,轻轻松开了她:“我……”

    前几次亲吻还可解释为药物或酒后使然, 那么这一次算什么?

    男人的侵占欲来的毫无道理, 话到了嘴边, 却连他自己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胸中仍翻腾着方才的悸动,恰如风雨天惊涛拍案, 一下一下, 久久不息。喉咙口的干涸愈演愈烈,好像服了罂/粟, 更多更深的渴望从四肢一点一点浸入身体的更深处。

    然而方才那个吻又足以令他回味, 她唇上的柔软与那似有若无的甘甜是至醇的美酒, 一滴便可以搅动他整副肝肠。

    “我……”他怔怔望着她,言语变得前所未有的笨拙。

    她垂着头,一张脸红似手边的杜鹃,“到岸了!”倏而起身, 掀开帘子, 快速出了船舱。

    柳轶尘怔了一瞬,才追了出来。

    黄鹤已先一步下了船,命候在岸边的车夫将马车赶过来。杨枝走到船头, 见到岸边的黄鹤, 示意他伸手搭自己一把。黄鹤瞥了眼她身侧那张红里透黑的脸,心下一叹, 将手递向了一旁。

    柳轶尘搭着黄鹤的手跳上岸, 立刻转身将手递向杨枝, 杨枝垂着眼, 僵了片刻, 五指探出,搭上了他的小臂。

    她一上岸,便欲松开搭着他的手。然而手离开他小臂的那一瞬,却被他一个反手牢牢握住。杨枝轻轻甩了一下,并未甩开,已被他亦步亦趋地拖着向那马车走去。

    “呆头鹅,还会啄人。”杨枝微啐一口,在他身后嘀咕。

    柳轶尘将另一只手臂递到她跟前,袖子一抖,抖出一截手腕来,轻轻一笑:“来而不往非礼也。”

    艳阳高照,他心情显见的大好。

    上了马车,杨枝留给自己放纵的时间终于结束。她两手交叠在身前,静坐了会,忽然道:“我方才在那湖心宅子中,见到了沆瀣门的谷君。”

    柳轶尘眸光投向她,顿了片刻:“她向你提要求了?”

    “嗯。”杨枝垂首应。

    “与我有关?”

    杨枝点了点头。

    柳轶尘轻轻一哂:“他们想让我什么时候离开江州?”

    “三日后。”杨枝道,又连忙补了一句:“我有个主意。”

    柳轶尘淡笑:“说来听听。”

    “不知你是否还记得,我在江州有几个认的兄弟姐妹,都各有些本事。”杨枝道:“其实有个妹妹,最擅乔装改容,你若是肯,便权宜一回,随我出趟江州,待我见过母亲,确定她无虞,再乔装折返回来。”

    柳轶尘望着她,笑意不减:“这主意对付一般人确实不错,但是沆瀣门中有一个高人,叫做水中月,我记得与你说起过。当年延乐之乱,李挺能顺利逃走,也是因为那水中月易容了一个孩子替换了他,拖住了李擎越一些时候……饶是手艺如水中月,易容起来也仍有一个毛病,远观相似,但近处仔细看,便能看出些端倪来。所以,当晚那孩子只能拖住李擎越一时,却拖不了多久。”

    杨枝想到那个与自己命运相似的孩子,眸光不自觉暗了暗。那孩子应当比自己的命更差,与李擎越正面交锋,岂能有半分活路,而且亦没有吴翎那样的人来救他。

    那一晚,这样的孩子,还有十一个。

    他们无名无姓,没有人知道他们从哪里来,亦没多少人晓得他们是怎么死的。似乎所有人都默认了一般,那高高帝座上的少年,生来就比这些懵懂的半大孩子要高贵。哪怕他已失了权柄,仍该有无数人心甘情愿地为他去死。

    被柳轶尘这么一说,杨枝不觉心里沉了沉。他说的没错,沆瀣门本就是江湖人的集合,怎么会看不穿这点小把戏。

    见她面色微沉,他反而一笑:“其实三日工夫,已经足够了。你便给我三日时间,我陪你去见令堂。”

    三日工夫,怎么能够?

