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第二天一早纪阮敲响程子章病房的门。
开门的是程云琇, 她穿着简单的浅色长裙,头发盘在脑后,气质斐然, 见到纪阮温柔地笑起来:“是小阮吧, 总算见到你了,我是子章的母亲,常听子章说起你。”
她五官柔和,是很有亲和力的长相, 纪阮笑道:“程老师您好, 久仰大名。”
“哪有什么好久仰的, ”程云琇亲切地将纪阮往病房里带,“来, 快进来,子章她还不能出院, 辛苦你过来一趟了。”
纪阮将带来的花递给程云琇:“没有, 本来也该来看看学姐。”
单人病房面积不大,但采光通透, 整间屋子都充斥着暖洋洋的阳光的味道。
程子章半靠在床头喝面片汤,冲纪阮热情一笑, 即便病着也是个大美女。
“——纪阮?”
纪阮回头, 看到了从洗手间出来的林清。
他眼睛有点红, 看起来相当憔悴,和昨天上台时温文尔雅的模样判若两人,有种备受煎熬后的疲惫感。
他在原地停下来,视线在程云琇母女身上转了圈, 面色逐渐变得有些尴尬:“你们叫他来做什么?”
林清心中不忿又夹着疑惑, 事已至此, 还要找个外人过来看他看他笑话吗?
纪阮眉梢一挑,看来一晚上过去了,林清什么也没想通。
程子章若无其事咽了口汤没搭理,她妈在还场,用不着她开口。
程云琇倒了杯水径直从林清眼前路过,依旧用亲切的语气对纪阮说:“来小阮,你先坐,喝口水我们慢慢说。”
纪阮道了声谢,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
程云琇沉默两秒像在思索从哪里开始,而后看向林清,神情严肃很多:“你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吗?”
这一句可以说是相当温和了,林清似乎也早就想到会有此一问,平静道:“老师您觉得我错哪儿了呢?”
程云琇在纪阮身边坐下:“好,既然你不愿意自己说,那我问你,宣传活动上那幅作品是出自你自己的手吗?”
林清扯了扯嘴角:“老师你明明知道的,是您让我和师姐共同完成的,我们也是照您的话在做。”
程子章嗤笑一声。
程云琇静静看了林清两秒,叹了口气:“去把桌上的东西拿过来。”
她虽然性格温和,严肃起来时,目光却是相当的锐利。
林清被看得心里有些发毛,恍惚一瞬才照她的话做,行动间步履僵硬。
那是一块用棉布包裹的矩形物体,大约有半米长,摸上去像是木质画框,林清心里隐隐猜到了是什么。
他把东西送到程云琇面前,她却不接,只说:“打开看看。”
林清喉结滚了滚,掀开棉布时手指有很轻微的颤抖。
他猜得没错,确实是昨天活动现场,他们展出的那幅作品《小院一角》。
程云琇视线落在他脸上,似乎不想放过他任何一丝表情:“现在你自己看到了,你指着它明明白白地告诉我,哪些是你绣的,哪些是子章绣的?”
林清手剧烈颤抖一下,差点将手里的东西摔到地上。
“……池塘是我绣的,鱼、水、小径是师姐……”他指到梅花时停下了,嘴唇张合两下,最终却没能发出声音。
程云琇目光犀利:“它们是谁绣的?”
林清嘴唇抿得发白,就是不说一句话。
程云琇看了他很久,得不到回应后,最终移开视线很失望的样子:“还记得昨天在台上你是怎么说的吗?需要我帮你回忆吗?”
林清胸膛起伏两下,忽然抬眼:“你就这么相信程子章吗?”
程云琇对上的他的目光:“这是什么意思?”
“程子章给你说花是她绣的,你直接相信了她所以觉得我在说谎,是不是这样?”
他轻笑一声,抬手指着纪阮,说:“为了显得你大公无私还特地找个外人来做见证,有必要这样吗?”
程云琇看林清的眼神突然变得陌生:“所以你还是不愿意承认,是吗?”
“那你又为什么一定认定是我在说谎呢?”林清脱口而出:“那片梅树的在针法也不完全像程子章啊,为什么就不能是我做的?你为什么问都不问就选择相信她?”
他等了两秒,见程云琇摇头不语以为自己说中了,于是逼近一步。
“是不是就因为梨花临时被改成梅花了?她从小就爱干这种事,所以你想都不想就觉得我说谎?从小就是这样,你从小就偏心!”
林清眼眶逐渐红了,像压抑了许久的怨念在这一刻找到宣泄口,露出一点苗头就一发不可收拾,对程子章的不满愈演愈烈。
程子章每次都是这样,永远不按原定的计划绣作品,想一出是一出,好像全天下就她最天马行空,偏偏老师就是吃她这一套,就觉得她更聪明。
“可梅花不是我绣的。”病床上一直安静喝汤的程子章忽然开口。
林清一怔。
程子章放下汤碗,对上他的视线:“我也从来没说过这种话。”
程云琇叹息道:“你说我不听你解释就做出决定,可我问你了,你又说实话了吗?你到现在都还在说谎!”
林清脸上的血色逐渐退去,嗫喏道:“不是她……不是她还有谁,这是我们两个——”
突然他停住了。
“难道是你?”
纪阮回他一个浅淡的笑容。
林清不受控制地后退半步,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
“没错,就是小阮做的。”程子章说:“那天我生病了,你又一直联系不到人,正好小阮来找我,见我犯难就帮了一把。”
她在林清剧变的脸色下悠悠道:“梨花改成梅花也不是故意的,是小阮当时被刺破手指滴了血在上面,不得已才改的。”
“至于为什么针法和我很像,”程子章嘲讽地觑了林清一眼:“只是因为人家不想出风头,又顾全作品的协调性才有意向整体风格靠拢。”
“——就是这么简单,我也很意外你为什么一直猜不到。”
林清的脸青了红,红了白,似乎那幅作品出自纪阮之手比出自程子章更让他难以接受。
“怎么、他怎么可能,”他荒谬地笑起来:“他都没学过怎么可能有这种秀功……还模仿你,你在故意诈我吗程子章?”
他逼近两步:“你的针法是那么容易模仿的?真有那么容易别人就不用花上十年二十年的功夫来学了!”
“不信是吧?”程子章懒得跟他废话,把纪阮送给自己的那条手帕怼到林清面前:“你自己看吧。”
“小阮的梅花是有意在学我,但也带了不少他自己的风格,如果这两个放在一起你都还看不出来,我妈这么多年真是白教你了。”
林清怔怔地看着面前的两幅绣品,一个山樱草,一个梅花,确实很相似。针脚细密收线紧而实,是相当扎实的基本功。
他看出来了,所以觉得自己更像个小丑。
手里的水快凉了,纪阮浅浅抿了口,见林清像魔怔了,淡淡道:“所以你现在知道为什么手术室那天我不相信你了吧?”
林清眼珠动了动,有些滞涩地转向纪阮。
“因为你绣了多少,绣了哪些内容,真的不需要学姐告诉我,”他耸了耸肩:“我就是自己看出来的,但当时你不信。”
林清的脸色几乎要变得铁青。
他下颌绷得紧紧的,过了好久才看向程云琇,说话声音都发哑:
“所以你其实第一眼就看出来了,从昨天拖到今天一直不说,就是为了等他过来?等他过来当面拆穿我,把我当猴耍?”
他现在的状态已经对程云琇这个师父没有半点尊重之意,但程云琇也没太在意,冷冷道:
“没有人要刻意为难你,你冒名顶替了别人的作品,当面道歉是最基本的,可我没想到你这么顽固。”
“呵。”林清笑出了声,他没说话,但眼中满是不甘。
程云琇闭了闭眼:“我知道你心思敏感想法多,所以一直对你照顾有加。虽然子章是我的亲生女儿,但我敢说我这些年没有亏待过你,甚至怕你觉得我偏心,对你处处优容。近两年你疏忽功课疏于练习,子章帮了你多少?我不狠心惩罚你你就真的当我好糊弄吗?”
林清表情僵硬:“说了这么多,不还是偏心,从小你夸程子章就比夸我多,对自己的女儿永远都是鼓励,对我却只知道让我练习练习练习,我就这么比不上她吗?”
程云琇摇头:“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但你从小心气就高心思浮躁,我不给你压下来,难道任由你飘到天上去吗?!”
林清从鼻腔里溢出一声笑,眼神虚浮,也不知道听进去没有。
程云琇摆手,看上去不想再继续掰扯这件事:“多说无益,给小阮道歉吧,认真诚恳地道歉!”
道歉说起来简单,可对于林清这种自尊心比天还高的人来说,哪有那么容易?
他站在原地,脊背绷得笔直,就是一言不发。
程云琇等了他很久,最终每一分每一秒都化为一声叹息。
林清眼睁睁看着程云琇起身,一步一步走到纪阮面,一点一点弯下腰:
“对不起小阮,林清是我一手教出来的徒弟,没把他教好是我的责任,我代替他向你道歉。”
林清眼眶骤然变得血红。
纪阮连忙扶住程云琇:“程老师别,您不用这样的。”
程云琇拍拍纪阮的手,“顶替别人的作品是大忌,要的。”
可纪阮还是做不到让程云琇这种级别的大师给自己鞠躬,他受不起:“真的不行,程老师。”
病床上的程子章见状拉了拉纪阮的衣角,摇摇头:“小阮,放手吧。”
纪阮犹豫了很久,见实在僵持不下,不得不松开扶住程云琇的手。
程云琇这才冲他温柔地笑笑,深深鞠了一躬。
因为这一下,纪阮手心都冒出些汗。
程云琇看出了纪阮的不自在,拍拍纪阮的手背让他坐下,而后向林清走了几步。
她看着林清,眼中的痛心逐渐演变为深深的疲惫:“这是我最后一次以师父的身份帮你说话了,以后的路……你自己走吧。”
林清懵了一瞬,像是没听懂这句话,他僵在原地,连眼睛都不会眨了。
“什、么意思,你……您、您不要我了吗?你要赶我走?”他满眼不可置信。
程云琇闭着眼睛不看他:“你要还想给自己留些颜面,就再向人家好好道歉,然后离开吧?”
“您在说什么呢师父?!”林清仿佛听到了什么荒唐的笑话,脸上表情变得扭曲:“我、我十二岁就跟着您了啊,哪怕我犯错,我、我是有错,可你不能不要我啊!”
他一手指向纪阮:“……你不能因为这么个人就不要我了啊,他甚至不是做汉绣的!”
“你还记得你是做汉绣的?”程云琇说:“那你还记得拜师那天我说的话吗?我们虽然是靠手艺吃饭,但绣工的品性远高于他的技艺,它是你作品的魂!是我们世世代代要传承下去的东西,不是让你随随便便从别人那里偷来的,你明白吗阿清?”
程云琇眼中含了泪,像是失望至极,林清从来没在自己老师眼中看到过这种情绪。
他怔了很久,知道老师这次是认真了。
可被逐出师门是奇耻大辱,程云琇几乎代表了整个汉绣界,他今天一旦被赶出去,明天所有人都会知道他做了什么,所有人都会骂他嘲笑他,林清死都不愿意被万人唾骂。
他眼泪随之而落:“我道歉,我道歉行了吧。”他冲到纪阮面前:“纪阮对不起我该顶替你的作品,我不该做这种事,对不起……”
“——老师,老师我道歉了,”他拉住程云琇的衣袖:“我错了,你别赶我走求求你!……”
程云琇定定地看着他,眼神很深,末了,他轻轻拂开林清的手:“阿清,没必要,而且你心思早就不在这里了,不是吗?”
今天天气实在很好,一束束阳光拨开树枝上的嫩芽钻到程子章洁白的床铺上,又照亮了林清惨白的脸。
他攥住程云琇衣袖的手渐渐失去力气,蓦地跌坐在地,像一具没有知觉的木偶。
程子章歪头看着他,细眉轻轻皱着:“其实我一直不明白,你明明知道顶替别人作品在我们这行意味着什么,那只是一个小活动而已,对你没有任何好处,你为什么还要这么做?”
“为什么你不知道吗?”林清低低笑了一声,看向纪阮,像很是不甘又不得不承认。
“因为绣得太好了。”他说:“……好到我想据为己有。”
他抹了把脸,撑着程子章的床铺站起来,目光一寸寸扫着程子章美丽的脸庞:“那样我就超过你了,老师就不会总是夸你,却只会说我不努力。”
程子章似乎很不解:“那你自己努力不就好了?”
林清身体晃了晃。
纪阮看到他的眼神忽然变得很恍惚。
事情聊到这份上,纪阮该得的道歉也得到了,虽然不好说林清话里有几分真心,但至少明面上他开了口,程云琇也代替他做出了很诚恳的道歉。
现在这种氛围,明显已经涉及到他们师门内部的事,林清到底会不会被赶出去,纪阮不太关心。
但以前他家里就是世代做汉绣,他非常清楚,一个在名家手下被教导十年的弟子因为顶替作品被赶走,对职业生涯会有多大的影响。
但凡那人心气高一点,会恨不得死了算了。
更别说林清这种自认无比清高的人。
如果这是程子章说的会让他满意的结果,他倒确实挺乐意看到。
只是他很不喜欢这种压抑的环境,不准备再多做停留,起身告辞:“程老师,学姐,我还有点事,就先回去了。”
程云琇也知道闹成这样不好看,抹了抹脸朝纪阮愧疚地笑笑:“实在不好意思了小阮,给你添了那么多麻烦,改天我再登门道歉。”
“真的不用了程老师,”纪阮抿了抿唇,“没关系的,你们还有话要说,我就不打扰了,改天再来看学姐。”
程子章不能下床,面露惭愧:“让你见笑了。”
纪阮笑着摇了摇头,轻轻合上门。
直到离开病房,纪阮才终于舒了口气,给顾修义发消息示意他这边结束了。
他慢悠悠走出住院大楼,到医院门口等顾修义,春天来了,路边的花坛里开了很多小花,蓝紫色的,叫不出名字,但很漂亮。
他用手机拍了几张,没多想直接给顾修义发了过去。
对面回得很快:[喜欢?]
[很漂亮不是吗?]
[这么喜欢花,我昨天送你的时候你还抱怨?]
纪阮:“……”
正常人也不会选择送那么大一束,足够可以把人压死的花的。
他抿着嘴,按键盘的力道不由自主加重:[昨天的花很漂亮,如果没那么多没那么重就好了!]
顾修义不回了。
纪阮等待两分钟依旧没动静,就在纪阮以为他生气的时候,手机才终于嗡嗡震动两下。
[顾老板:知道了。]
纪阮:“……?”
他知道什么了?
从顾修义公司到这儿得有一会儿,纪阮无所事事踢着路边的小石子,却先等到了林清。
林清的状态比在病房时看起来更差,不知道纪阮走后他们又说了什么,他整个人神情看起来很恍惚,失魂落魄的。
走路还撞到了好几个行人。
自从在山庄认识他那天起,纪阮就知道他是个极度自尊极其要脸面的人,脊背永远很刻意地挺直。
他还没见过林清在大庭广众下这么失态的样子。
林清似乎也要等车,缓步来到纪阮身边。
纪阮只看了他一眼就移开视线,不打算跟他聊天。
林清却面无表情地开口:“你很得意吗?”
见纪阮不答,他又靠近一步幽幽道:“程子章动手术那天,你是故意不告诉我梅花是你绣的,就是为了想看我笑话,是不是?”
他眼神很空洞,像幽深的巢穴,隐隐地又透露出猩红的血珠,夹杂着难以言说的郁色。
纪阮蹙眉看了他一眼,不着痕迹地挪开一步。
林清现在状态明显不对,理智告诉纪阮,别跟他说话。
有了在家里都差点被顾修义那便宜哥哥打的经历,纪阮对人类行为的不可控性有了新的认知,知道他们在任何环境下都有可能发疯。
但现在可是大街上,但林清要是真想动手,纪阮打不过不是很丢人?
纪阮目光扫着来往车辆,随口道:“快中午了,你饿吗?”
“……什么?”
林清似乎没搞懂他为什么突然说这个,愣了一瞬。
纪阮舔了舔有些干涩的嘴唇:“饿了就回家吃午饭吧。”
别来惹我。
林清:“……?”
街角驶来一辆低调的黑色轿车,缓缓停在路边,是熟悉的车牌,纪阮见了赶紧上前两步。
顾修义从后座出来,手里拿了捧花向纪阮走来,自然地牵住了纪阮的手,温暖的大手渐渐抚平纪阮有些忐忑的情绪。
这次的花分量比昨天正常多了,不大不小的一束,是蓝紫色的绣球花,包装得很精致。
顾修义笑着说:“我查了下你那张照片里的花,是蓝花丹,但附近的花店没得卖,就包了几朵绣球,还行吗?”
纪阮把花抱在怀里,脸颊露出小酒窝:“嗯,好漂亮呀……”
顾修义捏了捏他的脸,打开车门想让他进去,余光瞥到后面的林清。
他顿了顿看向纪阮:“你和他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哦对。”
纪阮差点把那人忘了。
现在有顾修义在身边,他也不怕林清敢动手,扶着车门晃了晃手里的绣球花:“你说得没错,我是故意不告诉梅花是我绣的。”
“但并不是为了看你笑话,也没觉得得意,”他眉眼弯弯的,很天真的样子:“我们本来就不熟,不是吗?”
第41章
那天之后, 林清消停了好些日子,至少纪阮没再听到过他的消息。
不过两人社交圈原本就不同,如果不是顾修义带他去山庄, 如果他不认识程子章, 他大概永远不会知道世界上还有林清这个人。
纪阮按部就班地上课,偶尔和朋友出去玩,时常被顾修义捉出去吃饭,日子又恢复到了最平静的样子。
直到某个悠闲的周五下午, 全寝室都没课, 他和韩小林秦山窝在寝室里看恐怖片。
纪阮不喜欢这种一惊一乍的片子, 如果让他选,他一定会选一部温情的纯爱动画, 来作为这个美妙下午的调剂。
但没办法,他摇骰子输了, 只能将就另外两位直男室友的取向。
李遇就是在女鬼从电梯里爬出来的高能时刻, 风风火火推开寝室门。
啪——!
吓得纪阮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
韩小林他俩也吓得够呛,愣了一秒就冲上去抱住李遇暴打。
“卧槽你干啥呢!啊?回来不知道好好开门吗?啊?!”
“吓死你秦爷我了!你要给我吓出个好歹, 金融界未来少了颗新星你赔得起吗?!”
李遇拼命从两人的锁喉神功里挣脱出来,举着手机两眼放光, 带来一个重磅消息——独属于美院学子的第一手资料。
“林清休学了。”
他一把拖过椅子在纪阮面前坐下, 随手把视频按下暂停:“你们知道吗, 林清竟然休学了!”
“卧槽?”韩小林两人也震惊了,赶忙凑过来:“啥情况啊?”
纪阮坐在离iPad最近的位置,李遇按下暂停的画面非常美好,正处在女鬼双眼流血凑近监控摄像头的时候, 纪阮一扭头就能看到那张美妙的大脸。
他咽了咽口水, 嫌弃地伸出手把屏幕摁熄, 才看向李遇:“展开说说呢?”
李遇明显是跑着回来的,气还没喘匀,脖子上全是汗,他拿手扇风,接过纪阮递来的纸巾边擦边说:“林清在我们系还算是有名。”
秦山不屑:“他能有啥好名儿?”
韩小林:“就他?”
“别说,还真就是他。”李遇把用过的纸巾扔进垃圾桶,坐回来。
“他不是长得还行吗,我们系有的小姑娘喜欢他。他又是程大师的徒弟,成天把自己包装得仙风道骨挺能唬人的。前段时间,好像还交了个有钱男朋友但不知道是谁,你们听说了吗?”
韩小林一嗤:“这我打哪儿听去,我跟他又不熟也不是什么有钱人……诶纪阮你呢?”
