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纪阮醒来的第二天, 顾修义就把他带回了A市。
宋岭前两天就传来了消息,说顾修义交代的那种病房已经完全布置好了。
他还特意强调了好几遍,说那间病房温馨精致低调雅致, 顾修义一定会满意,纪阮一定会喜欢得不得了,喜欢到看一眼都不想回家了!
这番话给了顾修义极大的信心, 当时就对现在的病房怎么看怎么不顺眼——床垫不够软,枕头又平又塌, 尤其是浴室, 洗漱台那边角尖得能戳死人,他绝不允许纪阮独自在这种地方上厕所。
于是当天下午, 刚睡饱午觉躺在床上神游的纪阮, 就被顾修义哄着骗着坐起来换好衣服,对着地上的小行李箱出神。
赵阿姨正把他的衣服毛巾还有糖罐子都往里面收, 一排一排装得井井有条, 床上被子也整整齐齐叠成了小方块。
顾修义拿着一沓缴费单回来,来到纪阮身边第一件事就是捏纪阮的脸。
纪阮生病以来乖巧了不少,以前他要是想捏脸, 只能趁纪阮累了饿了或者想睡觉脑袋不打转的时候,连哄带骗揩一点油, 现在不管什么时候纪阮都愿意乖乖给他捏。
哪怕当着外人的面也行。
短短几天,顾修义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面上不吭声, 心里实际已经膨胀了至少两倍大, 以至于不摸纪阮的脸就不痛快。
他在纪阮身边坐下, 手揽住纪阮的肩, 小朋友就乖乖地靠过来。
纪阮看了眼周围, 眨着大眼睛问他:“我真的要出院了吗?”
顾修义把他外套往上拢了拢:“当然,在惊讶什么?”
纪阮实在是不敢相信,他就没住过这么短时间的院,从恢复意识开始到现在,还不到两天诶!
纪阮小心脏都有些飘飘然,觉得难不成真是自己体格变健硕了吗,受那么重的伤都能第二天就出院,果然是年龄在长所以身体也变好了吗?
那再过两年他不是能拳打顾修义脚踢李绥安?至少和宋岭打个平手吧!
美好的想象让纪阮笑出了酒窝,他苍白的脸颊冒出点点红晕:“我,我好得这么快吗?可有时候还是会有点点晕呀。”
顾修义不知道纪阮脑袋瓜里在想什么,只觉得他脸颊红红的样子很漂亮,像颗水蜜桃。
他微笑摇头,戳了戳了粉嘟嘟的水蜜桃:“不是的,我们回自家的医院继续住。至于头晕,你贫血严重当然会晕。”
“……啊?”
纪阮小脸当即垮下来。
成为格斗大师的幻象破灭得有些突然。
顾修义看纪阮的酒窝一下子没了,以为他是嫌自己身体不好所以情绪低落。
“没关系的,”他把纪阮拥进怀里:“我们多养养就能好,而且那间病房是我特意布置的,你一定会喜欢。”
“真的吗?”反正都是住院,再特意布置的病房本质也是病房,纪阮倒不太在意。
但他被抱得有点舒服,再看看顾修义手臂上结实的肌肉,又觉得也不是一定要和他在体力方面的打斗上争出个高下。
就顾修义这种水平,除非他重新投胎一次,否则大概一辈子都打不赢。
也不对……如果他们老了以后还有机会见面一次的话,也说不准。
顾修义比他大了十二岁,要是四十年后再见面,顾修义都七十一了,估计连路都走不稳吧,而他却还是个五十九岁的健壮小老头,说不定那时候就能打赢了!
纪阮满足地长叹一声,第无数次感叹活着真好,不得绝症真好。
放在上辈子,他根本不敢想象以后的岁月,现在却都能设想和顾修义的老友会了,甚至真情实感的相信他们都能活到那个岁数。
顾修义只看到纪阮漂亮的眼珠子滴溜溜转,浑身冒着粉红色泡泡一样在想象什么东西,天真又烂漫。
顾修义的心被狠狠撞了一下,也逐渐充斥满粉色泡泡。
他觉得纪阮一定是非常期待那间精心布置过的病房,恨不得马上飞奔过去入住。
“你放心,”顾修义揉揉纪阮的脸:“那间病房温馨精致低调雅致,你住一天都不想再回家。”
纪阮一心沉醉在自己的幻象里,压根没细想顾修义的话,只知道他在不断吹嘘自家医院的病房有多与众不同。
他配合地点点头:“嗯嗯!”
打断这段牛头不对马嘴的对话的,是前来送行的护士小姐姐们。
这几天一直负责给纪阮换药的姐姐抱着花站在最前面,进门见到的画面就是顾总在往纪阮的脚上套袜子。
毛绒的,上面还印着只看上去不太聪明的熊,而旁边照顾纪阮的那位姓赵的阿姨,似乎早已经见惯不怪,反而对顾总露出了赞赏的笑。
抱花的护士姐姐:“……”
一众护士姐姐们:“…………”
四月下旬的天气,穿毛绒袜听起来确实很夸张,虽然纪阮看上去似乎在一天天变好,但实际上身体亏空地厉害,手脚就没有暖和的时候。
毛绒袜子只是对小病号的基础保暖,顾修义甚至还嫌不够厚。
袜子穿好后,顾修义直起身对门口点了点头,护士小姐姐们才讪讪一笑走了进来,把花送到纪阮手上。
“恭喜出院呀,我们住院部最好看的小帅哥~”
“小阮要想姐姐啊,但不用回来看我……”
“哈哈哈最好永远不要再进医院!”
纪阮是喜欢花的,低头闻了闻然后乐呵呵地抱在怀里。
他想了半天最终还是没告诉护士姐姐们,他这次严格来说都不算真的出院,只是转院而已,免得辜负她们对他“再也不进医院”的美好祝福。
时间差不多了,顾修义接到司机的电话要带纪阮走。
后排的小护士一个转身连忙去推门口借来的轮椅,还没推到床边,就见顾总拍了拍纪阮的后脑勺,纪阮将花交给赵阿姨,然后胳膊一伸,熟练地攀上了顾总的的肩。
顾总稍稍一弯腰,一搂一提,轻而易举将纪阮抱了起来,而后风度翩翩地路过赵阿姨,跨过行李箱,从她们身边离开,转身前还瞟了轮椅一眼,礼貌地说了声谢谢。
但那礼貌的样子在众女士看来,却带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别样的嘚瑟。
护士们:“……”
赵阿姨:笑眯眯。
这次回去顾修义没带纪阮坐飞机,飞机虽然快,但事实上颠簸得比坐车更厉害,反正AB两市离得很近,两三个小时怎么也能到,只是纪阮睡一觉的时间而已。
纪阮除了在车上,其余时间全程都被顾修义抱着,一方面是他腿上的伤一不小心就容易裂开,医生千叮万嘱不能走路。
另一方面,也是因为纪阮喜欢被抱着。
好像自打从山里被救出来,他就格外依赖顾修义,总觉得被那种温暖的体温的包裹才会安心,也不知道是不是有阴影了。
如顾修义所料,刚睡过午觉的纪阮上车后又睡了一路,直到被抱着上了电梯出现在顶层病房门前,都还懵懵懂懂地揉眼睛打哈欠。
顾修义单手抱着纪阮,推开门。
他面色极其冷静,却在不动声色地期待着,纪阮看到漂亮病房时的精彩神情。
明媚的阳光扑面而来。
“哈——?”
