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买了好几个新仆。折夕岚前几日只是见了他们几面,还没好好问过话,于是便将人都叫到院子里面。
问他们从哪里来,可有什么手艺,家里还有什么人。然后得知大多数都是这次战乱中被卖的。
一个七八岁的小丫头瘦得只剩下根骨头了,她说不清自己家里是哪的,只知道人贩子是给了阿爹一斗米。
至于手艺,也是没有的。
她什么都没有,吓得都要哭了,生怕被退回去。她才刚吃饱饭没几天,不想再被饿了。
春萤赶紧掏了块糖给她塞嘴里,然后给她取了个新名字,就叫麦糖。
又问了几个人,也都是没什么特殊的手艺。
春萤和春绯便小声跟她道:“这些都是先买来顶活计的,想要好的,还得叫人牙子来。您不如挑几个机灵的丫鬟出来,奴婢们教着,等长大了便也能跟着您出门。”
折夕岚沉默的点了点头。等到折松年和周锦昀回来的时候,她问了一句,“南边还在打仗么?”
周锦昀:“还在打,但是关系不大,最多半年就可太平了。”
又问她,“怎么突然问这个?”
折夕岚:“咱们家里买的这批人大多是战乱里面被卖的。”
周锦昀就笑了,摸摸她的头,“各人有各人的命。”
折松年一直站在旁边,等两人说完话,便道:“今日朝上又遇见了南陵侯,他说明日想来家里拜访一二。”
折夕岚便点头,“那便请姨母来家里操持宴席吧。”
萧灼华便又带着班明蕊来了。她笑着道:“都是自家人,我让厨子准备些众人爱吃的菜就好,也不用抛费太多。”
如今新帝提倡节俭——打仗花了太多银子。
于是各家各户都不敢大请宴席了。毕竟皇帝登基大殿都没有抛费太多,你个大臣怎么敢奢靡。
折松年却道:“也不要紧,明天是大事,偶尔一次,陛下不会怪罪的。”
周锦昀也觉得可以摆多点肉,他是爱吃肉的。萧灼华更加笑得欢,“我说的不抛费可不是说这些,肉菜算什么。”
周锦昀和折松年这才明白是自己见识短了。萧灼华道:“你们便不要管了,都交给我。”
等第二日南陵侯府众人来时,萧灼华就拉着大夫人道:“今日咱们吃全虾宴。”
大夫人眼睛一眯,“我最是喜欢这个。”
南陵侯跟折松年到一边说话,班明蕊带着班三姑娘和四姑娘去一边,班鸣善摸摸鼻子,跟着周锦昀去了院子里。
于是堂庭里就留下了班鸣岐和折夕岚。
堂庭大开,屋外有丫鬟小厮站着,他们坐在里间说话,并不算失礼,又可以说些亲昵之语。
班鸣岐今日兴奋得脸都是红的,道:“早日定下婚事,我也心安了。”
折夕岚点点头,而后道:“可表兄,我也有一事,想求你成全。”
班鸣岐见她郑重,便也郑重道:“你说。”
折夕岚:“我想……想进宫做皇后娘娘的女官,又或者,我想去做一做长公主的长史。”
她认真道:“那是我没有做过的,是我向往的,我想试试。”
班鸣岐瞬间就明白了她的意思。
他犹豫的道:“你是想……延迟婚事?”
折夕岚:“也不算延迟婚事吧,只……只你年岁不小,怕是要成婚,今年底就可成婚,长辈们也是这般的意思。但我不愿意这般早,我想要晚一年两年的。”
她才十六岁。她才想明白一点人生的道理,便还想再想想,再看看。
班鸣岐就明白了。他说,“你觉得成婚太匆忙,成婚之后便是生子,生子便做不了任何事情了。”
折夕岚猛点头。
确实如此。她还没说生子,但表兄已然知晓她的意思了。
班鸣岐站起来,想了想,“其实,我也有件事情跟你说。”
折夕岚端正身子,“但说无妨。”
班鸣岐叹口气,“经历如此大变,我也知晓,隐居山林护不住家人。”
“我想……我想入仕了。新帝登基,明年会开一年恩科,我已经决定去考官了。”
折夕岚便高兴的道:“如此甚好。我有我的志向,表兄有表兄的志向,我们在一块彼此尊重,互相体贴,必然能和和美美的。”
班鸣岐却听了这话之后哑然一瞬,而后才笑着道:“是,相敬如宾……和和美美。”
折夕岚大松一口气,“我虽然知晓表兄会同意,但也忐忑不安,如今得了你的话,便心安了。”
她朝着他笑起来,“表兄,多谢你啊,你真是个好人。”
班鸣岐就笑笑,不愿再说这些,只从怀里掏出一本书来,“这是我新从书房找到的前朝趣闻,想着你会喜欢,你看看。”
折夕岚欢欢喜喜的接过,正要翻看,便见折松年带着其他人回来了,全都笑呵呵的,没有什么不满。
等吃了饭,散了席,南陵侯带着一家子人回了家,脸才沉了下来。
大夫人吓了一跳,“你怎么了?”
