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房间里灯光不太亮, 纪阮只开了书桌上的台灯,甚至可以说得上昏暗。
顾修义靠坐在床头,利落的脸部线条被隐没进暗色里, 只留下眼眸浅浅的笑意。
窗外有零零碎碎的街灯照进来,又依稀在他眼里燃起一小簇跳跃的光晕, 莫名让人觉得亲昵。
视线交汇, 纪阮怔了怔,指尖似乎翻腾起奇异的暖意,让人有些懵然无措。
他双手搭到椅背上, 不明所以地笑了笑:“顾老板的推拿业务已经扩展到穴位按摩了吗?”
顾修义笑意加深:“嗯,有这个打算, 先送你一张免费体验券,这位顾客要试试吗?”
纪阮只犹豫了两秒,就起身朝顾修义走去。
虽然他有些说不清为什么此刻看着顾修义心里会觉得异样,但至少他知道自己对这种异样并不排斥。
甚至指尖泛起的暖意正逐渐弥漫全身,仿佛离顾修义越近, 世界就越温暖,人都是趋光向暖的动物, 纪阮也是。
他在床边坐下,把玩偶熊放到顾修义身上当垫子, 背对着他侧身躺下脸贴着熊肚子:“开始吧,要轻一点哦。”
“嗯。”
顾修义指腹落在纪阮太阳穴处,温热的体温传来, 纪阮惬意地闭上眼。
“可以上去一点吗?”
“力道再大一点呢?”
“……算了算了还是轻点吧,和开始一样。”
他只不过对技师先生提了几点要求, 脸颊就被捏了一把, 技师先生似乎笑了声, 说:“你要求还挺高?”
纪阮揉了揉被捏过的地方,脸埋进熊肚子里偷笑:“这不是你们的职业素养吗?再说我脑袋很珍贵的,要是按不好以后不来你这里消费了。”
顾客脾气大得很。
顾修义失笑:“好吧。”
老实说,顾大老板应该确实没伺候过人,手法全无,幸好力道轻体温高,贴在纪阮额头上,哪怕一动不动也像热敷一样舒服。
纪阮是真的很喜欢他的体温。
刚开始顾修义还能恪尽职守好好地当技师,揉了没多久就放飞自我,纪阮偶尔脸颊痒一下,耳垂被捏一下,耳廓又被挠一下,痒得很。
他逮住顾修义的手,仰躺着看上去:“你还想给我做全脸按摩吗?”
顾修义一听笑起来:“我可以有……如果你需要的话。”
说着立刻伸手想展示高超的按摩技巧。
纪阮立马坐起来:“算了算了,我不来了。”
原本只是按按额头,纪阮还可以接受,但脸上被摸感觉就很奇怪,他也说不出来,就是心里酥酥麻麻的。
他随意扒拉下凌乱的头发,下床坐回书桌前:“我好了,要继续复习了,顾总你回去睡觉吧,晚安。”
纪阮手里拿着笔,似乎立刻进入学习状态,开始两耳不闻窗外事,顾修义看着他笔直的背影,怔了一秒,而后深深感到一种被用完就扔的落寞。
他起身来到桌前,抱着胳膊垂头看纪阮:“没了?”
纪阮回视:“还有什么?”
“……比如感谢什么的?”
“那谢谢你,按得很舒服。”
“再多一点呢?”
纪阮抿唇,似乎很认真地思考了一下,而后用清澈的双眼看向顾修义:“我会用满分试卷来报答你的。”
“……”
事实证明,顾技师按摩水平虽然不行,但对考试很有好处,纪阮果然拿了好几个满分。
只是大学期末考完直接放假回家,不会再发卷子,为了兑现承诺,纪阮特地把成绩表打印出来,在技师先生的房门上大肆张贴了整整三天,以此表他真挚的感激与嘉奖。
房门前,纪阮认真抚平成绩表的每一个角落,骄傲仰头望向顾修义:“怎么样?”
顾修义:“……”
顾修义扯了扯嘴角:“真棒。”
虽然顾修义总觉得自己好像什么也没得到,但这毕竟是纪阮向自己兑现的第一个承诺……起码也能象征两人关系取得突破性进展……
大概,算突破吧……顾修义这样安慰自己。
两人一起看向那张闪闪发光的成绩表,从这一张表,拉开了春节张灯结彩的序幕。
京大这年的期末考得晚,结束不久就要过年,家里的一应陈设都换成了暖色系,窗户贴了福字,门口挂上红灯笼。
除夕当天顾修义还在外面忙了半天,下午在晚饭前回到了家。
进门时纪阮正搭着梯子在门口贴对联。
别墅层高高,大门也比一般的公寓门更加壮阔气派,纪阮站得高,顾修义都得仰起头看他,被这个高度吓了一大跳。
“你做什么呢?”顾修义快步上前。
纪阮还拿着双面胶,闻言低下头,笑吟吟地看过来:“贴对联呀,我和赵阿姨早上出去买的,现在物价真是越来越高了,一副对联都要——诶你干嘛!”
纪阮话说一半突然被顾修义拦腰抱了下来,眼前一花心都往上提了提。
直到把纪阮安全放到地上,顾修义才松了口气。
这周围没人,赵阿姨也不知道在哪,地上的台阶鹅卵石都很容易让人磕到,纪阮要是没站稳摔下来还不知道会怎么样。
顾修义想想都觉得可怕。
“以后身边没人不许自己爬这么高听到没有?”
纪阮心跳还没平复,被抱下来时有很轻微的失重感,他抚了抚心口:“还说呢,你拉我下来比站那上面吓人多了,但凡你先告诉我呢?”
“……”
顾修义冷静下来,也意识到自己刚才的举动有些唐突了。
“抱歉,”他咳嗽一声:“贴完了吗?”
“还差一点……”纪阮虽然嘴上抱怨,但也知道顾修义是为他好,不再准备自己上,向旁边让开一点。
顾修义接过纪阮手里的双面胶,踩上梯子两三下把对联抚平,然后带纪阮进屋。
纪阮还戴着厚厚的围巾,顾修义帮他摘下来,他看白生生的脸蛋:“吓到了?”
纪阮睫毛扑簌扑簌的,垂着眼不看顾修义,理直气壮:“本来那样谁都会吓到的……”
顾修义移开眼,在纪阮头顶按了按:“真的娇气……去洗手吧。”
年夜饭赵阿姨做了一桌子好菜,望过去红红火火喜气洋洋,纪阮先拍了张照片发到寝室群里才动筷。
桌上还有一道酒酿圆子,特别好吃,比任何大鱼大肉都合纪阮胃口。
但顾修义以糯米不好消化为由限制了纪阮的食用量,气得纪阮撇开圆子喝了两碗汤来表示不满。
晚上两人带着猫坐在客厅厚厚的地毯上看春晚,顾修义活到现在,能在除夕夜安安稳稳看一次春晚的日子屈指可数。
于是这一刻对他来说,是种格外陌生的温馨。
纪阮手机嗡嗡作响,室友们陆续发来自家过年的照片。
秦山家还在吃饭,放着春晚当背景音,李遇已经在外面放烟花了,韩小林发了张雪人的照片。
纪阮点开看了看,[@韩大仙,韩小林你雪人放冰箱里干嘛?]
韩小林秒回:[做法呢。]
[纪阮:……?]
[韩大仙:这你就不知道了吧,我们家祖传的说法,除夕那天堆个雪人放门口,可以保佑来年发财还能辟邪。]
纪阮扬眉:[有这说法?]
[韩大仙:别地儿有没有不知道,反正我们家有,小时候住农村每年都会堆个大的,现在进城了,电梯公寓物业也不让放,我寻思着,冰箱门口也算门口,将就呗。]
神他妈冰箱门口也是门口,纪阮没忍住笑出声,顾修义投来一个眼神。
纪阮笑着喝了口水润嗓子,把聊天记录给顾修义看。
顾修义也看得挑了挑眉:“你朋友是个人才啊。”
纪阮笑得更开心:“你说他都成年了怎么还相信这种说法啊。”
“就是,”顾修义附和:“封建迷信要不得。”
“你说得对。”
说完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安静看春晚,纪阮却渐渐有些回味,打开韩小林的图片看了一眼。
几分钟后又看一眼。
这雪人……长得还是有点可爱。
“咳,”纪阮清了清嗓子,有一搭没一搭揪着抱枕上的流苏:“怎么会有人除夕夜跑出去堆雪人呢,真无聊。”
顾修义点头,他是真这么觉得:“还容易感冒。”
纪阮:“……”
他转了个面看向顾修义:“我是绝对不会做这么幼稚的事的。”
“我也是。”
顾修义随口答完,才发觉有些不对,身边的视线似乎过于强烈了。
他迟疑偏头,蓦地对上纪阮的眼睛,那孩子正直勾勾盯着他,眼睛又大又漂亮。
顾修义就这么和他对视了一会儿,发现嘴里说着堆雪人幼稚的人,眼中满是跃跃欲试。
对方眼神闪动了一下,纪阮立刻明白顾修义猜到他的心思了,抿嘴笑起来。
他敢确信自己这个笑特别可爱特别甜蜜,酒窝里装满十足十的糖水,上至八十岁老人下至三岁小孩,不分男女没人可以抗拒。
更何况是顾修义这种爱装逼的闷骚男人。
果然,顾修义嘴唇抿了抿,纪阮从他的表情中看到些许松动。
可下一秒,顾修义忽然扭头看向电视,“现在唱歌是谁?”
明显在顾左右而言他。
纪阮收走他手里的遥控器,让他不得不再次和自己对视:“说了你也不认识,问他干嘛,我们不如活在当下?”
顾修义:“……”
顾修义是真的没辙。
纪阮平时懒懒散散,可一旦他认真看人的时候,眼睛会非常明亮,因为瞳色浅,看上去像宝石珠子一样漂亮,视线灼热到足以烫红对方的耳朵。
顾修义抬手捂住纪阮的眼睛,把他脸移过去。
纪阮眼前黑了,耳边却传来一声细微的叹息。
·
十分钟后,纪阮提着小桶和顾修义一起出现在门外。
他穿得相当厚,圆滚滚的起坐都不方便,顾修义不怕冷,就穿一身很平常的冬装,行动比纪阮灵活了不知道多少倍。
直到手都碰到雪了,顾修义还是觉得不可思议:“谁说绝对不做这么幼稚的事,怎么现在又出来了?”
纪阮怕滑到,小心走路:“哎呀,这不是为了保佑你来年发财吗?”
“不必,”顾修义扶他一把:“我很有钱。”
纪阮笑起来:“你这人真有趣,谁会嫌钱多啊?”
这话倒是真的,顾修义作为生意人当然不可能视金钱如粪土,于是在纪阮笑吟吟的注视下,叹了口气开始认命地堆雪球。
两人没去院子里,就在门口堆了两个大雪球,叠在一起,弄出个简易的雪人雏形。
——事实上都是顾修义堆的。
纪阮的厚衣服太过于限制行动,导致他只配在旁边把雪当泥巴捏着玩。
最后雪人的外形做好,纪阮就负责用扣子给他当眼睛,胡萝卜当鼻子,树枝当手臂,再围上围巾,完成最后的点缀。
天太冷,冻得纪阮腿发麻,起身的时候不小心坐了一屁股墩,尴尬的是他因为衣服太厚竟然起不来了。
他撑着雪面努力尝试了好几下,根本纹丝不动,就像雪里埋了磁铁一样狠狠吸着他。
最后纪阮只能抬了抬帽子,眼巴巴看向顾修义。
顾修义一开始就想扶纪阮起来,可小朋友在地上吭哧吭哧努力的样子特别有趣,他一时没忍住玩心,收回手抱着胳膊看了会儿热闹。
可现在纪阮明显确实起不来,鼻尖脸颊都红红的,顾修义怕他再在地上坐着雪水打湿裤子会感冒,还是俯身将他半抱着拉起来。
纪阮腿麻了,借着他的力道小口喘气。
顾修义面露讶色:“都没动两下,怎么喘成这样?”
纪阮没好气瞪他一眼:“你知道这身衣服多重吗?呼——站着说话不腰疼。”
顾修义无奈笑笑。
纪阮气稍微喘匀了些,才有功夫抬头看顾修义。
别的不说,门口的两盏红灯笼选得真好,明晃晃的光像薄纱一样蔓延在顾修义脸上,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暖洋洋的。
连眼神也很温暖。
纪阮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没头没脑来了句:“你眼睛挺好看的。”
顾修义眼眸蓦地闪了闪,像因为这一句话而变得不自在:“瞎说什么呢?”
纪阮圆圆的酒窝露出来:“我是耳朵不好又不是眼瞎,说真的,以前没注意,现在真的有点好看。”
有瞬间顾修义嘴里呼出的白气都凝滞起来。
他喉结动了动,偏过头:“你酒酿圆子吃醉了吧,纪阮?”
纪阮听了又笑起来。
天上开始飘雪,纪阮不想被淋,提起小桶往屋里走,慢悠悠道:“没有醉呀。”
声音在飘雪的空中变得黏黏糊糊。
等他走远,顾修义才堪堪回过神看他的背影,胸腔里下意识抒出的气息都能称之为甜蜜。
第32章
年后, 春节热闹的氛围逐渐趋于平静。
寒假慢悠悠地过,纪阮吃过午饭躺在床上玩手机,翻翻微博又逛逛朋友圈。
段泽平昨晚发了几张照片, 看背景像是什么小型派对,宋岭李绥安都在, 纪阮还在里面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林清。
林清和老段挨得挺近, 段泽平的手就搭在他肩上,看上去比旁人要亲昵许多,但最近没听说林清答应追求了, 这条朋友圈宋岭和李绥安也都没点赞。
纪阮看了两眼,随手滑了过去。
顶上弹出条消息, 是程子章发来的,纪阮点开。
[子章学姐:图片.jpg]
[子章学姐:年过完了,今天要来玩吗小阮?]
图片像是在某个工作室里拍的,桌上摆着薄布剪刀绣针还有五颜六色的绣线。
不知道是不是纪阮的错觉,程子章似乎非常想要引起他对汉绣的兴趣, 聊天时经常有意无意地往这边引。
前两天还说到开学后,整个汉绣协会准备在各高校间联合办一场文化传承活动, 程子章也要出一个作品。
这件事程子章已经跟纪阮提了好几次,今天一开工就叫他过去玩。
纪阮确实也挺感兴趣, 坐直了些回复:[好呀,我现在过来可以吗?]
程子章直接秒回:[当然可以啦,我把地址发给你, 你到了就给我打电话,我下楼接你上来。]
[好~谢谢学姐]
纪阮笑着关掉手机, 立刻下床换衣服。
程子章家的工作室倒是离得不算远, 纪阮没让张叔送, 自己打车过去只要半个小时左右。
外面还是很冷,纪阮到了之后程子章很快下楼,他只等了一小会儿,指尖还是被冻得冰凉。
程子章把纪阮带进室内后立刻给他倒了杯热水,纪阮喝了几口,又捧在手里暖着。
这间工作室比想象中大很多,整层楼全是他们的,其中分出了休息区和好几个工作间,装饰都很古风,屏风团扇包括沙发布都是汉绣制品。
纪阮跟程子章进了她自己的工作间,里面的面貌和以前他姐姐的小屋很像,非常简洁,完全没有装饰。
台面上摆放了全部的工具和丝线,台前就一个夹了薄布的卷绷,上面图案已经绣好了一部分,是池塘和小径。
“小阮你随便坐随便看哦,”程子章笑着说,“就是我这里有点简陋。”
“没有,”纪阮认真地摇摇头,“感觉特别有意思。”
程子章听了,目光沾上些狡黠:“你要是喜欢的话,可以经常过来玩呀,也可以尝试自己绣点东西,原本我妈很想见你的,但她最近都在外地,要到下个月宣传活动的时候才回来。”
她又开始了,见缝插针地想让纪阮接触汉绣。
“好呀,”纪阮轻巧地眨眨眼,玩笑道:“学姐你不是在跟我客气吧,我是真的会来哦。”
程子章嗔笑着睨他一眼:“你才是吧,最好别是因为客套才答应的,我真的会经常叫你过来的。”
她边说边绑头发,看上去准备继续工作,纪阮自顾自看了眼那幅绣好了一小部分的图样,随口道:“这就是宣传活动你要展出的作品吗?”