纪阮打了一半的哈欠停住了。
他张着嘴,目瞪口呆看着眼前被顾修义连声夸赞的病房,喉结一滚,硬生生把剩下半个哈欠咽了回去,憋得生理眼泪从眼眶冒。
“这……”纪阮揉揉眼睛,确定自己看到的不是幻觉:“你确定、我看起来、像是喜欢这种的类型吗?”
他一字一顿道。
眼前是铺天盖地的淡粉色,墙面的粉最淡,散发着柔和的气息。窗帘是浅粉的半透明纱加酒红的遮光帘两层,此刻遮光帘被推开,只剩纱帘在微风里轻轻浮动。
窗台的玻璃花瓶里还插着一束粉色的、带露水的绣球花。
而地面,地面是厚厚的毛绒地毯,也是浅浅的粉色,因为过于柔软,踩上去能出好大一个坑。
最夸张的是那张床。
纪阮自问住院经历还算丰富,但活了两辈子也没在医院里见过圆床。
淡粉色的真丝四件套,贴心地放了两个枕头,是一眼就能认出的双人床,这点小心机就算了,纪阮可以睁眼装瞎。
但离谱的是,这张床的床头部分也可以升降!床尾还有个可移动的小木桌!
除了形状大小和家里那张不同以外,每个功能都完全复刻,甚至是升级版!
再在顶上加层纱帘就是实打实的公主床了。
整个房间放眼一望,不说它是天鹅公主的梦幻乐园都对不起它。
纪阮的目光久久停留在那张床上无法移开。
房间不评价,但这床……他还有点喜欢是怎么回事?
顾修义此刻面色也不太好。
不是生气时那种让人瘆得慌头皮发麻的阴沉,而是一种难以描述的,有点尴尬的,不好启齿的——震撼。
他抱着纪阮的手都不自觉收紧,勒得纪阮有点痛。
“咳。”纪阮咳了一声打破沉默,仔细思考措辞:“嗯……那什么,你的品味确实还是比较有情调的。”
这已经是纪阮能想出的最有涵养的夸奖方式。
难得的是,顾总的心理素质依旧傲人,视线在房间里游走一圈后,面不改色地看向纪阮:
“是宋岭弄的,我此前并不知情。”
瞎说。
明明几个小时前还说这房间是他精心布置的呢。
还说温馨精致低调雅致呢。
就算不能亲自到场,那也肯定是他出的设计方案,不然谁敢这么抹黑顾总的审美,工资不想要了吗?
竟然还把锅推给宋特助,纪阮觉得宋岭可太惨了。
但他不欲拆穿顾总,毕竟这是顾总对自己的一番心意。
纪阮神情染上些怜悯,看向顾修义时眼波盈盈动人,戳戳他的肩膀:“没事,你抱我去床上吧。”
顾修义有点看不懂纪阮这副表情,但总觉得这人脑瓜里没想什么好事。
他面色凝重,“嗯”了一声提步进去,粉色地毯软得听不见一丝一毫的脚步声。
床垫比相中还要柔软,纪阮一坐上去就惊艳了。
他看了眼顾修义还有些紧绷的脸色,想了想,拉住他的手露出一个笑:“谢谢你呀,我很喜……”
纪阮有一瞬间难以说出口,他拼命忘记遍布全屋的少女粉,强迫自己只记住这张床实用的功能,而后才能笑着把话说完:
“我真的很喜欢。”
一看就不喜欢。
顾修义将纪阮隐忍的表情看得清清楚楚。
但他——喜欢死了!
如果说看到这间病房的第一眼,顾修义很想扣光宋岭未来十年的奖金,那当把纪阮抱上床后,他就恨不得把这些奖金立刻转账给宋岭。
纪阮穿着米白的外套,微微蜷着腿坐在床边,脚上还是那双不太聪明的熊袜子,有点笨笨的。
但他仰头和自己对视时,全粉的大圆床衬得他脸颊也粉粉的,睫毛比芭比娃娃还长,眼睛又圆又亮,简直像个小公主。
他就是为这床而生的!
世界上没有比纪阮更适合这张床、这个房间的人了!
顾修义喉结狠狠一动。
他不由自主将呼吸放轻,捏捏纪阮的耳垂:“喜欢就好。”
“——你休息一下,我去放水给你洗澡。”
纪阮:“好。”
他自诩是个善解人意的好青年,顾修义精心布置这间病房,也就相当于是送他的礼物,他不会拂了任何一个人心意,下意识顺着顾修义的话点头。
就是……浴缸别也是粉色的吧?
纪阮隐隐有些忧愁。
等等!
他什么时候说要洗澡了?!
可顾总已经迈着坚定的步伐打开了浴室的门。
第52章
十分钟后。
浴室里灯火通明, 浴缸的热水烟雾缭绕,轻柔的纯音乐环绕在两人身边。
顾总甚至还插了香薰以显示自己在纪阮心中的“有情调”。
而纪阮坐在浴缸前的小板凳上,以一种防御的姿态双手交叉捏着自己的衣角,脸红得抬不起头。
他的米色外套在进浴室前, 已经被顾修义毫不留情地扒掉, 现在身上只剩一件薄薄的短袖T恤, 露出细细白白的胳膊,捏衣角的手指都因为害羞变成了粉色。
顾修义放好水回头看纪阮, 从他的角度只能看到小朋友毛茸茸的头顶,脑袋低低垂着,后颈的皮肤泛着浅浅的粉色,清瘦凸起的颈骨一截一截蜿蜒而下,隐没在领口里。
宋岭还算有良心,浴缸不是粉的 。
但纪阮就像在房间里被染了色带出来的小公主人偶,一个人在小板凳上独自变粉。
“纪阮。”顾修义托着他的下巴往上抬:“看着我好好说话。”
纪阮好像还在生闷气,脑袋一偏,灵活地从顾修义手下溜出来,一副拒绝交流的模样。
刚才他们已经就到底要不要顾修义帮忙洗澡这一问题, 进行了激烈而严肃的讨论。
顾修义方持绝对肯定的态度, 认为纪阮此刻难以自理的身体情况, 十分需要他进行适当辅助。
纪阮说呸,什么适当,明明就是想全包,并坚决表示自己的身体不可以被看光光。
僵持不下的结果就是, 顾总强制扒掉纪阮的外套把他抱进浴室, “噔”一下放到小板凳上。
纪阮死守最后一层单薄的衣衫, 像小农民守着自家的一亩三分地, 可怜巴巴又心智坚定。
“纪阮……”顾修义叹了口气,在他身前蹲下:“你现在真的不可以自己洗澡。”
“为什么不可以?”纪阮抬头。
他往身边瞟了一眼,浴缸里温热的水汽直往脸上扑:
“我是泡澡又不是淋浴,又不会摔倒,脚抬到架子上也不会弄湿伤口。”
顾修义摇头:“还是有风险,我帮你是最安全的。”
“不可以!”纪阮坚持:“这这这像什么话,怎么能看我身体呢,但凡找个护工呢?”