南陵侯皱眉:“叫鸣岐来,我要问问他。”
班鸣岐早就等着了。进了屋,见父亲脸色不好,便笑着道:“表妹都跟我说了——折大人是如何跟你说的?”
大夫人心急:“说什么了?”
南陵侯就道:“折松年想要两年后再让孩子们成婚,说他一直没有陪过孩子,如今好不容易一家人团聚,不想让岚岚早嫁。”
班鸣岐便隐瞒了折夕岚想要做女官的事情,道:“这也是人之常理,折家的事情你也不是不知道。”
大夫人虽然想要儿子早日成婚,但是想到折家早年的事情,便也能理解折松年。
再者说,姑娘家十八嫁人虽然晚了些,但也不算太晚。在云州是合理的。
便道:“咱们家的两个闺女等出嫁之时也要十八了,你何必生气。”
南陵侯却严肃道:“我不是生气。”
他看着家里这一个两个没点警觉心的,叹息道:“我就怕折松年想要搏一搏。”
他道:“如今京都,不,是大黎哪个人家不想将闺女送入宫里做太子妃和太子侧妃的?他今日推了婚期,我想着,他怕是也有那份心思。”
大夫人就笑起来,“你这是想的什么,要是有这般的心思,怎么还会同意跟我们家定亲。”
南陵侯闻言倒是松了松眉头,但还是有些担忧,“之前我是不担心,但是昨日我跟折松年下朝之时,太子殿下叫住了我两人。”
“先是问了户部和吏部的事情,而后问折松年,说:我请折姑娘帮忙的事情,她可想好了?”
“太子殿下是含笑说的,听起来十分亲昵,我彼时没多想,也觉得两家的亲事都已然宣之于众的,哪里还会有变故,太子殿下看着清冷,为人颇正,我也没想到这上面来。”
“但今日折松年延缓婚期,我便心里起了这份疑心。你们仔细想了想——世人面对这利益,哪里会不动心的。”
要是太子殿下看中了他的闺女,即便是定了亲的,他也是要送入东宫的。
大夫人瞠目结舌,“你怎么这样一个人!”
南陵侯就笑了笑,倒是觉得两人单纯,“竟一点也不怀疑么?”
班鸣岐哭笑不得,“阿爹,你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太子殿下是有那份心思,但是他信太子是君子之风。这么久了,也没见他对岚岚做什么。
两家议亲,他也没说什么,也阻拦什么。不过……太子殿下求了岚岚什么事情么?她今日倒是没说。
他沉吟片刻,南陵侯却已然两到了许多,道:“你们知晓我为何如此担心么?咱们家有现成的弱处给人家退亲。”
大夫人马上就想到了,“是——是克妻。”
南陵侯点头,“是啊,只要到时候岚岚病了,便是要退亲,也说得过去。”
班鸣岐这回长久的沉默起来,然后道:“阿爹,表妹看着乖巧,却是最有主意的。无论折大人如何想,她只要不愿意嫁入东宫,便不会有事。折大人很听表妹的话。”
这倒也是。南陵侯叹气,“也好,你明年也要科举了,此时成婚分散精力,便好好备考吧。”
班鸣岐颔首,“如此正好。”
然后犹豫了问了一句,“阿爹,若是太子真想要娶表妹,你会如何?”
南陵侯便肃穆道:“假若是真的,你以为我会抗旨么?”
他道:“鸣岐,你若是想进官场,第一步便要明白,什么是雷霆雨露,俱是君恩。”
“他们是主子,我们是臣子,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不仅如此,我们还要办得漂漂亮亮的,不能让一点闲话传出来。”
他说完,郑重的问,“你告诉我,太子殿下到底有没有那个意思。”
班鸣岐自然不敢说,他摇了摇头,“没有。”
若是几个月前,他必然要反驳阿爹这一番话。但是此时,他已然不是那个只知道写诗的人了,他也明白,阿爹说的一点也没错。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屋子里面去的,但直到躺在床上的那一刻,他才明白了自己其实在这场三个人的抉择里,一点分量也没有。
若是盛长翼想要表妹为妻,为侧妃,只要他想,他便能拥有。
若是表妹想要嫁与盛长翼,只要她想,她就可以。
但唯独他不是。他没有任何选择。
班鸣岐心里沉着一块石头,久久不能入睡。第二日天刚亮,便见童子进来道:“折府送来了一些荷花。是今早折姑娘亲自采摘的,说是送与三姑娘和四姑娘。”
“三姑娘和四姑娘又送了一些过来给咱们。”
班鸣岐低头嗅了嗅荷花的香味,又看了看上面的露珠,笑了笑,“这就显得我……庸人自扰。”
他是京都城里被人称赞的隐士客,什么时候,也成了个患得患失的庸人了。
……
如同班鸣岐所想,这场抉择只对他不公平。折夕岚跟他谈完话后,心情大好。约了班明蕊上门,想请她商议商议,看是去长乐宫好还是去康定长公主好。
折松年也是在这时问她的,“太子殿下让我问问你,他托付你的事情,你可想好了?”
