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柳轶尘一目十行, 快速扫过卫窈的信,带着一丝不确信看向杨枝:“她、她求我救她父亲。”

    “救她父亲?”杨枝一怔:“中书令怎么了?”

    郑渠自酱肘子中抬起脸:“哦我忘了说了,宫女案发后, 陛下彻查内宫, 从贤妃身边的徐公公身边搜出了与中书令往来的信件。这一次宫女案, 也是中书令借故拖住了陛下,才令凶手有了可乘之机。中书令此刻已被革职下狱了。陛下还派人查抄了卫府, 发现卫尊与宝隆这些年一直内外勾结、互通有无。这一次卫家满门估计都要遭大殃咯!”

    见柳轶尘微微凝眉, 又补了一句:“你小子时机不凑巧,眼前这个英雄救美的机会是享不到了——我这次其实是特为青州那事来的, 帮卫窈捎个信不过是顺带。我怀里还有一封陛下的密函, 只是此刻满手都是油不好拿出来, 是让你去青州,查这个方石案。此等借怪力乱神蛊惑人心之事,陛下素来是不信的。但这背后究竟是何人操纵,事关社稷安稳, 陛下信不过旁人, 才将这个重任交给你。”

    郑渠话落半天,柳轶尘都没有开口,目光落在那信笺上, 却并不在看信。烛火映出他眼底的星点, 幽浮深远,莫名染了一抹忧思。

    杨枝看了他一眼, 忽然问郑渠:“那么宫女案, 是刑部在查吗?”

    “嗯, 是刑部查的。”郑渠道:“现而今差不多查完了吧, 眼下就等个卫尊的口供, 估计这几日也就有了。到时候案卷一写,往上一递,前后至多再有个十五日,就能结案了。”

    “那么,”杨枝沉沉问:“若要翻这个案子,是不是得在这十五日之内完成?”

    “嗯。”郑渠随口应了一声,忽然反应过来:“小丫头你要干什么!”

    杨枝轻轻一笑,望向柳轶尘:“柳大人做不了的事,我替他做吧。”

    三人作别之时,厨下又为郑渠送来一份面点,郑渠一边啃着猪肘,一边向那笼屉觑了一眼:“哎呦,做的这么丑,怎么吃得下,快拿走拿走!”

    杨枝有些好笑,却听见柳轶尘道:“郑渠素来对面点很讲究,兔包眼睛点歪了一点他都不愿意下口。而且你别看他大老粗,手艺全京城的师傅也比不上。”

    杨枝愕然,忍不住又多看了他一眼,目光落在他啃着肘子的手上,微微一顿。她头一次注意到,郑渠的十指竟然十分纤长,比女子也不遑多让。

    次日一早,柳轶尘送杨枝等人出门,临告别,忽忍不住道:“你我的婚事……”

    杨枝笑道:“五月左右是来不及了,六月那个日子我看正好,就六月吧。”见他眼睑微垂,长长的睫毛轻轻动了动,不知怎的,竟仿佛有一种说不出的委屈意味,不由补了一句:“急什么,我又跑不了!我在京城等你,早些办完了案子回来。”

    半晓天色给他的眉眼染了一层幽芒,更为他添了几分清贵,然而那眼眶底下的深情却昭示着疲惫,他凝望她一眼,握住她双手,胸中蒿草疯长、蝶翼翻飞,临了却只是一句:“好,我会尽早回来。”

    马车辘辘向北而行,柳轶尘将黄鹤给了杨枝,要走了郑渠带来的捕快。杨母虽相对年高,但这些年走南闯北,也练出了一身身手。是以四人干脆弃车乘马,轻装简行,速度整整快了一倍。

    返京途中,吃食都是能简便简,多数时候不过在郊野用点干粮。有一回杨枝打开包袱取件物什,包中无意翻出几张面具来,是桑淮子留给她的。郑渠在一旁觑见,忍不住捡起一张,恰是肖似杨枝的那张脸,非但未现出丝毫愕色,还饶有兴味地仔细打量了一眼:“何人作的?”

    “是下官的一个妹妹,懂些江湖把戏,大人见笑了。”

    郑渠神色复杂,将那面具翻来覆去地看:“是块好苗子,只是……”忽然住了口。

    “只是什么?”

    “没什么。”郑渠撂下面具,起身拍拍手:“这饼子太腻了,沾了本官满手,我见前面反复有个小溪,先去洗个手!”

    几人到京城时已是四月下旬,天气渐渐热了起来,街头卖起了各色凉饮,衣裳也换成了轻薄的纱。

    杨枝到的第一件事便是去刑部衙门复命。谢云见了她,笑着搁下手中的笔:“杨主事回来了!”

    杨枝将在江州经历简略叙述了,谢云含笑听她说完,道:“这案子你办得很好,我在燕归楼定了席面,为你接风洗尘,走吧。”

    杨枝自然恭敬不如从命。

    酒过三巡,谢云方笑道:“其实江州来报的信只是简略写了经过,诸多细节仍不甚明朗,我有些好奇,杨主事若是有空,便给我解解惑。”

    杨枝自然懂事:“大人但问,卑职知无不言。”

    谢云也不客气,干脆问:“那假的铁东来,你们是怎么看出来的?据我所知,此案从头至尾,你们非但没见过真的铁东来,连假的也未曾见过。”

    杨枝亦不虚与委蛇:“疑点有三,其一,铁东来与妾室罗氏感情恶化的毫无征兆,多年夫妻,据闻十分恩爱,罗氏本就土匪出生,行事鲁莽也不是一天两天了,铁东来却忽然与她生隙,不免令人生疑;其二,费烈虽是五年前来的江州,但真正与铁东来见面却是三年前,而那时候铁东来已性情大变,说明费烈见到的可能不是真的铁东来;其三,柳大人与卑职问过江行策,铁东来是江家旧部,与他十分熟悉。然而细数起来,他到江洲,与铁东来也不过见过一面,那一面还是在晚上——当时夜宴,为让舞姬缚萤虫跳舞,还特意熄了灯火,仿佛是在避着什么,就是不想让江行策看见他真容。”

    柳轶尘曾说过,纵是技艺高超如水中月,易容起来也仍有一个毛病,远观相似,但近处仔细看,便能看出些端倪来。所以假的铁东来得防着熟人在近旁,避免露馅。

    “然而这些都还不过是推测,最最关键的,是罗氏的证实。”杨枝道:“罗氏当时已受软禁,照说就算有人窥探,也不会轻易与朝廷的人为难。因此明知当时有陷阱,卑职还是去了。”

    谢云皱起眉头:“其实我有一事不明。假铁东来为何不干脆杀了罗氏?”

    “因为单行简行事谨慎过了头,他也不知道罗氏究竟猜出了多少。”杨枝笑道:“罗氏被软禁后,一直安分守己,连麾下大将都甘愿坐了几年冷板凳。单行简知道费烈不易对付,为自己留了条后路,倘若自己败露,罗氏悍匪之名在外,恰是最好的替罪羊。”

    谢云笑了笑,夹起一块笋片,又问:“你怎知单行简便是叛徒?费烈与铁东来龃龉在先,你为何不猜费烈?”

    “要坐实假的铁东来,需有一个真的亲信帮衬。”杨枝道:“倘若铁东来身份有疑,单行简此人必有问题。”

    “你可曾想过,铁东来是受了身边人的蛊惑,而非有假?”谢云问:“若这人忽然之间蛊惑了铁东来,比起一直跟在他身边的单行简,后来的费烈似乎更为可疑。”

    “卑职确曾想过,但单行简的虚伪暴露了他。”杨枝道:“单行简最初是江家家臣,在江行策口中,是个胆小老实之人,唯江家马首是瞻,又常与江家书信往来。铁东来若受费烈蛊惑,他身为行军司马,不可能没有察觉,却半分没有向江家提及,在岚山一役中反而自责其咎——一个胆小之人,在岚山那么大事之后,居然不想着如何自保,帮铁东来脱罪也就算了,连费烈的罪责也只字未提。”

    “可能是他为人格外厚道呢?严于律己,宽以待人?”说到这谢云自己都笑了,好像置身事外在听一个笑话。

    杨枝摇了摇头:“江家将单行简放在铁东来身边,不止是为了辅佐,还有几分督检的心思,是以单行简才会每月一书,将江州情形汇报给江家。这些书信走的都是江家独设的传信渠道,为的便是私密,单行简连私信中都不敢提及费烈,又如何能说他对江家忠心。而他不提的原因也很简单,岚山之事,大而化小小而化了最好。”

    “……并且,”她稍稍顿一顿,续道:“江行策说单行简擅书擅算,而无论是仕子案还是岚山匪祸,都牵扯着一位法算。”

    谢云闻言看了她半晌,含笑道:“可这些亦不过是猜测,对吗?杨主事手中想必还有另外的实证。”

    “是卫脩的证词。”杨枝道:“谢知敬自作聪明,将卫脩掉了个包,用一个假卫脩将真卫脩替了,才保下真卫脩一条命。卑职一直在想,沆……单行简为何一定要卫脩的命?”

    顿了一瞬,续道:“是因为卫脩见过成非珏,可能亦见过与成非珏一起的单行简。所以,卫脩必须得死。”

    “卑职问过卫脩,因挡着谢知敬的面,只能将一张事先写好的字条夹在账册中给卫脩看,问他那是个三字,还是个二字,卫脩答是三。其实说的便是那人的名字是三个字。”

    谢云满意地看着她,凤眼微微挑起,眼底似有轻云浮动,带着一点难得的欣赏。

    “本官话问完了,这案子办的着实漂亮!”谢云道,忽然张罗起来:“光顾着说话,杨主事都未动几筷子,菜已凉了,我让人再添些热的来。”

    “大人客气了,这菜好的很。”杨枝道,连忙夹了一筷子羊皮花丝。

    其实关于这个案情,她还隐瞒了一部分,是关于申冬青或者说李挺的内容。沆瀣门与宫女案乃至青州方石案恐怕亦有关涉,天子已然了解了多少,就连柳轶尘,也无法确信。

    柳轶尘临行前给了他一封信,嘱他万一天子因她查宫女案动怒,便将这封信呈上去。

    当日在南安,其实申冬青亦为他们指了一条路。彼时马车在寻她的途中翻到,他们已对申冬青的身份有了怀疑,却还是让他参与了那日的商讨。事后令江令筹去找单行简,他答应的那般干脆,更使他的身份令人生疑。是以他们故意联络罗氏旧部乃至桑淮子,不过是借罗氏的身份转移沆瀣门的注意——沆瀣门在江州经营数载,南安的一举一动都在他们眼中,就算是江家亦不能幸免。

    而唯一能够跳出这个圈子,成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那只黄雀,便是他们根本没有联络,却有着敏锐武将直觉的费烈。

    然而这些她却不能告诉谢云,一旦说了,她就不可避免地得解释母亲的事。当日柳轶尘故意轻车简从,只带了个车夫,冒险前往,便是想为她瞒下母亲之事。

    见她老实不客气地夹了一大筷子羊皮花丝入口,谢云不由一笑:“见杨主事吃东西可真香!”

    杨枝不觉想起与柳轶尘插科打诨时大言不惭称要做太常寺卿之事,那不过在堪堪两月之前,却已像是过了许久。

    柳轶尘现下大概已到了青州,此刻不知道怎样了。

    谢云见她微微出神,随口问:“主事想什么呢,可是这花丝不合胃口?”

    “哪里,燕归楼的羊皮花丝,实在是一绝!”杨枝夸地全不过脑,话落,迎上谢云了然的笑,干脆放下筷子,问:“卑职有一个问题,想问问大人。”

    “但问便是。”

    “大人派卑职去江州,是为了诱柳大人前去吗?”杨枝双眸微抬,直直望向他。

    谢云好整以暇地打量了她一眼,少倾,唇角却是轻轻一扬:“本来是。但这次回来,我想,我先前还是太过迂阔了——从今往后,我得重新评判对你的看法。”

    杨枝明白他这等人说话不过是三分真七分假,并不放在心上,须臾:“卑职有一事想求大人。”

    “主事请说。”

    “卑职想见一个人。”

    谢云轻抬眼皮:“可以,但主事也得答应我一件事。”

    “何事?”

    “保住自己的性命”,谢云看着她定定道。

    杨枝微微一愕。

    谢云唇畔衔起一点笑:“否则……我没法和柳敬常交代。”

    杨枝怔然,下意识垂下眼,心底一时似有温热的酒浆注入,暖透肺腑,又令她整个人有些摇摇曳曳。有一会,方再度抬眸:“大人不问问我想见谁?”

    “没什么可问的。一来,我信主事的分寸。二来,主事想见之人,并不难猜。三来,”谢云淡淡一笑:“柳敬常嘱咐了,主事但要求什么,本官须得相依。将来他自会还我。”

    **

    中书令卫尊府,四面俱已让精兵团团围住。卫尊早被下狱,阖府上下也皆遭了软禁。这几日京中表面风平浪静,内里却早已是暗流涌动,最显见的,便是越来越多的宫人被赶回了家。

    入夜,杨枝一身捕快打扮,手持刑部令牌,进了卫府。

    半个时辰后,从卫府出来,谢云在两条街以外的马车中相候,杨枝钻入车中,谢云挑了挑眉:“有眉目了?”

    杨枝点头,谢云却不再继续问下去。相对沉吟片刻,终是杨枝忍不住再开了口:“大人,那名宫女的尸体,目下可是在刑部?”

    “宫女的尸体啊……”谢云典了典衣袖,眸光落在车帷的缠枝纹上,片时:“烧了。”

    “烧了?!”

    “本来是该交给我们刑部的,但内侍省的总管说,此案事涉宫闱,尸体不能移交。咱们谭大人你知道的,自然不敢相争,遂由着他们去了。可当天晚上,那停尸处却不小心走水,将一具尸体烧成了灰。”

    “怎会有这么巧的事?”

    “你说呢?”

    车在下一个路口转弯向南,杨枝道:“大人就送到这里吧,卑职家离这里不远。”

    谢云“嗯”了一声。

    “大人,卑职还有一事相求。”临下车前,杨枝略一踟蹰,再度开口。

    “你说。”

    **

    杨枝跃下马车,黄鹤正在几步之外街口相候,身后牵着两匹马:“大人,已经打听清楚了,殿下今夜在闻弦庄夜宴,宴毕会经居安街回宫。”

    “走,我们去居安街。”

    两匹马飒沓往北奔去,不一时,便到了居安街。居安街是东西向的大道,入夜后十分寂静,两人静静候着,约莫半个时辰之后,一辆车帷华丽的马车驶入了街口。

    杨枝与黄鹤调转马头,分立左右,将那马车拦住。

    “大胆!知道这车里坐的何人吗,竟敢当街拦车!”

    “殿下,微臣是刑部江州清吏司主事杨枝,有要事禀报殿下。不得已才出此下策。”杨黄二人当即滚鞍下马,行礼道。

    车中静了片刻,旋即一只修长的手撩开车帘:“是你?”目光在杨枝面上顿了一顿,见她神色严肃,不似作伪:“所为何事?”

    杨枝双唇平直,眸光微垂:“宫女一案。”

    李燮微微一愕,继而冷笑:“此案你们尚书谭大人已经断过了,莫非杨主事另有高见?”

    “殿下,此案干系重大,还请殿下容臣细秉。”杨枝认真道,语声沉沉,莫名带着点不容置疑的力量。

    因为黄成的事,李燮对她仍有芥蒂,但他亦不得不承认,这女子见微知著的本领极强,她能半夜当街拦车,关于宫女一案只怕当真有刑书也未必能看到的另见。

    李燮忖度间,杨枝见他犹疑,想了想,又补了一句:“敢问殿下,申公已有多久未从江州传信来了?”

    申冬青?那厮的确已有半月未从江州传信来了,当时他让申冬青去江州,是怕卫氏荫庇之下的谢氏胡作非为,如今仕子案已了,他却既未回来,又许久未传信来京,这当中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得不令人疑心。

    李燮微微眯了眯眼,须臾:“上车来。”

    杨枝应声“是”,躬身爬上马车。车子仍辘辘向东驶去,在下一个路口,折而向北,离东宫还要大约还有一刻钟的路程。

    杨枝方坐定,便听见李燮道:“那宫女不是孤杀的,孤没必要杀她。”

    “微臣知道。”杨枝忙道:“说句大逆不道的话,那宫女不过才查出有孕,还远未到威胁殿下地位的时候,殿下根本没必要动手。”

    李燮扫她一眼,面色稍霁,并未言语。

    当日事发,他的确有些难堪,本不过醉酒小睡一觉,醒来却无端陷入一场命案之中。而且他睡觉时一贯喜欢遣退宫人,当日连一个能不摄于威严、真正为他作证之人都没有,偏偏自己的鞋底还染了花泥。

    确确是瓜田李下,百口莫辩。

    若非有太子这层身份压着,他当时只怕便被下了狱。

    然面前这女子未亲历现场,只三言两语便点出了问题的关键,相信了他的清白,不觉令他原本的不悦与戒备稍稍缓和。

    杨枝的时间并不多,见他未开口,干脆继续道:“太子妃一案中,殿下已然知晓了沆瀣门的存在。然殿下可知,他们奉谷君为首,煽动百姓叩拜谷神,只因他们背后之人需要借助百姓的力量,颠覆……社稷。”

    “你说什么?!”李燮大愕,忍不住陡然抬高声音,他一直只道那所谓的沆瀣门蛊惑韦氏这等妇孺是为了有朝一日骗取钱财,却不曾想一个小小暗门竟有如此狼子野心。

    一瞬的惊愕之后,他忽然反应过来:“你此刻告诉我这个是为什么?这与宫女之案亦有关系?你的意思是……宝隆是沆瀣门的人?”

    杨枝颔首,李燮沉吟片刻,眼见东宫已然在望,沉声道:“明日卯时你来东宫,我带你进宫。”

    杨枝点头答应,在下一个路口下了车。

    此时已是夜半,离卯时不过几个时辰,杨黄二人匆匆回府,正要草草睡上片刻,却想起临行前柳轶尘往她包袱中放的物什。当时她并未发现,在下一个驿站歇宿之时才发现包袱中多了那么一卷册子。

    是京中这几个月邸抄中的要事简摘,旁边还有朱笔加了批注,是她熟悉的字体,清劲遄飞,自成风骨,与他的人一样。

    字迹上尤带着墨香,大抵才写毕不久,联想到临分别那日他眼下的深青,她心头不自觉涌上一股暖流。

    这时候,也不知他怎么样了?

    青州之事牵扯的决计不比眼前的案子浅,“庆不庆,水淹木蚀,九州不宁”,这短短十二字,藏尽了刀光剑影、阴谋诡谲。“庆不庆”,毋庸置疑,说的便是庆历年,“水淹木蚀”,看着十分奇怪,尤其是在青州春旱大发的时节,然而联系朝中局势,便不难理解了。

    “九州不宁”,那么天下大抵有大乱之祸,再倒退前一句,就显而易见了——江字携水,李字属木,水淹木蚀,暗指的是江家有颠覆之心。

    可江家才遭贬谪,又在江州遇了那么措手不及的一击,就算有野心,此时贸然行事,只怕不是聪明人所为。

    但陷入这场乱局的,有几个不是一肚子心眼的精明人?事出反常必有妖,这些事也许不如表面上那般一望可知。

    也不知他在青州,可有危险?

    这般想着,屋外忽响起敲门声。这是柳轶尘在京中所置的宅子,离刑部不远,只两条街相望。回京城的那天,已有老仆在城外相候,见了她,老远便过来磕头:“柳大人让老奴带大人去新居。”

    宅子不大,但草木葳蕤,虽与闹市几步可至,但人声隔绝,很有闹中取静的味道,尤其这深夜之中,敲门声闻来格外清晰。

    “何人?”

    “大人,是我。”

    “黄鹤,你有何事?”

    “没别的事,不过是提醒大人早些歇息。柳大人临行前特意嘱咐属下,小心敦促大人照顾好自己。”

    杨枝微微一怔,想起堪堪两月前他深夜提着馄饨前来,一如插科打诨般半真半假的谬论,不觉低首笑了笑:“知道了,这就歇息。”

    第七十二章

    次日一早杨枝便扮作内侍, 跟随李燮进了宫。李燮先将她带到了贤妃所居的翔鸾殿,趁着他与贤妃闲话时,她偷溜到了偏殿东阁, 便是那宫女被谋害的地方。

    细细堪视一圈, 低头转回正殿, 李燮与贤妃恰好闲话完,见杨枝归来, 将已堪堪聊尽的话题收了个尾, 起身告辞:“儿臣还要去见父皇,明日再来。”

    贤妃自不再挽留, 将他送到殿外, 不知怎的, 一眼觑见杨枝,笑了笑:“这小公公面生的很,是头一回进宫吗?”