“……为什么不能看?”
纪阮惊诧:“我们都是gay啊!”
孤gay寡gay,在这么有情调的浴室里,就不怕擦枪走火吗?顾总这是对自己的自制力太有自信,还是太没自信了?
顾修义:“……”
“那万一护工也是gay呢?找女生也不太好吧?”
“所以我说我可以洗呀!”
“你不可以。”
“…………”
纪阮要气死了,怎么就跟这个人说不通呢。
“反、反正我是不可能给你看我身体的!”纪阮硬邦邦道。
“晚了。”顾修义镇定:“我已经看过了。”
“???”
“你昏睡那几天都是我给你用毛巾擦的,不然你觉得你为什么醒过来身上还是香喷喷的?”!!!
顾修义注视着纪阮那双因为震撼而睁大的眼睛,用格外平静的语气:
“所以别想太多了,确保你安全最重要,一个人洗澡,水有可能溅起来弄湿伤口,你还有可能滑进浴缸,自己洗头也很困难。”
他手肘搭在膝盖上,循循善诱:“如果实在不好意思,你也可以把我当成护工,需要我戴手套口罩吗?”
纪阮人都傻了,结结巴巴:“可是我……你……咦?”
什么来着?
他皱起眉,忽然有点呆呆的,顾修义说的什么来着?
唔……好像没听全……
以纪阮现在的听力水平,如果顾修义能好好的慢慢的跟他说话,他基本能听懂,可一旦句子变多语速变快,他就像听天书似的。
眼睁睁看着别人在面前叽里咕噜讲一大堆,其实就听得清几个字。
顾修义还用放过热水后湿漉漉的指尖,来点纪阮捏着衣角的手背,凑近了问:
“怎么样,你自己脱还是我帮你?”
“……”
纪阮和顾修义的斗嘴,头一次以失败告终。
呜,他吸了吸鼻子,突然觉得好委屈,顾修义明摆着就是欺负他耳朵不好,听得慢说得也慢,然后为所欲为。
然而顾总用实际行动生动形象地向纪阮诠释了,什么叫男人的心是石头做的。
他丝毫不理会纪阮委屈巴巴的神情,以沉稳中透露出绚烂的手部动作,两三秒扒光了纪阮的最后一道防线。
然后快乐地把滑溜溜的小朋友抱进浴缸。
不过后来的发展比纪阮想象中乐观了不少。
原来浴缸里不是毫无遮拦的单纯温水,而是泡泡浴!
他受伤的小腿搭在一边的架子上,满池的泡泡直接压到胸口,顾修义其实根本看不见什么。
而身体上他都可以躲在泡泡里自己搓,顾修义起到的最大作用还真就像他自己说的——
维护安全,保证纪阮的伤口不被水沾湿。
充当护工,深情地帮纪阮洗了个头。
全程纪阮对顾修义坦诚相待的时候,只有最开始被剥了衣服抱进去,和最后面放清水冲洗再被毛巾裹着抱去的短暂片刻。
顾修义真是条说到做到的汉子,光明磊落的君子!
说帮纪阮洗澡真的就只是字面上的意思,洗得又稳重又含蓄,还帮他把头皮按摩得很舒服。
纪阮被顾修义抱着吹完头塞进被窝里后,闻着香喷喷的自己,都觉得有些愧疚。
他真不应该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以为顾修义说帮他洗澡是有什么别的想法。
刚才洗的时候顾修义身上也被弄湿了,现在拿毛巾去了浴室,纪阮望着紧闭的磨砂门,暗暗决定,等顾总出来一定要好好表示感谢。
可顾修义也洗得太久了……
比纪阮泡澡用的时间都长。
难不成是他体格大,要搓的地方比纪阮多?那也不至于多这么多吧?
纪阮等得两眼发花,这张床本来就极度柔软舒适,是催眠利器,纪阮眼皮打架努力支撑好久,最终还是忍不住睡了过去。
但阖眼的最后一刻,他突然发现,怎么浴室的磨砂玻璃门上好像没什么水雾呢?
他自己只是泡了一会儿,门上都结出厚厚的一层,顾修义在里面洗那么久竟然也不起雾?
可他太困了,没等想明白怎么回事,就乐颠颠地跑去找周公聊天。
·
事实证明,顾修义的舍生取义还是取得了很大成果的。
那天以后,纪阮越来越毫无防备地依赖他,吃饭要喂,说话要贴贴,甚至有时候睡觉也要抱抱。
每当顾修义在纪阮和要求下躺到那张柔软的粉色大床上,再把纪阮拥进怀里,闻着小朋友身上香喷喷的味道时,觉得一切都是值得的。
一个小时的冷水澡没白洗。
只是,纪阮的极致黏人终结在配好新体外机的那天。
在那之后,重获听力的纪阮就像张开翅膀的鸟儿,虽然鲜活动人生机勃勃,但和他说话再也没有贴贴过。
斗嘴的时候,顾修义也再也没有赢过,仿佛在浴室里任人哄骗的纪阮只是顾修义做的一场梦。
所以配体外机那天,宋岭看到了一个脸色极臭的老板。
李绥安拿着检查报告欣慰地表示,虽然纪阮被石头撞得不轻,但万幸耳后的植入体没有因此移位或者受到损害,还可以直接配体外机搞定。
要是运气差点植入体移位的话,就得开刀做手术,对纪阮的身体是不小的负担。
这个消息让顾修义的神情短暂缓和了几秒,温柔地哄了哄纪阮,在纪阮被李绥安带走后,又恢复到了开始那副半死不活没人性的样子。
宋岭思索片刻,斟酌道:“没事,别愁了啊,等纪阮又能听清了,也就不会一直缠着你,你也可以稍微松快点了。”
他也觉得虽然纪阮很可爱,自己老板也喜欢,但天底下有哪个男人会愿意一直被老婆缠着?双方失去神秘感后,再深的感情也有消磨殆尽的一天。
而男人最重要的是什么?当然是私人空间!