    且不说这案子水有多深,到目下为止,她还只大略将那仕子案的来龙去脉摸了个透。

    然而望着柳轶尘那一双沉静的眼,她心中却又无端觉得笃定。

    柳轶尘见她这样子,似生怕她不放心一般,续道:“前面两桩案子,我总落后沆瀣门一步。如今有了薛闻苍这个饵,我才走到了沆瀣门的前头。薛闻苍一到江州,我便知道此事与沆瀣门有关,决计不单单是仕子案那么简单。”

    “……沆瀣门所谋甚远,一举一动皆有深意。你可还记得毒杀太子妃的王嬷嬷和京郊拜谷神的百姓?王氏幼子因用药日贵不得不铤而走险,京郊百姓亦不乏因药贵而信上谷神的——但你可知,沆瀣门三年前就开始在京城内外大肆高价收购药材,为的就是其后的布置。”

    “那日你与郑渠进宫,我私底下见了谢云一面。”柳轶尘续道:“谢云此人我与你说起过,心思极为深沉,旁人狡兔三窟,他心中亦有三窟,什么窟里摆着什么,明明白白。他不是沆瀣门的人,更加不是谢家或者说,太子的人。”

    “你临行前我托人带给了你一本账册……”他已不再躲闪与隐瞒:“便是谢云给我的。谢知敬任江州太守前任过江淮河道总管,七年前淮水决过一次堤,便是他所督修,那之后,谢知敬就青云直上,五年前便升了江州太守。”

    “七年前淮水决堤那次,筑堤赈灾统共花了八十万两银子,足足两倍于青州的澄江,却不过四年又决了堤。而澄江那堤已修了快十年,到如今仍是固若金汤。”柳轶尘潺潺说:“三年前淮堤决口时,谢云心知不妙,连夜请了休沐假快马赶到淮水边,那里江水汹涌,泥沙一袋一袋地投入江中,却无济于事。当时沿岸七个县的良田尽数被淹,死伤百姓不计其数,后来干脆调了节度使麾下的驻军来赈灾才勉强好转。大汛之后再修良田,你还记得这一次江淮河道总管向工部要了多少钱?”

    杨枝倒吸一口凉气:“一百二十万两白银。”

    “这只是明面上花去的。”柳轶尘苦笑:“谢知敬升了江州太守之后知道那河道总管是个肥差,便给自己的废物侄子谢曙光在河道谋了个职缺。江淮河道直属工部,各路款项直接由工部钩批下拨。谢知敬当初任河道总管时,便与工部侍郎卫泯上下串通,后来又经卫泯搭上了吏部左侍郎卫同贤,竟以治水有功的名义节节高升。七年前的账册就是我现下也看不到了,谢云觉得这其中有问题,暗地里多方探查,亦是无果。”

    “然这些人做事有一就有二。这一次淮水决堤竟故技重施,只是这当中又添了新的门道——那谢曙光你想必还未见过,蠢笨如牛。不成想这一回竟弄出阴阳两个账本来,连他叔叔谢知敬也瞒过了。直到工部传来风声,谢知敬才知道这回居然花了一百二十万两银子,不用想气了个半死。可那谢曙光也是出息了,欺上瞒下玩的十分溜手,只道是上头要钱,他不过是帮人做些跑腿的活。谢知敬当然知道姓卫的是些什么样的人,非但不敢追究,还只能帮着谢曙光拼命将水搅浑。”柳轶尘轻轻一叹,垂下眸子。

    须臾,方才续道:“只是那谢曙光瞒住的可不止这一星半点,不光瞒了他叔叔,连上面也瞒了。谢云私下里托了人在江州七县暗查,方知那谢曙光单私卖免役名额这一项,就捞了十数万两银子——江州大灾之后要征召役夫修堤,凡家中入官学的、已出劳役或军役的可免一人劳役。其时良田被淹,又死了不少人丁,洪水退去之后七县百姓正缺人手整田,这里又新添了劳役,不少家中连妇人与十来岁的孩童都未放过,尽数被抓去了堤岸上。可那谢曙光,竟私底下大肆买卖免役名额——此事,大略连谢知敬都不知晓。”

    杨枝听到此处,心中已然悚动。她虽看过那账本,于这账本背后的故事却只是一知半解。却不知那每一页账册,那每一行数字,背后都是一个家庭的绝望,都是淋淋血泪。

    然而听他提起谢曙光,杨枝却想到一事:“我手下的书吏有个舅舅在太守衙门中做事,那日我让他提了两瓶酒去拜访,他回来告诉我,常人要去衙门库房提钱,先要经户房主事钩批,再由库房主事核对,方能将那钱取出来。卫脩户房账册的账目俱是平的,若非作假,就是那钱确实有人领过。书吏取了库房的核对册子来看过,的确是几个仕子签的字,为首的便是那闹事的温芳卿,因而仕子案发、温芳卿失踪之后,城中已有人疑是温芳卿提走了那笔钱,只是……”

    “巧的是,温芳卿在城中很有些风流名声,书吏的舅舅记得他的样子。他虽不经手库房的册子,不知道具体哪一笔对着哪一笔,但记得很清楚,去年前年温芳卿都没来库房提过钱,倒是有一个人,接连来了数回,每一回都带着一位姑娘,字都是那姑娘代签的……因那姑娘容貌出众,他印象很深。”

    “……而那个人,便是谢曙光。”

    杨枝定定道,柳轶尘面色却一如往常:“这谢知敬,当真是有一个好侄子!”

