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柳轶尘坐在车中, 未观车外情形,但他所料不错,确实没几步路就到了官驿。
马车停稳, 柳轶尘当先下车, 杨枝紧随其后, 像先前一样,扶着他小臂, 然尚未站稳, 就见一个红影扑到了跟前,惊愕之下, 脚下差点不稳。柳轶尘眼疾手快, 托住她后背, 才使她并未倒下去。
“你没事吧?”江家兄妹是一样的急躁脾性,江令筹毕竟在官场混了几年,比妹妹沉稳些,但也到底有限。
杨枝站稳脚跟, 才回以一个笑:“劳江大人挂念, 我没事。”
“跟我还这般客气!”江令筹道,那双漂亮的桃花眼扫过她全身,确认她当真无事, 才松了口气般, 道:“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没想到薛闻苍斯斯文文一个人, 竟做出这般事, 比我还下三滥!”
薛穹虽软禁了她, 可这不过是阵营分野。无论如何, 他在杨枝心中仍是那高山巅上的白雪。她本想为他分辨两句, 听到江令筹那句“比我还下三滥”,又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竟有这等自知之明,杨枝自愧不如,连带替薛穹也深感不如了。
然而柳轶尘关注的却是他前半句“跟我还这般客气!”他知道杨枝与江氏兄妹一路南下,但不知他们已熟稔到了这种地步,眉心不自禁一敛,一只手几乎是本能般的,揽上了杨枝的上臂。
杨枝一怔,下意识要甩开,却发现他的臂力比自己想象中要强的多,而他的目光,却落在江令筹身上。那目光带着少见的侵略与占有,细看,不知怎的,莫名还有一丝幼稚。
杨枝挣脱不得,只好作罢。又想起江令筹一上来便问自己是否安好,那想必这一切来龙去脉都已知道了,而柳轶尘能够这么快找到她,这当中最重要的一环,应当是江令梓。于是问:“令梓也来了吗?”
江令筹点头:“她和申冬青去寻你了。”见她似有疑惑,补道:“柳大人圈了几个地方,让我们各自去找你,我骑马,比她快,她那边怕是遇上了什么事,耽搁了。”忽然反应过来柳轶尘刚才只圈了三个地方,还将他们分成三组支开去寻,不成想他自己在第四处把人给接回来了:“好你个柳敬常,狐狸都没你心眼多!”
当下转向杨枝:“一个薛闻苍一个柳敬常,都是九曲十八弯的心肠,跟着这种男人要吃亏的。”挑了挑眉,唇边扬起一抹恣洒的笑:“阿枝,往后不如跟着我,小爷我行事坦荡,连撬墙角都只当面撬!”
话未落,一只脚毫无预兆地自杨枝身后踹过来,稳准狠地向着面前的红衣踹去。
江令筹轻巧避过,桃花目迎着春光:“柳大人,文人动武,你那是自曝其短……这下我们阿枝妹子更向着我了!”
柳轶尘却未理会他,反转向黄鹤:“黄鹤,本官现疑江大人与嫌犯铁东来勾结,营私舞弊,贪赃枉法,给本官拿了。”
“柳敬常你假公济私!”江令筹脸色顷刻一变。
柳轶尘却一脸沉静泰然,一派你奈我何之态。
黄鹤虽打不过江令筹,但后者的确拿柳轶尘无可奈何。身在官场,当然不是简单的武人那一套,才说了自曝其短,他倒是从善如流,立刻就当真用上了自己的优势,拿官威相压。
而且,江令筹知道他手上还握着圣旨。在江州这地方,只要不是造反,连铁东来都越不过他去。
江令筹恨恨咬了咬牙。杨枝看着他们两这成熟无比的斗气,心下不禁扶额。她知道凭柳轶尘的心眼,就算是白衣书生一个,江令筹也只有被耍地团团转的份。但此时不是置气的时候,忙揪住柳轶尘袖子,讨好着笑了笑:“别闹了。”又不动声色地朝黄鹤挤了挤眼,黄鹤不是黄成,当然没那么虎,有江令筹前车之鉴,连她的眼神也不敢接。
心中不由叹,自家大人以往一派从容潇洒的样子,没想到圈起地来,连护食的狗都比不上他!
柳轶尘冷觑江令筹一眼,五指将杨枝肩头箍的更紧,“滚!”向官驿大门而去。
杨枝转身的刹那,不动声色地朝江令筹招了招手,又安抚地笑了笑,却立刻迎来柳轶尘冷冰冰一句“我不闹,可你也不许对他笑!”
“……”
你还肯承认你在闹啊……
江令筹眯眼盯了两人背影一瞬,轻轻一扯唇角,拍拍手,将柳轶尘那一个“滚”字踩在脚下,也跟了进去。
玩笑归玩笑,谁都知道,此刻不是置这等小孩子气的时候。
柳轶尘官阶最高,官驿的住处也最为宽敞。几人自觉随着他回了院落,香蒲早已在院前候了许久,看见杨枝平安无事回来,连忙飞奔过去,一时眼圈都有些红:“大人你没事,可太好了!”
香蒲年纪小,泰半时候情绪都挂在脸上,杨枝见到她这个样子,心中微微有些触动,宽慰了她两句。
她吸了吸鼻子,忽然想起一事:“大人,方才有一个身穿铠甲的人来传话,说周捕快擅闯铁夫人闺房,被铁夫人捆了。铁夫人说,刑部的人不要脸,就自己来领人。”
“铁夫人?”
柳轶尘道:“是铁东来的侧室罗氏。至于周尧,是我让他去的。”
杨枝不解,柳轶尘道:“进屋内来说话。”
到了屋内,江令筹也已跟了过来,听见柳轶尘续道:“罗氏原是铁东来最宠爱的侧室,但三年前无故仗杀了一名铁东来的亲兵,就遭了铁东来厌弃。后来铁东来又另纳了两名姬妾,新人替旧人,便更不将她放在心上了。”
江令筹自在左手边落了座:“这个罗氏我知道,与铁东来是在幽州相识的。她本是个土匪头子,被铁东来收服了,便跟在了铁东来身边。虽说只是个侧室,但铁东来的正室是个病痨,从不管事。是以罗氏这个侧室在府中便犹如正室,上下都以她为尊。且因当日带着一群土匪投奔铁东来,麾下自有一些死忠的兵士,自编成一列。铁东来还特准这些将士只听她号令,因此在军中亦有几分威信。”
话落,已有官仆奉上茶来,他端过呷了一口,忽而低头一笑:“这罗氏还有一个外号,你们想必未曾听过,叫铁公鸡——实因她彪悍起来与铁东来不遑多让,京中将士当真一对一起来,没多少能从她手下过三十招去。而且,她处处管着府里的财务,十分苛刻谨慎,堂堂节度使府,硬是被她过出了一种缩衣节食的面貌来。”
杨枝闻言心中微微一转,转向柳轶尘:“大人方才说,那罗氏是三年前遭铁东来厌弃的?”
柳轶尘知道她其实想问的是什么,点了点头。
杨枝眼睑一垂,旋即一抬首:“那我明日便去见见这个罗氏,也顺道把刑部的脸给捡回来。”
柳轶尘沉吟片刻,放下手心茶盏,看她一眼,落下一个“好”字。
一盏茶毕,院外忽响起纷乱的脚步声,人还未至,声音便到了:“杨姐姐,杨姐姐,你回来了吗?”
杨枝起身相迎,还未走出两步,便见一袭碧蓝衫裙跳入门中,三两步奔过来,抓着她手腕,实实在在转了个圈,才道:“杨姐姐,你没事就好!可吓坏我了!”
江令梓笑得一双大眼弯起新月,拉着杨枝“杨姐姐”长“杨姐姐”短。江令筹却霍然起立,目光死死盯着她的小臂:“这是怎么回事?”那里丝缎的广袖被拉了一条长长的口子,纵然袖子宽大,仍露出藕节一般的一段小臂。
再观她眼角,仿佛亦有些红红的,这红与方才香蒲眼角突然泛起的红并不一样,好像是才哭过。
不待她答,江令筹一把抓过她小臂:“怎么回事?谁欺负你了?那个申冬青?”
江令梓忽然被他抓住小臂,不悦地挣扎了一下,却挣脱不了,轻呼一声:“哥哥,你抓痛我了!”
江令筹这才松开,低头却见她小臂上虽无血痕,却有隐约擦伤的痕迹,还红了一片,眉心一拧:“申冬青呢!他人呢!”声音已是极为不快,怒气一触即发。
“你别动不动就冤枉好人!”江令梓连忙道:“方才我们去寻江姐姐的路上那马忽然发起了疯,整个马车都翻了,申冬青为了救我都受伤了!”
申冬青听见江令筹的喊,已步入堂中,还未行礼,便看见江氏兄妹斗鸡般的互相瞪着,江令梓眼眶微红,方才扯坏的袖子露出一截亦染了红的藕臂来。
方才街前那一幕毫无预兆地浮现在眼前。
娇花般连床褥硬了都耐不得的少女泪珠子和江州春雨一般,捧着他拉了道口子的小腿,急得不知如何是好。自己分明也擦破了皮受了惊吓,却全然顾不得,任是他怎么说“没事”都无用,硬是将他的手搭在自己肩上,撑着他起来。一只手扶着他,另一只手不住地揩泪:“我带你去找大夫。”
贴的那么近,少女身上的甜香似春雨后的雾一般,将他整个人笼罩其中,眼前一切都雾蒙蒙的,只有少女的耳铛,在他面前摇摇晃晃,摇摇晃晃。
就像暗夜中一盏引路的灯,引着不知所向的他,一步一步往前走,穿过生死境,穿过奈何桥,回到人间。
红尘繁华一下子有了实实在在的影子,那一袭比桑湖水还要明亮的碧蓝衣裙,那裹着明玉的灿灿一点金,那乌黑如丑时天色却缀着点点繁星的长发……俱是最真最切、仿佛触手可及的红尘繁华。
少女见他臂上的血始终不止,着了急,不待捱到医官,便扶住了他。正待他以为她累了或不耐烦时,她忽然伸手向前一探,触到了他的腰带上。
他浑身毫无预兆地一紧,已见她自那腰封中抽出一条丝巾来:“我知道你往日都放在这里。”是一条淡粉色的丝巾,是她那日拉着他一起去买的当中的一条,角落里绣着一株嫩黄的迎春花,盎然春意喷薄欲出,一下子不知怎的,映到了他的脸上。
少女将他扶坐在巷口,不由分说,一手执着那淡粉丝巾,穿过他负伤的小腿,轻轻一拉一扯,为他裹起伤来。
她的手法十分笨拙,可却是那种认真到憨实的笨拙,因为先前的紧张,加之负着他出了点力气,额上沁出点汗珠来,糯湿了几根碎发。
然而却更能看出她的倔强,他较她高出一头,哪怕是他坐着她蹲着,也比她高出一截,自他的角度看过去,尚未全然褪去婴儿肥的双颊微微鼓起,饱满如新摘的桃子。
倔强翘着的含珠唇无缘无故时亦像嘟了起来,至新鲜的樱桃亦不过如此。
将那伤口捆好,还自作主张地在上面打了个蝴蝶结,末了扬起脸来,自泪痕中挤出一个笑:“不疼了吧?”
本来其实不怎么疼,武人受这点伤算什么,可她方才手脚没轻没重地一通鼓捣,反而将他整个手臂都扎麻了,一条丝巾死死勒着他的伤口,这滋味实在不好受。然而看着她期翼的眼神,他却是一笑:“不疼了。”
她又是一笑,桃花眼泛出或真或假的深情。明知她不过是天生长了一双足能以假乱真的好眼,他还是不受控制地心弦一动。
简直是咎由自取。
“我扶你起来。”她的霸道与蛮横与家中兄姊一脉相承,一点不给他拒绝的余地。他连个拒绝的字都未出口,就被他硬生生拖拽了起来。
其实他当真伤的不重,可每回他一要开口自辨两句,就被她一句凶巴巴的“闭嘴”驳了回来。
她柔软的手臂再次穿他后背而过,不知怎的,他想起了幼时在宫中养的那只小猫,亦是这般软糯糯的,没有骨头一般。
咬牙使出来的力气也几可忽略。
申冬青望着自己漆黑长裤上淡粉蝴蝶结,不动声色地换了个重心,左臂九分实一分虚地撑在了她肩上。
作者有话说:
申冬青的真实身份基本也出来了。
第六十二章
见申冬青进来, 江令梓下意识冲过去拦在了他身前:“你不准欺侮他!”
若是惊马,江令筹自然没有如何他的道理。只是见妹妹这般维护,不知怎的, 心中一口难舒之气便泛了上来:“阿梓, 让开。”
“我不让。你少仗着自己功夫高便欺负人。”江令梓扬起脸, 与兄长针锋相对。她知道哥哥本就是无法无天的性格,现下为了维护她, 只怕更是什么事都能做得出来:“柳大人杨姐姐, 你们评评理。”
杨柳二人还未开口,申冬青却深揖了一下, 道:“的确是小的未照顾好江小姐, 小的甘领领江大人责罚。”
江令梓正不计一切地维护着他, 听他这么一说,不禁转过头瞪足了一双眼怒目相视。只一瞬,又转回去,鼓着双颊气呼呼道:“你看看你多么不讲理, 人家都这么说了, 你还咄咄相逼!”
江令筹一愣,我几时咄咄相逼了?分明是你倒打一耙、回护在先!
这么一想,他忽然反应过来, 望向妹妹的眸光中又新添了一把火, 一把抓过她手腕:“好、好、好!”连说三个好字,方才喘匀了气一般:“你跟我回府, 看我怎么教训你!”
不等话落, 拉着她就往门外走去。
杨枝觑见事态陡变, 下意识望向柳轶尘。柳轶尘几乎在她目光投过来的一瞬便开了口:“江大人留步。”
“这是我江家家务事, 就不在柳大人跟前丢人现眼了!”江令筹头都未回, 也不顾及江令梓“啊啊”的叫唤,硬拉着她,将迈过门槛。
江令梓力气上奈何不了他,目光祈求地向杨枝投来。
杨枝还未开口,柳轶尘便道:“目下事况紧急,江大人的家务事可否容后再处理?”
江令筹自然知道他口中的紧急事况是怎么一回事,虽然未窥见全貌,但他也听说了前日这官驿中闹的那一出和搜出来的那封密函。他这次来江州的确不是闲玩来了,事分轻重缓急,他也不是没有分寸之人,在那门槛边短暂地一顿,松了攥着妹妹的手:“回去我再收拾你!”
江令梓的手已被他抓红了一片,但怕他狗脾气发作,只哼哼了两声,不敢再发作。
那一片红落在申冬青眸里,他微微垂下眼睑。
江令筹折身回来,在案边落座,端起残茶一口干尽,道:“柳大人有何部署,说吧。”
柳轶尘向申冬青轻抬下颌,示意他也找个位子坐了,方转向江令筹:“江大人与铁将军是旧识,可否说说铁将军是什么样的人?”
江令筹想了想,道:“铁东来是个武人,不好财不好名。没读过几年书,所以最不耐烦和读书人打交道,但要说有什么害人的心,这我决计不信。他是个直肠子,除了依军法军令斩人外,没什么弯弯绕绕算计人的本事,除了我江府和兵部,打交道的也极少。连封信也懒怠写的人,你指望他与千里之外的其他朝臣联络,是万万不可能的。是以昨日我听说从刑部捕快身上搜出铁东来的信,便觉得有几分蹊跷,晚上便去见了他。只是他头风犯了,未见着面。今日若不是杨枝这事,我也是要来官驿问问两位的,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杨枝觉得他口中的铁东来与方才在马车中自己与柳轶尘推测出来的铁东来判若两人,心中微微转了转,听他提及刑部捕快,想起一事,问:“四日前在驿馆,我曾见你半夜将一封信交给了姜衍,那不是给铁东来的么?”
江令筹愣了愣,才想起来她说的究竟是哪封信:“哦,你说那个……那是给薛闻苍的……”看了缩在杨枝身后的妹妹一眼:“那晚你也听说了,家父要将阿梓……嫁给薛家老二,薛闻苍是长兄,一向在家中说话极有分量,我想问问薛家到底是怎么打算的?”
瞥见杨枝眼底的疑虑,又补道:“至于为何不自己上门去找他……我这番南下到底是为铁东来一事来的。仕子案由铁东来掀起,家父与我都满怀疑虑,想问问清楚。而御史衙门已在查案,我怕私下里上门找他于案子不利。”
说来其实亦是藏着几分将谢知敬置于死地的心。若是江州节度使与太守之职都落入了江家之手,那蚕食南方只是时日的问题。
此时薛穹主理此案,又是铁东来上函告发的,若是江令筹与薛穹照会被人看见,落下个私相授受之嫌,反而弄巧成拙,给了谢知敬脱罪的由头。
“哦,一路南下我与姜衍切磋过几回。我见他功夫不错,他又有意来军中,便答应为他举荐北军。”江令筹补道:“才将那封信托他交给了薛穹,当时也没想到会闹出这桩事来。只是那姜衍如何与铁东来搭上了关系,此事是否有人诬陷,我却实在不知了……”
柳轶尘默了默,开口问:“江大人到了南安之后可曾见过铁将军?”
“见过一回。”江令筹道:“到得当天,铁东来便摆宴为我接风,就在他府中。”
“江大人可否说说当晚宴会情形?”