    贤妃生得十分温婉,一张菩萨脸, 慈眉善目的, 虽上了年纪,面上却看不出多少风霜的痕迹。

    杨枝一直垂着头,几乎未在她跟前真正露出过整张脸, 不知怎的还是让她注意到了, 正想着如何应对,李燮却道:“近日宫中撤换了一批宫人, 内侍省也选了一批伶俐的来东宫, 儿臣见她生得清秀, 人又机灵, 便带在了身边, 想带他多见见市面,以后也多个得力的助手。”

    “既如此,你要好生伺候着。殿下这般看重你,你可不能辜负了殿下。”贤妃道,声音温和,但却带着一种自上而下的威严,让人不敢小觑。

    “是。”杨枝连忙应。

    自翔鸾殿出来,两人走上长廊,未行出几步,听见有宫女训斥的声音自不远处的假山后传来。李燮正要开口问杨枝在东阁中发现了什么,却见她一个健步上前,拉了拉自己的衣袖,作出一个噤声的动作。

    这动作极为冒犯,左右侍卫几乎于同一时间就要拔刀,却被李燮抬手止住,李燮凝眉望她,见她神色极为认真,下意识便随她驻足侧耳聆听。

    “什么样的帕子也拿来敷衍,害得我都在娘娘跟前讨了顿骂……娘娘还说,徐公公一不在,宫里什么人都使唤不动了,吃穿用度皆无人用心打理,连个帕子,都绣的一团糟!”那宫女道:“娘娘说了多少回了,这蜀绣讲究的是绣画合一,要有轻灵感,像你绣的这般死气沉沉的,连尚衣局那几个上了年纪的老东西都不如……”

    说话间仿佛有人叫,那宫女停了训斥,一边喊着“来了”一边向远处奔去。

    耳听着人声渐渐远了,杨李几人才继续往前走,李燮问:“听出什么来了?”

    杨枝仍在思考,顿了一瞬,不答反问:“敢问殿下,贤妃娘娘是哪一年进宫的?”

    “贤妃?”李燮未料到她会忽然问到这上面,微微一怔,方道:“她是老人了,从英王府起就伺候父皇,到而今,已二十多年了。”

    稍顿一顿,续道:“你怀疑她?不可能,她若想害孤,这十几年来,她有的是机会,孤几乎是她带大的。”

    杨枝闷声应“嗯”:“微臣不敢贸然怀疑贤妃娘娘。”

    她其实怀疑的并非贤妃,而是另一人。

    片刻,她再度问:“听闻那作证的宫女自尽了。”

    “嗯。”李燮闷闷应了一声:“撞死了,与宝隆就前后脚。”

    杨枝知道,宝隆早在搜出信笺的那天便服毒自尽了,甚至在抓捕他的内侍到来之前,可见他在这宫中有多少耳目。算计了大半生、执棋了大半生的三朝老内侍就这么死了,死的悄无声息。

    “微臣听闻,那宫女临死前说了一句话,一命抵一命,是吗?”

    这不过是宫女临死前的一句胡话,李燮不明白她怎么格外放在心上,思来想去也想不出什么,低低应了个“嗯”:“想来那宫女也参与了其中,听闻宝隆死了,又惊又怕。”

    杨枝垂眸不语,不置可否。

    李燮见她神色沉敛,似仍在思索,亦未再多言,径领着她往承天殿而去。

    承天殿西阁中,李擎越正在批章,听闻李燮觐见,搁下手中的笔,捏了捏晴明穴:“让他进来。”

    “父皇,宫女一案,案情尚有可商榷之处,儿臣有另情禀报。”

    听到“宫女一案”几个字,李擎越鹰隼一般的眸子猝然一凛,落在跟前的独子身上,须臾,沉如晦水的声音隔着书案传来:“谁撺掇你来的?”

    “父皇儿臣……”

    “你没这个心计,何人撺掇的你,让他进来。”李擎越冷冷道。

    杨枝走进承天殿时浑身泛起了一阵冷意,分明已是五月初的天,却有一阵驱不散的凉意钻着她肌肤往底下渗,她不自觉打了个寒噤,手心早已糯湿。

    这是她第二次见这个弑侄夺权、杀伐狠绝的帝王。上一次还有郑渠在旁相助,这一回却是她独自面对。

    不知怎的,他想起上一回入宫前柳轶尘宽慰她的话“无需怕,那宫城你也不是头一回进去,吃不了你。”

    他的话沉沉杳杳,莫名有种宁人之效。

    上一回她是被郑渠半蒙半骗至此,这一回却是她心甘情愿来的,是替柳轶尘,亦是为她自己来的。

    她不可能永远活在他的荫庇之下。

    这般想着,她不自觉挺直了脊背:“微臣刑部江州清吏司杨枝参见陛下。”

    “是你?”李擎越目光一顿,危险的双眸扫过她的脊背,却是一声冷笑:“我就知道柳敬常不会轻易罢休……你去过贤妃宫中了,有新的发现?”

    杨枝抿唇,定定吐出几个字:“微臣接下来所言事关重大,恳请陛下屏退左右。”

    “哦?”李擎越口气中的哂意更为明显,双眸却微微眯起,似一只蓄势待发的雄狮,通身散发着要将人一口撕碎的危险气息。

    杨枝手心沁出了更多的汗,趴伏在地,将面前的地板都印出了痕迹,须臾,她一咬牙,道:“微臣知道宝隆身后之人是谁。”

    漫长的沉默像无尽的黑夜,将杨枝笼罩其中。不知怎的,她忽然想起在义庄的那个孤独夜晚,一具具尸体就躺在身侧,呼吸间皆是难以忍受的尸臭。

    可她还是忍过来了,只因那个寡言的内侍说“你看,死没什么了不起也没什么可怕的,活下去才厉害。”

    那天晚上,她捏着拳头,默背着夫子教过的圣贤篇章,一点一点捱到门缝中透出初晨的亮光。

    她从未觉得阳光那般可亲,亦从未觉得自己胸中有那般热烈过。

    那一刻她想,大哥哥说的对,死不可怕,死人更不可怕,她要活下去。

    所以,她还怕什么?

    这般想着,她忽然觉得撑在地上的手臂有了力量,而亦是在这一刻,高居案后的那人沉沉发了声:“你们都出去,燮儿,你也出去。”

    “父皇……”

    “出去。”

    偏殿内一时退了个干干净净,只余杨枝与李擎越。李擎越从案后走下来,走到杨枝跟前,令他通身的压迫感更加近在咫尺:“说吧。”淡淡两个字,像一把悬于杨枝头顶的钢刀,刀刃闪着银亮刺目的光。

    杨枝定了定心神,缓缓开口:“陛下,翔鸾殿的宫女其实无人谋害,她是……自杀的。”每一个字出口,她都感觉那刀刃离自己更近了一些。

    意料之中的雷霆震怒却没有降临,短暂的沉默之后,操纵钢刀的那个声音淡淡问:“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翔鸾殿东阁中那扇窗户虽有穿凿的痕迹,但痕迹里重外轻,说明是被人从里面打开的。”杨枝徐徐道,学着柳轶尘的样子,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没有起伏:“而且那窗栓并不难撬,若是从外边打开,只消拿一根铁丝,轻轻一拨即可,生生凿开,非但艰难,还易引来注意。”

    “人的确是经阁门进去的,徐公公离开过正殿,给了那两侍卫好处,他们已招了。”

    “敢问陛下,那两名侍卫,现下何在,可能叫来与臣对峙?”

    李擎越冷冷盯着她,许久,吐出两字:“死了。”

    饶是已有所料,杨枝心头还是剧烈一跳——在宫中,这样面目模糊的侍卫,死多少个,都不会有人放在心上。

    就像当初的自己,和另十一个生死未卜的孩子。还有吴翎,和那十一个死状凄惨的内侍。

    在这偌大王朝的滚滚长河中,他们皆是随时可以被牺牲的存在,没人记得他们的姓名,史书里寥寥几个字,便是无法想象的人间炼狱。

    这般想着,她忽觉一股气血上涌,整个胸腔也燃烧着一团烈火,这烈火自十二年前烧起,甚至自更小的时候烧起,在她端坐筵堂前时,便已冒出了微小的火星。如今更是蔚然成势。

    杨枝跪在冰冷的汉白玉地面上,一日不知擦几遍的洁净地面照出她清冷的眉眼,照出十二年前的漫天火光、刀锋剑影。须臾,她咬了咬唇,一字字道:“陛下,那两个侍卫在撒谎。”

    “放肆!”

    天子之怒并未斩断她的倔强,她感觉到有一只巨兽冲破了胸中的藩篱,不管不顾般续道:“贤妃娘娘对殿中一人一事都十分谨慎,徐公公离开,他不可能注意不到。方才微臣随殿下进入娘娘宫中,只离开片刻,便让娘娘留心到了。”

    “你是生面孔,她自然多注意些。”

    “的确有这个可能。”杨枝道:“但那日娘娘未注意到徐公公离开,是因为耽于蜀锦刺绣。然据臣所知,娘娘十分熟悉蜀锦刺绣阵法,不至于新奇到忘我的程度。”

    李擎越抿唇不语,冰冷的眸光死死盯着她。

    杨枝觉察到一股寒意,却还是继续道:“且臣还有另外发现。”

    “继续说。”

    “东阁中矮凳摆放在条案侧边,既无用途,行走时还容易绊着脚,寻常家中尚不会如此陈设,更何况娘娘宫中这等处处精致讲究的地方。”杨枝道:“但那摆放之处,却与宫女雅阑吊死的地方不远,恰在横梁之下。”

    李擎越挑了挑眉,眸底晦暗莫辨:“若是悬梁自尽,那须得踢倒脚下的矮凳,但宫人冲进那阁中时,那矮凳却摆放的正正的。杨主事,那宫女雅阑是有多大的本事,才能在无处借力的情况下,将自己勒死?”

    杨枝不疾不徐道:“是事后有人扶正了那矮凳。”顿一顿,补道:“微臣在洞开的那扇窗隙间发现了青泥的痕迹,正是窗下的花泥。”

    李擎越眉心一拧,眼底射/出危险的寒芒:“你不曾想过,既有人做局,事后为何不将那痕迹清理干净?”

    杨枝垂着眸:“想过。”又道:“但太子妃一案中,韦氏一句话提醒了微臣,翔鸾殿中一名宫女随意的一句话亦提醒了微臣——是因为傲慢,更因为宫中人事更迭,诸般杂事当前,一时忙不过来。”

    “那东阁事后的确有人打扫过。但……”杨枝道:“一来阁中才死过人,二来翔鸾殿中宫人皆遭了一轮撤换,新来的宫人不熟悉阁中事务。徐公公一走,贤妃娘娘失了个左右手,更不可能面面俱到。”

    李擎越薄唇抿直,良久不语。好一会,方问:“你说傲慢,是说贤妃?”

    杨枝沉吟片刻,觉察到手心的汗涔涔晕开在汉白玉地砖上,那一刹那仿佛有半生之长,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一咬牙,哑声道:“是。”

    短暂的沉默之后,高案后忽然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冷笑:“你与其说是贤妃傲慢,不如说是朕傲慢——你想说,是朕主导了这一切,是吗?”

    “微臣不敢。”

    “你有什么不敢的,柳敬常带出来的人,胆子比天都大。”李擎越轻哂,口气中却听不出多少喜怒。这个年逾五十的帝王,在纵横捭阖、杀伐决断二十余载后,早习惯了将喜怒藏于无形。

    杨枝默然不语。

    李擎越冷笑:“朕给你一个机会,你说说你怀疑的理由,说的有理,朕便放过你。有一丝牵强之处,今日谁也保不住你的性命。”

    杨枝已感觉不到支撑在石板上的双臂,轻咬了下嘴唇,开口。她的舌下似含着一块刀片,每一个字落,都在那刀片上留下痕迹,一句短短的话说完,已然是鲜血淋漓,她仿佛闻到了舌尖的血腥气。

    “陛下想……一箭双雕,除了宝隆与卫家。”

    这几个字出口,便是晴天霹雳也不过如此。此刻若是有第三人在场,一定觉得她是疯了。

    李擎越却只是眯眼看着她,半晌方冷道:“你觉得朕会为了两个臣子搭上自己的子嗣?宝隆与卫尊,在你们眼中或许权倾天下,但在朕眼中,不过是两条狗。”

    “主人杀狗,亦需要名目。”杨枝沉沉应对:“否则便会背上残暴不仁之名,别的狗亦会有兔死狐悲之感。再者,陛下并未牺牲子嗣,那宫女……”

    “……并无身孕。”

    她一句比一句犯上,一句比一句惊心动魄。李擎越看着她,忽然觉得荒诞,竟然笑了:“听闻柳敬常很看中你,他就不怕你今日有去无回?”

    怕吗?

    柳轶尘大概也想不到她会这么胆大妄为吧。

    心中掠过一丝不知是酸楚还是甜蜜的感觉,想到远在青州的那个人,双臂也一下子被灌满了力量。

    这一刻,她忽然明白了他口中的信是什么。

    是信任。

    当日装病诓她随郑渠进宫的那一刻,他大概便想好了,要做她脚下的砖,铺成一级一级的石阶,将她送到她年少妄想的彼岸。

    她不必回到武帝前去,亦不必再投身为男子。

    是以,当她与郑渠说这个案子她来查时,饶是心中不免有担心,他亦没有阻止她,而是默默为她安排好一切——谢云、黄鹤、偷偷放进行李里的那册邸报简抄,乃至目下正揣在怀中的那封密函。

    “臣相信陛下,柳大人也相信陛下,听完接下来的话,陛下不会要臣的性命。”

    李擎越唇畔挂着一丝冷笑,眼底却是杳暗无波、喜怒莫辨:“那你说说看。”

    杨枝道:“陛下要杀宝隆不难,但目下需要一个理由,将宫内上下翻来覆去查上一遭,此为其一。其二,当年卫氏投靠陛下,陛下与卫皇后当着卫家人面许下重诺,卫氏但无反心,绝不轻言杀伐。”

    “……今日这一局,与其说是为宝隆而设,不如说是卫氏。”

    “哦?”

    “十二年前,宝隆投诚后,陛下从未真正相信过他。”杨枝沉沉道:“否则,单凭他在宫中行走,就有无数次机会将这宫里搅得天翻地覆。”杨枝微微顿了一顿,却立刻迎来他一句:“继续说。”

    “但事实显然并非如此。”杨枝道:“宫中一切,俱仍在陛下掌握之中,才能不费吹灰之力,布下这个局。”

    “而卫氏就不一样了,卫尊高居中书令之职,卫氏又把持南军,眼下虽有松动,但势力仍不可小觑。而没有什么比‘谋害皇嗣’更明显的反心,陛下借一个不存在的皇嗣除掉卫尊,可谓是名正言顺。”

    殿中沉默了片刻,那个带着压迫感的声音方凛凛传来:“你凭何断定那宫女并未怀孕?还有,你就当真相信卫氏并无反心?”

    “回陛下,宫女假孕一事,有三个疑点——其一,是基于臣方才的判断,怀了龙嗣的宫女不会无故自尽,这对她而言,是飞上枝头的绝佳机会;其二,是她死后宫中的态度以及内侍省的做法。宫女虽无份位,却毕竟怀有皇嗣,按宫中礼制,理当晋位处理后事,陛下却将她的尸体草草交于内侍省,任由一场过于蹊跷的大火烧毁了她的尸体;其三,是那名作证宫女自尽前的一句话——一命抵一命。雅阑若是身怀六甲,那便是两条性命,而非一条。而且,她那话是在宝隆身死之后说的,其实说的并非自己,是宝隆,雅阑甘愿身死,换了宝隆一条性命。”

    “至于卫氏究竟是否有反心,臣不敢擅断,但至少在此事上,臣觉得没有。”杨枝默然一瞬,续道:“臣见过卫尊的女儿卫窈,他说卫尊早起出门前,特意吩咐厨下炖了老鸭汤,说入春以来还未尝过鸭子的鲜味,不知怎的,忽然有些嘴馋……说明那日他以为不过是寻常上值,并不知道自己会耽搁到很晚。且臣令谢大人去过政事堂,卫尊衙房内桌面凌乱,折子才写到一半,亦说明他那日进宫,并未预料到自己会就此有去无回。若当真是他与宝隆窜通要谋害皇嗣,必会有所安排,心中亦多少有些预料,不会如此措手不及。”

    “倘是他故意做作呢?”

    “若是故意做作,他定会在被审时提出来。但臣翻过刑部的卷宗,卫尊并未提过此事。”杨枝道,稍稍一顿,深吸口气,方续道:“而更为重要的是,青州石碑之事,陛下早已知道,却秘而不发。那石碑是三月初挖出来的,中书令却到三月末才收到所谓的急报。”

    李擎越双眸一眯:“你凭何判断朕已知道青州石碑之事?”

    “郑大人到达豫州的时候。”杨枝道:“此案三月末发作,郑大人却四月中下才抵达豫州,可见走的很是不急不慢。若非陛下默许,他没那个胆子。陛下想先削卫氏,再除江氏,是以才有这半个月有意的耽搁。”

    话到此处,李擎越也懒怠再与她打机锋,冷冷觑着她,道:“你既已猜到朕的意图,今日还敢特意来此说这些话?”

    这已经是二人交谈以来他第三次以性命相要挟,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到了此刻,杨枝反而淡静下来。

    沉吟片刻,定定道:“臣今日来此,是想劝陛下不杀卫尊。”

    李擎越长眉一扬:“朕知道你为何而来。但你也知道,朕做这么多是为了什么。”

    杨枝沉沉应:“卫尊不能杀,一杀,便中计了。”觉察到骤然收紧的空气,却不敢多想,一股脑将梗在喉咙口许久的话吐出来:“方濂案、太子妃案、江州士子案背后俱牵扯着一个地下暗门,叫沆瀣门。而这地下暗门背后之人,是宝隆。”

    “朕知道。”

    “但陛下不知是否知晓,宝隆之后,是……”杨枝一字一顿,如劈山斧一下一下凿落:“逆太子李挺。”

    室内骤如北风过境,泛起一阵沁人骨髓的寒意。

    山倒海倾,只在刹那。

    饶是已有准备,杨枝撑在地上的双臂还是因那倏忽而起的凛意微颤了颤。

    然那意料之中的震天大怒却没有到来,不知多久的沉默之后,一个恍如压抑着狮吼的声音自那御案后缓缓响起:“你……确信?”

    “臣确信。”杨枝沉沉应,又补了句:“陛下有没有想过,宝隆布置这么些年,为何最后死的那般无声无息,当真是反抗不了,还是想将计就计?”

    “宝隆是个半截身子入土的太监,他决计不会是为了自己去争去抢去算,那什么样的人,才能够让他卧薪尝胆十二年,最后更不惜以性命成全那人的野心?”

    “陛下,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卫江二氏虽不仁,但除了他二人,得利的并非殿下,而是李挺!”

    杨枝说到此处,知道差不多了,有意顿了片刻,方探手入怀:“陛下若不相信臣,不妨看看柳大人的密函。”

    走出承天殿之前,李擎越忽然道:“你,抬起头来,给朕看看,朕总觉得你像一个故人。”

    杨枝缓缓抬首,那一息光阴被拉的极长极长,她的脖颈,像压了千钧重的巨石,然四目相对的刹那终于到来,杨枝撞入那鹰隼般不怒自威的双目中,仿佛被飓风裹挟,斯须就会被撕个粉碎。

    “是有些像。”李擎越却忽而一笑:“只是你比他聪明些。他顽固自负,最后下场不太好。不过朕总想起他在北疆意气风发的日子,若他当初不回京城,后来的一切会不会不一样……”

    “罢了,和你说这些做什么。你退下吧,柳敬常没有看错人,若早生些年,你与我妻……故皇后大概能聊的来。”

    北疆?那人是谁?

    她父亲嘉安王倒是在北疆待过许多年,最后下场亦不太好,只是他口中的那个人,与她记忆中的实在相差太远,让她想都不敢将两人联系起来。

    从承天殿出来,杨枝身上的汗已湿了半身,初夏熏风吹在身上,亦带起一阵战栗。走到殿外的丹樨上,却见一人早在台阶下相候,不住来回踱步,听见动静立刻抬首,几乎是小跑着奔上来:“哎呦小丫头,你可吓死我了进去这么久。看看,我准备了一沓折子进去救你,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柳敬常不得扒了我的皮!”

    第七十三章

    “郑大人, 我没事。”杨枝道,声音却带着一丝被抽干的疲惫,后知后觉的一阵恐惧爬上脊背, 让她整个人都变得单薄虚弱, 好像一阵风就能将她吹散。然只短暂的一瞬, 她却又重新聚起精神,轻轻一笑:“让大人担心了, 我请大人喝羊汤去。”

    二人相携走出宫殿, 将到宫门前,却远远见到一人抱剑相候, 不时往这边张望, 似有什么急事。

    杨郑二人连忙脚下紧了两步, 走到宫门前:“黄鹤,怎么了?”

    “大人总算出来了!大人快回去看看吧,老夫人昏倒了!”

    杨枝脚下一晃:“你说什么?”

    杨黄二人连忙告别郑渠,打马回府。回到府中, 杨母果然仍在昏厥之中, 请了大夫来看,只说像是中毒,至于中的什么毒, 也不知道。

    母亲回府后一直与自己在一起, 府中上下也俱是柳轶尘挑的人,他一向谨慎, 料来不会有错, 那么究竟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

    只有找到症结, 她才能有的放矢地去寻解药。

    来回踱着步, 她忽然想到一事, 问大夫:“我阿娘是何时中的毒?”

    “像是、像是有一阵时日了。”

    杨枝心中一动,眉心猝然拧了起来,只须臾,飒然奔出,声音已在几步之外:“替我照顾好母亲,我出门一躺!”