纪阮还真知道,不过他这里的版本可不是什么男朋友,他只知道段泽平追了林清一年多也没能真的追上。
没想到这事在美院里传的版本还不一样,老段终于在别人口里上位变正牌男友了?勉强也算了他一桩心事了?
纪阮捏了捏耳垂,还是没把这事说出去,问李遇:“然后呢?”
“然后他前几天不是被逐出师门了吗?”李遇一脸正经:“这事儿闹挺大的。”
“对对对我也听说了,可给我乐坏了。”韩小林八卦道。
李遇视线在他们脸上环视一周,说:“然后他就受不了了啊,他干那些事不就等于偷人东西吗,人品败坏,人设彻底崩了,以前装得有多清高现在就有多难看。”
“被程老师开除的人,在他们那圈子是混不下去了,活动那天的直播也传到网上被人当乐子看,我们整个系现在没人不知道他,彻底红了,虽然是黑红吧。”
纪阮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所以他就休学了?”
“可不是吗?”李遇一摊手:“只能是这个原因了呗,他那种人哪受得了这些指指点点,八成想出去躲一阵吧,避避风头,毕竟现在混得跟过街老鼠似的。”
韩小林笑:“总不能是想熬到他们那两届都毕业再回来吧?”
秦山把椅子搬回自己桌前,说:“现在躲了又怎么样,互联网和校内八卦是有记忆的,再毕业多少届都一样。”
听得差不多了,纪阮起身收拾东西,随口道:“那知道他去哪儿了吗?”
“这就不知道了,”李遇耸耸肩:“他好像谁都没说,咱也打听不到,估摸着是回老家了吧……”
“哦……”纪阮点点头,把糖果罐收进包里没再多问。
“诶纪阮你要回家吗现在?”韩小林见他的动作突然问。
纪阮回头:“对,怎么你要一起走吗?”
“对对对,”韩小林连忙爬上床铺拿东西,一张嘴跟连珠炮似的:“稍微等我下我马上就收拾好咱俩一块儿出去呗。”
纪阮只看到他手抓着楼梯蹭一下就蹿到床上去了,身手矫健得像只猴子。
他笑着靠在桌上慢悠悠吃了颗糖:“没事别急,你慢慢收。”
寝室就纪阮和韩小林是本地人,韩小林偶尔回家一趟,纪阮是周末必回,不然顾总要念叨,甚至杀进学校把他捉回去。
另外两人整学期留守,又打开恐怖片冲他们头也不回地挥手:“周一见。”
周一课最多,韩小林一听感觉整个周末都快乐不起来了,狠狠关上门:“不见也行!”
三四月份的春天,每天阳光都很好,从外面看着暖洋洋的,一出门吹到风却又还丝丝缕缕透了些寒气。
韩小林已经开始穿洋气的春装了,纪阮身上的行头却还只比冬天松快一点,没办法,他真挺怕冷的。
路边的柳树开始飘絮,纪阮支气管老爱时不时犯点小毛病,天上一飘絮,他就容易咳。
韩小林走出宿舍大楼,先沐浴着阳光疯跑了两圈,把身上仅剩的外套脱了,就穿一件薄薄的长袖T恤,回头一看纪阮全副武装,又是毛衣又是外套,还手忙脚乱地从兜里翻出口罩戴上。
韩小林不由咂舌,走到纪阮身边:“要不我给你租一玻璃罩子算了,您以后就住里边儿,省得风扑着您,太阳再把您给晒化咯。”
纪阮白他一眼:“行啊,不过你能别那么抠门吗?就一玻璃罩子还用租的,我们这么好的朋友,我不值得你为我买一个?”
“啧,瞧你话说的,”韩小林拍拍自己的荷包,面露痛色:“我那点儿积蓄全贡献给张姐了,你也体谅体谅我,回去让你家顾老板给你买。”
他口中的张姐,是校门口那家张姐麻辣烫,韩小林不知道为什么喜欢得不得了,一天不吃就想得慌。
纪阮陪他吃过几顿,刚开始还行,但架不住天天去,后面差点吃吐了,发誓再去一次他就是小狗。
“神经病,”纪阮笑起来,“你这么个吃法都不长溃疡的吗?”
他戴着大大的口罩,整张脸只露出双明亮的眼睛,有微风有阳光,在韩小林的审美里,比那树上的桃花枝都好看。
韩小林咂咂嘴,也难怪顾总这种人物都被他吃得死死的,换成韩小林一直男看了都晃神,更别提顾总那种弯了一辈子的老男人了。
充分肯定好朋友的美貌后,韩小林又自信点头,肯定了自己的一番分析。
他哈哈笑起来:“大概兄弟我天赋异禀吧,什么火锅串串麻辣烫,全一起来都不带上火的,你就不行了,所以咱俩注定成不了饭搭子……”
纪阮被逗笑,正好吹了阵风夹着柳絮,呛得他有点咳,他慌忙把口罩压紧。
韩小林下意识就要抬手帮纪阮拍背,眼神一转到纪阮身上,手就停了下来。
现在阳光实在很好,记得有人说过,拍照的时候自然光就是最强的武器。
但不知道是不是韩小林散光的原因,他看到纪阮在自然光下露出的手背额头,都白得有点虚化,像真的被太阳晒融了似的。
给韩小林一种他碰一下,纪阮都能消失的错觉。
韩小林讪讪收回手:“妈呀太吓人了,真只有顾总敢伺候你……”
纪阮咳得有点难受,没听清:“……什么?”
“没没没,”韩小林连忙摆手:“您咳您的,您慢慢咳。”
走了一段,他又忽然想起什么,问纪阮:“对了,拜师的事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纪阮听了,面容有些惆怅,压着胸口咳两声:“还没想好呢。”
前天程云琇专门来找了他一趟,给带了很多自己做的小吃还有礼物,又送了他不少做汉绣要用的工具,说很喜欢他,问愿不愿意正式过去学汉绣。
纪阮是喜欢的,世界上所有事里,他最熟悉最有自信的,大概也就是汉绣了。
但正因如此,他也知道一旦做出决定就不能轻易改变,汉绣是需要很长时间,甚至是一辈子,耐心专注地去做的事。
每一件作品外在看起来有多华丽精致,背后多少艰苦和心血。
纪阮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有这种精力和耐心。
韩小林就不会想这么多,边走边伸手够路边的树枝:“我瞧着那程老师真挺喜欢的你,学姐也看好你,说明你就是合适啊,是我就答应了,当艺术家多带劲儿。”
纪阮听了一时没说话,半晌笑着摇了摇头。
·
今天来接纪阮的是张叔。
纪阮坐上车后还愣了一瞬。
从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每次周五放学基本都是顾修义在校门口等他,打开车门就能看到顾修义在后座懒懒地翻文件。
但今天他居然没来。
纪阮心里隐隐有些怪异。
回到家后顾修义依然不在,要知道近几个月,他几乎不会放弃任何和纪阮共进晚餐的机会。
虽然顾修义不回家,在纪阮刚和他结婚时很平常,但到现在,纪阮竟然渐渐开始不习惯了。
晚上纪阮洗过澡,时间渐渐逼近九点,他坐在书桌前画了会儿画,试图宁神静气。
可在指针溜过九点,房门却没被敲响,没等到那个人给他送牛奶过来时,纪阮狠狠地恍惚了半晌。
他心里忽然有点难受。
说不出是为什么,但就是不舒服,像家里那只笨猫跳到他心脏上蹦了个迪,砰砰砰的难受。
纪阮摸出手机,翻到通讯录里顾修义的拨号界面,犹豫片刻,还是按下拨出键。
嘟——
嘟嘟——
纪阮静静听着,一直到他手心冒出些汗,电话都没有被接通。
纪阮傻了。
顾修义……竟然不接他电话?
他嘴唇不自觉地抿成一条直线,又给宋岭打了个过去。
宋岭竟然也不接?!
就在纪阮莫名其妙闷得慌时,手机忽然震动,他低头一看,李绥安打来的。
“喂,李医生?”
“诶小阮啊,”李绥安那边听起来挺清净的,“拜托你个事呗。”
下一秒他说出的话让纪阮不清净了。
“老顾喝醉了,嚷嚷着要见你,你不来他不走,你说这事儿……”
纪阮:“……?”
“什么……不、不是,”纪阮不敢相信:“真的假的?”
李绥安苦笑:“我拿这个骗你干什么,真的!你看你能不能来一下呢?”
纪阮有点晕。
顾修义喝醉了?
顾修义这种老油条喝酒竟然也能醉?!
纪阮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蹭一声站起来,眼睛冒着亮晶晶的光。
那他要是现在过去,不就能录下顾老板醉酒的绝世精品典藏视频吗!
还有这种好事?!
纪阮心里那一点点没由来的郁闷立马消失殆尽,对着手机道:“我马上就过来,让他等我。”
说完他挂掉电话,随手从衣柜里翻出套运动服穿上,出门打车。
李绥安只花二十分钟就在酒吧门口接到纪阮,但这孩子的表情和他想象中的不太一样,丝毫没有担心,反而很……兴奋?
纪阮捏着手机,一下车就打开相机准备录像,头上飘着几绺呆毛,运动服显岁数小,进门时还被保安拦了一下。
李绥安跟经理打了个招呼才让纪阮顺利通行。
这里应该是个挺高端的酒吧,环境很安静,处处都透着雅致,反正和韩小林带他去蹦迪的酒吧完全不同。
他跟在李绥安身边,四处看了看,问:“顾修义呢?”
“呃……”李绥安露出个有些尴尬的笑容:“对不起啊纪阮,我——”
“纪阮?”他话没说完就被打断。
纪阮应声回头,看到了走廊尽头的顾修义。
他脱掉了西服外套,穿着一件白衬衫,衣袖被卷到手肘扣子解开两颗,走过来时身量又挺拔又高大,每一步都是强烈的气场,引得路过的侍应生也忍不住回头看。
纪阮的表情却从最初的兴奋,渐渐演变成疑惑。
顾修义这步伐,怎么看着还挺稳的呢?
他竟然还能走直线?!
手腕被捉住,纪阮恍惚抬头对上顾修义的眼睛,暧昧的灯光下,他的眉眼格外深邃。
“跑这来干嘛?”
纪阮愣愣的:“你没醉?”
小朋友眼睛又圆又亮,明明很可爱,顾修义却莫名从里面看到一丝失望。
他像听到什么荒唐的话:“我怎么可能醉?”
纪阮嘴唇立刻抿起来,抬起手指:“可李医生说……”
后面走廊空荡荡,李绥安早就不见踪影,深藏功与名。
顾修义捏着纪阮的脸蛋儿把他头转回来:“李绥安骗你来的?”
天知道他刚看到纪阮的时候是什么心情。
这人穿套运动服,头发都没梳好飘着呆毛就进来了,还睁着大眼睛四处张望,全然清楚他这种小朋友在这里有多抢手。
如果旁边站的不是李绥安,顾修义一定会直接让保镖把那人摁在地上。
纪阮气得脸颊都要鼓起来了,哼了一声,不愿意承认自己被骗到了。
顾修义静静地看了他好一会儿,最终只在他鼓鼓的脸颊上捏了捏,笑了声:“笨死了。”
离得近了,顾修义闻到纪阮身上很香,似乎是家里沐浴露的味道。
他好像已经洗过澡了。
“……”
顾修义顿了两秒,心忽然一提。
他竟然敢把自己洗得香喷喷的出门?!
顾修义觉得身上好像有一管血直接冲到了天灵盖。
旁边有人路过,他下意识把纪阮往自己身边带,好像路人是什么豺狼虎豹。
纪阮不明白顾修义为什么突然抱他,但顾修义身上很暖,纪阮喜欢这种温度。
他没有挣脱,伸出食指在顾修义肩上点了点。
顾修义低头看他:“怎么?”
纪阮乖巧地眨了眨眼睛:
“你为什么不接我电话?”
然后他看到顾修义眉梢跳了一下。
第42章
顾修义看了眼手机, 在一串来电显示里,夹杂了一个孤零零的小樱桃图标。
樱桃梗上的绿色小叶子,和现在纪阮脑袋上那几绺怎么都按不下去的呆毛一样。
纪阮确实给他打了个电话, 九点刚过那会儿, 正是他该喝牛奶的时候。
顾修义心里升起一股异样,像有个肥皂泡在精巧的时间点突然破掉,让他忽然察觉到什么。
纪阮很少主动给他打电话,最多就偶尔发条消息, 而今天他会在这个时间打过来, 是不是说明他已经不知不觉中将九点和牛奶跟自己联系起来?
以后纪阮只要看到九点和牛奶, 就会想起他。
顾修义感到心脏隐隐发烫,有种精心照料的种子总算露出嫩苗的满足感。
“抱歉, ”他面色依旧不显露出分毫,不动声色揽住纪阮的肩:“我手机基本都静音, 今晚所有电话都没接到。”
纪阮任由他揽着自己往前走, 手指绞着胸前外套的拉链扣,松散道:“我也给宋特助打了电话, 他也不接,后来李医生打过来说你喝醉了, 我才过来的。”
言下之意, 并不是他很好骗, 是顾修义先不接电话给了他错误的信息,这才让他轻易相信了李绥安的话。
顾修义当然听得出来他想说什么,小朋友很记仇,对被他说“笨”这件事很在意, 明里暗里地表示自己不是个小笨蛋。
顾修义又想捏他的脸了。
他压住唇角的笑, 指尖用克制的力道拨弄着纪阮的头发:“嗯, 以后不会不接你电话了。”
“真的?”纪阮笑起来,忽而掩唇咳了两声。晚上风有点冷,他出门时吸了几口冷空气,现在嗓子到胸腹都是凉凉的。
“那你保证。”
他捂着口鼻缓了缓,才把剩下的话补充完整。
顾修义手掌在他后背慢慢顺着,“我保证,以后你每个电话一定接……怎么又开始咳了?”
纪阮摇摇头,把他的手移开:“没关系,春天是这样的吧。”
他这个嗓子去医院看过很多次,查不出什么大毛病,就说是呼吸道敏感,容易受刺激。
现在春天,气温时高时低,各种粉尘柳絮也往空气里飘,他这段时间过得不算太舒坦。
顾修义隐隐发愁,却又无可奈何,他总不能把纪阮关在家里不让他出门。
他看着纪阮因为咳嗽眼角湿红的模样,甚至都觉得他最近又瘦了,下巴都尖了。
这间酒吧总共有三层,第一层正常营业,第二层为客人提供预约的包间,第三层则是特定几位VIP顾客的专属区域。
顾修义刷卡推开一扇厚重的门带纪阮进去,里面空间很大,没有乱七八糟的装饰,顶上悬着几盏错落的氛围灯,角落有一整面墙的酒柜,地上铺着厚厚的地毯,落脚几乎听不到声音。
几步远的吧台边李绥安抬手冲他们打了个招呼。
而他身边是喝得烂醉念念有词的段泽平,以及紧紧攥着酒瓶让段泽平别再喝了的宋岭,他领带歪歪扭扭,看起来颇有些焦头烂额。
顾修义没往他们那边走,而是带纪阮到反方向的沙发上坐下。
他看了眼时间,在纪阮头顶按了按,说:“在这里乖乖等我一下,我马上就回来。”
纪阮发现他看腕表,以为他有什么重要的事,乖巧点头:“好哦。”
顾修义满意地笑了笑,收回手,纪阮头顶的发丝颤巍巍抖了抖,而后又“滴溜”一下翘回原来的弧度。
“……”
顾修义一顿,他就不该试图跟纪阮的头发较劲。
他转身对李绥安交代一句:“帮我照顾一下。”
李绥安一抬手,了然地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诶老顾!顾总!顾老板!”宋岭见顾修义要出去,连忙站起来:“等等我,我跟你一块儿,老子他妈真受不了了!”
说话间袖子又被拉住,宋岭一踉跄差点栽地上,段泽平眼神涣散:“老宋哪儿去啊,继续喝啊,来!满上!”。
“哎哟我可去你的吧。”宋岭骂骂咧咧,段泽平醉得不轻劲儿倒是一点没少,宋岭一根根把他的手指掰开才挣脱掉。
他把段泽平的脑袋按回吧台上:“睡会儿吧啊,别叨叨了。”
段泽平还想冲上来拉宋岭,被李绥安伸出一条胳膊拦住。
宋岭松了口气,冲李绥安双手合十做了个感谢的动作,然后转身跟着顾修义的脚步出门。
段泽平一晚上喝了不少,弄得宋岭身上也全是酒气,他先洗了把脸,又用洗手液把每一根手指头都搓干净,才去找顾修义透透气。
顾修义靠在服务总台边,手肘搭着大理石台面,像在等什么似的,低头有一搭没一搭地翻手机,明昧的灯光映得他五指格外修长。
宋岭走过去,找总台要了杯白水和几张纸擦脸,叹了口气:“太可怕了,失恋太可怕了。”
尤其是段泽平这种,失恋了还要找人喝酒的人最可怕。
按老段的说法,是他先想通了,先跟林清说断的。
但宋岭不明白,他既然都想通了,为什么还能哭得那么伤心。
顾修义淡淡道:“所以我怎么跟你说的,谈恋爱哪有工作有趣,引以为戒吧。”
他说这话时牵出了一抹笑,转瞬即逝,像只是漫不经心地扯了扯嘴角,宋岭却瞬间警铃大作,感受到了资本家的压迫。
说着恋爱不如工作,自己不也在沉浸式谈恋爱吗。
合着这就是他们的套路吧,忽悠员工单身可贵加班暴富,然后自己转头就美人在怀。
宋岭敢怒不敢言。
关键在他看来,顾修义这恋爱谈得连柏拉图都算不上,甚至还不如段泽平。
人老段虽然是虐恋,一腔真情喂了狗,但起码表白过,还不止一次,也算是全力争取了,就是没遇上好人,落得现在深夜买醉的下场。
可顾修义在干嘛呢?
几个月了还搁这儿温水煮青蛙。
宋岭寻思着,纪阮也不像是能等他慢慢煮的癞□□呀,那是多少人排队都等着吃的天鹅肉,他也不怕飞咯。
宋岭看着顾修义优哉游哉的模样,斟酌半晌,还是开口道:“今晚的事儿我瞧着,纪阮应该是喜欢你的。”
顾修义指尖一顿,终于抬眼:“今晚发生什么了?”
“……?”宋岭睁大眼,嘴唇开合几下,“合着你什么都没感觉到?”
他当然感觉到了,纪阮惦记他的牛奶,纪阮对产生依赖了。
顾修义明明白白的感觉到了。
但这些事宋岭并不知情,所以明显还有别的他没注意到的。
他皱了皱眉:“你指什么?”
“哎哟我的天哪。”宋岭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觉得他老板的脑子全用在上班的时候了。
“他担心你呀。”宋岭说。
顾修义神色认真几分。
宋岭摊开手,掰着指头:“你看啊,我刚才发现他给我打了电话,大晚上快到他睡觉的时间了,他给我打电话干嘛?那肯定就是因为联系不到你,才想从我这里打听消息啊。这不得是想你了?”
顾修义食指轻轻敲击桌面,若有所思:“继续。”
“老李一说你醉了,他二话不说就赶过来,明明自己身体本来就不太好,如果不是在乎你担心你,谁大晚上乐意折腾,你说是吧?”
“所以你们俩啊,是这个,”他两根食指对在一起,挤眉弄眼的:“双向奔赴!”
宋岭自认话都说到位了,顾修义表情却没怎么变,只是很轻地抿了抿嘴唇,抵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啧,不会还想不通吧?
宋岭心焦得很,搓着手指琢磨要怎么再点两句,顾修义嘴角却动了动。
顾总沉默半晌,脸上终于有了表情,但只是很微妙的一瞬,立刻被遮了过去。
他掩唇咳了声,看向一边:“别他妈瞎说。”
这还是宋岭第一次从顾修义口中听到勉强算粗口的话。
光影时明时昧,宋岭隐约间看到顾修义手下,遮了一半的嘴角似乎在上扬。
他再仔细一看,顾修义的耳朵耳朵……耳朵好像也有点红。
轰——
宋岭脑海里一声巨响,像看到什么恐怖的东西一样瞳孔震动。
顾修义,好像在害羞?
