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先帝的弓,朕也用过”,让全场都再次瞩目在折夕岚身上。
南陵侯赶紧看五夫人,五夫人茫然摇头,显然不知。一家子人又去看折伯苍,伯苍小声道:“阿姐只说这弓是人送的。”
送的——
南陵侯赶紧竖起耳朵。
只听得皇帝笑着道:“你来说,这是谁送你的弓?”
折夕岚毕恭毕敬,“回陛下,是云王世子爷在臣女九岁时所送。”
盛长翼适时站起来,出桌,大走几步,跪在了折夕岚的身边。
他本就坐在前面,这几步走的又大,只一瞬间,折夕岚就发觉身边多了一个人。
他跪在她的旁边,因身材高大,遮住了半边的风,倒是暖和许多。
她缓缓的再次吐出一口浊气。
她目不转睛,一动不动,但心里却在想盛长翼想做什么。这把弓的来历,他定然是知晓的。
既然知晓,却没有提前告知她,是为了什么呢?
但此时容不得她多想,身边的盛长翼已经说话了。
“陛下,确实是六年前臣所赠与她的。”
随游隼手里的杯子紧了紧,他以为盛长翼是在来京都路上喜欢上折夕岚的,谁知他一句话就到了六年前。
宴鹤临也悄然提了一口气。他早发现小姑娘看盛长翼的眼神里面有种依赖。
本不理解她这般的性子竟然也会对人展露出这般模样,如今却是明白了。
六年前啊……彼时,他们还没遇见。
六年前,应当是她母亲和阿姐去世的时候。
他沉默的端起茶杯,目光看向小姑娘挺直的背。
一弓能遮住了半个腰身。
她长的像是江南水乡里面的姑娘,背脊有些瘦弱,但是这般瘦弱的身躯,却又从来不服输,有着云州姑娘百折不屈的韧骨。
他记起来,初见时,她就是背着这把弯弓。他当时便觉得,奇怪,一个小姑娘,背着一把弓站在那里,就好像得了世间立足之道,便好像有了安身的勇气。
后来熟悉了,她也曾说过原因。
她说,她背着弓箭,就不用畏惧敌寇,她搭弓射箭,就不用担心死亡。
她很喜欢背着这把弓的感觉。
他就明白了。他曾看过她的弓,打磨精细,不像是寻常人家的东西,但不着丝毫奢华,必然是经常用来打仗的,而不是观赏。
他还问过:“是怎么得来的?”
小姑娘吃着烤糊糊笑,“有人送的。”
“什么人?”
“唔——说不清,算是,算是像先生一般的故人吧。”
像先生一般的故人……
她语焉不详,他也没有再问,再递给她一个烤糊糊饼,想到了自己的月刃。
他想,他的月刃也是极配她的。她有了他的月刃,也该是可以立足的。
后来,她递来了手帕,他就把月刃送了过去。
但她的目光却没有被月刃的锋利刃匕所吸引,而是目不转睛的看着月刃上面的宝石。
他就笑起来,“姑娘,要是没银子了,你就把宝石挖出来卖了。”
见她吃完了烤糊糊,便又把手里的饼一分为二,“吃吧——一颗宝石,能买一个庄子的烤糊糊。”
她当时就奇异的看了他一眼,他却没能明白是什么意思。如今,他已经不记得那个眼神,却也能记得当时心里莫名心慌。
她走的时候,将月刃放进了袖子里,背上仍旧背着她的弓箭,朝着他挥手道别,笑得特别好。
宴鹤临便喟叹一声。
原来,这本弓箭,是云王世子送的。
此时,皇帝已经好奇极了,也不管狩猎是否要开始,只问:“朕记得,这把弓箭是先帝最喜欢用的,后来朕长大了,便传给了朕。”
“朕很是喜欢。”
他这么一想,还颇为怀念的想起了从前,“你父亲是朕最小的弟弟,跟儿子一般看待的,当年他要去云州做藩王,朕便把这把弓送与了他,万望他不要忘记兄弟情义。”