    京城薛家是自本朝开国以来便屹立京城的大族,宅子坐落在北城,紧邻着各部司。巍峨开阔,较之王府亦不遑多让。

    杨枝通报过门房:“劳驾,请通报一声,刑……就说杨枝寻薛大公子。”

    门房应声,进去通报,不一时回来:“大公子出门了,请姑娘改日再来。”

    “改日?”杨枝凝眉,须臾道:“我就在这候着,大公子何时回来,烦请告知一声。”

    这一候便从天亮候到了天黑,门房见她执拗不走,也不再劝,到了饭点送来晚饭,她并不推辞,却未动两筷子。

    天色很快从黛蓝转成了黑,明月高挂中天,远处传来打更的声音。整条街上已没了人,宅前两盏灯烛,将人影拉的很长。

    杨枝这回未再耍什么心计,只是固执地不肯离开。

    门房数次走到她跟前,却欲言又止,最终只是添了些茶水,便自退下了。

    天边不知何时撕出一丝鱼肚白,启明星若隐若现,杨枝却不觉困倦,一双眼像伺机而动的野兽一般,死死地盯着长街尽头。

    终于,一阵马蹄撕破半晓的寂静,一月白长袍扬鞭打马,飒沓而来。

    到得跟前,利落滚鞍,身上却不染一星尘埃,连发丝也未有一丝凌乱。

    “阿敏。”他仍固执地叫着她的旧名,快步拾级而上,上下打量她一眼,却终究未说什么,只是自袖中取出一个瓷瓶,递给她:“给。”

    杨枝接过药:“多谢!”

    “不必谢我,你今日不来,亦会有人将这药送过去。”薛穹垂着眼,未再看她:“不过这药只能治标,治不了本,十日之后,若没有续上的药,伯母依旧会十分危险……”

    杨枝其实已有所料,沆瀣门岂会做这般吃力不讨好的事,当日他们轻易任由她将母亲带走,固然是由于李挺在她们手中,但也未尝不是因为他们早埋伏下了阴狠的后招。

    “他们想要什么?”杨枝捏着那瓷瓶,半晌方再度开口。

    “柳敬常的性命,或者……”薛穹顿了一顿,快速扫过她的面庞,垂下目光:“你嫁给我。”

    “你嫁给我。”

    杨枝猝然抬目,撞进他杳深的眼底。两个月以前,他的眼神尚不是这样的。

    从江州回来后,听闻他便上折子辞了官。她方明白过来,他那些口口声声的江山社稷、卧薪尝胆,不过是托辞,当初南下,只是为了帮她救母。

    找了那一堆冠冕的理由,甚至不惜将他囚禁,也不过是为了不想让她背负过多。

    可这一回,他好容易斩断的纠葛又因她而重新接起。杨枝怔怔望着他的眼,手心不自觉在那瓷瓶的浮凸处抚来抚去,良久:“这药……你拿什么换的?”

    薛穹垂着眼睑,侧转过身,似不想让她看见自己眼底的波动,有一会,方沉沉开口:“卫尊的性命。”

    “卫尊死了,我亲手毒杀的。”

    “薛大哥!”

    “你斗不过他们的。这天,要变了。”分明是盛夏,薛穹的声音却带着一丝深秋的苍凉。仿佛为了与他这句话相应,巷中卷起一阵长风,远处的天际似有黑云滚动。

    杨枝整个人一震——卫尊,死了?

    天子昨日才答应留卫尊一条性命,今日他便死在了牢狱之中,还是被薛穹毒杀的,他是不要命了,还是天子……

    脑中思绪飞转,面上却不见悲喜。深藏于骨血中的倔强一下子涌上来,令那长风也添了气势:“斗不斗得过,总要试试才知道。”杨枝将瓷瓶揣入怀中,道一声谢,走到薛穹才骑来的那匹骏马旁,“借马一用。”不待他应,便翻身上鞍,拍马而去。

    **

    回到府上,杨枝忙将那药给母亲服下,杨母很快醒转,意识到自己中了毒,立刻明白过来是怎么一回事。目中茫然了一瞬,忽地抓住杨枝的手,沉声道:“敏儿,我知道你舍不得阿娘,但阿娘宁可死,也不愿你做违背本心之事。”

    “女儿知道。”其实在南安之时,她便想明白了。她猜,李挺也是知道她母亲性格,知晓她会这么选,所以这回提的要求,才会全然不涉百姓社稷,只关乎她自己。

    他们给了她两个选择——杀柳轶尘,她必然做不到。而嫁给薛穹,其实目的亦是为了杀柳轶尘。与薛穹成亲,柳轶尘必会得到消息,到时仓促回京,只怕会撞入沆瀣门的圈套。

    江州一事后,原本还打算拉拢的柳轶尘此刻只怕已成了沆瀣门心中的附骨之蛆,不除,寝食难安。

    她该怎么做?

    想着,她走到门边,招呼下人取饭菜来。母亲昏睡了一天一夜,粒米未进,她自己从昨日晨起到现下,亦是没吃什么东西。

    不知为什么,想到柳轶尘,方才尚可的胃中忽然一阵强烈的饿感袭来。不禁摇了摇头,这厮竟不觉间将她久经风霜的肠胃都养刁了。

    厨下早备好了饭菜,仆从连忙取来,母女两相对用饭,用了两口,杨母忽然一阵剧烈咳嗽,低头举帕一掩,帕上竟赫然一片鲜红。

    杨枝整个人一惊,慌忙撂下筷子:“阿娘怎么了?!”

    杨母盯着那帕上的鲜红亦是微微一怔,旋即反应过来,却是淡淡一笑:“无妨的事,前几日接连赶路,胸中火有些旺,休息几日便好了。”

    杨枝自然不信这鬼话,眸光死死盯着那帕子:“我去找薛闻苍。”

    “站住!”杨母叫住她,神色前所未有的严肃:“沆瀣门工于心计,他们想要挟你,自然不会当真要了我性命,只是,亦不会让我一点无虞,否则你便不会担心,他们也就失了逼迫之力。”

    “阿娘,我知道。”

    “知道你还去,你是想答应他?”

    杨枝不语。

    杨母看了一眼那帕上的血,沉吟片刻:“他们给了你多长时日?”

    “十天。”

    斯须的默然之后,杨母伸手抚过杨枝的手背,微微一笑:“若非当年的阴差阳错,你我早已是刀下亡魂,而今你我能再相见,能一起多过这些时日,已是平白赚得。接下来的十日,你不必再为我奔走,好好陪陪我,陪我走过这最后一程,可好?”

    “阿娘……”

    杨枝哽咽声未落,门外忽响起急促的脚步声,她本能抬头,一袭青衫已越过门槛,径自走进了屋中。

    “杨主事,请恕我不请自来。”来人是谢云,一身家常的青色道袍,步子跨地很大,脚下带风,很有几分风尘仆仆之感。不知是否在烛火下的缘故,他的脸又白了一个度,而那白皙的有些透明的面颊上,明晃晃地映着一个红红的五指印。

    杨枝看见忽然闯入的谢云,微微一怔,待看清他面上的五指印,更是一愣。

    那五指纤长,似是女子的手掌。

    杨枝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不好直问,谢云却丝毫不以为意,在杨枝母女对面落座,向杨母行个礼,浅笑:“我从卫府过来,这是卫家那小妮子打的。”

    “卫窈?”杨枝见过卫窈,是个清丽温婉的姑娘,通身带着京中闺秀的教养,便是着急救父时,亦不失礼数。

    见杨枝面露惊愕,谢云却是一笑:“兔子急了也会咬人,他父亲死了,你知道吧。”

    杨枝见他神色如常地提及此事,显然这般行色匆匆而来,并非为了这事。心中不觉一凛,可眼下除了这个,还能有什么更为重大的事?

    谢云一笑之后,瞥见杨枝凝起的眉,神色亦敛了起来,不再啰嗦,单刀直入道:“方才宫中传来消息,陛下……病重了。”

    “什么?!”杨枝愕然。

    谢云垂眸快速道:“午后整个太医院都进宫了,说是喘症复发,但比往日来的都要汹涌。”

    “可卑职昨日觐见,陛下精神还十分矍铄,并无半分病态。”

    “所以说是急症……究竟情况如何,谁也不晓得。”谢云道:“太子午后便进宫了,此刻也困在宫中。你那日在宫中,有没有什么特别的发现?”

    杨枝凝眉思索,谢云却于这当口取出两封折子:“还有两件事我也觉得蹊跷,南军统领定了个意想不到的人,而北边,北狄近日异动频繁。”

    杨枝已不必问他是如何弄来的这两封折子,连忙捡起来草草扫过:“蓝廷玉?”是东宫良娣蓝采薇的父亲,一向与江范十分不对付。当初李擎越起事,他虽远在青州,却亦有从龙之功。

    若他也是沆瀣门的人,那沆瀣门的棋子埋得可太深了。

    不过沆瀣门善于攻心,连江范手下的单行简都能轻易策反,一个本与江范相对、不甘人下的兵部侍郎岂不更为简便?

    “嗯。”谢云应,又点点另一份折子:“再看看这个。”

    杨枝依言快速扫过另一份折子,双眉不觉蹙起——北狄的确小动作不断,四处集结兵力,而且时日非常蹊跷,就像是与人里应外合。

    她又想到前日在宫中的情形,脑中一一掠过那些画面,忽然定格在一处,面色一变:“是贤妃!”忍不住惊呼出声。

    谢云下意识一拧眉:“仔细说说。”

    “贤妃可能亦是……沆瀣门的人。”杨枝立刻道:“天子设局,沆瀣门将计就计。我当时还在想,这个局怎会设的那么容易,宝隆又岂会那么轻易就自尽了。原来螳螂捕蝉,沆瀣门才是黄雀。”

    “我在贤妃宫中时,听到两名宫人在讨论蜀绣,方知贤妃其实很精通绣艺,而那犯事的徐公公亦是知道此事的。既然知道,怎还会因帮贤妃请个擅绣的宫人而轻易落入圈套?”杨枝解释:“贤妃很依赖徐公公,若只是串通设局,完全没必要牺牲这么一个人,除非……她想取信于陛下,或立个投名状。”

    “如今看来,沆瀣门的居心已然昭昭,青州石碑支开柳大人,宫女一案令卫氏折翼,而北疆异动是……”

    “针对江家的。”谢云接口,他亦是绝顶聪明之人,凝眉片刻,旋即道:“收拾收拾,我送你出城。”

    “嗯?”

    “柳敬常交待了,京中事态一旦有变,先将你母女二人送出城。”谢云道。

    杨枝几乎未经思考:“不行。”见谢云疑惑,连忙补道:“我母亲中了毒,需要沆瀣门的解药。”

    **

    十日的期限并不长,当晚吐血之后,杨母身体益发虚弱。杨枝若非极为要紧的事,便一直陪在她身边,两人回了嘉安王府的老宅。那座宅子亦在北城,离现今的大理寺其实不远,只是连前朝的公主府都改成了大理寺,这座宅子却一直空置着,既无新官受封搬进去,又无人清扫打理。门楣上蛛网密布,墙角衰草丛生。

    两人到时门前却已有一人,那人听见动静转过身来,杨枝微微一愕。

    “江大人,你怎会在此?”那人身形挺拔,一身大红劲衣,腰间束着皮带,显得格外肩宽腰细,身形轩昂。

    江令筹看见杨枝母女,却是神色平静,与杨母见了个礼,便道:“我明日要走了,临行前想来看看故人。”

    故人?

    哦,是她父亲嘉安王。

    不知怎的,江令筹口中的父亲与她记忆中的仿佛判若两人,是以对他二人忘年的交情,她也十分不解。

    江令筹瞥见她面色,似明白了什么,却淡淡一笑,转向杨母:“听闻李夫人当年亦随王爷在北疆待过?”

    这是杨枝并不知晓的过往,她微微一怔,却见母亲点了点头,眸光不自觉浮远:“三年,我随他在北疆待过三年。”

    杨枝怔怔看着母亲,她一直以为,当年母亲离开陈郡之后,便一直被困于那一方小小的宅院之中,一直到父亲获罪,都再未离开过。

    杨母看着她,淡淡一笑:“那是靖宁元年到三年。”

    “靖宁三年?不就是今上大败北狄的那一年吗?”杨枝惊道,她是那之后才出生的,在她的记忆里,父亲已然成了个闲散王爷。

    “算是吧。”杨母道,正好江令筹有些好奇的目光投过来,她便一笑:“江大人若是有兴趣,不妨寻一处地方,老身给你们讲讲当年之事吧。”

    江令筹连忙应“好”,吩咐随从去张罗。

    三人在左近找了间茶室坐下,杨母向着杨枝道:“这其实还要从你祖父那辈说起,你祖父与先帝之父文帝是一母同胞的嫡亲兄弟,自小关系甚好。你祖父是嫡长子,亦是当时的太子。但是他寿数不长,不到二十罹患了重症,不治身亡。当时你父王尚在祖母腹中,身为嫡长孙,本应由他来继承太孙之位。你祖父却道他尚未出世便已失怙,上无亲父教导,左右无弟兄帮扶,恐难当大任,便恳请惠帝改立弟弟为太子,才有了后来的文帝。”

    “你父王与先帝亦是一起长大,自幼亲厚,感情甚笃。你父王年长几岁,先帝处处追随他景仰他,你父王亦是倾尽全力辅佐他。靖宁元年,先帝登基,恰逢北狄来犯,你父王便自请北上驱逐——他从小长在北营,跟着当时的大将军历练,亦在西北戍守过几年,因而算得上是绝佳的人选。”

    “先帝自然允诺,临行前还亲为他斟酒践行,只是那一去,后来一切都变了。北疆风霜,蛮狄铁蹄,非但未让他吃一点苦头,还让他越来越意气风发。他接连打了数个大胜仗,北狄人看见他的帅旗便望风而逃,北军上下都十分服他,京中声望亦日益攀高。而另一边先帝身体却越发羸弱,连生几场重病之后,非但身子常见疲态,性子也日渐多疑起来。经当时朝中奸佞挑拨,便开始怀疑你父王有夺位之心——常言道功高盖主,历来如是。我亦劝过你父王,但他当时正是一身少年意气,纯直无畏,从不肯相信先帝的疑心,只道有人离间,待得胜还朝,再取了那些人的狗命,不愿将这些腌臜猜忌放在心上。”

    “靖宁三年,盛军与北狄在大遥关决战。决战前夕,朝中猜忌已到了众口铄金的地步,先帝的脾气亦变得阴晴难定,终于连下急诏令你父王还朝。你父王拒不相从,无论如何也要等这场仗打完了之后再回去……”

    “可那场仗不是今上打赢的么?”不待母亲说完,杨枝便有些疑惑,不由问。

    “不错,史书是这般记的。”杨母道:“那时朝中派了钦差来,便是今上李擎越。设计将你父王擒了,当时部族救了他出来,劝他反,他却怎么也不愿意。你不知道他有多固执……”说到这里,她竟笑了笑:“你这丫头的大半执拗,都是随他的。”略顿一顿,续道:“后来,李擎越打了一场败仗,你父王在大遥关外听闻,分明已下定决心与我远走北漠,临到终了,却还是回去了。他冲进中军主帐,与李擎越谈了什么,无人知晓。只是那之后,军中便多了名铁面军师,而李擎越也变得如有神助,势如破竹——几场硬仗打下来,本已国力不支的北狄更加招架不住,终于在靖宁三年冬,递书祈降。”

    “李擎越押着你父王还朝,世人直道当年的英王骁勇善战,却不知那关山之外的千里沙场上,究竟发生了什么。”杨母轻轻道,目光不自觉飘远,似飘到了二十余年以前,飘到了那千里衰草的北国疆场。

    杨枝亦陷入怔忪,不自觉想起那个将他抱在怀中、大笑着打马北营的男子。可只那一回,她依稀看到了当初少年将军的影子。

    “后来,天子终究不忍心杀你父王,便将他软禁了,就困在当年的嘉安王府中。”杨母从遥远的思绪中回过神,续道:“世人都道天子仁慈,嘉安王违抗圣命、大逆不道,却只是遭了软禁。但他们不知道,若非他们口中的逆贼,莫说北境,便是这京城,也难能无虞。”

    杨母顿了片刻,转向杨枝,笑道:“你便是在那软禁中出生的。再后来,天子身体好了些,你父王又失了兵权,天子便慢慢放松了对他的忌惮。我一直记得,软禁解除的那一天,是靖宁八年的正月初一,那一年你五岁,前院的爆竹声震天响,你一点不怕,还要溜过去凑热闹,想看个仔细,却在长廊处被你父王逮住,捞起来放到肩上,说‘爆竹有什么好看的,我带你去看焰火’。那一年,刚好薛太傅为京中贵子讲学,我便求了他让你去,你还记得吗?”

    自然记得。

    那一年的焰火是她年少贫瘠记忆中少有的绚烂,次第的火花在她小小的眼球中炸开,穿过肺腑,深深烙入心底。以至于那一次柳轶尘在温汤镇为她放烟花时,她脑中第一个浮现的仍是那一年转过头来时看到的那张胡髭满布、笑得洒脱恣意却又无端带着一丝沧桑的脸。

    “只是,先帝终究未能摆脱自己的多疑,纵使你父王已有意削了自己的锋芒,在京中活成了一个无所事事的纨绔。”杨母续道:“延乐元年,亦是靖宁十一年,先帝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便仓促将你父王下了狱。一切都发生的太快了,你父王根本没来得及安排……我猜他直到死,都不相信,那个说过一辈子要信任他的堂弟,会当真要了他的性命。可先帝大概亦不知道,他忌惮了半生的堂兄并无反心,反是他一直看似无害的亲弟,在他死后杀了他妻儿、夺了这天下。”

    话到这里她默然了片刻,抬眸望向江令筹:“我知道是大人救了我们母女——虽然阿枝当时已被人调换了出去。大人与先夫有忘年的交情,如今亦要奔赴北疆,我今日说这些,是想告诉大人,现而今这大盛江山,是一代一代人拿血泪守住的,如今这面旗帜,传到了大人的手中,老身相信大人,亦能守好这江山。我在沆瀣门十余载,虽所知不多,但大人的愿望、江家的愿望却是清楚的。大人明日一去,便无异于将那帝位拱手相让,老身虽不在庙堂,可腆颜为天下百姓、为先夫,拜大人一拜。”

    江令筹连忙伸手扶住:“夫人请起。”沉默片刻,自嘲般低头一笑,道:“其实今日来此之前,我尚有犹疑,但站到那扇门前时,那点犹疑便没了。夫人说的不错,我的确想当皇帝,我爹下不了决心,最大的野心便是让阿姐做皇后,自己做国舅爷。是我劝服了他,他李擎越可以造反,我们为什么不行。我还和他说了嘉安王的故事,我告诉他,我们手握兵权,无异于怀璧于市,就算我们当真没有反心,他李擎越也不会相信,早晚有一天,我们的下场会比嘉安王更为凄惨。”

    “在来那王府之前我还在想,北狄这时候南下,摆明了是沆瀣门的把戏,既然他们可以不顾人死活,那我为什么不可以,凭什么要我去承担他们的恶行,放弃到手的机会,几步之遥的权柄?”

    “年少的时候,嘉安王——令尊授我功夫,教我人生道理,那些年,无论旁人怎么看他,但他在我心中是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他给我讲北境的风土人情,拿口哨给我吹幽州民谣……我虽在幽州长大,但未怎么出过军营,我见过的幽州没有漫漫黄沙、丰茂到无边无际的长草,没有挤马奶的妇人,别弯刀、能屠狼的铁汉——幽州太大了,我所见的幽州只是微不足道的一个角,他的叙述勾起我对陌生家乡的向往,我和他说,我要从军、再回幽州。他拍着我的肩膀说,那是当然,男儿自该如此,要护住家中的亲眷姐妹,更要护家护国、顶天立地。”

    “可是这样一个人,他却做了一件蠢事,至少在那时的我眼里,是愚蠢至极的一件事——便是他最后的死。我不知道别人怎么想,但当时那案子,连我一个孩子都骗不过,怎么能骗过世人,可他却被草草斩了。那时我劝他逃回北境,他却不肯,大概是像夫人所说的,不肯相信吧——那一年我爹回了幽州,带兵南下,帮助李擎越夺了天下,我随父亲回幽州的时候,站在瓮城之中,眺望远处无垠的天际,忍不住想,当年他为什么要回来?那一年从李擎越手上逃脱,他本可以纵马塞外,或者,纠结旧部杀回京城,可他没有。那时候我觉得他蠢透了,但此刻,我忽然理解了他。”

    “其实我一向高高在上,从未将那些贱民放在眼里过。我能给予他们的,至多不过是居高临下的怜悯——我不像阿枝与夫人您,我不是个好人。”江令筹道:“可我是个男人。父母妻儿遭铁蹄践踏之时,倘若身为男子的我们都不肯站出来,又有谁来护住这个家、这个国?”

    说到这里他低头轻轻一笑,漂亮的桃花眼向上飞出惑人的弧度:“阿枝你不晓得,回北之前费烈费明光和我说了一句什么话。”

    杨枝摇了摇头。

    “他说,于私,我此刻恨不得将你,将你们江家所有人碎尸万段。”江令筹笑道:“但于公,沆瀣门一日不除,我一日便无法与你清算私仇。费明光……”他顿了一顿:“便是韦蝉在梁州遇到的那个人。他一直将韦蝉当作妻子,腰间也一直悬着为他绣的茶花香袋。”

    杨枝不由一愕,张了张嘴,却又不知说什么。

    江令筹看着她的样子,笑容荡地更开:“费明光都能做到的,我这点私念,算什么。”忽然想到什么,眸光顿了一瞬:“你还记得桑湖边那个老东西的胡言乱语吗?原来他没有说错,到头来我当真是为旁人作了嫁。”

    “江大人……”

    “莫再叫我大人了,你若认我这个朋友,就叫我行策吧。”江令筹道,举起手中的茶盏:“来,今日你我以茶代酒,一笑泯恩仇……亦算是为我践个行。”

    杨枝端起茶盏,向他隔桌一举,仰头饮下。

    杨母这时方从随身的包袱取出一件物什,递过去:“本来今日如果不在王府门前见到大人,我亦是要托人将它给大人带过去的。这是先夫在北疆三年信手所作的札记,虽有些凌乱,但当中有一些北狄行军的特点,大人若是不嫌弃,便收下随便翻翻。”

    杨枝探头一看,瞥见那书名,微微一怔。

    是《屠狗手札》。

    她不期然想起那个马背上恣意的笑、那年焰火光辉下明亮的眼。

    两人临别前,杨枝想起江令梓,问了一句“她可还好?”