“对,”程子章拿起针,要扎进布里前又停下来:“也不知道这种活动能不能有效果。”
她叹了口气看向纪阮:“我们这行吧,虽然听着好听,是什么非遗文化传承人,但现在要想找个能继续传承的人简直比登天还难,大部分人都只喜欢看看,几乎没人愿意几十年如一日就这么坐着绣一堆布。”
这点纪阮倒是深有感触,以前他们家也是,因为世代传承汉绣,在外界相当受尊重,但事实上他们传承得非常艰难。
他祖母一生收过数十位弟子,但能留到最后认真地钻研弘扬这项文化的,只有那么一两人,其余的早就在中途因为各种理由放弃。
纪阮沉默了一会儿,看着卷绷上的图样忽然说:“这不是一个人绣的吧?”
程子章一愣,惊诧道:“你怎么知道?”
纪阮笑了笑:“就……看着不太一样。”
程子章连忙把针放下,“对,确实不是我一个人做的,原本这次活动我和阿清想一人出一幅,但我妈的意思是让我们俩一起做,所以你现在看到的这个一部分是我做的,一部分是阿清做的……”
她看向纪阮的眼里露出些兴奋:“但你是怎么看出来的呢?”
不怪程子章惊讶,他和林清都是程云琇的徒弟,两人出自一位老师门下,针法其实是很相似的,有时候就连专业的绣工也不能立刻辨认出差别。
业内的人程子章基本都认识,她从来没听说过纪阮,那就证明纪阮确实是个外行人。
可一个外行人怎么看出这点细微差别的?
一个猜测在程子章心里逐渐涌动。
纪阮唇角浅浅抿着,指了指图样猜测道:“池塘的砖墙应该是林清做的吧,里面的鲤鱼是学姐你的手笔。”
“你说得没错。”程子章笑意更深。
纪阮没看程子章,目光一直落在绣纹上,神情格外专注,他想了想说:“你们运针的习惯有点不一样,林清很严谨,每一步都严格按画好的样底来绣,但学姐你……”
纪阮说着没忍住笑了笑:“你明显很放飞啊,画样是一回事,能不能绣成那样是另一回事。”
程子章捂脸跟着笑,有点不好意思:“展开说说呢。”
纪阮指着图样里的鲤鱼:“这里原本是想绣鲤鱼尾巴拍在水面上吧?但学姐你这里绣偏了一点又明显懒得拆的样子,所以换了颜色更深一点的线补成了一片枯掉的树叶,对吧?”
程子章张了张嘴,她以为自己这片树叶补得很高明了,没想到被纪阮一眼拆穿。
纪阮一看她的表情就知道自己说中了,又笑起来:“还有呢,学姐你收线收得很密很细,但林清就相对有点毛躁了,他当时有什么急事吗?”
程子章简直服了:“这你都能看出来?他当时确实挺忙的样子,哦,应该说最近一直忙,你也看到了啊,除了池塘那一点,其他全是我一个人弄的,也不知道他跑哪里去了。”
纪阮:“……”
毕竟刚看过林清的老段的派对合照,纪阮大概知道林清最近在忙什么了。
他挠挠鼻尖,没在程子章面前嚼这个舌根。
程子章的重点也没在林清身上,她一把抓住纪阮的肩,满脸欣喜:“所以你是真的会吗小阮?”
纪阮猛地被这么一抓,吓了一跳,又有点堂皇,但还是没瞒着:“对,我学过一点。”
“天呐!”程子章捂住嘴,好好一个校园女神,兴奋得形象全无:“我妈说得果然没错啊!”
纪阮眉梢一扬,看来程老师提过他不止一次。
可能是成长环境的原因,纪阮对程云琇这种大师级的人物有种天然的敬畏感。
他捏了捏手指,看向程子章:“她说什么了?”
程子章乐了好一会儿才收起笑,理了理头发又优雅起来:“她就是说你很有意思。”
“啊?”
这倒是纪阮未曾设想的评价:“就、就这?”
他眼睛很大,惊讶的时候就会变得圆圆的,看上去特别可爱,程子章捂着嘴笑,很想捏捏纪阮的脸。
“不然呢?这就是原话哦,”程子章起身去后面的储物架上拿东西:“你如果想知道更具体的,下个月就和我妈见一面,然后亲自问她吧。”
她说着坐回来,将手里的袋子递给纪阮,“来,你第一次来姐姐的工作室,姐姐送你个见面礼。”
纪阮没想到出来玩一趟还能收到礼物,欣喜地接过来:“谢谢学姐。”
他打开一看却睁大了眼,立马退了回去:“不行学姐这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程子章送他的竟然是几捆上好的真丝线和金银线,还有一块绸缎,料子一看就不便宜。
程子章直接掌心向外打断:“收下啊,姐姐的心意,你无聊的时候就拿来绣几个花样,如果实在觉得过意不去呢,绣好了就拿给我看看吧,我只有这一个要求。”
纪阮愣了一下,仔细品味起这句话,而后笑起来:“合着你是想骗我绣东西给你看吧?”
“说什么呢,”程子章被戳穿了也不慌,“我看你明明也很喜欢啊。”
这倒是真的,那么好的线和料子,纪阮实在无法抗拒。
他抿抿唇没再推拒,大方笑笑:“好吧,那我就收下了,谢谢学姐。”
程子章摆摆手:“说着些,姐姐喜欢你才送你的。”
纪阮刚要说什么,余光瞟到桌角,那里放着一个吃了小半的蛋糕和蜡烛。
纪阮正色道:“学姐今天是你生日吗?”
“什么?”话题转得太快,程子章一下没反应过来,循着纪阮的视线看过去,才笑道:“对,不过是农历生日,随便吃了个蛋糕,我阳历得到下个月了。”
纪阮眼睛亮了亮:“好巧,我也是下个月生日,我是16号。”
程子章含笑着点点头:“我知道呀,我有你的资料嘛,我比你早两天,14号。”
听到这里,纪阮看看手里的丝线,又看看程子章,心里大概冒出了一个想法。
他站起来:“时间不早了,你还要工作,我就先回去了学姐。”
程子章想了想,没再继续留纪阮:“嗯……也好吧,我送你下去。”
·
城西别墅,顾修义俯身在台球桌上,一杆出球,黑球撞到框沿晃了晃,堪堪留在袋口。
“啧,老顾你怎么回事啊?”李绥安笑道:“又没进,今天水平低得有点离谱了啊。”
宋岭幽幽道:“明明心不在这儿,也不知道为什么非要找咱俩打球。”
顾修义把球杆放回架子上,看了眼腕表:“你们话真多。”
都四点半了,还没回来,找学姐玩什么用得着这么久?顾修义心里说不出的焦躁。
今天他早早下班回家,原本以为能看到纪阮笑吟吟地面孔,结果又是一片冷清,一问赵阿姨,才知道纪阮又找同学玩去了。
经历过一次独守空房十小时的顾总,绝不会重蹈覆辙,当即一个电话叫来了宋岭和李绥安,三人在家里打台球打发时间。
可攒局的东家自己打得一塌糊涂,顾修义扯了扯衣领,总有些静不下心,脱掉外套喝了口水。
李绥安瞄了一眼,被顾修义的衣服吸引了注意。
他身上其实就是一件很普通的衬衣,搭在外套里时没有丝毫特别,要等看到全貌时才能发现袖口的设计很特殊。
李绥安眯了眯眼,看不太清,问道:“你袖子上是什么啊?”
顾修义低头看了眼,表情有一瞬间的怪异,而后淡淡道:“刺绣。”
“这倒是稀奇,”李绥安走进一看,哟嗬一声:“还真是手工绣上去的啊?”
顾修义挥他的手:“不然呢?”
李绥安仔细瞅了瞅,一颗绿油油的小树,暗红的扣子像坠在下面的果实。
他笑起来:“还挺别致,哪儿买的啊?”
宋岭也凑过来,只一眼就一针见血:“这完全不是你的风格啊。”
顾修义没答,轻轻摸了摸袖口上的小树苗,指腹下的一针一线都格外细腻,他唇角微微上扬:“怎么,喜欢?”
宋岭对这种很精致的东西都没太大兴趣,撇了撇嘴没表态。
李绥安倒是真的好奇:“哪家店的?赶明儿我也去整一件来穿穿。”
“咳,”顾修义理了理领口,用低调的语气:“你怕是买不到。”
李绥安笑了,手肘撞向顾修义的肩膀:“看不起人啊,一件衬衫再贵能要得了多少钱,我还怕买不起?”
“没有,”顾修义拂了拂肩头,漫不经心道:“这是件孤品,全世界就这么一件。”
宋岭神色认真起来。
李绥安讶异:“这么厉害……哪家牌子的私定吗?”
顾修义静默地看了他们一会儿,满意地欣赏着他们的表情,欣赏够了才慢悠悠道:“纪阮给我做的,一针一线绣上去的。”
宋岭:“……”
李绥安:“……”
两人都愣了几秒。
李绥安等了半天等到这个结果,有点想骂人。
他努力忽视顾修义平静外表下的炫耀,试图抓住重点:“纪阮怎么会绣这些?”
顾修义挑了挑眉,似乎不觉得奇怪:“他资料里写的,成为孤儿前小时候和外婆一起生活,他外婆就是绣工,可能那时候学过一点。”
那倒也说得通,李绥安点点头没再多问:“挺好。”
谁料他只是随口一句,顾修义依然能从中领会到别的意思,笑起来:“确实不错,他什么都做得很好。”
宋岭被酸到牙痛,率先告辞。
“是中秋那天他送我的生日礼物。”
顾修义看着袖口的绣纹,用很轻巧的语气自顾自说着。
“他那时候还生着病,我本来都说不用,但毕竟是他的一片心意,他又只给我一个做过……”
台球室光线不算明亮,房顶安装的是一束一束雪白的射灯,照到顾修义含笑的脸上时,将他眼尾拉得更加狭长,看上去像只耀武扬威的狐狸。
李绥安长叹一声也扭头离开。
顾修义等了半天,没得到回音,抬起头。
“老李该你了吧?”
“宋岭你这球也太差了哈哈哈……”
那两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回到了球桌边。
顾修义:“……”
他咳了声,信步走过去,双手撑到台面上,小臂肌和手指在灯光下显得修长有力。
李绥安瞅了他一眼,递来球杆:“再来一局?”
顾修义点头,像什么都没发生:“行。”
场面平静了一会儿,就在李绥安以为顾修义的炫耀到此结束时,耳边悠悠传来一句:
“你们猜他为什么给我绣樱桃树?”
“……”
“……”
李绥安回过头,眉头紧皱神情复杂:“难道我不猜你就不说了吗?”
——咔哒
楼下大门打开,赵阿姨高亢的笑声响起:“小阮回来啦!”
李绥安眼前闪过一阵风。
顾修义消失了。
纪阮从冰天雪地里回来,一时还适应不了屋内的暖气,浑身僵硬捧着手哈气,看到顾修义单穿一件衬衫从楼上下来还有点羡慕。
在纪阮面前,顾修义不会显露出丝毫急躁,脚步不疾不徐,来到纪阮面前先摸了摸他的手,一片冰凉。
“外面这么冷吗?”顾修义皱眉。
“是啊,”纪阮鼻尖通红:“有点化雪了,特别冻人。”
顾修义帮纪阮把围巾摘下来,拿出早就准备好的热水袋给他捂手,而后听到小朋友发出满足的喟叹。
他余光瞟到桌上的纸袋,随口问:“是什么?”
“哦,这个啊,”纪阮笑起来:“是子章学姐送的我礼物,特别好的丝线的绸缎!”
顾修义大概看了眼,似乎确实不错,一股股丝线在灯光下散发着十分有质感的柔光。
纪阮拉起顾修义的手,指着他袖口的绣纹说:“你这个线就要差一些,当时时间太紧,我只能用普通的棉线给你做,有点可惜。”
纪阮一说到这些浑身都会闪耀着非常动人的光芒,脸颊红红的,眼里满是熠熠生辉的神采。
顾修义在他身边坐下,支着额角浅笑着听他说话。
李绥安和宋岭从楼上下来,看顾修义那个表情都觉得酸:“不行我真的受不了,咱回吧。”
宋岭见过的世面比他多,还算稳得住:“回什么回,今晚赵阿姨做红烧鱼,不蹭白不蹭。”
李绥安嘴巴立刻回味一番赵阿姨的手艺:“兄弟你说得对。”
纪阮似乎真的对刺绣很感兴趣,顾修义一边静静听他说话,一边暗暗琢磨,要不要给纪阮找个有名的老师专门带带他。
“真的那么喜欢刺绣吗?”顾修义笑着问。
“嗯……”纪阮舔了舔嘴唇,没明确回答,只看着袋子里的丝线,说:“我准备给学姐绣块手帕当生日礼物。”
这么好的料子,就是得做成手帕才行。
顾修义的笑倏而凝在脸上:“……什么?”
“没听清吗?”纪阮脸上的笑很柔和:“我说要给学姐做手帕。”
“你……要给别人绣生日礼物?”
这孩子给谁都绣东西?
难道是个人就能得到他绣的生日礼物?!
顾修义喉间像卡了一口血。
但或许是他表情管理太好,纪阮丝毫没看出异常,一脸明媚:“是呀。”
楼梯上发出两声爆笑。
李绥安宋岭交头接耳。
“都是他的一片心意……”
“他只做给我一个人……”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那两人离得有点远,纪阮耳朵又不好,只能看到他们笑得直不起腰,疑惑地看向顾修义:“他们在说什么?”
顾修义下颌都绷紧了,虚虚捂住纪阮的耳朵:“别管,他们吃撑了,说晚上没有口福尝赵阿姨的红烧鱼了。”
楼上笑声戛然而止。
“啊,这样啊……”纪阮一脸惋惜。
赵阿姨的红烧鱼特别好吃呢。
第33章
饭后, 纪阮回房间洗完澡开始准备画样稿。
晚上九点,房门准时被敲响,不用想也知道是顾修义来送牛奶了。
整个寒假都是这样, 只要顾修义在家, 晚上必定是他接替赵阿姨送牛奶的工作,而且必是九点整,不早一分不晚一秒。
这个或许只是他这种龟毛细节控的常规操作,完美的时间点会让他身心格外舒畅。
但不知不觉中纪阮也被养成了这种习惯, 时间接近九点, 他下意识就会开始等待房门被敲响的声音。
他走过去拉开门, 不出所料地看到了顾修义和他手里那杯牛奶。
顾修义没将牛奶递给纪阮,而是径直进了房间。
纪阮顿了顿, 关门跟上去:“你今天没工作?”