其实不是。先帝生的儿子太多了,云王的母妃本是个宫女,母凭子贵才封了个贵嫔,但也没受住富贵,没活多久就死了。云王又跟他差了十几岁,他根本就没在乎过这个小弟弟。
皇帝记得,先帝看云王其实也不太顺眼,云王是他醉酒之后宠幸宫女生下的,他觉得有失体面。
后来先帝死了,他开始封藩,就把这个小弟弟封到云州去了。云州地处大金周边,他把云王封过去也是有原因的。
一是云州艰苦,封个小可怜去,他也不能反抗。二是云州势力必须要牢牢掌控在他的手里,不能让藩王掌握兵权,不然就乱套的,所以也要个小可怜去。
不仅要他去,还要派人监督他,这般才能放心。
所以当云王要走的时候,他便把先帝给他的这把弓箭给了云王。一是示好,二是示威。
这些年来,云王瞧着倒是个好的,没有踏错过一步,偏于一隅,并不仗着有藩王之称就在州地上作威作福,这点就跟其他糟心的弟弟们不一样。
于是云王的儿子来京都后,他老人家对这个后辈尤为关照。
他思及从前,更加感慨,“想来先帝传给了朕,朕传给了你父亲,你父亲又把他传给你了——只是,你为何给个九岁的小女娘?”
此话就带着揶揄的意思了。
男未婚,女未嫁,郎才女貌,倒是般配。
他的意思未必就那么明显,但是傅履感受到了——他于此事上最为精通!
但他再傻也知道此时不该插嘴,于是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一般,不断在心里咒骂。
——这个断翅膀的,简直太不要脸了,岚岚那么小,他就勾引岚岚了!
忒不要脸!禽畜,畜生!
班鸣岐却没有想到这个意思。之前傅履跟他说要小心云王世子之时,他还有些无奈。
在他心里,表妹是个一心一意之人。他虽然跟表妹没有相处太久,但许是天赐姻缘,她看自己的眼神情意绵绵,想来是已经心系于他的。
那就不可能喜欢云王世子。
他信表妹跟云王世子没有私情。
此时,他只关心表妹会不会有危险。毕竟是陛下用过的弓箭,云王世子却给了她,若是被有心人抓住不放,便成了藐视君恩。
他着急的看过去,但表妹却看着从容镇定,他只瞧了一眼,心里倒是也不着急了。
下一瞬间,便听云王世子低沉的声音传来,“陛下……彼时她的母亲和阿姐因没有银钱治病而亡,云州又正处饥荒瘟疫之时,她父亲折松年奔赴在各个村庄,只求多救一人,无法分身照料她,便将女儿托付给了臣。”
“折松年家中本就只有一妻两女,妻子和大女儿去世之后,便只剩下了她一个人。”
“臣当年也年少,并不懂如何照顾一个小姑娘,见她孤身一人,半死不活,也快要死了,于心不忍,想着这弓箭是陛下所用,有皇家的吉瑞,便给了她。”
后头的话不用说大家都能知晓。没见着人家长到十五岁还活蹦乱跳带着弓箭来狩猎了么?定然是皇家吉瑞治好了她的病。
皇帝老了之后就喜欢听这般的话。他年岁大了,便跟先帝一模一样,还关心起折松年来。
“她爹不是通判么?怎么家里就穷得付不起药钱。”
折松
年……虽然不记得是谁,但若是像盛长翼所说的一般,那就是一个好官。妻女死了,幼女要死了,他却还能奔赴在救民之上,实在是可歌可泣。
盛长翼就道:“折大人一生为国为民,救治穷人,常常散了俸禄银子给人救治急病,在云州一带被称为活青天。但也因此家徒四壁。”
皇帝就皱眉,“那为何他的妻女却因为得了急病而无钱可药逝世?”