    江令筹:“她还在南安。当时怕回京了之后父亲当真逼她嫁给薛旻,便让她晚些回来。现下这局势,更是不便回来了。”

    杨枝点头:“也是。”

    江令筹走到门边,脚将跨出去,忽又想起一事:“哦对了,到了这个地步,我已没什么好瞒你的。当初为了举事,我的确没少通过方濂聚银敛财,只是方濂临死前到底摆了我们一道,他死之后我们另外清算才发现,这些年他陆陆续续转走的银钱约莫有三十万两,还是黄金。当初上倚翠阁也是为了那银钱的事,你大概不知……”

    “倚翠阁是你们转运金银的一个遮掩。”杨枝忍不住接口道。

    江令筹惊讶,却只是短短的一瞬,笑眼微微眯起:“你何时知道的?”

    “在南安时。”杨枝道:“永安楼。”顿一顿,淡笑解释:“贵府门楣高大,怎会屈尊冒险去做小小的金银饰品生意?京中金银出入最好的掩盖有两处,一为钱庄,另一为金店。钱庄到底太过招摇,当真有人要查,极容易被查出来。而女子的饰物店,才是真正隐蔽的遮掩。”

    江令筹眸中流出赞赏:“他日若我能为帝,第一桩事,便是为女子开科取士,只是……罢了,阿枝,但愿这乱局能早日过去,你不该像寻常仆妇一般,屈于闺阁。”

    杨枝朝他展颜一笑,天光明媚,为她那笑也镀了一层晖光,美得毫无预兆却动人心魄。

    次日一早,城外传来誓师祭酒的鼓声。而同一时刻,杨母开始陷入了越来越深的昏睡。

    杨枝枯坐窗前,手中的木梳没入长发,却长久没有滑出来。窗前的紫薇花已开了,风一吹簌簌而动,落红纷飘满院,樟树茂盛,带着独有的香气,添了几分清新的盛夏意韵。

    发着呆,脑中不觉跳出柳轶尘在马车中的话:“恶人向你提要求时,你莫要顺着他,你越是顺着他,他越会得寸进尺。今日他们轻易逼的你离开了,来日只会提更加过分的要求——其实并非在此一事上。你不能让他牵着你鼻子走,要跳出他画的圈套,世上诸多事并非只有是否两个选项。”

    另一个声音掺杂其中,是薛穹的冰凉如水的要挟:“嫁给我。”

    他说那话的时候神色是淡寡的,可杨枝能从那沉静的眼底看到一丝道不尽的悲伤。这个要挟对薛穹而言何尝不亦是个侮辱,他是多么骄傲的一个人,这些年,若非为了她,宁肯隐于市野亦不愿入朝为官。

    现而今却因为她,处处受制于沆瀣门,在江州时不惜与泥淖为伍,前几日双手又干脆沾上了鲜血。

    杨枝想着,窗棂忽然轻巧一动,一只翠鸟撞到跟前,双翅扑簌簌而动,脑袋却仍不住往窗格子上撞。她放下手中的梳子,打开轩窗,那只翠鸟一下子扑进屋来,毛色鲜亮,只有手掌般大小。

    她不知怎么自那只鸟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看到了很多熟悉人的影子,羸弱、莽撞,却固执倔强,不撞南墙不肯回头。

    伸手抚着那翠鸟的羽毛,她不觉一笑,将它放飞,伸手随意挽了个发髻,出了门。

    江令筹可能不知道那三十万两黄金去了哪,但她知晓。

    这是柳轶尘留给她的最后一个锦囊。

    作者有话说:

    最后几章关于案子的内容,请大家原谅我……

    第七十四章

    京郊的放生桥边, 有一片加官进爵林,林中深处,有无数荒坟孤冢。

    杨枝带着黄鹤, 穿桥边槐柳林而过, 径往林中深处而去。傍晚乌鸦满天, 噶叫声尖利刺耳,诉尽不知多少凄苦悲凉。

    方濂遭刺那天是二月三十, 是一个极难得的日子。而这个极难得的日子, 恰好是傅婉娘的忌日。这两个日子,相差了十九年, 整整一个轮回。

    杨枝誊卷宗时注意到, 不由多了一个心眼, 去牢中问方卓氏。彼时方卓氏已被关了数日,一脸灰败,又得知自己儿子被判了死罪,心如死灰。人之将死, 大概什么都看穿了, 杨枝问什么答什么,再无半分昔日的倨傲。

    杨枝问:“当年傅婉娘改嫁,与你们卓家可有干系?”

    “岂止与我们卓家有干系。”方卓氏冷笑:“当日便是我父亲逼着傅家将傅婉娘另适他人的。可又何止是我们卓家?先刑部侍郎姚家、工部尚书赵家、翰林院大学士许家, 哪家没出一份力?当年方濂炙手可热, 生得又十分俊秀,京中女子无人不想嫁给他。我方才说的这几家小姐自然也在其中。而且, 那几家的老东西亦都看中他殿试应对自如, 将来必定前途无量, 纷纷想将他聘为东床。可方濂逢人便拒, 称自己家中已有婚约, 后来我差人去青州打听,知道了那个傅婉娘。那傅氏原本亦是高门大户,可早有式微之势,莫说太守之职,便是一家老幼的性命也未必能保得住。我便与那几家小姐商量,一起撺掇傅家将傅婉娘发嫁了,到时再各凭本事,争夺方濂。”

    “后来的事,你想必已知道了,那傅婉娘宁死不从,投了河。方濂去了趟青州,回来便娶了我——要说那傅婉娘也当真是厉害,死了也不放过我们,自那之后没几年,姚家、赵家、许家都相继败了。如今,也轮到我们了。”

    方卓氏灰败的脸上现出一丝悲凉:“其实要是早知道这些年会这般过来,我当初又何必那么犯傻去争什么方濂呢?”

    “我那时生得十分好看,家中又有权势,从小众星拱月般长大。只要我想得到的人、物,从没有得不到的,便是想要入宫做皇妃,也不过是一句话的事。可唯有那个方濂,丝毫不将我放在眼里。我们在春日宴中头一回相逢,他连目光都不曾在我身上多停留半分,我让父亲去试探他口风,亦被他一句话便推了回来——我那时很不服气,凭什么,那傅婉娘有什么,我怎么就比不上她!”

    “那股不服气催使我一定要得到方濂,我以为他不过是囿于责任,若是傅婉娘在先改嫁,他必会多看我两眼、爱上我。”方卓氏轻轻一笑,笑中带着对自己的讥嘲:“可我错了。他借我父亲的手除了傅家与沈家,起初对我还有几分虚假的敬意,可自庆历六年以后,他便恶形恶状起来,时时冷着一张脸便罢了,有时我甚至觉得,他看着我时,都不如看着府中的丫鬟小厮亲切。也是那时起,我性情开始大变……原先我虽然有些骄纵,但自问在执掌中馈上并不出格。”她顿一顿,轻叹:“我这一生,都是因为一时的意气与自负毁了。”

    杨枝对她并没有多少同情,不顾她叹息,问:“你说另外三家相继败了,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庆历六年,不就是傅凭章来京城寻傅秋兰的那一年?这时间实在太过蹊跷,莫非当年傅凭章见过方濂、和他说过什么?

    方卓氏想了想:“是庆历七年和九年。工部尚书赵家毕竟势大,从事发到抄家灭族,整整还迁延了两年。”

    “这么说来,都在庆历六年之后?”

    “嗯。”方卓氏点头,神色忽然一顿,半晌,忽状似癫狂的纵声大笑起来:“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原来什么如此,已不言自明。庆历六年,方濂见了傅凭章,傅凭章告诉他婉娘的死因,他便开始报仇,而报仇的最后一个对象,是他自己。

    二月三十日,他令人将自己刺死在了婉娘忌日那一天。

    十九年前同样的一天,婉娘决绝跳下石桥,任由初春方解冻不久的河水将她吞没。

    杨枝将这发现告诉柳轶尘,柳轶尘却丝毫不惊,反轻轻一笑:“你可知方濂还藏了一招什么后手?”他比出三根手指,说出那三十万两黄金之事:“方濂的确有能耐,各种虚帐倒帐,帮江家打理金库十五年,竟不声不响生生挖出这么一座金山来。”

    杨枝惊愕:“那金子藏在何处?”

    “就在郊外所谓傅秋兰的坟墓中。”

    杨枝惊愕:“当真?”

    “千真万确,我已去验过。”柳轶尘道:“朝雾撒了个谎,或者说她也不知道,方濂竟会将那么重要的账册交由傅秋兰——其实我猜测,傅秋兰自己都不清楚,否则她也不会小心计划出金簪藏信之事。方濂可能是趁人不注意时悄悄将那物什放进了傅秋兰的包袱中。傅秋兰一死,那册子与藏金之处便到了朝雾手里,朝雾藏着一手,未将它们交给沆瀣门。”

    “那两样东西究竟在何处?”杨枝连忙问。

    “你可还记得她临死前给你的那盆绿菊?”

    “记得。”杨枝应,忽然反应过来:“竟藏在绿菊盆中?”

    柳轶尘点头:“沆瀣门行事狠厉诡谲,朝雾身在其中,想必深有所感。她心思多窍,勇不畏死,因此即便是面对沆瀣门,也未能交付全部真心。”

    杨枝心中微震,不觉泛起一阵复杂的情绪。须臾,却又想起一事:“你何时去验的?”

    柳轶尘道:“那日你在秾烟房中休憩,我出去了一趟。”

    “那时?”杨枝微怔:“你为何不带上我?”

    柳轶尘淡淡一笑,伸手在她额上一点:“你前夜一看就没睡好,我想让你多休息一会。”伸手在她鼻上轻轻一刮:“左右不是你我自己的金子,费那么多心思做什么?”

    月余前的记忆在脑中一闪而过,那处处一步十算,为她左右筹谋、小心留下后路的他此刻也不知道怎样了。

    **

    杨黄二人直到傍晚时才回到府中,刚打马至巷口,已见一袭熟悉的身影倚门在望,连忙紧扬两鞭,奔至门前:“阿娘,你怎么出来了?”

    杨母一张脸面无血色,神色中带着一丝难得的严肃:“你去哪了?”她凛声问。

    “我、我出城了一趟。”

    “是去寻江家遗失的那三十万两黄金了?”杨母眉心微敛,往日的温柔慈和不见半分。

    杨枝微愕,对上母亲的目光,只好点了点头。前日与江令筹交谈时母亲亦在身侧,凭她的智慧,不难猜出大概。

    “你可知道三十万两黄金对李挺而言、对这天下而言意味着什么?”杨母以手指她,胸口剧烈起伏,原本就没什么血色的脸仿佛又白了一个度:“我宁可去死,敏儿,我宁可去死!”杨母说着,气血上涌,一口鲜血喷在胸口,格外刺目。

    “阿娘……”

    她并非不知那三十万两黄金会被李挺用来做什么,可银钱说到底不过是银钱,怎能敌得过她母亲的性命?

    杨母吐血之后便晕倒了,一直到晚间方才悠悠醒转。杨枝为她喂药,却被反攥住手:“我前日与江行策说的那些话,亦是说给你听的。”

    “你父王当初宁死也要从大遥关外回来,你可曾想过为什么?”

    她当然想过,只是二十年前的黄沙离她太过遥远,她无法感同身受。

    “阿娘,你爱他吗?”良久的沉默之后,她忽然问。纵使二十年前那个一身意气、能撼山易海般的男人令人敬佩,但母亲对父亲的态度亦让她有些疑惑。

    杨母垂目,昏黄的烛火为她眉眼镀上岁月的阴影,二十余年光阴一闪即逝。默然片刻,她淡淡道:“我爱他,亦恨他。但无论如何,他志所向,亦是我志所向——所以,我宁可去死。”

    她平平静静地说出最后一句话,烛火一跳,院外的蝉声忽然涌了进来。

    安顿母亲睡下后,杨枝走入院中。明月皎洁,阶前如水,为这盛夏的夜添了一丝清凉。谢云送来了最新的消息,宫内九门封锁,人出不来也进不去。李家父子生死未卜。北军一出城,南军便换了各城门的防,如今莫说进出皇城,连京城都不容易。

    而最令人意外的是,禁军统领庄渭,一直被太子奉为师父的庄渭,大概亦是沆瀣门的人。

    沆瀣门经营十数载,早已如蜘蛛一般,遍布爪牙,无论是她,谢云,亦或是柳轶尘,都是独木难支,只能看到那爪牙的一只触角。

    杀了柳轶尘,或者嫁给薛穹?

    如果只是简单的这两个选择,她自然会选后者——无论什么,都不如他的性命重要。

    明月已渐渐爬上中天,对着那朗朗月色,她忽想起初见那天晚上在大理寺中的情形,她卖乖地跪在他跟前,说:“大人身如皎月,皎月下不了污渠,我能下去。”

    当初她就说过要替他下沟渠。可是这些时日以来,一直是他保护着她,从未令她沾染一点污/秽,更不必说为他堕入沟渠。

    这般想着,她心中忽然一动——兴许,混入沆瀣门中,矮身入污渠,亦不是个至坏的选择。

    母亲的志,父亲的志,他的志,她都要全。而没有什么,比混入沆瀣门中,与他们里应外合,更能全这份志的了。

    只是,她与柳轶尘的感情,还有薛穹……

    月色一泻而下,落在她胸口,那里冰凉彻骨,似一汪沸水,刹那结了冰。

    她生怕自己反悔,快步走回屋中,铺开一张熟宣开始,开始落笔。

    写就,她自箱笼中取出一只香囊,是她当初入大理寺那天佩戴的那只,上面绣着兰草,柳轶尘曾向她讨过香囊,她本想回来后另绣一只给他,只是,到底没机会了。

    她翻出一把剪刀,刀刃压在香囊上,却迟迟未动。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一闭眼,将那刃口压了下去,香囊霎时一分为二。

    她将剪掉的香囊附在信中。想了想,又自书架上取下一个册子,从册子中取出一页绯笺,那是柳轶尘在温汤的客栈中写下的许诺。他甘愿为自己套上枷锁,如今,她却要用这枷锁来对付他。

    明月投到窗前,照的她指节格外苍白,脸色也是。

    次日一早,她便上了薛府。薛穹听到她的决定,脸上并无半分喜悦,反轻轻蹙了蹙眉:“你可想好了?”

    “否则呢,薛大哥还有别的主意?”

    薛穹不语,唇抿得笔直,脸上如有冰雪漫过。

    良久:“我还能做什么?”

    “薛大哥可有能短暂让我母亲摆脱痛苦的办法?”

    “我试试。”

    杨母昏睡的时日越来越长,其实杨枝慢慢开始希望她多睡一些,这样醒来就不会为她难过,迫她改变自己的决定了。

    她不想成为杨枝的负担,杨枝又怎会愿意她放弃性命。

    他们对彼此都有太多的牵挂。她们败给李挺,只是因为她们不够肆无忌惮,不够无所顾忌,有太多掣肘,太多牵挂。

    然人无牵挂,与牲畜何异。

    薛穹来为母亲施了一回针,还为她带来些安神的药。他瘦了许多,神色仍然平静清寡,眼窝却显见地深陷了下去。

    婚仪定在五月初七,是个吉日,那原本是柳轶尘为他们择定的日子。

    初六日,她命黄鹤将母亲送出了城,更千叮咛万嘱咐,这几日不必回来,守在进城的必经大道上,但见柳轶尘回京,打晕了也不能让他进城,亦不能告诉他此事的前因后果。

    她搬出了柳轶尘为他们购置的新宅,在薛穹临时安排的院落中待嫁。初六晚,她最后一次回到那个不算大、却处处迎合着她喜好的家。

    仆从们俱在,看着她穿过庭院,往日伺候的老仆似有无数话梗在心头,却说不出口。

    回到自己曾住过的屋中,推门而入,还未站稳,却忽觉一股大力将她浑身一带,一双铁索般的长臂已死死箍住了她的肩膀。

    温热而急促的气息低下来,伏在她颈窝处,长发与她的长发缠绕,扫过她耳畔的肌肤,很轻易便带起一圈圈涟漪。

    杨枝浑身一震,这气味她再熟悉不过,是她每一寸思念、每一寸肌肤的渴望所及,可是:“你怎么回来了?”她的声音不带一丝温度。

    他仍不肯离开她的肩窝,脸上短短的胡髭蹭在她下巴处,有种奇异的酥麻感,皂荚味混着男性气息钻入她每一个毛孔,她很想反身拥住他,深深埋入他的怀中,贪婪汲取他的气息。

    然出口的话却与这本能远远背道而驰:“放开我。”

    “我不放。”他终于开口,沙哑的声音像穿越了一整个荒漠而未沾一滴水:“我若放开,你就不声不响地改嫁他人了。你告诉我,什么是狗屁的皎月沟渠!”他素来斯文,难得说了一句脏话。

    那是杨枝在信中写的一段话,拿皎月沟渠自比他二人。她默了默,淡淡道:“大人是皎月,我不过是污渠泥淖……你我终究不是一类人,到不了一处。李擎越当年害我父王,害我九死一生,害我与母亲骨肉分离十数年,我如今想借沆瀣门之手讨回来,有什么不对?我没有大人的高洁之志,我偏私狭隘,眼里心里只有自己,强行与大人在一起,只会令彼此痛苦。”

    “你以往不是这么说的。”

    “人有千面,大人只见了我一面,便笃定了解我了吗?”

    柳轶尘沉默,良久,忽而道:“好,随你怎么说,皎月也好,沟渠也罢……谁说皎月沟渠到不了一处,我这个不成器的皎月,只会夜夜照着沟渠!你要报仇,你有怨气,我皆可以帮你,你不用嫁给他!”

    “大人也太高看自己了。”杨枝轻哂,感觉自己整个肺腑都搅在一起,然而还是稳住心神,定定道:“你不过一个小小大理寺卿,虽说聪敏些,可你能奈何得了谁?在真正的权柄面前,你什么都不是。”她自觉已一剑贯穿他的心肺、他的自尊,心中亦似有尖刃穿刺而过,顿了一顿,方寻回力气,冷冷掷下三个字:“放开我。”

    回应她的却是坚决的三个字:“不可能。”

    怪道外人称他为柳石头,果然是又臭又硬的石头一块!

    “你若不放,我便叫人了。”杨枝忍耐了一瞬,害怕自己会就此缴械,道。

    “叫吧,这整座院子都是我的人。”低哑的声音从她肩窝处传来,竟还莫名带着些许意味不明的笑意,热流伴着他粗重的气息袭遍全身。他的手臂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有力量,箍地她肩骨生疼,却让她前所未有的贪恋。

    他从来温润儒雅,便是中毒时,亦不曾这般强势过。

    男子天性的力量让她挣脱不开,不知过了多久,杨枝终于闭目:“你松开手,我们好好谈谈。”

    柳轶尘又不知餍足地拥了她片刻,这才将她松开:“好,你想说什么?”

