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信幼儿园三楼教师办公室。
很热闹。
数十只圆圆的脑袋挤在门口往里看，眼里带上惊疑的神色，嘴巴也张得大大的，小声嘀咕。
“路骐咬人啦！”
“高宇鹏被打哭啦！”
“肯定是高宇鹏先欺负人！”
江钦程站在一群孩子后面，看不到办公室里的情况，只听见高声嚎哭。
哭声时停时续，像只老旧的信号不好的收音机。高宇鹏扯着嗓子，唇沿挂着鼻涕泡，把食指举高了给老师看，嘴里重复着一句话：“路骐咬我！路骐咬，咬我！”
路骐则站在旁边。
歪着头，背着手，嘴巴紧抿着，一脸不服气。
额前的卷发有些凌乱，仔细看能看到白皙额头上被打出的巴掌印。
高宇鹏手指上有一圈淡淡的牙印，周围泛红，还糊着路骐的口水，以及白色的糖渍，方老师用纸巾给他擦干净，又擤了鼻涕，把他哄得哭声小些了，才问路骐，“路骐，你告诉老师为什么咬他啊？”
“方方老师，高宇鹏先骂人！”路骐还生着气，小脚不满地跺了两下。
“他怎么骂你了？”方老师又问。
“他说……”路骐辩解的话停住，他看到门口围着的一圈小朋友，噤声了。
高宇鹏说江钦程是洋鬼子。现在只有他一个人那么骂，要是他说出来被别的同学听去，大家都跟着骂怎么办？
说不定还会成为江钦程的外号，以前他也被叫过难听的外号，一点也不喜欢。
见他说了一半不吭声了，方老师继续引导道：“骐骐，你告诉老师和高宇鹏同学之间发生了什么，老师会公平判断对错。”
路骐读书早，是班上年龄最小的孩子，而且长得跟洋娃娃似的，乖巧可爱嘴甜，经常抱着老师们这个亲亲那个亲亲，老师们都很喜欢他。
反而高宇鹏是个调皮的娃，经常和同学闹矛盾，所以方老师担心路骐是不是被欺负了才反抗。
“呜哇！方老师我的手指好痛！”
没等路骐回答，高宇鹏嚎得更大声，努力吸引老师的注意力。
方老师一个头两个大，见问不出什么，只能按已知的信息处理，语气也严肃起来：“路骐，不管怎么样，咬人是不对的，你既然不说那就先跟高宇鹏道歉！”
路骐说不出原因也不想道歉，小嘴一撇也开始哭，眼泪一连串沿着雪白的脸颊滑落，眼周红彤彤的。
一副委屈模样。
方老师立马觉得自己语气太重，放缓了声音哄：“骐骐，老师知道你受委屈了是吗，你为什么不愿意告诉老师呢？”
路骐抬头，大眼睛里泪水流得更凶了，往前一步趴在方老师大腿上哭出声，嘴里喊：“呜呜骐骐要抱抱！”
见状，高宇鹏也不甘示弱，扯着嗓子干嚎。
办公室里响起两道此起彼伏的哭声。
方老师无奈地叹气，朝其他任课老师呼救，让她把高宇鹏抱到旁边办公室，自己把路骐抱起来哄。
小卷毛的哭声越来越响，跟他说话一样，稚嫩清亮，带着细细的抽气声。
江钦程烦躁，皱起了眉头。
心想小卷毛一点也不乖，继笨蛋精之后还是个惹事精。
有小朋友气呼呼地说：“路骐咬人，还不愿意道歉，以后不跟他玩了！”
这时，一位站在门边的女同学举手，大声说：“方老师，我知道路骐为什么咬人，因为高宇鹏骂江钦程和路骐是洋鬼子和怪物，还抢路骐的零食。”
经核实，事情起因确实如小女孩所说，而且一个被咬，一个被打了一巴掌，都犯错了，最后方老师让两人互相给对方道歉。
解决好纠纷，老师送两人回教室。
高宇鹏的手咬得不重，咬痕已经消了，只是还有点红，他一路夸张地举得老高，说不愿意和路骐坐同桌了。
方老师环顾教室看换哪里合适，孩子堆里有人捂住自己的手小声祈祷：“千万别换我呀！我也不要和路骐坐同桌，他咬我怎么办。”
江钦程举手：“老师，我和他换。”
课桌不用动，两人分别拿了自己的书包，快速交换好。
方老师离开教室后，高宇鹏的小跟班们开始一唱一和：
“两个怪物坐一起。一个洋鬼子，一个小狗。”
“对呀，大家千万别跟他们玩！”
“哼！”
路骐不开心地撅着嘴，脸上还带着点难过，睫毛边缘湿湿的。
白皙干净的脸颊被泪水染得跟小花猫一样，大哭出汗，卷发贴了几缕在发际，先前手里的奶糖也沾到衣服上，搞出一块黑色的污渍。
江钦程叫他，“去洗一下手和脸。”
他牵着路骐到卫生间的洗手池处，把水龙头拧开一小股水，手帕放在下面打湿，一整张铺到路骐脸上擦。