顾修义很忙,大多数时候, 他只负责把牛奶送到纪阮手上, 提醒他早点休息,而后去书房工作, 非常偶尔的情况下会进来跟纪阮说说话。
他回头:“我今天下午开始都休假。”
“哦……”纪阮没什么反应:“那你坐吧,我先去上个厕所。”
顾修义点头, 看纪阮小跑进了洗手间, 关门的时候手在磨砂玻璃上按了按, 留下个转瞬即逝的巴掌印,小小的,很可爱。
顾修义不由地笑了笑,将牛奶放到书桌上, 打量起纪阮的小天地。
桌上东西虽然多, 但很整洁, 那只被拆了爪子的招财猫和纪阮一起去上了大学,又一起放寒假回家,现在正在书柜第二层架子上挥着残疾的爪子傻笑。
他给纪阮的糖果罐子也被带了回来,和招财猫并排放在一起。
纪阮的椅子经历了一个寒冷的冬天,也满载而归。
原本只是光秃秃的一把,现在加上了坐垫靠枕颈托,还有一张不知道为什么非常受纪阮喜爱的奶白色小毛毯,就连扶手都被装上了绒毛套子,摸着不会冰手。
远远望去压根不像一张椅子,简直可以说是个小窝,随便扔只奶唧唧的小猫小狗上去,能在里面撒娇打滚一整天。
——当然纪阮也差不多了就是。
顾修义看得哭笑不得。
洗手间门打开,纪阮擦着手出来,坐回小窝,不,椅子里,熟练地把小毛毯摊开盖到腿上,仰头看顾修义:“你有什么话要说吗?”
顾修义在纪阮身边的椅子上坐下,这是一把真正光秃秃的椅子,甚至可以说是板凳。
两张椅子的贫富差距过大,导致顾修义一瞬间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纪阮似乎也注意到了顾修义坐的地方过于寒酸,挠挠鼻尖,将自己的抱枕塞给他。
顾修义没有推拒,怀里的抱枕香喷喷的,和纪阮一个味道,他也不懂为什么纪阮一个男孩子身上会这么香,连平常用的东西都能腌入味。
难道全天下男孩子都这样吗?
应该不是,宋岭和李绥安年轻的时候,身上都是篮球场里滚过的汗臭。
“顾老板?”纪阮白生生的掌心在眼前晃了晃,“你想什么呢?”
顾修义回过神,定了定道:“没什么。”他朝桌面抬了抬下巴:“在画什么?”
纪阮摸了摸刚画了一半的纹样,“你说这个吗?是子章学姐的生日花,山樱草。”
他说着笑起来:“花语是慈悲,感觉像又不太像。”
“生日花啊……”顾修义声音有点低,表情上看不出什么,但纪阮莫名觉得他情绪不高。
没等纪阮出口问,顾修义随意找了张A4纸盖在图样上,拉起纪阮微凉的手腕:“不说别人了,你生日不是也快到了吗,有想好怎么过吗?”
他掌心很热,纪阮没舍得把手抽出来,笑道:“想过了,时代国际那里不是有个室内游乐场吗,我准备和室友去那里玩。”
顾修义神情又是很微妙的一顿:“和室友啊……”
纪阮左手被顾修义拉着,右手在玩手机,没注意到顾修义的神情,随口问:“你阳历生日是几号啊?”
顾修义心里有事,不知道他为什么问这个,神思一下没转过来,就又听到纪阮说:“我再给你做一个你的生日花?”
顾修义倏而抬眼:“……我的?”
“是呀,”纪阮脸颊浮着浅浅的酒窝,神情无比自然:“之前送你的那个线不太好,树也是我自己喜欢的,应该再补个更好的给你……快说,到底哪一天?”
顾修义忽然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有些重地一下一下撞击耳畔,开口时嗓音都有些滞涩:“……十月十一号。”
纪阮闻言手指在屏幕上滑了滑,眼睛一亮,笑起来:“是冬青树诶,花语是生命……这个我好喜欢啊……”
他抬起头看向顾修义,眉眼格外明媚:“放心,我一定给你绣得非常漂亮。”
他笑起来实在太好看了,根本就是一只从天而降的、会发光的小天使,顾修义无论看过多少次,都无法做到对这种笑容心如止水,甚至心甘情愿地越陷越深。
顾修义整个人像滚进了沸腾的水里,借着滚烫的热意问出了心里的话:
“你生日那天,我也可以一起来吗?”
纪阮似乎有些惊奇。
那家室内游乐场,顾修义非常了解,甚至它原本就是顾修义的注资项目。
理所当然的,顾修义也很清楚,他们游乐场的目标人群是18到24岁的青年,就连24岁和他都有整整六年的差距,更别提纪阮的十八岁。
可能有人会说他庸人自扰,三十岁去游乐场也正常,根本没人会说什么。
但就像他会犹豫自己的年龄合不合适一样,这件事最根本的问题在于,他很困惑要怎么才能跨越整整十二年的光阴,在不惊扰纪阮的情况下,融入他的生活。
人一旦想得多,就会变得忐忑,但纯粹的人不会有那么多的考量。
纪阮只惊讶了一瞬,而后灿烂地笑起来:“当然可以啦,我室友他们其实都对你挺好奇的,而且我是寿星,有绝对决定权。”
看,他以为你的紧张只是怕室友会感到不便。
顾修义的笑容不由地沾染上些苦涩。
离开前,他见纪阮又俯下身继续画图,犹豫两秒拍拍他的背:“早点休息吧,身体又不好还老爱熬夜。”?
纪阮抬头,只看到顾修义关门的背影。
他哪里熬夜了?才九点多,小学生都不带这么早睡的!
·
程子章生日那天,纪阮带着绣好的山樱草手帕去钟楼找她。
自从上次校庆过后,学校钟楼顶层那间画室,几乎变成了他和程子章的专属。
开学后课程紧,程子章就把针线卷绷搬进了钟楼,尽可能的节约时间。
纪阮一进门就发现她脸色不太好,一手拿着针一手还捂肚子。
“学姐……”纪阮观察了她的状态,想到什么脸颊有些红,不太好意思地问:“学姐你是不是那个……不舒服啊?”
程子章一听就知道他在说什么,倒是一点也不害羞,大大方方道:“不是,我应该是吃了不干净的东西吧,有点肚子痛,不是生理期。”
纪阮见她丝毫不遮掩,反而更不好意思了,他总觉问女生那方面私密的问题不太好。
程子章随手拍了拍身边的凳子:“坐呀,别站着。”
纪阮帮她接了杯热水,才走过去坐下:“学姐你不用去医院看看吗?”
“我已经吃过药了,”程子章捂着肚子叹了口气:“而且得先把这个绣完,明天是最后期限,必须交到主办方手里了。”
纪阮皱了皱眉:“林清呢,让他来做呀。”
程子章说起这个就愁:“经常找不到人,不知道干什么去了。”
她揉揉头发:“三天前他说家里有亲戚去世了,要回老家参加葬礼,我也问了他们学院那边,确实请假了。”
纪阮闻言仔细回想了下,最近似乎的确没看到段泽平的朋友圈里出现林清的身影,大概是有急事。
他想了想问:“现在还剩多少?”
程子章看了眼时间:“大概……得做到晚上吧。”
她状态现在看上去还行,没有很糟糕,但毕竟身体不舒服,纪阮做不到让女孩子带病还一直工作,斟酌道:“不然我帮你一起绣吧?”
程子章猛地抬头。
纪阮对上她的眼睛笑了笑:“怎么,你不相信我的技术吗?”
“哪能啊!”程子章一来就看了纪阮给她做的山樱草,那是相当精致,拿给她妈看估计也会赞不绝口。
程子章不是会端着的人,结合了下自身情况,毫不扭捏,拍拍纪阮的肩:“那就辛苦你了弟弟,晚上姐请你吃饭!”
“别了吧,”纪阮笑着推开她的手:“我可不敢和你吃,再把我肚子也吃坏了。”
他眼眸弯弯,垂头穿针时的眼尾漂亮异常,程子章也笑起来:“这话真缺德啊你。”
纪阮扫了眼卷面,正经了些,问:“还要绣哪些呢?”
这幅绣品主题是小院一角,池塘小径已经完工,程子章正在绣矮屋的最后一点,对纪阮说:“你帮我绣剩下的几颗桃树吧。”
“行。”
为了让程子章能早点休息,也为了纪阮能早点回家吃饭,两人都绣得很认真,细针在薄布上穿行,铺陈开一片秾丽的色彩。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两人都没再说话,室内一时无比安静。
不知道过了多久,纪阮突然“嘶”了一声,声音不大,但在极度寂静的环境里显得尤为明显。
程子章立刻抬起头,“怎么了小阮。”
纪阮指尖被扎了一下,细密尖锐的触感蔓延开,确实有点疼,他下意识皱眉:“没事。”
程子章还想过来询问,纪阮见她另一只手还捂着肚子,连忙道:“没事,扎了一下手而已,学姐你继续绣吧。”
他抽了张纸压着指尖,纸面晕开一小团血迹,纪阮再次拿起针俯身,却忽的顿住了。
——雪白的薄布上赫然留下一点红。
应该被扎的那一瞬间留下的。
纪阮忘了自己的身体状况。
普通人被针扎一下,最多只冒出一个小血点,但纪阮凝血有点差,才会不小心滴了一滴在上面。
汉绣制品都需要是很精细的做工,有时候非常细微的瑕疵都会毁了整幅作品。
纪阮手指暗暗捏紧,哑声道:“学姐……”
“嗯?”程子章抬头,看纪阮的脸色:“手疼吗?”
“不是……”纪阮说着自己都有些无奈:“那颗梨树,我们可以改成红梅吗?”
程子章扫了眼纪阮卷布,看到那一点血迹,当即明白发生了什么。
——纪阮那颗树,只绣了枝干,为了写意绣得曲折且细,倒确实可以改成红梅而不违和。
她将纪阮在话在脑子里转了一圈,不由自主地笑起来:“还说我放飞呢,你好得到哪去?”
纪阮扶额:“我这是突发事件。”
程子章大笑:“行,改吧,是树就行,谁管他什么树,你大胆做就是了。”
协力合作下,两人在天色彻底暗下来前结束了全部工作。
纪阮松了口气,低头捶腰,程子章起身接水喝,走到一半突然就倒在地上,吓得纪阮心差点跳出来。
他顾不上腰痛连忙跑过去,程子章正捂着肚子呼痛,纪阮只看了一眼她的脸色,想都没想立刻打电话叫了救护车。
“小阮……小阮……”
程子章虚弱地朝他伸出手,纪阮二话不说握住,吓得心脏乱跳:“学姐你怎么了?你……刚刚刚不是还好好的吗?”
“我也不知道啊……”程子章疼地差点爆粗口,拉着纪阮的手哆哆嗦嗦:“小阮……姐要死了啊……”
“到底哪家天杀的饭馆要害……害我!”
“等我好了,一定、定定投诉……”
纪阮:“……”
纪阮任由她拉着手,神情复杂:“姐……待会儿救护车来了你还是别说话了,我怕他们看你还有力气骂人不拉你走了……”
程子章含泪瞪他一眼,又是一阵痛呼。
救护车来得很快,飞一样地把两人拉到医院,又飞一样地将程子章推进了手术室。
医生将病情原原本本告诉了纪阮,纪阮看着手术室紧闭的大门无比惋惜。
程子章应该没机会投诉任何一家饭馆了,医生说她是急性阑尾炎,赖不着别人。
跟着跑上跑下一圈,纪阮终于有机会歇上一会儿,在手术室门口坐下来时,累得头疼,眼前都一阵一阵发花。
他摸出手机想看眼时间,却看到了十几个未接来电——全部来自顾修义。
纪阮身上又是一抖,人都清醒了,回拨过去,对面接电话的速度比响铃还快,纪阮瞬间听到了顾修义隐隐压着焦躁的声音:
“你又跑哪去了?”
纪阮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我在医院……”
第34章
“在哪儿?!”
纪阮听到那边轰的一声, 不知道碰倒了什么。
“没有没有你别急,”他握着电话连忙解释:“是子章姐,她阑尾炎进手术室了, 我跟着一起来的医院。”
“……”
“你呢?有伤到吗?”
“没有, 我很好,一点事都没有。”
电话那边沉默两秒,顾修义似乎沉沉地叹了口气:“纪阮。”
纪阮有点慌:“怎、怎么?”
“下次能不能一口气把话说完?”
纪阮摸摸鼻尖:“……噢。”
·
在救护车上时,医生问到家属, 纪阮让他就用程子章的手机联系了程云琇和林清。
程老师在外地没办法很快赶到, 林清倒是最先来的, 身后还跟着段泽平。
纪阮看到那两人同时出现,眉梢不由一挑。
林清不是回老家参加葬礼了吗, 怎么还和段泽平在一起?
他和段泽平的关系已经好到可以让人陪他回家了吗?
显然不见得。
段泽平见到纪阮的瞬间也有些惊讶,而后笑了笑:“这不是纪阮吗, 你也在啊?”
纪阮点点头:“我帮学姐叫的救护车。”
“是吗?”段泽平搓搓手, 看向手术室:“人怎么样了?”
“急性阑尾炎,还在手术。”
林清一听, 脸色稍稍一变,偏过头喃喃道:“怎么会这样, 东西做不完怎么办……她真是……”
虽然他勉强算在自言自语, 但医院手术室外相当安静, 掉一根针在地上也能听得一清二楚,更何况是他这句话。
而这种满含抱怨的语气让纪阮听了很不舒服。
他握着扶手坐直,冰凉的金属扶手让他疲惫大脑清醒不少:
“如果没做完会怎么样?”
林清觑他一眼:“明天就要交给主办方了,没做完当然会影响活动, 后果很严重的。”
“这样啊……”纪阮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状似疑惑道:“可东西不是你们一起负责的吗, 如果学姐生病没办法做完,你为什么不能去做?”
林清微微眯了眯眼看他,似乎在想他为什么会有这种疑问:“是,她是我师姐,如果她有事我确实可以帮忙完成一部分她负责的内容,但是纪阮——”
他语气强硬起来:“我很不喜欢你说话的方式。你是不是有点太理直气壮了?我帮她是情分,不帮她是本分,凭什么只要她生病我就理所当然该接手她的活儿?我凭什么要对她的失误负责?就因为她是我师姐?”
这话义正言辞得好像纪阮在强迫他,因为师姐弟的关系就道德绑架他去做不在他分内的事。
纪阮来了点兴趣,恍然大悟般笑了笑:“原来你也知道这个道理?”
“不然呢?”
林清叹了口气:“我知道你和师姐关系好,可能会下意识站在她那一边,我理解,但说话也不能太过偏颇吧?那是不是我也可以随便找个什么借口就把活儿全部丢给别人做了?”
“——你不一直都这样吗?”
林清一顿:“你说什么呢?”
医院里暖气还算充足,林清和段泽平都脱下外套拿在手里,纪阮却觉得身上有些发冷,他将手放回衣兜,靠回椅背上慢悠悠道:
“程老师让你们共同完成一幅作品,但你经常以各种借口失联找不到人,学姐为了按时完成不得不把你负责的部分一起做了,这不是事实?”
他等了两秒,见林清不说话,又接着道:“她因为过度疲劳导致免疫力低下诱发急性阑尾炎,也是事实,某种程度上说不是因为你吗?那如果作品因此没能按时完成,你去把最后的补上,于情于理都合适吧,怎么就变成别人强迫你了?”
林清像听到什么荒谬的话,嗤笑一声:“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这么说,师姐生病我也很难受,但你不能凭空诬陷我,不能诋毁我的人品,我是把自己负责的部分全部做好之后才离开的。”
哟,都上升到人品了。
纪阮垂下头,低低地笑了起来。
段泽平见气氛不妙连忙跳出来撮合:“是啊纪阮,肯定是有什么误会,清清不是这种人。”
段泽平恋爱脑的形象早就深入人心,纪阮没工夫搭理他,静静看着林清:“你负责的部分……难道是指两人合作的作品,你做十分一学姐一人包完剩下的十分之九?”