顾修义他妈的会害羞了?
他这是爽过头了,知道啥叫不好意思了?
宋岭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连忙端起杯子喝水压惊。
侍应生给他的白水里加了很多冰,一大口下去差点把他把牙冻掉。
宋岭暗骂一声,这酒吧冰块儿不要钱吗?
顾修义还微微偏着头,脸上没什么太大的表情,但怎么看都像是沉浸在某种情绪里,细细品味着什么的样子。
眼角还微微带了点笑意。
太诡异了,太诡异了。
任何人都可以这样,但顾修义做出这种表情就是格外诡异。
宋岭有点受不了,揉着脖子环视一圈,后知后觉发现他们在总台前待了很久。
他一愣:“你来这儿干嘛啊?”
“要了点东西。”
顾修义没看他,一边摸着无名指的婚戒,一边说得很自然。
宋岭不明所以地笑了笑:“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来酒吧不就是喝酒的吗?
对他们来说,不管是要什么酒,再贵的你打一通电话,他们能恨不得下一秒就推着小车飞到你面前,哪需要自己过来总台要。
“——顾先生,您的牛奶热好了。”
经理专业恭敬的声音响起,宋岭一扭头看到了他脸上得体笑,和——桌上那杯冒着热气的牛奶。
宋岭刚才还弯起的嘴角僵住了。
什么意思?
顾修义跑酒吧来喝牛奶?
还他妈是热牛奶?!
“谢谢,辛苦你了。”顾修义微笑道,他这一句话,表示了经理将会得到一笔不小的小费。
经理笑意更深,对着顾修义的背影弯下腰:“很荣幸为您服务。”
宋岭僵硬回头,看顾修义端着牛奶优哉游哉往回走。
他声音在空旷的大厅里放得很轻,宋岭却从中听出了一丝炫耀:
“纪阮只喝这个牌子的奶。”
第43章
灯影交错, 室内一片安静,只有李绥安酒杯里的冰块摇晃作响。
纪阮和他并排坐在一起,托着下巴看对面呼呼大睡的段泽平。
老段酒品还不算太糟糕, 醉过哭过倒头就睡, 时不时叫两声林清的名字,呜咽着假哭一会儿,但浸不出眼泪。
“他这是……”纪阮欲言又止:“失恋了?”
李绥安悠悠抿着酒:“可不是吗,一晚上鬼哭狼嚎的, 我本来是想让你也过来凑凑热闹, 不过晚了点, 现在都消停了。”
“热闹?”纪阮一挑眉,捕捉到了其中一个字眼:“也?”
“不然你觉得老顾过来干嘛?”李绥安笑道:“先前老段攒的所有局他都不来, 偏今儿就来了,我琢磨着他就是想看看三十多岁男人失恋是什么样, 别步他后尘哈哈哈哈——”
纪阮眉毛皱起, 嘴角抿起若有若无的弧度,一副想笑又忍住的模样, 顿了顿说:“那你直接告诉我不就好了?”
“我肯定得说你想看的热闹啊,”李绥安说:“这不我一说老顾喝大了, 你麻溜地就过来了吗。”
他视线在纪阮脸上晃了晃:“怎么的, 想私藏点黑历史啊?”
“……”纪阮没想到李绥安一眼就看明白了, 有点尴尬地挠挠鼻尖。
他咳了声,支支吾吾地打商量:“那什么,你千万别告诉他呀……”
他声音放得很轻,眼睛又大, 在吧台晃动的灯影下瞳色浅而清亮, 很容易让人心生柔软。
就像是在顾修义手下被压迫久了, 想反抗又不得法,只能通过偷拍黑历史这种不太聪明的方法来舒缓压力的小可怜。
这种眼神李绥安从宋岭眼中也看到过。
“唉,”李绥安叹了口气,流露出些许同情:“我是那种人吗?放心啊……”
他说着眼神飘了飘,似乎在体会什么:“而且啊,老顾现在只会开心得不行,爽上天了估计都……”
“嗯?”这话纪阮没听懂:“爽什么——”
“清清!”桌上的段泽平突然一抖,大喊了声林清的名字,给纪阮吓一跳。
“哎哟我去!”李绥安也惊了,倒不是被突然的声音吓到,而是看见段泽平动的时候差点把手边的酒瓶碰掉,他连忙伸手扶稳。
虽说地上铺着地毯,但这些瓶瓶罐罐砸到椅子可能会碎,碰到桌角也可能碎,要是把纪阮划到哪里,顾修义回来得杀人。
李绥安想想顾修义脸上可能出现的表情,都觉得瘆得慌,当即把段泽平方圆半米能摸到的易碎物品悉数收走。
又顺手拿了个干净的杯子给纪阮倒了杯水,知道老顾家这宝贝身体金贵,一块冰都没加,就是最普通的白水。
“口渴了吧,喝点儿。”
纪阮道了声谢接过来,他身上还有点冷不太想喝凉水,就用手指有一搭没一搭摸着杯沿,琢磨李绥安刚才的话。
李绥安却好像只是随口一提,转头就忘了,觑一眼面前的醉汉,叹息:“看吧,三十多岁才初恋就是这种下场。”
“初恋?”这倒真是纪阮没猜到的走向。
“这么有钱也能单身三十多年,离谱吧?”李绥安啧啧摇头:“所以提醒我们,恋爱还是趁早谈,不然冷不丁把压抑太多年的感情突然倾注到一个人身上,风险太大。”
“恰好遇到合适的人,那是万分之一的几率,”他敲了敲桌面:“绝大部分人都是这样,被骗心又骗钱。”
“——不过这一点,老顾比他幸运多了。”李绥安喝了口酒,轻声说。
纪阮弯着眼睛笑起来,顾修义的初恋吗?
话说顾修义也三十了,他如果陷入初恋,会比段泽平好吗?
纪阮思维发散,有些好奇地想了想,脑海中却突然闯进一个念头。
他脸色倏而脸色一变。
这个念头像一记闪电,蓦地劈碎了纪阮略显沉醉的幻象。
他忽然意识到,当他在想象顾修义陷入初恋的模样时,带入的竟然是自己。
这个念头太可怕了。
纪阮指尖的温度都降了下来。
他明明应该时刻谨记这是一本古早虐文,不管顾修义现在对他怎么样,未来的一切都充满了不能用常理衡量的变数。
但这本书只是他曾经住院时,表妹用口头讲述的方式大致描述了一下,他甚至没有亲眼看过,对书里所有细节剧情全然不知,也无法预料危机什么时候会到来。
所以他唯一能够保护自己的做法,就是对一切心如磐石。
但竟然有那么一瞬间,他把自己和顾修义带入了真实情侣的幻想,甚至还是初恋。
这个清晰的念头让纪阮头皮都发麻。
而且,按书里白月光的设定,顾修义的初恋也早就交付出去了吧,那时候十七八岁,心动也一定青涩热烈得多。
所以现在的顾总,才能对一切感情都处理得游刃有余。
纪阮忽然有点难受。
说不出是哪里,心脏闷闷的,突然强烈的情绪起伏让他有点反胃。
他按了按胃,手指因为一直摸着冷冰冰的水杯也变得没有温度,按到胃上并没有起到作用。
不过身体难受起来,反而让大脑清醒不少,纪阮突然有种劫后余生的侥幸。
庆幸自己突然反应过来,没继续沉迷在现在平淡温馨的幻象里。
他才不要被虐。
后面如果实在不行,大不了跑路,哪怕他真的对顾修义有点感情,但一点感情在自己的小命面前算得了什么?
顾修义愿意对他好,他就受着,不愿意了他就跑路,反正合约到期也要走的,早点晚点没区别。
虐文又怎么样?傻逼才留下来等虐。
纪阮暗暗给自己打气,竭力忽略心里残存的那一点点难受。
“你怎么了?”李绥安见纪阮久久不说话,问了一句。
纪阮回过神,整理好情绪,轻轻按揉着胃,顿了顿才说:“我也听说了,林清直接休学了。”
他不想再提到顾修义,把话茬转到林清和段泽平身上。
李绥安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知道他以为是林清休学跑路,甩了老段,摇头:“不是的,是老段先和林清了断的,他们断了之后的一两天,林清就消失了。”
纪阮有些惊讶,段泽平看起来那么喜欢林清,现在都还在酒吧买醉,当时怎么有魄力跟林清说分的?
他的表情太过明显,跟李绥安他们刚知道情况时一模一样,李绥安笑道:“这事儿乍一听很奇怪,但仔细想想也能说得通。”
酒吧里温度偏低,纪阮虽然穿的加绒外套,还是觉得有些冷,胸腹凉飕飕的,让原本就不太舒坦的胃更难受,时不时抽一下。
他把外套拉链拉到最高遮住下巴,手揣进衣兜小心护着胃,听李绥安继续说。
“老段没谈过恋爱,很大原因是取向太固定,就喜欢那种又清纯又清高,仙女似的人,对林清一见钟情,林清一直以来在他面前的形象也确实有那种味道。”
李绥安小口抿着酒说:“但老段也不完全傻,林清一直半推半就吊着他,他能感觉不出来吗?有时候就是自欺欺人,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呗。”
“之后出了你们那事,他俩不知道吵了什么,反正林清在他心里形象彻底破灭了。所以有时候感觉老段也不真是喜欢林清那个人,可能他喜欢的是自己心里的那个幻想,只不过被加诸到林清身上了。”
“……现在时机到了也就清醒了,就是一时半会儿还没办法彻底走出来。”
他扯着嘴唇笑了笑:“人嘛,原本就是清醒的时候最难过。”
纪阮忽然晃了晃,李绥安随口的一句话,好像又在他心上点了一下。
所以他心里莫名其妙的难受,也是因为刚从幻象里抽离出来的不适感吗?像一些奇奇怪怪的戒断反应?
纪阮按在胃上的手陷得深了些。
唔……好像是真的,他胃疼得更厉害了。
不远处厚重的大门被推开,宋岭吵吵闹闹的说话声传进来,安静的室内才恢复了些热闹的气息。
纪阮手掌握拳,用力在胃上压了压,勉强直起身。
“啪嗒。”
手边出现一杯牛奶,玻璃杯和大理石桌面碰撞发出一声清澈的脆响。
纪阮看着杯里冒出氤氲热气的牛奶,神思又漫无目的飘远。
“纪阮。”一直大手覆上他后颈,炙热的温度让纪阮颤了颤。
顾修义弯下腰和他对视,眉心轻微拧着,五官在灯影下很深邃:
“你哪里难受?”
纪阮怔怔地望着他的眼睛,从里面看到了毫不掩饰的关切,他像是被这种情绪烫到了一样,下意识推开顾修义的手。
“没、没事……”他避开顾修义的视线,掩饰般拿起牛奶杯放到嘴边,没来得及喝一口,胃痛陡然加剧:“唔!”
那瞬间纪阮凉飕飕的胃像被冰锤狠狠凿了一下,五脏六腑都被冻住了,后背冷汗蹭蹭往外冒。
他“啪”一声把杯子放回桌面,荡出的牛奶溅到手背也没有知觉,径直收回死死抵住上腹。
“纪阮?”
顾修义只看到纪阮剧烈抖了抖,随即像耐不住痛一样深深弯下腰,脊背一阵一阵地颤抖。
他把纪阮稳稳扶住,手掌覆到他抵在胃部缩得紧紧的拳头上,感到他手冷得像冰:
“胃疼吗?是不是胃难受?”
突然的变故也吓了宋岭和李绥安一跳。
宋岭凑在顾修义身边看纪阮的脸色,惨白得吓人,讪讪道:“啥、啥情况啊?这是吃坏肚子了?”
“放屁!”李绥安打断,“我发誓他到这儿以后什么都没吃!”
李绥安吓惨了,纪阮是顾修义交给他让他看着的,这孩子身体又脆得很,万一出点什么事老顾一定会杀了他。
他对上顾修义的眼睛,瞬间打了个冷战。
好了,不用等万一了,现在老顾就想杀了他。
顾修义把纪阮搂在怀里耐心哄了好一阵,纪阮脊背才逐渐松懈下来,下巴搭在他肩头虚弱地“嗯”了一声。
他给纪阮擦了擦汗,视线在桌面扫视一圈,锁定到一个装了白水的普通玻璃杯上,用手背挨了下杯壁,冰冰凉的。
李绥安一看顾修义的动作就知道他在想什么,当即摆手:“他没喝!”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退到宋岭身后了,像怕顾修义一拳头挥上来一样,语速飞快道:
“水是我倒的没错但一块冰都没加就是最普通的矿泉水,而且他真的一口都没喝,绝对不是因为这个!”
顾修义淡定收回手,冷静下来后也知道和水没什么关系。纪阮肠胃虽然不算好,但还不至于一口凉水都不能喝,一定是有别的问题。
他低头仔细观察纪阮的状态,似乎缓过来了一点,但人看着依旧虚弱,唇色惨淡。
他没再耽误,把纪阮往怀里拢了拢,拦腰抱起:
“先走了。”
“诶对,”李绥安擦了把汗:“快去医院看看,一定没事的啊!”
这种时候宋岭的专业就体现得淋漓尽致,跟在顾修义身边冷静道:“我刚才叫了司机,现在应该快到了。”
顾修义丢给他一个赞赏的眼神。
宋岭面不改色心里一喜,耳边仿佛落下金币掉落的声音,知道这个月的奖金大概又会多上那么一点。
顾修义风风火火把纪阮带去医院,恨不得又从头到脚给他做一遍全身检查。
纪阮缩在诊疗室的椅子里等待结果,知道自己没什么大问题,应该就是情绪激动才胃疼的,网上不都说胃是最容易被情绪影响的器官吗?
甚至在检查前他都有些抗拒,因为猜到估计查不出任何毛病,然后医生就会看出他是心理压力太大导致的。
说不定顾修义还会因此追问他到底在烦恼什么。
这是能说的吗?
总不能说他想到后面可能会被白月光虐气得胃疼。
也不能说他差点以为自己喜欢上了顾修义,所以吓得胃疼吧?
哪个说出来都很奇怪。
“唉……”纪阮很轻地叹息一声,抵住额头。
下一秒手被人牵住,顾修义温热的体温传过来。
他在纪阮身前蹲下,手掌盖到纪阮的胃上:“还是疼吗?会不会想吐?我叫医生过来?”
刚才在车上,纪阮浑身都是冷的,尤其手心和胸腹冰凉一片,还缩起来发抖,顾修义给他暖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一点。
以至于他现在有点草木皆兵,纪阮唉一声也觉得他是在难受。
没办法,实在是这孩子生起病来太吓人。
“啊,也不是……”
纪阮挠挠鼻尖,他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刚才出声了,顾修义却有点兴师动众地问这问哪,搞得他有点不好意思。
而且现在身上暖和过来,胃里也好受很多,只留下一点闷闷的余痛。
纪阮觉得他现在就可以出院,不需要再占用医疗资源。
“哟,”诊疗室门没关,医生进来看到这副场面有点新奇:“还难受呢?”
顾修义眉头皱得死死的,抢在纪阮前面说:“嗯,他刚才都疼出声了。”
纪阮压着嗓子:“我没有!”
“是吗?”医生立刻低下头看报告,面露疑惑:“不应该啊……”
纪阮本人的意见被两人同时忽略。
纪阮:“……”
尴尬得人都红了。
“没事。”顾修义环住他的肩轻轻拍:“生病了我们就好好治,没关系的。”
纪阮现在脸很红,连眼周都绕了一圈绯色,睫毛像浸了水一样长且直,根根分明,眼瞳也润润的,看上去可怜兮兮,是很容易让人心软的模样。
他拉拉顾修义的衣袖,咬着嘴唇小声说:“我真的不难受了,我们回去吧……”
顾修义却好像以为他在逞强,指腹轻扫他眼尾:“乖一点。”
医生背着手走过来看纪阮的状态:“按理说现在应该好了,就是普通着凉而已,凉了胃才难受,刚才喝了热水又吃了药,换成其他这岁数的年轻人,早就撒欢儿跑了。”
纪阮一惊:“凉胃?……只是这样吗?”
顾修义的大爪子还时不时在他肚子上摸一把,纪阮给他拍开,过不了一会儿又摸上来。
医生余光瞄到两人的小动作,摇了摇头偏过身子灌了口咖啡。
“没错,就是这样,现在天气忽冷忽热,你转到隔壁儿科看看,”他胳膊划了一大圈:“一排全是这症状,就是天凉了没注意,小孩子肠胃又脆弱,冻着了,没多大事啊。”
……
就这?
怎么可能?
纪阮不敢相信。
他难道不是因为多愁善感忧思太过吗?刚才在酒吧他是真的扎扎实实忧郁了一番啊!
虽然现在已经不忧郁了的说……
但他怎么可能以隔壁儿科为主体的毛病?
纪阮不能接受,甚至宁愿是心理因素。
顾修义丝毫不觉得纪阮和小朋友一样生病很奇怪,神色反而松缓不少,但依旧有些严肃。
他捏捏纪阮的掌心:“那办个住院吧。”?!
他在说什么?
纪阮赶紧扯顾修义的衣服,满脸尴尬:“我好了!”
医生抬起的保温杯停在半空,嘴唇张了张,纪阮隔着空气都能感受到他的无语。
“这、这位家属……”医生欲言又止:“不用住院的哈,如果患者体质比较弱的话,回去好好睡一觉,注意保暖,早上起来再吃一次药就绝对没问题了。”
他上前两步手往门外一直,焦头烂额的:“你看看我们医院床位多紧张,隔壁儿科那一排啊,上吐下泻的,都只能睡走廊,我们哪里还腾得出来多的?”
纪阮闭眼,他再也不想听到“隔壁儿科”四个字。
医生看面前两人就像看神经病一样,眼神十分古怪。
这位家属和他的病人都有点怪,一个不愿意相信自己得的病,另一个又觉得病得非常重需要住院。
这年头谁见了病房不绕道跑啊,他就没见过这种上赶着住院的家属。
纪阮忍无可忍,抓着顾修义的袖子:“我们回去吧,医院又不是你家开的……”
然后他看到顾修义回过头,平静的脸色下透露出难以描述的情绪。
“抱歉。”他说。
“?”
“我忘了。”
他忘了这是一家公立医院。
确实不是他家开的。
“……?!”
纪阮深深扶额。
第44章
两天后。
周末。
春日和煦, 草长莺飞。
顾修义开车堵在了市郊环线的主道上,夹在一群五颜六色的私家车里龟速前行。
春天到了,城市居民们似乎都铆足了劲往郊区冲, 拖家带口出门踏青。
顾修义手指略显焦躁地在方向盘上点着, 瞟一眼时间,十一点零五分,还好,暂时不算太晚。
可再堵一会儿就说不准了, 他还得去接纪阮吃午饭。
“前方路段拥堵, 正在为您重新规划路线……”
导航每隔几分钟就想为他规划新路线, 可五分钟他连十米都没开出去,走都走不动, 再规划有什么用?
顾修义抬手,点击, 精准关掉导航。
清净。
前天晚上他把纪阮从医院抱回家后, 小朋友缩在被子里,脸颊红彤彤地拉住他的衣袖, 说想跟他商量件事。
困兮兮的小朋友临睡前的小愿望,别说商量了, 就是已经拍板做好决定只是通知他一声, 他能不答应吗?