江令筹道:“宴会情形没甚特别之处,他请了歌舞姬来助兴,有好酒佳肴,倒是一晌贪欢。”
“当晚灯火如何?有几人作陪?”柳轶尘接着问。
“灯火?”江令筹有些不解,然而细思了下,还是道:“那宴厅很大,灯火……我记得算不上亮堂。后来舞姬身缚萤虫跳舞,干脆熄了灯火。作陪的……有副使费烈,是个新秀,我不熟悉,还有行军司马单行简,亦是家父麾下的旧人。此外还有几个推官和巡官,我都不记得姓名了。”
杨柳二人对视一眼,柳轶尘又问:“那单行简是个什么样的人?”
江令筹皱眉:“柳大人在怀疑什么?”
柳轶尘垂下眼睑,翻了翻袖口,方徐徐开口:“三年前的岚山一役江大人可有印象?”
“当然有,那一仗打得十分窝囊。”江令筹道:“家父特意写了信来将铁东来臭骂了一通。那和今日的案子有什么关系?”
柳轶尘扫视了座下诸人一眼:“岚山前后,发生了不少事。”遂将马车中对杨枝说的事再说了一遍。
江令筹听完一惊,干脆离座而起:“铁东来贪弊?不可能,这绝不可能!”
柳轶尘不语,杨枝却道:“我们猜测,铁将军许是被什么人蛊惑了,譬如,身边之人,单大人,或是费大人?”
“那个姓费的我不清楚。”江令筹转了一圈,又回到位子上:“但单行简为人胆小老好,在军中是个出了名的怂蛋,只是胜在脑子清楚,为人谨慎,又擅书擅算,恰好弥补了铁东来的不足,我爹才将他调到铁东来手下,为铁东来出谋划策……你要说这人有胆子贪弊,我是万万不信的,就说去岁我来江州,拉了他去喝花酒,他怕被铁东来骂,都左一个小心右一个小心……”
“令尊与他书信往来多吗?”
“不少。”江令筹道:“单行简最是老实,我父亲让他往东,他绝不敢往西。因铁东来不擅文字,书信都由他代劳,基本每月一封,不过是江州的一些兵务杂事。若遇着额外的大事,还会再寄信来。”
“那么岚山一役,他信中是怎么说的?”
“具体我记不得了,只依稀记得他在心中各种请罪,自领其咎,倒是未将责任推到铁东来身上。”
“那些信都是通过军驿传递的吗?”
江令筹尴尬地摸了摸鼻子,模棱两可道:“那些都是私信,我父亲有自己的传信方式。”
“信件有可能半路被人劫调吗?”
“绝不可能。”江令筹自负道,唇角挑了挑:“这些私信都极为机密,而且传信方式一直在变化,没多少人知晓。”
柳轶尘点点头,须臾又问:“若是令尊与铁东来意见相左,单行简会听谁的?”
“那自然是我父亲。”江令筹不假思索道:“老单可是我父亲一步步提拔上来的,最初还教过我几年功夫。铁东来那,不过是我父亲让他去他才去的。”
杨柳二人对视一眼,柳轶尘继续问:“那么费烈费大人呢,你对他了解多少?”
“此人我倒实在不算熟悉……他是五年前从梁州调来的,性子据说相当捉摸不定。当初在梁州,是剿匪有功,梁州节度使霍慎为特别保举才调来了江州,短短几年连升数级,现而今才三十出头,便已成了堂堂一州节度使的副大使。”话中的倾向已十分明显。
五年前来的江州?那么三年前行事倒是极有可能了。
江令筹顿了片刻,又补道:“当初费烈来江州,铁东来十分不悦,连给我父亲写了数封信。无奈彼时……我父亲与霍慎为有交好之意,便未理会他。铁东来自己大概更来了脾气,费烈一来,连面都未见就调到淮北守驻军去了。后来淮水泛滥,他连夜带了两个营的兵南下,疏散安置流民,才避免了更大的伤亡。铁东来是个蛮汉,天生喜欢勇士,自那以后对费烈印象大为改观,将他调回了南安,更接连升了数级。”
“这么说来,他真正与铁东来谋面其实是三年前?”杨枝问。
江令筹点了点头。
杨枝脑中心思急转,已听见柳轶尘道:“江大人可否约费大人见上一面?”
“这自然是可以。”江令筹道,心思微微一转,眯起了眼:“何时、何地,要带什么,但请柳大人示下。”唇角一扬,不经意溢出一点飒飒风姿:“纵是铁东来当真这般虚伪恣肆、胆大包天,亦不怕他起什么乱子,江州军中有不少幽州老兵,是跟了我爹十几年的老部旧。若当真要做什么,我与老单商量一下,十个铁东来也制得服服帖帖的。”
“好,有江大人这句话,本官自可放心。”
诸人议事毕,江家兄妹要回自己的住处,江令梓拉了拉杨枝的衣袖,杨枝正要说什么,一抬头却对上柳轶尘的目光,不知是不是错觉,她感觉柳轶尘似乎不动声色地朝她点了点头。默了默,转向江令筹,道:“江大人,令妹可否在我这歇息一晚?她今日受了惊吓,大人又是男子,还是由我来陪陪她更好。”
江令筹闻言,目光在妹妹与申冬青间踱了个来回,终于轻叹口气:“好,我一个粗人,也确实不大会安慰人,如此就有劳你了。只是有一点,他二人不许再见面了。”点了点将到门边的申冬青。
“哥哥你——”江令梓被杨枝按住手,后半句话知趣地吞了下去。
少女的眼眸明亮照人,申冬青不敢抬头,向众人深深行了一礼,转身迈出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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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时已过,香蒲见申江二人相继走了出去,进来问要不要用饭。柳轶尘点了点头,江令梓见两人方才情形,窥出点端倪,忙道自己方才已在医官简略用过,此时不饿,现下一身褴褛,想去换身衣衫。
杨柳二人自然未拦。
江令梓一走,杨枝立刻问:“你有什么打算?”
香蒲送来食盒便退下去了,杨枝欲起身将饭菜拿出来,却被他按住,亲自站起来将那些菜食一样一样拿出来,摆开,又给她递了筷子,方道:“下午陪我去一趟太守府。”
太守府?
杨枝顷刻便反应过来,道:“好。但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何事?”柳轶尘抬起眼。
“你先小憩一会。”杨枝道,指了指他眼下的深青:“熬了一夜,铁打的身子也撑不住。”
柳轶尘垂下眼,默然片刻,此地无银般轻轻掷下一句:“昨夜京中送来不少案卷,一时看的忘了时辰。”
杨枝低头吃饭,闷闷“嗯”了一声,也不拆穿他。
用毕饭他果然自觉去小憩了片刻,杨枝将那日谢知敬交给她的账册又翻了一遍。午后日光正好,江南的暮春带了点清淡之意,金辉投到堂前,一片干干净净的白。
杨枝一手支颐,不知何时竟也睡了过去。
醒来时却发现自己竟在柳轶尘怀中,兜帽遮着脸,披风将她裹的严严实实,恰如那日从倚翠阁出来时。
杨枝轻轻动了动,立刻换来他一句:“别动。还有几步就到马车了。”略一顿,又补了句:“看你睡得香,不忍吵醒你。可三日期限在即,此事耽搁不得,只好权宜行事。”
又是权宜二字。上一回他也说权宜之计,杨枝缩在兜帽中们低低笑了笑。
上车之后,刚刚坐稳,柳轶尘将一张字条塞到她手心,她摊开字条,微微一讶后却觉十分合乎情理,将那字条妥帖收好。
太守府离驿馆不远,一刻钟后便到了。谢知敬在后堂听见下人来报,几乎是连跑带赶的迎了出来,泪眼涟涟:“柳大人,柳大人,你可要为下官做主啊!”
杨枝不知怎的,想到了时常引袖拭泪的郑渠,深感在这官场,别的还是其次,这随时随地能挤出眼泪的本事才是头一桩学问。
谢知敬与柳轶尘同为三品。若在往常,谢知敬身为一州之长,只怕派头比柳轶尘还要大些。只是如今柳轶尘还添了个钦差的身份,而谢知敬的命脉,被死死掐在了他手里。
“谢大人,本官今日来,是想见一个人。”柳轶尘淡淡道。
“何人?柳大人只管说,下官这就差人去叫!”谢知敬挂了两行泪痕切切望着柳轶尘,道。
“户房主事,卫脩。”
第六十三章
谢知敬眨了眨眼睛:“卫脩?”
“嗯, 卫脩。”柳轶尘沉沉回应。
谢知敬顿了一顿,目光扫过柳轶尘与他身后的杨枝,须臾, 微一躬身:“柳大人随下官来。”
谢知敬带杨柳二人穿过衙门, 又绕了几处廊庑, 在后院柴房中踢开一扇门。屋内十分黑,连仅有的窄小窗户也让柴木堵住了, 因而那门陡一踢开时, 忽然涌入的日光就像一斛水银,浇筑在不见天日的墓穴中。
屋内五花大绑着一个人, 紫皮面庞上癞疮密布, 一头乱发如蓬草, 身前放着一个水盆,可能是弯腰喝水之故,胸前沾了一滩水渍,更添狼狈。
若不细看, 与御史衙门中遇害的那人确有八分相似。
那人抬起脸来, 朝方才伴着日光走进来的三人面上扫了一眼,低低一笑,声音沙哑:“敢问二位是哪位从京师来的大员?”
谢知敬未理会他, 当先道:“柳大人, 这就是那卫脩。”
“柳大人?”卫脩眼睛很小,但目光犀利, 透着一种在户房多年、深入骨髓的算计:“柳风曹骨的柳?”
柳风曹骨——这是京城宦场传扬的戏称, 竟自远在千里之外的一名江州小吏嘴中吐了出来。
柳轶尘容色沉静, 淡淡吩咐:“给他松绑。”
“是。”谢知敬连忙蹲到卫脩身前, 忍着他身上的腐臭为他松绑。
“还请谢大人吩咐人给他送些米汤进来。”柳轶尘道。
谢知敬正要答应, 卫脩已开口道:“无妨,柳大人要审我,就这么审吧。”
柳轶尘未理会他,冰冷目光落在谢知敬身上。谢知敬暗骂自己冒死救了这么个人,想为自己留条后路,没成想倒成忙前忙后的老妈子了。面上却当即堆起笑,走到门边招呼仆从弄些米汤来。
只这一进一出的瞬间,柳轶尘已蹲下身,低声问:“淮水贪弊的证据,是你给谢云的?”
卫脩霍然抬目,片刻,却是闷闷应了一声“嗯”。
“为何?”
卫脩一哂:“黎明何辜?”
“那江州仕子呢?他们亦何辜?”柳轶尘面无表情地问。
卫脩苦笑:“我一介小小户房,拦不住大势,只能顺势而为。此案能引来柳大人,便是成了,在下虽死无憾。”
柳轶尘未回,谢知敬已去而复返,颠着一身赘肉,跑的气喘吁吁:“柳大人,下官已吩咐好了。”
柳轶尘点头,须臾,眼皮一搭:“听闻江州仕子的月钱,都被你侄子领走了?”
谢知敬闻言两颊的肉蛋剧烈一颤:“大人,大人冤枉啊,下官半点不知这其中情由!下官确实有个侄子叫谢曙光,此人奸猾贪婪,下官虽看在本家的份上提点了他几回,但他非但不知感恩,还伙同铁将军手下之人,胡作非为,陷下官于此等不仁不义之中!”
卫脩自鼻子里出了口气,柳轶尘问:“你说的铁将军手下之人,可叫成非珏?”
“没错。”谢知敬已顾不上疑惑他是如何知道的了,连连点头:“除此之外,下官还有铁东来贪弊的其他证据。”哆嗦着自怀中取出一本账册,柳轶尘不用看,也知道那是他上午才命人送去御史衙门的那本。却仍吩咐杨枝伸手接过。
杨枝依言接过账册,装模作样地翻了一翻,想起当日来南安前柳轶尘托人带给她的方盒。匕首与判官笔,沆瀣门的伎俩果然进行的有条不紊。
听到“成非珏”三个字,卫脩哼笑一声:“成非珏算什么,不过是条走狗。”又仿佛自嘲着一笑:“其实谁又不是呢?”
谢知敬听到这句“不过是条走狗”,以为他说的是成非珏是铁东来的走狗,一下子雀跃起来,不知该暗叹自己神机妙算,还是好人有好报、菩萨心肠的恰是时候——这卫脩到底是个懂事的!
“是,下官那侄子不成器,柳大人要怎么处置悉听尊便。只是他到底亦是受了人蛊惑,求大人明察秋毫,彻查此案!”
柳轶尘轻轻“嗯”了一声,转向杨枝,杨枝将方才谢知敬交给她的账册递过来:“听闻卫主事数算过人,这里有一笔似乎记得不太清楚,卫主事替本官看看,这是个二字还是个三字?”
卫脩微微一怔,抬目看了她一眼。他被关了半月有余,这柴房外的世事他早已不知秦汉,更无论魏晋,听一个女子自称本官,不由眸光在她脸上多顿了片刻,然触上她清致沉稳的目光,心底那一分先入为主的轻慢不知怎的荡然无存,反莫名生出一种同病相怜的惺惺之感来——他何曾少为这满面癞疮受人轻视过?
卫脩接过账册,目色一顿,将账册合上,还回来:“是个三字。”
“与本官猜的一样。”杨枝淡淡一笑。
谢知敬本能觉得这一来一回有些奇怪,然还未咂摸出味道,就被柳轶尘一句话搅乱思路:“谢大人,卫主事的性命亦关乎着大人的性命,还请大人好生照料主事。主事若有什么三长两短,御史衙门的人发难,大人到时只怕百口莫辩。”
谢知敬肌肉反应般挤出个笑,连连点头:“自然,自然。谢柳大人提点。”
“本官还有些别的事要忙,就不叨扰大人了。”柳轶尘虚虚行了一礼,转身就走。
谢知敬顾不得其他,连忙追过来:“下官送送大人。”
走出一道廊庑,忽然想起什么,做作叹了一句:“柳大人当真是神机妙算!”
柳轶尘不理会他,兀自往前走,身后却撂下一句话:“谢大人想问什么,只管问吧。”
他身高腿长,谢知敬颠着肥胖的身躯吃力地赶上来,额上已出了不少汗,却不敢叫苦,得了他的恩准,连忙问:“大人是如何知道卫脩还活着的?”谢知敬狡兔三窟,卫脩是他留给自己的最后退路。他并不知卫脩暗地里查了淮水的案子,他只知道,真到了迫不得已的时候,死个把侄子没什么,可千万别牵连到自己头上。
晌午时他收到御史衙门中暗桩送来的账册抄本,一时觉得祥云浮动、瑞气冲天,正打算写信给京中的堂兄礼部尚书谢长思,还未落笔,门房便报大理寺的柳大人与刑部的杨大人来了,只好揣起那账本,来会会两人。
直到此刻,他仍未想明白,柳轶尘是如何知道卫脩还活着的?
莫非,那个假卫脩被人看出来了?那那那……御史衙门的人怎么还一点反应都没有?!
谢知敬只觉得头皮发麻,柳轶尘脚下又快了三分:“杨大人,你给谢大人解解惑。”
杨枝应了个“是”,道:“谢大人有所不知,御史衙门牢中死的那个卫脩,笔墨砚台皆放在右手边,习惯右手写字。而从卫主事原本记得那账册上来看,他却是个左撇子。”柳轶尘当日在御史衙门中看完账册,转递给她让她核对,为的便是考教她的眼力。
柳轶尘自己是左右手皆能习字的,因而特别了解这当中落笔的区别。习字之人,落笔轻重之处往往失之毫厘,差之千里。
当日在东宫见他用左手写字,她心生好奇,站在他身侧看了许久。柳轶尘干脆将手中的笔递给了她,“你也试试,往后查案子可能用得着,有些人天生惯用左手,下笔痕迹有明显的差异。”
谢知敬闻言恍然大悟,“哦哦,那卫脩的确是个左撇子!”这一番感慨,脚下不由慢了,柳轶尘又甩开他几个身位。
谢知敬一面擦着汗一面气喘吁吁地赶上来,柳轶尘已一步跨出了门槛:“谢大人不必送了,本官还有急事,礼数不周之处请大人担待。”嘴上说的是“担待”,面上却半分要人“担待”的样子都没有。
谢知敬哪敢让他“担待”,颠着萝卜短腿追着跨出门外,亲眼看着杨柳二人上了车,才叉起腰,松了口气。
上车后,杨枝忍不住问:“二郎接下来有何急事,方才走的着实是快,我都差点没跟上。”
柳轶尘向窗外扬扬下颌,轻轻一笑:“累死他。”
“……”
“修淮堤滥征徭役之时不顾人死活……现下虽给不了他大苦头吃,但小苦头能给亦不能让他轻省了。”
他这一笑在唇边荡开一个月牙般的弧度,颇具几分孩子气。杨枝这才发现,堂堂威严的大理寺卿竟然长着虎牙!
杨枝转过脸,默了片刻,忽然想起一事,一下子抬起头来。却未开口,就听见他笑道:“你是想问,又不是没人见过卫脩,御史衙门的人为何看不出那是假的卫脩,对吗?”
杨枝早已不惊疑他见微知著的本事,只点了点头。
“若非查案,见到卫脩那张脸,你第一反应是什么?”
是什么?