“这、这怎么可能呢,”段泽平赶在林清之前开口,满脸无奈:“怎么可能这样呢,是吧清清,我们清清绝对不会占人便宜,也不会欠人人情的。”
“泽平哥,你不用帮我说话。”林清打断,他脊背站得笔直,依旧是那副无比清高的模样。
段泽平一看,立即给纪阮使了个眼色,像在说“你看吧,我们清清连我都不让帮忙”。
纪阮狠狠忍住翻白眼的冲动。
林清不卑不亢道:“我不知道师姐跟你说了什么,但你不能只听信她的一面之词,我可以保证,我绝对是做完了我负责的那一半才离开的。”
“对,这个我可以作证!”段泽平想起了什么立刻道:“清清前几天熬了好几个大夜工作,我就是看他太累了才带他出去旅游放松的。你学姐累我们清清也累啊,不能因为她累病了,我们清清很幸运没生病,就把什么都怪到清清身上吧?这不合适啊纪阮。”
纪阮眉心一跳:“你们旅游去了?”
“是啊,是旅游去了,”段泽平道:“说来也是巧,刚下飞机医生电话就打过来了,正好机场离得还挺近——”
“别说了泽平哥……”林清脸色微妙地变了变,拉住段泽平的衣袖。
段泽平却像抓住了什么精妙的点一样,拍拍林清的手:“别怕清清,这事儿得解释清楚,不能平白让人冤枉你是吧?”
“不是……我……”
段泽平看向纪阮,一脸自以为了然的样子:“是不是就因为这个让你们师姐不高兴了啊?”
他一拍大腿:“哎呀!那是我非要带清清出去玩的,你们要怪也别怪他啊。”
林清闭了闭眼偏过头。
纪阮简直快听笑了。
顾修义怎么会有这么蠢的朋友?他是本来智商就这样,还是因为坠入爱河才直线下跌的?
不过转念一想,除了第一面在山庄,后来段泽平的所有活动顾修义都没露过面,平时看起来也不像太熟的样子。就连李绥安他们提起段泽平都是连声的叹息,如此种种,纪阮大概也能猜出一点半点了。
他舔了舔嘴唇看向林清,太久没喝水嗓子干得要冒火,声音也更弱了些:“你不是亲戚去世回老家参加葬礼了吗?怎么现在葬礼也流行旅游风了?”
可就是这么弱的声线,依旧让林清的脸色蓦地一沉。
段泽平没听懂:“什、什么葬礼?清清他在说什么?”
林清深吸一口气,嗤笑一声:“这也是师姐告诉你的吧?”
他沉声道:“你不知道我们之间有过什么,替弱势的一方说话我能理解,但这不是我一直容忍你诬陷我的理由,请你不要再当着泽平哥的面仅凭别人的一面之词胡说。也不要多管闲事随意评判别人。”
纪阮听得不由自主睁了睁眼,惊讶于都这样了他还能颠倒是非,对林清的心理素质有了新的认识。
他手肘搭在扶手上,轻轻按着太阳穴:“可你现在不也是一面之词吗?”
“……什么?”
纪阮似笑非笑地看着林清:“仗着学姐在手术室里没法对线,怎么说不都你一个人说了算了吗?”
“这么扯下去就没意思了啊纪阮。”段泽平明显是完全相信了林清,看向纪阮的目光里带上些不悦。
纪阮懒得瞧他一眼:“段哥,你什么都不了解还是闭嘴吧。”
他懒懒地靠在椅子上,唇色泛白神情倦怠,看上去有些过分孱弱。
段泽平压根没想到面前这个比自己小了十几岁的孩子敢这么呛他,一时语塞:“你这、这孩子挺有意思的啊……我只是不想你误会清清。”
“是不是误会我不知道吗?”纪阮掩唇咳了两声:“我是不清楚你们之间有什么恩怨,但它本质和这件事没关系。”
他缓了缓看向林清:“你一直用你和学姐有过不为人知的矛盾,来佐证学姐在我面前给你下眼药让我误会你,本来就说不通,因为我都是自己用眼睛看见的。”
林清面不改色:“你看见什么了?”
纪阮眼眸里不见丝毫笑意:“看见学姐在一针一线做刺绣的时候,你和段哥在开派对。看见学姐拼死拼活赶工,你借口奔丧和段哥出去旅游。看见你信誓旦旦说负责了一半的作品,事实上只有池塘的几块砖是你绣的……”
“——我说得没错吧?这些不是误会你吧?”
纪阮看着林清微微起伏的胸膛,彻底清楚了,他之前弄错了,林清根本不是什么心理素质好,他是真的完全不觉得自己有问题,并且还站在自己的角度觉得异常委屈。
段泽平去拉他的手:“清清,他说的是真的吗……”
林清破天荒的没有甩开,眼里流露出夹杂愤怒的委屈:“纪阮,我知道你可能懂一点汉绣,但你要清楚,你再怎么说也只是个外行,我和师姐的针法很像,有时候连专业人员也不能很好地鉴别,你怎么可能看得出来?”
他用一种猜透人心的表情看着纪阮:“其实就是师姐告诉你的对不对?她跟你说我只绣了池塘的一点?是这样吧,她真是……一直都这样。”
段泽平一脸心疼:“原来是这样啊,清清你受苦了。”他扭头对着纪阮:“看吧,你真的误会清清了,我劝你还是别和那个师姐走太近。”
纪阮终于翻出了忍耐许久的白眼。
“算了,”林清抬手抹了把脸:“我也不想跟你纠缠了,我还得回去把剩下的部分帮她做完。”
“不用去了,”纪阮撑着扶手站起来,因为头晕眼前有些花,顿了顿才说:“学姐是忍痛全部绣完了才来医院的。”
他心里隐隐有个想法,于是刻意没把自己帮忙绣了最后一段的事说出来,只看着林清笑笑:“她知道你靠不住,一开始就没指望过你。”
林清下颌紧绷了一瞬,嗓音变得有些僵硬:“那我也得去检查一遍,万一有什么差错呢?”
“也不用了,”纪阮笑着说:“程老师已经联系主办方的人取走了。”
“——你最好还是哪都别去。”
熟悉的嗓音传来,段泽平目光越过纪阮落在他身后,诧异一瞬:
“老顾?你怎么也来了?”
“我当然要来。”
微微带着笑意的声音越靠越近。
纪阮等这个声音已经等很久了,知道顾修义到了,他强撑的精神不由自主松懈一瞬,踉跄着向后退了一步,被人稳稳托住。
顾修义手撑在纪阮腰上,将他整个人带进怀里,支撑起他的重量,低下头:“脸色怎么这么差?”
顾修义身上有些凉,大衣袖子上的金属装饰扣冻到了纪阮的手腕,是初春夜晚冰雪消融的寒气,纪阮抖了抖,心却反而静了下来。
他嘴唇已经干到开裂,舌头一舔能够尝到丝丝血腥味,他闭上眼疲惫地摇了摇头。
顾修义扶纪阮在椅子上坐下,蹲在他身前掏出随身携带的小保温杯,拧开递到纪阮唇边:“来,喝一口。”
纪阮缓了缓,轻轻摇头从他手里接过杯子,示意不用喂,他可以自己喝。
顾修义没勉强,站起来扶着纪阮的背,稍稍往上能摸到他后颈浮着一层细汗。
纪阮不是爱出汗的体质,乍暖还寒的初春时节绝不至于这样,只能说明他现在很不舒服。
顾修义眉头一下子皱起来,看向边上的两人时语气明显不耐:“纪阮我现在必须带回去,还需要林先生留下来照看病人。”
“我照顾?”林清抬手指着自己,仿佛不敢相信一般。
“不然呢?”顾修义表情很冷淡:“林先生经常失联弃自己负责的作品于不顾,程小姐做完自己的部分,还要顾全大局帮你完成根本不属于自己的内容,结果病倒进手术室,是这样没错吧?”
“不是的,老顾你误会了——”段泽平道。
顾修义抬手制止,他没那个耐心在乎别人眼里的真相是什么样,淡淡道:“事实就是这样,林先生不说宽衣解带不眠不休地照顾,至少要请个护工来盯着,这不算道德绑架林先生吧?”
林清轻笑着感叹:“没想到顾总也和别人一样这么喜欢多管闲事……真是三人成虎。”
“怎么能是多管闲事?”顾修义接过纪阮的保温杯,盖好盖子收进包里,轻轻拍着他的背:“纪阮当程小姐是朋友,为朋友鸣不平是情义;朋友在手术室里没法开口被到打一耙,他出面解释是道义。”
他看向林清,眸色冷冷的:“你满口谎话颠倒黑白,他教训你是正义。如果不是为了自己朋友,你当他会愿意跟你多说半句话?林先生还请自重。”
顾修义说话远没有纪阮那么好的脾气,针针见血地往林清心窝子里扎,慢悠悠的口气却像把林清的皮都扒了下来。
林清站在原地说不出话,脸色一阵红一阵白。
段泽平哪里舍得看林清这样,立马跳出来:“老顾,你三十的人了和清清一个孩子计较不太好吧?”
顾修义嗤地一声笑出来:“二十多了还孩子?那你都三十好几了和他一起欺负我家孩子的时候怎么没觉得不好?”
段泽平喉头一哽:“我……我什么时候欺负……唉!”
段泽平欲哭无泪,顾修义口中的那孩子,伶牙俐齿能言善道,他和林清加起来又怎么了?
加起来讨着半点便宜了吗?!
顾修义悠悠扫他一眼,才发现段泽平不知道什么时候找了副眼镜出来戴着,气质完全不符,人不人鬼不鬼的。
他挑眉:“你又不近视戴什么眼镜?”
段泽平扶了扶镜框,小声道:“这不是想看着更有气质吗?”
不用说,一定是林清喜欢。
顾修义一抬手,摘下他的眼镜。
“诶老顾你干嘛!”段泽平眼前花了一瞬,下意识伸手来抢,被顾修义挡开,对方声音冷冰冰的,带着不容置疑的气势。
“心里被蒙住了,戴再好的眼镜有什么用?”
段泽平一愣:“什么意思……”
顾修义没答,冲眼镜哈了口气,看镜片上蒙起薄雾又倏而消散。
他把眼镜塞回段泽平的上衣口袋:“脏了,擦擦吧。”
说完揽着纪阮的肩头也不回地离开。
外面天已经彻底黑了下来,夜色浓重,纪阮能闻到冷风凌冽的味道。
树梢光秃秃地摇晃,寒风一吹呛得纪阮咳嗽两声,头又晕起来,眼前一阵阵冒黑雾竟然有些站不稳。
他喘了口气,不得不拉住顾修义的衣袖借力,忍耐眩晕的时候后背开始冒冷汗。
顾修义一只手臂稳稳扶着他,另一只手似乎在拿什么东西,窸窸窣窣响了一阵,紧接着他指尖贴到纪阮唇边,声音卷在夜风里:
“张嘴。”
纪阮还是看不太清,稀里糊涂的像看牙医一样“啊”了一声,嘴里就被塞进一颗糖,甜滋滋的。
他听到顾修义很轻地笑了一声,在他头顶揉了揉,然后将他轻柔地抱了起来。
视线渐渐清晰,纪阮在医院昏暗的路灯里看见了顾修义利落的下颚线,这种角度和灯光,让他看起来比平时还要帅气很多倍。
纪阮还是有点晕,大脑像被蒙住了一样运转缓慢,有点呆呆的:“……怎么突然抱我?”
顾修义脸上挂着浅笑,轻轻把纪阮往上颠了颠,让他的手臂环到自己脖子上:
“低血糖了,你自己没发现吗?”
第35章
第二天纪阮请假没去上课, 扎扎实实休息了一整天。
他昨天累坏了,虽然赵阿姨准备的晚饭很可口,他依然没能吃多少, 草草垫了下肚子就上楼洗漱睡觉。
低血糖还吃不下饭的后果, 就是早上起床像上刑。
睁开眼天花板在转,闭上眼脑浆在转,翻身想起床却只能趴在床沿干呕,根本做不到自己爬下床。
最后还是顾修义像伺候老弱病残一样给他灌下一支葡萄糖, 又搀他去洗漱, 再抱他下楼。
坐在餐桌边时, 纪阮人都是半晕不醒的,顾修义舀了一勺粥放到他嘴边:“吃一口。”
纪阮目光空洞, 迟缓张嘴:“啊——”。
软烂的米粥被送进嘴里,是甜甜的粥, 但纪阮此刻的意识仿佛被抽离在外, 对身边的一切都感到很恍惚。
还有点什么地方很奇怪。
等了一会儿,他听到顾修义好像在笑, 轻轻捏了捏他的腮帮子:“嚼一下,怎么咽都忘了吗?”
啊……原来是这个……
是说有什么地方很奇怪, 原来是他没有把粥咽下去……
纪阮机械地咀嚼两下, 软软的甜粥才下肚。
好怪, 身体都不像自己的了。
他就这么被顾修义投喂了不知道多少下,意识才逐渐回笼,冰凉发麻的指尖渐渐有了暖意,也能感受到顾修义近在咫尺的气息。
终于又像活在了真实世界。
顾修义看他眼珠转了转, 目光也逐渐明亮起来有了聚焦, 知道这算是缓过来了。
他松了口气的同时, 又有些无可奈何,放下勺子抹了把纪阮脑门的虚汗:“你这身体啊……”
纪阮也知道自己虚得厉害,但想变得健康也不是一朝一夕的功夫,他也有可能一直都这样了,没什么大病死不了,但又小毛病一堆哪都难受。
不过哪怕是这样也比得绝症死掉幸福多了吧?化疗的痛苦可是现在的几百倍还多。
想到这里,纪阮有点感激又有点苦涩,学着顾修义的动作擦擦额角的汗:“要死了……”
话音刚落眉心就被弹了下,有点痛,纪阮抬眸,看到了顾修义微微皱起的眉头:“别瞎说。”
他眉毛不算太浓,但眉梢锋利,面无表情时都是很没有亲和力的长相,现在甫一严肃看起来就格外凌厉。
喂饭的时候为了方便,纪阮是被顾修义虚虚搂在怀里的,现在依旧是这个姿势不变,两人离得非常近,纪阮能将他的皮肤纹路描摹地一清二楚。
于是,纪阮感受到的严肃,也比顾修义本身流露出来的放大了很多倍。
他心颤了颤,莫名觉得自己被近距离凶巴巴了。
天晓得顾修义有多懵逼,他就只是稍微皱了皱眉看纪阮,同时说了三个字而已,三个字!
纪阮竟然开始撇嘴,嘴角向下的弧度很委屈。
顾修义能从他清澈的眼瞳里看到自己的倒影,可这孩子眼睛水润润的,里面似乎也夹杂了委屈和不可置信。
顾修义才是要不可置信了。
“……”
他想捏捏纪阮的脸,手伸到一半又停下,有些干巴巴的说:“你……还委屈上了?”
纪阮不说话,还是用大眼睛看他。
顾修义抿了抿唇,喉咙发干:“我凶你了吗?你就委屈?”
纪阮身上的力气虽然还没彻底恢复,但脑子已经清醒了,他向后和顾修义拉开一段距离,正色道:
“你趁我迷糊的时候对我又捏又掐,你还弹我脑瓜崩,你还瞪我,不是在凶我吗?”
顾修义:“……”
他分明只是在照顾老弱病残的过程中,使用了些许肢体语言作为辅助,提醒某老弱病残吃饭要张嘴,张完嘴还得咽下去,而已。
“我什么时候……我没瞪你,”顾修义无奈:“难道不是你一直在瞪我吗?你眼睛那么大。”
“?”纪阮漂亮的大眼睛倏而睁得更大:“眼睛大是我的错吗?那要是眯眯眼用眼神杀人是不是不用坐牢啦?”
“……”
眼神杀不死人,所以眯眯眼确实不用坐牢,不说眯眯眼,就是纪阮这么大的眼睛也是不用的。
“唉……”顾修义扶额。
他到底在干什么?