    杨枝转过身,已然入夜,屋内却没有掌灯,半圆的月亮挂在梢头,从窗格子中透入刀光剑影般粉碎的冷光,令彼此的面目从黑暗中依稀现了出来。柳轶尘瘦了不少,眼下一片深青,双目自深陷的眼窝中显出来,依然熠熠,或者说,更为熠熠,令那三心二意的月色远远相形见绌。

    眉骨俊挺,鼻梁笔直,那下面是一片浅青的胡茬,薄唇死死抿着,抿出少年人般无法撼动的倔强。

    从来一丝不整的发冠此时也有些凌乱,几绺发丝从额前垂下,荡在耳际,形容添了几分狼狈。

    只是这狼狈之中,那刻在脑海中的面容却并未多变,些许沧桑之下,是一如往日的明朗轮廓,令那点沧桑,也不过成了青山上的雾,宝剑上覆着的尘埃。杨枝很想伸出去,拨开那雾,拂落那尘埃。

    “阿枝……”柳轶尘看着她,半晌,终于开口:“你已答应了我的,你不能嫁他。”

    杨枝直直盯着他,不想让自己怯懦:“你还未回答我的问题,你为何回来?你也答应了我的,还不是反悔了?”她以他当初自己立下的承诺将他一军。

    “我、我若知道你当初是想让我……”柳轶尘说到一半,终于觉得没有意义,手又忍不住握上她双臂:“好,就算我反悔了。那契书我再写十份百份给你,只这一桩事,不行。”

    杨枝冷笑:“我只要求你一件事,你都做不到。我还怎么信你?柳敬常,你的瞒骗、你的算计,让我每每细思都毛骨悚然,我没你聪明,没你的运筹帷幄,我只想简单些,不愿处处提着一颗心。”想了想,又补了一句:“薛大哥从不会这么对我。”

    柳轶尘本还平静的脸因这最后一句话微微一蹙,然只一瞬,便恢复如常,他定定望着她,吐出两个字:“我改。”

    杨枝猝然抬眸,撞入他明亮的眼底,霎时被星辰笼罩,且战且退般仓皇溃逃,带着一丝近乎对他这两个字不可理喻的烦躁:“你不明白吗,我不喜欢你,我心中真正在意的人是薛大哥。”

    她的每一个字都似淬了毒的利箭,然而他却一点反应也没有,平直的唇轻轻一动:“我不信。”

    他的应对已近乎无赖,她从未见过这般铜墙铁壁的他。泄气垂目,下一瞬,忽然拔出发中的钗,拿出与他旗鼓相当的泼皮无赖,道:“你若再不走,我就死在这里。”

    柳轶尘怔怔望着她,良久,却忽而一笑,两圈温柔的波纹自唇畔荡开:“好啊,你死,我陪你。”杨枝一愕,他却于她这愕然的当口伸臂一揽,将她带入怀中,因为手臂太长,他的动作行云流水,她还未来得及反应过来便被一个温暖的怀抱包裹,手中的钗也不知何时被他抽了去,随手掷在脚边:“阿枝,别闹,我好想你。”

    他的手轻轻抬起,修长指尖触到她脸颊,下一息,就在他整只手要抚上去之时,她却忽然一个偏头,一口狠狠咬在他的指尖。

    柳轶尘猝不及防吃痛,眉心拧了一瞬,揽住她的手却仍未松开。

    杨枝终究狠不下心,对上他那平静如水又坚毅似石的眼,松开了口。

    柳轶尘得逞般轻轻一笑:“你舍不得我,这说明你心里有我。阿枝,我知道你定是遇到了什么……”

    杨枝却忽然开口:“柳敬常,我与薛穹已有了夫妻之实,你也不在乎吗?”

    柳轶尘眸光一顿,下一瞬,却哑声道:“你信里写了。”

    “所以呢?”

    长长的睫帘微微一动,沉沉杳杳的声音自那底下传来,一字一顿:“我不在乎。你是我的。”手上亦加重了力量,杨枝觉得胸口吃痛,感受到了来自一个男人本能的占有欲。

    她的心已然麻木,起初的尖锐刺痛像江流入海,变得无关紧要。

    良久,她深吸一口气,手触上了衣襟。她知道这最后一击出手,她和柳轶尘就真的完了。

    明月更亮了一些,照出他睫帘下清晰的阴影。他的眼睛真是好看,眼尾开出燕翼般的扇痕。她不知餍足的看着他,整个人就像深陷沼泽之中,多看一眼,双足就会往下深陷一分,直至整个人被他吞没。而在这样的时刻到来之前,她终于开口:“柳敬常,你说我是你的。你是要我的心,还是我的身体?”

    “要我的心,你现在就松开我。”

    “要我的身体,我现下就给你——你今夜离开京城。”

    声音一如碎瓷,狠狠划过他的喉咙口。

    作者有话说:

    没几章了,下一章就和好。

    第七十五章

    次日天还未亮杨枝就被叫起来梳妆, 丫鬟仆妇们捧着大红喜服、凤冠霞帔鱼贯而入。杨枝瞥了一眼那喜服,红的灼目热闹,金钱缂丝底纹, 绣满鸳鸯石榴, 精致繁复。

    喜服上压着一支雀开九尾攒珠钗, 与她当日在南安时与薛穹信口说的没什么两样。而正是因为这支钗,她给柳轶尘报了个信, 逃出了薛穹的软禁。

    没想到转了一圈, 还是回到了原点。

    看着那钗,她心底似一阵一阵潮水涌过, 百感交集。

    不多时外面便响起锣鼓声, 杨枝在喜娘的搀扶下出门上了轿, 一路摇摇晃晃,在一种半醉酒的、与己无关的浑噩喜庆中到了薛府。

    薛穹踢开轿帘,要抱她出来。

    “慢着!”

    然于这时,一阵鞭炮鼓乐之中却传来一个颇不和谐的高声, 清澈郎朗, 却带着习惯性的威严。将触到杨枝的那双手臂微微一僵,缩在轿中的她亦是浑身一震,下一息, 她听见自己明显压抑着的颤声道:“别管他, 抱我出去。”

    薛穹低低“嗯”了一声,依言伸臂抱她, 那个朗声的主人已分云拨雾般穿过人群, 到了轿前。杨枝自红盖头底下看到一双黑色的皂靴, 指甲深深掐进肉里。

    傻子, 这时候来, 不是自投罗网么!

    情急之下,她紧紧攥住薛穹的衣袖,用只有彼此能听见的声音小声道:“别让他死,求你。”

    薛穹身子微震,一句本能宽慰的话将到唇边,却闻巷子首尾哨声乍起,铁甲铮铮涌入巷中,左右屋顶亦跃上两排黑衣人:“无关百姓退散!尔等听着,大理寺卿柳轶尘与乱党同流,犯上作乱,陛下有令,当就地擒拿。”

    鼓乐声顷刻停了,巷中看热闹的百姓当即四散溃逃。一时,喜庆的薛府门前,只余凛凛铁甲和穿着红衣却与这情形颇不融洽的薛杨二人。

    傻子,谁叫你来的!

    杨枝早料到会是这个结果,心头还是剧烈一跳,松了攥住薛穹衣襟的手,一个翻身从他怀中跳落在地,一把扯下红盖头:“傻子,快走!”

    柳轶尘看着那张施了粉黛、秾艳夺目的熟悉的脸,却是微微一扬唇角,自负得意日晖一般撒在眉梢:“就知道你舍不得我。”

    薛穹眉头一凝,沉沉道:“柳敬常,你不该来。”

    柳轶尘未予理会,看都未看他一眼,挺身负手,环视一圈,朗声道:“谷君可在?吾今日想同谷君做个交易。”

    薛穹抿唇未应,身后却有一名婢女越众而出:“大人何易?”

    柳轶尘轻笑:“三十万两黄金,换她,和她母亲的解药。”

    他的语调寻常,寻常到近乎有些轻飘飘,杨枝却整个面容一变,厉声大叫:“柳敬常你疯了!”

    然柳轶尘并未理睬,亦未看她,仍对着阶前的婢女,从从容容地笑着:“去问问你们主上,这桩生意,他愿不愿意做?”

    婢女面色微动,快速踅回堂中,又迅速踅返:“主上说了,让大人带我们去看看那黄金,见到了黄金,便放人给药。”

    “不行。”柳轶尘摇了摇头:“先放人,我带你们去见黄金,见了黄金,再给药。”语声淡淡,却不容置疑。

    他一身半旧的苍青长袍,与寻常并无二致,气度,亦与往日端坐堂上,没什么分别。

    盛夏的日光洒下来,为他整个人都添了一层夺目的金。可这样一张圣人皮囊,此刻所行之事却无异将世人推入水火。杨枝死死看着他,嫁衣的红爬进了她眼底,这一刻,她忽然明白了母亲的宁死不屈之志。

    沆瀣门能伤万民、通敌寇,这三十万两黄金到了他们手中,与为虎作伥何异?

    她欲冲过来揪住他衣襟质问,却被左右拦住。薛穹面色苍白,看了看她,目光落在面前的苍青背影上,皱起了眉。

    婢女与柳轶尘对峙了一瞬,终于道:“容奴再去问问主上。”

    片刻后,婢女再去踅返,轻轻一抬手臂:“放人。”

    左右松开对杨枝的钳制,杨枝霎时冲过来,然还未冲到眼前,身后忽窜出一个黑影,一记手刀,稳准利落地砍上她的后颈,她顷刻晕了过去。

    “大人。”却是消失已久的黄成。

    柳轶尘沉静的眼底这才微微泛起点波澜:“带她走。”

    “是。”

    杨枝再醒来时已是深夜,入目一片漆黑,稀疏的月影从破窗中透进来,照在面前的杂草上。黄成下手并不温柔,脖颈处还有轻微的痛感,她轻轻揉了揉脖子,左右环视一圈,发现四壁破败不堪,大抵是在一间荒宅之中。

    然而一低头,却不觉怔了怔,自己身下的杂草上铺着与这荒宅格格不入的锦被,身上盖的薄毯亦是羊毛所制,柔软舒适。

    “黄成,黄成——”她对着窗外轻轻唤了两声,只得到了两下夜鸟的回应。

    可两声鸟啼之后,却闻户枢一动,一袭高大身影,踩着月色,推开门扉:“醒了?要什么吗?”

    他的声音再无白日的威严镇定,依稀带着一丝不确信与小心。杨枝呆呆望着他,不知怎的,白日的愤怒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前所未有的一阵清明——他是什么样的人,她难道不清楚吗?

    到了这时候,她竟还糊涂到要误会他?

    须臾,看着他站在门边、手脚都不知道往何处放的无措样子,她忽而一笑:“你过来。”

    柳轶尘愣了一瞬,依言走到她面前,并未太过靠近。杨枝见他与自己仍有一臂之隔,干脆坐起来,伸手一拉,拽过他衣襟,不由分说地将他拉近自己。原本规整的衣领被她拉得耷拉下来,露出里面的中衣和一节胸膛,他亦因这么陡然的一份劲力,重心不稳,跌跪在她面前的锦褥上。

    锦褥下便是她的脚,他生怕压到,下意识往后撤了撤,欲稳住身形,然这个念头还未坐老,她一双手已环上了他的脖颈,一阵馥郁香气贴了上来,钻着他毛孔的每一个缝隙渗入肌骨。

    柳轶尘浑身一僵。

    深入骨髓的渴望被轻易挑动。在青州的日子里,每一个夜晚,他都在回味着温汤镇那一个短促的夜。

    他从未有过那样迫切想要办完一个案子的感受。

    嫁衣的衣袖很宽,顺着杨枝的小臂滑下去,滑腻的藕臂贴着他的肌肤,那里一层细密的汗瞬间洇开。月色下她那薄施粉黛的脸更添了一层蛊惑,鲜活的、一寸一寸啃食着他心口的蛊惑。飞入两鬓的长眉似在挑衅,微微翘起的带着一丝顽艳的唇亦是。

    传奇志怪中的狐狸精是什么样子,柳轶尘从未想过,这一刻他脑中开小差般地闪过一个奇怪念头,原来不是书生无用,而是那精怪惑人的本领的确令人挣脱不得。

    身体不受控制地燃起一阵熟悉的燥热,让那有点隐秘的夜色愈烘愈盛。窗外虫鸟鸣声此起彼伏,有如白日的锣鼓。

    “阿枝,白日的事……”

    “呆子,不许说话!”杨枝止住他,笑容如水一般自她唇边划开,像噙着一整个明媚的春日,而这明媚之中,还添了几星夏日的喧腾:“让我试试什么都不问,就只是相信你。”

    这一句话似一枚种进他心底的蛊,骄傲的、孤单的少年心一刹那城防溃尽,断壁残垣之中,他用尽气力、不顾一切吻上了她。

    渴望在心底疯长,泛滥成灾。那蔓生出来的藤枝早将他死死捆住,令他动弹不得。所有的自持,在拥上她臂膀的那一刻便不作数了。

    他从未有过像这一刻一般,想拥有她。

    她亦不躲不避,热情地回应着他。

    堪堪一个月的思念、昨夜的“刀兵相向”已让她心中对他的渴望亦如火星落入干草,刹那便成燎原之势。什么女子的矜持、什么礼节规矩,此刻都化为乌有。

    深长深长的一个吻之后,柳轶尘终于带着一丝不甘和愈演愈烈的欲/望抽身。见杨枝仍未松开环住他的手,忍不住轻唤一声:“阿枝,放、放开我。”

    杨枝扬起脸迎着他:“你昨日不肯放我,我今日也不会放你的。”

    “你不放开我,我怕我控制不住自……”

    “为什么……”杨枝挑衅地看着他,舔了舔唇:“……要控制?”明月照出她眼底的水色,分明的蓄意与故作天真下荡开一片潋滟的诱惑。

    为什么要控制?

    这句话像一声妖精的呢喃,像一捧最烈的桐油,浇在他身体里的烈焰上,那烈焰一窜数丈之中,火舌疯狂而嚣张地卷着,向他发出刺耳的挑衅。

    他的眸色沉了下去,眼底益发杳暗,喉结轻滚,良久,才轻轻吐出一句话:“你可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回应他的是一个温软而生涩的吻,擦过他的脸颊,他的下颌……他一把攫住她的腰,欺/身而上,将她死死扣在怀中,一个更深的更缠绵更恣意的吻落在她唇瓣上。

    虫鸟在欢畅的鸣叫,破窗中送来青草的香气,与他们彼此的呼吸绞在一起。那呼吸越来越急促,带着最本能最极致的压抑与释放。

    柳轶尘想到了少年时第一次手握惊堂木时的情形,那时的青涩、兴奋、战栗与此刻如出一辙,分明什么也不会,什么也未曾经历过,却还要端出一副老成的、身经百战的样子。

    杨枝被他弄的浑身起了战栗,两颊生晕,似醉了酒,整个脑子也混混沌沌起来,然而看着他那双被欲/色所染下依旧认真严肃的双眸,却忍不住轻轻一笑。

    立刻换来他不客气的一声:“不许笑!”

    杨枝当即憋住了笑,微微扬起了脖子。后来究竟怎么成的事,她也没了印象,那一个晚上被无数个混乱的片段撕碎,她想起那一次随父亲纵马、在北军营中和人打架、利刃划过小臂时的感觉,那种突如其来的剧痛,几要割裂她的神经,然而剧痛之后却是酣畅淋漓的痛快,带着血腥味的痛快。

    痛快痛快,痛在前快在后,这两个字相生相伴,描摹出人心底那种复杂混沌的极致。

    因为剧痛皱眉的那一刻,柳轶尘仿佛愣了一瞬,有一种意料之外的茫然。下一息,却紧紧拥住了她,一个轻柔的吻落在她眉心,一点一点抚平那微微拧起的痕迹。

    柳轶尘是个聪明人,在所有的事上领悟力都极强,没有例外。

    月华似春蚕吐出的白白的丝,缕缕缠绕,织成一艘小舟,带着他们攀山越海。海浪汹涌冲击着她,咸/湿的大海气息将她包裹,汗水贴着汗水,带着盛夏特有的黏腻潮湿,让人心中冲破一切桎梏的欲/望更加强烈,手指想要不顾一切地抓住点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她听见来自天际的吟唱,古老而空灵。

    柳轶尘的体力好得简直不像个文弱书生,不知什么时候,杨枝终于累倒,枕着他的臂膀,沉沉睡去。

    青丝在他肩头铺开,被细汗打湿,如同池藻一般。

    池藻下是她滑腻的肌肤。他记得第一次穿过那青丝,看见她脖颈的时候,就发了怔,白玉一样剔透,还泛着温润的光。

    没想到抚上去是这样的感觉。他无法形容方才触及那一霎那的感受,酥酪少了些许弹性,玉石又失之坚硬,分明纤细见骨,却又好像没有形状一般,经他手轻轻抚过,便化成了一滩水。

    他终于明白了食髓知味四个字是什么意思。

    是一种刮骨也疗不尽的毒。

    她的大红嫁衣被胡乱丢在一旁,朗月入窗,将那鲜艳的红照出沁出骨髓的血色。他方才忘记说了一句话,她着红时当真好看,比任何时候都要好看。

    今日若是她当真嫁给薛穹,他只怕会忍不住杀了那厮。

    杨枝睡梦中不知吃到了什么美味,轻轻咂了下嘴,翻过身,将一大半个胳膊翻在外头,柳轶尘替她将被子牵上去,不一时,她又翻了出来。如此两三次之后,柳轶尘终于作罢,干脆伸出另一只手拥住她,拿自己的掌心替她温暖露在外面的肩头。

    这一个混沌热烈的夜晚很快过去,启明星毫不留情地在东方亮起。

    杨枝再醒来时天已大亮,身边却并无一人,只放着一套叠好的浅绿衣裙——昨日的嫁衣零落散在干草边,早已不成了样子。

    衣裙上放着一支金钗,与先前他送的那支并无二致,只是手艺略略纯熟了些。她微微一笑,快速穿好衣裳,随意挽了个髻出门:“二郎……”一边轻唤着他。

    然而推开门去,却不见他身影,荒宅门扉处,另有一个熟悉的身影抱剑而立。杨枝怔了怔,走过去:“黄鹤,你怎么在这里?”

    “大人让我来接……夫人。”

    “夫人?哪个夫人?”杨枝问,却立刻反应过来,微微一愣,两颊不自觉晕上绯色。

    黄鹤垂首,假作不觉:“大人让叫的。”

    杨枝心中涌起一阵别样的情绪,面上更添云霞。未置可否,良久,方问:“我母亲可好?他让你来接我,他自己人呢?”

    “老夫人已然醒转,一切都好。”黄鹤道,自怀中取出一个信封:“这是大人让我给你的。至于他自己……夫人看信吧。”

    杨枝拆开信封,快速扫完信中内容,呆了一瞬。半晌,才沉声道:“我们这就出发。”嗓音中带着明显压抑的情绪,却在抬眸的瞬间归于平静。

    容容流云拂过山峦,远处传来庄稼汉耕作的笑语,是一个寻常又极不寻常的夏日。

    南下的路上,柳轶尘信中的话不断在她耳畔回荡。

    “阿枝吾妻:

    展信安。

    见此信时我已在回京途中,你定要怪我不辞而别。这一回我不找任何借口,亦不诓瞒,将昨日之事,与我接下来的计划,完完整整告知于你。至于再见时,你打算如何责怪惩罚,皆悉听尊便,只是莫要再说前夜那样伤人的话。我虽一贯自负,昨日去时却仍是满心忐忑,沆瀣门无甚可畏,我只怕你当真不将我放在心上。

    昨夜你虽有言不再相问,我却不愿再令你蒙在鼓中。

    昨日薛府门前再会,我拿出三十万两黄金筹码时,知晓你很愤怒失望,但那不过是权宜之计。如今沆瀣门势大,三十万两黄金落入他们手中意味着什么,我亦十分明白。其实这一日我早有防备,当初避开你去寻那黄金,不是未多藏一个心思。不过并非为了防备你,而是想着有朝一日陷入此等两难境地时,能为你留一手选择的余地。你若事先不知,在外人看来便真假难辨。

    是以,我当初便在黄金底下埋下火药设下了机关,而那墓中黄金之数,亦远没有三十万两。最上面几层的确是黄金,底下的却不过是形似的方石,李挺之人初见那么多黄金,必然心神迷乱,这便是我的机会。

    故而昨夜我能带着你顺利逃脱。这一路南逃,我亦事先做好了一些布置,只是时日尚短,李挺与沆瀣门又并非等闲之辈,早晚会追来。因此我细思之下决定与你分作两路——若是我运气好,半月后自能与你会合。若是不好,你便再等等我。

    看到此处你只怕会心惊,甚至愤怒,以为我要舍弃性命护你南逃。我既有言不再诓瞒,此次便原原本本剖白。不错,我的确有护你南逃的心思,一路也会假作不经意为沆瀣门留下痕迹,只是这并非舍命。我已有了你,又怎会轻贱性命?

    几日前收到你诀别的信件,当时五内如遭焚烧,却直觉你不会无故如此。我想过多般可能,其一为母,其二只怕还是为了我,因此你哪怕信中切切要求,狠话说尽,我亦会回来,就算京城危如累卵,就算前方十死无生,我亦会回来。死,我也要死个明白。

    那时我想,性命算什么,十二年前我就该死了,是你让我重萌生念,现下这条命,还给你便还给你了,天道轮回,自该如此。

    我猜到了你会令黄鹤拦我,我虽有把握说动黄鹤,却一刻也不愿耽误,遂绕行小道,在城门前还做了伪装,才在婚礼前夜赶到家中。

    可你那晚故意冷言,我亦被情绪裹挟,负气放开了你。

    事后理智清明,十分懊悔,脑中翻来覆去只有一个念头,无论有隐无隐,我都要将你抢回来。

    你是我的。

    这些年来我从来无可无不可,只此一回,我心坚如山,不可撼动。

    我叫来仆从细细盘问,方知这些时日来究竟发生了什么。我知晓,你不可能放弃母命,那么你为何会答应次日的婚礼,便不言自明了。

    那一瞬,我觉得从未有过的畅快,胸间块垒顷刻尽舒,月色亦有了暖人的温度。

    我还知晓,你这么做想必还有别的用意,你写那封诀别书,是怕我自投罗网,恶语赶我走,亦是在担心我的安危。

    我就知道你并非当真不着意我。只要你还有哪怕一丝着意我,今日那亲我便抢的坦坦荡荡、名正言顺。

    你是我的。

    而我亦是你的。只属于你,只臣服于你。

    因此,这条性命我会格外珍重,沆瀣门有令人意想不到的棋子,焉知我们没有?