要天上的星星也得二话不说飞上去摘下来。
顾修义就是这么说的。
当然用词更加克制委婉, 符合他在纪阮心中波澜不惊的形象。
于是纪阮说,程云琇想收他当徒弟,他已经答应了。
就在几个小时前。
他会来酒吧找他,也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这个。
顾修义当时听到了一点点心碎的声音。
但没关系, 只是一部分原因而已, 而且纪阮为了想要听取他的看法特地来酒吧找他, 也足以说明他在纪阮心中的分量。
这原本也是件好事。
纪阮能找到自己喜欢做的事,顾修义当然没有理由拒绝,还会全力支持他。
他也是这么告诉纪阮。
然后哄纪阮安安稳稳地入睡。
但顾修义没想到纪阮动作这么快。
当天晚上答应拜师,后天早上就风风火火要行拜师礼。
声名远扬的程大师和总是慢吞吞像个小蜗牛的纪阮,在这件事上的执行力意外的强悍。
程云琇是因为太喜欢纪阮,怕到手的小徒弟跑了。
而纪阮……顾修义不懂纪阮为什么这么急,甚至出门前他胃都没好利索,起床时趴在床边疼了好一会儿。
纪阮的动作快到,给顾修义一种他想要离开他的错觉。
就因为这个一闪而过,又足够让人心惊的念头,顾修义一早上开会都兴致缺缺。
现在堵在路上更是格外的焦躁。
短短四十分钟的路程,硬是堵了两个小时才到,而那个时候纪阮的拜师礼早就结束了。
顾修义到时,纪阮正站在门边,低着头踢地上的小石子。
程云琇在市郊有个小院子,里面种了不少姹紫嫣红的花,越过围栏轰轰烈烈地开出来。
而纪阮穿着简单的白衬衫和灰色针织外套,在艳丽的花丛中看上去格外清冽雅致。
今天中午程云琇和另一位老师有约,原本想带纪阮一起去,但他们要吃的是海鲜,纪阮胃不舒服怕吃了会更难受,就没跟着一起。
顾总知道这事,自告奋勇说要来接他,结果说好了十二点,竟然迟到了整整半小时。
要不是在程云琇家里吃了两块桃花糕垫着,纪阮真的会饿晕。
顾修义从车里出来,快步走到纪阮身边,先打量了一下他的脸色,二话不说往他嘴里塞了颗糖,才轻轻环住他的肩膀。
“是不是难受了?”
“……饿死了。”纪阮有气无力
他把糖抵在上颚,丝丝缕缕的甜意在唇齿间蔓延,但头晕没能立刻缓解,他只能手脚发软地靠在顾修义身上。
“我的错。”
顾修义手掌隔着衣服贴到纪阮肚子上,原本就平坦的小腹有点往里陷,摸起来可怜得紧。
他往上移了几寸,轻轻按着纪阮的胃:“会疼吗?”
疼倒是还好,就是饿得一抽一抽的,有时候还反酸,纪阮闭着眼唇色浅淡:“有点……”
顾修义见状不敢再耽搁,半搂半抱地把纪阮带上副驾驶,幸好现在道路通畅不少,他没花多少时间选了家店面很干净的牛骨汤馆。
有肉有菜有饭,还有香浓爽口的牛骨汤,几口热汤下肚,纪阮那靠水果糖都无法拯救的浅淡唇色才总算活泛过来,恢复到了原本淡淡的红色。
这家店虽然是卖大骨汤的,装修得却很雅致带着田园气息,二楼的包间里能够看到外面院子的花花草草和白色蝴蝶。
纪阮夹了根时令蔬菜和着软糯的米饭慢慢咀嚼,不管再饿,他吃饭的礼仪也不会丢,斯文安静不发出任何声音。
毫不意外的,这个时候任何话题都不足以被聊起来,纪阮只会盯着自己面前的菜汤肉“嗯”“啊”“哦”回应两句,如果想听他说话,就得等漫长的咀嚼结束之后。
但通常这样也说不了几句,他就会又往嘴里送进下一口肉,然后又是漫长的咀嚼、等待、敷衍应声无限循环。
顾修义对这种吃饭流程了如指掌,一开始就没尝试跟他聊什么有的没的,只偶尔提醒他小心烫,包间里没有多余的声音,只有汤锅咕噜咕噜冒着热气。
这种吃饭模式最初颇合顾修义心意,或许是有他那个行事粗鲁的父亲作为对照,他从小就很欣赏吃相斯文有涵养的人。
而刚结婚时,纪阮怎么看都属于身娇肉贵难养活的类型,不能算完美的结婚合作伙伴。
可顾修义从一开始就几乎没考虑过纪阮以外的任何人,很大程度上得益于见第一面时,他就有幸和纪阮共进晚餐,欣赏到了他吃饭时的优雅风姿。
顾修义一言不发,习惯性地注视着纪阮的一举一动,一边看一边觉得神清气爽。
终于,纪阮吃完了小碗饭,盛了点汤用勺子轻轻拨着放凉,一手撑着下颌看窗外的蝴蝶:
“对了,有个事一直忘了跟你说。”
他悠然开口,说话间似乎小小呼出了点气,尾音听起来舒适惬意,似乎很喜欢窗外绕着花翩然飞舞的蝴蝶们。
这种尾音微扬,带着慵懒倦怠感的状态让顾修义略一警惕。
虽然纪阮这样很漂亮,但前天晚上他向顾修义提出拜师时,也是这么含蓄的漂亮着,连说话的语调都一模一样。
“什么事?”
顾修义用平静的语气。
纪阮回头,满园春色还映在眼底,笑吟吟的:“下周有个活动,老师要带我和学姐一起去,两年一度特别盛大的那种。”
顾修义早有预料,点头道:“挺好的,天气好了你多出去走走对身体也有好处。”
“那太好了,我回去可以准备开始收拾行李了。”
顾修义抬头:“行李?”
“嗯,在外地,我要出差啦。”
纪阮捧起汤碗,舀了一小勺送进嘴里,动作流畅优雅,宽松的白衬衫袖口露出一段手腕。
他很少穿衬衫,算上领证那天,顾修义是第二次看到这件衬衫出现在他身上——袖口绣着一株小小的墨竹,给他添了些许沉静的书卷气。
快要一年了,纪阮眉目舒展,原本就精致的五官比起初见时更加秾丽而充满神采。
顾修义表情有一瞬间的空白,后知后觉才想通,原来纪阮已经是个可以自己出差的大人了。
他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欣慰的同时,“纪阮会离开他”的这种错觉也不由分说地在意识中占据存在感。
他放下筷子靠回椅背,手肘搭在两侧扶手上,双腿自然地交叠起来。
许久他平静开口,像只是随口询问:“听起来很有趣,也会有作品展示吗?”
纪阮对自己感兴趣的东西一向很话聊:“对,有很多典藏级的刺绣会展出,不止汉绣,四大名绣的老师们都会来,还有拍卖会,老师和学姐也会送两幅自己的作品去拍卖。”
他脸颊微微泛红,顾盼神飞:“但我没有,我才刚拜师,都还不算正式入行,老师这是第一次把我往圈子里带,跟去开开眼界也很好啊。”
顾修义用温柔的目光注视纪阮,随着他说话的频率还偶尔点头,非常认真在聆听的模样:“确实很有意义,那需要帮你准备点什么吗?”
“不用啦,我就是个小徒弟而已,”纪阮见顾修义这么支持自己的爱好,有点感动:“谢谢你啊。”
顾修义笑了笑,又不经意般问道:“出差地在哪里,远吗?”
“不远的,就隔壁B市,清溪山。”纪阮感动之下知无不言。
顾修义抿着茶水略一思忖:“那里风景很好。”
“是吧,”纪阮浅浅打了个哈欠,“……我早就想去看看了。
和顾修义的椅子不同,纪阮坐的是个小沙发,他吃饱后有些犯困,而身后的靠垫很柔软,他揉着肚子餍足地靠上去,眼皮一点一点合了起来。
“我们能不能歇一会儿再走……”他喃喃道。
双眼彻底合上时,听到顾修义低沉柔和的声线:“当然可以。”
纪阮在一边小憩,顾修义就维持着原封不动的姿势,手指支着下颌。
他坐在窗户和墙壁的交界处,稍稍后仰身形就会没入阴影中,眉宇间暗影憧憧,像在隐晦地思索着什么。
许久他才动了动,目光落到纪阮脸上,看他睡觉时轻轻抖动的睫毛。
而后视线一转,忽然看向纪阮的肚子。
他盯了好一会儿,似乎为了看得更清楚,还轻声坐到了纪阮身边。
纪阮很瘦,全身加起来统共也没有二两肉,更不可能有小肚子,腰腹隐没在衬衫下,薄薄的一小片,什么都看不出来。
但纪阮身上那件开衫毛衣和家里猫的毛色有点像。
顾修义记得很清楚,小安刚被接回家还只有巴掌大的时候,喂完奶就喜欢这么四仰八叉地瘫着,也会很乐意给他摸肚皮。
顾修义瞅了半天,朝那块可怜的小肚皮,鬼使神差地伸出手。
嗯?怎么有点鼓?
不确定,再摸摸。
真的鼓起来了!
……还有点可爱。
原本饿到凹陷的小肚子,现在能摸出一点点弧度,顾修义惊奇,在他看来纪阮根本没吃多少,一碗牛骨汤和几口肉就能把肚子喂鼓吗?
这也太省食材了。
顾修义莫名觉得,纪阮似乎也没有那么难养活,甚至养他比养猫还更让人有成就感。
他像是着迷一般,爱不释手地摸了一下又一下。
掌心忽然一凉,纪阮细白的手指慢悠悠把他的手挑了起来:
“你干嘛呢?”
他眉梢微微吊着,眼里还残留了些朦胧的睡意。
顾修义如梦初醒一般顿住。
……他也想知道自己在干嘛。
他怎么能趁别人入睡的时候做出偷摸人家肚子这种不得体的行为?
这下要怎么解释?
他在纪阮面前苦心维持的君子风度绅士形象是不是摇摇欲坠了?
纪阮会怎么想他?
会不会觉得他和别的普通的三十岁的有钱的男的没有任何区别?
霎时间顾修义心里卷起惊涛骇浪电闪雷鸣狂风暴雨,逼他用尽几十年征战商场和狗血豪门勾心斗角锻炼出的心理素质才稳住身形,收回手。
而这一切落在纪阮眼里只有短短的一瞬。
他看到的只是顾总利落地收手,而后双手交叠在胸前,面色平静到可以算得上冷酷。
纪阮脑袋空空的,呆坐了半晌才揉着眼睛又问了一遍:“你为什么摸我肚子?”
顾修义身上紧紧绷着,因为过于用力挺括的衬衫下包裹出手臂肌肉流畅的线条。
空气安静了短暂的几秒,他偏头看向纪阮,面色一如往常:
“自己刚才胃不舒服没发现吗?”
“……?”
“你刚才睡觉的时候有点胃疼,我帮你揉了一下。”
“……是吗?”
“是的。”
顾修义用一副连自己都深信不疑的语气说。
因为身体不好,纪阮每次睡觉再醒来的前几分钟都是人生的智商低谷。
顾修义坚定坦荡正人君子的视线,和纪阮怀疑呆滞自我怀疑的视线在空中纠缠交织,最终顾姓老油条以更加不要脸的心态大获全胜。
纪阮低下头,摸摸自己的肚子。
他这一顿吃得比以前都多,小肚子都鼓起来了,确实不太好受。
他手掌在鼓起的圆弧上轻轻一划,看向顾修义:“好像……是有点胀胀的。”
眼睛漂亮的人,小睡刚起时微红的眼眶永远是最致命的撒娇武器,万箭齐发直冲顾修义命门。
顾修义喉结不太明显地上下一滑,勾着纪阮的腰把他带到自己身边。
纪阮轻得不行,手里还攥了个小靠垫,被顾修义提溜的时候就像一个手办娃娃,不费吹灰之力就连人带靠枕一起到了顾修义边上。
顾修义手掌盖到他鼓鼓的肚子上:“没关系,再揉揉促进下消化,很快就不胀了。”
这话说得就像个从业多年经验丰富的老技师,纪阮被技师先生的服务意识深深打动了,滋溜竖起大拇指给他点了个赞。
感动道:“你们集团真的不准备再拓展下服务行业吗?”
真拓展的话,有顾修义以身作则的带领,那从上到下从老板到员工得树立起多么强烈的企业信念啊!
第45章
清溪山, 国家著名五A景区,实际上坐落于A市和B市交界处。
纪阮在家怀着激动的心颤抖的手准备了小一周的跨市出差,实际上也并没有想象中那么远, 总体车程两小时, 甚至是不少A市居民外出游玩当天往返的首选地。
但纪阮还是很开心,走的那天是大清早,创下了有史以来最快起床速度,竟然没靠在床头晕晕乎乎半天都动不了。
程子章开车来接的他, 加上程云琇一行只有他们三个人。
顾修义送他上车的时候太阳还藏在云后面, 天际隐隐发出明澈的透亮, 云层被拉扯成一张薄膜,只差临门一脚光束就能破空而出。
而顾修义看到的只是纪阮乐颠颠的背影, 和头顶不断迎风晃动的发丝。
只是三天两夜的行程,用不了太多行李, 顾修义把纪阮的小行李箱放进后备箱, 纪阮自己就抱着空了一大半的糖果罐坐进车里,还顺手给程云琇母女分了几颗。
赵阿姨跟在顾修义身边, 握着纪阮从车窗里伸出来的手絮絮叨叨。
“要好好照顾自己知道吗?阮阮。”
“山里晚上气温低,记得多穿件衣服不要感冒。”
“以防万一感冒药和胃药我都给你放箱子里了, 打开就能看到哈。”
“到了记得发消息报平安, 发给我……哦不别发给我, 给小顾,哈哈你发给他我也就知道了……”
纪阮哭笑不得,赵阿姨这架势,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要去参军, 没个一年半载回不来呢。
他抓了一把糖塞到赵阿姨手里, 下巴搭到窗沿乖噜噜的:“知道啦赵阿姨, 不要担心嘛,我后天就回来了呀,很快的~”
“哎哟我们乖乖哦……”赵阿姨看着手里一大把红彤彤的糖果,笑得合不拢嘴。
这可是纪阮最喜欢糖,平时自己都舍不得吃,现在一下给她这么多,不正说明了她在他心里独一无二的分量吗!
一年的饭没白做啊,他们阮阮真是个乖孩子。
“好好好,阿姨等你回来哈,千万不要生病哈!”赵阿姨一口一个小乖地揉纪阮的头,纪阮也丝毫不反抗,还眯着眼睛乖乖给她揉。
顾修义在一旁看着有点吃味。
纪阮从来就不会这么听话的让他揉。
他要是想揉揉纪阮,要么化身推拿技师,要么就得想方设法编些理由来骗小孩儿。
现下赵阿姨凭一己之力霸占了窗前全部的位置,顾修义插都插不进来,看架势她还没有停下的打算。
“咳!”顾修义掩唇。
赵阿姨絮叨中一顿,这才想起身边还有个人,讪讪一笑:“嗐,瞧我这记性,那什么小顾你也来说两句……哈哈哈说吧说吧……”
她退到一边腾出位置,拨开纪阮的爱心樱桃糖放进嘴里。
咦!酸得牙疼……
顾修义马上也要去公司,身上的西服整理得一丝不苟。
虽然常年穿西装的人会容易显得刻板无趣,顾修义却从来不会给人这种感觉。
纪阮不得不承认他确实非常适合西服,挺括昂贵的面料能完美凸显修长挺拔的身形,气场也更加沉着平稳。
稍稍偏头从车窗外看进来时的眼神,很容易让人心动。
顾修义没说话,用手背蹭了蹭纪阮的脸颊。这个动作非常轻,像在用羽毛轻轻地挠,痒痒的带着热意传遍神经末梢,也让人心脏扑通扑通的。
对熟悉的人,纪阮是喜欢触摸的,尤其是顾修义那种体温偏高的人,被轻轻蹭的时候,像是有只小天鹅在心里害羞炸毛,羽毛唰唰漫天飞舞,把心房堵得满满当当。
纪阮抿了抿唇,仰头看顾修义,想知道他会对自己说什么。
顾修义眼中含笑,视线从纪阮脸上滑到他怀里的糖果罐上,慢悠悠来了一句:
“我没有糖吗?”
“……?”
就这?
竟然只想要糖吗?
纪阮表情空白,随即嘴角一垮。
呵,果然男人就是男人,他到底在期待什么。
纪阮低下头,不情不愿地清点了下自己的糖罐子,经过刚才几次大方的发糖,现在已经见底了!
在糖纸间隙中,透过玻璃罐底都看到他身上毛茸茸的外套!
纪阮实在舍不得,都不忍心打开盖子。
顾修义等在一边,余光悄悄打量着周围人分到的糖,程子章母女一人三四颗的样子,赵阿姨独得恩宠手里捧着七八颗,时不时散发出骄傲的王者蔑视。
顾修义暗暗琢磨了下,以他在纪阮心中的分量,还有这些日子他对纪阮掏心掏肺的照顾,怎么也能分到十几颗吧。
纪阮手掌小小的,一只手肯定拿不下,给他的时候是不是还会两手捧着啊?
该死,好可爱。
顾修义只想想都被萌到了。
他努力压制上扬的嘴角,对上纪阮的眼睛,小朋友脸颊红红看上去羞答答的。
“那什么……”纪阮挠挠鼻尖:“你都这岁数了还吃糖啊?你不是不喜欢——”
话没说完,纪阮看到了顾修义伸出的手,五指修长摆到自己眼前,一副自信无比觉得会收到大把糖果的模样。
“——吗。”纪阮呆滞地补充完最后一个字。
“噗——”赵阿姨立刻捂嘴。
顾修义:“…………”
顾修义没有料到这个走向。
他是真没想到小混蛋一个都不想给他。
他在纪阮心里到底是什么地位?
面前的手掌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纪阮看到顾修义嘴角抽动,几度张合都没能说出一句话。
他呆呆地望了顾修义一会儿,觉得身上热了起来,渐渐从脖子红到脸颊再红到耳朵尖,翘起的头发丝都要冒烟啦。
“……好啦给给给你!”
他打开盖子快速一抓塞到顾修义手心,紧接着升起车窗,低头不看顾修义。
程子章心领神会,发动车子摇摇晃晃开了出去,她瞟了眼后视镜,看顾总挺拔的身姿越来越小,打趣道:“你们小两口感情挺好啊。”
纪阮现在都没缓过来,脸上烫得脑袋都有点发晕
他摸了摸脸,低垂着睫毛:“学姐你别说了……”
回应他的是程子章的大笑和随之而来的抽吸,她一手把着方向盘一手捂腮帮子——纪阮给的糖实在太酸了,牙都差点酸掉。
顾修义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直到视野中再也看不见那辆SUV,他缓缓摊开手。
只有一颗。
纪阮扣扣搜搜只给了他一颗。
红彤彤的糖果摆在他宽大的手掌里,看上去小得可怜。
良久,顾修义哑然失笑:“……小没良心的。”
赵阿姨背着手回屋,路过时还拍拍顾修义的肩,带着七颗糖玩家独有的有恃无恐:“阮阮自己都没剩几颗了,你也体谅一下。”
“……”
顾修义整理好情绪,把唯一的宝贝糖果收进裤兜,慢悠悠往车库走。
赵阿姨只听到他从鼻腔里“哼”了一声,悠悠留下一句:
“您这岁数也少吃点吧,李绥安家的芳阿姨上个月刚查出糖尿病,现在整天以泪洗面。”
赵阿姨大惊:“什么?!小芳得糖尿病了?我怎么不知道?她怎么不告诉我?哎呦这老娘们儿一定是怕我担心,不行我得去看看……”
·
纪阮一行人到清溪山时刚过十点。
这次的活动点在山脚下的展览中心,外面还有个古镇,住了不少背包游客。
主办方原本的意思是所有老师以及随行弟子都统一住到定好的酒店里,但程云琇不喜欢酒店挤挤攘攘的氛围,自己订了家民宿,是个带院子的小两层,里里外外都是木质结构朴素雅致。
院子里开满了花,和她自己家的院子如出一辙,程老师审美风格相当固定。
纪阮住二楼向阳的房间,推开门就能看到洒满阳光的小阳台。
他把行李箱放到一边,没走上阳台,站在原地随手拍了张窗外的景色发给顾修义。
“嗡嗡——”
放在会议桌上的手机震动两下,屏幕上亮起小樱桃的图标。
[安全到达。]
[图片.jpg]
顾修义唇角扬起浅浅的笑,点开图片——一张普通的阳台图。
他余光快速搜索一遍,纪阮本人丝毫没有出镜,甚至连个手指头都不肯露,除了半开的玻璃门上似乎映出一点倒影以外。
顾修义皱起眉头,双指放大仔细观看,依稀从里面辨认出了纪阮的身体轮廓。
——再放大,勉强看出了握他着手机的白嫩嫩指尖,但最重要的脸被手机完全遮住,一点都看不到。
顾修义:“……”
他似乎从来没有这么狼狈过。
[报平安需要自拍的小朋友。]
[一张不够。]
对面不回。
顾修义等了片刻,指尖敲击桌面……
[好吧一张也可以。]
但纪阮还是不回,好像完成了发消息的任务就把手机遗落在大洋彼岸了似的。
“……唉。”顾修义叹息。
真是个小没良心的。
“这一年我们与凌洲的合作已趋于稳定,他们的诉求是下个季度……”
前方汇报戛然而止,职员胆战心惊地看着顾修义。
卧槽,老板为什么叹气?!