宋岭自认为给出了相当中肯且富有同理心的劝慰,然后他收到了顾修义一个冷冰冰的、扣工资的眼神。
宋岭:“??”
顾修义淡淡移开眼,双手交叠抱在胸前,倚着门框:“我记得当初让你布置病房,要求的是蓝色吧?你觉得我是色盲吗?”
“……”
宋岭一个激灵,他这么做不也是为了他老板两口子好吗?
而且,他瞅着,顾修义明明也很喜欢,怎么突然开始兴师问罪了?
宋岭欲哭无泪,听到了奖金消失的声音。
·
当天下午,程子章和韩小林还组队来探望了纪阮一次。
但当时纪阮刚配好体外机,反应依旧强烈,吃过的午饭全吐了,正奄奄一息靠在顾修义身上,没什么精力招呼他们。
两人一看纪阮这模样,也不好留太久,简单说了几句,又提醒纪阮多注意身体就拾掇拾掇离开了。
纪阮精神不济,送客后被顾修义抱着睡了一会儿。
但这一觉睡得很不好。
醒来时顾修义不在身边,病房里空无一人,只有加湿器的白雾孜孜不倦地在空气中翻滚。
纪阮出了很多汗,脑袋昏昏沉沉的,心跳得也很快,似乎是做了噩梦,但却怎么都想不起梦到了什么。
他抬起手臂盖到额头上,努力调整呼吸平复心绪,可不知道为什么依旧感觉周身笼罩着一种强烈的不安。
就好像是,有什么非常的重要的事被他忽略了。
纪阮双眼紧闭,紧紧跟随脑海里那游丝一线的思绪,试图捕捉到让自己格外不安的来源。
是什么呢?……
到底是……
刹那间,一个念头在脑中闪电般呼啸而过,纪阮身形猛地一颤。
他睁开眼,原本明亮清透的大眼睛此刻却格外干涩,隐隐透露出惊惧的神情。
他想起来了。
当年表妹跟他讲述这本小说的画面唰地出现在脑海里,无比清晰历历在目。
他记得表妹翘着二郎腿,说话时满脸都是心疼惋惜:
“太惨了,后面受出了个意外受重伤,当时攻特别温柔地照顾他,他就彻底沦陷了。”
“这是文里甜的最后一段,没多久天杀的白月光就回来了,虐得那叫一个……反正我眼泪都没停过……太惨了!”
当时的纪阮,被表妹装模作样抹眼泪的动作逗笑,对书里的人物却没有那么强的共情。
他甚至想知道让表妹哭得稀里哗啦的古早小说,到底是怎么虐的,颇有些期待听表妹继续讲下去。
但他最终还是没能知道后续,当晚病情恶化又进了抢救室,结果那次运气用光了,没挺过来,再睁开眼已经变成了书里的人物。
现在想来,这个受重伤的转折点,不就是他正在经历的吗?
纪阮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原来剧情还是在不断进行,并没有因为他的所作所为改变分毫。
他心跳得越来越快,伴随着阵阵耳鸣几乎快要从胸腔里蹦出来。
曾经当做消遣一笑而过的糟糕故事,即将真正发生在自己身上时,原来是这么恐怖的感觉。
第53章
纪阮翻身蜷缩起来, 冷汗唰唰往外冒,打湿枕面。
他一直以为只要他不喜欢顾修义, 只要他足够坚定, 就能规避掉书里不好的情节。
可怎么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是无论如何剧情都会发生,还是因为……他喜欢上顾修义了?
纪阮心脏又突突地跳了跳,这些日子的点点滴滴如同连环画一般浮现在眼前。
——他缩在顾修义怀里撒娇;他走哪儿都要顾修义抱;为了说话能听清,主动要求顾修义和自己贴近;睡觉也因为怕冷喜欢被顾修义抱着。
一切的一切都是自己在主动, 都是他在缠着顾修义, 他好像……真的特别特别依赖顾修义。
纪阮越想越心惊, 这么多天他怎么一点都没发觉呢, 竟然还沉浸其中觉得无比幸福。
除了情侣谁会抱在一起睡觉?
哪怕再好的朋友也不可能像他们那样,手贴着手腿贴着腿相拥。
这种事不管怎么解释, 对他们现在的关系来说都太夸张了。
可顾修义喜欢自己吗?
很多时候纪阮觉得他大概是有一点喜欢的。
如果不喜欢怎么会愿意和自己抱在一起睡觉呢?如果不喜欢为什么会对他这么好呢?
但纪阮不敢拿这个来堵,他很清楚, 原书里的主角就是因为一直猜不透顾修义的心思, 总是患得患失才格外痛苦。
按照剧情的走向, 不管顾修义一开始对主角有多好, 等白月光回来后, 他都会冷淡下来, 甚至眼看着白月光欺负主角都无动于衷, 就站在一边不表态不插手默默观看。
直到最后真的要失去的时候才醒悟过来, 明白自己对主角受的爱, 然后给一些无济于事的宠爱安慰。
但纪阮真的不明白,他想象不出来现在对他这么好的顾修义, 突然变得冷漠无情优柔寡断的样子。
他始终觉得顾修义不至于这样, 不至于被别人三言两语的挑拨就丧失自己的判断, 哪怕是受剧情的影响, 他的性格也变得太夸张了。
可纪阮依旧不敢赌,毕竟现在他知道的仅有的几个剧情节点都毫无偏差地对上了,他怎么敢保证后面的剧情不会照常发生,而会因为自己改变?
纪阮心还是跳得很快,他尝试深呼吸好几次,然后撑着床坐起来,靠着床头等待眩晕过去。
窗边粉色的纱帘被拉上了,阳光穿过其间洒进来,把整间屋子的空气都染成淡淡的粉色,宁静又梦幻。
和这段时间的生活一样,美好得不真切。
纪阮目光落回自己腿上,直起身慢慢卷起裤腿,直至受伤的皮肤完全暴露出来,他静静看了一会儿,而后轻轻撕开了伤口上的敷料贴。
狰狞的伤口赫然出现在眼前。
刚受伤时被埋在石头里光线昏暗,纪阮没太看清,后来在医院,每次换药顾修义都会捂住他的眼睛不让他看,纪阮还是第一次认真注视这道疤。
确实挺丑的。
大概有十厘米,缝针的线还没拆,歪歪扭扭长在他小腿上,还隐隐有些渗血。
难怪顾修义不给他看,但凡稍微有点强迫症的人,看到这东西应该都会很难受,恨不得马上用铲子铲平,再敷上雪白的涂料,强迫这条腿恢复到原来的模样。
纪阮看了一会儿就很气馁。
他伤口恢复得太慢了,换成别人这时候早都拆线了,而他至少还得再等三四天。
拆线后在伤口彻底愈合前也不能走太多路,前前后后算起来,他得有两三个月都处于丧失行动能力的状态。
可他真的能等这么久吗?
