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十九,宜出殡。
班鸣岐用铜钱抛卦,得了大凶的卦象。
得了大凶的卦,他也不急。
班鸣岐如今已然发现了这卦象都是反着来,明明测出吉卦,却也不尽如意。说不得测出大凶的卦象,反而能得个吉。
折伯苍在一边往五个小荷包里面装瓜子,闻言好奇问,“但表兄测过的大凶卦象都转过大吉吗?佐证过吗?”
班鸣岐里面一僵,摇了摇头,“未曾。”
如今想来,只有大吉的卦变凶,但大凶的卦,却还没有反转过吉祥。
他也不在意,笑了笑,“想来都是一样的,好的变坏的,坏的变好的,这才是阴阳循环。”
折伯苍却道:“阿姐说过,事事不可自己以为,要多番求证过了才能下断案。”
他递给班鸣岐一个装满了瓜子的荷包,“表兄,我今日要跟严家的阿兄阿弟们一块,阿姐就拜托你照顾啦。”
他认真传授经验,“你可以剥瓜子给阿姐吃,多剥一点,而后放在她的手里,她喜欢一口吃下去很多瓜子仁。”
班鸣岐的脸便不由得又红起来,道:“好。”
折伯苍将剩下的荷包都挂在了自己的腰上,而后背起了自己的小弓箭准备出门,“表兄,你跟阿姐说一声,我今日早膳也在严家用。”
因南陵侯府跟严家是亲戚,两家的帐篷也选在了一处。折伯苍颠颠儿过去,也不用担心。
班鸣岐瞧见他高高兴兴出门,笑着跟小厮道:“他性子也很好,跟他阿姐一般,大大方方,并不拘束。”
他看看外面,欢喜的让人拿来一件狐裘,“今日天冷了些,得穿多一点。”
等表妹射箭回来,穿的肯定是单衣,他便也能顺势将狐裘披在她的身上。
毛绒绒的,表妹定然喜欢。
不过……彼时自己的气息染在表妹的身上,表妹会不会觉得他孟浪?
他痴笑起来,等用过早膳之后,便去了席面上坐着。今日天冷了,内侍们早早的搭建好了大帐篷,里面置放了不少炭火,一进去便暖烘烘的,十分舒坦。
班鸣岐一进去,便见表妹朝着他看了过来。他如今也不要人抬着了,自己拄着拐杖过去。
此时人还没有入席,各家都在走动,男男女女混在一处,各个背弓挎刀,倒是没有了京都的拘谨和男女大妨。
班鸣岐便趁机坐在了折夕岚的身边。他身上的狐裘就扫到了她的手。
两人已经互送了定情信物,言语之间虽然依旧没有多亲昵,但已然透出一股暧昧来。
班明蕊坐在一侧翻了个白眼,“大哥哥,你一来,我还不能走了。”
定然是要个妹妹在这里做挡箭牌的。
她打了个哈欠,“待会狩猎,我必然要多狩几只野鸡回来补补身体。”
班鸣岐便训她,但因折夕岚在一边,他训话的声音都小声了一些,显得气不足理不直,“此时人多,你不要翻白眼。”
班明蕊又要翻白眼了。她啧了一声,“岚岚昨日也翻白眼了,你训她吧。”
班鸣岐不说话了。折夕岚就笑起来。
她笑得欢快,拿了一块糕点吃,碰巧糕点粘人,嘴巴上便沾了些糕屑,班鸣岐瞧见了,忍不住掏出帕子来。
他今日装了两块帕子。一块是表妹给的,一块是自己平日里用的。平日里用的他不敢给表妹,毕竟是自己用过的,怕表妹嫌弃,曲解他的意思,觉得他孟浪。
他就拿出了表妹给的帕子。
月白色的帕子没有收边,一看便是给男人用的。他昨日也在床上辗转反侧的想过,一般这种定情信物只会绣一方帕子,以表独一无二。
但傅履有,他也有。
傅履先有,他后有。
怎么想,都是做傅履帕子的时候,多做了一条,又或者……表妹当时做了两条,一条给了傅履,一条自己留着。
于是,她自己留着的,到了他手里。
班鸣岐心里就有些后悔将帕子还给傅履了。早知晓,便将帕子扣下来,他两条,正好。
他越发痛恨自己的君子之风。因习惯了君子的举止,昨日竟然没想过将帕子留下来,实在是可恨。
他叹气一声。折夕岚接过帕子擦了擦嘴角,闻言好奇问,“你怎么了?”
班鸣岐没有说昨日晚上傅履来的事情。他怕她难堪。于是道:“无事,只是我断着腿,也不能陪着表妹去狩猎,心里颇为遗憾。”
折夕岚可会了!她从手里掏出一包瓜子,“表兄,那你便在这里剥瓜子等我吧,等我回来,我一口吃完瓜子仁。”
班鸣岐就笑起来,掏出伯苍给的荷包,正要递给她,告诉她自己已经得了小舅子的叮嘱时,一双手好似从空而降一般,突然横在中间,握住了荷包。
班鸣岐愣了愣,抬头,惊讶道:“随大人。”
折夕岚脸色顿时黑下来。
随游隼的目光丝毫没有放在班鸣岐身上,只看向折夕岚。他的小山风,已经朝着别人笑得欢快了。
笑得这么好,不就是仗着盛长翼和宴鹤临两个人纵容她么?
他嗤然一声,突然离她近了些,轻声道:“你让你的两个旧爱来压制我,自己倒是得了新欢。”
“得了新欢,也该藏着些,如此亲近,不怕我发疯么?”