人天生畏惧残缺,见到一张残缺丑陋的脸,看到一条空荡荡的裤管,第一反应往往是移开目光,这是一种对此对彼心照不宣的仁慈。
杨枝刹那恍然,听见他沉沉道:“最好的易容从来不是改头换面,而是让人意识不到或不敢意识不到那人的存在。”
“你也看到了,牢中死的卫脩与真卫脩面目有八分相似,身形也相近,加上那满面癞疮,便无人敢留心那剩下的两分。而且我记得,你曾说过,御史衙门是晚上提走的卫脩。”这话是柳轶尘初到南安的那天两人从御史衙门回来时杨枝说的。
“天色昏暗,更难以细细辨认。”她点了点头,接口道。
马车辘辘往官驿方向而去,街肆上的吆喝声此起彼伏。有婆婆挎着篮子卖花,一阵阵清淡幽馥的玉兰香自那篮中飘来。
柳轶尘忽而一笑,道:“难得来趟江州,也不能陪你好好赏玩一回。”
“你自己想玩,还赖上我了。”杨枝将帘子掀开一个角,嗔了声。
“是,是我想玩。你怎么说都算江州半个主人,也不说招待我一回。”柳轶尘笑着回。
自掀开的一个角望去,车窗外人声鼎沸,暮春的徐风和着金霞,照在将晚的摊子前,将那摊上那些不甚精巧的小玩意镀了一层潋滟的光彩,好似经淘洗了一番。
街心的青石板经雨水浇灌,分外干净,石板的缝隙中,不时有嫩草冒了点头,这倒是京中难见的。
其实江州还有许多京城难见的景致,再往前行一截,转个弯,便是座座拱桥,桥下水网密布,以舟为车,以辑为马。晨起的少女穿着蓝布衣衫,撑起船篙,笑盈盈与路过的街坊打招呼,声音甜软,似吟唱一般。
想着,她转身也回以一笑:“那便记着,下次来,江州十八景,我招待你玩个遍……”
“下次来,也不知什么时候了……”柳轶尘感慨,忽而想到什么,轻轻一笑:“只怕就不能用招待这个词了。”
“为何?”
“你我成了一家人,这个词可不是太生分。”
杨枝一怔,他已偏过身来,握住她的手,眸光灼灼落在她脸上,眼底灼灼照人。
他骨节修长,指腹有些硬硬的,是劳书多年落下的茧。掌心宽阔,密密的纹路将她包裹,些许粗糙之感予人一种真实的妥帖,可以触及的妥帖与安心。
“上回争执,你说婚姻之约再议,那便是…并未作废的意思……”柳轶尘缓缓道,喉结轻动,掌心仿佛也有细汗洇出:“今日…我再问你一次,你,可还愿意嫁给我?”
“……不为你母亲,不为沆瀣门。”见她半晌不语,垂下头,近乎慌乱地补了一句:“算了,就算为他们也行。”
窗外人声见缝插针地灌入话落的短暂寂静中,马车的轱辘吱呀作响,柳轶尘不知怎的竟于这当口分出一念神思,有些烦躁地想,大理寺这破马车,真该换了!
“愿意。”杨枝忽然抬起头:“我愿意!”
一刹那,似苍山倾覆,海水倒灌,柳轶尘眸底毫无预兆地被飓风裹挟,心也狠狠一颤,在反应过来前,已目色一亮,伸出双臂,紧紧握住她肩头:“当真?”不待她答,又有些懊恼地一拍额头,近乎孩子气地低声咕哝了一声:“我多问这一句做什么!”
“当真。”杨枝自然是听见了这一句,唇边划开一个笑,郑重应下两个字。
“好,后日见过你母亲,我们就择定日子……其实不用择,我已看好了,五月初七是个好日子,距现下也还有堪堪一个月,来得及筹备!”柳轶尘脱口道,语速比往常近乎快了一倍,说完默了片刻,却又补道:“若你实在觉得赶,六月里也有几个日子不错,哦庚帖,对庚帖,我已写好了,当时你母亲不在,你的我也一并写了,后日见了母亲,当着她面一并换了……接下来是纳吉……”
杨枝却于这时反手握住他手,轻轻一笑:“二郎,我们到了。”
第六十四章
回到官驿, 杨枝想起罗氏之约,叫来书吏吩咐:“替我将一枝杨柳条插入桑湖西面一株苦槠树下的丑石中,在两堤正中, 树下碎石环绕。杨柳枝砍去枝丫, 留三寸主干即可——记得, 悄然行事,避人耳目。”
书吏应“是”, 连忙去办。
天将暗时, 他领回来一个人,身着家仆衣裳, 头戴斗笠, 抬起头来, 却是一张清隽秀美的脸。
“二姐,你可算回南安了,寻着母亲了吗?你好不好?她好不好?”桑淮子是杨枝在南安认的姐妹,十六七的年纪, 一张瓜子脸, 明眸如点漆,转动时仿佛能说话。她是个孤儿,从小与父母离散, 也不记得自己姓甚名谁, 后来在桑湖边行乞,隐约记得自己家在淮水边, 便拜桑湖为父为母, 起了这个名字。
她年纪虽小, 却有一手出类拔萃的江湖本事。杨枝当初在南安, 也处处仗着她照拂。
次日一早, 杨枝带着她去了铁府。铁府下人将她们引至偏厅,便即后退,杨枝还未站稳,却于一刹那间,见身后日晖尽掩,四门迅疾无比的合上,伴着一声清脆的落锁声,整个偏厅被禁锢于一片黑暗之中。
“二姐这……”
杨枝回身,自那窗格子上扫了一眼,斑驳日光从仅有的花格罅隙中透进来,只能看到外面攒动的人影。而这一点日光亦极为吝啬,还未到人前,便被黑暗吞噬。
“二姐他们就是要诱你过来!”
“我知道。”杨枝淡淡一笑,随意择了个椅子坐下。
大约戌时过了没一回,铁府就归入了寂静。那窗格中的光影早早便退了去,纵是入夜,外面也不见掌灯,一片漆黑。
门外守着两个侍卫,不闻丝毫人声。
杨枝让桑淮子随身带了一副双陆,两人正对弈得起劲,忽闻门外咄咄两声乍起,一名侍卫欲出声呼喊,话还未出嗓子,就被劈啪两下,截断了声线。
下一息,铁锁叮当之声传来,杨枝抓起桑淮子:“走。”
几乎是出声的同时,锁芯啪地一声弹开[1],一袭高大黑影窜入厅中:“大人,走!”
来人一身黑色劲装,是刑部的服饰。“周尧,你没事吧?”
“大人放心,属下没事,是柳大人让我来救大人的。”周尧道。
“柳大人?”桑淮子饶是不知事态全貌,却也听杨枝说了个大略经过:“可你不是被困在这府中吗?我们今日就是为救你来的啊?你怎么会还能听那什么柳大人差遣?”
杨枝与周尧相视一笑。
“小姐,此刻不宜多话,待离了铁府,小的再与你细说。”
“离铁府?你们想到哪里去?”然周尧话未落,院中忽响起一个寒声,声音中带着几分冷嘲。杨枝极目,见廊庑处亮起两盏灯笼,于漆黑院落之中,似荒村鬼火一般慢慢向这边走来。
到得近处,鬼火照出那藏在之后的一张极为美艳的脸,一身深紫襦裙,裙摆处银丝浮动,绣的是莲花,分明是极素极雅极沉极静的颜色,却被她穿出了妖冶繁华的味道。
再看那脸,眼尾微微吊起,长眉斜扫入鬓,不语时已有三分飞扬姿态,明媚夺目,分明已非少女年纪,却有一种不可言说的飒飒风流。
杨枝看见来人,目色一凝,旋即却笑着一拱手:“铁夫人。”
这已是与沆瀣门三日之约的第二日。柳轶尘还在官驿,而她此刻亦被困在铁府之中。
要想破局,首先得从这个铁府出去。
次日一早,一辆车帷素净的马车停在了铁府门前。马车停稳之后,自车上下来一个人,眉目俊雅,似墨色山水徐徐展开,一身儒意,仿佛还带了些许药香。
来人穿府而过,脚下不停,直直向偏厅奔去。
杨枝前夜到底没有走成,那扇门重新落锁,这一回,连周尧都被关在了里头。来人穿院到得门前,沉沉一声吩咐:“开门。”
左右不敢违抗,十分利落地开了门。
偏厅左侧有个卧房,三人中只有桑淮子当真上/床睡了。杨枝守在花厅,本想着事情,后来不知何时竟支颐睡了过去。一声锁开,她从浅憩中惊醒,抬眸望见来人,轻轻一笑,带着不知是对他还是对自己的讥诮。
薛穹踩着晨光而来,一身素雅,不染纤尘。
“阿敏。”
“薛大人。”
杨枝起身,迎着开门的那一束日光,望向他。明澈双眸被日晖一息照亮,那里头却藏了他看不懂的东西。
听到这一声“薛大人”,薛穹微微一怔,旋即却道:“我来带你走。”
“走去哪?”杨枝扬起脸,露出当真不知一般的天真。
薛穹假作不觉,垂下眼:“柳敬常的马车已经出城,我带你去见你母亲。”
“好。”杨枝走过来,走到他身前站定,抬眼与他相对。他眸底本来澄澈,却不知何时掀起了一场雨雾,雨丝涟涟,烟云弥漫,让人看不穿那后面的心绪。
望着他,她忽然一笑:“薛哥哥。”下一瞬,却霍然抬起手,然几乎是她手抬的一刻,他手臂已迅疾一伸,将她手腕牢牢控住。
看出她眼底的惊讶,他轻叹口气:“上回御史衙门的事,我不想再发生了。”他虽是个书生,但幼时亦习过骑射,身手虽算不上敏捷,但到底是成年男子,力气上也远胜她一筹。
“薛哥哥……”杨枝知道上次之后,他已有了防备,今日来见她,亦是有备而来。短暂的愣怔之后,终于泄气:“我有些话想跟你说。”见他踟蹰,又补了一句:“左右虞城不远,我们来得及……你若不放心,就捆住我手脚。”
薛穹看她一眼,松开手:“你……说吧。”
“你把门关上。”
薛穹面色未变,目光落在她的手上。须臾,向身后摆摆手,立有侍卫将门带上。
杨枝望着他——岁月掀起巨浪,淹没桑田;河海干涸,古老的礁石浮出水面。不知多少个弹指的寂静过后,她轻轻开口:“薛闻苍,你我为何会变成这样?”
饶是已有所料,薛穹身子仍微微一僵,眸光呆住了一般锁在她的手上:“阿敏,我亦是为你好,再过一会,你就能见到母亲了,不好吗?你本不是朝中人,何必为了柳敬常搅这滩浑水?还是你……当真这般在意他?”
杨枝仍扬着脸,目光落在他清雅如画的眉眼间:“沆瀣门的人可告诉过你,延乐宫变那一夜,我是如何活下来的么?”
小艾曾告诉过他那一夜的凶险,可她究竟是如何逃出那九死一生之境地的,他也不知道。
然不用想也知那是万难之中的绝处逢生。至于那之后,一个八岁孩童如何在混沌恶世中存活,更是无法想象。
“当年我亦不是朝中人,甚至不过是个八岁的孩子,但那浑水放过我了吗?江淮流民、江州仕子、岚山州军,你口中的浑水放过他们了吗?不做安安饿殍,效尤奋臂螳螂[2]——我们并非想螳臂当车,蚍蜉撼树,只是我们不这么做,被那车碾压、被那树绞杀的,就可能是我们自己。”杨枝见他沉默,一字字道,容色却相当平静,声音也十分和缓。
被他软禁的那个早上,她想通了很多事。她不是个圣人,亦无赈济天下之心。只是当年自身难保的内侍吴翎尚能推己及人拼死保下她性命,她怎能反为了一己之私枉顾他人。
陈郡的布水娘娘,她的母亲,亦不会希望她这样的,不是吗?
“朝代更迭,自古如此。”沉吟良久,薛穹终于开了口:“你幼时亦随我父亲念过书,当知那《史记》的每一篇文章之后,俱是淋淋血泪。”
“……而且事已至此,淮水之祸、仕子的案子俱已发生,死者已矣,你纵是将江州翻过来,他们亦不可能复生,倒不如为我所用。李擎越只有一个儿子,李燮懦弱庸碌,若是登了基,江卫之争只会愈演愈烈、无休无止,到时遭殃的又是谁?你为死了的江淮人鸣冤,可将来呢?将来的人又该由谁去为他们鸣冤?”他这些年虽身在市井,可却从未当真断过对朝野的关注。
“那些枉死之人是不会复生,可若无人直面他们的死,将来又有谁会在意活着的人?”杨枝望着他,定定道:“囫囵的过去只会带来更加囫囵的将来。执古之道,以御今之有。[3]真相自有力量,从来并非毫无意义。且不说这些案子本就是沆瀣门一手操纵,单以这般罔顾逝者的态度论,他日李挺掌权,他治下之臣——你们这些居从龙之功的重臣们,谁能相信,谁敢相信?”
“阿敏……”
“薛哥哥,你本一身清华,我不愿也不能让你为了我母亲堕入此道……”杨枝垂目,低低道。然而下一息,却是一句“得罪了。”
但闻一阵疾风而过,偏厅梁上电闪般俯冲下一个人,那人右手成刀,蓄力朝薛穹后颈狠狠一击,薛穹未及反应,只觉颈中一阵剧痛,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快,换衣服!”杨枝一手撑住薛穹身子,不让他落地之声引来屋外侍卫,另一边以口型呼唤梁上之人。
那人一身黑色劲装,面目却与薛穹有七八分相似,只是五官有些生硬,不动时还好,一做起表情,立刻有种人偶娃娃之感。
杨枝话落,那人已三下五除二脱了身上劲装,换上薛穹的素袍。他身形比薛穹略壮些,但薛穹衣裳宽大,穿在身上倒看不出多少异状。
在他更衣的当口,屋内又走出两人,一人正是桑淮子,而另一人,却与杨枝有七八分相似。只是和那假薛穹一样,她的面目亦有些僵硬。
“二姐,我的手艺怎么样?这么短的时间内能做出这么漂亮的两张面具,有长进吧!”
两日前带桑淮子回官驿,便是让她做两张这样的面具。薛穹的容貌是柳轶尘亲自画的,及至当时,杨枝才知道,他为何于画技上格外自负。
画至一半,桑淮子便轻叫出声:“呀,这么好看的一张脸,可难做的很!”
柳轶尘淡扫杨枝一眼,神色沉静:“桑姑娘勉力而为便是。”
走出院门,转至一株玉兰树下,却倏而定住脚。
他忽然住脚,身后的黄鹤差点一个没反应过来撞上去,好容易稳住身形,却听见他问:“本官相貌比之薛穹,差吗?”
月色的清辉托起一片惘惘虚光,黄鹤眨了眨眼:“哈?”
作者有话说:
[1]虽然不重要但我还是想说下,前面写了,周尧是锁匠的儿子。
[2]不做安安饿殍,效尤奋臂螳螂——这句话出自明末内阁大臣杨嗣昌的《西江月》,这句话的简单意思就是:灾民为什么要起来不自量力反抗朝廷,老老实实饿死不好吗?
[3]执古之道,以御今之有。——《道德经》。
第六十五章
桑淮子话落, 杨枝笑着拍了拍她,转向另一个自己:“铁夫人,今日巳时三刻, 江大人在六合庄约见费烈, 问明情由, 携圣旨将其就地斩杀。营中单司马率老将策应,围困铁将军, 午时三刻鸣镝为号, 届时劳烦你相助。”
罗氏沉沉看了她一眼,虽顶着杨枝的面貌, 那目光却犀利数倍。须臾, 一点头:“我知道。”
杨枝走到桌边, 一一扫过众人,忽然一拂袖,桌上的茶盏应声而落。
“大人!”
“无事。”周尧以手做拳,轻咳了两声。门外侍卫虽从这声音中觉出些许异样, 然不及细想, 就听一声细微的轻吒自屋内传来:“二姐,你受伤了。”
“杨枝”臂上赫然一道血痕,蜿蜒向下。
下一息, 大门霍然而开, “薛穹”沉着一张脸,扶着“杨枝”急急走了出来, 桑淮子紧随身后, 面色焦急。
一道嫣红血迹自屋内蔓延出来, 似一条细蛇, 紧追着三人步伐。侍卫目光不觉落在那血上, 眼看着杨薛二人从跟前匆匆经过。“薛穹”一手托着“杨枝”受伤的小臂,头微垂着看她。同时另一臂将她揽住,令她面目隐在自己宽阔身躯投下的阴影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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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合庄是桑湖边的一座饭庄,几重小院,落英满目,布置十分精巧。而且地处隐蔽,院中三折四绕,庄后临水,若遇什么急事,跃上小舟,便可溜得悄无声息。
地方是江令筹挑的。他不常来江南,这地方还是申冬青提的议。他是地道的江州人,前两天议事时他亦在场。
约的是巳时三刻,江令筹巳正便到了。由堂倌引着,往约好的水榭而来。六合庄占地十来亩,是在一处乡绅旧宅的基础之上扩建起来的,外面看着不甚起眼,里面却是别有洞天。引桑湖水入内,庄中亦是曲水环绕,亭榭幽雅。
水榭与外边的院子以一条长廊相接,江令筹刚步上长廊,便见到那尽头已负手立了一个人,身姿轩举,一身墨绿劲装,更衬的格外英挺,一看便知是个武人。
“费副使已到了,让副使大人久候!”江令筹踱步过去,远远便高声招呼。而在出声之前,他已环顾了一圈四野,这水榭三面临水,院中除了这条长廊外,另有两条抄手回廊,呈人字形,他方才便是从其中的一条回廊过来的,不用说便是出去的路。
水榭四周除了侍立在长廊上的几名仆婢,并无旁人,而就算这几个仆婢为人假扮,人手也太少了些。
费烈这无异于单刀赴会。
听见人声,费烈徐徐转身。他已过而立之年,面上却不见多少风霜,一双眼眸格外明亮,眼下有个近月牙状的细小刀疤,为他无端添了几分摄人之魄。
“江大人。”费烈躬身行了一礼。江令筹虽比他官阶要低,但铁东来说到底不过是江家家臣,他在铁东来麾下,见了江家公子,自然更不敢居上官之礼。
招呼间江令筹已步入亭中,与他正面相立,瞥见他腰间物什,微微怔了一怔。
皂色腰带上悬了个嫩绿香囊,上面拿银线绣着一株山茶花,手艺寻常,可那香囊口处却缀着一段穗子,穗子上穿着一枚翠石,十分难得。饶是江令筹在富贵丛中长大,也只见过一回,据闻是从幽州更北的罗刹商人处购得的。
费烈见他目光落在自己腰间香囊处,也低头看了一眼。
江令筹立刻觉察到:“副使大人这香囊倒甚是别致,上面绣的这是什么花,京中却不多见。”
“哦,是梁州的山茶花。北地与西南风物各异,京中亦有许多梁州人闻所未闻之物。”费烈道,眸底微微沉了一沉,须臾却衔笑道:“若是别物,某一定赠给江大人留个纪念。只是这香囊乃亡妻所绣,江大人恕某不能割爱。”
亡妻?