    今夜之后,我方知道自己是个再俗不过的凡夫,我的欲/望和寻常人没什么两样,只怕我还更加贪婪、更加不知餍足。与你在一起的时光太过快乐短促,我还想要更多。未来漫长又短暂的余生,我贪心地想一直这般,一直拥有你。

    所以,我绝不会让自己死的。

    上次自南安北归,你我便预料到事态会朝着不同寻常的方向发展,是以临行前,我托江行策代我与费明光做了一次长谈。梁洲节度使霍慎为我也去了信,而甄州本就是卫氏的旧地,卫氏虽衰,却死而不僵。

    因而,南方四州,我们已有把握攥下三子。江家北上御敌,京城空虚,令南军有了可乘之机,可那不过是暂时的。京中我亦有别处安排,南军并非铁板一块,朝中也是如此。

    你自幼师从薛弼,这些年又南北奔走,除天生才思之外,还深知民间疾苦,有勇有智、能谋善断,更兼具一颗仁心。只是在朝时日过短,缺些历练。南安有费明光坐镇,你尽可大展抱负。三年,至多三年,待江家北驱胡虏,南军不过一击即溃,甚至不值一击。

    有些话当面说不出口,只好寄于尺素。此刻提笔作下此书,你尚在眼前,思念便已开始成灾。我并非怯懦之人,却惧怕与你当面分别。你便当我是个懦夫,来日重逢尽可好好嘲笑。

    雁飞有归时,你我终再见。等我。

    作者有话说:

    闲话少叙,柳哥上啊~

    第七十六章

    庆历十二年五月末, 杨枝与黄鹤在豫州追上护送杨母的人马,一同回到南安。而就在他们离开京城的次日,京中次第响起报丧的钟声, 各部司迅速换上缟素, 哭声震遍京城内外。

    李擎越因突发喘疾, 阖然长逝。史载他临去前忽忆起十二年前的延乐之乱,深感愧对长兄, 连他最后一点血脉都未保住, 无颜面见他于黄泉之下。太子李燮却于这时道,当初他虽年幼, 却顾念与堂兄的情谊, 私下救下了他, 如今他仍活在世上。

    李擎越心中一动,于病榻上勉强起身,连忙命人召先太子李挺入宫觐见。李擎越病中执住侄子双手,连表愧意, 更不住叹:“幸好!幸好!”

    这一番激动之后, 李擎越终于油尽灯枯,却于最后一刻,命人写下诏书, 绕开自己的儿子, 传位,或者说还位于先太子李挺。

    十二年轮回, 又回到了原点。李挺手执诏书, 在承天殿在召见文武百官。百官齐齐叩拜, 山呼万岁。

    天边流云浮动, 金光遍洒, 照进他黑沉沉的眼底,那里十二年的愤怒、不甘与苦心孤诣一闪即逝。

    几日后,江州南安大营却迎来一个意不速之客,与黄成相携而来,是太子李燮。

    杨枝听见人通报,急急迎出来:“殿下,您不是……你们怎会……”

    李燮看向黄成:“她救了我。”

    黄成垂下眼,有些不自然地拿手背擦了下鼻子:“我欠他的。”

    李燮未置可否,亦未再说什么。这一回再见,杨枝感觉他仿佛变了许多,原先写在脸上的稚气懦弱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几分成年男子的沉敛,话不多,举手投足之间添了先前未见过的威仪。

    杨枝忽然想,他与李擎越还是有几分相似之处的。

    安顿好两人,费烈摆席为他们接风。原本他在南边自立山头,还在愁一个名不正言不顺的问题,李燮来得恰是时候,为他解决了这个燃眉之急。

    席间无意问起他们如何逃脱,李燮沉默良久,方闷声道:“是采薇,她背叛了她爹蓝廷玉,悄悄放了我,护送我们出城。”

    杨枝微微一怔,不由问:“蓝良娣现下……仍留在京城吗?”

    李燮垂眸,自浮一白:“她死了。”

    “死了?!”

    “为了救我们,被她爹乱箭射死在了城外。”李燮道,眼一直未再抬起:“其实我可以不要皇位,可是他们不信。”这几日一闭目,他便能看到蓝采薇将他扶上马时的眼神,漆黑坚定的眸底闪过少女时的狡黠,似十二岁钻入他马车时一样。“殿下快走,我不会有事的。”

    她骗了他,那时她便知道自己此去断无活路了。

    如果可以换回她的性命,他愿意亲手将诏书将玉玺捧到李挺面前,在他面前下跪,臣服于他。

    可是没有人会相信。

    小儿怀璧于世,他的身份便是原罪。而他的孱弱,更让他自己、他身边之人皆成了任人宰割的羔羊。

    “对了,”片刻的默然之后,李燮忽然道:“我在宫中看到了一个人,有些出乎意料。”

    “谁?”

    “江令梓。”

    杨枝神色不觉一变——她?她不是在南安吗?不过这些时日南归之后,杨枝手中事务繁杂,还未来得及去打听她的消息。

    她何时去京城的?是自愿还是受人绑架?江令筹……知道这个消息吗?

    杨枝眉心不禁拧起。

    接风宴将至尾声时,她终于问出了那个一直盘桓在嘴边的问题:“殿下可有敬常的消息?”

    李燮摇了摇头:“我也不过比你晚两日离开京城,当时京中各处戒严,我更是被软禁在宫里,风雨不进,什么消息也听不到。”顿一顿,却补了句:“目下没有消息便是好消息,李挺十分看中柳大人,若是他有个什么,南安一定会听到风声。”

    杨枝垂目,手心的指甲不自觉掐进肉里,末了却只是淡淡应了声“嗯”。

    庆历十二年六月初十,太常寺占得吉日,新帝于这日登基。自这一天起,三法司在京中各处严查,六部相继有人入狱。

    同一时刻,江家父子与北狄在大遥关外鏖战不休,双方十几年周旋,早已相当熟悉彼此。而江家仗着杨母临行前交付的《屠狗手札》,到庆历十二年冬时,渐渐占了上风。

    这一年冬天格外的冷,关外河水早早遍结了冰,北狄亦比夏日更加疯狂,酷寒的天气催生出他们心中极致的血腥与残忍,不断有俘虏的断肢残臂散落在大遥关外的草场上,江令筹一日日绕着城头巡视,眸色愈深亦愈加沉默。

    一场大战在即,空气中几乎能闻得到血腥的味道。

    然而就在这天傍晚,京城的一封来信打断了他往日雷打不动的操练。

    当天夜里,一骑乌云踏雪只身驶出军营,向南边急奔而去。

    月余后,杨枝在南安收到一封密信:“江行策在京城遭囚。”心中大愕,与费烈、李燮商议了一夜,决定次日启程北上。

    庆历十二年末,江范与北狄在大遥关外破风谷相遇,那一场打仗打了三天三夜,直令天地变色,最后以盛军的大胜而告终,更重伤北狄元气,驱其于千里之外,得保边关数年安宁。

    然而,盛北军回营的那天,京中却来了人,更带来了一个消息。

    杨枝再回京城时已近年关,年初的紧张已被年末的喜气取代,兼之北边取得了大胜,这喜气更盛,处处皆张灯结彩,人人脸上都挂着哪怕是短暂的欢欣与放松。

    杨枝一身简素男装,头戴斗笠,扣响了大理寺的门。

    门房去通报,很快领回来一个人:“小杨,你怎么回来了?”

    “郑大人,里面说话。”

    郑渠连忙将杨枝往衙门里领。冬日天寒,才下过一场雪,地面上松松软软的一层白还未来得及扫,入目尽是一片银装素裹。

    将记忆里的大理寺掩在其中,减了她物是人非之思。

    郑渠将杨枝领回自己衙房,还没来得及看茶看座,就听见她道:“恭喜郑大人,不日便要升任大理寺卿。”

    郑渠倒茶的手微微一滞:“小杨,你是为此事来的?”

    杨枝:“我为何事而来,大人难道不知晓吗?”见他觑向自己,也不落座,直愣愣站着,笑道:“听闻沆瀣门有五君,大人身为五君之一,消息想必十分通达。”

    几个月之前,就在隔院柳轶尘的衙房中,她与柳轶尘第一次谈及了大理寺的内应,而彼时她还不知沆瀣门深浅,以为那所谓的内应是江家的。

    短暂的沉默之后,潺潺倒水声再度响起。伴着那水声,郑渠平静问:“你怎知我是五君之一?”

    问的是“你怎知”,便是并未否认。

    杨枝:“延乐之乱时,京中戒备甚严,大理寺中尤其,却有人能进入大理寺死牢,将李挺与我调换,若非大理寺中有人策应,殊难做到——而我查了下,大人当时,恰恰在寺中任典狱官。”

    “……再者,我一直有一事想不明白,大人一向奉行明哲保身,为何独独那般热衷挑起太子妃案?”

    郑渠将倒满的茶盏递过来,面上无半分惊慌,反带着往日话家常时的那分好奇:“我早知你是个聪明人。只是这些事只能说明我是沆瀣门的人,你又如何知道我便是那五君之一?”

    杨枝接过茶盏:“无他,猜耳——大人方才那个反应,便是认了。”淡淡一笑:“大人喜欢与三教九流打交道,尤其是房牙子,京中哪里添了新的宅邸,哪里的屋舍市价有变动,大人皆一清二楚,却不见大人扩建旧宅或购置新邸,因此我猜,那些房牙子,不过是大人集散消息之处。大人在大理寺已然身居高位,若非更高的位子,大人不会甘于屈身。且沆瀣门又将消息此等紧要之事交给你,说明十分器重大人。沆瀣门谷君之下另设五君,我想,大人大概便是这五君之一。”

    五君之事是母亲告知她的,但她只知有五君,却不知五君分别为何人。

    郑渠为自己也斟了茶,赞赏觑她一眼:“你既已知五君,不妨再猜猜本官是哪一君?”

    “沆瀣门有文渊、武英、保和、杂成、韬行五君。”杨枝并不推辞,干脆道:“大人不耐烦舞文弄墨,这是装不出来的,因此并非文渊君。于武艺上连黄成都不敌,更不消说李挺本人,亦非武英。保和顾名思义,擅使毒用药,非大人所长。而韬行司策,需统领大局,我猜,是宫中的宝公公——是以,这般算下来,大人应当便是这个杂成君。”

    “大人心思细腻,所长之处甚广甚杂,杂成二字恰恰合适。”杨枝辍了口茶,道:“我还有一个大胆猜测,大人可愿听听?”

    “但说无妨。”

    “江湖有匪号水中月,延乐之乱时立下大功,只是这么些年,再未怎么出过手。”杨枝道:“我今日想斗胆问问,可是大人?”

    郑渠微微一震,转过脸来看她,双眸眯起:“为何这么猜?”

    “敬常告诉我,大人吃个面点都十分讲究形状,且大人捏面点的手艺更是京中一绝。”杨枝道,补了一句:“我在温汤镇亲眼见大人嫌弃那店家所做的面点,但那家面点已是店中的招牌。可见大人对手艺的挑剔,已到了凡人难及的地步。”

    “我这人贪吃,你从这点上便断定我是水中月,也太过武断了。”

    “寻常饕客挑剔饮食,但鲜少挑剔外观到了这等程度。还有大人这双手,纤长灵活,指腹有茧,不像是一个常年舞刀弄枪的武人,倒像是个……手艺人。”杨枝轻笑:“当然,这些的确有些牵强。所以北上途中,我故意在大人跟前露出了那几张面具,大人当时的反应,让我更添了怀疑。”

    郑渠微微一怔,他自己都忘了当时见到那面具时是什么反应了,只是十数年隐藏,终究未能抹去他对自己手艺的本能自负。

    到了这时,再隐瞒也没有必要,他自胡髭中绽出一个笑:“你既已猜到我身份,今日贸然来大理寺,就不怕自投罗网吗?”

    杨枝迎着他的目光:“我今日来此,是因为我还有另一个猜测,大人可想听听?”

    “你说。”

    “大人已……”

    话未落,忽闻院外响起人声,兵甲相交,杨枝当即住了嘴。下一息,郑渠衙房的门被踹开,一名年轻士兵往旁边一让,露出身后一件深紫官袍来。

    杨枝抬目,眸光被不知是日晖还是院中的雪照得晃了一瞬,方看清来人,面色沉定下来,薄唇微抿:“薛大人。”

    “阿敏。”半年未见,薛穹仿佛变了不少,可那变化并非容颜上的。眼底的温润清澈被杳暗所替,声音也带着一丝凉意:“随我走吧。”

    来得这般巧——杨枝起身,觑了郑渠一眼。郑渠垂着头,没有看她。

    “好,我跟你走。”

    短短半年,薛穹已然升任中书令,薛家又回到了如日中天的时候。

    薛穹并未为难杨枝,仅将她囚在一处别院中,隔三差五来看她。除夕夜,从宫中回来,他照例来杨枝处,也不说什么,只是命人摆菜,沉默与她喝起了酒。

    他们之间已然横亘了许多,那一日逃婚,无论如何,是对他莫大的羞辱。

    窗外落雪已停,大团的雪块抱着梅花枝,料峭寒意之中捎来几星清淡的香。

    不知多久的沉默之后,杨枝忽然开口:“过完年,最晚五月里,费明光就要北上豫州了。”

    薛穹微微一怔,猝然抬眸,旋即却是自哂般一笑:“你想和我说什么?”

    “这半年我们做了不少准备。”杨枝道:“梁州的霍慎为,甄州的卫家军,都会策应。”

    薛穹没有说话,酒盏停在唇边,只是定定看着她。烛火照进他的眼底,闪过一丝近似伤怀的情绪。

    “我可以告诉你我们会在何处渡江。”甄豫二州以岷江为界,渡江的位置对双方而言都至为重要。

    薛穹将酒一饮而尽,轻笑:“你觉得我会相信?”

    杨枝亦是一笑,抬箸为他夹了一筷子菜:“信不信随你。”

    “你想换什么?”薛穹怔怔盯了那一筷子菜许久,送入口中,方垂眸问。

    “我想见见柳敬常。”杨枝望着他,一字字道。不待他应,又补了句:“你可以让我远远看他一眼,待来年五月渡江,你再据消息的真假另做决定。”

    薛穹低头又自斟了杯酒,唇畔荡开一个对自己讥嘲般的笑:“你这回进京,为的便是这事?”

    杨枝垂首,良久,淡淡应了个“嗯”字。

    薛穹眸光落在她轻轻颤动的睫帘上:“其实你不用拿什么渡江来做引子,只要你求我,我便答应了。”

    杨枝抬眸,不期然撞进他漆黑的眼底,那一点分明的情绪刺痛了她,她不自觉垂目:“是吗?”

    薛穹未语,又浮了一白。

    不知过了多久:“好,我会让你远远见他一面。你……说吧。”

    杨枝这才恢复方才的沉定:“我想见李挺,亲口告诉他。”

    薛穹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好,我会尽快安排。”

    庆历十二年的除夕夜在一片爆竹声与彼此的各怀心事中悄然过去。薛穹饮着饮着,渐渐觉得不满足,干脆执壶往喉中倾了起来。杨枝心中的愧疚火烧连营般迅速蔓延,见他已然半醉,干脆冲上来夺他酒壶。

    “薛大哥……”

    却被他反手一把拉过,死死按入怀中。杨枝欲挣扎,却发现他力气大得惊人,如何也挣脱不开。而他另一只手干脆弃了酒壶,伴着哐当一声脆响,亦覆上了她的肩背,用尽全身力气一般将她拥在怀中。

    “阿敏,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明明是我先遇见你的……”

    “薛大哥,薛大哥你放开我!”

    他的头深深埋了下来,染了酒的温热气息在她颈窝中乱窜。杨枝有些慌乱,用劲推了推他:“薛大哥,你放开我!”他纹丝不动,杨枝只好另寻他法,一只脚堪堪抬起,却听见他道:“就一会,就让我抱一会。明日我就带你进宫,就让你见他。”

    杨枝的脚轻轻放了下来,屋外下雪了,爆竹声又起,盖过了几可忽视的雪声,和她心底的轻颤。

    薛穹后来醉得睡了过去,杨枝将他扶到塌上,自己在外间将就了一夜。

    次日醒来时却发现自己已回到了塌上,薛穹早没了踪迹。

    过了午,院中来了一位老仆,手中捧着一件簇新的华裳:“姑娘,我们大人说,晚间宫中设宴,让姑娘一同随行。”

    近晚之时,果然另有仆人来接,杨枝换好衣裳,还稍稍打扮了一下,随仆人穿院而过。薛穹已在门外马车中相候,一件黑色大氅,衬地他肤色格外的白,白出了些剔透、一点不同寻常。

    昨晚之事两人都心照不宣地没有再提。薛穹低首翻着手中的册子,杨枝垂眸盯着手心,一路无话。

    这是新帝继位后的第一个除夕,饶是太常寺几番上折,宫中仍极尽可能地热闹着,大红琉璃宫灯挂满了一条长廊,四处皆悬着茜纱与红绸。杨枝随薛穹坐在帝位右下手,内侍报帝后到时,她与一张熟悉的面孔四目相对,对方不期然愣了一瞬。

    几个月前少女的天真荡然无存,满头珠翠之下是一张连脂粉也遮不住的疲倦的脸。

    李挺亦是往她这边投来了目光,然只不着痕迹的一瞬,便转向了座下诸臣。

    他是天生的帝王,这么些年来,他从未忘记过他天潢贵胄的身份与威仪。其实比之李燮,他更像李擎越一些。

    宴后,李挺如愿留下了她。

    从承天殿出来,已近子时。杨枝顺着台阶向下,几步之外的石阶尽头有一个人正在候着他,四野的风鼓起他的长袍,他像一个生生被拽回人间的仙人。

    她想起他前夜醉酒时的呢喃,为什么,他们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她也问过同样的问题。

    薛穹抬眸的刹那,忽有一簇焰火窜入空中,伴着一声长啸和远处依稀的欢腾人声,在黛蓝夜色中炸开成一片短促却不可逼视的繁华。

    底下琉璃世界映出繁华的碎影,亦照出他眼底的一片澄澈。

    杨枝缓缓走到他跟前,他看她一眼,确认她无事,转身向前走:“明日我会安排你远远见他一面。”

    沉沉的声音从半步之外传来,洇入积雪与万家团圆的喜乐之中。

    次日一早,薛穹果然来接她,上车后递给她一方黑巾,杨枝自觉以黑巾覆眼,并不多话。

    马车在城中弯来绕去,半个时辰后,终于停在了一处宅院。薛穹领她进入宅院,替她取下黑巾。

    宅院不大,他们在长廊的镂空花窗前住脚,隔着窗格子,穿过依稀树丛,看见院中一坐一立两个人影。

    只一眼,杨枝便觉心口被一只手攥住,久久喘不过气来。

    记忆中描摹了无数次的眉眼在眼前刹那展开,好像祈求了半生的愿望一下子成了真,那样一种极致的渴望如闪电般自肺腑扩散至全身,脚下不觉趋出两步,却被薛穹按住肩头。

    “现下还不是时候。”微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似压着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杨枝当即止步——她知道的,眼下不是冲动的时候,她与薛穹说好了的,得说到做到。

    一墙之隔的院中他正扬起脸与身边的人说着什么,脸颊似乎消瘦了一些,却挂着浅淡从容的笑。杨枝似乎还从那笑中觉察出了一丝宠溺。

    微微一愕,往立在他身边的女子望去。那女子身量窈窕,杨枝转目时她亦恰好偏过脸来,待看清那张脸,她猝不及防一震,身子几乎是不受控制地,轻轻晃了一晃。

    女子低下头子,伸手用帕子抚过他鬓角。他只是温柔地看着她,那一分温柔,她曾在他望向自己的眼底窥见过。

    薛穹上前下意识扶了扶她,轻道:“我们给他用了药,他不记得眼前的事了,只依稀记得两三年前的旧人旧事……你现在就算走过去,他也只会将你当一个陌生人。”

    “你们……”杨枝感觉那只攥着自己心口的手一下子挪到了嗓子眼,呼吸也变得艰难起来。喉咙口有如火镝燎过,一片灼热刺痛,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

    “但他记得卫窈。”薛穹道,目光在她脸上一顿,又迅速挪开。轻轻一哂:“很神奇吧?”又补道:“我们并未苛待他,反而一直让卫窈好生照料他——他除了自由,什么都有。”

    “你们想用卫窈去套他的话,是吗?”杨枝死死盯着他,良久,咬牙从紧抿的齿间挤出几个字。话落,她忽而一哂:“他一定也还记得你,你为什么不自己去?”

    薛穹眸光落在远处的一根枯枝上:“你怎知我没有?”轻轻一抖袍袖:“好了,你也看到他了,该和我回去了。”

    杨枝又贪婪地透窗看了一眼,一阵近似绝望的酸楚在心头漫开,连舌头都是苦的——他们不知说了什么,卫窈笑得灿烂夺目,他亦整个人绽着温润的光,好一幅岁月静好的画面。

    可他当真忘了她了吗?他们一起经历了那么多,他让黄鹤叫她“夫人”,信中称她为妻,怎么能那么轻易就忘了她?

    一刹那,她有一种冲动,冲进去推开卫窈,摇醒他,让他看看眼前的自己,让他认出她。

    然而她终究什么都未做,只那么又呆呆站了一瞬,转身:“走吧。”

    雪团子在她身后树梢啪嗒一声落下,隔窗的院中,柳轶尘像是因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受了惊,下意识转头。眸底几乎是本能地一紧,又漫起令人无法穿透的大雾。

    薛穹将杨枝送回别院,起身要走,走出几步,却忽被杨枝叫住:“那样的药你还有吗?为什么不给我一颗?”

    薛穹一愣,脊背显见的僵直:“你知道我不会那么待你。”

    那一晚的宫宴之后,皇后江氏忽然病倒了。天子连夜将整个太医院都召进了宫,欣喜得知皇后有了喜,然而令人忧心的是,皇后思虑过重,身子骨弱,导致那胎相十分虚浮。

    太医院开了一堆药,皇后的病仍不见好转,连日勤勉的天子缩短了与臣工的会面,一下了朝便来看她,却仍无济于事,眼见着她越来越瘦削,终于在第五日,召了杨枝入宫。

    杨枝一进皇后宫中,她精神便显见好了许多:“杨姐姐!”