为什么会顺着纪阮的思路去考虑眯眯眼要不要坐牢?
“纪阮,”顾修义哭笑不得:“你是瞒着我偷偷喝酒了吗,还是刚吃粥吃醉了?”
纪阮没吃醉,他是吃清醒了。
“你弹得我很痛,”他揉揉额头,“有话用嘴说不行吗?非要动手……”
顾修义一滞。
拉下纪阮的手,看他眉心被弹过的地方确实红了起来,小小的,他皮肤白,看起来就像个年画娃娃,不过是瘦脸美颜版。
“……”
顾修义数度语塞。
这孩子皮肤也太薄了。
“好吧,”顾修义终于妥协:“我的错。”
他喃喃道:“你真是碰不得……”
“什么?”纪阮没听清。
“咳,没什么。”顾修义清了清嗓子,神色正经些:“怎么样,胃难不难受?”
纪阮昨天都没怎么吃东西,突然进食可能会难受,虽然他刚才只给纪阮吃了几口很温和的粥,但顾修义依然怕这个玻璃人身体会受不了。
“还好吧……”纪阮摸了摸上腹感受了下,其实早上起来干呕那会儿是最难受的,现在吃了点东西,反而身上都暖暖的。
顾修义见他脸色确实不像刚起床时惨白得吓人,也放心了些。
他把筷子放到纪阮手里:“不难受的话就坐起来再吃点,还有灌汤包。”
纪阮瘫软地靠在椅子上,一动不动:“灌汤包什么馅儿啊?”
“蟹黄。”
纪阮喉结瞬间滚了滚,按着桌面坐直,夹起一颗吹了吹轻轻咬下一口。
顾修义知道他还没什么力气,不动声色扶了一把,支撑着他的身体,让他能够借力靠一下。
然后就撑着额角安静地看纪阮。
看他因为一口蟹黄灌汤包幸福得眯起眼睛,小酒窝在脸颊若隐若现。
·
这一天顾修义也没去上班,陪纪阮在家全天摆烂,沉浸式体验了一把当代大学生放假时的颓废生活。
无聊的扑克游戏,他们能从吃完早饭一直玩到午饭,然后美美睡一个午觉,下午在充满阳光的阳台上,给纪阮当画画模特。
顾修义收到了人生中的第一张肖像画。
和他一起入画的,还有窗外新抽出嫩芽的树枝,和纪阮带回家的那盆养得很好、绿油油的草。
这样的生活对以前的顾修义来说,无异于谋杀时间,慢性自杀。
可今天他坐在阳台上,那一小段时间阳光非常好,他看纪阮拿着画笔一笔一划描摹自己的模样时,却感到无比充实。
那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比以往人生三十年里的任何时光都要令人愉悦的,绝妙的充实感。
傍晚,纪阮的体力精力终于恢复到了正常值。
顾修义陪他出去散步,顺道买了点花和水果去探望程子章。
单人病房里很安静,只有一个护工陪着程子章,学姐躺在病床上眼睛紧紧闭着,也不知道是没醒还是又睡着了。
她脸色苍白,眉头因为疼痛紧紧蹙着,扎着针的手还搭在腹部的刀口处,纪阮只看一眼就不敢再把视线停留在她身上。
他小小呼了口气,环视一圈,没看到林清和程云琇,转而问护工:“没有人来看过她吗?”
护工是个面目和善的中年女人,闻言低声道:
“昨天请我来的年轻人付完钱就走了,今天还没来过。早上有位很有气质的老师来陪了程小姐一会儿,应该是她妈妈,不过好像很忙,刚刚离开了。”
纪阮点点头,又问:“学姐怎么样,醒过吗?”
“醒了醒了,”护工笑着说:“早上迷迷糊糊醒了一会儿,但嚷嚷伤口疼,就加了点镇痛现在又睡过去了。”
“这样啊……”纪阮了然,见程子章暂时没有苏醒的迹象,也不准备继续留下来打扰她。
他把花和水果留在储物架上,对护工浅浅笑了笑:“麻烦您多照顾照顾她。”
“会的会的,我本职工作嘛。”护工笑眯着眼连声应道。
纪阮对她颔了颔首,又看了程子章一眼,才和顾修义一起离开。
走廊上人来人往,空气渐渐活络起来,纪阮捏着衣袖长长抒了口气。
顾修义见他兴致不高,低声问:“怎么了?”
纪阮唇角紧紧抿着,轻轻摇了摇头。
他很久没见过开刀动手术的人了,刚才病房里程子章脸色煞白的样子,让他忽然想起自己以前重病的时候。
那时候他一直开刀病情却一直复发,身体一次次在手术台上被打开又缝上,每一次术后都异常痛苦,刀口非常非常疼。
刚开始他还会残留一丝希望,可每开刀一次,希望就少一寸,到最后医生都放弃了,他就变成了一具躺在病床上等死的活尸体。
后来他总算解脱了,睁眼却来到了这个世界,没了沉疴痼疾,还遇到了身边这个男人。
以前的痛苦随着时间的流逝,在记忆里越飘越远变得恍若隔世,可一旦回头望一眼,又会突然清晰,像一把锋利的刀直直刺回来,心脏和血液都能感受到剧烈的疼痛。
纪阮似乎对那样的记忆有生理性的抵触,一旦被激活,就会条件反射地想要呕吐。
顾修义眼睁睁看着纪阮的脸色苍白下来,额角渗出冷汗,胸膛也微微起伏,却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纪阮?”他很轻地捧起纪阮的脸,声音紧了紧:“纪阮你怎么了?睁眼看看我。”
纪阮却没有反应,仿佛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就在顾修义耐心压到极点时,纪阮睫毛抖了抖,缓缓睁开眼。
顾修义从他眼里看到了很多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恐惧和无措。
他心脏缓缓下沉。
彼时夕阳渐落,在天空悬挂了一整天的暖阳,缓缓走向日落前最耀眼的时刻,大片金色的余晖洒在走廊雪白的瓷砖上,甚至沾了几点到顾修义的裤腿。
他带纪阮到窗边的长椅上坐下,那里可以最近距离地感受到夕阳的余温。
天际是一望无际的紫红,纪阮在这里坐了一会儿,脸色也被映得暖了些。
顾修义蹲在他身前,拨了拨他的额发,让两人对视,轻声问:
“你为什么这么害怕?”
第36章
这句话像深入寒潭的冰, 一下子打在纪阮身上,让他蓦地回过神,对上顾修义的视线。
顾修义似乎对他的状态很担忧, 眼中夹杂不少忐忑。
“纪阮?”他又喊了一次他的名字。
纪阮不受控制地战栗了一下, 而后深深喘了口气。
窗外的阳光很暖,顾修义放在他颈侧的手掌也很暖,纪阮胡乱跳动的心脏因为这些暖意逐渐平复。
他舔了舔嘴唇,朝顾修义挤出个笑, 小声道:“我就是觉得, 开刀很可怕, 手术很可怕……”
可能这样说在别人看来会觉得他特别矫情,但这就是纪阮在这个世界上最害怕的东西, 是他到死都不愿意再尝试任何一次的事。
顾修义微怔。
他不太清楚纪阮心里最深的想法,但他已经渐渐习惯按着纪阮给出的话去思考。
手术……如果有一天纪阮也需要手术会怎么样呢?
如果那天被推进手术室的人是纪阮, 又会怎么样呢?
虽然现在阑尾炎只是个非常小的手术, 但它仍然需要开刀,可纪阮血型特殊, 凝血也不好,万一血止不住或者血液储备不够……
顾修义后背泛起丝丝缕缕的凉意, 不寒而栗。
“不想了, ”他努力回过神, 看向纪阮柔声道:“你不会有事的,别胡思乱想。”
他牵起纪阮的手往外走,让天边的余晖洒满全身:“回家了。”
·
汉绣传承活动是周六,第一站就在京大, 但纪阮没去凑热闹, 这天正好是他生日, 不管怎么想都还是自己更重要一些。
前一晚纪阮早早地睡了觉,养精蓄锐,就是为了能有足够的精力痛快地玩一场。
十九岁,他上辈子死前过的十九岁生日,只能在医院病床上,不能吃蛋糕,药物反应折磨得他苦不堪言,全身上下没有一点力气。
家人们为他买了个非常漂亮的樱桃蛋糕,想让他吹吹蜡烛,至少感受下生日的氛围,但他气息弱到连蜡烛都吹不灭。
现在来到这个世界,就像生命被重开了一局,他竟然能够健康地站起来,还能和朋友一起去游乐场过生日,这是以前想都不敢想的。
纪阮不是一味沉湎过去的人,也不可能让负面情绪一直影响自己,他现在活一天就是赚一天,只要能让自己开心,别的任何事都不重要。
这次生日纪阮的原计划是和另外三个室友出来玩,但顾总提前半个月就表示想要一起去,他童心未泯喜欢游乐场,纪阮没有任何拒绝的理由。
而且纪阮私心里也觉得顾修义在会好一点,他总是能莫名地给纪阮一种安全感。
两人还在路上时室友们已经到了,正咕噜咕噜往群里冒泡,发了好几张现场的照片。
[韩大仙:图片.jpg/我们到了哈,你在哪儿了@纪阮@纪阮]
[纪阮:已经下车啦,马上要进门。]
[金融界明日新星Mr.秦:就等你两口子了哈!]
[金融界明日新星Mr.秦:哇塞,这超级VIP手环真全场免费诶!我买个头箍都不要钱!]
[画圣老李:@纪阮,快点来!给你挑了个最可爱的!]
[金融界明日新星Mr.秦:想啥呢你,小阮的肯定要顾总来挑啊]
[画圣老李:……好有道理,那这个给韩小林吧]
秦山发了好几张图片,全是他们在乐园商店里买纪念品。
有一张是李遇顶着斧头头箍摆pose的照片,还有他们口中的超级VIP手环的特写照,因为这个手环,他们买所以东西都不要钱。
纪阮点开手环照仔细看了看,抬头问顾修义:“这个超级VIP手环是什么,你给的?”
乐园外人满为患,顾修义揽着纪阮的肩护他避开接触,随口道:“嗯,见你朋友总要准备点什么,我让小雅给他们一人一个手环,玩得开心点嘛。”
“噢……”纪阮摸摸鼻尖。
顾修义见他又垂下脑袋不知道在想什么,抬手戳了戳他鼓起来的脸颊:“怎么了?”
纪阮大眼睛眨巴两下,看向顾修义时有点眼巴巴的:“可是为什么我没有呢?我还是寿星呀……”
顾修义被这一眼可爱到,没忍住笑起来:“你跟着我还需要什么手环?”
“……嗯?”
“怎么还羡慕别人啊小寿星?”顾修义在他头顶拍了拍:“你有单独的礼物。”
纪阮眼睛倏而一亮:“是惊喜吗?”
大概是一直以来的生活都太平淡枯燥,纪阮其实没跟别人说过,他还挺喜欢一些花里胡哨的小玩意儿小惊喜的。
“嗯……”顾修义琢磨两下,说:“差不多吧。”
“好噢~”
纪阮的小酒窝冒了出来,里面开始盛满期待,顾修义看得心痒痒,趁其不备轻轻戳了一下,又在纪阮反应过来前推着他的背往前走。
他们不需要在门口浩浩荡荡的队伍前排队,被穿着黑色制服的工作人员引入一侧的通道,畅通无阻地进了大门。
纪阮远远地就看到刚从乐园商店出来的室友们,三人也看见了他,兴高采烈挥着手跑过来。
“顾总好!”
“顾总您好!”
“顾总特别好!”
一连串的问好弄得顾修义措手不及,差点以为自己的来视察工作的。
“你们好。”他笑了笑,看向纪阮:“你朋友挺热情的。”
纪阮也有点懵,还被他们三脸狗腿子的模样搞得羞臊:“能不能正常点说话你们?”
“这正常不了啊!”秦山露出手腕上的环,兴奋道:“顾总给的这玩意儿太好使了!我甚至可以畅通无阻地吃汉堡喝奶茶!”
像是怕纪阮不信,还掏出袋子里的汉堡咬了一口。
李遇嫌弃道:“你少吃点吧,等下坐过山车再吐我身上。”
秦山一愣,挠挠脑袋:“有道理诶。”
韩小林一直是行动派,立刻抢过汉堡封好装回袋子里:“这下行了,一口不至于吐。”
李遇交换给他一个赞赏的眼神。
处理完正事,韩小林才敢认真瞅瞅面前高大的男人,眼中流露出诧异:“顾总今儿……着装很帅气,很适合当下氛围啊。”
他今天放弃了永远的衬衫西服,穿着极其简约的黑色牛仔外套和长裤,内搭是没有任何装饰的白T,看上去平易近人了不少。
韩小林透过这身装扮,隐隐窥见了曾经京大校草的卓然风姿,第一次从顾总和纪阮身上看到了真实情侣的亲密感。
而他们家小阮,年轻就是最大的本钱,根本不需要打扮,随便穿一件淡紫色的毛衣就已经是终极颜值top。
另外两人闻言也看过去,被狠狠惊艳一番,对韩小林的看法表示认同:“和我们小阮特别配!”
顾修义早就对身边任何夸赞绝对免疫,却在听到最后一句话时意外地有了触动,感受到一种很隐秘的膨胀与骄傲。
他不由地看向纪阮,心里有种微妙的惊喜,原来他和这种穿着柔软毛衣笑容也软软的小朋友,可以看起来很相配。
但顾修义面上显露不出分毫,落在韩小林他们眼里,顾总只是很浅地弯了下嘴唇,礼貌地说了句谢谢。
那个表情甚至算不上笑。
三人大撼,不愧是处变不惊情绪极端稳定的霸总啊……
纪阮在一边看得却直想笑。
室友们看不出来他却能感觉到,顾修义平静的外表下应该已经乐开了花,因为这身衣服看似随意,却是顾总精挑细选出来的呢。
早上出门前,纪阮按部就班地收拾好,他速度一向比较慢,每天起床都是顾修义先坐在餐桌边等他。
可今天纪阮都吃完一个小笼包了,顾修义才从自己房间出来,身上就是这套近似男大学生的装扮。
顾总创下了自己的服装搭配时长新记录。
即便是费尽心思选出的衣服,顾修义依旧会用平静的外表来让自己看上去很随意。
于是纪阮在他落座时,悄悄凑到他耳边说了句:“你今天真帅气。”
果然就看到顾修义好似松了口气,脊背也挺拔不少,和当初买戒指尝到当家做主的滋味时的模样如出一辙。
纪阮捂着脸偷笑,顾修义真是他见过最好哄的男人。
纪阮室友们都戴着花里胡哨的头箍,顾修义怕小寿星又仰着脸眼巴巴问自己,为什么别人都有他没有,索性先一步把纪阮带进商店。
小寿星嘴上抱怨幼稚,但看起来明显也很想要。
顾修义给他选了个特别可爱的猫耳朵,纪阮眼睛亮晶晶的,似乎很喜欢。
可在要带上去的时候,却遇到点问题。
纪阮右边耳朵做过人工耳蜗的植入手术,需要一直佩戴体外机,这东西虽然体积不大头发一遮也看不出来,但却会导致发箍带不上去。
可如果摘掉体外机,纪阮就会听不见。
一开始他也没想到这一茬,任由顾修义给自己戴猫耳朵,直到体外机被碰得移了位,耳边声音骤然朦胧,纪阮才一愣。
高涨的情绪像被套上枷锁,强行冷却下来。
顾修义也很快反应过来,摘掉发箍给纪阮把体外机扶正。
耳边声音又变得清晰了,他的朋友们却都安静下来。
乐园客流量一直很大,商店里来来往往的人也很多,纪阮稍微环视下四周都能看到他们满面的笑容。
所有游客不管买不买这些发箍,都能很轻易地拿起来试戴,还时不时玩闹着往朋友头上戴。
但纪阮不可以。
他和别人不一样。
他如果想要戴上漂亮的发箍,就要先选择让自己听不见。
但他不可以听不见。
纪阮一直不觉得自己是个内心很脆弱的人,也不是一定要和别人一样戴发箍。
只是一个普通的发箍而已啊,又不会对他完美的生日产生任何影响。
但就是有那么一瞬间,他莫名其妙地有些鼻尖发酸。
他把猫耳朵从顾修义手里拿过来,挂回商品架上,笑了笑:“好啦,不戴了。”
纪阮笑起来一直都是很天真很漂亮的模样,像个小天使,顾修义为此心动过很多次。
但容貌过于美好的人,如果生硬地勉强挤出笑容,也会让看他的人感到加倍的酸涩。
“纪阮……”顾修义下意识抬手想碰他的眼尾,被纪阮不着痕迹地躲开。
“怎么啦?”纪阮还是弯着眼睛在笑。
顾修义心绪几欲翻涌,下一秒被牢牢藏进平静的外表下。
他点了点头,忽然四处寻找起来,声音听不出丝毫异常:“我也觉得发箍戴的人太多了没有新意,我们换个别的。”
“嗯?”