费烈孑然一身来江州,何曾听说有过亡妻?
江令筹又在那香囊上扫了一眼,忽觉得那花格外熟悉,一下子想起什么,怔了一瞬。笑道:“副使大人说笑了,某岂敢夺人所爱?”
又问:“费大人是五年前来的江州?”
“庆历七年冬起身,到江州时已近年关。”费烈道:“在南安递了文书,便一路去淮陵了,到得时候正好过了元宵,是在路上过的年。”想起旧事,眸色不自觉一暗,唇边一点客气的笑也几乎支撑不住。
那一年年关,风雪正盛。他带着几个亲兵,在南安遭了一番冷遇,携着一肚子恶气,往江北而去。除夕那晚,恰逢大雪阻路,他们便在途中一个小酒馆过的夜。七八个人围着一个羊肉炉子说着荤话,一名身披鲜红斗篷的少女忽然踹门而入。
不待人问,那少女便解下除下风帽,直直走到他跟前:“费明光,我来嫁你。”
少女的眼令天光退色,风雪骤止。她唇边噙着一点不容置疑的笑,可眼底却不受控制地露出一点怯懦与犹疑。
身周静了一瞬,发出轰然的笑与起哄声。炉中羊肉正沸腾,可也没人伸箸去夹,只顾着拍手叫好,左一个“头儿”右一个“老大”,推搡着费烈向前。
费烈平静地看着她,看着她眼底的怯懦慢慢化成羞窘,睫稍一颤,似要滚下东西来。
初见时她胆小怕事,明明一张倾国倾城的脸,却也恨不得抹了去,索然失了许多趣味。
然此刻,那睫稍却只微微颤了颤,便停住了。
她抬起眼,眼底让透窗而入的雪色照出一泓青光,眉目让那青光所染,有了一种水洗的绝艳,锋芒毕露,似一柄藏于深谷的绝世好剑陡然出鞘。
她美极了,他想,美的漫天冰雪刹那翻作琼宇,只为能称得上她。
费烈沉默的斯须,少女咬了咬唇,垂下眼睑:“好,我明白了。”将风帽戴上,一言不语,折身就走。
“站住!”
无论说过多少回的“不配”此刻都化作空谈,他大步走过来,揽过少女的肩,转向那群兵油子:“听好了,以后这就是你们大嫂!”
那晚,破陋小酒馆中,她想将自己交付于他。他却为她敛好衣襟,将随身的皮毛毡子在地板上铺开:“等到了淮陵,我将手头的事了了,陪你回梁州一趟,当面向你父亲求亲。”
只是后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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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相请着入了座,堂倌送来菜单,江令筹将店中一应招牌的菜俱点了,方随口道:“几年前听到传闻称费大人与铁大人有些不睦,这一回见面倒全然未有感觉,可见传闻大多不能作真。”
费烈道:“几年前某初来江州时,铁将军的确有些不快,听闻贵府上也收到了铁将军的信函。”他不知是否听懂了江令筹的试探,也不避忌,轻轻一笑,干干脆脆的说:“但某初来江州,手无寸功,一来便横降诸多老将之上,铁将军有些不满,亦可以理解。后来淮水泛滥,某做了些小事,得了铁将军认可,便自此冰释前嫌了。”
“费大人是哪一年自淮陵南下的?”
“庆历九年。”费烈道:“那一年春夏之际淮水发汛,九月里安置好流民,接到铁将军的函件,当月就南下了。”
“这么说来,年底的岚山剿匪大人亦是在的?”说话间,已有侍婢端上冷盘来,新鲜时蔬拿清水焯了,淋上点特制的酱汁,色泽不改,但更添风味。
费烈眼眸垂了垂,伸出箸去,好一会,才道:“年底前我回了云城一趟,岚山剿匪时恰好不在江州。”
“这么巧?”
费烈抬起头来,眸光泠泠,唇边噙着一点若有似无的笑:“对,就是这么巧。”
长风乍起,水榭边的深潭上波光粼粼,田田莲叶微微拂动,似有人执了那莲叶的竿子轻摇慢曳。
江令筹是武人,有武人的警觉,费烈亦是。只是四野除了回廊上立着几个传菜的仆婢,并无旁人。
费烈轻轻一笑:“江大人今日叫某来,只是为了问问往事?”午正时分,盛烈日晖洒在亭前,苍白炽热,带着些许危险的气息。“今早出门前不知怎的,心里莫名有些忐忑,遂让人去大营看了一圈,江大人猜怎么着?”
江令筹目光落在他眼下的疤痕上,薄唇紧抿:“怎么了?”
费烈不再看他,伸箸出去,自夹了一片芦笋:“江大人虽是文官,但幼时亦是长在军营,营中若是有什么异动,寻常人恐怕看不出来,但江大人不会,是吗?”
“那是自然。”
“那么……行军司马在我眼皮子底下私调人马,江大人觉得,我该看不出吗?”
江令筹双眸一眯:“所以,费大人想做什么,或者说,已经做了什么?”
“江大人猜猜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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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州节度使大营中,行军司马单行简来向节度使铁东来汇报,未说几句,忽闻远处空中发出一声尖锐长啸,单、铁二人冲出门外,在檐下极目望去。青/天白/日之下,只见一簇并不惹眼的火光在空中炸开,转瞬即归于无形。
寻常人不会在意,但当过兵的人都知道,这是军中的传信方式。
单行简微微眯了眯眼。
“单、单司马,这是怎么了?”铁东来下意识佝起身子,一张凶悍阔面,半脸胡髭,竟露出一副怯懦之态来。
单行简一手按住他肩膀,也不回应他,反朝着院外一声高喝:“来人!”
话落,一行着甲兵士执刀冲入院中。当先一人一身银甲,甲下却露出一抹石榴裙的鲜亮,正是罗氏,她身侧紧跟着杜扶风和其他麾下士兵。
“你、你怎么来了……”
“狗贼,我要杀了你为我夫君报仇!”罗氏话未落,手中长/枪已直直向铁东来面上刺来,铁东来骇了一跳,下意识往地上滚去,却被单行简一把揪住。铁东来躲避不及,任由他钳住身子,急地直蹬手蹬腿:“单司马,单司马!”
单行简毫不理会他的吱哇乱叫,就手一丢,将他丢到了罗氏跟前。罗氏长/枪一挽,直指他胸口。
“夫人,夫人饶命!”
“谁是你夫人!”下一瞬,也不跟他罗唣,枪/尖一挺,伴着一片血花,稳稳刺入他胸口。铁东来连一声惊呼都来得及发出,就毙命当场。
“这样的人,也配用铁哥的脸。”罗氏眼睛都未眨一下,蹲到他身前,伸手一探,自他脸上揭下一片人皮来。
下一瞬,却忽闻一声厉喝:“你这贼妇,胆敢谋害铁将军!来人啊,给我将贼妇和这一干人等擒了!”
罗氏始料未及,一脸愕然:“单行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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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过了多久,薛穹悠悠醒转,伸手下意识往前探了探。杨枝听见动静转过身:“你醒了,对不起……”
薛穹淡淡一笑:“你有什么对不起我的。我囚你一次,你这么做,至多只算是扯平了……其实连扯平了亦不算,还是我对不起你多。”
“薛大哥——”杨枝蹲到他身前,垂下眼眸。
室内昏暗,但依然能依稀看出薛穹面颊的苍白,不久前的咄咄相逼荡然无存,此刻只余一身她熟悉的温润儒气。
“能给我倒一杯水来吗?”薛穹支撑着起身,轻道。
“好。”杨枝应声,立刻执壶给他倒了杯水,递到他跟前。他伸出手去接杯子,五指伸到一半,却停了下来,虚空抓了一抓。杨枝一愣,下意识伸手在他眼前晃了一晃,薛穹微微笑了笑:“我没瞎,只是眼神没原来好了。”又往前探了探,方握住杯身。
“……方才挨了那么一下,脑后可能有点受了刺激,过一会便好了。”他温声道,自身前的布囊中取出一个瓷瓶,倒出一粒药丸,就水服了。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杨枝望着他,问。忽想起他自幼眼神极好,画出的鸟雀每一根羽毛都纤毫毕现,哪怕是夜晚,又怎会错认卫脩?
薛穹沉默了片刻,方轻叹道:“许多年了。”瞥她一眼,见她目光不退,垂下眼:“燃秋山大火,我去寻你,也是当时太过毛手毛脚,一不小心从山上摔了下来,磕着了脑袋……之后行医,亦是因此。自那以后看了不少大夫,不知不觉便久病成医了。”
杨枝心中浮起一种不可名状的情绪,正要说什么,却见他淡淡一笑:“无妨的事,这些年渐渐好了,也没什么影响。对了,现下几时了?”
“未时。”杨枝道:“铁夫人已带人去了军营,此刻那假铁东来只怕已经伏诛。”
“是吗?”薛穹唇边扯出一点笑,大抵因为才醒,那笑有一丝雾里探花的味道,无端透出几分讥嘲与苦意。须臾,他支撑着椅面起身,典典衣袖:“你有没有想过,那假铁东来要在军中立足,要令人信服,得有一个能够坐实他身份的人,而这个人,最好与真的铁东来越亲近越好,这样才不会惹人怀疑——这样一个人,很显然……”他似乎不忍一般,抬目看向杨枝:“不可能是费烈,你觉得呢?”
杨枝默然。
“阿敏,其实这局中不止铁谢二人,入了这局的,都是棋子。”良久,薛穹看着她,轻轻一叹:“你不愿我涉足其中,我也不愿你如此。”
杨枝抬起眼来:“你怎知我们皆是棋子,而不是执棋人?”
薛穹轻轻一笑:“你可知江行策此番为何来南安?”
杨枝眉头微微皱起,须臾:“是为了银子?”秾烟金钗中的那页账本至今仍徘徊在她心头。
而对于江家而言,那一点银钱,不过是九牛一毛。
薛穹蓦然看她一眼,眸中流出嘉许之色,点了点头:“真正的铁东来虽不敛财,却是江家银钱辗转的重要护佑。江家人觉察到南安形势有变,才派了江行策过来。江家权势滔天,如今还在银钱上这般小心,你就没想过为什么吗?”
想过。以江家现下的地位,拼命敛财,若非天生贪婪,那所图便再明显不过了。
杨枝想起当日桑湖边那算命老头的一句话:“大人如此,不过是为他人作嫁。”
薛穹见她眸光微敛,亦垂下眼:“自古父死子继,是纲常,亦是大家心照不宣的规矩。李擎越当年诛幼帝自立,便是废了这规矩。纪纲一废,何事不生?[1]他李擎越可以有‘彼可取而代之’[2]之心,旁人为何不行?李擎越还算强腕,他一死,那个废弱太子继位,天下纷争四起,是早晚的事。江家手握重兵,岂会甘心只做个局外人?”
杨枝知道他并非虚言,默了默,良久方问:“所以今日的局不单为了江州节度使的位子,还是冲着江行策来的?”
“不止如此。”
“我们想杀江行策,自便杀了。纵使他武艺高强,沆瀣门也并非没有能与他相敌之人。你想想,我们为何大费周章做这么个局?”
“……是为了名正言顺。”杨枝略一思忖:“你们想借费烈的人杀了江令筹!费烈是梁州节度使霍慎为的人。江行策一死,江范势会大怒,届时必会借此对付霍慎为,你们趁机而入,便可拿下梁州。到时江梁二州已在囊中,江卫二氏仍斗如水火,你们要想吞并整个南方,不是难事。”
薛穹定定望向她,眼中微露讶色。他幼时便知道她明敏聪慧,有些独特见解。这些年过去,她的聪慧非但一点未减,还尤添了几分洞察世事的犀利与沉稳。
良久,他笑一笑:“还有什么,再想想。”
杨枝从善如流,果然开始细思——柳轶尘曾说过断案如绣工,以蛛丝为针,马迹为线,穿梭往复。高明的绣工一穿一引间便可见真章。薛穹未反对,说明大方向是对的。抛开已然成型的大局,剩下的每一点细节都显得更为重要。
细节……她还漏掉了什么?
细小的窗格子中透入微弱的光,照在她认真思索的眉眼上,让薛穹一时想起了她幼时歪头作诗的样子。她虽聪颖,于诗文上却并不擅长,每回父亲让他们作诗,她都是这般歪头苦想着,最后将笔尾咬的不成样子,也未作出个所以然来。
临了还是拽着她的衣袖左一声“薛哥哥”右一声“薛哥哥”地求她,软软糯糯,清亮眼眸中透出委屈,里面却藏着十分拙劣的狡黠。
薛穹是信奉“业精于勤荒于嬉”的,每回都想狠下心来磨磨她的性子,然而一见了她那眼神,再多的决心都化为乌有,最后不得不叹气提笔为她捉刀。
如果没有后来那些事,那样的日子会继续下去吧……到了她及笄的日子,他便跟父亲说求娶她,父亲心中从来没有嫡庶之别,定会答应的。
现而今,她已然成了他的妻子。他会为她作诗、作画,陪她逛遍京城,去山林里捉鸟雀、在漓江上泛舟。若是她不喜欢京城,他就不做官,还做个赤脚大夫,带着她游山玩水,去江南,去她母亲的故乡,寻一处她喜欢的地方,住上一年半载,等她腻了,再寻下一个地方……
若是李擎越不曾篡位,若是没有延乐之乱……他二人的轨迹大抵会全然两样吧。
他望着杨枝,心中的恨与遗憾如藤蔓般疯长——他恨李擎越,不关家国,亦不关他念过的那些圣贤书,只是私恨,那种命运被生生扭转而无能为力的切齿的私恨。
窗格子上的日光不动声色地移转,只斯须的工夫,杨枝忽然抬起头来,眼底灼灼:“是圣旨……你们还想对付柳轶尘。”
薛穹未置可否,目光落在她脸上,似要捕捉到她每一个微小的表情。她咬了咬唇,沉沉道:“圣旨在江行策身上,江行策一死,自然就到了你们手中。柳敬常将圣旨胡乱给人已是大罪,到时候,只要费烈的人攀咬,说是奉柳敬常之命,诛杀的江行策,柳敬常就百口莫辩。而且,就算能辩,他也未必会辩,因为你们手中还握着……”
“……我的母亲。”
她眼底泛起寒光,在半眀半晦的室内看来,令人有些心惊。
薛穹与她对峙了片刻,轻轻一哂:“你就那么相信,他会为了你连命都不顾?”
作者有话说:
[1]纪纲一废,何事不生——苏轼《上神宗皇帝书》
[2]彼可取而代之——《史记·项羽本纪》
费烈是上一卷韦蝉的情人。
第六十六章
六合庄内, 片刻前假意融融的氛围已荡然无存,那个火镝一出,整座庄子立刻被围了个水榭不通。
江令筹独自站在水榭中, 费烈躺在他的脚边, 闭着眼, 脖子上赫然一道血痕。两人身前的桌子上,放着一卷明黄的布帛, 正是柳轶尘给他的圣旨。
费烈已算是军中好手, 但和江令筹武艺相比,还差些火候。
江令筹望着地上的费烈, 不知在想些什么, 身后忽然响起甲衣摩擦的铿锵声, 一列身着铠甲的士兵顺着长廊小跑过来。
当先一名士兵甫一冲入亭中,忽然高声大叫:“你、你杀了我们费副使!”继而惊惶一转身,踉跄向来处奔去。其余士兵当即冲上来,极有纪律地将江令筹团团围住, 手按在刀柄上, 只待一声令下,便会冲上去砍杀。
江令筹环视一周,好看的桃花眼微微上挑, 眼底却寒芒毕现:“谁让你们来的?费烈, 还是单行简?”江令筹长在军中,饶是生得十分俊秀, 天生却具一副武将的威仪。这么一扫之下, 那些士兵本能瑟缩了缩, 因势众而产生的压迫感顷刻荡然无存。
江令筹见他们不答, 信步踱至桌边, 随手拾起一个瓷杯,扬手一掷,那瓷杯便深深嵌入水榭的廊柱之中:“就你们几个,奈何不了我。叫你们头来!”
士兵们面面相觑,不敢答话,亦不敢退后。
短暂而难耐的沉默之后,长廊尽头啊啊大叫着奔来一个面容粗犷、满身肥膘的壮汉,手持双斧:“恶贼,老子要将你剁碎给头儿报仇!”