是我报告做得不好吗?!
还是哪个数据出错了?!
他为什么这个表情,我是不是要被开除了?!
职员哆哆嗦嗦低头翻自己的文件夹,试图找出缘由,冷汗唰唰往外冒。
顾修义从手机里抬起头,摁灭屏幕丢到桌上,面容冷淡:“和你没关系,继续。”
所有人都看见PPT前承受无妄之灾的小可怜肩背一松差点腿软,但灵魂深处又好像升腾起劫后余生的庆幸。
·
三天两夜的行程时间紧任务重,纪阮不能在房间里待太久,得赶紧下去看会场。
跟顾修义发完消息报平安后,他就把手机收进了衣兜里,简单整理下行李赶着去和程子章汇合。
山脚下的展馆每年都有数场拍卖会在这里举办,拍品要么价值连城要么历史悠久,展馆内也因此设立有专门的储藏室,安保极度完善。
纪阮要做的就是和程子章还有另外几位老师去储藏室,最后检查确认一遍明天的展品和拍品。
纪阮一踏进室内就惊艳了。
无数展柜高低错落地摆放着,里面是各式各样或华丽或质朴的绣品,顶部冷幽幽的白光丝毫掩不住其灵巧精致。
为了更好的储存展品,室内温度比外面低了不少,纪阮手指露在外面都觉得凉飕飕的,怪不得出门前程子章提醒他要多加件衣服。
纪阮跟在程子章和老师身后,放眼望去展品里汉绣倒是少数,大多都是苏绣湘绣一类的四大名绣。
有出自近几十年当代大师之手的,也有唐宋明清时期的,美轮美奂,纪阮没看多少就有些眼花缭乱。
他带上白手套,跟着指导和老师一起仔细检查每一幅作品,确认无误后老师会锁上展柜让程子章做好记录。
一行人走走停停过了十几幅后,门口来了个带着蓝色工牌的长发女生,压着步子向他们跑过来。
纪阮有点印象,好像是某位苏绣老师的关门弟子。
女生明显和程子章很熟,先热络地打了个招呼,然后看向纪阮。
“哦,这就是我妈千辛万苦追来的新学生。”程子章拍着纪阮的背介绍道。
女生惊讶捂嘴:“啊!你就是那个纪……你长得好好看啊……”
纪阮不太清楚她为什么好像知道自己,谦逊地笑了笑:“谢谢。”
毕竟旁边还有个老师看着,程子章不好一直唠嗑,切入正题:“你不是在上面看会场吗,怎么过来了?”
“哎呀就是人手不够了才来找你嘛,”女生秀眉皱起:“刚加了新的贵宾席,我们忙不过来了,你要不跟我去三楼看看?”
程子章说:“贵宾位不是早就定好的吗?怎么会忙不过来?”
“不一样,这位是特级贵宾!”女生拳头捏在胸前,好像说起来都会紧张的样子。
程子章做出一个“我没见过世面你别吓我”的表情,而后转头看了眼老师,询问道:“老师您看……”
那位老师面相冷冷的,其实很好说话,点头道:“去吧,这里我们几个人也能弄。”
“行,谢谢老师。”程子章听了也不再耽搁,将文件夹交给纪阮就被女生小跑着拉了出去。
两人一路上还嘀嘀咕咕在说什么,纪阮拿着圆珠笔望着她们的背影,听到程子章惊诧的“诶”了一声,紧接着又传来几个熟悉的字眼。
但他耳朵不好,隔得远就听不太清。
“纪阮?”老师提醒道:“继续工作了。”
纪阮回过神,摘掉手套接替程子章的工作:“好的老师,您说。”
“18号柜标签污损,备注替换。”
“好的。”
“19号无异常。”
纪阮应声在表格上打勾。
储藏室里的展品太多,纪阮和老师忙了两个多小时也没弄完,中午老师自掏腰包请他去古镇的小馆子吃了几道特色菜,又回来继续赶工。
下午三四点彻底确认完所有展品,老师锁上储藏室大门,纪阮又被程云琇叫去和一众大师见面,全是纪阮在新闻里看过的,有头有脸的大人物。
等结束完一切,夕阳已经渐渐下沉。
纪阮拒绝了程子章一起吃晚饭的邀请,随便打包了一份汤饭回民宿,走在路上时后知后觉感到格外疲惫,站了大半天腰快要断掉了。
他喘了口气,不得不停在半道上蹲了一会儿,才有力气继续往前走。
临近民宿的小石板路上,远远望见一群人呈众星捧月式的分布,七八个穿制服的工作人员围着中间两人热情洋溢地介绍着什么。
而中间两人一个穿着简洁的浅咖色风衣,背影都透着冷淡,另一个是齐全的西装三件套,嘴唇不停张合似乎在代替身边的人说话。
太明显了。
纪阮停在原地。
哪怕看不到脸也能一眼看出是顾修义和宋岭。
顾修义像是后脑勺有感应似的,不到一两秒就回过头。
然后纪阮看到他冷淡的面容在夕阳下,一寸一寸地染上了神采。
纪阮怔愣片刻,按着后腰的手不知不觉松了下来。
直到顾修义快步走到他面前,那群叽叽喳喳的工作人员也一拥而上,纪阮才逐渐回神。
离得进了,他发现顾修义手里拿着一个玻璃罐,里面是熟悉的红色水果糖,塞得满满当当。
不知道为什么纪阮的心也忽然变得满满当当。
他摸了摸因为没喝水变得干涩的嘴唇,视线落在糖罐上:“……你、你怎么来了啊?”
总不会是专门来送糖的吧……
纪阮心里不敢相信,却又止不住地红了脸,努力装作云淡风轻的样子。
顾修义将他的表情尽收眼底,几乎能猜到他心里每一个的想法。
他接过外卖,拉起纪阮的手,在他被塑料袋压出红痕的掌心轻轻揉着,似笑非笑:“你猜我为什么过来?”
周围响起一连串衣料摩擦的声音,工作人员们不约而同地远离几步,偏头转身假装玩手机。
纪阮被那些动静弄得有点臊,抽出手抬眼瞪顾修义。
他累了一天眼周红红的,有一点疲惫倦怠,让这一眼毫无杀伤力,反而更像在撒娇
顾修义没执着于牵纪阮的手,靠近一步,从上衣口袋掏出一只暗绿色信封放到纪阮手里,眉梢一挑:
“来消费的。”
“……?”
纪阮错愕低头。
信封封口处的印泥上明晃晃印着端庄大气的几个字:贵宾邀请函。
顾修义嘴角含着笑,看纪阮突然呆住的模样,众目睽睽下竭力忍住想揉他脸的冲动。
眼见着纪阮的呆滞逐渐要演变为愤怒,脸颊都鼓了起来,彻底炸毛前,顾修义轻轻蹭了蹭他的脸颊:
“好了,逗你的。”
他把糖果罐塞到纪阮怀里,揽着他的肩往前走。
和后面众人隔出一段距离后,偏头凑到纪阮耳边轻声笑道:
“等下晚上可以多分我几颗了吗?”
纪阮耳尖唰地红了。
第46章
暮色四合, 被夕阳染透的天际逐渐褪色,深蓝的天空零星闪烁着几点光芒。
民宿二楼种花的小阳台窗帘被拉上,隐约有暖黄的光透出来。
“你要住这里?!”少年略带诧异的声音响起。
纪阮洗过澡坐在床上, 眼见着在他这里混了顿饭吃的顾总不仅没离开,甚至在他洗澡的间隙让宋岭把行李箱搬了过来,一副要生根发芽的样子。
顾修义本人却很平静, 手指从床头的藤蔓摆件上划过,轻轻点了点头,仿佛觉得在这里落脚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他扫了眼纪阮这间小屋子,空间虽然不大, 但打扫得很干净, 木质结构看上去古朴雅致,各式各样的小摆件也相当精致,比千篇一律的酒店套房有情调太多。
纪阮扯住顾修义晃动的衣角:“可你不应该去酒店吗?你这种级别住的套房,卫生间都比我整个房间大了, 干嘛要跟我挤一起?”
顾修义回头, 纪阮盘腿坐在床边,需要微微仰起脸才能和他对视。
他的床单被罩是通体的墨绿色, 泼墨一样散落在身后,墙角有一颗树枝形状的氛围灯, 星星点点的亮着。
从顾修义的角度看去, 纪阮很像一只住在森林里的小精灵。
他在床边坐下, 没回答那个问题,把手伸到纪阮后腰上。
纪阮当即躲了一下:“你干嘛?”
顾修义对上纪阮警惕的目光,没有丝毫收敛, 把他捞到自己身边:“别乱动, 不是腰疼吗?”
纪阮反抗的挣扎停了一秒:“你怎么知道的?”
顾修义神色不变, 视线在他脸上定定落下:“你自己照照镜子也能看出来。”
“……”
纪阮哑然,他确实全身都疲惫酸软,顾修义这么一说,他大概也能猜到自己脸色有多憔悴了。
顾修义趁他发呆,又把他往怀里拢了拢,轻拍他的后腰:“放松点,我给你按一下,不然晚上又要抽筋。”
他手很热,只是单纯放到腰上捂着都让人觉得舒适,更别提顾老板的推拿技术一直呈现指数级进步,没用两秒就让纪阮缴械投降。
纪阮不得不承认自己确实很喜欢及时行乐,具体体现在抗拒不了任何可以让自己舒服的事物。
就算这些事物暗藏了别的动机或危险,他都愿意先爽了再说,毕竟人不一定能活到以后,但却一直活在当下啊。
暖意源源不断地传来,从后腰逐渐辐射到全身,顾修义的温度像某种缥缈的幻境,不强烈,温和而不容置疑地缓慢入侵。
理智提醒纪阮他好像忘了什么事,精神却迅速松懈,甚至下意识朝热源贴近。
顾修义手掌撑着纪阮的后腰,能感受到那里的肌肉不自然的紧绷:“怎么这么僵,站了多久?”
纪阮已经在温柔乡里晕晕乎乎,吃醉了酒似的双眼朦胧的半眯着:“唔……大半天吧……”
顾修义面色沉了沉。
纪阮忽而蹙起眉心,攥着顾修义衣角的手指蜷缩起来,不由自主地轻哼一声。
顾修义顿住:“是不是力气有点大?”
纪阮点头,不耐地在他肩头蹭了蹭:“轻一点。”
他迷蒙中觉得顾修义的呼吸滞空半秒,而后说话的气音像是在笑:“……好。”
纪阮眼皮慢慢合上,中途却又忽然睁开,困顿至极时视线都涣散,脑海里却始终有一个顽强的意识:
“……你是不是该回酒店了?”
顾修义搂着他轻轻往上拖了拖,这种足以媲美摇篮的轻微晃动让纪阮更昏沉,他皱眉扯了下顾修义的手指:“别动了。”
“我不能回酒店纪阮。”顾修义在他耳边轻声道。
“你想,我们已经结婚了是不是?你手上套着我的戒指,我们本来就该住一起,而且明天活动会有很多媒体记者,传出去不好听。”
纪阮迷迷瞪瞪的:“但……一起睡不太好……”
“又不是没睡过。”
“可这次床很小……”
“没关系,有两床被子。”
顾修义温柔起来真的可以很温柔,声线低沉浅浅的萦绕耳畔,用哄小孩儿一般的语气娓娓道来,像在纪阮耳边讲了个美好的童话故事。
纪阮被他揉着腰早就不知不觉软成了一滩水,现在脑袋里更是一团浆糊。
他迷梦地眨眨眼,下巴一点,竟然硬生生被顾修义哄睡着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纪阮再次恢复朦胧的意识时,房间的灯光全暗了,唯一充当照明的只有床头的藤蔓摆件。
这个摆件只是象征性在里面按了个小灯泡,作用仅供观赏,可顾修义偏偏就要留下它,让它用颤巍巍的光线在墙壁边缘弥漫。
纪阮醒来时,就是顾修义洗完澡掀开被子上床的瞬间。
他不太清明的视线里看到床垫凹下去一块,紧接着就闻到沐浴露的香气,顾修义特身上有的暖呼呼的气息也烘了上来。
顾修义手指碰到他耳后,娴熟地摘□□外机放在床头,再顺手关掉小灯。
纪阮翻了个身背对他,耳边的响动模糊遥远,忽然顾修义拍了拍他的发顶,温热的气息涌在身后,很轻的道了句晚安。
他大概真的在哪里进修过魔法,短短两个字像在纪阮心里拉了盏灯。
纪阮恍惚中只听到“叮!”的一声,而后意识彻底陷入混沌,甚至没能回应顾修义一句晚安。
·
第二天早上,春光大好。
展馆三楼的露天阳台热闹非凡,拍卖会有条不紊进行中,场内来来往往人数众多却并不显得杂乱。
纪阮带着蓝色工牌跟着老师穿梭其间,几次经过顾修义身边或者与他眼神交汇,都一言不发,甚至毫不犹豫地避开视线,腮帮子鼓鼓的,一副“生气中,请勿勾搭”的模样。
顾修义哭笑不得,他真的没做什么。
一直到昨晚睡觉前都好好的,非要说的话,他就只是早上出门前逗了纪阮一句,但小朋友脸皮薄的同时又很记仇,才发展成了现在这样。
而要说早上发生的事,在顾修义看来也很正常——无非就是他们把两床被子睡成了一床,始作俑者还是纪阮罢了。
但纪阮不能接受。
天知道他睁开眼看到自己像抱了个大鸡腿似的抱着顾修义的胳膊,而顾修义睡在他的枕头上,床单被套都变成单人份时,内心是怎样的震撼惊悚。
还不止如此,更惊悚的是,顾修义的枕头不知道什么时候垫到了他腰后,以纪阮只有理论并从未付诸于实践的浅薄经验来看,非常像那什么了之后。
纪阮几乎是从床上弹到地下的,什么低血糖低血压在那瞬间都治好了。
他甚至真的怀疑了短短片刻,在顾修义懵逼的眼神中溜进洗手间仔细活动了下双腿,还上X度搜了一下那什么之后的反应。
精神极度紧张的状态下,纪阮反复确认了整整三遍,才相信他和顾修义确实清白一整夜。
两个血气方刚的孤男寡男共处一室抱着睡了整晚,竟然真的什么都没做?
纪阮都有点佩服自己了。
不,他更佩服顾修义。
确认完既定事实后,纪阮一口气松了下来,被忽略的低血糖也卷土重来,当即把纪阮击倒在地爬不起来。
最后还得靠顾修义给他抱出去,喂水喂糖然后按照惯例在床头晕五分钟。
等血糖慢慢上来,纪阮终于又恢复成一条可以自己洗漱的好汉后,顾修义早已经穿戴整齐。
纪阮在洗手台前刷牙,顾修义站在他身边打领带,肩颈笔直五指修长,无名指上的婚戒还闪闪发光。
纪阮下意识望向镜子里,他自己握牙刷的手上也是一枚同款但细一点的婚戒。
这种画面太诡异了,纪阮立刻移开眼,弯腰低头,吐掉了嘴里让人犯恶心的牙膏沫。
但顾修义的心理素质确实非常人可比,甚至不是常人能够揣测的。
早上同床共枕肌肤相贴的记忆仿佛不能撼动他分毫,从始至终都无比冷静。
他打完领带后,看着镜子里刚洗过脸,睫毛湿漉漉的纪阮,用平静得像在说“早上吃什么”的语气悠悠来了句:
“在山庄睡得都很乖,怎么昨晚一直乱动……”
这话比起在问纪阮,甚至更像是自言自语。
纪阮擦干脸,很想告诉他,是因为山庄的床大而现在的床小。
山庄那是两米五的KingSize大床,他当然怎么动都没关系,但现在这个说有一米五都是抬举它,全都怪床不怪他。
但当他开口时,顾修义已经悠悠下楼给他买小笼包去了。
纪阮的一腔狡辩只能和着咬碎的牙齿咽进肚子里,至少三个小时不想再跟顾修义说话。
于是三小时后,顾修义在展馆三楼的角落堵到了纪阮。
最近天气实在很好,连着一周都是艳阳高照,颇有种要跨过春天直奔夏天的架势,就连纪阮这种最怕冷的小朋友也脱掉毛衣,换上轻薄的衬衫。
阳光虽强但风也很大,纪阮敞开的衬衫边角被吹得高高扬起,纯棉T恤紧紧贴在胸腹前,蓝色工牌随风飘荡。
顾修义捏住那块快要缠到脖子后的工牌带子,往下一滑翻到正面,纪阮的照片唰地撞进眼底。
应该是开学时拍的证件照。
里面的纪阮肩背很板正,圆头圆脑的,两边脸颊都笑出小酒窝,满脸写着“乖巧可爱”四个字,和现在耷拉着嘴角生闷气的小朋友完全不同。
纪阮扯着带子把工牌拽回来,声音在风里闷闷的:“你别看我证件照。”
“生气了?……很可爱啊。”顾修义眼底满是坦荡。
纪阮抿了抿嘴唇,也坦然地回视过去,学着顾修义面无表情地说:“没有,因为我害羞。”
顾修义眼底微微露出讶色,靠近一步,正经了些:“那早上呢,早上是生气了吧?”
其实顾修义在说出那句话时本意不是要逗纪阮,他真的只是说了句实话。
纪阮在山庄时睡姿异常乖巧,可昨晚实在磨得他有点难受,他当时看着纪阮洗完脸后水哒哒的下巴尖,一时有感而发才提了那么一句。
可等他买完小笼包回来,到进入三楼开始拍卖会了,纪阮都抿着嘴唇不跟他说话,他才后知后觉反应出自己的问题。
“对不起,”顾修义拿出早就准备好的热牛奶,插上吸管递给纪阮:“但是确实是觉得你可爱才逗你的。”
纪阮眼神在牛奶上瞟了一眼,而后又瞟了一眼。
顾修义真是会算命,怎么猜到他现在渴得要死的?
纪阮看了眼时间,已经超过三小时了,他也不是那么不通情达理的人,既然顾总都主动递出台阶了他也不会咬着不放
他轻咳一声,接下了那杯由牛奶铺成的台阶。
阳光确实好,顾修义被刺得有些睁不开眼,纪阮在他面前更是白到要透明。
他双手自然交叠在胸前,问:“天气这么好,下午准备做什么呢?”
纪阮含着吸管喝牛奶,脸颊一鼓一鼓的,闻言指了指身后:“山上不是有个很有名的亭子吗?听说天气好的时候可以看到北望塔,准备去那里看看。”
这个亭子顾修义也听说过,在清溪山的半山腰,空气可见度高的时候,隔着江水能够看到A市的地标性建筑北望塔。
顾修义点点头:“是值得一看,和什么人去?”
纪阮在强光下眯着眼看他:“老师们啊,还有他们的徒弟,算一个团建吧。”
“我可以去吗?”顾修义纪阮问。
纪阮一愣。
顾修义拉着纪阮的工牌把他往前带了带:“不可以吗?”