纪阮好奇地眨了眨眼,看顾修义从商品架最下面一层的篮子里找出一个小东西,笑吟吟地向他走来。
他拿着一个小夹子,是个和纪阮身上毛衣一样淡紫色的小毛球,连接着一根细弹簧,在顾修义手里一抖一抖的。
顾修义把小毛球夹到纪阮头顶上,他发量多,戴这种小夹子最合适,稳得不行。
纪阮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样子,赶紧跑去照镜子,看清里面的人后蓦地破涕为笑。
顾修义的完美主义在这一刻也不放过,那颗小毛球立在纪阮头顶正中心,一毫米也不向外面偏,拨一下还颤巍巍地晃动,像根紫色的小天线。
纪阮眼睛都还是红的,却抿着嘴盯着自己的小天线笑,吸了吸鼻子:
“呀,我好像有点可爱。”
到这一刻气氛才真正活络过来,韩小林等人对视一眼松了口气,毫无负担地笑起来。
顾修义站在纪阮身后,身高差让他可以很轻易地揉捏那颗小毛球。
他指尖轻轻拨弄一下,看着镜子里的人笑道:“嗯,你是最可爱的小寿星。”
第37章
乐园里游乐设施繁多, 有给刺激爱好者准备的惊险过山车,自然也会照顾到胆小的游客。
从商店出来,一行人径直去奔向全场最安全的设施——水晶观光小马车。
虽然也是架在半高空的轨道上运行, 但高度比过山车低很多, 且几乎没有起伏波动速度极慢,温和指数和旋转木马并列。
但这些小马车外观相当精致华丽,坐到里面像住进璀璨的水晶屋,光影效果相当惊艳, 所有在这里排队的游客, 无一例外是来拍照打卡的。
纪阮刚一进去就被灯光晃了眼, 他和顾修义坐一起,对面是三个室友, 不愧是拍照圣地,这个灯光照得皮肤黝黑的韩小林都白了至少两个度。
韩小林看到纪阮的瞬间也震惊了, 觉得荒唐:“纪阮你快透明了!”
纪阮没听清:“什么?”
列车缓缓移动, 窗外的风吹进来,他头上的紫色毛球迎风而立。
其他几人的发箍都只在头上存在了几分钟就被摘下来, 秦山拿在手里,韩小林戴在脖子上, 李遇收进包里。
只有纪阮非常快乐地戴着发夹, 还时不时晃悠头上的小天线, 这种又爱笑又听不清人说话的样子,在韩小林看来非常傻白甜。
韩小林扶额,觉得他能把顾总这种久经沙场的老狐狸拿捏下来,简直可以列入世界三大奇迹榜首。
顾修义眼神一直留在纪阮身上, 脸上是忍耐许久之后再也压抑不住的似有似无的笑意。
他点点纪阮的肩膀, 说:“坐过去, 我帮你们拍几张合照。”
那几人举着自拍杆正犹豫怎么能更好的拍到寝室的完整合照,一听顾修义的话连忙附和:
“诶这个可以!”
“这样好啊!”
“谢谢顾总!”
三人挤巴挤巴将C位留给寿星,纪阮坐过去理了理头发,又捏住头顶晃悠的毛球让它静止。
对面顾修义举起手机,纪阮淡定比耶,微笑。
咔嚓——
一张新鲜的照片出炉,可顾修义似乎不太满意,又多拍了好几张才结束。
纪阮回到顾修义身边,好奇地探出头,看到照片的瞬间笑容凝滞,脸一下子垮掉。
“这……拍的什么呀……”
四个人里另外三个都风流倜傥英姿飒爽皮肤白皙肤质细腻,只有身为C的纪阮——彻底曝光了!
他坐在中间,像一只比耶的鬼魂!
而且每一张都是这样!
顾修义把全部照片都发了纪阮一份,纪阮自己越看越郁闷。
“咋了咋了,照成啥样了?”
“纪阮你快发群里给我们看看!”
“没事啊,顾总要是技术差一点也没关系,我们不会介意的!”
纪阮指尖在转发键上颤抖了很久,最终还是大公无私地发了出去,然后就泄气般地垂下头。
对面开始爆发出惊叹。
“卧槽,我这么帅气的吗?!”
“我活到现在头一次这么白过!”
“这地儿是不是自带瘦脸功能啊,我脸好像都小了!”
“你那是被纪阮的过度曝光影响了吧,轮廓都虚化了。”
“纪阮只有毛衣和头上那根天线是看得清的,怎么会这样哈哈哈哈……”
纪阮无语得不行,一句话都不想说,垂着头,头顶的毛球随着马车的晃动一下一下戳着顾修义的颈侧。
顾修义哭笑不得,把他的小天线拨开,捏捏他的后颈:“我真的什么滤镜都没加,但你太白了。”
纪阮猛地抬头,毛球扫过顾修义的下巴,但他自己没发现,沉浸在委屈里:“哦,所以现在白也是我的错了?”
“……”
顾修义沉默两秒,仔细观察一番纪阮的神色,而后面无表情道:
“我明天就让人把整列车的灯光全部调暗。”
对面惊恐:“顾总?!”
“顾总三思啊!!”
那一句话莫名让纪阮心里舒畅不少,他也知道不少人是冲着车里的灯光来打卡拍照的,不可能真的任性到让顾修义为他一个人改变条件。
“算了,”纪阮轻哼一声:“毕竟不是所有人都和我一样白。”
语气里有点小骄傲。
顾修义忍俊不禁,拨拨他的小天线:“嗯,你是最特别的。”
“——咦,怎么没有子章学姐?”秦山忽然小声说。
“就是,她怎么可能不来?”
听到熟悉的名字,纪阮转过头:“你们在说什么?”
“就学校今天的汉绣活动啊,”秦山把手机递给纪阮:“子章学姐竟然没来,她不是程老师的独女吗?”
纪阮大概翻了翻手机,都是些活动现场的照片,林清牢牢跟在一位和程子章眉眼有些相似的女士身边,应该就是传说中的那位程老师。
他把手机还给秦山:“学姐她生病了,在住院呢,今天肯定不会来。”
“你怎么知道?”
韩小林恍然大悟:“所以你那天去帮她绣东西,就是因为她生病吗?”
秦山震惊:“什么意思,纪阮你也会绣那种精细的活儿吗?”
纪阮被他的用词逗笑:“会一点。”
除了韩小林,另外两人又是一番惊叹。
程子章的忠实迷弟秦山想了想又叹息:“如果没有子章学姐,那等下的直播我也不看了,没意思。”
李遇怼他:“出来玩还看什么直播,我们不配吗?”
秦山大笑:“那还是兄弟重要!”
·
一趟车下来三人拍了不少照片,纪阮一个会过度曝光的幽魂不配加入他们,但又不甘心,就举着手机和顾修义一起找尽角度,拍下唯一一张还算满意的合照,发给了赵阿姨。
结束刺激指数为0的小马车,三个室友准备去玩尖叫声最大的过山车,纪阮玩不动,那玩意儿上去开不到一半他就得吐。
顾修义直接提议分组行动,室友们立马心领神会自动消失跑去排队。
纪阮心里动了动,知道顾修义大概要带他去看惊喜了。
两人并排走在一起,纪阮试探着问了句:“我们要去哪里呀?”
顾修义牵他绕开人群,微笑着卖关子:“待会你就知道了。”
纪阮的好奇心被勾了起来。
原本以为顾修义要带他体验乐园里某个新开发还没有投入使用的设施,但顾修义却领着他越走越偏,一直走到角落的工作区入口,厚重的大门前还竖着闲人免进的牌子。
顾修义对那个牌子视若无睹,帮纪阮推门直接进去,旁边的工作人员看到这一幕也没有给出任何劝阻。
纪阮跟着顾修义搭乘员工电梯垂直往上在顶层停下,电梯门打开,他发现外面是中控室,透过大门镂空的玻璃还能看到里面有员工在上班。
纪阮渐渐有点懵了。
他知道乐园是顾修义注资的,难不成这人是要带他来视察工作感受生活,给他一个别致的生日特别体验?
但顾修义脚步没有在中控室前停留一秒,而是继续往前,走到尽头又推开一扇门。
那是一段幽暗的楼道,原来上面还有一层,但那一层连电梯都到不了,必须自己走楼梯上去。
纪阮跟顾修义走了进去,身后的门自然关上,没了外面明亮的白炽灯光,整个楼道一片黑暗,只有安全通道的绿光幽幽亮着,阴森森的,根本不像有生日惊喜的地方。
纪阮咽了咽口水,拉住顾修义的袖子:“你到底要干什么呀?”
他声音很小,但飘在楼道里,竟然传出些许回响。
“没事,”顾修义捏捏纪阮的指尖:“上去就到了。”
他牵着纪阮小心翼翼地上台阶,没走几步就感觉纪阮手心冒汗,他笑了笑:“害怕吗?”
纪阮没有隐瞒,忐忑道:“你不会把我卖了吧?”
顾修义声音里的笑意更加明显:“哪个人贩子会拐你这种玻璃人?我们不做亏本的买卖。”
“……你是嫌我难养活?”
“不是嫌弃,”似乎到了,顾修义停了下来,扶住纪阮的肩:“是事实。”
“——只有我敢养。”
两人又停在一扇门前,纪阮虽然看不清,但也能感觉到眼前的门和之前那几扇统一的灰白色铁门不同,是很厚重的实木大门,被轻轻推开时,发出沉重的摩擦声。
里面应该是个大而空旷的房间,但格外漆黑,甚至连楼道那点绿光都没了。
视觉完全丧失,纪阮心一下子提了起来。
顾修义却在此时说:“你站在这里别动,稍微等我一下,我马上回来。”
“啊?”纪阮一慌:“可是我……”
话没说完身边人已经不见了。
他四处摸了摸,伸手不见五指。
过于寂静又黑暗的环境让他有点怕,心脏突突跳了起来,一下比一下大声撞击着耳膜。
没过一会儿,手背突然被什么东西碰了下,触感特别恶心,纪阮一下子甩开退后一步,又好像踩到了什么,软趴趴的,吓得他差点摔倒。
“纪阮!”
千钧一发之际有人拉住了他的手腕,听到熟悉的声音,纪阮“呜”地一声立刻钻进了来人的怀里。
“怎么了?”顾修义一只手环在他肩上。
纪阮紧紧捏着他的衣角:“有有有东西摸我!”
“不是,是我,”顾修义拍着他的背安抚:“刚刚是我碰了下你。”
“你?你摸我干嘛?!不不是……”纪阮语无伦次:“不是你,它它它黏糊糊的,还湿哒哒的,还还冷冰冰的……反正不是人!”
顾修义忽然沉默了几秒。
纪阮听他不说话更慌了,以为真的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呜你到底要干什么嘛……”
“开灯。”
“……啊?”
顾修义捏捏他的后颈:“乖,不是说你。”
他偏过头加大音量:“开灯!”
啪——
纪阮眼前闪过一道白光,室内充斥进荧白的光线骤然明亮起来,他这才看清了周围的环境。
“……”
好多花啊……
除了他站的那一小块空间,满地都是一种不知道名字但很漂亮的白色小花,在现在温和的光照下看起来格外浪漫。
但其中有几株已经被他踩塌了。
纪阮:“……”
顾修义手里也捧着很大一束花,是地上那种小花和黄玫瑰混在一起插的,娇艳欲滴花瓣上还有水珠。
纪阮脑海啪地闪过一个念头,耳尖开始红了起来,指着拿捧花道:“那个湿哒哒黏糊糊的东西,不会是它吧……”
顾修义表情也有些生硬:“是的。”
他原本是想拿着捧花过来给纪阮一个惊喜,谁知道花束太大先碰到了纪阮的手,结果那孩子不等他出声就被吓个够呛。
知道闹了个乌龙,纪阮摸摸鼻尖,声音越来越小:“那……那个冷冰冰的呢?”
顾修义抬起另一只手,摊开掌心,一条手链出现在纪阮眼前。
非常简洁的款式,中间有一朵嵌了碎钻的小花,看起来和现在四周遍地的小花是同一种,应该是定制的。
生日惊喜因为这个小插曲几乎失败了大半,但顾修义神情始终没有太大的变化,努力维持平静的表情试图走完流程。
他让纪阮抱着捧花,一大束几乎快彻底遮住纪阮的上半身,他看了两眼又把花放到了脚边,而后郑重地将手链系到纪阮的手腕上。
“生日礼物。”
纪阮手腕细且白,这种极致简约的细链子尤其衬他的气质。
周围开始有工作人员进来移东西,纪阮脸颊彻底红了,低下头埋在顾修义身前,试图让他帮自己挡住。
工作人员只进来了一小会儿就很快离开,地上的花被移了些位置开出一条小路,房间正前方的遮光帘被打开,纪阮才知道原来那里是一块长长的玻璃窗。
他抱起捧花走过去,将花放到窗前的小桌上,然后俯瞰到了整个乐园的景色。
室内乐园不分白天黑夜不眠不休地点着灯,无数流动的光晕在眼下展开,像城市旖旎的夜景,也像星河倒流入江海。
“哇……”纪阮情不自禁地又靠近了一点,手掌贴在玻璃上。
顾修义又看到了他留下的小小的巴掌印。
“这个地方原本是想做成观景台,”顾修义说:“但后来没做成,就一直空着,我觉得你应该会喜欢。”
“我喜欢的。”纪阮喃喃道。
他痴迷地看了一会儿,倏而望向顾修义,眼中带了些埋怨:“所以你直接带我来看这个不好吗?明明花手链和这个窗户我都很喜欢,为什么要吓我呀……”
顾修义面色有些尴尬:“抱歉,我查阅了一些资料,咨询了部分有经验的人士,都说黑暗的环境比较适合营造惊喜。”
他忽然正经的样子让纪阮有点想笑:“嗯……你说的经验人士,不会是李医生吧?”
毕竟李绥安是顾修义身边唯一感情顺利的朋友。
幕后军师被一语点破,顾修义掩唇咳了声,没说话。
纪阮笑起来,轻轻摸着手链的小花:“没有啦……没有怪你意思,就是我真的有点吓到了。”
顾修义叹了口气,捏捏他的耳垂:“以后不会这样了……花是纯白水仙。”
纪阮抬眸:“为什么送我这个?”
顾修义似乎有些诧异:“你的生日花,你不知道吗?”