“好凉呀！”路骐喊。
江钦程曲手指在他脸上摸，因为先前生了阵气，软乎乎的脸上还烫着，所以感觉水凉。
他把帕子包在手心里捂，问路骐：“他是不是打你了？还疼不疼？”
路骐抬手摸摸自己的额边，“不疼啦。”
白皙的皮肤上还有一点点泛红，江钦程抿着嘴角问：“骐骐是因为高宇鹏骂我，才咬他吗？”
“也骂我啦！”路骐脸颊鼓起来，气呼呼道：“他说你的蓝眼睛会传染，我们会变成怪物。”
“他是乱说的，不会传染。”
“骐骐知道呀！他太讨厌了，骐骐不喜欢他。”路骐摇头，身体也跟着摇，用全身上下表达自己的不喜欢。
“不喜欢咱们就不跟他玩，但是下次不可以咬人了知道吗？”
被老师批评，被同学叫小狗，路骐心里委屈得不得了，听见他这么说，以为还要被批评一次，小脸皱起来，眼睛里快速变得湿润。
帕子已经捂暖了，江钦程摊开在他脸上擦，神色严肃，语气却很温柔：“咬人很危险，万一他的手指或者你咬的其他地方不干净怎么办？嘴巴里面吃进细菌，会生病，就会像你上次胃痛一样吃药，你想吃药药吗？”
路骐酝酿的泪意止住，他眨眨眼睛摇头，“不想呀！”
然后抬手指嘴巴对江钦程说：“洗嘴巴。”
“现在才洗，细菌都被你吃光了。”
江钦程吓唬了一句，然后接水在掌心，让他喝进去一口像刷牙那样漱口然后吐出来。
路骐含着一口水，在嘴巴里晃动，发出咕噜咕噜的响声。他觉得好玩，不愿意那么快吐，凑近了让江钦程听。
幼稚精。
江钦程伸手戳他鼓成小圆球的脸颊。
噗呲！
一股水从殷红的小嘴中间喷出来，射在了他的下巴上，顺着脖子流进衣服里。
凉水被路骐的嘴巴含暖了，比皮肤还热。
江钦程弯腰扯着衣服，水一滴滴从衬衫下摆流出来。
路骐连忙把水吐掉，去拍他脸上身上的水，嘴里一个劲道歉，“对不起呀对不起呀哥哥！”
“没关系。”
一点点水，江钦程用手帕顺着衣服很快就吸干了，只剩浸湿的痕迹。
路骐下巴上还挂着几股水渍，江钦程给他擦干，又把额上乱糟糟的卷发整理了一下，牵着他回教室。
咬人事件并没有就此停息。
在高宇鹏几个小跟班的教唆下，同学们都不跟路骐讲话，中午排队去吃饭时前面的人不让他牵，也不愿意挨着他坐。
午间，小朋友们到午休室准备睡觉。
高宇鹏路过他们床边时说：“路骐是小狗，睡的床是狗窝。”
路骐瞪了他一眼，手捏成拳头锤在枕头上，眼圈又红了。
几个男生很得意，发出阵阵怪笑。
江钦程穿好鞋子，走到高宇鹏床边，居高临下地对他说：“跟路骐道歉。”
“关你屁事啊，我又没说错！”高宇鹏态度很横。
“老师等会就进来了，我记得方老师上午说如果你再骂同学，就叫家长来学校。”
“谁听见我骂了？你们俩是一伙的，老师才不会相信。”
边上有个女生举手，干脆地说：“江钦程，你告诉老师，我可以帮你作证，我听见了。”
“你敢！”高宇鹏作势对那个女生挥了挥拳头。
“切，我才不怕你。”那女生翻了个白眼。
“道不道歉？已经打铃了，铃声停了老师就会进来。”江钦程问。
高宇鹏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面朝路骐的方向，好一会脸都憋红了，囫囵吐出一句，“对不起。”
江钦程对那个女生道完谢，回到自己床边睡下。
路骐脸上绽开了笑意，挪着身体，像条小虫子蠕动到床边，轻声说：“哥哥真厉害呀。”
他的半张脸都掉到了两张床之间的缝隙里，江钦程伸手推回去，“乖乖睡觉了。”
“好呢！”路骐顺势抬手抓住江钦程的手，小手指和大一点点的手指相握，眯上了眼睛。
江钦程往回抽，路骐抓得更紧了，脸也往这边贴，嘴里小声嘟囔：“牵手手睡。”
肉嘟嘟的嘴巴往上弯，挂着满足的笑容，但眼角带着湿气，鼻尖有一小点红。
江钦程看了他一会，有些内疚。
小卷毛其实挺可爱的，没有特别差劲。
他侧身，把路骐的被子往上拉了点，抓着他软乎乎的小手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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