    “娘娘……”

    皇后才亮起的目光猝然暗了下去,好半天,才带着点委屈与期冀地望着她,讷讷道:“你还像以前那样叫我,好吗?”

    杨枝望着她,默然许久,唇边牵起一点笑,应下一个“好”字。

    “那你叫我一声!”

    杨枝看着她一如往昔地撒娇神态,轻轻抚过她的发:“令梓。”

    “欸!”她应得又快又清脆。

    自那以后,杨枝就经常入宫看她,她的身体也日渐好了。

    两月中的一天夜里,宫中忽然各门紧闭,天子端坐承天殿,怒不可遏,桌上文房皆已被扫落在地,内侍不断进进出出,向他禀报着最新的消息。杨枝安静地跪在他面前,周遭的凌乱仿佛与她无关。“你打量朕不敢杀你是吧!说,你把皇后和江行策弄去哪里了!”

    杨枝不置一词,沉默以对。这才是她这一回进京的目的,江家父子是他们最重的一块筹码,他们不能有事。

    李挺借江令梓将江令筹骗回京城,又想以江氏兄妹为要求,逼江范交出兵权,江范若是答应了,那他们接下来的每一步,便陷入了被动。是以她与费烈商量,她来京城一趟,因为只有一个人可以救得出江令筹,便是他一直捧在手心的三妹、当今的皇后江令梓。

    而这一切还得仰赖郑渠的帮助,因此她回京城的第一件事,便是去见了郑渠。

    他与郑渠未尽的对话其实是在说,郑渠如今已并非沆瀣门,或者说并非完全是沆瀣门的人。当日柳轶尘乔装成卖书老汉,便是他帮忙易的容。而只要他在柳轶尘面前露了手艺,杨枝不相信敏锐如那厮,会看不出他的身份。

    看出了他的身份还继续用,只有两个可能——柳轶尘将计就计,或者,郑渠已然叛变沆瀣门。

    这大半年以来,南安不断收到来自京城的密报,诸多消息,其实已然事关沆瀣门机密,地位非高至五君,很难探得。

    杨枝去见郑渠,其实是一次赌博。

    当日该说的话虽未说完,但郑渠在京城自有他自己的路道。他很快再次联系上了她,并答应帮她。

    杨枝的沉默惹怒了李挺,他唇角一压:“来人,上刑!”

    沉重的板子一下一下打在杨枝身上,火灼般的刺痛、闷闷的要将骨髓碾碎般的痛迅速蔓开,每一下都比前一下更痛,狠狠撕扯着她的神经。流云在眼前浮动,宽阔的殿前广场上,寒风从四面八方袭来,将她额角的汗一点一点沁凉。

    好痛啊——可是这痛,比起那日见到他温柔笑望着卫窈时的痛,又算得什么?

    不知什么时候,黑暗终于袭来,在那一刻到来之前,她看见一袭熟悉的紫袍三两步奔下台阶,她知道她又赌赢了。

    江令梓还是被寻了回来,但是江令筹却顺利逃脱了。两人出城后兵分两路,江令梓以自己作饵,护住兄长顺利北归。

    半月之后,江令筹回到北境,然而江范的头颅却已高高悬挂在了辕门之外。

    江令筹望着那头颅,四野黄沙漫入眼底。未置一言,打马掉头就走。

    十日后,他联络上旧部,夺回了北军统帅之权。其中几个可信之人,都是杨枝临走之前告诉他的。

    江令梓被寻回之后,皇后的宫中加强了护卫。杨枝在狱中待了三日,被薛穹接了回去。

    经过薛府别院的长廊,她看见阶前的迎春花冒了个头,又一个春日已悄然来临。

    五月初,费烈高举李燮旗帜,依原先所言在甄州的江照渡江,南军已做好埋伏,然而前一天夜里,北军的一支骑兵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南下,忽然偷袭了南军大营。南军毫无防备,一片人仰马翻,营中四处起火,火势连绵不绝,烧了大半夜。清晨,江州军顺利渡江。

    杨枝并未撒谎,只是隐瞒了北军这颗棋子。这也是她无论如何要进京的原因。

    李挺大怒,冲入皇后宫中质问,皇后只冷冷看着他,任由他掐住脖子,不发一言,桃花目底照出一片雪色,令人忽然明白,她其实也是将门之后。

    南军败仗而归,退入兖州。北军与费烈夹击,轻易拿下豫州,似一把匕首,插入北方的腹地。

    杨枝被软禁在薛家别院,能自由行走的范围更小了些。薛穹还是每日会来看她,为她诊脉,陪她下棋,多数时候,两人都是相顾无言。

    有一日薛穹临走,杨枝忽然叫住他:“算着日子,皇后临盆已然在即了吧。”

    薛穹没想到她会忽然问及此事,愣了一瞬,方应了“嗯”字。

    没想到第二天夜里宫中就来了人,请她入宫。皇后忽然腹痛,眼看就要生产,李挺心焦,无可奈何之下请她入宫陪伴,希望她的陪伴能给皇后带来点力量。

    杨枝走进皇后宫中时,里面已叫声连连。李挺在外室急得来回踱步,一见杨枝,也顾不得君臣之别:“你快进去看看,她不让朕陪她!”

    杨枝答应,快步走入室内,手心糯湿一片,微微发颤。

    一见了她,已近力竭的江令梓忽然直起身子,一把攥住她手,凑到她耳边:“姐姐,我们说好的,救我出去!不,救他!我是不行了,你替我救他出去!”

    当天夜里,皇后诞下一名男丁。而就在这时,前方送来急报,费烈大军连下兖州五座城池,直逼京师。

    自北伐以来,费烈大军如有神助,每一个时机、每一个大战之地都选得恰恰好好。

    在百官一而再再而三地催逼之下,李挺终于离开皇后宫殿,回到承天殿议事。

    而恰是在他离开之时,皇后江氏猝然崩于宫中,留下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孩。

    李挺闻讯,顾不上步步北上的大军与满殿文武,仓皇冲入皇后寝殿,却只看到她已然阖目的、冰冷的睡颜。

    宫人将刚出生的婴孩抱到他面前,他看都未看一眼,就那么枯枯守了皇后两天两夜,手中攥着一块粗糙的青帕,一点一点反反复复擦拭着她额边被汗液洇湿的痕迹。

    后来他终于晕倒。再醒来时,一名宫女大胆着冲入内殿:“陛下,那日杨姑娘进宫,奴婢见她递给了娘娘一枚药丸。”

    李挺浑身一震,下一瞬却霍然掀被下床,召来一整个太医院查验,确信皇后是中毒而死。

    当日午后,禁军冲入薛府,将杨枝绑进宫中。

    杨枝神色平静,见了李挺,连跪都索性不再跪。

    “你真以为朕不敢杀你!”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我,又算什么。”杨枝平静道。

    她的平静更加激怒了李挺。极致的怒火灼烧之下,他不再与她啰嗦,干脆叫来内侍:“拖下去,仗死。”

    内侍上前来拉她,她却轻轻一笑,直视李挺:“那颗药,是她求我给她的,是你逼死了她。你借她的名义将江行策诓回来之时便该知晓会有这么一天,我便是不给她药,她亦有一百种别的死法——现下你该有的都有了,你满意了吗?高兴吗?”如愿看着他眼底的怒火越烧越炽,她唇边笑意更甚,带着一丝轻蔑与挑衅:“你可以杀我,但你此生都不会再看到你的儿子。”

    “你……”

    李挺已然怒极,为着她最后一句话,却仍没有杀她,而是将她关进了宫中的水牢。宫里有千百种折磨人的方法,丝毫不输大理寺与刑部。

    牢中不见天日,判断不出时月。然而她却知道自己并未在里面待上多久,牢门便被人从外面生生踹开,一个熟悉的影子冲到她身前,倾身将她抱了起来。

    久违的皂荚与木樨相混的香气刹那将她笼罩,她于朦胧中睁眼,望着那人,虚弱笑了笑:“我又做梦了吗?”

    作者有话说:

    第七十七章

    “对不起, 对不起,我来晚了……”一滴冰凉的水珠落到她脸上,粗哑的抽噎声就在耳畔, 却像隔着千山万水而来, 她不自禁抬手抚向他下颌, 日光忽然慷慨遍洒下来,为他的轮廓镀了一层金。

    陡出牢房, 眼睛让日头一刺, 她不觉眯了眯,然下一息, 却有一只手抬了起来, 袍袖似一块幕布, 遮住了那刺眼的日光。

    袍袖挥动带起更浓烈的气息,她于这遮挡之中,忽然觉得一颗心放了下来,什么也不愿再想, 不知何时, 竟睡了过去。

    其实李挺还未来得及对她怎么用刑,只是水牢湿冷,她受了些风寒。再醒来时已回到了温暖的室内, 素帐高悬, 上面绘着兰草,是她短暂住过的那个家。

    床前伏着一个人, 手被他紧紧握在手心, 她一动, 他立刻便醒了:“阿枝……”

    一年时光如梦似幻, 他的模样没怎么大变, 只是深陷的眼眶、凌乱的发与下颌上生出的参差胡髭为他添了几许沧桑。

    “你觉得好点没有,头还疼吗……”手下意识抚上她额头,欲探她的温度,她却下意识往后一缩,眸光警惕地看着他:“你是谁?”

    眼前的人不期然一震,手就那般空落落悬在半空,进不是退也不是。良久,终是哑声道:“我是…敬常啊……”

    “敬常?哪个敬常?”

    柳轶尘眼底更是明显地一颤:“柳、柳敬常,杨柳的柳,敬……”

    “我不认识你。”杨枝冷冷道,环视一周:“这是什么地方?”

    柳轶尘怔住,半晌,才似反应过来:“这是我们……你的家。”终于想起将悬在半空中的手收了回来,眸光在她面上游过,垂下。睫帘微微颤动,初秋的日光缀在上面,不知怎的,带着点奇异的脆弱感。

    杨枝心底的坚硬几要坍塌。

    “既是我家,你为何会在此?”杨枝皱眉问。

    “我是、是府上的管家。”柳轶尘道,见她面露犹疑,又添了一句:“是老夫人聘的。”

    杨枝垂首嘀咕:“原来是我母亲……”须臾,抬目又道:“柳管家,虽然你是府上管家,但男女授受不亲,这是我的闺房,你在此处实在不妥,还请你快快出去。”

    柳轶尘怔了怔,张了张嘴,似欲说什么,末了,看着她那受了惊般的警惕目光,却只是应一声“是”,微微一垂首,退了出去。

    退到门边,又住了脚:“姑娘要什么,不妨唤我……唤侍婢,他们都在外间候着。”

    杨枝淡淡应“嗯”。

    庆历十三年秋,承天殿忽然走水,盛惠帝李挺与中书令薛穹正在殿中对饮,酒至半酣,大火突起,两人俱葬身其中。

    一同葬身的,还有禁军统领庄渭。

    同年,李燮回京继位,对朝野上下进行了一场大刀阔斧的改革,因次年改元“更初”,史称“更初新政”。

    新政改革的第一条,便是允许女子入朝为仕;第二条,是置七员内阁,统领朝政,三名来自部司,四名选自各州。

    而第一届内阁,由柳轶尘统领,柳轶尘一跃数级,官拜首辅。首辅柳大人,领着其余六名阁员,开启了其后长达十数年的“更初盛世”。

    朝局稳当以后,李燮却于全盛之年退位,将皇位传给尚在懵懂幼龄的惠帝之子,由内阁辅政。

    而内阁首辅柳大人,自庆历十三年秋起,便开始了一段白日做首辅、晚上当管家的诡异生活。

    杨府上下,“大人”二字成了禁/词,原本的老管家莫名被降了职,每日自大门外接了自家大人回来,还得颤抖着唤一声“柳管家”。

    柳管家这份兼差干的十分妥帖,年底时,杨枝为他封了一个大大的红包,柳管家接过那红包,心情堪称复杂。

    杨枝还特准他一同用年夜饭,柳管家躬身道谢,虔诚恭敬,礼节上不见一丝瑕疵。

    杨母从南安回来不久,又经柳管家嘱咐,只好任由他二人胡闹。

    用饭时杨枝无意提到自己年纪,称自己已年纪不小,欲寻一门亲事,已托了媒人,来日便会来府上领画像,亦会将适龄男儿的画像送来府上。

    一向餐仪绝佳的柳大人手下忽然一抖,半碗汤整个泼在了胸口。汤匙亦落到地上,碎成了两瓣。

    “柳管家这是怎么了?”

    “无、无事。碎、碎碎平安。”

    当晚柳管家欲找杨母商量,岂料朝中却出了一桩不小的官司,刑部的谢云谢尚书前来找他,他只好出了门,回来时杨枝母女已然睡下,他便未再打扰。

    没想到次日一大早媒婆便上了门。初一衙门不上值,柳管家亦在府中。媒婆抱着一卷画像,喜气洋洋地来府上拜年。

    杨枝见了媒婆,方道:“哎呀,这几日事忙,还没来得及请人画像。现成的画像也没有,婶子不如过几日再来。”

    媒婆道:“这有什么,东街的秀才今日正好在家,不如让他来画。”

    杨枝正要道“好”,垂手侍立一旁的柳管家忽然道:“不用他,我来画。”

    杨枝抬眸:“你?”

    “小姐多赏几个钱,小的画得一定比外面的好。”

    杨枝露出将信将疑的神情,末了却道:“那就你吧。”

    柳管家立刻取来文房,铺开一张熟宣,为她作画。杨枝倚坐窗前,百无聊赖地执着一本书闲翻。

    其实他根本不用看她,她的样貌早已烙印在她心中。只是难得这样一个机会,他不由又贪婪多看了几眼。

    这半年的将养令她脸色好了许多,双颊透出一点丰腴的美,令她原本的鲜活更添颜色,比盛春之际的山花更加繁艳。

    柳管家执着笔,不自觉呆了片刻。

    “柳管家,你怎么了?”

    “没、没什么。”柳管家忙垂下眼,狼毫的墨在纸上铺开。

    不一会,一副绝艳的画便即绘就,画中的她灵动秀美,眸底唇畔尽是风情。

    媒婆捧着那幅画,喜不自胜:“杨小姐放心,这亲事准成!”又转向听闻此言黑下一张脸的柳轶尘:“柳管家还接别个画像的活吗?老婆子这边有许多生意……”

    柳轶尘言简意赅:“不接。”

    “为何?”杨枝问:“柳管家这好手艺,藏在府中,浪费了。”

    柳轶尘言语这才缓和下来,破例多解释了几句:“府上事杂,实在没有工夫。”

    杨枝“哦”了一声,抬眸觑他:“你若是愿意,我再多给你请几个帮手,你这手艺,不该荒废了。”

    柳轶尘立刻道:“不荒废。小姐何时想要画像,找小的便是。”见她仍欲说些什么,又连忙补上一句:“莫不是小的有何处干的不妥,小姐想赶小的走。”

    杨枝连忙道:“怎么会?”

    此事便即作罢,媒婆见话说到这个份上,不再强求,小小眼珠提溜转了一圈,又落在柳轶尘身上:“柳管家今年贵庚啦?家中可有婚配?管家生的这般相貌,若是托婶子,包管分文不取,为你寻个绝好人家的美貌小姐。”

    柳轶尘闻言面色一沉,习惯性地一抖袍袖,原本堆笑的媒婆顿感周身聚起寒气,只觉双膝发软,身子也不禁矮了一节。

    目光下意识求助般投向杨枝,杨枝亦觉察到了他不自觉的威严,转眸看他,他似这才觉察到一半,将原本欲背到身后的手放到身前:“不劳婶子,柳某已有家室。”

    “你已有家室?”杨枝皱眉:“我怎么未曾听说过。”

    柳轶尘深深看她一眼,垂下眼:“老、老夫人知道的。”

    “那你妻子呢?”杨枝问:“怎么从未见过。”

    柳轶尘苦笑:“小的行事冒失,惹恼了内子,她如今正和我闹别扭,不肯相认。”

    杨枝白他一眼:“哦……那这自是你的不对了。”

    柳轶尘抬目:“是。”

    见这一个算盘又落了空,媒婆这才想起今日所为何事来,将怀中抱着的一卷画像往桌上一放:“这些都是京中的才俊,杨姑娘看看,可有中意的?”

    杨枝走到桌边,摊开画像,一张一张相看起来。

    她推开第一张画像,媒婆道:“这是东城陈员外家公子,比姑娘长三岁,陈家世代书香,陈公子来年亦要考春闱,将来必定前途无量……”

    杨枝还未开口,柳管家在旁轻轻一哼:“这么大年纪连功名都没有,还说什么前途无量,将来能养活自己就不错了!”

    这……怎么就这么大年纪了?你以为个个都跟你一样,十五岁就中进士?

    杨枝白他一眼,摊开第二张画像,媒婆忙道:“这是丰祥绸缎庄张家的公子,产业遍布京师内外,他们家说了,给整整六十抬聘礼,姑娘进门,配八个丫鬟,出入皆前簇后拥,什么事也不用亲自动手,抬抬胳膊便有人去做。”

    柳管家又是一声轻哂:“商贾之家,重利轻义,市侩短视,将来定少不了日日算计,命都短上几年!”

    媒婆怔住,张了张口,本欲再说些什么,对上他的冷眸,到嘴边的话不自觉又吞了下去。自我消化了片刻,又堆笑道:“那看这个!户部朱侍郎家的侄子,庆历十年的进士,非商贾人家,如今在吏部……”

    话未落,即被柳管家打断:“三甲同进士出身算什么进士!朱钰出息了,敢把自己的侄子往吏部塞。”

    媒婆虽半懂不懂,但不自觉一抖,又下意识颤声道:“这个这个……”

    “太老。”

    “这个……”

    “克死前妻,命格不善。”柳管家脸色越来越冷,嘴也越来越毒:“何况续弦,他也配?”

    “那……这个?”

    “太丑。”

    “……”

    “……”

    一个初一日的晌午就在柳管家的刻薄中悄然过去,媒婆出了一声冷汗,本想让杨枝开口打两句圆场,然她一眼不发,只偶尔觑向那柳管家,唇畔有隐约的笑意。

    媒婆终于捱到一摞画像看完,杨枝道:“实在过意不去,我这管家也是为我好,着实有些太挑了,不过毕竟终身大事,马虎不得,婶子那可还有旁的才俊没有?”

    媒婆摸着额头的汗,连连道:“没了没了!小姐还是另请高明吧。”

    杨枝淡笑,也不说什么,只命人封了一锭银子给她。媒婆接过银子,脸色才缓和了一些。

    这大年过得,总算还有点年味!

    杨枝又命柳管家将她送到门外,媒婆本想推拒,但柳管家一个沉沉的“好”字落了地,她发现自己连推拒的口都开不了。

    亦步亦趋跟着柳管家到了杨府门外,连声招呼都忘记了打,就要溜之大吉。

    柳轶尘却叫住她:“婶子。”

    别别,担不起!

    这也不知是哪里请来的阎王爷!青天白日之下,无端端让人直冒冷汗!

    然脚下却不自觉停住:“柳管家还有何吩咐?呵呵呵呵呵呵呵——”

    柳轶尘指了指她腋下的画像:“那幅画……还我。”

    媒婆一愣,却见他递过来另一个卷轴:“拿这幅给人相看。”

    媒婆接过卷轴,摊开一看,整个人一僵——这要是能找着人家,那不是烧了八辈子香,十八辈子恐怕都不够。

    媒婆愣怔间,却见他另外递过来一只手,手心一枚明晃晃的银锭子,比雪光还白。

    拿这幅给人相看是吧,没问题!

    作者有话说:

    双方互相套路开始。

    第七十八章

    次日一早, 府上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杨枝这一向因没什么事,日常起的很晚,每日都堪堪睡到辰时过半才起, 年节之中更是如此, 这一日亦不例外。

    前一晚柳管家强拉着她在院中观星, 说星子满天,次日必是个晴天, 兼之近来风和日暖, 最宜踏青,于是不由分说与她定了次日踏青之约。

    她本怎么也不愿去, 却架不住母亲在旁撺掇, 只好勉强答应, 条件是让她睡到自然醒再出发。

    然而她当真自然醒后来寻母亲,却意外发现一贯冷清的她院中已叽叽喳喳一片人声,十分热闹。

    “柳……管家,这杨姑娘怎么还不来啊, 再这么等下去, 天都要黑了,还踏什么青。”一个清脆的女声带着半真半假的埋怨道。

    杨枝听见这声音,微微一怔, 下意识就要冲过来为自己分辨两句, 却听见一个熟悉的淡声回:“不愿意等,你们自己去。本来也没叫你们。”

    “你怎这般不近人情, 我好赖也照顾了你一年。”卫窈其实并不为杵, 却故意道。转眸一眼瞥见红漆廊柱后的人影, 忽然一笑, 低低道:“我帮你一个忙吧。”

    柳轶尘还未反应过来, 就见她整个身子一歪,似站立不稳,往自己身上倒过来。然下一息,却见柳轶尘脚下一移,堪堪避开了她,眼看她就要栽在地上,终究没有良心尽散,一抬手,将她稳稳推入谢云怀中。

    卫窈与谢云俱是一愕,好在谢云眼疾手快,伸臂接住了她。

    卫窈身子一落入谢云怀中,当即触电般弹开。气急败坏指着柳轶尘:“柳敬常,我这是在帮你!”