江令筹站在桌边,微微眯起了眼。
此人是军中赫赫有名的莽汉,外号“二担肉”,因其身魁如山,力大如牛,但却没长什么脑子,与实实在在的二担肥肉没什么区别。
这人死忠费烈,费烈让他往东他绝不往西。整个江州军中都知道他连铁东来的命令都不听,只听费烈的。
眨眼间那莽汉已奔到眼前,右手中斧头直直向江令筹面上劈去,江令筹闪身避过,另一手的斧头又紧跟而至,肥胖的身躯展现出令人惊疑的灵活来。
饶是江令筹也不觉有些愕然,不得不打叠起精神应付。二十余招之后,很快占了上风,恰于此时,入园的长廊尽头高草掩映之处,却忽然伸出一根箭簇来。
箭簇后的手满拉弓弦,然而就在那箭将离弦之际,一只有力的手握住了他的肩膀。
下一息,江令筹一记飞踢,正中二担肉手腕,他右手斧头脱手而去,落入潭中。
二担肉大怒,还要再挥起另一把斧头,江令筹却飞扑过来,手中一递一推,将他斧头夺了过去,同时,一掌照着他肩头狠狠击出,将他拍翻在地。
二担肉犹不气馁,还要再战,江令筹却懒怠理会,面向长廊,身姿秀拔,衣袂随风而动——长廊尽头,一个熟悉的身影缓步走来,面上带笑,威风凛凛,比往日犹胜三分。
“单司马。”江令筹眉梢一扬,笑道。
“江大人。”单行简并未着甲,一身长衫,还有几分儒雅派头,但却不像平日见他时半佝着身子,负着手,腰杆子挺得笔直。
“你就是他们的头?”江令筹问。
“江大人说笑了,这些都是费副使的手下,他们是来为费副使讨公道的。”
江令筹轻轻一哂:“就这几个人,能讨什么公道?”脚一伸,踩住正要起来的二担肉小腿,二担肉顷刻动弹不得:“你们一起上,看看能不能为费烈讨个公道。”
单行简亦是一笑:“仅凭这几个人,我怎么敢在江大人面前托大。”手向身后一扬,左右两条长廊当即奔出一列士兵,各手持弓箭,蓄势待发。
“诸位将领,费副使往日怎么待你们的,你们想必并未忘记。此刻费副使就惨死在你们面前,你们却放由这个恶贼逃脱,岂不令费副使在九泉之下心寒!”单行简高声喊道。
话落,榭中士兵尽皆动容,看着惨死在跟前的长官,一时生出同仇敌忾之心,刷地一下,齐齐拔出腰刀,当先一人铿锵道:“我等就是战死,也要为费副使报仇。”
“我等就是战死,也要为费副使报仇!”榭中响起齐齐慨声。
江令筹望着这些士兵,笑了一声。这笑声在士兵们眼中无异于挑衅,单行简继续挑道:“江家仗势欺人,直到此刻仍不知悔改,就算闹到了陛下跟前,我等也是有理……大家愣着做什么,一齐上,擒住这狗贼!”
他字字掷地有声,颇有几分煽动性,榭中士兵为这声音与眼前的鲜血所感,个个皆举刀上前。
二担肉虽动弹不得,却也喊:“兄弟们,为头儿报仇!”
水榭之外,一潭相隔的长廊上,弓箭手早已准备蓄满弓弦,江令筹虽武艺高强,但双拳也敌不了这么多双手。
他毫不怀疑,只要这边一动手,那边箭矢便会如雨般射/来。不过这些箭不会要他的命,要他命的必得是眼前这个莽汉和这些士兵。
挑拨离间,才是单行简最终的目的。
眼看士兵们的刀就要砍过来,江令筹终于松了踩住二担肉的脚,向旁边一踢:“费副使,躺够了没有,你再不起来,本官就要被乱刀砍死了。”
地上的“尸体”还没有反应,对面的单行简却是微微一怔。阴鸷的双眸刹那眯起,几乎是争抢一般,急急道:“还不动手。这恶贼武艺高强,你们是怕了吗?还是想眼睁睁看着他逃脱!”
“费、费副使……”诸士兵还在懵懂中,有一个较机敏的当先反应过来,立刻遭了单行简一句喝:“贼人的话你也听,你们没打过仗吗?这种蛊惑人心的小伎俩你们竟当回事,怎么,你与他是一伙的吗?”
话甫落,见形势紧急,不管不顾,当即向两侧长廊的弓箭手一招手——只要这厮死了,现下也管不了许多与原先的计划有什么出入了!
然那手臂却未落下,却见江令筹身形如电,向自己扑来。单行简本能往侧边一避,还未避老,就见江令筹微微一笑,身子早在半空折转,后发先至,奔着他避开的方向而去,下一瞬,只觉手腕剧痛,已被他死死捏住。
抬到了半空的手怎么也落不下来。
“单司马大概忘了,晚辈的功夫最初还是你教的。”
师徒之间,最是了解彼此的出手习惯,亦最容易预判。单行简情急之下,根本不记得顾忌此节。
而他的惊怒还未来得及消化,地上的“尸体”已一跃而起,将脖子上的血一抹,踢了踢地上的二担肉:“起来!”
二担肉与诸士兵俱又惊又喜:“头儿你没死!太好了!”
费烈“嗯”了一声,转向单行简,眸光泠泠:“单司马,好一招借刀杀人啊!”
单行简被江令筹捏住手腕,动弹不得。形势陡然翻转,在他意料之外。他忍辱负重十来年,眼看节度使一职已然是囊中之物,却在这一刻功败垂成,惊怒之下,整张脸已渐渐扭曲,不理会眼前的二人,当机立断向长廊两侧的人吼道:“放箭,还愣着做什么!放箭!”
弓弦已然拉满,箭就在弦上,只消一个弹指,水榭中诸人都会被射成筛子。
可长廊与水榭相距并不远,水榭中的变故他们都看在眼中,费副使死而复活,他们现在放箭,不是找死?
在这犹疑的刹那,费烈负手扫视了一圈左右长廊:“诸位,今日之局,大家都看见了,是单司马想借本将诛杀江大人。江大人乃兵部郎中,更是大将军之子,诸位射/下这一箭之前可要考虑清楚。生死存亡,只在一念之间。”
“别跟他啰嗦,快放箭!本将做了节度使,给你们个个升职!”
费烈一笑,高声道:“今日江大人与本将要是葬身此处,诸位觉得自己还会有活路吗?单司马掌了节度使印,第一个要做的恐怕便是杀了诸位以绝后患。”
“而且不瞒诸位,本将的兵就在这六合庄外,此刻已将整个庄子包围了,且不说你们能否将本将斩杀于此,就算能,你们也未必有这条命走出去。”
“本将是江州军的节度副使,位高于单司马,现下铁将军已死,本将便是整个江州军最高的统帅,你们当真要听从单司马而违抗本将的命令吗?”
费烈声音郎朗,语调和缓,不疾不徐,却有一种不怒自威之感。他的话层层递进,寥寥数语,将弓箭手心中的坚冰一层层打破。
而他其实没有说错,单行简此人阴狠毒辣,这一次未带自己亲兵来,便是抱着此事之后,将这些人尽数灭口之心来的。却没想到,反而弄巧成拙了。
长风拂过水面,拂过高草,拂过弓箭手们尚且稚嫩的面庞。青天白日,郎朗乾坤,什么情绪都无法遁形。
片刻的沉寂之后,第一位弓箭手松了手中绷紧的弦。
那一瞬,单行简知道自己败了,一败涂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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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城郊外有一座十里亭,供迎来送往之用。柳轶尘清早出发,到的时候却已过了未时。大理寺的马车年久失修,走到半道上,车轴竟然卡住了什么,只好停下来修车。柳轶尘在路边站了足足快两个时辰。
同乘的还有申冬青。黄鹤被他派去了保护江令筹,他身边连个可靠的侍卫都没有,便调了申冬青过来帮忙。
上了马车,柳轶尘将一个方匣子递给他:“江三小姐嘱咐我给你的。”
申冬青微微一愕,敛眸沉吟了一瞬,方接过匣子:“谢大人。”打开匣子,整个人更是不期然一顿——匣中静静卧着一块青帕,是昨日给她擦脸用的。
当时她将他扶去医官,看着大夫掀开他腿上的伤口,不知怎么就哭了起来。本来因为马车翻倒,她也在地上滚了两滚,浑身是脏,脸上也染了污,被泪水一冲,像个小花猫一样。眼睛红红的,鼻子皱皱的,非但没有京中闺秀的梨花带雨,还像个耍赖的孩子一般,有几分滑稽。
可就是看着眼前这滑稽的模样,一向冷硬的他却忍不住心头一软,挤出一个笑:“小姐放心,一点都不痛。”
“你骗人,伤口都这样了,怎会不痛!”江三小姐在这种事上也任性自我,绝不饶人。
申冬青笑了笑:“江将军统帅千军,江大人亦在军中长大,就算只是往日练兵,受的伤也比这重的多……江小姐没见过他们的伤吗?”
江令梓正哭的忘情,忽然一愣,回想起来,她短短十五年生活,一直在锦绣丛中。虽是将门之女,却从未当真见过什么血腥。大姐与二哥还随父亲经历过发迹前的日子,她却自记事起就是江家的掌上明珠,成日关心的便是这首饰别不别致,那香料好不好闻,就连府中保护她的卫兵,每日都拾掇的干干净净的,更不许有一丝练武人的腌臜异味。
别说是伤口血迹,她连汗味都鲜少闻到过。
此时听他这么一问,仿佛带着一点讥讽她未见过市面的嘲笑,当即停了哭,双目圆睁着看他,脸也胀的鼓鼓的:“那、那不一样!”好像生怕他小瞧了自己,怎么也不肯承认自己当真未见过什么杀戮血腥。
但究竟怎么个不一样,她却也说不出来。
申冬青自然完全不懂她一个骄蛮小姐心中的勾勾回回,这一句“不一样”,让他心中不受控制的一震,蛱蝶振翅而起,湖水无风自动。
几乎是不受控制地,自怀中掏出一方巾帕,递给她。然而真递出去了,却又有些窘迫,这并非她给的丝帕,而是他惯用的粗麻帕子。握帕子的手几乎只在她面前停了一瞬,就欲收回,可江令梓前所未有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的动作,本能一把自他手中夺过那青帕,拭了拭脸颊上的泪痕。
“小姐这帕子太粗糙……”
“要你管,我愿意的。”
青帕掩映之下,那双亮若明珠的眼狡黠动了动。申冬青并非没见过宝物之人,在他久远的记忆里,他曾拥有一间金碧辉煌的屋子,那里面堆满了从四方搜罗来的宝物。
可没有一件宝物,能敌得过眼前这双明眸。
见他呆呆盯着自己,少女白皙的脸上莫名浮上一点红,忍不住拿那帕子轻轻一打她:“呆子,你看什么,我脸上还是很脏吗?”
申冬青垂下眼:“不、不脏。”须臾,又莫名其妙添了一句:“很好看。”
少女颊上顿时云蒸霞蔚,美不胜收。
眼前的方匣中正静静卧着那方青帕,申冬青将它拾起来,听见柳轶尘道:“江三小姐说,她原不知,粗麻帕子亦舒服的很,而且这皂荚香气也比往日熏的香好闻。先前买的那些丝帕,都扔了吧。往后京城再见,她还要用这样的帕子。”
申冬青垂着头,神色难辨。良久,却见他托起那方帕子,轻轻嗅了嗅。
帕子已经洗过,清新的皂荚味混着些许少女的玫瑰香,令四野消融,天地沉寂。
约莫两个时辰,马车总算修好。但车行的很慢,半分赶路的感觉都没有,几乎只有往日一半的速度,就像是出城郊游、耽于沿途春色。但车上的帘子却是放下来的,柳轶尘安静地翻着卷宗,申冬青亦不置一词。
眼看虞城在望,柳轶尘忽然开了口:“已过未时了吧。”
申冬青撩开车帘,看了眼日头,沉沉应了个“嗯”字。
“六合庄内之事应当已经解决了。”
申冬青再度应个“嗯”字,目光微垂,一只手垂在身侧,却不知何时已握爪成拳。春末时节,并不算热,可他额头却沁出细汗来,唇色也略有些苍白。
柳轶尘掀起眼皮,在他身上轻轻一扫:“你不舒服?”
申冬青亦抬起眼,与他相视的一刻,望见他眼底的杳暗,忽然明白过来什么,眉头一皱:“大人算计我?”
柳轶尘一牵袍袖,须臾,迎着他的目光,坦荡荡应下一个“嗯”字。
饶是心中已有猜测,申冬青还是问:“为何?”
柳轶尘道:“殿下功夫卓绝,我想困住你,唯有出此下策。”
“殿下”二字一出口,申冬青眸光猝然一凛,似寒冰乍裂,冷意霎时流泻而出。他直直望向柳轶尘,沉默了片刻,不再辩驳,干脆问:“你何时知道的?”不待他答,忽然低头一哂:“毒下在方才那帕子上?是江令梓做的?”
“江三小姐并不知情。”柳轶尘沉沉道,算是应了他最后一个问题,亦是认可了他前一个猜测。
“那些话呢?是她说的,还是你说的?”申冬青问。他也不知道为何在这样紧要的关头,到嘴边的关心竟是这般无关紧要的问题。
“是江小姐的原话。”
申冬青垂下眼睑。
片时,方再抬起头来,与他四目相对,眸中再不见往日的憨实,取而代之的是深不见底的杳暗和危险气息,默了默,再一次问:“你何时知晓我身份的?”
柳轶尘道:“方侍郎案时,我便在猜测。但确定下来,却是在最近的马车事故中。”顿一顿,继续解释:“方侍郎案时,陈旺从傅秋兰的尸身上拾到了方夫人的一支金钗。陈旺并非贪财之人,他杀了方濂,少不得需更加谨慎些,非但不销毁那支钗,还任由母亲将它当了,此乃疑点一。”
“陈旺杀人,本就抱着必死之心。”申冬青对道:“他借沆瀣门的手行事,事了,线索也应该断在他身上。你既查到了沆瀣门,这又有什么可疑的?”
柳轶尘一笑:“问题是金钗这事是你特意到衙门来告诉我的。陈旺母亲住在南城,为人并不张扬,平素深居简出。陈旺亦每月才回家一趟,除了左右街邻,没多少人在意或认识这对母子。而燕归楼在北城,正居闹市,太子殿下让你隐瞒身份在燕归楼做个厨子,是让你盯着百官,而非这些寻常百姓。一个人的精力有限,不可能面面留心——此乃疑点二。”
申冬青抿唇不语,他知道柳轶尘是个劲敌,但没想到自己竟在这些细枝末节上露了马脚。
“第三个疑点,”柳轶尘继续说:“是朝雾姑娘。朝雾当时欲从后窗逃脱,被你拦住,情急之下,对你动了杀手,看起来无可厚非。但……”
“沆瀣门行事,讲究的是一个隐字。”柳轶尘续道,声音无丝毫起伏:“当日朝雾从后窗逃脱,我有意让你去拦她,那时你不知是否起了疑心,故意让朝雾刺了你一刀,那一刀,其实是欲盖弥彰的第三个疑点。”
“莫说朝雾当时并不知道我们究竟已掌握了多少,就算是鱼死网破之际,她也只是服毒自尽,而非将刀刺向官差——沆瀣门能在京城游走,成为京城地下的王者,靠的其实是将地面上的权力拱手相让。因此,即便是一个小小的官差,她也不敢与之公然为敌,更别说刺伤。”
申冬青低头一哂:“是我自作聪明了。”
“这疑点之四,那便再明显不过了。”柳轶尘道:“杨枝被薛闻苍囚禁,我让你去找,偏偏在这个时候马车翻了,而更偏偏是这个时候,谷君出现了——太巧了,不是吗殿下?”
“有了这些疑点,第五个疑点简直已令答案呼之欲出了。公自字余廪,余廪余廪,便是仓廪丰足之意。先太子字合仓,合仓满谷,才有了谷君之号。所以申公余廪,先太子合仓,谷君,都是同一个人。”
“殿下心思缜密,布局周全——可有一样,却是致命的弱点。”柳轶尘望着他,笑了笑:“殿下疑心太重,又过于自负。就像一个好的画师反复端详自己的作品一样,殿下一方面不相信旁人,要亲自督局,另一方面,又想亲眼见证自己作品的完成……是以,殿下在京城参与了方侍郎的案子,这一回,又干脆来了江州。”他微顿一顿:“而自字余廪,又何尝不是一种自负呢?”
申冬青听他说完,面上已归于平静,额头上的汗还在沁出,手此刻连拳头都已握不上了。面色苍白如纸,唇上亦不见一点血色。然而眉间的坚毅凛冽却丝毫未松,须臾,他一点头:“没错,我的确是李挺,那个早该死掉的逆太子。哦不,”他轻轻一笑:“我死时已黄袍加身,你该称我一句,先帝。”
柳轶尘看着他,眼底一如深潭,波澜不惊:“殿下‘死’时并未登基。”
李挺唇角几乎是本能地往下一压,眼底寒芒乍起,然而下一息,他却轻轻一笑:“不错,我并未登基,我‘死’在登基的前夜,在你们这些儒学生眼中,自然不能算是正统——可他李擎越又算个什么东西,篡位逆贼一个!我乃太子,子继父业本就是纲常,他李擎越乱了纲常,这江山,我凭什么不能抢回来!”