声音低低沉沉,慵慵懒懒,是贵公子的声音无疑,但听在折夕岚耳里,却似是一道催命之物。
周围嘈杂,别人是听不见,但能看得见他的动作。他微微向她倾斜,虽然不算是失礼,却已然算是亲近。
折夕岚只好肃穆往后面退去,让出地上的位置,让人以为他是想要坐在这里跟班鸣岐说话。
但别人听不见这番话,可坐在两人身边的班鸣岐和班明蕊却听见了。
如惊雷一声响,班明蕊当时就傻了。班鸣岐也愣在当地,看看折夕岚,再看看随游隼。
此时,宴席上的人越来越多,但皇室之人和众多大臣没有到,他们都在跟皇帝商议国事,像早朝一般——皇帝陛下觉得自己出来狩猎,也不该荒废朝政。
于是到宴席的都是小辈。
盛长翼和宴鹤临虽然年岁不大,但盛长翼是云王府唯一在京的人,宴鹤临因情况特殊,皇帝不仅留了英国公,还留了他。
至于随游隼,被随大人派了出来跟着太子。
没错,今日皇帝留了不少人,但是独独没有留太子。太子郁闷,已然出去跑马了。
随游隼没有跟着,他静静的道:“臣想留在这里等父亲,听听他们说了什么。”
太子便随他去,还有些感动,“游隼,你事事为孤打算。”
随游隼一身红色的圆袍,如血一般,瞧着太子的脸认真道:“殿下,臣与你自小相识,如亲兄弟一般,若不能为您解忧,便犹如手足被砍,算不得亲兄弟了。”
太子满意的拍拍他的肩膀,骑马而去。他昨日还觉得游隼最近不懂事,今日又瞧着懂事了。
他骑着马儿去,随游隼站在那里,脑海里不由浮现出自己拉弓射箭,将太子一箭射死的场景。
母亲,小妹,她们都在看着他呢。她们定然还在等着他血刃仇人。
快了,快了……
他僵硬的转身,而后看向了欢声笑语的帐篷。
里面真快活啊。
他慢吞吞走进去,第一眼,不瞧任何人,只瞧折
夕岚。
她真快活,正跟班鸣岐在那里调情。
他嗤然一声。
她倒是好本事,能引得宴鹤临和盛长翼齐齐向他施压。他好笑的很,她和他们难道以为,他会杀了她么?
他怎么舍得呢。
他只会好好疼爱于她。
他慢慢的朝着她走去。她已然沉浸在新的郎君亲昵里,忘记了从前也曾与他这般亲近。
他越走越近,而她向来引以为傲的警惕心都没了,笑得那般欢喜,舒坦……哈,真是没良心啊。
他弯腰,一把抓住荷包,整个人都开始变得阴郁起来,装得不愿意再装的脸突然露出一丝笑容,朝着班鸣岐道:“你这帕子,是昨日得的?”
班鸣岐还在懵中,闻言点了点头,“是。”
随游隼呵了一声。
折夕岚站在一侧,看向他,低声问:“随大人?”
随游隼:“叫得这么见外做什么,你以前,不是唤我游隼的么?”
班鸣岐瞪大眼睛。
折夕岚暗道晦气,面无表情,“你今日又要发疯了?”
随游隼摆摆手:“没呢。但你这般刺激我,我怎么办?我只能以牙还牙。小山风,你该对我负责的,你对我负责,我就这么对你了。”
他从荷包里面拿出瓜子剥,一双狐狸眼看向她,一向不笑的脸上笑出灿烂的光,“或者,我现在不发疯,好不好?你也坐下来,同我好好说话,好不好?”
他们这边的动静,终于惹得其他人注意起来。
没有别的缘由,只因随游隼笑了。
他本就是一张倾国倾城的脸,笑起来颇有些妖冶迷惑众生的气息。不少人已经情不自禁被吸引了过来。
折夕岚静静的看着他,也笑了。
她道:“随游隼,你知晓吗?你这一年里,老了许多。”
“苍老的多了,脸上的肉也坠了下来,笑起来眼角有褶子,极为丑陋。”
随游隼的笑意就戛然而止。
他抬眸,看向折夕岚,不解的道:“你对他们都很好,怎么唯独对我这么狠。”
“就因为我上次帮你解决了傅家的人么?”
折夕岚没有说话。只是坐了下来,没有避讳得那么远。
班鸣岐此时已经回过神来了,他觉得自己的心僵住了,脑子也僵住了,但是表妹在这里,他不能让她受到伤害。
表妹如今是他的未婚妻,只要他不介意,随游隼无论说什么都没有用。
他深呼吸一口气,正要开口,就见随游隼却掏出一条帕子来擦了擦汗。
那帕子,月白色,跟自己的一模一样。
表妹……这是散了几条帕子出去。
他心中苦涩,却也毫无办法。人之境遇,走到现在这一步反而不知道苦涩为何味。
他看表妹,表妹也看向了他,然后手轻轻的放在了他的狐裘上,让他的心一暖。
班鸣岐就再次吐出一口浊气,便要开口明示随游隼,谁知碰巧了,刚刚踏进门来的傅履眼尖,一眼便瞧见了随游隼的帕子。
他拄着拐杖飞一般的拄过来,而后在众人的目光里盯着帕子啊啊啊啊的长叫了一声,最后嗷呜嗷呜弃了拐杖捶打胸口,一只脚弯折,一只脚站着,如同金鸡独立一般,然后两眼一闭,晕了过去。
折夕岚就闭上了眼睛。
完了,她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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