一开始决定白月光回来前就跑路,可现在根本做不到。
他这个伤哪怕天天住医院,都要非常小心才能不发炎,要是为了躲避剧情跑出去,可能没等到白月光回来,自己会先死在街上。
纪阮原本以为,一切事情都会堆积在三年后合约快结束的期间发生,那时候他上大四,完全可以申请实习出去躲一阵子,回来还能拥有文凭。
可为什么偏偏是最近呢?
他刚适应这个世界的生活,有很好的朋友,很好的姐姐,还有和他妈妈很像的老师,他要在这里继续做汉绣,做自己喜欢的事。
凭什么因为一个传说中的白月光,他就得离开自己熟悉的地方,放弃一切去逃去躲避?
天底下没有这种道理。
纪阮不想这样,但他也绝对不想就干巴巴等在原地,明知道要被虐却束手无策。
可如果确定事实无法改变了,那他会怎么被虐?
古早文里,挖眼掏心割肾好像是标配……会不会还有骨髓配型啊……对对对还有车祸绑架治不好!
理智告诉纪阮他越想离谱了,但这是古早虐文啊,里面的剧情没有逻辑的!谁知道会不会真的发生?发生了他还能逃得出去吗?!
纪阮成功靠脑补把自己吓出一身冷汗,懵然无措地坐在床上,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抱住膝盖把自己蜷成一小团,脸深深埋到臂弯里,大脑好像做不出任何思考似的,无比混乱。
唔……好难过啊……
顾修义只离开了病房一小会儿,纪阮最近离不得人,他几乎是把办公室搬到病房里寸步不离守着纪阮。
可就是这一小会儿,原本应该在被窝里乖噜噜睡午觉的人自己坐了起来,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抱着膝盖缩成一小团。
外套也没披,穿着小碎花病号服瑟瑟发抖,裤腿甚至还卷起来,敷料贴被撕了一半,伤口大喇喇敞着,看不见脸都能感觉到他的惊慌失措。
顾修义吓得差点一口气没提上来,快步上前将手里的纸袋放到小桌上,坐到纪阮身边,一时甚至不知道先做什么。
他沉住气,揽住纪阮的肩防止他乱动蹭到伤口,然后小心将敷料贴回原处,遮住那个差点要了纪阮命的恐怖伤口,再轻轻放下裤腿。
这些原本用不了几秒钟,但顾修义一举一动都非常小心专注,而纪阮房间的温度还比外面高出一点,以至于顾修义做完这一切额角甚至有些冒汗。
纪阮也在期间抬起头,下巴搭在小臂上格外沉默。
顾修义用小毛毯裹住纪阮,把他往自己怀里带了带,仔细观察他的脸色——非常不好,眼眶红红的,嘴唇却泛白,后颈还全是冷汗。
“怎么了纪阮?”顾修义拨了拨他的额发,以便毫无阻碍地观察他的神情:“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纪阮没说话,缓缓抬起眼眸和他对视,细细的眉毛蹙着。他的眉形是男孩子里万里挑一的秀气漂亮,眉目含愁的时候相当容易惹人心疼。
顾修义看得心都揪起来,用指腹在他眉心轻轻揉了揉:“到底怎么了宝贝?”
纪阮似乎很轻地叹了口气,张了张嘴要说话却又顿住,转头寻找什么。
顾修义当即了然,按住纪阮的肩不让他乱动,倾身从床尾的小桌上拿来体外机,戴到纪阮耳后。
他把纪阮环在臂弯,手一下一下缓慢地顺着纪阮的后背,是一种极具安全感的安抚姿势。
“慢慢说宝贝,哪里难受?”
纪阮确实难受,但他很清楚这根本不是生理上的难受,而是思绪乱成一团,想要解释却无从开口的无奈。
总不能告诉顾修义,过不了多久你的白月光就要回来,然后他会对我展开一系列包括挖眼掏心割肾在内的打击报复,而且你还不加劝阻就傻不愣登在旁边看着吧?
纪阮敢确信,一旦他说出这句话,顾修义会马上抱他去看心理医生。
他低下头,不知道该怎么搪塞过去,只能生硬地憋出四个字:“我有点怕……”
怕?
顾修义一怔,目光不由落到纪阮小腿上。
他回想起刚进病房时看到的画面,心里大概有了想法。
纪阮应该是看到那道伤口一时被吓到了,毕竟疤确实大,几乎不存在彻底恢复如常的可能性。
光洁白皙的小腿从此以后要多这么一条可怖的疤痕,纪阮又一直是个爱漂亮的孩子,有多难接受可想而知了。
顾修义更揪心了,抱着纪阮抓心挠肺地哄:
“好了好了,没关系的宝贝,伤口是因为还没恢复好才这样。”
“等后面拆线结痂长出新肉就会好很多了。”
“如果你不喜欢,我们还可以做整形祛疤,微创的话对你身体也不影响。”
……
“不想了宝贝,吃点东西,赵阿姨刚烤出来的小蛋糕……”
他拿过桌上的纸袋,里面是个很漂亮的纸杯蛋糕,淡粉色的奶油上还坠着一颗娇艳欲滴的樱桃。
从纪阮住院起,顾修义恨不得一天八顿喂他吃东西,下午茶是必不可少的标配。
纪阮见顾修义以为自己只是在意那道疤才这样,松了口气的同时又隐隐有些难过。
但他完全不理解为什么会觉得难过,这是他这些日子以来,感受到的最奇怪的情绪。
顾修义已经把小樱桃送到了纪阮嘴边,纪阮习惯性张嘴含了进去,酸酸甜甜的味道一下子充斥口腔,甚至一定程度上抚平了纪阮烦闷的内心。
他幸福得微微眯起眼,仔细享受着樱桃的美味,直到最后一丁点甜味消失才缓缓睁眼。
然后他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又缩到顾修义怀里去了,一如既然地做出一副非常依赖寻求安慰的姿势。
纪阮猛地一惊,几乎是下意识坐起来,往后挪了挪和顾修义隔出一小段距离。
怀里骤然一松,顾修义手顿了顿,而后慢慢放下来,看纪阮偏着头回避和自己对视。
很奇怪。
顾修义很了解纪阮,他是非常喜欢拥抱的孩子,有时候能窝在他怀里看一下午电影。
他还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突然逃似的从他怀里挣脱。
没错,逃。
顾修义思索了两秒,没立刻追问,而是舀了勺小蛋糕喂到纪阮嘴边,装作毫无察觉:“来,再吃一口。”
果然纪阮没像往常一样张开嘴等待投喂,反而伸手接住了整个纸杯蛋糕,小声说:“我自己来吧……”
顾修义神色暗了暗,却没继续插手,耐心等待纪阮小口小口吃完,从他手里接过空纸杯,又抽了张餐巾纸自然地要帮他擦嘴。
纪阮微微偏过头,再一次打断了顾修义的动作,拿过纸巾自己擦干净嘴后叠好扔进垃圾桶。
太奇怪了。
顾修义哪怕再迟钝,到现在这样的情况也知道相当不对劲,绝不是“看到伤口难过”这么简单的理由可以解释的。
纪阮抗拒肢体接触就是再明显不过的信号。
“到底发生什么了纪阮?”顾修义沉沉道。
又怕吓到纪阮,强迫自己放缓语调慢慢拉住纪阮的手坐近,柔声道:“告诉我好不好?”
