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小豆远远跑来便喊：“小武姐姐！我娘让我喊你回家吃饭！今日做了酒糟鸭子，可香可香了！去晚了就要被我大哥吃没了！”
风声拂过桃花林，无人回应。
小豆挠着头过去找人，又喊了几声小武姐姐，始终不见个回话的，灵机一动照着几棵粗壮的桃花树便是连踢带摇，果然从上面摇下来个乌发白衣的大美人。
武芙蓉瘫软在堆积了一整个春天的桃花瓣上，双目懒懒闭着，睫毛纤长，在素白的脸上投下两小块阴影。她晃了晃手里的酒葫芦，启唇断断续续道：“来得正好，我酒不够了，再去给我灌点吧。”
小豆叉腰，学着副大人模样训她：“跟你说了多少次了，喝酒伤身！伤身！小酌一点还不够吗，非要把它当水喝，再者说了，水喝那么多，也不见得就好啊，就像你教我的那个词，物……物什么来着？”
“物极必反。”
武芙蓉托腮一笑，表情微醺，眼神却清清明明，好像喝的不是酒，真是水。
小屁孩将手一挥：“哎呀，管什么反正的，我只知道你再不回去鸭子便要凉了，我娘的手艺你是知道的，天下第一好吃，比……恩，比皇宫里的厨子做的还好！”
桃源村大部分村民一辈子都不会出村，了解外界全靠书籍，以及少数村民的口头传述。佟小豆小朋友今年只七岁，年纪虽小，明白的已然不少，他知道外面有个大高楼叫皇宫，皇宫里有个人叫皇帝，那个叫皇帝的人拥有最好的房子最好的衣裳，最多的仆人和最美味的饭菜，他的儿子也是世界上最尊贵的人，想要什么就有什么，就算要天上的星星，也有的是人去帮他们摘。
不过那些和小孩有什么关系呢，小孩的世界里只有娘亲。
武芙蓉朝佟小豆递手，倚老卖老且无赖：“拉我起来。”
佟小豆两只手抓住她一只手，拔萝卜似的把她从桃花香中拔了出来，拉住她就是一溜烟小跑，着急忙慌道：“快走快走，去晚了我就抢不到鸭头了，我娘说吃鸭头脑袋就会变聪明，我要成为整个桃源村最聪明的小孩！”
武芙蓉哭笑不得：“你现在已经是了啊，可没有几个小孩敢在你这个年纪吃脑补脑，看一眼都要吓哭了。”
佟小豆：“嘿嘿，因为我有小武姐姐这个天下第一聪明人当老师啊！”
武芙蓉：“嘶，你这个天下第一的名头是人手一个吗？”
“哎呀不重要不重要，吃鸭子要紧！”
两人手牵手一路小跑，出了桃花林，穿过绿油油的菜畦，经过蜿蜒而下的小溪流，闯入家家冒炊烟的村落，总算到了村东面最靠近山脚的那户人家。
白氏端着菜碗正从灶房出来，看到那气喘吁吁的一大一小，笑道：“看把你们给着急的，不知道以为要坐席呢，赶紧去把手洗洗，这就要开饭了。”
她的大儿子溪牛跟在母亲后面出来，手里端着盆粟饭，看见武芙蓉，黝黑的脸颊有些发烫，咧嘴一笑打声招呼：“小武姐。”
武芙蓉对他点了点头，和小豆一块到水缸旁洗手去了。
白氏的酒糟鸭子做的确实是一绝，武芙蓉一个既不喜欢酒糟的甜味又不喜欢鸭子腥气的人，竟然能就着多吃一碗饭。
小豆就更不必说了，吃的整个肚子浑圆像个小西瓜，吃饱喝足就扑到白氏怀中撒娇，一声一声娘亲把白氏欢喜得合不拢嘴，只盼着他慢些长大，再多做几年离不开娘的小娃娃。
对比之下，大儿子溪牛的性格就显得格外沉闷，十八九岁个大小伙子，按理该是精力最为旺盛的时候，可他一天到晚也不说话也不嬉闹，地里有活就下地干活，没活就拉磨，再就是帮他娘酿酒，实在没事儿干了，就大闺女似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窝在他爹留下的那个杂物房里找旧竹简看，一看一整日。
白氏打发了撒完娇的小儿子去外面玩，同武芙蓉动手挑拣粟种时，目光不由落到大儿子身上，问：“怎么不去找六子上山了，干坐在这对天发呆。”
溪牛听到母亲的话后愣了一愣，闷声闷气道：“六子到外山打猎了，这几日应当都不在家。”
白氏“哦”了声，没再说别的，回过脸和武芙蓉说笑。
溪牛却在这时忽然来句：“娘，我，我也想去外山打猎。”
白氏的笑容直接淡下去，低头看着手中的粟种道：“你想都不要想。”