纪阮脸霎时有点红,攥着带子往后扯。
但他的力气根本没办法和顾修义比,只要那人不让,他根本不可能挣脱。
而顾修义似乎很想从他这里得到一个答案。
无奈之下,纪阮对上顾修义乌黑的瞳孔,脸颊发烫:
“那什么……别人都不带家属的……”
第47章
家属?
嗯, 家属。
有短暂的片刻,顾修义差点控制不住表情。
他从来没过能从纪阮口中听到这两个字,而且是用来形容自己的。
那瞬间像是天地万物的灵气都集于一身, 顾修义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神清气爽,连灵魂都膨胀成两倍大。
他偏头用力压了压唇角,终于放过纪阮, 将他的衣领理正:“好吧,那等你回来带你去吃晚饭,有什么想吃的吗?”
纪阮眼睛亮了亮,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嘴唇:“这里最有名的就是鲈鱼了吧?”
顾修义低低笑了声:“好。”
下午, 纪阮怀揣着即将吃到鲜美鲈鱼的美好憧憬, 跟程子章等人登上了清溪山。
这座山不高,走完全程也花不了多长时间,亭子在半山腰更是费不了什么力气就能到达。
老师们还有些事没处理完,他们一众小弟子就带了些茶水点心先上去。
山腰处的风比平地还要大, 呼呼刮着一度让纪阮听力都有些模糊。
他和程子章只随手带了几包小吃, 但其他人装备却很齐全,甚至有人带了一套完整的青瓷茶具, 要在亭子里烧水煮茶。
“哟,老师他们快到了, ”半晌程子章看着手机说:“我下去接他们一下吧。”
众人纷纷道:“行。”
“注意安全哈。”
“快去快回。”
其他人都有自己的事做, 纪阮东西带得少, 也不好意思在这里干坐着,干脆和程子章一起走一趟。
下山途中风越来越大,不停地将纪阮的衣角往四面八方卷着。
程子章边走边张开双臂, 深吸一口气满足道:“山里空气就是清新啊, 是吧小阮?”
“啊?是啊……”纪阮附和着笑笑。
他抬起头环视一圈, 听树叶被吹得沙沙作响,好像树干都在哐哐相撞。
风是不是有点太大了?
纪阮莫名有些不安,这种天气和树叶响动的声音很熟悉,是在哪里听过呢……
纪阮脚步一顿。
——暴雨!
他脑中刹那间一闪念。
和上次顾修义要带他去吃西餐时突然下起暴雨时一模一样。
纪阮心脏开始砰砰的跳起来,山上遇暴雨可不是闹着玩的。
他赶紧上前两步拉住程子章,忐忑道:“怕不是要下雨了。”
先前纪阮不说话,程子章也渐渐感觉到了点不对劲,但还是怀着美好的想法:“不、不会吧,我今天专门看过天气预报,完全没写啊……”
上次暴雨天气预报也没测出来呀!
像是为了应验这句话,程子章话音刚落一颗豆大的雨点就砸了下来,不偏不倚“啪”的一声砸在她鼻梁上,让纪阮看得一清二楚。
“我靠……不是吧……”程子章摸了摸鼻梁,呆滞道。
这一颗雨点就像是天上来的先锋队,不过几秒,大军突起成片地砸了下来,侵占山里每一寸土地。
又猛又急,打在人身上生疼。
明显是暴雨。
而且是难以估量的大暴雨。
而他们的处境很尴尬,既不在山下可以折返回酒店,也不在山腰没有亭子可供躲避。
纪阮和程子章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撒腿往山下跑。
短短片刻雷声夹在暴雨里响彻整座山谷,没跑几步纪阮就全身湿透,手脚在雨雾中迅速失温。
一开始他还试图捂着耳朵怕体外机被淋湿,后来直接摘了下来紧紧攥在手里,再后面又放进裤兜。
地面被淋湿后变得格外泥泞难行,纪阮和程子章边跑边互相搀扶着,尽力让双方都不要摔倒,但脚下还是不受控制地数次打滑。
雨大得已经要看不清前路了,纪阮真的怕一直这么待在林子里会被闪电劈死。
忽然他手被大力攥住,一股力道狠狠将他往后拉,纪阮几乎是踉跄着退后好几步才站稳。
程子章的头发长而直,哪怕住院时都不见凌乱柔顺的垂着。
可此刻她头发被雨水全部浸湿,一绺绺贴在脸颊和肩膀上,无数雨珠连成线从上面滚落,纪阮从来没见过她这么狼狈的模样。
她嘴唇一张一合像在很大声地说着什么,可纪阮完全听不见。
他怔了半秒才伸进口袋里找体外机,冻僵的手指不太听话,纪阮哆嗦了好几下才拿出来戴上。
但纪阮全身湿透,就算把体外机放在裤兜里也不可避免的进了水。
那个小东西有点坏了,杂音很重,滋啦滋啦作响,让纪阮时而听见一点,时而又像在看默剧。
但他最终还是听懂了程子章的话。
她在说“别跑了。”
“别跑了,跑不过去了。”
她表情看起来很恐惧。
纪阮脸颊被噼里啪啦的雨点打得很痛,他剧烈喘息着,却听不见自己的呼吸声。
他扭头顺着程子章的目光看去,大雨泼落而下砸在地面又高高弹起,像烟也像雾。
朦胧中他看到泥泞的路面上瘫倒着几颗大树,和无数或大或小的落石,汩汩昏黄的泥水在地面湍急而过。
——他们的路被堵死了。
纪阮大脑有一瞬间的眩晕。
塌方了?
这么快的吗?
他满脸都是雨水,擦掉又落下来擦掉又落下来,一次比一次快,听力像被完全隔绝在屏障里,只有朦胧而遥远的轰响。
身边的程子章踉跄了一下,抓住纪阮的手臂,纪阮才后知后觉感受到地面的震动。
他全身僵硬得笔直,跟着程子章的目光一寸寸抬起头望向上空。
大雨瓢泼的冲刷下,原本坚硬的山体忽然变得像泡沫一样松软,时而滑落几块碎石。
而顶部一块巨石在风雨中摇摇欲坠,像被困住的猛兽试图拼命挣脱束缚,下一秒就要跌落。
纪阮浑身的血都凉了。
极端环境下,一切求生都凭本能。
在心脏发疯一样的狂跳中,纪阮抓住程子章的手拼命往侧方狠狠一扑。
轰——!
巨石滚落,碾压树枝卷起浊液轰轰烈烈地塌了下来,一路上压断围栏撞断树干,一泻千里般滚入山下湍急的江水中,溅起泼天巨浪。
烟尘和着泥浆在山间弥漫,空气混浊得像烽火后硝烟弥漫的战场。
剧烈轰鸣之后,余下胆战心惊的空寂。
·
“五日下午四点十分,B市青溪古城遭特大暴雨,引发山体滑坡,十数名学生被困山中,抢险队正紧急营救……”
市电视台的记者穿着雨衣进行实况转播,雨势渐渐小了些,但现场太吵,他仍需要对着话筒发出很大的声音。
天空黑压压的,和几小时前明媚的春色仿佛是两个世界。
现场一片混乱,有记者有群众有医务人员,也有家属,乌泱泱挤着一堆人。
有些被困学生的家属来得快,对着山口哭得泣不成声,在老师们的搀扶下才勉强站稳。
宋岭替顾修义撑一把黑伞,陪他站在雨中。
顾修义穿长长的黑色风衣,快要和暗沉的天色融为一体,脊背笔直一动不动地盯着出口,看那里流出的汩汩泥浆。
他脸上没有丝毫表情,救援队闪烁的橙红光灯一下一下打过来,照得他眼中熄灭又亮起,熄灭又亮起。
但那一点光根本照不进深处,顾修义的眼瞳是死水一样的黑。
他冷静得不像话。
在周围或焦急或暴躁或悲恸的大哭中,顾修义像一座屹立在雨中的,没有感情的礁石。
但宋岭却从中感受到了深深的恐惧。
他站在顾修义身边,知道顾修义身上每一寸肌肉都紧绷着,像被锁住的猛兽,弓起脊背无声地咆哮,拉扯着岌岌可危的锁链。
宋岭都不敢想,千分之一的可能,山里那位有个万一……顾修义那被游丝一线牵扯住的理智彻底崩塌,会是怎样可怖的场景。
入口处有人影晃动,呼声渐高——
“找到了找到了!”
“闲杂人等都避开都避开!”
“亭子里的学生全出来了!”
宋岭只觉得眼前一阵恍惚,再看顾修义已经迈出好几步。
他风衣被雨水浸透,随着走动的频率湿哒哒贴着裤腿,脊背坚硬得好像弯曲就会折断。
这种时候雨伞就显得太过碍事,宋岭在狂风中皱着脸收起伞快步跟上顾修义,看着救援队从山口一位一位地把学生送出来。
顾修义紧紧盯着每一个出来的人,眼珠随之滞涩地转动。
那群学生里有的被搀扶着,有的还有力气自己走,有的却躺在担架上。
每出一个担架,顾修义滴着水的指节就白一分,确认躺着的人不是纪阮后,他又会闭一下眼,像得到短暂的救赎。
一个、两个、三个……十个……
直到出口空了,最后一个救援队员从里面出来,他都没等到想见的人。
宋岭恍惚间听到天崩地裂的声音。
他能感觉到顾修义的压抑要到极点了,僵硬地转动脖子一个一个仔细扫过地上的人——地上那群浑身泥污嚎啕大哭的人。
像在做最后的确认。
然后他看到顾修义的眼睛逐充血变得血红,缓缓扭头看向自己,发出极致压抑的两个音节:
“人呢?”
他像个冷静的疯子。
宋岭差点一屁股坐在地上,麻溜地拉起一位搜救人员:“兄弟……大大大哥,不够、还差一个,我们家孩子还在里面!”
“——两个!是两个!”
他话音刚落身边冲上来一个美丽的妇人,原本娴雅的程老师头发全乱了,跌坐在宋岭身边,抖着嗓子:
“我们子章也没出来……”
刹那间空气变得极度安静。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可能只有短短几秒,一串啜泣声划破夜幕。
“老师……老师……”
一个额头带血的女生颤巍巍从担架上坐起来:“子章他们应该、应该困在另一边了……”
她应该是被突然的滑坡吓坏了,眼泪止不住地流,哽咽着断断续续地说:“她、他们当时下去接……接你们了,走的后面那条路,那里、那里下山最近……”
顾修义倏而抬头,布满血丝的双眼直直望向那片虚空。
黑暗中雄伟的山峰如同撕碎面具的鬼魅,在闪电下露出雪白獠牙,将雨幕撕裂成汹涌的深渊。
第48章
烟尘弥漫, 空气冷得像要结冰,潮湿的寒意顺着指尖爬上来。
“咳……咳咳……”纪阮在一阵憋闷中睁开了眼。
那瞬间视野模糊得什么都看不清,身体也冰冷沉重, 僵硬得无法动弹, 纪阮用力喘了口气, 凭着本能撑坐起来。
这里空间似乎非常小, 纪阮只稍微动了动,手臂就贴上湿滑的墙壁,腿也蜷缩着伸不直。
他仰头靠在凹凸不平的石头上, 静静等待好一会儿视线才逐渐清晰——看到的第一个东西就是近在眼前的大石头。
他不知道这是在哪里, 但他知道自己被卡在了几块大石头夹出来的缝隙中,如果运气稍微差一点,应该会当场被压粉碎。
是不幸中的万幸吗?纪阮苦笑。
但精神好像非常差,纪阮只清醒片刻又有些眼皮打架, 像是三天三夜没睡过觉一样困顿。
他闭眼养了养精神, 而后才能仔细打量一下周围的环境。
——非常逼仄狭小, 四周全是石头,其中一块就在他正上方十几公分处, 和另外几块互相支撑着,近到看一会儿甚至会变成斗鸡眼。
纪阮撑着石壁稍微往左挪了挪,给自己腾出一个相对宽敞几分的空间, 至少不让那块石头随时可以砸到脸上。
他偏了偏头, 余光却发现不远处似乎还有个人, 紧贴墙壁背对他躺着,在石头遮掩下能看到一点浅灰色针织衫, 应该也醒了, 还动了一下。
纪阮心脏砰砰跳起来, 一眼认了出来。
是程子章!
原来他们没有被冲散,程子章还好好躺在离他不远的地方!
绝境中发现生还的好友,这种激动不亚于重获新生,毕竟没人愿意在这种冰窖一样的地方独自熬着。
程子章似乎还没彻底缓过来,在地上挣扎好几下都没能坐起来。
纪阮不知道从那里生出来的力气,用力推了把面前的大石头,从狭小的缝隙中挤了过去。
程子章这边虽然还是四面堵死,但比他那里宽敞一点,能容纳下他们两个人。
“学姐?学姐你还好吗,学——”
纪阮推程子章的手突然顿住了。
他像是初出巢穴的小动物般歪了歪头,而后猛地摸向自己的耳朵,表情变得十分惊恐。
果然,体外机早不知道被甩去了哪里去。
难怪他醒过来后没听到任何声音,难怪他听自己说话都觉得朦胧不清!
程子章好像终于攒够力气爬了起来,靠在石头上喘气,伸出手想拉他。
纪阮看到她嘴唇动了动,应该是在叫自己的名字,但或许是身体虚弱声音很小,纪阮一点都听不见。
纪阮沉住气,向程子章靠近一点,颇有些苦涩地笑了笑。
他大概看了下程子章身上,除了脸颊处几道擦上外没有别的外伤,现在这样应该只是还没缓过劲。
他稍稍松了口气,这种情况下没受伤就是万幸,起码可以多撑一会儿等到救援来,但凡伤到哪里事情就棘手多了。
这里光线很暗,程子章嘴唇还不停动着在跟纪阮说话,纪阮拉拉她的衣袖,指着自己的耳朵摇摇头。
“我体外丢了,听不清啦,你别说话保持体力……”
他这句话说得很慢,因为听不清必须一字一顿地纠正发音,但声音还是不好听。
程子章惊异了一瞬,像呆住了一般,半晌她嘴角才动了动,眼睛却慢慢变红了。
纪阮又笑起来,摇摇头轻声说:“真的没关系啦。”
他脸颊脏兮兮的,脸色也很差,但即便这样眼睛也亮晶晶的,像幽暗山谷里引路的星星,笑起来的时候格外乖巧。
小天使哪怕坠入泥潭也依旧是小天使,拼命挥动染着泥污的湿漉漉的翅膀,也不想要别人为他伤心。
程子章眼睛更红了,心脏一抽一抽地疼:“小阮……”
纪阮说了两句话又有些力竭,呼吸的时候有点困难,一口气似乎总是吸不到底。
他缓缓向后靠在石壁上,不懂自己为什么这么累。
这里太冷了,石头冰凉坚硬又湿又滑,自己身上也全部湿透,纪阮总觉得以自己现在的体温,根本没办法熬到衣服干透就会被冻死。
忽然他想到了什么,唰地睁开眼,从裤兜里摸出手机,但他手上没力气,平常小小的手机现在却像有千斤重,沉沉地把手腕往下压。
他深吸口气按亮屏幕,竟然还没彻底坏,虽然屏幕摔得稀碎触屏也不太灵敏,但似乎还能用。
纪阮好像看到一点希望,翻到拨号键想求救,却后知后觉发现,根本没有信号,顶部信号格的地方赫然是一个灰色的小叉,冷冰冰拦截了他和外界的一切联系。
纪阮刚热了没几秒的血液又迅速冷却下来。
啪嗒——
一小滴水落到手机屏上,在裂痕中蜿蜒下滑,纪阮指尖一顿。
啪嗒啪嗒——
越来越多的水滴下来,一下下砸在屏幕上,又溅到指腹间。
哪里来的水?
只是四周的岩石不可能突然滴这么多下来。
纪阮倏而抬头,黑暗中,透过层叠遮掩的石壁,他看到了左上方的一个小口,一个直径只有十几公分不断落下雨滴的小口。
应该是坍塌时岩石堆积相撞恰好留出的空隙,他和程子章被埋在里面而没有闷死,多半也是托了这个小口的福。
纪阮侧身,摩挲着潮湿的石壁半跪起来往小口外面望,入眼是一片荒芜,天色压得很沉,四处都是落石、杂草和断掉的树枝,像另一种末世。
虽然完全辨认不出来时的路,但至少说明他们没有被埋得很深,说不定……说不定会有信号呢?
纪阮把手机举到洞口试图接手信号,但他力气太差了,抬高的手在雨丝里颤巍巍发抖。
他紧紧盯着屏幕渴望出现奇迹,可不管怎么移动,那个灰色小叉还是冷漠地盘踞在最上方,没有丝毫改变的迹象。
纪阮举不动了,颓然收回手。
没关系,没有信号也没关系,他们埋得不深,就算联系不到外界,但只要救援队赶到,应该……应该也能很快找到吧,纪阮天真地想着,但心脏却不安地跳动。
雨比一开始小了很多,断断续续滴到纪阮脸上,他深呼吸一口,却只闻到树木混合雨水的浓重腥味。
冷空气吸入肺腑,他头又开始晕起来。
纪阮额头抵在手背上,闭眼试图缓解,但没什么用,这种感觉很像早起时的低血压,缠缠绵绵的眩晕着,折磨得人一点力气都没有。
如果是在家里,顾修义应该会立刻把他抱回床上,然后喂他喝盐糖水,如果他再撒撒娇,那人还会抱着他轻声哄,他身上很暖和。
纪阮鼻头发酸,突然很想哭,这里好冷啊……
“小阮!”
程子章似乎喊了他一声,带着尖叫的语调在耳边朦朦胧胧炸开。
纪阮回头,看到程子章一脸惊恐。
黑暗中她头发湿漉漉贴在脸颊,双眼睁大盯着纪阮身体的某个地方,像看到什么很可怕的东西。
没等纪阮反应,程子章撑着地面爬过来,双手按到纪阮小腿上:“……小阮……腿……怎么……疼……”
她嘴唇快速开合,纪阮却只能从中捕捉到几个模糊的字眼。
他顺着程子章的动作往自己小腿看去,赫然瞳孔紧缩。
借着手机屏微弱的荧光,他看到程子章按着他小腿的手沾满鲜血,指缝里溢出的血又顺着裤腿一滴一滴往下落。
白色的帆布鞋早就被染得血红,而刚才他爬过来的石壁上,拖出一条长长的血痕,被雨水稀释后像墨水一样朵朵晕开,往两边散去。
应该是被埋进来的时候,小腿碰到哪块石头被拉了条口子。
但他完全没感觉到痛。
身体突然受到伤害时激增的肾上腺素,在短时间内麻痹了纪阮的痛感,以至于纪阮看到这些血的瞬间脑子里“嗡”的一声。
他骤然脱力像断了线的风筝一样跌坐回去,本就糟糕的脸色一寸一寸白下来,直到苍白得近乎透明。
·
雨停了,山下出口处拉起长长的警戒线。
第二波救援队已经进去快一个小时了,但始终没有消息。
顾修义一遍遍确认通讯信号,在明知信号为零的情况下,还一遍遍徒劳地拨打纪阮的电话。
他不能进山,不能亲自去找纪阮,不能给救援队添麻烦,在这种重大灾害的救援面前,任何一点干扰都有可能造成无法挽回的后果。
所以他能做的,只有在原地等待消息,联系好医院,在最坏的打算下做好一切准备工作。
但这种煎熬不亚于一场凌迟,比死还难受。
他恨不得直接冲进山里掘地三尺把纪阮找出来,但又很清楚这只是不切实际的幻想,理智和冲动不停交织,像钝刀一样反复切割顾修紧绷的神经,让他头痛欲裂。
顾修义从来没这么无力过。
从出生起他就享受着无尽的权势和地位,任何时候只要他想,没有得不到的东西,再艰难的事物只要能肯动脑子和手腕也能手到擒来,所以他从不相信命运和运气。
甚至居高临下的认为,只有失败者才会跪在泥潭里,卑躬屈膝地向上苍祈求那一丝根本不存在的运气,穷途末路的人才会渴望得到怜悯。
但现在不同了。
顾修义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在自然的威压下,他能做的有多么少。
黑空中,高山像一座巨大的坟墓死气沉沉地压下来,沉甸甸砸在顾修义胸口,让他无法喘息的同时又留出一条微弱的缝隙续命,反复折磨人,又不让人死去。
“没、没事的啊……”宋岭小心翼翼开口,看着顾修义阴沉至极的脸色,向他递来一杯水:“这座山不高,他们走的那一段路也不长,一定很快就能找到,一定会没事的!”