那天他听纪阮又是给程子章绣生日花,又是想要给他补送礼物,还以为纪阮很在意这种小而有意义的事物。
纯白水仙意在陶醉,他本意也是希望纪阮可以拥有一个陶醉美满的生日,只是有些搞砸了,还吓到了他。
纪阮怔了一瞬,他是真的不知道,也没有去查过自己的生日花,更不会想到顾修义会送给自己满屋子的鲜花。
“谢谢你啊。”
顾修义看到纪阮眼底也映着窗外闪烁的光晕,声音轻飘飘地荡在耳边,像蝴蝶振翅:
“我很喜欢这个生日。”
第38章
乐园里光过山车就有四种不同的花样, 韩小林一行人挑着把最刺激的项目全坐了一遍,玩累了,就去附近的餐厅吃饭。
没吃两口, 秦山还是摸出手机打开了汉绣活动的现场直播, 他不死心地想着万一子章学姐拖着病体也要赶来现场呢?
事实证明,程子章还没那么伟大。
医院里好吃好喝地歇着,她没道理费老大劲跑过来再把刀口给崩了,现场有她妈守着出不了问题。
秦山不太大眼睛盯着屏幕仔细巡视一番, 深深叹了口气:“唉, 果然真的不会来了……”
“你干嘛呢?”韩小林啃着鸡腿探出脑袋:“哟, 还是看起直播了啊,都说了人学姐阑尾炎来不了, 你这是不见黄河心不死啊。”
秦山遗憾:“没意思,关了。”
“哎等等, ”韩小林转念一想, 抬手制住秦山的动作:“就让它放着吧,吃饭没电视看挺难受的, 听个声儿也好啊。”
李遇附和:“对,开都开了继续看呗, 正好我们也接受下艺术的熏陶。”
秦山见两人都这么说, 点点头:“行。”
他从包里翻出支架装在手机上, 再放到桌子前方,另外两人拖了拖椅子坐近,一起用直播下饭。
活动刚刚正式开始,画面里程云琇老师正在逐一介绍到场嘉宾和他们的作品, 气质娴雅音容婉转。
屏幕前三位男士不由自主浮起笑容。
“程老师跟学姐真的好像, 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气质真好啊……”
“能不像吗,人可是亲母女!”
“别说,这种精细的活儿确实好看哈,颜色好浓,那鸟是凤凰还是鸳鸯啊?”
“凤凰吧,鸳鸯不都成双成对儿的吗?”
整个活动大厅装饰得古色古香,程云琇带观众欣赏的很多作品,都是近几十年尤为出名的,很多需要从博物馆或者各地收藏家手里请出来。
三人原本随意听着,却渐渐被吸引了注意,连筷子都忘了动。
直到大师鉴赏告一段落,轮到弟子们分别展示自己的作品,秦山才又埋头扒了几口饭。
韩小林叼着鸡骨头盯着屏幕,含糊道:“大师们的看完了,现在是不是要看纪阮做的那个了?”
秦山立刻抬头:“是吗?!”
李遇也凑过来:“哪幅啊?”
画面里目前还是一位陌生的年轻女孩儿在展示,她老师在一边笑得格外欣慰。
韩小林不懂行,这个女孩的作品落到他眼里也只能看出还挺漂亮,但没觉得和前面大师手笔有什么区别。
秦山很激动:“哎呀我看到程老师在后面了,肯定马上就要到小阮和学姐绣的那幅了!看不到学姐美丽的脸庞,睹物思人一下也好啊!”
韩小林:“……”
李遇:“……”
他们确实不太理解这种迷弟心态。
镜头一转,一位高高瘦瘦的男生从女孩手里接过话筒,自我介绍道是程云琇老师的弟子。
秦山皱眉:“他哪位啊?程老师有这徒弟?”
李遇点头:“你眼睛全长学姐身上了能知道什么,他确实是程老师的徒弟,叫林清。”
秦山诧异:“你怎么知道的?”
“他也是美院的,同一栋楼上课经常碰到,不过他高两个年级,不算太熟就是了。”
李遇说着想起什么:“对了,年初校庆的时候他也绣了幅冬景图,只是当时大家都在走廊看小阮他们的画,没多少人注意。”
“哦……”秦山若有所思:“看来他水平一般啊。”
韩小林笑起来,拿肘窝戳他:“咱外行别乱说啊,小心被打。”
“——这幅作品名叫《小院一角》,灵感来自京大北角广场后的那片梨园……”画面里林清开始温声介绍,模样看起来斯文儒雅。
“我和师姐程子章耗费将近一个月的时间,共同完成了这幅作品,池塘的砖墙用的是黛青丝线掺银线撮捻绣成的,可以更好地展现雨后雾中砖墙上水汽弥漫的美感……”
三人聚精会神听着,林清洋洋洒洒说了一大段,可一直到他结束四周掌声响起,他们都没从林清口中听到一句纪阮的名字。
韩小林皱眉。
秦山迷惑:“他弄啥呢?啥意思啊?这不是纪阮和学姐一起做的吗,哪怕只是帮个忙多少也该提一嘴啊,不然别人还以为他做了多少呢……”
“不应该啊……”李遇撇嘴:“他刚才明确表示了哪一部分是学姐做的,按这个说法那剩下的都出自他自己之手,这不就等于把纪阮的部分顶替了吗,他们圈子很忌讳这个的。”
韩小林吐出鸡骨头抱着胳膊:“哪个圈子都忌讳吧,这不就是小偷吗?”
李遇摇头:“他们尤其忌讳,因为做汉绣其实真的赚不到什么钱,人家也不是为了钱。费尽巴拉做这种苦差事就是为了传承下去,名声就是一切,几乎算立足之本吧,该是谁做的就得是谁,一根线都必须分得明明白白。”
李遇小声八卦:“我之前听过一个传言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好像就是有人在一个小比赛里干了这种事,直接被除名了,这个行业永远不会再承认他。”
秦山震惊:“我去!那他还敢干这种事儿?而且这种手头上的功夫每个人总会有点不一样吧,就跟咱写字儿一样,那程老师教他这么多年会看不出来吗,这不太容易被发现了?”
“就是说啊,”李遇也百思不得其解,看向韩小林:“他们是不是还有另外一幅?可能这个真的只是他和学姐两人做的?”
韩小林摸着下巴回想,说:“不、不是……他们这次只交一幅作品,我记得纪阮跟我说过。”
李遇挠挠后脑:“那就奇了,不过今天只是个小活动也不是比赛,可能就算被发现也不至于除名?”
“但没道理啊,也不是比赛又没有奖励,犯不着冒这个险啊,对他有什么好处?”秦山实在不理解。
韩小林凑近屏幕看得很仔细,忽然他大声道:“就是纪阮,这个一定纪阮做的我确定……你们看这里——”
镜头给到台上的作品一个大特写,韩小林截图下来放大,把直播调成小窗,指着手机说:“最右边那些树都是梅树,红梅!”
秦山第一眼就看见了,那些梅花很显眼:“是,可那又怎么了吗?”
韩小林重新把直播调回全屏,说:“纪阮跟我吐槽的时候提过,说那幅图原本是要绣梨树的,但他不小心戳破了手,滴了一滴血在上面,不得已才临时改成红梅。”
“他当时还说因为那滴血作品差点毁了,我记得很清楚!”
镜头里有观众举手提问,将三人的注意吸引过去。
提问的是个长相很可爱的女孩子,被林清抽中时开心得脸都红了。
“你好林清学长,我是金融系一年级的学生,我我我特别你们喜欢你们这幅作品……”女生说着有点紧张地整理刘海。
林清温和地笑了笑:“谢谢,学妹别紧张慢慢说——能麻烦工作人员帮忙递杯水给她吗?”
秦山当即翻了个白眼:“挺能装啊这小子。”
女孩因为林清体贴的举动脸更红了,结结巴巴道:“谢、谢谢学长……我就是想说虽、虽然我不懂汉绣,但只要是有正常审美的人都会喜欢你们这幅的……尤其是最后的那些梅花,我好喜欢!”
林清眼中闪过一抹转瞬即逝的情绪,但消失得太快,让人抓不住是什么,他半开玩笑似的:“嗯,只喜欢梅花,别的不喜欢吗?”
女生似乎没想到他会这么反问,愣了一秒,而后立刻摆手:“不不不,都喜欢,都好看的!只是我个人最喜欢梅花,它真的特别漂亮不是吗?像真的一样,是你绣的吧学长?”
林清的笑意淡了些许,他低下头不着痕迹地抿了抿唇,又抬头微笑着看向女生,没有明确回答。
但女生下意识把这种行为当做默认,捂着嘴更加兴奋:“你太厉害了学长!——对了我还有个问题,可以问你吗?”
林清绅士般抬手:“请讲。”
“就是……你刚才不是说灵感来自咱们学校的梨园吗?”女生不好意思地笑起来:“可是为什么要在梨园里绣梅花呀?对不起我问得好像有点蠢……”
林清的笑意有一刹那凝滞。
——原本是梨树。
他们这幅作品原本是要绣梨树的,画稿上明明白白画着的都是梨花!
因为纪阮的阻拦,林清今天才第一次看到它完整的样子,竟然直接把这一茬忽略了过去。
他咬着下唇看那片梅花,攥着话筒的指节隐隐发白突出。
秦山一巴掌拍在桌上:“问得好!不愧是我大金融系的妹子,就是一针见血!这下看他丫的怎么圆!”
韩小林也笑了:“梨园的灵感绣梅花哈哈哈哈,真他娘的是个人才。”
林清久久不答话,只凝视着那片梅树,台下逐渐窃窃私语起来。
女生从里面听到一些不太好听的猜测,皱着眉打断,又不自觉地急切起来:“学长……”
林清回过神,看了女生一眼,又扫了一圈台下神色各异的目光,握紧的手却松了松,又露出温温柔柔的笑容:
“学妹是大一新生吧?”
“啊?……是、是的,怎么了吗?”话题转得有点突兀,女生看起来很懵。
林清笑而不语,打量了台下好一会儿才优哉游哉道:“看来我们很多观众都和这位学妹一样是新生啊,好吧,那我就解释一下。”
秦山急得不行:“啥玩意儿?他还想解释啥?”
林清却还不紧不慢地停下来喝了口水:“以前梨园里也是有梅花的,就在最深处那里有两株,学妹学弟们进校的时候,它们已经被全部移栽到梅园了,所以你们不知道。”
“——我们本来也是想绣梨树的,但可能是因为怀念吧,一不小心绣错了一点,索性将错就错直接改成了梅花。大家如果不信大可以自己去问信得过的学长学姐,他们肯定知道的。”
话音刚落,台下爆发出了更激烈的讨论。
“是这样吗,真的有啊?”
“确实有的,早几年梨园最里面确实有几颗梅树,他说的是真的。”
“毕竟人可是艺术家,不至于撒这种谎……”
林清静静听着台下扭转的风向,垂下头,嘴角不着痕迹地露出一抹笑。
女生当即松了口气,激动道:“谢谢学长的解释,我就知道一定是有什么原因的!”
她说着坐回椅子上,脸上全是自己没有信错人的骄傲。
“卧槽……”李遇惊了:“这也行?我大一我活该呗?”
韩小林眉头紧皱抱着胳膊:“行啊,小瞧这王八羔子了,心理素质不错啊。”
秦山急得不行:“哎哟我去,总不能就这么让他爽了吧?!程老师愣着干啥,她这种大师也看不出来吗?赶紧来掀了这王八羔子的皮呀!”
说话间一道软软绵绵的笑声传来:“——你们在看什么呀,怎么都气鼓鼓的?”
众人抬头,果然是纪阮,他和顾总约会回来了,正捧着一大束花笑吟吟地走过来。
韩小林看了一眼就忍不住扶额。
纪阮有时候真挺幼稚的,喜欢毛茸茸的小玩意儿,爱花也爱笑,顾修义给他选的紫色小毛球现在还在脑袋上颤巍巍晃着。
捧着一大束花跟个傻白甜似的,脸颊红扑扑眼睛亮晶晶。
两人不知道去干了什么,反正顾总春光满面,黑色外套上沾满了纪阮紫色毛衣的毛,看数量至少得抱着滚过两轮,战况相当挺激烈的样子。
“哎哟祖宗您可算回来了,”秦山一脸皇帝不急太监急的模样:“还笑呢?你知道吗你都被偷家了!你还笑呢?!”
“什么呀?”纪阮刚吃完饭,一直没顾上看手机。
众人二话不说往旁边挤了挤,把C位留给纪阮和顾修义。
纪阮将花小心地放在一边,坐到中间,发现他们在看汉绣活动的直播,一个个都气得面红耳赤。
韩小林指着屏幕:“就这林清,你认识的吧?那个梅花,也是你绣的吧?”
纪阮点头:“嗯哼。”
韩小林荒唐地一笑:“这逼丫的,竟然说是他自己绣的,他冒名顶替你!”
纪阮“啊”了一声:“这样……”
“不止呢,”秦山说:“刚才有人提出质疑说梨园里怎么要绣梅花,也被这逼糊弄过去了,现在大家可劲儿夸他!气都气死了!”
李遇皱眉:“其实我最奇怪的是程老师,她为什么一句话都不说,你们这种刺绣,应该是能看出个人风格的吧?”
纪阮看向李遇,笑道:“嗯,你说得没错。”
秦山焦急地拍大腿:“那这是弄啥呢?”
六只眼睛都盯着纪阮,纪阮却不说话了。
大家又看向顾修义,顾总面无表情。
不过他一直都这样,不管心里在想什么都一个表情,大家也没指望能从他脸上看出什么来,又将注意力转到纪阮身上。
可纪阮托腮看着屏幕,似乎对眼前的事实丝毫不感到气愤,甚至连一丝惊讶都没有,唇角的弯起的弧度都和刚开始一模一样。
餐厅里灯光明亮柔和,衬得纪阮眼波温柔莹润,好像他在看的不是林清那张讨人嫌的嘴脸,而是什么治愈系慢综。
韩小林沉不住气了,问纪阮:“你到底在想什么,你都不生气吗?”
纪阮扭头,眼周还余留着一抹绯色,看上去格外温柔:“再等等看呢。”
在医院的时候,他刻意没告诉林清自己帮程子章绣了一部分,就是在想会不会有现在这种情况发生,现在等到了,他当然不惊讶。
主人公都这么说了,大家再急也没用,只好忍住那口气跟纪阮一起安静下来。
屏幕里林清结束介绍,正要把话筒递给下一个女生,程云琇在最后一刻忽然开口:“等一下。”
林清回头。
程云琇笑了笑:“我也有一个问题想问,可以吗?”
秦山猛地捏紧拳头:“程老师终于要发力了吗!”
大家看到镜头里林清很明显愣了一瞬,而后挤出一抹笑:“当然可以,老师您说。”
程云琇虽然气质柔婉,但一举一动都隐隐透露着不怒自威的压力,是明晃晃的大家风范。
这一点程子章很像她,纪阮不自觉地笑了笑,觉得她们和自己的母亲姐姐也很像,身上都有那股劲在,这是林清怎么学也学不来的。
或许是因为老师的威压,林清不再像刚才那样游刃有余,颇有些局促地站到程云琇身边。
程云琇手指在梅花上划出一小块地方,看向林清:“这几朵花的颜色为什么比别的都要暗呢?”
纪阮脸上的笑意瞬间加深。
大家虽然不清楚缘由,但看纪阮的表情也知道程老师问到点子上了,纷纷打起精神。
“氧化吗?”顾修义抱着胳膊悠悠道。
哑巴霸总终于说出了到场以来的第一句话。
李遇完全美术生思维:“不是用明暗色差来营造光影效果吗?”
秦山学理科的,跟顾修义一个脑回路:“就是血液氧化后变暗了啊,那可是咱小阮珍贵的Rh阴性A型血啊!”
李遇据理力争:“是,但你睁大你的小眼睛看看,小阮珍贵的Rh阴性A型血只有一滴,但花有好几朵,明显是想营造光影效果!”