一旦在意起来,纪阮就能很明显地感受到,顾修义对他是真的温柔,甚至可以想见在这个男人三十年的人生中,不会有比现在更温柔的时刻了。
可他越是这样,越是让纪阮迷茫。
对他这么好的人怎么可能说变就变呢?
顾修义连碰他的伤口都小心翼翼,重新盖上敷料贴时,压周围的边角都不敢用力,生怕弄疼他。
这样的人,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有人欺负他,却站在一边无动于衷?
纪阮根本想象不到那种样子。
顾修义的目光太容易让人沉溺,纪阮和他对视着,感觉血液都被灼伤,仓促地低下头。
但即便理智尚存,他也无法抵抗这种温柔,压在心底的惊恐怯懦争先恐后要从嗓子里冒出来。
终于,他鼓起勇气抬头,对上顾修义灼灼的目光:“……我做噩梦了。”
如果说是梦的话,就算再离谱也不会被当成神经病吧?还能借此看一下顾修义的态度。
“嗯,梦到什么了?”顾修义还是很温柔。
他揽着纪阮肩,不动声色再次将纪阮拢入怀中:“不怕,慢慢告诉我。”
纪阮咬了咬下唇,五指不自觉收紧,像是下定巨大决心般开口:
“我梦到你……你要掏我心挖我的肾连眼角膜都不放过。”
说出了这一句,纪阮堵了半天的气管一下子顺畅了,他闭上眼紧紧握着拳头一鼓作气:“后面你会遇到一个对你来说非常重要的人,他欺负我!”
“他要我的心肝脾肺肾,你非但不帮我,还默认他的行为,特别坏!”
“……总之就是、特别可恶!”
压抑了许久的委屈在这一刻倾泻,纪阮这大段话可以说是荡气回肠,在空旷的病房里都留有回响。
“……”
纪阮头垂得低低地,等了好久都没得到回应,不得不再次鼓起勇气抬头。
结果看到顾总沉着冷静的面孔一点点崩裂。
“纪、宝宝宝贝……”顾修义难得的舌头打结了。
他似乎非常震撼,喉结上下滚动努力调整状态,试图把思维转到和纪阮一个次元,但调试无果惨烈失败。
“你、怎么会做这种梦呢?”顾修义竭力使自己的表情看起来轻松一点,装作非常理解纪阮的样子:“我不会的。”
纪阮那股劲上来了,也大胆地和顾修义对视:
“你怎么知道不会呢?未来的事谁说得准?”
“没有那种可能。”
“怎么保证?”
顾修义顿了一下,忽然不说话了,他让纪阮离开自己怀抱和他面对面坐着,微微俯身双手握住纪阮的肩。
纪阮很清晰地察觉到,顾修义的神情在这一刻变得无比严肃。
他眉心一跳,莫名觉得对方即将说出一番非常非常重要的话。
扑通扑通——
纪阮心脏开始加速跳动,血液也像在被加热一样涌动全身,连耳尖都发烫。
他会说什么?
什么话配得上这么认真的表情?
会不会说他喜欢我啊?
不可能不可能,小说里顾修义大结局受快死了才告白呢,怎么可能这么快。
……要是真说了我该怎么回应?
就算表白了也不代表后面不会帮着白月光开虐,世界上最不可靠的东西就是男人的嘴!
可心还是跳得好快。
有很短暂的片刻,纪阮耳边只能听到自己震动的心跳,他怕听不见顾修义的话,捂着心口压抑好久才稍微平静些许。
无比漫长的纠结冲破屏障其实只有短短一瞬。
顾修义喉结动了动,嘴唇微张,纪阮心跳在这一刻到达顶峰。
“——这是违法的。”
顾修义用无比郑重严谨的语气:“任何器官交易都是在挑战法律底线,我是守法公民,从未有过任何不良记录,每年还会按时依法纳税。”
“如果你不放心,可以随时检查公司的税务记录。”
“我不会违法,也不会默认容许他人违法。”
“你刚才梦到的事,不存在一丁点发生的可能性。”
顾修义阐述完辩解词后看向纪阮,纪阮有点呆。
眼睛大大的,睫毛湿湿的,微微张着嘴巴和自己对视,但视线却不太聚焦。
纪阮这些日子被养得很好,向来容易干裂的嘴唇也水润润的,散发着自然的淡红色,甚至因为刚吃过小蛋糕而有些晶莹剔透。
顾修义心神微动,指尖有些发麻,说出了心里埋得最深的一句话:
“当然,不会有比你更重要的人了。”
说罢,他略含忐忑地看向纪阮。
纪阮:“…………”
有了前面一大段公民基操论,纪阮的注意力已经无法关注其他任何事了。
哪怕顾修义最后来了句“你最重要”,在纪阮看来,也不过是顾总对自己跌落峡谷的情商的苍白辩解罢了。
就像跳伞的人在半空中惊觉自己忘了带降落伞,千钧一发之际发现还有个备用的,打开后才又发现,妈的,有个大口子!
有用,但不多,并没能挽回多少。
纪阮彻底呆了,根本缓不过来。
未曾设想的道路开辟太突如其来,以至于纪阮大脑宕机。
原来古早虐文的世界也是存在法律的呀!
可怎么更难受了呢?
纪阮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了,但他知道,他一点都不想看顾修义公司的税务记录!