顾修义唇角抿得紧紧的,闻言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但挡开了宋岭递水的手。
“报告报告!”不远处指挥中心的对讲机传来滋滋啦啦的声音,顾修义转动干涩的眼珠看过去。
“……共发现四处坍塌点,全部搜寻至少需要三到四小时……”
“……其中一处较为严重,有巨石跌落撞破围栏,不排除被卷入江里的可能,请求指示……”
草了!宋岭心里一沉,当即把矿泉水瓶捏出个坑。
而他身前的顾修义只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也做不出任何反应,像突然被抽走了灵魂,只留下一副看似坚不可摧的空壳。
宋岭心急如焚,想拍拍他的肩,不敢伸手,想说什么,又不敢开口。
他很想安慰顾修义,没事的,只是说有可能被冲进江里,只是最坏的情况而已,但纪阮那小孩子那么乖运气一定不会差的,一定不会变成那种倒霉蛋。
但他说不出口,他心里也清楚,这种安慰比笑话还要绵软无力。
“嗡嗡——”
好像有什么在响。
哪里来的震动?
宋岭四处环视一圈,最后视线竟然落到了顾修义的手机上。
好像可以收到信号了,有个来电显示是小樱桃图标的人给顾修义打电话。
那瞬间,宋岭看到顾修义双眼睁大,像突然被灌注了生命的气息。
而后他全身的戾气在这一刻化为巨大的欣喜,比穷人中奖五千万,癌症知道是误诊还要巨大千百倍的欣喜。
他觉得顾修义眼眶都红了,按接听的时候手抖得不像话。
·
“你别怕小阮,我轻一点啊……”
程子章用手机照亮,小心卷起纪阮被血水浸湿的裤腿,看到伤口的瞬间眼泪就下来了。
纪阮其实听不太清程子章在说什么,但他知道程子章哭了,他只能用力地扯了扯嘴角:“没事的,不疼……”
但他声音弱到自己都有些听不见,连牵扯嘴角也需要很努力地攒一攒力气才能做到。
“怎么可能不疼嘛!”程子章满手是血,想找东西帮纪阮止血,但四周都是光秃秃的石头根本不得法,急得眼泪直掉。
纪阮小腿被拉了很长一条口子,至少有十公分,不说深可见骨至少也是皮开肉绽,狰狞的伤口里涌出一股一股暗红的血,顺着脚踝流下来,像条蜿蜒的小溪。
程子章拿手背抹了把脸,试图再找找看有什么能用的东西,面前忽然递来一件衣服,纪阮惨白着脸还笑吟吟的。
“你还笑?”程子章没好气道。
纪阮也不想笑啊,可程子章擦脸的时候脸颊沾到血了,她又哭得很厉害,看起来有点滑稽。
但这段话太长了,纪阮说不完,他攒了好久的力气才把衬衫脱下来,现在睁眼都觉得费劲。
“擦下脸,然后帮我包扎一下吧学姐……”
激增的肾上腺素开始消退,疼痛渐渐涌了上来,纪阮说不出话了,狭小的石壁间弥漫着浓浓的血腥味,让纪阮无比反胃。
他喉结费力地上下滚动,对程子章扯出虚弱的笑。
程子章流着眼泪拿过衣服,却没听纪阮的话先擦脸,用最快的速度按在纪阮伤口上,而后结结实实地包扎起来,以求能把血止住。
纪阮眼前开始一阵阵冒黑雾了,困倦猛烈袭来,但他知道这只是因为他流了太多血。
不能睡,千万不能睡,睡着就完了……
他拼命睁大眼睛,用尽全部意志力使自己保持清醒,可疲倦和虚弱就像是深渊里爬出来的魔鬼,抽他的血扒他的皮也要将他脱进去。
最后一刻,像是冥冥之中自有注定,纪阮再一次按亮手机屏。
然后他看见信号格的灰色小叉消失了,变成了微弱的一点点黑。
“啊,纪阮!”程子章惊恐地看着纪阮的动作。
那瞬间,纪阮几乎是本能地爬起来,将手机伸到上方的小洞边上。
他像回光返照一般拥有了力气,在信号又冒出点头变成两格时,毫不犹豫拨通顾修义的电话。
他其实还有残存的理智,知道这个时候他应该拨打救援,110,119都都好,然后将自己的位置、伤势还有被困人数准确报告出来,再等待救援。
但他太累了,说不了那么多话,外面一片荒芜,他也不知道自己被埋在了哪里,可如果是顾修义,哪怕他说得语无伦次,那个人也一定能找到他。
好吧……其实还因为他想再听听顾修义的声音。
而且顾修义答应过他,绝对不会再不接他电话。
他答应过的。
纪阮把音量开到最大,紧紧贴在左边耳朵,心脏尖锐地跳动着。
电弧在“嘟”了一声后,迅速被接通。
“纪阮?!”
纪阮左耳听力很不好,顾修义的声音隔着听筒传过来,像隔着一整片森林,细碎的人声间夹杂着空灵的回响。
但纪阮还是听到了。
他眼泪不受控制地往下掉,明明在程子章面前还能笑得出来,可对于顾修义,只听到声音都溃不成军。
他紧紧握着手机,好像生怕自己听到的是幻觉一样,抖着嗓子:“顾、顾修义……”
·
顾修义心都碎了。
纪阮咬字很奇怪,夹在哽咽的哭声里,像刚开始学说话的小朋友。
顾修义知道他应该是听不清了,可能中途弄掉了体外机,也可能是受了伤,顾修义不知道,也不敢去想。
“我在,我在宝贝。”他拢着话筒加大声量,转身疾步奔向救援中心。
拿着对讲机大声说话的救援队长被人一把拍在肩上时人是懵的,叫住他的人脸色阴沉得吓人,可阴沉中又带着诡异的欣喜和紧张,在高大体格带来的强烈压迫感下,让人毛骨悚然。
顾修义分不出丝毫心思注意别人的脸色,直接按开免提:“纪阮?宝贝,别怕,现在认真听我说话——”
队长一听知道有戏,起码有人还活着,还能打得通电话,算得上天大的好消息,他赶紧抬手,让周遭都安静下来。
但对面的学生说话很奇怪,口齿有些含糊不清,乍一听甚至不太像个大学生。
男人简短地安抚了几句,然后一字一顿咬字极其清晰地提问,好像对面是个没长大的小朋友。
“……和程子章在一起吗?有没有受伤?……”
“……不知道在哪里没关系,仔细想一想,塌方之前周围的环境,有没有显眼的标志或者特别的东西,任何都可以……”
“……没关系的宝贝,大家都在很努力营救,很快就能找到你,但如果你能提供一些信息,我们就能更快见面,你说是不是?……”
全体人员都屏息等待对面的回答,一分一秒在这一刻被抻得无比漫长。
队长看到身边那个高大的男人,拿手机的指节用力到泛白,从指骨就能看出全身肌肉都紧绷着。
但他说的每一句话都冷静得惊人,甚至算得上温柔,如果不亲眼所见,根本想象不到他其实是这副胆战心惊的模样。
“有、有牌子……”
对面的学生总算出声,队长立刻将注意力从男人身上移开,仔细听手机里的话,那孩子声音一直在发抖,但在很努力地说清楚每一个字。
“当时前面……有个森林防火安全的指示牌,从下山到塌方,只看到过一次……”
队长狠狠握拳,立刻打开卫星地图,整座上的全部标识牌都有记录,下山那条路上的第一个防火安全指示牌,等于直接明确了具体位置。
他按开对讲机用不容置疑的语气:“全体都有,直接前往塌方D点进行营救,确定有人员被困……”
正说着,电话那头响起悉悉索索的哭声,那个听上去很懂事的学生终于还是忍不住大哭起来:
“学姐在……但是我、我流血了顾修义……好多血……”
队长看到那个稍微松懈了半分的男人,脸色一下变得十分可怖,是难以用言语形容的,仿佛天崩地裂般的痛苦。
他按下对讲:“注意注意,被困两名,其中一名受伤失血,加快速度!”
·
纪阮贴着墙无力地滑下来,在程子章的哭泣声中合上眼。
最后纪阮其实已经听不见顾修义的声音了,或许是信号又不灵了,也可能是他自己撑不住了。
他也不确定顾修义听到了多少,只觉得身上的血都要流尽了,再也使不出一丝一毫的力气。
从双眼虚起的缝里,他看到程子章接过电话试图继续保持联系,她捧着电话嘴唇飞快地动着,却好像很焦急,然后颓然放下手弓起脊背。
看来确实是信号的问题啊……
纪阮思绪开始慢慢飘远,他心脏的跳动开始变得不规律,一会儿慢得像要停止了,一会儿又疯狂到胸腔疼,牵带着丝丝绞痛。
纪阮其实没有很好地生活过,对世界上绝大部分美好的事物都感到陌生,却对死亡格外熟悉。
他很清晰的知道自己现在有些心率失常,是失血过多后即将休克的表现。
但现在能够想到最美好的事物,就是顾修义再抱抱他。
那个巨大的深渊又涌了上来,纪阮在其边缘挣扎许久,最终还是跌落进去。
里面的水比想象中还要冷。
他飘飘荡荡半晌,忽然有一刻浮出了水面,听到朦胧的吵杂声,和女生的哭声,是程子章吗?
但没等他想明白,潮水涨起,他又沉了进去。
这一次沉了很久,有很重的东西压在胸口让他喘不过气,他奋力呼吸却没有丝毫用处。
直到即将窒息的前一秒,他才蓦地吸到了新鲜空气,再一次浮出水面。
只是这一次是被人捞起来的。
有人抱住了他,怀里特别特别温暖。
纪阮睁不开眼,但他知道是顾修义,他闻到他的味道了。
啊……得救了。纪阮想。
在活着的时候得救了。
真好。
第49章
之后的一切都无比混乱, 称得上和飓风营救一样的惊心动魄。
实在是纪阮被救出来的时候太惨了,远远看去担架上血糊糊的一片,再跟一个哭得快厥过去的程子章, 直接把空气压到冰点。
宋岭和顾修义一起上的救护车, 据说开车的师傅是市一院技术最好的,宋岭坐在里面确实感觉在飙, 前面还有警车开道。
这的确是当下能做到的最快速度了, 但和纪阮流血的速度比起来,还是显得无比漫长。
纪阮的血根本止不住。
不像伤到大动脉那类的瞬间大量出血, 而是小溪一样, 看上去流得不多, 但停不下来, 一汩汩慢慢地从小腿往下滑, 硬生生把人耗死。
那条腿也……惨不忍睹,不知道是块长什么样的石头能拉出那样的口子,皮肉都往外翻着,小腿血红一片完全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而宋岭记得纪阮皮肤一直都特别白。
还有原本裹在腿上那件衬衫, 也是不能要了,摘下来时被血浸得透透的, 像水盆里泡了个把小时的毛巾,一拧血水就哗哗地掉, 跟不要钱似的。
但纪阮的血能是不要钱的吗?
国宝国宝, 那不就是再多钱也买不到的稀罕物件吗?
宋岭原本是不晕血的, 当时在救护车里也看不下去了, 偏过头默念阿弥陀佛。
至于顾修义, 宋岭不知道怎么描述, 那人就一直抱着纪阮, 后面还得靠医生强制把人从他怀里扒拉出来,拉上氧气罩,带上心监仪。
他明明一句话都没说看上去稳定得不行,但在场没有一个医生觉得他是稳定的,直接放弃跟他交谈。
纪阮的所有身体情况病历过敏原,全都是宋岭翻出资料给医生交代。
送进医院后又是一阵兵荒马乱,最后推进抢救室前,纪阮流血速度已经明显减慢了,血液呈现淡红色,呼吸微弱,都是严重失血的表现。
但接诊的主任是个大佬,科室里中流砥柱的存在,表情一直淡定,效率极高地做必要检查,联系手术室,通知备血紧急输血,顾修义大概也是因为有这种医生坐镇,才能维持最后的理智。
但偏偏就有不懂事的卯着劲儿往枪口上撞,一个小护士,也不知道是不是新来的,探头看了眼纪阮的腿,“咦”了一声,满脸悲悯地感叹:“颜色都淡了,血都流干了啊这是……”
宋岭想捂她嘴都来不及,眼睁睁瞅着她被顾修义看了一眼后,双腿打了个颤,硬生生吓哭了。
后来据说那小护士整整一个月不敢再见病人家属,又调去产科吸收新生命带来的欢声笑语,花了整整半年才治好顾修义那一眼带给她的阴影。
纪阮在抢救室里待了挺久,他血型特殊,市一院的血液储备不够,紧急联系血液中心支援。
顾修义预想到了这个局面,早些时候就联系了A市那边自家医院送血过来,直接私人飞机空运,开绿灯落在市一院的停机坪里。
但无论大家怎么在阎王爷手里抢时间,这毕竟不是瞬间移动的年代,宋岭陪顾修义在抢救室外等的时候,看顾修义起来签了三次病危通知,一次比一次间隔时间短。
直到血终于被送来,一拨拨医生护士抱着血袋提着箱子往抢救室狂奔,那里面似乎才逐渐稳定下来。
起码顾修义没被叫起来签第四次病危。
宋岭不知道在外面等了多久,反正门口冷冰冰的不锈钢凳子被他坐得滚烫,他受不住了站起来活动腿脚。
而顾修义像是个没有感知力的雕塑一样,坐姿端正脊背笔直,食指交握搭在腿上,脸上一丝一毫的表情都没有。
就是……身上全是血。
宋岭试探着递给他一包湿纸巾:“擦擦吧……”
顾修义抬眸,眼神在他脸上停留一秒,宋岭瞬间都觉得惊悚,但他很快移开视线,一言不发接了过来。
宋岭给的湿纸巾就是市面上最普通的那种,一包十片装,顾修义全用完了,他抱纪阮的时候实在沾了太多血。
他慢条斯理地擦拭脸上、脖颈和手上的血,手指有的部分已经干涸变暗,一两下擦不掉,顾修义也不急,一根一根手指非常仔细地擦拭干净。
水一晕开,刚才充斥满救护车的血腥味味又冒了出来,浓重刺鼻,顾修义也毫无反应。
手术室外的光和墙壁一样是冷冰冰的惨白,他垂着眼眸,眼窝处投下深深的阴影,让神色变得晦暗不清,而他拭血的动作缓慢到可以称得上优雅,优雅得让人头皮发麻。
“明天你早点回A市,把家里医院整理出一间病房。”顾修义忽然说。
这是他到医院后仅有的几次开口,宋岭立马竖起耳朵:“怎么?”
“这里病房条件一般,纪阮不可能一直在这养伤,等情况稳定了我就带他回去。”
宋岭缓缓噤声。
顾修义不管宋岭的表情,双眼望着虚空似乎在很认真地思考,自顾自道:“就选顶层采光最好的那间吧,后天起那一层都不许对外开放。”
“床垫选软一点的,不然纪阮要闹。所有家具摆设都不许出现尖角,地毯铺厚一点,浴室做好防滑。床单被罩不许用白的,换成蓝色。”
“每天放一束鲜花在窗户前面,要可爱一点的,而且必须新鲜,最好带露水。”
“哦,对了,”他微微后仰靠着椅背:“纪阮房间里那个招财猫也带过来,他要用那玩意吃樱桃。”
话说完了,却迟迟没得到回应,顾修义又看了眼宋岭:“有问题吗?”
宋岭现在的表情像看见了鬼。
他僵在原地,只能用多年的专业素养保持稳定,机械般地应道:“没、没问题……”
顾修义说这些话的样子太恐怖了。
他这些话全部建立在纪阮一定平安无事的大前提下,而纪阮刚才送去抢救时,心跳血压都快掉没了,连医生也不敢打包票。
可顾修义呢?
他似乎完全不去设想除此以外的任何结果,陶醉在自己的美好幻想里,又带着冰冷坚决的神情。
就好像……好像一种荒唐的命令,和他吩咐整理病房时不容置疑的语气一样,他绝不允许任何意外的发生。
如果说宋岭之前形容顾修义恐怖渗人都是夸张的手法,那现在他是真的感到毛骨悚然了。
顾修义好像真的是个疯子。
命运的事谁能说得准?但他就是固执又冷漠的坚持着,似乎想要命运也在自己的威压下屈服,极度冷静地展现出另一种意义的神经质。
宋岭汗毛竖起,后背的冷汗把衬衫打湿了一遍又一遍。
顾修义又轻轻扭了扭头,看向宋岭,嘴角向下压着,似乎对他刚才的回答不太满意。
宋岭咽了咽口水,努力站直:“招、招财猫?是那个爪子有点坏了的吗?”
听到这话,顾修义眉间倏而笼罩起相对柔和的神色,只要想到纪阮他多多少少都会变得温柔些。
“不是坏了,”他纠正道:“纪阮刻意做的,那样就能用来喂他吃樱桃,你不是见过吗?”
不就是那小孩儿懒得动手吗,你自己第一次见的时候不也嫌弃得不行?