    “单这两桩案子,一旦事发,便足以让谢知敬死无葬身之地。只是谢云与你我都能查到的东西,沆瀣门行事地下,脉络如蜘蛛的触角一般,人手遍地都是,不可能查不到……”杨枝道:“而这事已过了半月,到如今却连淮水旧案都未牵扯出来,只能说明,它们的目标从来都不是谢知敬!”

    柳轶尘赞许的一笑,见她仍垂眉思索着,便未开口,等着她进一步说下去:“由仕子案牵出谢知敬,再由卫脩牵出铁东来……”谢知敬执掌一州民务,而铁东来领的是……

    ……兵。

    杨枝不自觉想到近来南军的变动。南军卫诫死了,也就意味着权力出现了短暂的真空,这时候江令筹却来了江州,来了原本自己势力范围内的地盘……

    这是一步守棋,那么说明南军统领的位置已然有了人,而这人,在眼前江范权势稍弱之时,是无法撼动的。

    这个人,大概率是沆瀣门的人。

    南军本辖四州,这些年江范苦心经营才从铁板一块的南方撕出一个江州来,当然不能够轻易被夺回去。而这,也使江州目下变成了一块两方必争之地。

    如此看来,谢知敬倒是个已然出局、无关紧要的人了。

    杨枝默了片刻,忽然问:“大人,你方才说谢曙光原本蠢笨如牛,这两年却想出各种偷梁换柱的法子来,是不是意味着,这一切有可能是沆瀣门促成的?”她一关心正事起来,便不自觉又叫回了大人。

    柳轶尘见她面容严肃,心中倒添了几分玩意,也不与她计较,轻轻一笑,道:“谢曙光近来交了个朋友叫成非珏,不巧,恰是铁东来的幕僚。”

    果然!

    如此一来,还有一些未解的问题皆一下子能说得通了——为何主管军防的铁东来忽然上本告发谢知敬贪弊之事?为何姜衍那出现一张与铁东来字迹相仿的纸条写着“卫脩必死”?

    只是还有一事却仍是不明——铁东来好好的,怎么会任由沆瀣门摆布?他毕竟不是谢曙光那种人!

    杨枝在路上听江令筹说起过,铁东来在幽州时就跟着江范,对江家忠心耿耿,当年龙门坎一役,是他将江范从死人堆里背出来的。

    江范曾评价他“忠心不二,有勇有谋,只是缺些野心。”这样一个无甚野心,甘当江范家奴之人,怎么会突然成了沆瀣门的走狗?

    还有,铁东来执掌一军,绝非是个和那谢曙光一样的傻蛋混球。就算是被人撺掇着与谢曙光一起贪弊,为何要费三年之久去从一些书生身上抠这点钱?书生没别的本事,就是笔杆子与脾气硬,闹起事来,连朝廷也要敬上三分。何况,军中有的是更为便宜的路数,谢知敬都看不上的一点钱,他更不用说。

    思忖间,柳轶尘似料到她心中所想,抖抖衣袖,又开了口:“你接回来的温氏,今日生产了,她于临盆中交给我一个簿册,或许能解你困惑。”

    “簿册?”

    “嗯。”柳轶尘一笑,点点头:“三年前,铁东来派人去岚山剿匪,结果派去了五千人,一个都没回来。这事想必你也听说过。”

    杨枝点头——当时她还在江州,便到处听说了岚山匪祸的事,世人都道那岚山土匪凶悍无比,个头有熊大,茹毛饮血,吃人心,挖人肝,连奶娃娃也不放过。

    这当然是胡说,只是江州铁骑进岚山剿匪,结果一个未活着出来之事,确也是事实。

    她只道那岚山土匪格外厉害,或占了地势之优。此刻听柳轶尘提起,才知道这当中另有蹊跷。

    “这事与仕子案也有关联?”杨枝问。

    “有一些。”柳轶尘道:“若是温芳卿册中所记的内容属实,那么铁东来私底下大抵还在干着私卖铁器的勾当。你也知道,军中铁器都是幽州运来的玄铁所锻,但幽州玄铁昂贵,产量也十分有限,是以黑市、尤其是沆瀣门的易市中价格极高。”

    “那五千士兵有去无回恐怕是因为铁东来以次充好,用粗铁替了玄铁。这样一来,武器铠甲都变得不堪一击。而这些士兵并不知晓,贸然出击,才枉送了性命。”柳轶尘缓缓道,说到这里顿了一顿,眸底变得黯淡,轻叹口气,道:“相反,那些玄铁流入黑市之后,不少被岚山土匪买了去,敌强我弱,又仗着地势之优,才令那五千将士有去无回。”

    杨枝听的更加心惊,这江州从谢知敬到铁东来竟无一不在贪弊,江州百姓日子,怎么会过得好?