“不是李遇,话不能这么说,咱要讲科学,你看啊——”
“哎呀好啦好啦,”纪阮笑着出来打圆场:“这有什么好吵的,你们说得都对。”
他嗓音绵绵的,人也因为头上那颗小毛球看起来格外软乎,两人一见他这样就都不好意思再红着脸嚷嚷,偃旗息鼓坐了回去。
纪阮捧着脸,天真烂漫的样子,指了指屏幕:“不急哦,我们看林清怎么说。”
可林清半天都放不出一个屁。
他杵在台面上一动不动像画面卡顿了一样,秦山甚至拍了拍手机,以为是自己的网不好。
直到他们看到台上除了林清别的人都在动,才彻底相信他就是被问住了。
韩小林咂舌:“不是……这么简单的知识点我一体特生都知道,他用得着想这么久?”
秦山点头:“可能他是憨批吧。”
傻不傻纪阮不知道,但他清楚林清的心理素质很不好。
就像韩小林说的,这么简单的知识点林清不可能不会,但在台上,众目睽睽之下,面前站的还是严厉无比的老师,他又心虚得不行,一定会懵。
人都慌了,脑子哪里还转得过来。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台上的安静已经让观众开始不耐烦,交头接耳的议论声逐渐放大为成片的质疑。
就在林清呼吸频率异常到镜头前都能看出来时,程云琇淡淡开口:
“我猜是因为当时出了点小意外,比如刺破手指掉了滴血之类的,但血液干了以后就会变暗——”
她指了指一旁的树枝:“所以索性多绣了几朵同样暗色的梅花,又在边缘绣了一根树枝虚虚掩过来,看上去就像光影下前枝遮荫后枝。”
“至于为什么是一根树枝而不是整颗树……”程云琇像觉得很有意思一般笑了声:“大概是没时间了?虽然是讨巧的做法,但这样留白也不失为一种趣味。”
竟然都猜中了,纪阮眼睛亮了亮,程老师连他时间不够只绣一根树枝来偷懒都说得丝毫不差。
他甚至有一瞬间怀疑是不是程子章已经告诉她了,但一想到程子章刚做了手术,老师又只来得及去看她一次,就知道不可能。
麻醉刚醒的时候脑子和舌头都不可能清醒,这种状态纪阮太懂了,程子章那时候做不到把实情说给自己母亲听。
台上程云琇代替林清解释完,忽然随口问了句:
“我说得对吗?”
但她看的却不是林清,她视线越过林清耳畔,直直看向了后面的镜头。
摄像师很会来事,当即给她一个大特写。
纪阮看得仔细,于是这一眼就像突如其来的隔空对视,猛地奔袭而来让他心神一荡,像巨石从高处坠入水面,激起大片浪花,没入水面后却又只留下浅浅的波纹。
纪阮忽然有一种酣畅淋漓的快意,他脸上浮现起愉悦至极的笑容,狠狠吸了口奶茶。
林清已经彻底慌了,根本注意不到程云琇的神情,听她这么问连连点头:“对对!老师您说得对!”
程云琇将视线移回林清脸上,露出似有似无的笑意:“你自己的作品,当时怎么想的都说不出,需要我来帮你吗?”
她眼神很温柔,却带着凌迟般审视的意味,这种眼神已经直白到近乎赤|裸,林清再傻也能看清里面的含义。
他整个人狠狠一僵,像是连呼吸都不会了一样,冷汗刷刷往外冒。
啪嗒——
林清手里的话筒应声坠地,音响发出尖锐的轰鸣,引得台下观众全部捂住耳朵抱怨,场面一时沸腾。
这一刻林清心里很清楚,程老师没有当众戳穿自己,已经是在给他最后的颜面了。
“卧槽真爽啊!”秦山一拍大腿站起来:“瞧给那王八羔子吓得,爽死你秦哥了!”
顾修义给纪阮递了张纸巾,让他擦掉唇珠上的奶茶,柔声道:“所以那位程老师看出了这些梅花既不是林清做的,也不属于程子章,是出自第三人之手?”
纪阮用纸巾在唇珠上按了按,眉眼含笑:“嗯,我想应该是的。”
李遇皱着眉:“可我还是有一点搞不懂,你们刺绣都有自己的风格,那林清看不出来吗,他怎么还敢顶替啊?”
纪阮浅笑:“大概是那一部分像又不像学姐的手法吧。”
“……什么意思?”
纪阮又喝了口奶茶,不紧不慢道:“我本来只是帮忙,为了让整幅作品更协调,有意识向学姐的针法靠拢,但因为时间紧没能做得很像,所以我那一部分如果非要说是林清的,其实也能说通。”
他看向李遇:“林清和学姐的针法本来也相似,他应该根本没想到还有第三个人,觉得就算被怀疑,也只是他和学姐之间扯皮,说不定老师还因为学姐是亲生女儿怕被别人说偏心转而相信他呢。”
“卧槽……好卑鄙啊!”
纪阮笑着眨了眨眼:“这只是我个人的猜测。”
他唇珠又挂着奶茶珠子,下意识伸出舌头舔了舔。
顾修义看到对面三个男的目光瞬间移到纪阮嘴上。
“……”
他坐直,放弃八风不动的坐姿,后背第一次离开椅背,抽出张餐巾纸,捂住纪阮的嘴巴稳准狠。
“——唔?”纪阮惊恐抬眸。
顾修义神色无异,优雅将纸巾对折,准确按到纪阮唇珠上:“又沾上了,擦擦。”
“哦~~~!”众人绝望捂眼。
大庭广众之下被人当众擦嘴,纪阮耳朵瞬间红了,身体却一时做不出反应。
直到手机铃声响起来,他才手忙脚乱推开顾修义。
——程子章打来的。
纪阮等了一会儿,任由来电显示在屏幕上跳跃,而后才在众人好奇的目光中按下接听,声音一如往常:
“喂,学姐?”
第39章
大型乐园的餐厅很难有绝对宁静的环境, 时时刻刻都充斥着欢声笑语和律动的音乐。
纪阮接电话的模样很安静,只看表情完全猜不出对面说了什么。
室友们聚精会神地盯着纪阮,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 他们这一桌就成了整个餐厅的异类, 安静得格格不入。
“嗯……好……我知道了学姐……没关系的……”
纪阮笑着挂断电话,韩小林立马出声:“怎么样?学姐说什么了?”
“也没什么,就是跟我道歉。”纪阮揉了揉耳朵,整个乐园的环绕音响不停在播放强节奏感的音乐, 声音对他来说有点吵了。
秦山挠挠后脑:“没别的了吗?”
在他看来, 学姐应该不是只会口头表达的人, 这事她虽然没任何错,但依她的性格, 怎么也要让林清当面给纪阮道歉。
纪阮笑了笑,说:“她还说要见一面呢, 很郑重地表示会给出一个让我满意的结果, 大概是要让林清自己来吧。”
秦山露出果不其然的表情:“这才对嘛。”
韩小林抱着胳膊:“光道歉怎么够,总不能让他嘴皮子上下一翻这事儿就掩过去了吧?我真看不惯他那假清高的样子。”
纪阮有一下没一下捏着耳廓, 慢悠悠道:“学姐说了会有结果就一定会有,到时候再看呗——诶?”
他忽然转头看向窗外, 眼神却没有焦点, 像在看什么不具象的东西。
韩小林也当即反应过来:“音乐怎么停了?出故障了吗?”
李遇往窗外张望:“不是……没停, 就是声音调小了。”
韩小林又仔细听了听:“对对对,是小了好多。”
顾修义一直低头看手机,像在跟什么人发消息,闻言抬头:“还吵吗?”
秦山乐呵呵的:“挺好的挺好的, 就这样正合适, 刚真有点太闹腾了, 怕是中控那边的人也受不了吧哈哈哈哈。”
李遇笑着喝了口水:“我说我嗓子怎么这么干呢,合着刚才输出全靠吼啊,都没发现。”
音乐声终于降到合理范围,纪阮悄悄松了口气,有那么两秒大家都没说话,气氛诡异的安静。
纪阮下意识扭头,才发现顾修义一直看着自己,好像秦山他们说的都不作数,一定要从他得到答案才行。
顾修义是从眉眼到脸型轮廓都很干净利落的长相,换成感性一点的说法,就是薄情。
这一点纪阮从见到他的第一面起就很清楚,也从不觉得意外。
可现在他却从这张脸上捕捉到了一丝可以被称作柔情的因素,不强烈,非常缥缈微妙。
事实上纪阮最近总有这种感觉,尤其是在两人用最平常的方式相处的时候,顾修义好像只是在随意地说话,却又好像透露着远比文字意思深很多的情绪。
这种目光让纪阮不太自在,他舔了舔嘴唇:“……现在可以了。”
顾修义像是丝毫没注意到纪阮的恍惚,点了点头又看向手机,发出最后一条消息,然后摁灭屏幕。
[可以了。]
他看向纪阮,小朋友很乖巧地坐在自己身边,这下没有再揉耳朵了。
他拿走纪阮手里已经凉掉的奶茶,问:“程小姐说什么时候见面?”
纪阮满眼只有他的奶茶,视线随着顾修义的手依依不舍地飘远。
顾修义不得不托着他的下巴掰回来,让两人对视:“凉了不能喝,你胃要难受。”
纪阮其实不算特别贪嘴的人,比起真的舍不得那杯奶茶,更多是因为他已经喝掉大半,只剩一点了却突然被拿走,想起来觉得心里难受。
不过顾修义说得没错,身体的实质性伤害和心理的那一点点不舒服,当然还是身体更重要。
他垂下眼,恹恹地点头:“知道了……”
顾修义手指在他脸颊安抚地拍了拍:“乖,回去再让赵阿姨给你做。”
“……不用了。”纪阮捂嘴打了个哈欠。
“纪阮。”
“嗯?”
顾修义没说话,挑起纪阮的下巴看他打完哈欠后变红的眼睛,不仅红彤彤的还十分水润。
纪阮眼睛一直很漂亮,但别人不知道,他最漂亮的时候就是这种眼里含着若有若无水汽的时候。
“你怎么不说话?”纪阮歪了歪头,眼波莹润。
顾修义收回手,退到安全距离,喝了口水滋润有些干涩的嗓子。
“你什么时候去见面?”
纪阮眨眨眼:“明天。”
顾修义放下水杯,不着痕迹点了点头,程子章还算会做事,现在时间已经不早了,临时约人家出门总归不太合适,而且——
他看向纪阮,这孩子明显已经有点累了。
纪阮是那种身体状况很容易上脸的体质,有时候可能他自己都没发觉,但关注他的人就能很轻易地看出他状态到底好不好。
比如现在,他嘴唇颜色就比早上出门时浅淡很多。
“先回家吧。”顾修义站起来虚扶了纪阮一把。
纪阮没睡午觉,玩了一天确实有些犯困,他没有反驳,揉了揉眼睛乖顺地站在顾修义身边,看向韩小林他们:“你们回去吗?”
室友们正保持着一模一样的玩手机姿势,试图从两人若无旁人的接触中自我隔绝免除伤害,听到纪阮的话异口同声:“不走!!”
纪阮不知道他们为什么突然反应这么大,愣了两秒才摸摸鼻尖:“……好吧,那你们慢慢玩哦,我回去睡觉了。”
他抱起捧花腾不出手挥挥,就抿唇笑了笑:“拜拜啦~”
三人目光追随着他们离去的背影,顾总给纪阮买了一束巨大的捧花,纪阮瘦瘦小小的,抱着花就像整个人埋在里面。
然后韩小林看到顾总很自然地环住了自己好朋友的肩,提醒他小心脚下,一举一动正经得不行。
纪阮明显也被唬住了,还冲顾总甜甜一笑说谢谢。
韩小林:“……”
大一新生韩小林,深深感受到了来自三十岁老男人的狡诈。
这家乐园是全市最大的室内游乐场,从餐厅到大门需要走很久,纪阮没走多远就有些气喘,停下脚步。
顾修义低头看他:“怎么了?”
纪阮嘴唇微张,额头冒出点汗,他这种发量丰富的人头发一不小心就容易看起来乱糟糟,几缕发丝和头顶的紫色小毛球纠缠在一起。
顾修义不由自主想到自家猫刚被接回来的时候,正处在尴尬期的长毛小猫整天都潦草得很,在家里乱钻又把自己弄得脏兮兮的。
明明小小一只但因为毛太多看起来圆滚滚的,只有洗澡的时候会缩水成巴掌大。
纪阮现在就很像那种潦草的猫。
他把纪阮缠在毛球上的头发摘下来,忍着笑又问了一遍:“怎么了小朋友?”
纪阮嘴唇一张一合,眼巴巴的:“我抱不动了……”
那束花刚才还被他抱在胸前,现在已经垂到了大腿,看上去确实抱得很费劲。
顾修义一愣,他是真没想到这茬。
他把这束花拿在手里的时候感觉不到任何重量,可换成纪阮就像要被淹没一样。
“……”他一言不发把花接了过来,放在纪阮肩上的手却没有要松开的意思,搂着纪阮继续往前走:“真的娇气。”
上车后,体格庞大的捧花独自占据副驾驶的位置,纪阮和顾修义坐在后面。
他明明困得很,却不愿意睡觉,专心致志地拈顾修义身上的毛毛。
——全都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沾染上的,属于纪阮紫色毛衣的毛。
纪阮拈下几根就往空中一吹,看它们在车内沉闷的空气里飘飘荡荡,最后又落回顾修义身上。
反复好几次都是这样,不管他吹得多远,这些毛最终都会飘回远点,牢牢依附在顾修义的黑色外套上。
“……你衣服装磁铁了吗?”纪阮皱眉。
他眉形很秀气,细细淡淡的,眉心微微皱起的时候格外雅致漂亮,哪怕像现在这样有些不耐烦,看上去也是赏心悦目。
顾修义眼神只在他脸上停留一瞬就离开,轻声叹息:“那就别弄了,回去请赵阿姨帮忙吧。”
纪阮觉得麻烦,顾修义又何尝不难受。
和那些毛最终都飘回他身上一样,纪阮吹出的每一口气也会落到他颈侧。
湿热温软的气息直接覆在皮肤上,能让顾修义从天灵盖酥到尾椎骨,对他来说是相当不人道的一场考验。
他捉住纪阮的手圈进掌心,轻轻给他按揉手腕。
纪阮皮肤细腻光滑,莫名让人觉得帮他按手腕非但不麻烦,反而更是一种享受。
温热的体温覆盖上来,纪阮手腕的酸胀好了不少,他满足地弯了弯眼睛:“顾老板的推拿技术又精进了。”
顾修义笑了声:“没办法,你不是说手累吗?”
“那是抱花抱的,”纪阮撇嘴,“所以你干嘛买那么多,重死了。”
顾修义早就习惯纪阮抱怨式的撒娇,顺着他说:“嗯,我的错,现在知道你手金贵了。”
纪阮原本就有些累了,手被顾修义用温暖的体温包着,困意瞬间席卷,脑袋越垂越低。
“对了,”顾修义趁纪阮彻底睡着前问:“明天我陪你去?”
经过医院那次,他不太想再让纪阮自己应付林清,总觉得把人累着不划算。
纪阮抬头,困得吸了吸鼻子:“你不上班吗?”
顾修义一顿,他明天确实有个很重要的会。
“没关系啦,”纪阮闭上眼睛:“明天是在医院见,学姐还不能出院,老师也在场,我们说两句话就走了。”
顾修义仔细想了想,才说:“那这样吧,我送你过去,结束的时候再来接你。”
反正都是要被接送的,坐谁的车都一样,纪阮没理由拒绝。
他实在困得不行,连头都懒得点,在顾修义肩头蹭了蹭:“好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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