宋岭有点语塞,但现在他哪里还敢说纪阮半点不好,立刻应道:“好,我回去一定办好。”
顾修义这才点头,露出略微满意的神情。
砰——
抢救室大门被推开,顾修义神色一凛,立刻起身上前。
冷静如定海神针的主任脚步都有些虚浮,领口后背的手术服都被汗水浸湿。
他摘掉口罩,对上顾修义紧锁的眉头,半晌解脱一般笑了出来:
“救回来了……”
顾修义怔了一瞬,似乎在辨认此刻的情况是不是幻觉。
而后他眉心动了动,紧握的拳头无意识般松开,垂下头长长出了口气。
一直到这一刻,从事发到现在,他紧绷了数小时的脊背才稍微显露出一点松动。
但哪怕就是一点点,宋岭也知道过去了。
这一整个快要压垮人的漫长黑夜,总算要过去了。
之后就是繁琐的手续和常规观察,纪阮体质特殊,怕后续感染发炎,被直接转进了ICU,那里现在不许探视,宋岭就被赶了回去。
而顾修义在门外,隔着玻璃站了好一会儿,纪阮的脸被各种机器遮住看不太清,他就一直盯着监护仪上的心跳看。
直到将“生命体征一切正常”这几个字刻进脑子里,才在护士的劝说下离开。
他直接回了酒店没去民宿,原本那个民宿,只是因为有纪阮才显得特别。
路上顾修义买了包烟,他不是爱抽烟的人,也从来没有过烟瘾,但今晚他真的需要一根。
回到酒店,顾修义只抽出一根就将其余的扔进垃圾桶,拿上打火机进了浴室,却腿一软,直接靠在门上蹲了下来。
坚硬冷静了一整天的顾总,直到这一刻才放任疯狂的心跳席卷全部神经。
好半天后,他缓慢站起来坐到浴缸边,抖着手点燃烟。
闭上眼全是纪阮。
顾修义自诩是个承受能力极强的人,哪怕是今晚这样的意外,他也能绝对冷静的处理。
让他痛苦至极的只有一点——纪阮哭的时候。
在救护车上,他一直抱着纪阮,纪阮虽然没力气睁开眼睛,但他知道他有意识的,小朋友明显很想被他抱着。
但他需要治疗,医生需要获得他的生命体征,所以强行把纪阮从他怀里拉出来,按到冰凉的折叠床上,往他身上贴上各种仪器。
那瞬间纪阮的眼泪就下来了。
明明眼睛都睁不开,还是稀里哗啦地掉眼泪,那些泪珠子就像无数把小刀,一点一点挖空顾修义的心脏。
浴室里没开灯,顾修义维持着一动不动的姿势,甚至没吸一口烟,直到烟灰燃尽烫伤指间。
他头深深垂了下去,昏暗的浴室里寂静无声,他按住眼眶,肩背终于忍不住细微地颤动起来。
·
不过万幸的是,按医生的说法,纪阮是个生命力极其顽强的小朋友。
那么差的身体活得那么努力,硬是没让自己再出差错,在第二天下午晚霞将尽的时候出了ICU,被推进特护病房。
顾修义终于也获得了24小时陪护的资格。
生命体征是平稳了,人却一直没醒,医生说他是失血太多亏空太大,用睡眠在自我修复,慢慢就会醒了。
纪阮躺在病床上安安静静,戴着氧气面罩睡着很乖,顾修义陪在他身边却总忍不住动手动脚。
一会儿摸摸他冰凉的指尖,一会儿又小心托着手去圈他的手腕。
一直睡着不醒最大的弊端,就是只能靠输营养液维持生命,短短三天纪阮就瘦得不像话,像一片薄薄的叶子,顾修义拢他的手腕会留出好大的空隙。
再不吃饭真的要瘦没了。
为了让小朋友快点醒过来,顾修义发愁的同时,每天就在纪阮耳边报菜名,把赵阿姨的拿手好菜全部念一遍是基准。
后来突然想起出事那天,他原本打算带纪阮去吃鲈鱼,纪阮看起来也很期待的样子。
顾修义琢磨了几秒,让赵阿姨把清蒸鲈鱼的菜谱发过来,隔一个小时就在纪阮耳朵边念一遍。
大概到纪阮出院那天,他已经能自己做出一盘地道的清蒸鲈鱼了。
这是顾修义一辈子做过最无厘头,却乐此不疲的事。
纪阮睡着时还总是哭,戴着氧气罩时不时就委屈巴巴地掉眼泪,偏偏又不愿意醒过来跟别人说为什么。
第三天中午也是这样。
护士刚过来换了一袋营养液,顾修义半分钟没看他,他又开始哭,泪珠子从眼尾顺着额角往下滑,滚进鬓发里又打湿枕头。
顾修义是一点办法都没有,只能用纸巾跟着擦,从最初的心疼变成无奈:
“到底在哭什么呢小朋友?”他揉揉纪阮的眼尾:“别哭了,眼睛都肿成核桃了,不然等醒了你又赖我。”
“……真的不哭了了小朋友,起来吃饭了,你要瘦到没有了你自己没发现吗?”
顾修义自顾自说着,过了一会儿纪阮眼泪是不流了,但丝毫没有要醒来的迹象。
他叹了口气,打开手机备忘录,准备继续完成今日份的读清蒸鲈鱼菜谱计划。
刚读了一行,他余光瞟到纪阮手指好像动了一下。
顾修义立马放下手机仔细看看纪阮的手,又看看他的脸,再转向他的手,神情难以形容的专注。
两秒后,纪阮手指又动了一下。
这次是清晰可见的,绝对不可能是幻觉的颤动。
顾修义心脏开始疯狂跳动起来,下一秒抬手按铃叫来医生。
等待医生的片刻中,内心巨大的喜悦冲动砸得顾修义头晕目眩。
恍惚间,理智失守,他俯下身想狠狠亲吻纪阮,但又在前一刻顿住,最后满腔喜悦化作极致轻柔的吻,落在纪阮红肿的眼皮上。
几分钟后纪阮悠悠转醒,医生检查一番后确认状态良好,甚至撤走了他戴了三天的氧气面罩。
可怜的小朋友昏睡三天,现在还晕晕乎乎地躺在床上,脸颊残留着被氧气罩压出的印子。
只要能醒过来,一切的事都不算事。
医生说他需要先吃清淡的流食,然后慢慢补充高营养高蛋白的食物,最终恢复到正常饮食,之后就是慢慢养了,纪阮身体亏空太大,不是一朝一夕就能补回来的。
顾修义认真听着,在医生走后给赵阿姨发消息,让她煲点粥和汤过来。
赵阿姨早在纪阮出事的第二天就从A市风风火火地赶过来,就等着给纪阮做东西吃,每天在酒店心急如焚地转悠。
这会一看到顾修义的消息,忙不迭地应了下来。
顾修义交代完一切,到床边坐下,纪阮眼神还是很懵,他摸了摸纪阮脸上被压出的印子,笑道:“看什么?不认人了吗?”
纪阮轻轻歪了歪头,很茫然的样子。
顾修义一顿,他高兴坏了,这才想起纪阮的体外机丢了,现在处于一个小聋子的状态。
“没事。”他揉了揉纪阮的脸颊安抚,而后坐到纪阮身边,手穿过他的后背将他慢慢搂起来,靠在自己身上半坐着。
怕扯到他腿上的伤口,顾修义这个动作可以说是小心至极。
纪阮瘦得厉害,顾修义摸到的全是骨头,但因为没力气他只能软软地靠在顾修义身上,脸颊嘴唇都没有血色,用大眼睛看着顾修义。
顾修义心头酸涩,又把纪阮往怀里拢了拢,嘴唇贴到他左耳边低语:“不怕,再休息两天我们就回家,到时候再配个体外机就又能听见了,好吗?”
纪阮昏睡了好几天才醒,对外界感到一种奇异的抽离感,顾修义一句话他似乎也要体会好久才能听明白。
他呆呆地晃着神,而后才用一种下意识汲取温暖的姿势往顾修义怀里缩,轻轻点头。
顾修义知道纪阮现在可能还不太适应,只小心搂着他,给他时间去调整。
半晌,纪阮扯了扯他的衣袖,小声说了什么,但喉咙干涩,刚说几个字就皱起眉头,顾修义立马按着他的胸口制止,从床头拿过接好的温水。
“好了,先不说话,我听懂了,来喝口水。”
纪阮现在完全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样,安安静静地,顾修义让做什么就做什么,让喝水就探出头借着顾修义的手小口小口地抿,喝够了就靠回顾修义怀里。
顾修义拿出手机,按照纪阮说的给程子章母女发短信报平安,摁灭屏幕正要放回去时,手突然被拉住。
纪阮不知道看见了什么,神情严肃起来,撑着顾修义的胳膊坐直些。
但他脸色苍白身上一点力气都没有,再怎么严肃看上去也只剩可爱。
顾修义捏捏他的脸颊,哄孩子一样:“怎么了?”
纪阮把手机屏当镜子照了一下,才仰起脸看顾修义:“我眼睛肿了……”
明明是有点抱怨的语气,但纪阮身体太弱了,语调又飘又浮中气很不足的样子,听起来可怜巴巴。
“是啊。”顾修义手指轻轻拨着他后脑的头发,想趁机问问他睡着的时候为什么哭。
纪阮却忽然鼓起腮帮子:“都怪你。”
顾修义:“……”
还真赖他了。
虽然早就料到纪阮会怪自己,但顾修义还是有点哭笑不得,试图跟大病还没愈的小朋友讲道理:“怎么就怪我呢?”
纪阮细细的眉毛蹙起,看顾修义的眼神变得奇怪:
“不是你亲肿的吗?”
“……???”
顾修义脸上的笑僵住了。
空气倏而安静。
纪阮说一句话得喘好几口气,但他看顾修义的样子,觉得这人好像不打算承认,强撑着也要说:
“你……刚才我醒的时候,你不是、不是亲我眼睛了吗?……别以为我不知道……呼……”
说完又靠在顾修义身上闭上眼睛。
好累。
顾修义百口莫辩。
天知道他真的只亲了那一次,还是极度克制之下情难自禁的举动。
但怎么在纪阮眼里就变成那种会随随便便偷亲的登徒子呢?
“纪阮我……”
他捏着纪阮冰冰凉的指尖,大脑飞速转动,试图给自己的行动找到一个合理的解释,并挽回在纪阮心中的形象。
可他一低头,纪阮攒够了力气又用大眼睛看他,那么天真单纯的眼神,顾修义喉头一哽就说不出话了。
半晌他移开眼,千言万语堵在心口说不出来,最终化为一句:
“我不是那种人。”
“那你是哪种人?”
“……”
顾修义看向纪阮,开始觉得这小孩是故意找他笑话了。
两人静静对视须臾,纪阮明亮的眼眸水润润的,像闪动着波光,而后轻轻荡开一抹笑,小酒窝也爬上了脸颊。
顾修义神思狠狠一晃,直接忘记思考纪阮的用意,满脑子只剩下那个小酒窝。
整整三天了,他终于又看到了纪阮的小酒窝。
纪阮逗了顾修义一会儿,又有点累了,呼吸不稳。
他彻底放松下来,额头缓缓抵到顾修义肩上,像块小糖糕似的蹭了蹭。
顾修义听到纪阮气息弱了很多,语气却格外认真,还夹杂着一丝不易差距的委屈:
“你抱抱我。”
第50章
抱抱我。
嗯, 听起来是个极度乖巧温顺让人无法抗拒的要求。
纪阮身上温度很低。
他原本就是常年手脚冰凉的类型,经过这一遭流了那么多血,身体彻底亏空了, 摸起来就更像个小冰块。
但他埋在顾修义肩头,脸颊蹭着顾修义颈侧的皮肤时, 顾修义却觉得很烫, 好像神经末梢都因为这个触碰烧了起来一样, 血液也跟着沸腾。
他强压下内心的悸动, 半是酸楚半是心疼地拢住纪阮, 小心翼翼搂着腰将他完全抱进怀里。
纪阮肩背单薄又没有二两肉,顾修义这么抱着,能将他严严实实地罩住。
纪阮显然很享受拥抱的姿势,在他怀里轻轻动了动,而后发出满意的喟叹。
四月下旬的天气, 外面艳阳高照, 街上的女孩们已经穿上了漂亮的小裙子,病房里的空调却还吹着暖风。
顾修义仔细感受纪阮的体温, 拍着他的背轻声问:“现在还冷吗?”
但没有回答。
顾修义怕他没听清,又贴在他耳边问了一遍。
病房安安静静, 加湿器咕噜咕噜冒烟的声音都一清二楚, 就是没有纪阮的回应。
顾修义心脏开始不安地跳动起来。
“纪阮?”
“纪阮……宝贝怎么了?”
回应他的是肩头沉沉的一坠。
顾修义快疯了, 救护车里纪阮流着安静无声躺在他怀里的记忆又涌上来,恐惧弥漫全身。
·
十几分钟后。
病房外围满医生, 病房里悄无声息。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尴尬的气息。
顾修义刚才一通操作,几乎惊动了整个楼层的病房, 有些打着石膏的病人都挣扎着跑出来看热闹。
冷静的大佬主任带着一堆医生急匆匆赶来, 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可最后的检查结果却只是, 纪阮又睡着了。
主任看着眼前这个脸色没彻底恢复过来,看上去还是很想杀人的男人,咳了一声,绞尽脑汁思考措辞,试图让他理解,他爱人只是睡着了,并不是又昏迷,情况良好没有任何并发症。
“第一次醒过来能清醒这么久已经很不容易了,说明他状态很不错,身体情况这么差的病人,就是要多睡觉多休息才能恢复得跟好啊……”
主任欲言又止,最后拍拍顾修义的肩:“放松点年轻人,家属的情绪也会影响到病人的,不要表现得过分紧张。”
顾修义:“……”
顾修义神情凝重地点了点头。
周围跑出来看热闹的病人及家属,等了半天发现闹了个乌龙,其实没有任何热闹,当即一哄而散。
可现场氛围并没有好多少,还是安静中夹杂着若有若无的尴尬。
主任带教的医生团队里,忽然有人笑了声,努力活跃道:“没事就好,人没事就是大好事嘛哈哈哈哈……”
一两秒后,大家都应和着笑起来,空气里又充满了快活的气息。
事实证明这确实是虚惊一场,纪阮这一觉只睡了两个小时,醒来正好赶得上喝赵阿姨煲的排骨汤。
身体虚弱的人就是比正常人更需要睡眠,这对多数人来说是常识,但不在顾修义的理解范畴。
顾修义本人是早上五六点起床运动,晚上不加班到十二点不睡觉,并且十分乐在其中的超级卷王,人生三十年从未仔细思考过睡眠对人体的重要意义。
这件事被来给纪阮拔针头的护士告诉赵阿姨后,成了她一个月的笑料,并十分大方地分享给了自己的好朋友——李绥安家刚查出糖尿病郁郁寡欢的芳阿姨,让芳阿姨开怀大笑一整天,身体和心情都好了不少。
为此李绥安还特地发来感谢短信,称多亏了顾修义的无私奉献,用富含真心的饱满情绪留下了这样一段足以在顾氏年会上被口耳相传几十年的传奇故事,展示了他们董事长和其夫人缠绵悱恻感人至深的爱情。
当然最重要的是,芳阿姨听后心情好了不少,李绥安家的饭桌上终于又能看得见油浑了。
顾修义知道后,没做表态,先淡定地去公司内部论坛里看了一圈,随手删了几个帖子封了几个账号。
然后点击退出,打开手机,找到李绥安装逼做作的微信头像,点击——加入黑名单。
李绥安是一直到后来顾修义带纪阮再去配体外机时,才被放出来。
此刻,顾修义搂着又睡醒一觉还软乎乎的纪阮喂排骨汤。
赵阿姨来时先拉着纪阮心疼地慰问一番,在知道顾修义刚才闹出的乌龙后,擦干眼泪坐到一边椅子上,现在抱着手机噼里啪啦打字不说话了,时不时还笑一声。
顾修义对老人家的娱乐生活没有关心,他满心满眼都是纪阮,哪怕赵阿姨现在说她又找到了第二春,顾修义大概也不会有什么反应,只稍微考虑下怎么帮她办婚宴罢了。
赵阿姨的排骨汤炖得香醇浓稠,是扎扎实实把大骨头的精华全熬了进去,一打开盖子整个病房都香气四溢。
纪阮小口小口喝着顾修义喂进嘴里的汤,还在琢磨刚才来给他拔针的护士姐姐说的话。
他耳朵不好,现在有没有体外机,听什么都朦朦胧胧的,可护士姐姐说的话好像特别有趣,赵阿姨本来拉着他的手泫然欲泣,听到那些话竟然全好了,现在还有心情跟人聊天。
纪阮很想知道护士姐姐是不是在说他身体快好了,所以赵阿姨才那么开心,可他问顾修义,顾修义又不告诉他,只说和他没有关系,叫他好好吃饭。
纪阮总感觉脑子不太清醒,喝了几口汤就有点恹恹地垂下头。
顾修义见状把汤碗放回小桌上,摸了摸纪阮的胃:“怎么,不舒服吗?”
医生说过长时间断食后第一次进食,肠胃可能会有刺激反应,但他自问喂纪阮已经喂得百分之两百的小心了。
难道还是出问题了吗?
顾修义眉头皱得紧紧的。
纪阮叹了口气,拉开顾修义的手,轻轻摇了摇头。
“那是怎么了呢?”顾修义心里急得不行,但对着纪阮只能温声地问。
纪阮仰起脸看他,满目忧愁:“你说……流血会影响智商吗?”
“……?”
顾修义呆滞。
他嘴唇动了动,觉得自己好像有很多话想说,到喉咙边上却又忽然失忆。
半晌顾修义才抿了抿唇,斟酌道:“你、嗯……怎么会这么想呢宝贝?”
纪阮脸上的神情丝毫不像开玩笑,细细的眉毛纠结着,脸颊鼓鼓的,似乎在很严肃地探讨这个问题。
可爱得顾修义想亲一口。
他用食指指着自己的太阳穴,手指头白生生的,认真说:“我觉得现在脑袋好笨呐,听不懂话……也转不过弯。”
顾修义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听到这么可爱的回答,嘴角不受控制地抽了抽,随即被用力压住。
他拉下纪阮的手,握着那根白白的手指头轻轻捏:“不会的宝贝。”
纪阮大大的眼睛里还是满满的忧愁。
顾修义实在忍不住了,他把纪阮搂进怀里,在纪阮看不到的地方笑得眯起了眼:
“不会影响智商的,只是你现在听力不好,精神又太弱了,才会觉得交流起来费力,我们慢慢养回来就好了。”
就这一句话纪阮也理解了好一会儿,更觉得自己变笨了,忧心忡忡的:“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顾修义笑够了,恢复正经,轻轻揉着纪阮的太阳穴,为了不让小朋友继续纠结自己的智商,换了个话题。
“前几天你睡觉的时候经常哭,你知道吗?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
纪阮从他怀里探出头,眼神有些茫然。
顾修义也不急,手掌顺着他的后颈等他慢慢想,同时又因为担心会唤起纪阮受伤时那些不好的记忆,有点隐约的忐忑。
似乎是为了相信自己的智商没有真的变低,纪阮思考得尤其认真,整整两三分钟都没说话。
而他再次看向顾修义时,眼神变得清明坚定。
“因为饿。”他说。
顾修义:“…………???”
同一天内受到多次冲击的顾修义,开始怀疑是自己的脑子出问题了。
纪阮却很坚持,再次强调:“因为你经常在我耳边报各种菜名,天天读清蒸鲈鱼的菜谱,我有些时候能听到的,馋得要命又醒不过来,你懂那种难受吗?”
“我……”
顾修义语塞。
纪阮把眼睛哭肿了竟然是馋的?所以还真赖他?哪怕并不是被亲肿的,最后也殊途同归了?
简直难以置信。
“但我没有哭。”纪阮坚决道。
“……”
好吧,小朋友拒绝承认这个既定事实。
叩叩——
房门被敲响,漂亮的护士小姐姐端着医用托盘走进来,笑容明媚:“哎呀,吃过饭精神真的好多了呀?”
纪阮前几天一直在昏睡,对这个小姐姐没印象,但还是乖乖点头。
护士姐姐把托盘放到小桌上,用很温柔的语气对纪阮说:“那我们来换药咯?”
顾修义脸色细微地变了变。
纪阮还是第一次清醒地换药,没觉得有什么特别的,从醒过来起腿就有点痛,但都在可以忍受的范围。
他没多想就掀开被子把腿伸出来,方便护士姐姐操作。
护士姐姐轻轻卷起他的裤腿,纪阮看到自己小腿上贴着长长的医用胶布,里面渗出不少血。
可没等到胶布被揭开,亲眼看看自己的伤口,眼睛就被捂住。
顾修义把他拥进怀里,轻轻拍着他的背:“不看啊宝贝,很快就好了。”
纪阮想说他不怕这些,更严重的手术刀口他也经历过很多次了。
可当胶布被撕开,伤口被药水擦拭时,纪阮还是有一瞬间痛得脑袋发晕。
这种痛甚至比当时在困在山里时还要强烈,像无数的小刀在切割皮肤,撕裂一样的痛。
纪阮额角有些冒汗,手也忍不住发抖,连顾修义安抚的话都听不太清。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赵阿姨发消息的笑意全部消失,顾修义神色也格外凝重。
即便看纪阮换过那么多次药,顾修义都无法正视这个血淋淋的伤口。
十公分的大口子盘踞在纪阮雪白的小腿上,被线缝合起来像条狰狞的大蜈蚣,和全身白嫩干净的纪阮格格不入,让人看得心底发寒。
护士小姐的心理素质很不错,全程脸色都不变,帮纪阮换上新的胶布后,还笑吟吟地说:
“伤口愈合得不错哦,就是还有点渗血,家属要注意清洁,千万不能发炎哦。”
顾修义脸色稍显僵硬,点头礼貌道:“明白了,多谢。”
“不客气。”护士小姐大功告成翩然离去。
顾修义紧紧抱着纪阮,好一会儿才深吸口气勉强换上笑容。
他替纪阮擦了额头的汗,柔声道:“还好吗宝贝?”
纪阮目光有些涣散,对上顾修义的视线后,苦着脸笑了笑:
“确实有点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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