·
这天,顾修义一直到最后都没能再得到纪阮的回话。
他眼睁睁看着纪阮眼睛恢复神采,好像回过了神。
但他微张的嘴唇却渐渐合上,还慢慢抿成一条线,连漂亮的唇珠都被淹没了。
两秒后,纪阮的唇角开始匀速下拉,慢慢撇成一个看起来非常委屈的半括号,然后眼眶开始泛红,整张脸在一瞬间变得皱巴巴。
“哇呜——!”
不到一秒,豆大的泪珠子从纪阮闭成缝的眼角争先恐后跑出来,接二连三往顾修义手背上砸。???!!!
顾修义差点从床上弹起来,行动快于意识地把餐巾纸抽得咵咵作响。
“不是……怎么哭了?!”
“我错了!”
“不哭啊宝贝……”
第54章
顾修义已经四天没能抱纪阮睡觉了。
他开始深刻地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
“所以你到底对人家做了什么?”
宽敞的休息室内, 春末夏初的阳光透过落地窗洒进来,使一室都显得宁静温和,呼吸间还能闻到阳光暖洋洋的味道。
浅蓝色布艺沙发上的男人背对窗户而坐, 周身环着一圈光晕, 眉宇间却落下阴影,看上去愁眉不展。
李绥安端了两杯咖啡放到圆桌上, 而后散漫地坐到顾修义对面, 一边喝着自己那杯,一边打量顾修义的神情——显然一副为情所困的忧愁。
他手肘撑到桌上,似笑非笑:“嗯?咋回事?说出来我乐……我帮你分析分析。”
顾修义瞥他一眼,慢悠悠端起咖啡抿了一口, 皱起眉:“怎么是速溶的?”
“那不然呢?”李绥安说:“这儿可是医院, 我们科室很忙的好吧, 谁有功夫给你现磨,瞎讲究。”
顾修义回以冷漠凝视。
李绥安毫不在意, 笑了声:“吓唬谁呢,您这么讲究不也跑我这儿来取经了么?”
作为朋友中感情经历最为顺利的李绥安, 与女友稳定恋爱三年传出过不少佳话,日常担任军师的角色, 为朋友的感情生活出谋划策。
连从没谈过恋爱的宋岭也时长来求经问道, 甚至严谨地做好笔记以备不时之需, 就是为了万一以后某天有了喜欢的人, 不至于像个愣头青一样手足无措。
但Bking如顾总, 曾经的他十分不屑于这样的恋爱讲坛,每次宋岭参加他都以加班为由坚决不来。
顾修义也有今天, 李绥安对眼前的画面相当满意。
他敲敲桌面:“赶紧的, 说出来, 我知道原委才能帮你分析啊。”
顾修义抬起眼皮打量李绥安,似乎在思索眼前这满脸玩味的男人到底值不值得信任。
但转念一想,自己身边除了李绥安,似乎也找不到第二个认真谈恋爱的人了。
“我……”斟酌片刻,顾修义开口:“我把他弄哭了。”
李绥安挑眉:“哟,那你挺厉害。”
接收到对面的死亡凝视后,他又咳了一声:“行行行严肃点,怎么哭的啊,我记得纪阮也不是特爱哭的类型吧?”
那还是挺爱哭的,顾修义想。
昏睡着起不来的时候,他念个菜谱都能给馋哭,永远哭得让人猝不及防又招架不住。
但他当然不可能让李绥安知道这些。
“嗯。”顾修义说。
“哦……”李绥安摸着下巴思考道:“那肯定就是你的问题了。”
“……”
“他哭之前你做了什么?或者说了什么吧,就上一句。”李绥安问。
顾修义回想了下,看上去有些不自在:“我,”他清了清嗓子:“咳,我说他对我最重要。”
“哟嗬不错嘛老顾!”李绥安两眼都放光了,一副磕到了的样子。
“这话没问题吗?”
“当然没问题,这不就是变相表白了吗?”
“那他为什么哭?”
“肯定是感动的。”李绥安斩钉截铁。
顾修义目光满是怀疑,若有所思:“可是……他最近都不愿意和我接触了,经常很回避。”
“正常,”李绥安摆出老道的姿态:“就是害羞,我刚跟我家媛媛告白的那几天,她也害羞得不行,老避着不见我,一逗就脸红,别提多可爱了。”
“那不一样。”顾修义摇头。
“不是害羞,是生气,你知道的吧,就是腮帮子鼓起来的那种。”他点着自己的脸示范:“这里,鼓起来一点,侧面看特别可爱,一戳还凹进去。哦你肯定不知道,你又没见过。其实正面也可爱,但侧面更——”
“我当然知道,我怎么可能不知道,谁没老婆似的!”李绥安当即敏感了:“我家媛媛生气的时候也这么可爱,你懂个屁。”
“……”
“……”
两人对视着,互相看不惯对方炫耀老婆的嘚瑟样,空气中一时弥漫起剑拔弩张的气息。
最终还是李绥安先败下阵来。
毕竟顾修义这种长年累月在商场和乌烟瘴气的豪门里泡出来的侵略者气息,他们救死扶伤的白衣天使可干不过。
“好吧好吧,”李绥安摊了摊手:“这事确实不合常理,都变相表白了还生气回避,要么是他不喜欢你,要么——”
顾修义不动声色坐直些。
“要么就是你做错了什么事自己都不知道,还乐颠乐颠觉得自己干得漂亮。”
顾修义:“……”
怎么感觉好像真是这样……
“这样,你把当时发生的事从头到尾原原本本地告诉我,一点细节都不要落下。”李绥安说。
顾修义正在抿难喝得要命的速溶咖啡,闻言皱眉放回原处,摩挲着婚戒仔细思考:
“先是,他说他做噩梦了……”
暮春时节的阳光炙热而明媚,洋洋洒洒充盈在整间休息室内,斑驳的树叶随着微风在顾修义沉稳的讲述声中徐徐晃动。
一开始李绥安的表情还是相当理解具有共情意味的,可随着事件的逐渐展开,他的脸色变换莫测,从疑惑到震撼再到不可置信,最终化为深深的无语。
“梦境都是虚假的,我本来可以敷衍地拥抱他,再用花言巧语来安慰,但我没有。”顾修义说。
“因为他的害怕是真实的,所以我想我必须认真对待这个问题。我不可能犯法,也不可能眼睁睁看别人通过非法手段伤害他,当然合法的也不行。”
“哪怕是虚无缥缈的事也要给他最真实可靠的保证,要让他知道,他能从法律途径和我本人这里获得双重保护,完全不用害怕。
“我们国家最坚定且不可撼动的不就是法律吗?”