溪牛整个人便又焉了，又愣了好一会子，小声嘟囔道：“怎么别人都行，就我不行。”
白氏将粟种往盆里一扔：“就凭别人没有一个被老虎咬死的爹！”
武芙蓉的动作也随之一顿，眼神黯淡。
白氏看了眼她，似是有所顾忌，但终是对儿子恨铁不成钢道：“你爹当年就是因为总想到外面闯外面混，结果才只是到了外山，就被老虎给活活咬死，要不是有你小武姐她爹搭救，连个全尸都留不下来，那死鬼自己死也就算了，偏还把救命恩人给拖累的……”
白氏说到这里已是眼冒泪光，别过脸拿袖子拧了下眼道：“总之我是不会同意的，外面的世道要真那么好过，你小武姐又怎么会来投奔我们，你是我生的，你撅下腚我就知道你想往哪飞，我劝你早断了对外面的念想，安安分分留在桃源村，过段时日我再给你说门亲事，早点娶妻生子过日子，一辈子也就这样了。”
一辈子也就这样了。
夜晚，繁星点点。
武芙蓉攀着梯子爬到房顶，看到人影旁的酒葫芦，笑了声说：“行啊你，还喝上了，能喝明白吗？”
溪牛见是她，下意识有点紧张局促，憨笑着往一边坐，把暖热的位置让给她，傻不拉几挠着头道：“小武姐能喝，我就能喝。”
武芙蓉晃了晃自己手里的酒葫芦，爽快道：“好，那我再陪你喝点。”
两人并肩坐着，一人一葫芦酒，望星对饮。
两口酒下肚，武芙蓉长舒了口气，道：“和我说说吧，你是怎么想的。”
溪牛低了头，闷闷道：“我就是想出去。”
“出去干嘛？”武芙蓉问。
“出去，看看外头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间，我在书上看到的够多了，可我自己还没亲眼看过。”
武芙蓉揉了揉头，笑说：“再具体点，你这样说我没法答。”
溪牛顿了顿，似是终于下定决心似的，举起酒葫芦给自己猛灌一口酒，大呼一口气后，放眼望向黑夜中无尽连绵的山峦，双目炯炯有神，口吻有力：“我想出去建功立业，去当书里说的大英雄，只要听到我的名字，天下群雄一呼百应，所有人都能听我的话，按我说的做。”
武芙蓉点头：“哦，你想当皇帝。”
溪牛没否认。
武芙蓉又喝了口酒，觉得这个想法还真不能抨击，毕竟谁年少无知时还没个皇帝梦，她当初未成年之前，还觉得自己稍微一努力，就能成千万富翁呢。
既然知道梦是梦，若还要剥夺，就未免太残忍了点。
“要听实话吗？”武芙蓉今天非要残忍一回。
溪牛豪情万丈的英雄梦一下幻灭，傻怯怯道：“啊？”
武芙蓉略作沉吟，道：“不说别的，就你这个天下群雄一呼百应，基本就是不可能的，没有人能一句话让所有人服从命令，包括皇帝都不行，以前的现在的，都不行。”
溪牛瞪大了眼，脸上满是不可置信：“这……皇帝不是无所不能的吗？”
武芙蓉哼笑一声，听到什么笑话似的，笑完对他道：“知道有个词儿叫政不下乡吗？”
“皇帝能管得了满朝文武，但也仅仅是满朝文武，出了朝堂和皇宫，他放出句话想让人听都难。秦始皇书同文车同轨为什么那么厉害？就是因为让全国上下所有人都听话这事儿实在太难太难了。一条新政的推出，里面少不了各地世家大族的帮忙，世家帮了皇帝的忙，那地位自然不一般，不仅能和皇帝结亲家，还能把自家子孙塞到皇帝的朝堂，朝堂上属于他们的人一多，朝堂就等于跟他们姓，皇帝的江山差不多也就是他们的了。”
溪牛彻底震惊：“那这也太憋屈了吧！”
武芙蓉叹了口气：“可不是吗，所以在我看来，辅佐皇帝和当皇帝其实都挺没意思，他说话又不一定有用，当然了，大部分谋士留在他身边也不是图他说话有用，图个平安度日罢了。”
溪牛十分费解，结结巴巴试图辩解：“那，那他的儿子们呢？就没有一个能帮得上忙的？”
武芙蓉沉吟一二，脑海中闪过了某个人的那张脸，“啧”了声道：“倒也有那么一个，的确有手腕，也有魄力，能帮得上。”
可惜是个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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