“正奇有位[1]。君子爱权,亦当取之有道。”柳轶尘垂着眼皮,沉沉应:“为人君者,更该如此。”
他的声音一如苍松古柏,带着古老的、不容辩驳的固执。李挺微微一愕,一句“迂阔”到了嘴边,却听见他问:“殿下要夺回这江山,是为一己私欲,还是为了天下万民?”
李挺沉吟片刻:“若既为一己私欲又为天下万民呢?”
“若为一己私欲,”柳轶尘轻轻一笑:“那无甚可说,不过是各凭本事。若为的是天下万民,淮水百姓、江南士子、岚山兵士可算万民之一?”
李挺望向他,眸光不闪不避,一字字道:“行大事,不可能没有牺牲。”
柳轶尘苦笑:“但这牺牲,必要吗?”
“殿下若说为了天下万民,那万民性命被牺牲前,有人问过他们愿不愿吗?”
“每一条性命都不只是一条性命,他是丈夫,是儿子,是父亲;是妻子,是女儿,是母亲……殿下还敢说是为了天下万民吗?”
“那李擎越呢?当初北军践踏京城之时,他有在乎过万民吗?”李挺眼底燃起久违的怒火,反问。
“他错了,殿下也要错下去吗?”柳轶尘问。
李挺看着他,眼底的火一点点燃尽,他轻扯唇角:“我有的选?”
柳轶尘默然片刻,道:“据我所知,沆瀣门在京中内外已颇具势力,殿下若不走江州这一步棋,你我未必会成水火——殿下为何如此?”
不待他答,自顾一苦笑,道:“是淮水发汛让殿下看到了可乘之机。若单靠沆瀣门行善或谷神收买人心,殿下可能要再等一个十年。可是淮水发了汛,殿下趁机而入,一时便钱也有了、人也有了,更有了江州的势力——若我没有猜错,那岚山土匪亦是殿下的人。”
李挺不语,片时,终于一叹:“柳敬常,我真望你不是我的对手。”眼见他眉目平和,却隐隐有山峦般不可撼动之势,省了劝归的口舌工夫,干脆问:“你既猜到了我的身份,那费明光与江行策的会面,大概亦是个诓我的局了?此刻单行简那蠢东西只怕已然落入了江费二人手中……说吧,你想要什么?”
柳轶尘撩开车帘,车窗外青山绿水一碧如洗,不远处有一个凉亭,已有三五人在那候着。
“我要杨枝的母亲。”他淡淡道:“拿殿下,换她的母亲。”
马车在离十里亭约莫一里路的地方停了下来,二人静坐车中,不一时,身后传来飒沓的马蹄声,没一会就到了眼前,来人利落滚鞍下马:“大人。”是黄鹤。
六合庄的事一了,黄鹤就快马加蹄向虞城奔来,本来马的脚程就比车快,柳轶尘又刻意让车夫赶缓了车,是以并未费多少工夫,黄鹤就赶上了他们。
“大人,咱们这就去吗?”黄鹤见十里亭已然在望,问。
“再等等。”
又过了约莫半个时辰,一辆马车转过山道,辘辘向这边驶来。柳轶尘撂下手边的卷宗,向黄鹤抬一抬下颌:“去,把那车拦住。”
黄鹤领命,当即将那马车逼停。柳轶尘掀开车帘:“阿枝,过来。”
那马车的帘子亦被掀开,果然露出杨枝与薛穹的脸。杨枝微微犹疑了一瞬,柳轶尘已道:“你是我的未婚妻,自当与我同乘一车。”
薛穹听见“未婚妻”三个字,身子猝然一僵,下意识握住杨枝的手,冷道:“你二人未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就这般公然称她为你的未婚妻,柳敬常,你就不怕毁了她清誉吗?”
杨枝被他握住手,本能一挣,将他甩开,薛穹眼底闪过一丝伤色,未及反应,便见柳轶尘干脆跳下了车,向这边走来:“你不肯过来,我便过去。黄鹤,看好车里的人。”
柳轶尘上了车,挑衅般望向薛穹:“既是我二人的婚姻之事,自然是我二人答应至为重要。至于父母之命,就在今日。而媒妁之言,我二人因天意相识相守,这天地便是我们的媒人。”说话间他已坐了进来,车厢并不宽敞,三人不可避免地挤在一起,柳轶尘十分自然地牵起杨枝的手,杨枝轻轻挣了挣,未挣脱。
落入薛穹眼中,却是另一回事,他目色不觉一黯。
作者有话说:
[1]正奇有位——《经法·道法》。
第六十七章
虞城郊外十里亭中, 已有数人候在其中。两辆马车并一匹骏马相继驶来,到得亭前,徐徐停住。
后一辆马车中当先跳下来一个人, 奔至亭前:“阿娘!”
亭中妇人脚下亦不自觉趋了两步, 却被左右拦住:“敏儿。”又道:“敏儿乖, 阿娘很好,今日见一面便够了, 往后可不能再如此冒险。”
十二年风霜, 当年不知世事的女童已长成窈窕少女,面目也已长开, 清艳夺目, 风仪亭亭, 看不出多少当初稚嫩的样子。
可不变的是眉眼间的倔强与执拗。
亭中的妇人笑了笑,十二年的不屈等候化在唇角。
杨枝又往前走了两步,见母亲眉心微敛,方住了步。母亲还是记忆中的模样, 虽有了些岁月的痕迹, 可笑起来依然像当年将自己抱在膝上时那般温柔。
怔怔相视间,薛、柳二人也从车上走了下来。柳轶尘徐徐步至亭前,神色淡静, 向亭中妇人一躬身, 方道:“殿下,下来吧。”
这一声“殿下”出口, 薛穹面色微微一变, 下一息, 却本能般看向杨枝。见她面色如常, 忽反应过来什么。
不及开口, 黄鹤已将李挺从车上扶了下来。薛穹只扫一眼,便知他是中了毒。心中翻起波澜,面上却仍如静水,不动声色。
李挺因中毒虚软,被黄鹤扶至亭前,沆瀣门上下森严,没几个人见过真正谷君的面目。亭中人并不认识眼前这个侍卫打扮的人,不禁皱起眉头。
李挺自腰间取出一块令牌,亭中人一见,面色倏变,当即下跪:“君上。”
“将她放了。”
亭中人虽不解,然沆瀣门规矩,见牌如见人,不疑有他,当即让出一条路。杨枝立刻飞扑向妇人,紧紧将她抱住:“阿娘”。
“阿娘……”这一声“阿娘”却不是从杨枝口中发出的,她转目,见李挺甩开黄鹤的手,支撑着一步步走过来,到了妇人跟前,忽然就地一跪:“对不住。”
妇人眸底波澜微动,眼前这个阴鸷不屈的少年,陪伴了她十二年。在敏儿被带走的日子里,不会安慰人的他每日就蹲在自己面前,盯着自己,好像生怕自己会想不开寻了短见。一向锦衣玉食的他,小心省下牢中的口粮,也不会说什么好听的话,只会固执地一遍一遍将那口粮捧到她跟前,硬邦邦说一句:“给。”
后来,不知是牢中太过阴冷,还是他长久的缺少食物,他终于大病一场。病中他脱了少年老成的模样,真正像一个十来岁的孩子一样,死死抱着她,一声又一声的喊“娘”。
虽然不知牢外岁月,但她也猜得到,他的娘亲,世上最尊贵无匹的女人,死了。
再后来他病好了,说的第一句话便是“不管你信不信,我也不想如此。”好像生怕她心如死灰,又补充:“那天晚上像妹妹一样的孩子有十几个,她未必会死。我们要想办法出去,出去了才能找到她。”
月余的相处,她明白,这已是他能说出的最大的安慰。
燃秋山大火之后,他二人被旧部找到。那是她第一次见到他当真与寻常孩子不一样的一面,旧部在他面前跪下,他平静地抬抬手,眉宇间尽是不容逼视的威严。
然而转瞬,他却向自己下跪:“我母后没了,妹妹暂时……不知踪迹,从今往后,我就是你的孩子,叫你阿娘。”
连这样的话都是不由分说的。
十二年相伴,他其实从未亏待自己。除了敏儿来京城之后的岁月,整个沆瀣门从来都以她为尊。
妇人望着他,十二年岁月在眼前一闪即逝,良久,却只是垂眸,回了一句:“君上之志,恕老身不能继续相随。”
他们之间,早不能以一句简单的“原谅”或“不原谅”以蔽之。十二年相伴,十二年的“阿娘”,感情与习惯早融入骨血,怨过恨过疼惜过甚至亦责骂过,敏儿不在的日子里,他竭尽全力地填补着她心中的空缺,她看的见也感受的到。
时光搅了一滩浑水,人的感情中哪有那么多非黑即白。
李挺闻言,微微一愕,须臾,却深深垂首,向她磕了三个响头。
杨枝扶母亲往车边走去,经过薛穹之时,忽然被他抓住小臂:“我有几句话想问你。”
杨枝看了看母亲,杨母点了点头,她方松开手,随薛穹向亭边走了两步。
“你早知申冬青便是先太子?”薛穹直截了当问。
杨枝看他一眼,点了点头。
“所以方才在铁府,你不过是做个样子?”
杨枝沉默片刻,方道:“也不全是。六合庄之局,瞬息万变,我并无十足的把握。”她微微垂首,从他的角度看过去,只能看见光洁的额头和清致的眉眼,似水墨山水一般,有一种说不出的沉静力量。
年少时她聪慧狡黠,功课极好,哪怕在王府中不受重视,也从不自卑。夫子考问,她向来十分积极,聪明外露,张扬锐利。
可眼前的少女,却低眉垂眼,敛了那身锐气。然而那深藏之下的坚韧与玲珑却更加不容小觑。
薛穹心情十分复杂,有一瞬,他希望她仍是当年那个懵懂天真的小女孩,可以接受他的照顾与保护,另一瞬,他却又不受控制地被眼前的这个她吸引。
良久,他终于问:“那么你的后招是什么?既无十足的把握,又知晓了先太子的身份,今日这十里亭中,要想全身而退,并不容易。”
杨枝没有立刻回答,半晌,才抬起头来,直视他的目光,沉沉回了一个字:“你。”
薛穹眉心猝然一敛。
杨枝续道:“对付柳敬常有的是机会。但薛家大公子若是没了,李挺便失了京城的一大臂膀——薛家门生遍天下,沆瀣门不会算不明白这个账。”
薛穹望着她,眉心如川,始终未松开。饶是大概已猜到了她的答案,眸底还是不受控制地微微一颤,须臾,方问:“你准备怎么拿我来换柳敬常?”
杨枝垂眉片刻,方掀开自己的衣袖,那袖子下绑着一条皮革制的宽带。她将皮革打开,内侧有一溜银针,拿细软丝固定的很牢,细软丝交汇处,似乎还有机扩。那是前日桑淮子给她的一副暗器,叫“袖底乾坤”,于无声息处发出,伤人于无形。
淮子极擅江湖旁门左道,虽难登大雅之堂,但却十分有用。
薛穹愕了愕,心里蓦地卷起一阵飓风,屋房倾圮,寸草不生。
他看着杨枝,嘴张了张,却又合上了。
杨枝垂着眼:“薛大哥,我要走了。”
“嗯。”
杨枝转身,却被他叫住:“若是……若是他待你不好,我一直都在。”
杨枝怔了一下,低着头快步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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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轶尘仍候在车边,见她垂首快步走过来,在她脸上一扫,递过一支手扶她上车,未说什么。
车马粼粼驶出虞城郊外,向北而去。
驶出没多远,杨母先开了口:“老身谢过柳大人相救之恩。”说着便要行礼,柳轶尘连忙止住:“伯母言重,晚辈应该的。”
又自身侧囊中掏出一个纸包:“已过了午饭时辰,伯母与阿枝想必没吃什么,这是我临行前随意买的几个糕饼,你们先垫个肚子,再有半个时辰我们会到一个镇上,再弄些吃食,休整休整再出发。”
杨母欲推辞,杨枝却干脆接过来,往纸包中一扫:“是富春斋的,还热着,阿娘快尝尝。”这才注意到他身边还放着一支水釜,那糕饼大概是靠水釜温着,这么一路下来,尤还微温。
想起林嫂说他对人好便只会送吃送喝时,不由笑了笑。
那笑带着释然与轻松,如春晖般明媚,柳轶尘眼底亦不自觉松快开来。
杨枝回想这短短几日发生的一切,倏而一笑,自语般道:“沆瀣门给了两个选择,寻常人只会想着择一从之,只有自负如你,才敢一个不从反将他们一军。”
柳轶尘却忽然郑重,道:“恶人向你提要求时,你莫要顺着他,你越是顺着他,他越会得寸进尺。今日他们轻易逼的你离开了,来日只会提更加过分的要求——其实并非在此一事上。你不能让他牵着你鼻子走,要跳出他画的圈套,世上诸多事并非只有是否两个选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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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出半个时辰,他们果然到了个小镇上,镇上有家客栈,不大,却收拾的很干净。
柳轶尘直接吩咐收拾刹几间上房出来,要在这里过上一夜。诸人用过午食,各自回房。没一会,柳轶尘却敲响了杨母的房门。
杨枝母女二人共宿一间,开了门,见是他,因少时前才分开,有些惊讶,问:“大……你怎么来了?”
“我来找伯母。”
杨枝更是微微一怔。
杨母却在室内道:“阿枝,是柳大人吗?快请他进来。”因“李敏”之名易引人怀疑,她亦在称呼上改了口。
杨枝这才将柳轶尘让进室内。
柳轶尘已换了一身衣裳,是件难得的锦衣,湖蓝丝绢,上浮夔纹,衬的他眉目清绝,更添华彩。
他怀抱着一支卷轴,缓缓步入屋内,可杨枝注意到,他搭在卷轴上的手指却在不断交替,似有些紧张。
杨枝有些不解,这世上还能有事能令算无遗策的柳大人也这般局促的?
杨母正在窗下一方罗汉床上坐着,见了柳轶尘,连忙起身。柳轶尘趋步止住,后退两步,却忽然掀开衣袍,跪了下去。
“大人这是……”
“伯母,这是晚辈的庚帖。”柳轶尘郑重道:“晚辈想娶阿枝为妻。”
杨枝本去为二人倒茶的身形微微一滞,转过身来。他身材修长,饶是跪着,也挺拔清匀,一身湖蓝丝衣,有流云之意,更有松柏般不屈不挠的风姿。
“父母之命,就在今日。”
他在车里与薛穹说的话忽然响彻耳廓,彼时在车中,她一颗心全副盘桓在母亲之事上,并未留心。
此刻,心中仿佛清空了的佛室,只余这一句钟罄般的杳杳之音。
杨枝呆住了。
他二人已说过不知多少回半真半假的婚姻之许,眼前这般郑重其事说出来,才让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原来是这样大的一桩事。
杨母亦未料到柳轶尘所来是为此事,愣了一下,转向杨枝,见她亦是愕然,方转过头来:“柳大人人中龙凤,这桩婚事本是小女高攀,自没有推拒的道理,只是我母女二人身份特殊,日后少不得要离开京……”
话未落,却被杨枝急急打断:“阿娘,我愿意的!”
杨母微微一顿,柳轶尘亦是,下一瞬,一个如水般的笑自唇边不受控制地荡开。
作者有话说:
柳哥特意换了身新衣服来见丈母娘(本不富裕的家庭雪上加霜)。
第六十八章
柳轶尘深深一伏:“伯母放心, 晚辈一定会照顾好阿枝。她这些年吃了不少苦,从今往后,我定不让她再吃一点苦。”
杨母默然片刻, 叹道:“柳大人, 老身知道你的人品, 自没有一丁点不放心之处。只是京城不日便会势如累卵,阿枝留在京城, 我怕给大人亦会带来无妄之灾。”
柳轶尘看杨枝一眼, 沉沉道:“伯母,若是阿枝愿意留在京城, 晚辈自会竭尽全力护住她。若是她不愿, 晚辈亦会辞官, 她愿意去哪,晚辈便陪着她去哪。”
他的声音清澈潺潺,无丝毫压迫之感,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肯定。
杨母怔了怔, 到嘴边的推辞之语亦变得失了力量。
柳轶尘见她神色松动, 立刻将胁下卷轴拿出,那卷轴外,仿佛还额外卷着一张薄页:“伯母, 晚辈虽为官多年, 但算不上富贵。这是晚辈在京中置的宅院与晚辈家传的一副画,作为聘礼……至于别个首饰绸缎, 我已着人在筹办, 阿枝喜欢什么, 等回了京城再挑择添补。”
杨母默然片刻, 望着面前青年如山如水般坚毅沉静的眉眼, 终于伸出手,接过了那卷轴。
杨枝已端起茶过来,看见那摊开的卷轴,不期然一怔:“这是……”
“是家祖的画。”柳轶尘道:“家祖廿余年遭谪去岭南,后来仙逝在那边,再未回过京城。只留下了这一幅画。这画当年藏于嘉安王府,后来王府被抄,为宫中人所得。家兄去世后的次月,忽然出现在了我的门前,应该是宫中的宝公公……送来的。”
眼前的这画杨枝见过,就在贡院前,与那本《大理寺宝典》一起,还诓了她六钱银子。
这笔账她还未同他算过!
心里盘算着,此时却不能当着母亲的面发作,只是想起一事,忍不住问:“那卖画的老陈头,莫不是你?”她不记得那老汉的脸,但那双细白的手仍历历在目,那绝非一双做苦力的老人的手。当时其实已后知后觉地起了疑心,只是因为一心扑在进大理寺一事上,并未多想。
柳轶尘见她脸色,明白她起了秋后算账之心,有些心虚地垂下眼:“是我。”
那个市侩无耻的骗子竟然是他?!