折夕岚就道:“还没好。”
见折松年目光担忧,倒是解释了一句,“皇后娘娘要个女官,他想让我去。他说,其他人不方便。”
折松年就皱眉,“皇后娘娘……”
他作为云王的心腹,倒是知晓皇后的病。
此时倒是明白太子的意思了,道:“确实……若是皇后太子信得过你,你也可以去。”
说这话的时候,班明蕊好奇的看了看两人,却不敢问。只跟折夕岚商量。
商量来商量去,也没商量个什么来,不过刚吃了午饭,便听宫里有信来。
“陛下请姑娘进宫。”
皇帝陛下啊……
折夕岚只好进宫去了。一进宫,盛长翼就等在宫门口,见了她便道:“是我阿娘变了性子……我父亲之前听阿娘说起过你,母亲来了,他便让你进来给陪陪她。”
折夕岚就点了点头。
都下旨了,也不敢不从。
盛长翼就道:“母亲……性子冷淡,岚岚,你多费心了。”
折夕岚笑着道:“殿下放心。”
她进了长乐宫,便见宫女们寂静无声,都垂头看鞋,没人敢说话。
盛长翼便问,“皇后娘娘呢?”
一个嬷嬷便站出来道:“在后院呢。”
盛长翼便点了点头,带着折夕岚进去。走了几步,便见到了坐在秋千上看书的皇后娘娘。
她神情冷淡,全然不似之前温婉和气,反而带着一股冰霜,见着两人,只淡淡瞧了一眼,便又挪开了眼睛。
盛长翼也淡淡的,问了一声好,“母亲,这是折姑娘,父亲说让她来帮你陪陪你。”
皇后依旧没有开口说话。盛长翼便轻声对折夕岚道:“她不喜欢我在跟前,我先走了,你若是想回家,就差人来告诉我一声。”
折夕岚颔首,没敢直接说话。
不过几瞬之后,盛长翼还站在一侧没走,她疑惑抬头,便见他担忧的看着她。
折夕岚就笑了笑,无声开口,“无事。”
她也没想多费心。皇后娘娘不说话,她也不说话就是。
不就是陪着么。
盛长翼就也笑了,两人对视一笑,他的情意都要拉出丝了,让她陡然醒悟。
他还馋她的姻缘呢。
于是肃穆,“殿下慢走。”
盛长翼就哭笑不得,缓缓走了出去。待她走后,折夕岚先跟皇后再次问了安,然后坐在一边眼观鼻鼻观心的想自己的事情,一点声音也没出。
等到午膳的时候,皇帝带着盛长翼来了。
见着两人,盛长翼坐到了折夕岚旁边,皇帝坐在了皇后身边。
倒像是一家子人。但是没人说话。
皇帝吃饭也不敢出声,连带得折夕岚也细嚼慢咽的。
好不容易吃完了,盛长翼和皇帝去了御书房看折子,折夕岚硬着头皮继续坐在凳子上。
然后发现盛长翼坐的地方放着一本书。
她眼睛一亮,知晓这是他留给她的,于是悄悄拿起来。
刚翻开一页,便见皇后突然看向了她。
折夕岚尴尬的笑笑,然后继续翻开一页书。
她看任她看,清风拂山岗。
但是皇后却突然朝着她道了一句,“盛长翼欢喜于你?”
折夕岚犹豫了一瞬,还是点了点头。
皇后眸子冷冷的,“我听说,你已经定亲了。”
折夕岚还是点头,没说话。
皇后却道了一句,“他那般的性子,不会强逼于你,只会骗你。”
折夕岚情不自禁的问了一句,“骗我?”
皇后嗤然道:“他定然骗你他不懂爱慕之心,懂了之后又情难自已,你拒绝他,他还要问你怎么才能痊愈,对也不对?”
折夕岚懵懵的点点头,“是啊是啊。”
皇后看了她一眼,“我给了一沓手绢给你,听闻你抛了不少人,竟连这点子手段也看不出来么?”
“愚蠢。”
折夕岚眨眨眼睛,刚要谴责盛长翼装模作样,又听她说了最后一句话,然后更懵了,“手绢……手绢是给您给的?”
皇后轻飘飘嗯了一声,“盛长翼求我给你的。”
啊?
折夕岚愣了一会,一时之间,竟然也不知晓说什么了。
怎么说呢……这种感觉就挺奇怪的。
等到盛长翼来接她出宫的时候,她还有些没缓过神来。
盛长翼好奇,“你怎么了?”
折夕岚深深看了他一眼,“殿下,多谢你送的手绢。”
盛长翼:“……”
他咳了一声,“倒也不必谢这个。”
而后,他装出一副心又痛的模样,想要再跟她说几句话,就见她露出一丝奇怪的神色,道:“倒也不必装成这样。”
盛长翼最初没反应过来:“……?”
折夕岚冷笑一声,扬长而去。
呵,狗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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