盛长翼声音依旧没有起伏,道:“臣当时不在,并不知道具体的。不过听折大人说,去年被斩首的云州府州对他极为苛刻,十几年来不曾给他升官,他的妻女被送到医馆时,也是云州府州的儿子不让医馆的人赊账救治。”
这话说的,皇帝听了直皱眉,“此事可真?”
盛长翼:“云州当地的百姓皆知。”
皇帝一巴掌拍在了桌子上。
“好啊,好啊,大黎疆土之上,竟然还有这般的事情!”
说到这里,百官心里都开始转动心眼了。这瞧着,并不像是什么说旧事,而是翻旧账啊。
便心里都在想云州的事情,他们有没有参与的。太子也在想,想着想着就想起来了。
父皇的舅家,也就是如今他家太子妃的母族,不就年年受那云州府州供奉么?银子可没有少收。
他的太子妃就是秦家的女儿,他也没少收秦家的银子。
太子脸色顿时不好,就怕被人挖了坑。
但皇帝已然要查清此事,他坐在上首,问道:“折松年是哪一年的进士?”
盛长翼微微一顿,像是微微思索一番后才道:“回陛下,是景耀元年的探花。”
皇帝诧异。
景耀元年……景耀元年的探花,不就是父皇还在时的探花么?
这么的,他终于想起来了。
哦,是那个倒霉蛋啊。
他记得,那个倒霉蛋长得极好,也有经世之才,他还想过招揽。毕竟是穷人,随意给一点什么,便能让他死心塌地的,尤其是他看起来俊美又朴实,好骗的紧。
结果他却让秦家阿舅断了命。
其实皇帝当年并不怪罪折松年,只是迁怒。后来他继位,秦家哭诉死去的舅舅,他被哭的头疼,索性就将人贬了官。
这么多年过去,他早已经忘记还有这么个人存在。此时再回想起来,却是别有一番滋味。
一时间,他觉得自己当年果然没有看错人,这个折松年真不错,一时间,又有些埋怨上秦家的人。
没错,当年他被先帝骂,需要秦家的人做靠山,但是时至今日,他已经厌恶了秦家,犹如当初先帝厌恶秦家一般。
这些年,他明里暗里打压秦家,这才将人打压的老老实实,去年,又查出云州府州是秦家的人,于是找了个借口将人给拔了。
秦家剩下的人自此老老实实,太子妃也缠绵病榻,不再出东宫。皇帝就没有做绝,依旧给他们留了脸面。
他想起此事,便觉得心里不痛快,道:“将折松年这些年的官录给朕取来,朕要好好看看。”
定然是秦家还痛恨着折松年,这才让云州府州欺压于他,而后还杀了他的妻女。
皇帝想到这个心里就不痛快。
他一向把自己当成是当世的仁君,寿宴这天,若是能为一位臣子沉冤得雪,想来也是功德一件。
但他要查,皇后不敢。
太子已经被四皇子逼成如此地步了,皇帝现在每天都在废太子和不废太子的边缘,要是再把折松年的事情牵扯到秦家,再牵扯到太子妃,顺带着太子一块都会受罚。
她便使眼色给了秦家的人。
秦家人早已经满头大汗。他们算是明白了,这是早就算好的,这就是冲着他
们来的。
秦家如今的当家人秦馈皱眉,如今云王世子跪在前头,说的是大义。陛下要查的也是折松年的事情。
他要是硬碰硬,定然是不成的。
他的眼神就看向了折夕岚。
有时候,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反而是最好的办法。陛下老糊涂了,思绪跟着其他人走,那也可以跟着他们走。
秦馈就看向了小女儿。小姑娘们之间的口角也是一种利器。
而在同一时间,康定长公主瞧见秦馈的目光就勾起了唇角。
她也看向了折夕岚。
这个小姑娘,该射出她在京都的第一箭了。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