“原来大人才是唱念做打,样样精通!”杨枝气笑了:“你当日是格外挑中了我,还是我自己无意投了罗网?”
柳轶尘仍敛着眸:“你那一向常常在大理寺门口徘徊,我想知道你究竟有何居心,而且当时,除了龚岳,我还在查另一个案子……”
“这么说,你早知道我身份?”
“那时不知。”柳轶尘变得格外老实:“只是若说早知,并不冤枉。”
“你是何时知晓的?”杨枝从来没想过,自己有一日会这般审问起自己的堂官来。
柳轶尘道:“你入大理寺的当天夜里。”
“当夜?”杨枝眉头一皱,片时,立刻反应过来:“是因为薛大哥?”
“是。”柳轶尘点头:“自燃秋山大火之后,薛闻苍虽以为你死了,却心底里仍有一丝不甘。一直在四处打听大理寺之事,与我相熟,亦是因为这个。”
“而那晚你的异样表现,几乎是不打自招。”
杨枝微微愕然,然而这愕然之余却是一种咎由自取的自责,若是当时遇上的并非柳轶尘而是旁人,此刻她只怕已然身首异处。
她一直自认有几分聪慧,然而正如他先前所说,这聪慧中到底有几分不小心是自作聪明,她也说不上来。
她的身份,在京城行事当步步如履薄冰,她是知晓的,没想到还是失之冒失与急进。
柳轶尘于抬目间瞥见她幽微神色,心中了然她的情绪,低头自道:“其实并不那么明显,不过一切凑巧罢了。”
又转向杨母,换了个话头:“家祖留在世间的画,人所皆知的便是这一幅《夜宴图》与《残阳归鸿图》。当年嘉安王府被抄,这两幅图尽皆流入宫中,落入宝公公手中。方濂案时朱钰说从一个老妪手中买到了《残阳归鸿图》,我便猜到了伯母。”
杨母淡淡点了点头:“不错,那画的确是我卖给朱钰的。”
“那《残阳归鸿图》是方濂案的关键线索,当日是陈旺故意令那画染上血迹的?”柳轶尘问。
杨母再次点头:“嗯。”顿一顿,续道:“陈旺与朝雾想要报仇,而沆瀣门想要扳倒方家,断江氏一条臂膀,才有了方濂案的局。”
柳轶尘垂着头,良久,方再次开口:“伯母,晚辈其实尚有一个疑问。”
“大人请问。”
“沆瀣门的种种,谷君的种种,对贫穷与被忽视者的利用,可是伯母设计的?”
杨母没有立刻应声,半晌,方道:“大人请起来说话。”
柳轶尘却并不肯:“伯母,方才晚辈所求之事,伯母可愿应允?”略略一顿,又补了句:“晚辈小字‘敬常’。”
杨母默然片刻:“好,敬常。阿枝答应,我做母亲的,自然没有阻碍的道理。”
杨枝却于这时忽然插口:“谁说我答应了的?”
柳轶尘整个人一愕,下意识抬起眼,眸底山川微动,浮起摇晃的星点,不等她开口,连忙道:“我发誓,往后绝不再诓你瞒你,凡事都先与你商量,像先前那样的事,绝计不会再发生。”
杨枝却不理会他,只向母亲道:“阿娘不晓得,这人狡猾的很,一百只狐狸都敌不上他的心眼,以后少不得会寻机欺负女儿。”
杨母笑了笑——看今日这形势,还不知道谁欺负谁?
杨枝话落,见柳轶尘张了张口,伸手止住了他,笑道:“大理寺前,东宫院内,兼之折扇扇面之事,他已骗了我三回。”伸出三根莹白纤指:“要我答应也行,你也得应呈一桩事。”
柳轶尘急道:“你说。”
杨枝浅笑:“你骗了我三次,便是欠了我三次,往后我还是要讨回来的。阿娘今日给我做个见证,他每骗我一次,都要答应为我做一件事,今日便立个契书和欠条在此。”
杨母忙道:“方才那事,是你心思不正在先。柳大人身为大理寺卿,自当以拘獻宵小为己任,见你企图伺机混入大理寺,岂有不管……”
“我写。”话未落,就被一个急急的声音打断。
柳轶尘不待杨母再请,已径自起身,奔至案前,铺开一张熟宣,悬腕疾书。不一会,一封契书一蹴而就,几乎照着她的要求,一字不落写的。
递给杨枝,杨母也凑过来扫了一眼:“你这丫头,往后也不知怎么胡闹,柳大人身为重臣,难道陪着你胡闹。”
柳轶尘连忙道:“伯母,无妨的。”眸底终于现出一丝松快,雨过天晴一般。
杨枝望着他,眉眼弯弯。
杨母又请了柳轶尘坐,他方在下首落座。杨枝端上茶来,听见母亲道:“柳大人……敬常猜的不错,方濂案是我设计的,拜谷神之事亦是我设计的,但这江州一案,却与我无关。”
柳轶尘道:“晚辈知道。方濂案与谷神俱可观仁心,眼前的江州案,却只见狠厉。”
杨母垂眉沉默,少时,方问:“敬常接下来预备怎么做?”
柳轶尘不答反道:“阿枝出京前,宫中出了一桩不大不小的事。”
“何事?”杨枝忍不住问,倏而想起什么:“我临走前你忽然进宫,便是为了这事?”
柳轶尘点头,又道:“死了个宫女,是被人勒死的。”
“死了个宫女,为何要大理寺来查?”杨枝当即问:“这不是宗正的职责吗?”
柳轶尘沉沉道:“那宫女已身怀六甲,是龙种。”
杨枝母女皆微微一怔——除太子以外,今上这些年一直没有子嗣,这突然出现的子嗣意味着什么,无人不明白。
“更关键的是,此案太子也牵涉其中。”柳轶尘说,见两人神色,立刻补道:“死者叫雅阑,是贤妃宫中伺候的宫女。当日午后,因打碎了贤妃最喜欢的花瓶,被贤妃下令仗责。她死命哭叫求饶,贤妃不理,才说出怀孕之事。今上这些年一直无子,兹事重大,贤妃不敢私自处置,便差了人去通报。谁知今上正在与中书令卫尊商议重事,一直到了晚间都不得空。”
“在这期间,贤妃只好将雅阑软禁,她便是在软禁之中被人勒死的。”柳轶尘续道:“而巧的是,当日正好是太子进宫的日子,皇后死后,太子一直养在贤妃宫中,是以与贤妃格外亲厚。因前几日为了太子妃案没日没夜,未怎么睡好,看着形容十分憔悴。贤妃看了心疼,兼之晚膳饮了点酒,脚下虚浮,便安排他膳后在偏殿小憩会再回府。恰是他小憩之时,另一边偏殿中雅阑被人勒死了。”
“可这也不能便就说与太子有关系。”杨枝道。
“正是。”柳轶尘点头:“只是那案发之时,另有宫女恰从偏殿前经过,说是见着了一个身着蓝衣的男子跃窗而出,当时害怕,赶紧藏起来了,并未瞧见人脸。而那天太子穿的,恰好是蓝衣,身量体格,也与宫女形容的男子相仿。更为重要的是,那男子跳出的窗下恰植着一片蔷薇,其一,宫女看见蔷薇花茎将那男子的衣摆拉了一道口子,而太子的衣裳上恰好有一道尺长的口子;其二,当时那蔷薇花才浇过水,花下泥土都是湿润的,因此留下了一个脚印,是成年男子的,与太子足长相当。且那凶手鞋上沾了尘泥而不得知,太子的足底偏偏亦有些尘泥,正是那蔷薇花下的泥。”
“你才说那宫女当时害怕,赶紧藏起来了,怎么未瞧见人脸,却瞧见衣摆上的口子?”
柳轶尘看着她轻笑:“许是听见了衣裳扯破的声音。”
杨枝皱起眉,续道:“不对。寻常布衣也不易让花茎拉个口子,何况太子的锦衣。且那花茎上的刺极细,就算拉个口子,也不易觉察,声音也极细,非在身边不易听闻。那宫女既然躲在暗处,连太子的脸都未瞧见,绝计不可能瞧见亦不可能听见花茎扯拉衣裳。”抬目看他,专注而认真,几乎是不假思索的,脱口而出:“你若是不信,我们大可以试试,我方才见市口有卖蔷薇花的……”
柳轶尘浅笑:“我何曾说过不信?”又道:“只是那宫女说,当时琉璃宫灯映照之下,将那男子的影子照的很大,所以一举一动都格外分明,才看见了他拉扯衣裳的细小动作。”
“这就更不对了。”杨枝托颐沉默了片刻,道:“我记得今岁天子整寿,从年初起宫中的琉璃灯就都换成了大红色的。”
“大红宫灯有什么讲究?”柳轶尘笑问。
杨枝道:“大红灯火下,无论蓝衣绿衣都应当是黑色的,那宫女怎会依旧看到蓝衣?”
“所以……”
“所以那宫女一定是在撒谎!人不是太子杀的。”转眸间忽然瞥见柳轶尘眼底的笑,忽然反应过来,嗫嚅了一声“你早知道了。”
柳轶尘温声道:“我早知道是因为我见到了现场,你仅凭我只言片语便能定断还是相当不凡的。”
杨枝斜乜他一眼:“你倒哄我。”又问:“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柳轶尘道:“事涉储君与皇嗣,自然不能小心。当天各宫上下便经了一通细查。”
“既然宫女撒谎,那么她的证词便做不得数了。”杨枝垂眉思索:“不过恰好,可以从她身上入手。”
“不错。”柳轶尘点头:“并且那偏殿当日门窗紧闭,而宫女声称有男子出入的窗户确实有穿凿的痕迹。”
“是了。”杨枝忽而恍然:“要想悄无声息凿开偏殿窗户且不引人注意,需要手法纯熟或者说武艺高超。”
“嗯,将人活活勒死而没有动静亦是如此,因事涉皇嗣,贤妃当日十分小心,偏殿除了落锁以外,门口还有两个内侍守着,可问那两内侍,他们都声称未听见任何动静。”柳轶尘道:“偏殿那扇窗在院后,与长廊相连,只有一个出入口,而当时贤妃与婢女均在正殿做着女红,院中灯火通明,若是有人从前门进来,不可能留心不到。”
“除非是……”杨枝顿了一顿:“极熟悉的人。”
柳轶尘看她一眼,点了点头:“其时我与你们谭大人都在。谭大人当即下令将满院内侍宫女都扣下了,分开来一一拷问,才问出来当时的确有旁人进过院子,是个内侍,听闻来自蜀中,针绣极佳。贤妃平素就喜欢琢磨女红,对蜀绣十分好奇,早就想把那内侍叫来询问一二,恰好他跟前的徐公公去陛下宫中回来的路上遇上了那名内侍,便将他带回来了。”
“内侍为贤妃讲解蜀绣针法之时,殿中宫女内侍皆围了过来。当时究竟有没有人趁机绕到后院,无人注意。只是……那先前撒谎的宫女趁人不备一头撞死了,临死之前留下一句话,‘一命抵一命’。刑部顺着那宫女往下查,发现她与徐公公颇有渊源,与今上身边的宝隆宝公公亦颇有渊源。”
“宝隆?”
“嗯。当年初进宫时,因未伺候好贵人养的猫令它腹泻,那宫女大雪天被罚跪了半夜,后来经过宝公公说情,才免了她活活被冻死。”
“那徐公公也与宝公公有渊源?”
柳轶尘笑了:“宫中内侍由宝隆统领,他想与谁有缘,便能与谁有缘。不单是这两人,贤妃殿中只怕也找不出几个与他私下没有往来的。”
“可我还是觉得这联系有些牵强。”杨枝道,话甫落,却见他望向母亲,沉沉道:“宝公公自己招了。”
“招了?!”
杨枝愕然,好一会,方徐徐反应过来:“是了。宝公公在宫中数年经营,为了李挺内外操持,活的便是一个隐字……”不知怎的,她忽然想起朝雾的那句话“沆瀣门藏于地下,身份败露的那天,就是身死的那天。”
柳轶尘目光在她母女二人脸上扫过,垂下眼睑:“江州之乱,只是京城的一个缩影。伯母问我接下来什么打算,说实话我也不清楚,只是目下来看,京城不乱,举世长安,便是晚辈心中所愿。”
近晚的霞光投在他脸上,染出一片绮色,那绮色之下,他眉目沉静,有青山般的谡谡风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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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母应下之后,不肯接那画,杨枝却老实不客气地夺过来:“跟他客气什么,他这人九曲十八弯的心肠,只怕把阿娘的推拒亦算进去了,没的让他白占了便宜。”
杨母轻责她,柳轶尘却只是笑:“伯母不肯收,晚辈反而心下难安。”
杨母这才默许了杨枝的行为。
用过晚饭,柳轶尘忽然趁机走到杨枝身侧:“出去走走。”
杨枝正好也想出去逛逛,这个小镇她从未来过,方才进城之时闻到一股新鲜出炉的点心香气,因才吃过糕饼,一时吃不下,便未再去买。但心中一直惦着,方才晚饭都特意少吃了一口,以空出肚子。
将母亲安顿好,便出了门。柳轶尘已在院中等候,手中提着一个红漆木盒。
杨枝见了木盒,忍不住问:“这是什么?”
柳轶尘却买起了关子:“一会便知道了。”拉着她出了客栈。
杨枝这才发现两人去的并非街市方向,而是向着客栈后的半山。
“我们这是去哪?”杨枝忍不住问——她的点心怎么办!
柳轶尘不答反问:“你可知这小镇叫什么?”
这不过是他们随意停下的小镇,还真没打听过这地方叫什么,老老实实问:“叫什么?”
“温汤。”
温汤?杨枝一下子反应过来:“这镇上亦有汤泉?”
柳轶尘点头,向不远处指了指——那里蒿草掩映间的确有白雾腾起:“这地方泉眼众多,远近镇民皆有泡汤的习惯,来晚了还寻不着地方。”
边说边拉着杨枝往那边走。这汤泉与阳泉镇的野泉有些区别,汤池周围遍植花木,春末时节,紫藤如袖、玉兰芬芳,与山林的幽静相衬,颇有些雅趣。
且那汤池并非露天的,汤池之上还建着一方六角凉亭,风动落英,亦不会污染泉水。
觑见杨枝脸色,柳轶尘自解释道:“江南多雨,此地人又好泡汤,遂建了这座亭子。且这小镇南接南安、北临豫州的元兴,俱是大城,不少王公特意来此地泡汤。”到了汤池入口处,有个绿衣少女迎过来,见了柳轶尘,微微一愣,旋即垂下眼去,两颊绽出微红。默了一瞬,才道:“是姐姐要泡汤吗?且随我来。”
虽是傍晚山间,不远处却有嬉闹人声,只这一处,只一名少女,不见旁人。
杨枝随少女进去,柳轶尘将手中木盒递给她:“我就在那边候你。”他指的是一处方石,与汤池相距不远,背后有一株高树并一片篱笆,挡着视线。其实纵然没有这遮挡她也不怕,柳轶尘是个老道学,就算让他偷窥他只怕也不会。
少女将杨枝引到汤池边,要伺候她沐浴。杨枝却不习惯,将她遣了出去。少女临行前假装无事般问:“外边那位哥哥,是姐姐夫君吗?”
杨枝自觑见她绯红的双颊,便已了然她心事——柳轶尘那张脸,莫说在这样的小镇,在京城都是无出其右的。
笑着点了点头:“嗯。”
这一个字如落英纷飞、如回风舞雪,在柳轶尘胸中打了半天的旋,才轻若鸿毛又重逾千钧般在他心头砸下。微风拂过颈项,他整个人都觉得痒痒的。低下头,唇角不自觉浮上一个笑。
少女走后,杨枝解衣迈入池中,这才想起方才柳轶尘递给她的那个方盒,打开盒子,微微怔了一怔——木盒共有两层,第一层是一件淡黄罗衣,胸前和衣摆绣着浅绿色的忍冬纹,纹下另有银丝暗提的纹路缠绕,乍看寻常,细瞧却十分精巧。罗衣非常轻,放在手心几乎觉察不到什么重量,柔软轻滑,是最上等的湖丝所制。
唇边不自觉漾开一点波纹,才想起掀开第二层。见了那盒中物什,她更是一惊。
是一盒才出炉没多久的糕点,种类繁复,尤带着微温——而那香气,与她进城时闻到的如出一辙。
柳蛔虫怎么知道她想吃这个?
念头才堪堪转过,便听见他道:“方才进城时便见你一直盯着那家点心看,晚饭吃的又不多,便买了些,你尝尝合不合胃口。”
“你这样,会将我惯坏的。”
篱笆外传来一声低低的轻笑:“惯坏了正好,反正我养着。”
第六十九章
紫藤微动, 玉兰飘香。
“二郎,这汤比阳泉还要暖和,泡着很是舒快。我泡好了, 你要不要也来试试?”
“不、不必了吧。”
“为何不必?你上次也不愿, 莫不是有什么隐疾?”杨枝笑着激他。
半晌, 换来他一声轻叹:“我泡便是。”
“那你进来吧,我好了。”话落便往外走, 恰在篱笆边撞上进来的柳轶尘。
浅黄罗裙衬地她肤色格外莹白, 好像炸的金黄的乳酥上淋了酪浆,托在水晶盘中, 令她的眉她的目好像金晖镀染, 一颦一笑皆带华彩, 有一种剔透的、触目惊心的美。
才洗过的湿发垂在脑后,额间还在滴水,莫名添了几分天真妖娆,那种一无所知的、漫漫无心的诱/惑。
柳轶尘好半天才回过神来, 下意识舔了舔自己的唇, 敛目:“这颜色果然很衬、很衬你。”
杨枝听见他夸的直白,本还有些羞涩,见了他那局促模样, 捉弄的心一下子占了上风:“这衣裳花了你少说得半年俸禄吧?”