    “姑娘要帮我家管家做什么?”杨枝从长廊处走下来,一袭大红斗篷,衬得她整张脸格外莹白,好似红梅上的一星白蕊,分明极小的一点,却让整座院子都不由一亮。

    卫窈微微一怔,旋即却是迎着她一笑:“杨姑娘早!我听闻柳管家近来手头有些紧,想寻份兼差,正巧我府上管家下乡探亲去了,杨姑娘若不介意,便将他借我几天,我付他双倍银钱,也可解他燃眉之急。”

    杨枝望向柳轶尘,眉头轻轻一皱:“你缺银子,怎么了?”

    柳轶尘还未来得及开口,卫窈已抢道:“他家夫人太过奢靡,近来用度日增,以致他近来捉襟见肘,都有些入不敷出了!”

    杨枝眉心拧的更狠,柳轶尘不待她望向自己,已忙忙道:“没、没有的事!”

    “什么没有的事!”卫窈笑道:“我问你,为过这个年你可是置办了不少物什?什么鹿皮的靴子,冬日雪天穿来最是暖和;湖绸的大红斗篷,很衬你家夫人肤色;哦还有那玳瑁的梳子,夫人日常用的安神香,老夫人进得补……哪样不费银子!哦杨姑娘你可能不知,他为了盘算带夫人出去踏个青,特意去陆记车行新定了辆马车,那可是用了不知道多少块上等紫檀……目下就停在府外,杨姑娘若不信,只管去看看——我问你,柳管家,你一个月月俸才几个钱?”

    他一个月月俸几何自没有人比杨枝更清楚。可卫窈的话说的哪里是钱的事,她口中所说的桩桩件件此刻不是正穿在杨枝身上,便是用在了杨母身上。

    柳轶尘懒待理会卫窈,有些心虚地觑了杨枝一眼,辩解的理由已到了嘴边,却听见她悠悠道:“柳管家既这么缺钱,又得卫姑娘格外赏识,我这府上还开不出多高的俸禄,不让你去倒显得是我不讲道理了。”

    “不是!没有!我不去!”柳轶尘忙道,犹觉不够,还添了句:“是她不讲道理!”

    杨枝低头不着痕迹地一笑:“卫姑娘,你听见了。”

    “咦,你怎么知道我姓卫?”卫窈本被他噎了个半死,手已指了起来,忽然反应过来什么,唇边化开一个笑:“你不是什么都不记得了吗?”

    杨枝微怔了一瞬,还未开口,便见柳轶尘拦到了自己身前:“阿……我家小姐见多识广,足不出户便知天下事,认识你个上蹿下跳的猴子精有什么奇怪!”

    “柳敬常,你你你——简直竖子不足与谋!”

    柳轶尘当然不以为意,清朗风姿中添了几星岿然不动的气势,杨枝看着他微微张开的双臂,心头忽然浮起一阵奇怪的感觉。

    卫窈却是一点闲不住,一计不成又生一计。

    “柳管家,听闻你像画的不错,你既不愿来我府上,不如为我画两幅像,我可以多给你些润笔,几日后春集,也好再为你家夫人添几样簪饰。”

    柳轶尘皱了皱眉,正要推拒。杨枝却笑着道:“也好。”

    柳轶尘微愕看她,她却已径自折身回屋捧来文房四宝。见柳轶尘仍呆立着不动,悄悄倚身过来:“我见那翠叠轩的珠钗不错,你家夫人定然喜欢。”

    柳轶尘怔怔看了她一眼,眸底忽然绽出莫名的喜色:“是,夫……小姐!”

    杨枝见他那喜色,忍不住压镇纸的手重了几分,带着点警告的意味,唇边却衔着一抹笑:“画像可以,但我可告诉你,女人心眼都小的很,你若是一不小心将她画的比你家夫人好看,便是搬来一整个京城的铺子都无用!”

    “不可能。”柳轶尘定定道,觑她一眼,又补了一句:“没人比我家夫人更好看。”

    杨枝帮他研磨的手微微一顿,须臾,忽从纸面上传来轻烟般的一句话,隐约还藏了三分笑意:“我也不如吗?”

    柳轶尘呆了呆,就在杨枝以为他不预备回应这个问题时,他垂首认真道:“也不如。”

    杨枝茫然抬目,撞进他的眼底。他眼眸漆黑,似一条长长的甬道,甬道深处藏着看不穿的幽深情绪,恍如一声叹息。

    杨枝目光被这情绪所攫,呆了半晌,听见他道:“我太想她了。这思念每深一分,她在我心中的容貌便更美一分。谁也不能及,便是小姐,也不行。”

    一声铮然弦鸣从心口发出,杨枝身子不期然震了一震。

    柳轶尘却是淡淡一笑,拾起架上的笔,就要作画。

    “不画了不画了,出去踏青!”杨枝忽然道:“给再多银子也不画了!”

    柳轶尘未置一词,当即撂了笔:“好。”

    马车是早已备好的,谢卫二人今日也是铁了心要凑这个热闹,赶也赶不走。卫窈自带了车来,直拉着杨母说和她投缘,哄得她十分开怀,最后竟上了他们的车。

    剩下杨柳二人同乘。

    新车十分轩敞,两人各坐车壁两侧,中间像隔了一张无形的方桌,以往的旧车中,柳轶尘的长腿稍稍伸一伸,便能碰到她的膝盖——他有些后悔自己斥巨资购了这么一辆华而不“实”的车。

    不一时京郊便到了。漓江畔有一片梅林,此时梅花开得正好,红白相见,在金晖之下,像琉璃瓦覆上了雪。

    虽然日头正好,但到底算是寒天,漓江畔人不多,他们占了一处凉亭。柳轶尘命人三面悬上竹席,一面对着梅林,视野正佳,又点上暖炉,几人各自裹着氅衣与斗篷,非但觉不出有多少寒意,反有一种别样趣味。

    卫窈刚坐定,便从行囊中掏出一个酒壶来,笑道:“京南有个桃花庵你们可听说过,庵前有个沽酒老丈,酿的桃花酒百里争购,几年前我在那守了一夜,抢到这么一壶,埋在府中后院,昨儿忽然想起,挖了出来,竟然还在。今日大家聚在一处,难得高兴,我便将它带了出来,给各位助助兴。”

    “你们猜这桃花酒为何风靡?”卫窈拍开泥封,一股花香混着酒香扑鼻而来,她却道:“这酒啊味道还是其次的,这里头有个特别的缘故……”她环视一周,只有谢云格外捧场:“什么缘故?”

    “这缘故便是,喝了这酒啊,桃花运格外的旺!”卫窈笑道:“西城的王姑娘,自娘胎里带出来一块疤,正正在脸颊这个位子,媒婆都说烂了嘴,没人看得上,去岁买了壶这个酒,没三个月便嫁出去了!”

    “这种无稽之谈,你竟放在心上。”柳轶尘轻哂。

    “出来玩一回,偏你这么扫兴!”卫窈道,不理会他,转向杨枝:“听闻杨姑娘昨儿请了媒人上门,我先给你倒一盏,祝你早日觅得如意郎君!”

    柳轶尘一张脸霎时黑了下来:“她不需要!”然而还未来得及伸手去拦,那酒液已倾入了盏中。

    见杨枝伸手去够酒盏,他干脆抢在前头端起那盏,一干二净。

    卫窈轻笑:“某人瞧不起我的故事还抢我的酒喝,也不知羞。”

    杨枝却顾不上这个,脸色一变:“你要不要紧?明知不能喝还喝,你不要命了吗!”情急之下声音也严厉了许多,带着明显的斥责。

    柳轶尘看着她,却半是混沌地一笑,莫名带了些痴意:“你怎么我不能喝酒?”

    见她脸色微变,又立刻转了口:“这酒绵的很,不碍事。”

    当晚回府,杨枝逡巡良久,来他屋中找他。他院中空无一人,屋门却是大开着的。

    “柳管家,柳管家……”

    杨枝轻唤两声,未得到回应,小心推门进去。

    桃花酒并非烈酒,但后劲绵长,回来的马车上她就觉出了他的不对劲,面色泛红,不时抬手揉着眉心,嘴唇亦些许发白。

    杨枝步入里屋,屋内榻上歪躺着一个人,鞋子都未脱。她略略踟蹰,走上前去,再度轻唤一声,音还未落,忽觉手被重力一拉,整个人已立足不稳,向前歪去,正正伏在了他的胸前。

    尚未反应过来,身后的两只手已迅疾无比地欺了上来,将她腰身死死环住,困在方寸之间。

    杨枝挣了挣,挣脱不得,抬目望去,始作俑者此刻却仍阖着双目,长长的睫帘轻轻颤着,似震动的蝶翼。

    “柳轶尘,柳管家……”

    面前人的呼吸趋于平缓,还带着点桃花的清香。

    “柳管家,柳敬常,你放开我。”

    “不放。”不知过了多久,闷闷的声音从身前传来:“谁让你来的。来了再想走,哪那么容易。”

    仿佛为了应和这句话,扣在她腰间的手又紧了几分。

    第七十九章

    杨枝下意识挣扎地更厉害, 因伏在他身上,她一动,不可避免地带动他身体的反应, “别动!”柳轶尘立刻道, 嗓音比先前沉了几分。

    “那你放开我。”杨枝总算确信这厮清醒的很。

    柳轶尘良久没有反应, 就在杨枝预备掐他一下时,他轻轻道:“叫我一声二郎。”

    杨枝微微一愕, 他已睁开眼来, 眸底清亮澄澈,白日的幽深荡然无存, 杨枝像一下子抵达了那甬道的尽头, 天光明朗, 豁然洞天。

    “你在说什么!快放开我!”杨枝心虚垂目,立刻道。

    这一声不过是无意义的叫嚣,却没想到他在一笑之后,当真松开了手。

    腰间顿时一空, 那点空落漫入心底, 杨枝良久才直起了身子。

    “朝中要单独为女子开科了,你知道吗?”

    杨枝不期然一愕。

    “你不认我也罢,但那科考你可不能错过了。”

    那日之后, 他们许久未再碰头。柳轶尘忙着新政, 杨枝疲于备考——这是她祈盼已久的、千载难逢的机会。

    柳管家之名阖府上下心照不宣地无人再提起。

    因是第一年开科,规模不大, 为与往年春闱隔开, 放在了三月中, 只考两门, 难度亦不高, 取的也多是内府女官。

    京中不少人家跃跃欲试,不过把这当个抬高门楣、将来为女儿择婿的一个渠道,是以当真冲着六部去考的并不多。杨枝为数寥寥的当中之一,卫窈亦是之一。

    自那回郊游之后,卫窈常常厚着脸皮来杨家,起初杨枝以为她是奔着柳轶尘而来的,后来发现,她一来就往自己屋中冲,嫌弃了几回,赶了几回,却仍和个狗皮膏药一样,无可奈何,只好随她去了。

    卫窈话多,不耐烦寂寞,兼之那四书五经,她早在无聊的少女时代,悄悄翻了个遍,温书也静不下心来,没事便拉着杨枝东拉西扯,自说自话便能一整天。

    “我那时候是真不懂事,竟被那样的阎王脸蛊惑。阿枝你是不知道,那一年在禁中,我有多么无聊,若非谢云让我帮着传些消息,我怕是早用千百种方法弄死了那姓柳的。”卫窈道,觑了眼杨枝的反应:“其实你们现下这样也挺好的,不然当真和柳敬常待久了,我怕你人也会变得和他一样闷!”

    其实他一点都不闷——杨枝下意识要辩解,便是枯燥至极的四书五经也能被他解出歪理来。

    话到了嘴边,不知怎的,却又吞了下去。

    这样隐秘的仅属于彼此的趣味,她潜意识里不愿与人分享。

    后来她才知道,南军之中有不少卫家的死忠,而卫家人,自有一套隐秘的传信方式,卫尊临死之前将这方式告知了卫窈。让卫窈照顾□□中的柳轶尘,亦是那厮满盘棋中至为重要的一步。

    当时费烈仗打的那般顺利,处处如有神助,其实是因为这棋局之后当真有一只手,而这只手即便是在□□之中,亦能翻云覆雨。

    杨枝明白,当日他与卫窈不过是做个样子,可他既能让卫窈传信至南边,为何不能告诉她?

    因此无论卫窈怎么旁敲侧击、正话反说着为柳轶尘解释,她都始终没有搭腔。

    “有些话我想和你说,可我答应了人,不能说出口……啊呀呀,好难受好难受!你这有酒没有,快给我一壶酒!”

    卫窈有回欲言又止地望了她半天,终于抓狂。

    这期间杨府的管家终于恢复原职,出门和几个京中老乡喝酒时腰杆子都挺足了许多。

    柳轶尘几乎未再踏足过杨枝的院落,春闱前三日,干脆搬出了府去,住进了衙门里。

    三月里,桃花盛开的时候,盛朝武帝之后破天荒的第一个女子科考,在大理寺举行。

    主考是已然升任吏部尚书的曹封。至于为什么在大理寺举行,听闻是首辅大人格外看中风水,世人皆道女子阴气过重,而大理寺掌刑狱杀伐,更是阴盛之地,所谓以毒攻毒,反而有否极泰来之预。

    至于为什么不选刑部,传闻是那位首辅大人嫌刑部的人太没品味,屋舍建的太丑,伙食也不行。

    新来的这批官员皆是从各州新选上来的,其中不乏不通人事的愣头青,对庆历十二年的大乱半晓不晓,每日在燕归楼一壶好酒一桌好菜敬着郑渠狂补京中人事。

    其中不乏好学者,更将郑渠的信口开河编纂成册,成了嗣后初入官场的生瓜蛋子们研习上官喜好的宝典。

    而关于首辅大人的这些传闻,亦都是从郑大人没把风的嘴里不胫而走的。

    春秋池畔微风习习,主考端坐烟雨亭中,看着亭下懵懂少女们奋笔疾书。池畔除了桃花又植了杨柳,春风扬起柳絮,为这和和春日添了几许婀娜之姿。

    “这样多好!正日对着你们这些倭瓜一样的老脸,老夫办案的心情都委了几分!”

    十日后放榜,杨枝不出意外得了个榜首,这回录的仍然是大理寺,不过是从六品大理寺寺副,比先前刑部的八品主事又升了两级。卫窈在她后面几名,录的是兵部,直到放榜,杨枝才知道,她竟选择了尽是粗野糙汉的兵部。

    放榜当日两人相携逛街,走至还安大街上,忽闻得左右交头接耳道:“诶,你们听说了么?那乱党沆瀣门贼心不死,潜进京中了。”惠帝李挺死后,帝位再次顺利交接,李燮半字未提李挺的不是,将一切罪恶都归到了沆瀣门上。

    而今沆瀣门非但成了乱党,在百姓口中,还俨然与巫蛊同流,成了生食人心肝的恶鬼。

    旁边一老汉听闻沆瀣门,倒抽一口冷气,左右警惕地张望了一眼:“你是说、说,他们潜、潜进京了?他们不会半夜……”想到这里他不受控制地哆嗦了一下,带着哭腔叹:“我小儿子才谋了份打更的活,这、这可如何是好啊——”

    “嗐,不干你我这些平头小老百姓的事!”另一人道:“听说了吗?他们潜进内阁的政事堂了,也不是半夜,就是方才,青天白日之下,听闻首辅大人还生生挨了一刀,嚯,正正就在胸前,离心口只有半寸,啧啧,只差一点,就差那么一点,咱们这位年轻有为的首辅大人就要去见阎王咯!”

    似一道惊雷猝不及防地劈入肺腑,杨枝反应过来时,已甩开卫窈的手,往北奔去。

    内阁的政事堂就在宫门东侧,离还安街不远,杨枝奔到时整条街已围了不少人,路口干脆架起了拒马,两侧侍卫严守,不容人通过。

    “站住!什么人!”侍卫冷喝道:“这条道封了,换条路走!”

    杨枝被侍卫拦住,仍冲势不减,情急之下,干脆道:“我是你们柳大人的夫人,让我进去!”

    “柳大人,哪个柳大人?”拦杨枝的侍卫一下子有些懵。

    “咱们衙门里还能有几个柳大人?”另一名侍卫道。

    “我当然知道咱们衙门里只有一个柳大人!只是未曾听闻这位柳大人有妻室啊!”

    侍卫不肯放行,杨枝见衙门口已有蒙着白布担架抬出,更是心焦。然而急惶之下心中却是一动,不再与跟前侍卫客气,叉腰摆出一张冷脸:“进去问问,你们柳大人可是已在衙门里住了一个月了!姓柳的今日不让老娘进去,别说今晚,往后都别再想回家!你们自己也掂量掂量,经不经得住你们柳大人的怒火!”

    两侍卫一愣,二人中的一个已然成亲——这不俨然就是自家婆娘发火的架势么!

    再者,他们虽未听说柳大人已然婚配,但这上官的事,那里头的勾勾回回,他们这些小鱼小虾哪里了解得清楚?

    柳大人的确已在衙门住了月余,这等事,寻常娘们怎会知道?

    再再者,就算没有正经妻室,保不准有个什么外室呢?他们柳大人毕竟也是血气方刚的大好男儿一个,除非那方面有问题,岂能当真拿自己当个和尚?

    一刹那,侍卫心中千回百转,当即向同僚道:“我进去问问,你在这里看着。”

    只片刻,那侍卫便连奔带跑着出来:“放行!放行!”

    侍卫收回拦阻的臂膀,下一瞬,杨枝已如离弦之箭向衙门内冲去。方才通报的侍卫从未见过自家大人那般反应,早换上了一副狗腿的嘴脸,一边喊一边小跑着追赶:“夫人,大人衙房在东面,小的领您过去。”

    首辅的衙房在政事堂最中心的位置,杨枝到时正见一个大夫提着医箱出来,心中一凛,顾不得人通报,直往衙房冲去。衙房分里外两间,外间议事,里间兼做柳轶尘的书房,还有一张榻,供他累时休憩。

    下人大概得了吩咐,见杨枝气势汹汹往里冲,却无人敢拦。她就这样一阵风似地直冲进了里间。

    柳轶尘正在更衣,只穿着中单,腰间的系带正握在手中,还未来得及系上,就听见了脚步声,一转头,恰对上她灼灼的眼。

    “你怎么来了?”柳轶尘三两下系上系带,眸底显见地一亮,穿过面前的书案,向她走来,脸上不受控制地笑了开来,竟莫名透出了一点呆憨之气:“原来他们说的夫人真的是你!我方才都不敢相信……”

    杨枝却不理会他的聒噪,冷冷打断:“你受伤了?”月余未见,他仿佛瘦了一些,脸上不知是因为失血还是别个,略有些苍白,嘴唇亦没多少血色。

    “嗯?”柳轶尘愣了愣:“没有啊。”

    “那你大白天在衙门里换什么衣服!”

    柳轶尘面色变得有些不自然,移开目光,下意识伸手擦了下鼻尖:“我……”

    “解开。”杨枝不待他解释,已冷冷吩咐。

    柳轶尘未解其意:“什么?”

    “衣裳。”杨枝道:“解开。”见他犹自愕然,心中扑扑直跳,情急之下,干脆自己伸了手,不由分说扒开他衣襟——

    “夫、夫人,这是衙门里,不、不太好!”柳轶尘没料到她忽然有了这等虎/狼的举动,面上本能浮上绯色,嘴上叫着,手却兀自垂在身侧,并未抬起去阻止她。

    然而下一息,对上她凛冽的目光,他忽然反应过来什么,连忙道:“我没受伤,真的没有受伤!”

    衣襟扯开,露出他宽阔的胸膛。胸前洁白一片,除了……并无新鲜的伤痕。

    “柳敬常,你又耍我!”杨枝凛凛望向他,眼底一片冰凉的水色。

    “我没有,这一次,我真没有!”柳轶尘慌了,联想她进来后的反应,立刻反应过来,为官这么些年第一次感受到百口莫辩的冤屈,第一次体会了那些堂下喊冤之人的心情。“夫人,你听我解释!”

    “谁是你夫人!”

    柳轶尘生怕她要走,先发制人般一把攥住她手腕,又犹嫌不足,另一只手臂干脆也揽过来,将她箍住。

    “阿枝……”声音中带了点无奈与祈求:“你别走……”手上的劲力却与这份弱势截然相反,由不得她动弹半分。见她仍冷着一张脸,干脆又卖起惨:“我这一向过得很不好——你既来了,说明你还是着意我的。既然着意,我受了伤你会着意,我过得不好,你想必亦狠不下心来漠然。受伤与过得不好,其实没什么分别。”

    “强词夺理。”杨枝领教过他的歪理邪说,知道与他强辩绝计占不了上风,恨恨道。

    柳轶尘见她仍冷着一张脸,干脆更近一步。松开一只手,自案上拾起一柄裁纸的小刀:“好,就算我强词夺理。你既是奔着我受伤来的,那我便受点伤,不让你枉掷了担心……”话未落,执起那柄匕首,便往自己肩头扎去。

    杨枝脸色倏而一变,两只手下意识齐齐伸出,用尽全身力气,抱住他手臂:“你疯了!”

    “是,我是疯了。”柳轶尘低头看她,定定道。眼底翻起惊涛骇浪般的情绪,却于一瞬,归于平静,凝成一点穿山越海却仍不容撼动的思念与渴望,落在那片晶体小小的她身上。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完结,比之前预告的稍微晚了一丢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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