    那淮水七个县的流民,那五千葬身荒野的将士,那不知多少因此而分崩离析的家庭,那些高高在上之人大袖一挥之时,何曾考虑过他们的死活?

    不知怎的,一刹那,她想到了京畿拜谷神的百姓,若非走投无路,谁会将希望寄托在泥塑的虚无缥缈的神祇之上?

    酸楚的感觉自方才柳轶尘提及淮水案时便在她心中一点一点漫开,此时却像洪水过境一般,更加汹涌。

    来之前她只想过那些仕子的死活,却不曾想这之后的泥污已然这般之深,深到轻轻一脚,便会将人整个吞没。

    她想起前夜修竹旁柳轶尘半眀半晦的脸,想起他说的那些话,想到他那句“谁敬世人,我便敬他”,抬眸深深看了他一眼。

    二十余岁的男子面上没什么沟壑,可那一声叹,却像是自千年的老朽肺腑中发出。

    大理寺这些年,这种事他到底见了多少?

    有一息,她不知怎的想到了那些话本传奇中的妖精,幻想亦有那样的神力,能探到他心底去,为他抚平那上面的褶皱与疮痕。

    怔忪了片刻,经他一声唤,她才回过神来,想起一事,问:“那温芳卿怎会有这本簿册?这莫非才是仕子案的来由?”

    “不错,从那簿册来看,的确如此。”柳轶尘道:“簿册前有一页温芳卿的自述,称册中所载,尽来自一名逃入官学的法算口中——岚山一战后,铁东来起了警惕心,胡乱找了个由头将当日牵连其中的铁匠与法算尽数诛杀了。谁知其中非但逃掉了一名法算,那法算还私自带出了半本账册,亦附在簿册之后。虽数目不全,但也可见一斑。”

    “法算逃入官学之后,不日还是死了。温芳卿将他葬在官学后山,却被铁东来的人挖了出来,而他带走账册并不在其中。是以,铁东来疑心是官学生取了账册。他没法子尽数诛杀官学生,只好一面以利相诱,一边以断其生机相逼,才有了这之后的仕子案。”

    如此看来,这铁东来真称得上是心狠手辣、不择手段。而仕子案一发,势必会牵出萝卜带出泥,这样一来,他派人暗杀卫脩,就更显得合情合理了。

    杨枝暗叹,却忽然留心到他一句话:“大人说从那簿册来看,的确如此,是什么意思?”

    “你若是铁东来这般疑心重的人,你在温芳卿失踪之后,会不会将她妻子抓起来?”柳轶尘问:“何况……”

    杨枝瞬间恍然——这么一对比,铁东来对温氏的确过分放纵了些,而这更显得,温氏是自己送上门来的。

    “何况什么?”杨枝追问。

    “何况据温氏所言,温芳卿曾特别嘱咐她,只有在生死存亡之际才能交出簿册。”柳轶尘道:“温氏生产时虽然惨叫连连,但我问过大夫,那情况算不上凶险。”

    “这么说来,又是沆瀣门的计?”杨枝凝眉忖度,片时,忽然一叫:“我明白了!仕子案分两头,一头牵出谢曙光——那谢知敬便必死无疑;而另一头牵出温氏,最后又齐齐归到了铁东来身上,沆瀣门想借谢家子弟废掉卫氏一条臂膀,更想除了铁东来!所以……我们真正应当着意的,是铁东来获罪后,得利最多的人!”

    柳轶尘淡淡一笑,看着她不语。

    杨枝继续边忖边道:“铁东来一死,副使费烈与行军司马单行简都有可能继任节度使之职,那么这两人中必有一个是沆瀣门的人。可是,我还有一点想不明白……他们既然已经控制了铁东来,为何还要多此一举?”

    “你再想想。”

    杨枝垂眸,须臾:“铁东来名义上是江范的人,他们想趁机重伤江范,一石二鸟!”

    “没错。”柳轶尘望着她一笑,抬手轻轻一扣她额头:“现下我们需要搞清楚的是,铁东来究竟是被这两人蛊惑了,还是另有别情。”

    “大人……”杨枝对这种表示赞赏的方式表示异议。

    “马上要回官驿了,你再叫大人,我可真要不悦了。”

    “哦。”

    你不悦就不悦咯,我怕你么。

    转眸对上他的目光,却似被一阵漩涡吸了进去,觑见他眼底造作的“委屈”,还是不自禁垂下头,低低叫了声:“二郎。”

    作者有话说:

    一不小心就写复杂了,对不起,我保证后面没太复杂的内容了。

    简单来说就是,太守谢家是太子(卫)党,节度使铁东来是江党。沆瀣门想拿下江州,所以设计撺掇两边狗咬狗,渔翁得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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