不知怎的, 大抵是脑子一时停了转动,柳轶尘无端从这话中听出了另一层意思, 本能抬起头来, 急急道:“我、我能挣钱!”
堂堂皎若明月的大理寺卿竟有这般为了铜臭慌张的时候, 杨枝忍不住一笑:“我很喜欢这衣裳, 你半年俸禄才能买一件, 往后我是不是少说得等上半年才能穿上一件新衣?”
“我能挣钱!”柳轶尘连忙道,不知是不是因为焦急,连声音都高了:“我能卖字卖画,还能……”
“写书是吗?”杨枝笑着揶揄:“那本《大理寺宝典》卖了不少银钱吧?”
柳轶尘一愣,这才反应过来,脸上现出几分尴尬,舔了舔唇:“你都、都知道了?”
“少卿柳公轶尘,丰姿都雅,目秀眉清,唇红齿白,言语温柔[1]……这般写自己,也不知羞!”杨枝笑着凑到他跟前,拿食指在脸上轻刮了刮。
柳轶尘莹白面颊登时飞上霞色:“那是、是戚大娘改的。”
杨枝自然知道这词不是他自己写的,一样的词她在别的话本中少说也见了三五回,就算是他自己夸自己,也不至于用这般庸俗的描述。
只是此刻,她格外享受欣赏他的窘迫,想起当初他端着堂官派头一本正经教训自己之时,更有一种恶作剧得逞般的报复快感。
“真的,那真是戚大娘改的。”柳轶尘见她但笑不语,又急急补了一句:“我……”
“我觉得……”杨枝瞥他一眼,故意拖长了调子:“……她并未写出我家郎君万一的风采呢!”
柳轶尘一愣,双颊登时腾起一片火烧云。
杨枝尤觉不足,趁势欺身过来,伸指在他颌下轻轻一挑:“小郎君快去泡汤吧,此刻去泡,那水只怕都烫人!”
话落一个翩跹转身,已到了他一步之外,挑眉望着他,咯咯轻笑。
柳轶尘被她撩的火起,分明是春日薄衫,却像是裹了一层冬袄,衣下已沁出绵绵细汗。恨恨瞪了她一眼:“你……等着。”
“放心,我自是在这等你,哪都不去!”杨枝笑得益发灿烂。
不一时,一篱之隔便有水声传来,柳轶尘似将自己整个人都浸入了水中,杨枝叫时,只得到一声闷闷的回应。
怕他当真因为羞窘闷坏了自己,随意找了话题来问他:“这身衣裳我穿着倒是正正好,你是如何知道我身量的?”
隔篱沉寂了片刻,哗啦一声水动之后,有微哑的声音传来:“我、我拿手量过……”
杨枝一惊:“你——你何时量的?!”枉她还觉得他是个正人君子,方才还觉得就算没有这层篱笆阻隔,也不怕他会偷窥!
不觉想起郑渠的调侃:“咱们这位柳大人,你别看平时和尚一样,见了姑娘眼皮子都不抬一下,可这姑娘们的特点、好处,她可是一样一样都看在眼里的……”
下意识抱住自己身体,轻啐一声:“偷偷摸摸,不要脸!”
柳轶尘轻叹口气:“你个子只到我颌下,肩宽不足一臂,抱起来还不如一石米[2]重。至于腰肢,不过堪堪一握——我抱过你几回,无须特意偷摸去量。何况……”略顿了一顿,方自嘲般低笑一声:“多看几眼,也就了然了。我又不当真是个和尚。”
杨枝微微怔住。明月升上来了,朗月入怀,却也似抱了一斛春晖,心头有一股热意不自觉涌了上来。
杨枝抱膝坐在方石上,静静与月夜相伴。隔篱只间隙闻一两下水声,余时亦很寂静,在这寂静之中,半里之外另一汤池中的鼎沸人声依稀传来,好像另一个世间。
不知就这样安静了多久,柳轶尘忽然笑问:“今日怎么话这般少了?”
杨枝轻道:“今日觉得特别开心,心里填的满满的,只想一个人独自回味,便连一点往外说的欲望都没有了。”
“你这人当真自私,岂不闻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乐事不享,快活减半?”柳轶尘语声中带着笑。
“前一句我知道,是《孟子》里的,后一句又是什么出处?”
柳轶尘一笑:“我。”
“不要脸!”
柳轶尘浑不在意,又道:“我就大度多了,我给你说说我最快活的时刻吧。”
“你说。”
然话未落,忽听隔篱外传来一声轻呼,柳轶尘当即从水中跳出,外裳都未来得及披,就向篱外奔来:“怎么了?”
“没什么,方才有一只虫子爬进了我……啊!”抬目觑见他光/着的上身,不由惊呼一声,抬手蒙上了眼:“不要脸!”双颊登时一片绯红,在月光下仿佛醉酒,更添艳色。
柳轶尘不觉想起那夜她饮了千金渡来自己衙房中的情形,脚下更不自觉往前趋了几步,回过神来时已离她只有尺许的距离,明知她不会当真有什么事,还是掩饰着清了清喉咙,多此一举地问了句:“没、没事吧?”脚下却似钉住了一般,挪不开步子,就那么隔着半块方石,怔怔望着她。
其实她不过一惊之下本能反应,心中到底不如闺阁贵女一般满怀羞怯,反隐隐带了一丝好奇,转瞬的宁定之后,于不经意间悄悄张开一点指缝,窥见了他的脸、他光luo的肩膀。
经水洗后的面庞格外清澈,玉山也不过如此。淋漓的温泉水顺着脸颊往下,描出姣好的线条,往日的清冷荡然无存,代之的是不可言说的yu色。
宽阔肩膀更添了几分力量,她一直知道他并不如身着宽袍时看起来那般消瘦,彼时在东宫外院,那臂膀的劲力她亦曾贴身感受过,然而那时纵是湿衣,到底还有一层遮挡,及至后来拔镖,也不过露出他肌肤的一角。此刻褪去那遮挡,完完整整袒露在她面前,还是让她不期然一惊。
“你看了我身子,还说我不要脸,是什么道理?”柳轶尘怔怔看了她良久,才从干涸的喉咙里挣出一句话,喉结轻翻,一句话带着沙哑的笑意。
“你一个大男人,难道还怕人看吗?”
柳轶尘低笑:“我不怕啊,你只管大大方方看便是,不必那般偷偷摸摸。”
“谁偷偷摸摸了!”杨枝道,索性撤了手,当真睁目与他相对。
柳轶尘不过一句玩笑,没想到她当真如此洒脱,与她四目相对,自己反而微微红了脸。她额前的碎发已然半干,那股因水的垂坠而带来的厚重感渐渐退去,显得她一双眼也轻盈了许多,无端有了几分挑/逗的意味。
柳轶尘眸底微深,不自觉舔了舔唇:“从方才到现在,你已骂了我三遍不要脸了。其实这脸皮,我从来是不当一回事的。”说话间他躬下身子,水珠顺着他脖颈滑下来,滴在那方石上,在这寂静中闻来有一种令人心惊的响,好像每一滴水都能凿出一个窟窿。
湿热的气息将杨枝笼罩,那种熟悉而陌生的湿热气息,让她整张脸、整个人都灼烧起来。
柳轶尘脑中亦有一根弦崩到了极限,凉风拂过已然冷却的温泉水,却带不走他身体的灼热。反而益发觉得有一头猛兽将冲破栅栏而出。
几乎是鬼使神差地,他低下头,与她相距只有咫尺,明月华光之下,能清晰觑见她脸上的细小绒毛:“方才是你叫我过来的。”
男性的气息刹那将她笼罩,那是带着一点危险的气息。虽然他们曾有过更亲密的接触,但此际清风明月、四野花香而两人半身湿漉的情境下,那一点危险在无限放大,有一种置身桃源的绮丽与魔幻,只余彼此的五感,一切旁的都不作数了。
“你不知道有一句话叫……请神容易送神难吗?”微哑的声音就在耳畔,好像舔舐着她的耳廓,酥麻之感如水晕一般在心底一圈一圈激烈荡开。
作者有话说:
[1]丰姿都雅,目秀眉清,唇红齿白,言语温柔——《封神演义》里写伯邑考的。
[2]每个朝代一石米的重量都不一样,我们取100斤哈。
第七十章
杨枝不知何时搂上了他的脖颈, 扬唇挑衅般一笑:“谁说我要送神了?”
湖丝的细腻光滑擦着他仍然湿漉的肌肤,勾起了一阵陌生而畅快的战栗,然而这畅快还不够, 远远不够……他本意只是想逗逗她, 没想到反被将了一军, 胸中那只野兽左右奔逃,拼命撞击着他的胸腔。
双唇相触的那一刻, 他觉得整座山都在震动, 都在燃烧。
一声焰火忽然在她身后的山下炸开,天地皆寂, 那一点喧闹之声便格外惹耳。杨枝从情/热中醒转, 轻轻呢喃一声, 松了勾住他脖颈的手。
一声焰火之后紧接着又是一声,杨枝心思彻底被勾走,连吻也三心二意起来。
他犹不甘心般趁势追击了一瞬,无奈在她唇上重重啄了一下, 松开了她。她急急转过身, 次第火光恰伴着啸声窜上云霄,在黛蓝天空上如倏然散开的宝石,绚烂到迷眼。从半山腰处望去, 更有种九天翻覆、银河散落人间的不真切感。
杨枝兴奋地看着那焰火, 眼底绽出光芒。
她不是未见过焰火,只是那时飘零, 与此时心境到底不同。没想到这样的圆满之时, 还有焰火助兴。
老天待她真好。
老天本天却在一旁闷闷不乐, 被打断的欢愉堵在胸口, 悒悒难输——谁让他们这么准时的, 说戌正便戌正放!
山下领着人放焰火的黄鹤不觉打了个喷嚏——春捂秋冻,还是不能穿少了,这时节容易伤寒!
“二郎,你知道这是什么节日吗?此地民俗倒与别地不同,竟在这时候放起焰火来!”一转身,见他黑着一张脸,愣了一瞬,好半天都未反应过来。
柳轶尘恨恨掷下两字:“愚民。”
黄鹤:你说谁?
“你说什么?”杨枝仿佛听见了两个字,却又不确信。
柳轶尘这才从自己的情绪中微微脱身出来,不想搅了她的好心情,收了脸上的阴云,问:“好看吗?”
杨枝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的悒悒情绪所为何因,冲他弯眼一笑,半哄般低低撂下一句:“没你好看。”又飞快转过脸。
远处的焰火光辉像一下子照到了近前,原本沉着的一张脸子几乎不受控制地展开,眼角眉梢还带了点幼稚的得意。
片刻前的沉悒荡然无存。
好一会,才微扬下颌,清了清嗓子,邀功般道:“我让他们放的。今日求亲,没有爆竹,也得有焰火。”
杨枝惊讶转头,几乎看到了他得意摇摆着的尾巴。
见他仍光着上身,忍不住问:“你冷不冷?要不要去穿上衣裳,或者再泡一会?”入夜后凉意来袭,一阵风过,她都不自觉抱了抱胳膊,他这般光着膀子……
“没事我不冷……”柳轶尘道,话未落,忽然打了一个喷嚏。
杨枝忍着笑:“冷不冷也不知道,别一回汤泡了,将水泡进了脑子里。”
她的笑如第一/次一样,如每一次一样,在他的心头撩开涟漪。他盯着她半晌,微微转过脸,极快极轻地吐出几个字。
恰好一朵焰火伴着山下人的震天叫好在空中炸开,将他那句一闪即逝的话消盖于无形。
杨枝却听见了。他说的是“你懂什么,我这是色令智昏。”唇角不自觉高高扬起,连眉尾亦染了绯色。
在杨枝的几番催促之下,柳轶尘终于回到汤池内,又泡了片刻,方擦干身子出来,换上干净的布衣。
出来时顺带将那个食盒提了出来,放在杨枝身侧,亦在方石上坐了下来。远处焰火已歇,只余明月繁星。
柳轶尘打开方盒,顺手捻了块核桃酥出来,轻轻咬了一口。杨枝本自在嚼着一块枣仁酥,立刻反应过来:“你果然是吃干果的!”
柳轶尘笑笑:“其实本来不吃,见你吃的这么香,也有些好奇……脑子进了水,五感也不作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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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回到客栈,却迎来了一个不速之客。堂中一个中年瘦高汉子,正撸着两只袖子忘情地啃着根酱肘子。
见到两人,只掀了掀眼皮:“来来来,这家的酱肘子不错!”
柳轶尘淡着一张脸,杨枝却已露出愕色:“郑大人,你怎么来了?”
“我来接你们回京啊!”郑渠自沾满了油的胡髭中咧出一个笑。
柳轶尘拉着杨枝在他对面落座,问:“是为了青州的事来的?”
郑渠放下手中的酱肘子,舔了舔手指:“又让你猜到了。”
杨枝却是一愕:“青州的事,青州何事?”
柳轶尘道:“你可记得我与你说起过,宫中命案发作之时,陛下正在与中书令卫尊商议要事?”
“嗯。”杨枝点了点头:“这要事便是你们口中所说的青州之事?”
柳轶尘待要答应,郑渠却笑道:“小丫头你这么聪明,你来猜猜,这要事究竟是什么?”
各部司每日报到陛下跟前的事没有成百也有几十,而且什么门类都有——这怎么猜?
然而杨枝还是垂眸思忖了一瞬,问:“是与春旱有关?”
郑渠眸中闪过一丝愕然,旋即却被带着点慈意的狐狸笑所取代:“你这丫头,当真是明敏——几日不见,仿佛又长进了。果然近朱者赤,近柳大人者精啊!”
这马屁拍的不动声色,连杨枝也不觉甘拜下风。
不过这段时日以来,她的确跟柳轶尘学了不少,以前她只关注细节,擅见微知著,但像柳轶尘说的,不擅谋全篇。南安一案,诸多细枝末节联系起来,竟能绘成一副令人咂舌的长卷,不得不让人心惊。
因此自那日从湖心小筑回来之后,她便开始翻各地的邸报,自己无权看的,便让香蒲去柳轶尘那讨了来。
这才知道青州春旱已有些时日,春苗无水,这一季的收成已成了一桩大事。
只是青州春旱自两月末便有了端倪,并非左近之事,户部已拨了赈灾粮款去,工部也派了人去修筑工事,怎么倒让天子与中书令商量了一个下午之久,莫不是出了什么新状况?
杨枝微笑回应郑渠:“郑大人说笑了,不过是瞎猫碰上死耗子。只是不知青州春旱,怎么让大人来了此地?”
郑渠笑了笑,不再卖关子:“我来是为两桩事——其一,青州春旱,澄江干涸,水低石出,起出一块石碑,上面写着几个字,“庆不庆,水淹木蚀,九州不宁”;其二,便是卫姑娘让我带的这封信。”擦了擦手,用两指自胸口捻出一封信来,递给柳轶尘。
“卫姑娘?”这两桩事,明明是前一件更为重大,杨枝却不知怎的,注意力落到了后一件上。
柳轶尘接过信笺,还未拆开,郑渠已忙忙道:“中书令卫尊的小女儿卫窈,自小便倾慕咱们柳大人,就为这个,卫大人还亲自登门打探咱们柳大人的口风,谁知这个石头僧是水泼不进、针戳不穿,累的人卫小姐是害了许久的相思病,今年算算也已十八了吧,还没定人家——不过话说回来,当年倾慕咱们柳大人的又何止卫小姐一个呢?那时高中游街,状元郎都没人看,整条街的小娘子尽盯着他一个不起眼的二甲。”
“郑渠!”
“知道了知道了。我吃肘子。”
杨枝目光投过来,带了点别样的意味:“哦,原来咱们柳大人这么受欢迎呢……”盯着他手中的信,又补了句:“大人怎么不看信?”
柳轶尘瞥见她那神色,干脆将手中的信递过来:“你替我看吧。”
“我?私拆人信件这事我不干!”杨枝像被烫着了一般,下意识往后缩了缩身子。那信就横亘在二人之间。
柳轶尘正待说些什么,郑渠却似忍不了二人磨叽,一劈手将那信件夺过来:“你们都不看,那我看。”
杨枝愣了一瞬,连忙道:“郑大人,那是人卫小姐写给柳大人的私信,你怎么能看!”
“你不看他也不看,难道让卫小姐这封信白写了?”郑渠理所当然道。眼看他就要将那封信拆开,杨枝连忙道:“我看,给我。”向郑渠摊开一支手。
郑渠嘿嘿一笑,将信递还给她,又抓起那酱肘子,快活啃了起来。
杨枝手到信口,却还是觉得不好,干脆将信丢还给了柳轶尘:“你看。”
“我……”
“让你看你就看,哪那么多废话!”杨枝怕他再度击鼓传花般传来传去,最后任由一名闺阁少女的私信落入郑渠手中,连忙道,因为急,口气不自觉带了一点斥责。
柳轶尘望着她微微一愣,下一瞬却乖乖低头拆开了信。郑渠自油乎乎的猪蹄后抬起眼,惊异扫过两人面庞,唇角不自觉爬上一点笑。
这小子,成日端着一张棺材板脸,没想到还是个耙耳朵。
作者有话说:
柳大人:煮熟的鸭子飞了,黄鹤你个蠢货!
黄鹤:大人你让我放的烟花,这叫自作孽,不可活。
大概这周正文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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