顾总落下了掷地有声的总结陈词。
李绥安:“………………”
李绥安抬起手,一下一下啪啪鼓起掌:“说得好,说得太好了。”
但他的表情看上去却丝毫没有夸赞的意思:“就是我有个问题哈。”
顾修义微微后仰靠上椅背:“你说。”
“你这是在谈朋友呢……还是做演讲啊?”
“……?”
“你!……我!”李绥安端起速溶咖啡一口闷,“啪”一声把杯子拍回桌面:“不是老顾,你是这些年做生意把脑袋做秀逗了还是本来就这么秀逗啊?”
“是,你说得确实没错法律会保护咱,但你又不是律师,人纪阮也没说要和你探讨法律问题,你没头没尾扯这些干嘛?”
“做噩梦那么好的机会啊!”李绥安痛心疾首:“这时候不就应该抱着哄着说‘宝贝不怕我最爱你梦都是假的我才是真的’吗?然后再找机会亲两口,下一步能进被窝了!”
“——当然纪阮身体不行这一步可以先按下不提。”
“但有什么敷衍不敷衍的?你知道是梦他不知道吗?这不就是两口子的情趣?谁他妈这时候乐意听你讲法律啊,你这么能咋不上今日说法呢?”
他像是无论如何都无法理解一般,把桌子拍的哐哐作响:“你知道你错过了多少吗顾修义?!”
“……”
顾修义像雕塑一样坐在原处,脸上神色不变,唇角抿成一条直线,眼中却布满了无处藏匿的惊疑和恍然大悟。
这个下午,注定将成为顾修义人生中最重要的时刻之一。
他闭塞已久的心灵像彗星撞地球般,唰地撞开了好几扇旖旎的大门,浓烈春光扑面而来。
·
吃过午饭,纪阮半躺在床上看课本,他们专业要背的东西特别多,他已经耽误了小半个月的课程,再不记期末就是火葬场。
可大概是吃了饭的缘故,纪阮总觉得精神不太好,看一会儿就犯困,明明以前也不这样。
他昨天拆了线,今天是出院的日子,应该过不了一会儿顾修义就会来接他,现在如果睡觉时间又很鸡肋。
纪阮莫名有些烦躁,把书扔到一边,轻轻给自己按手腕,厚厚一本教材拿得他手都僵了。
这几天他还是时不时就做噩梦,但梦到的画面一直很模糊,醒来后更是一丁点都记不住,只有浑身的冷汗彰显着它与众不同的恐怖程度。
纪阮说不清为什么,但潜意识将这些噩梦和即将到来的剧情挂钩,甚至在思考,如果离开顾修义去外面住一段时间,会不会就能恢复睡眠质量了。
病房门被推开,顾修义和平常一样行动很轻柔地走进来,坐到床边。
他神色毫无异常,但纪阮敏锐地察觉到了一丝不自在。
行李箱早就被赵阿姨收拾好了,纪阮没凭借这点微妙的感应去追问顾修义,撑着床坐直:
“是要走了吗?”
“嗯。”顾修义点头,却全然没有要行动的意思,反而拉起纪阮的手腕轻轻按揉。
酥麻的触感混合着炙热的体温传过来,贴着皮肤传遍全身,纪阮不受控制地战栗一下,但手腕的酸胀确实消散不少。
他抿了抿唇,没舍得把手抽走。
“你……怎么了吗?”纪阮斟酌道。
“没什么,”顾修义语气淡淡的,顿了一下,又抬头对上纪阮的眼睛:“抱歉,那天我说话不好听,惹你生气了。”
纪阮当即明白他在指什么,回想起自己哇哇大哭的样子也觉得丢人。
“没……不怪你,”他低下头:“而且我也没有生气。”
其实当时比起生顾修义的气,纪阮更多的是在气自己竟然会期待顾修义的表白。
而顾修义的回答又过于让人难以预料,两两相冲才让纪阮一时难以控制情绪。
现在想想,该庆幸当时顾修义没表白吧,不然在这种关头纪阮真不知道该怎么答,要是头脑一热答应了,那不就等于直愣愣往剧情里跳吗?
太可怕了。
“我当时应该抱抱你的。”顾修义说。
“……不用。”
“你现在还怕吗?”
最近纪阮每晚都做噩梦,睡得不好精神就差,虽然不算害怕,但确实不太好受,他张了张嘴,一时没说出话。
“那我可以抱你吗?”
“……?”
纪阮脑子又嗡了一声,他不明白顾修义怎么能用如此虔诚内敛的神情,说出这么柔情缱绻近乎于情话的话。
下一秒,顾修义握住他手腕的手紧了紧,轻柔地将他拥入怀中。
那一瞬间,熟悉的气味以不容抗拒的攻势入侵纪阮鼻尖,再以蔓延的态势包裹全身。
咚!
纪阮心脏狠狠跳了下,以非常重的力道撞击胸腔,震得耳膜发颤,血液霎时涌向大脑。
纪阮彻底说不出话了。
他身上的血像被顾修义的体温烫到了一样,皮肤从被握过的手腕开始变红,爬上脖颈耳尖,每一寸骨骼的颤抖在淡粉的皮肤下都清晰可见。
最后是脸颊,纪阮被按在顾修义肩头,脸独自红成了小樱桃。
咕噜咕噜——像烧开的水一样,头顶冒着不存在的白烟。
·
有得必有失。
顾修义趁纪阮害羞傻了脑子不打转,把他关在病房里结结实实抱了十几分钟,一副要把这四天睡觉时失去的抱抱都补回来的架势。
后果就是,清醒过来的纪阮彻底拒绝再和他有肢体接触,红着脸坚决隔出半米以上的安全距离。
就连出院也不让他扶,坚持要自力更生走出去。
但他刚拆线,医生嘱咐受伤的腿不能太受力,走得慢不说,还一颠一颠的,看上去特别可怜无助。
纪阮住院这些天就没出过门,跟个照不到阳光的小嫩苗一样,总有些恹哒哒的。
于是顾修义特地没让司机把车开进地下停车场,而是在医院正大门等着。
他抱纪阮出去的话,正好能带他不费力气地晒晒太阳。
虽然纪阮不是真的小嫩苗,但顾修义总觉得如果进行下光合作用,说不定也能长得更茁壮一点呢?
住院大楼离正门不远,以顾修义的步速大概只需要三到五分钟。
可就是这么短的距离,放到纪阮身上却好像比西天取经还困难。
他原本走路就比常人慢,再瘸一条腿,花坛边的蜗牛跟他赛跑都能赢。
而顾修义确实亲眼见证了一直蜗牛从纪阮身边经过,略显矫捷地钻进了一片绿油油的树叶里。
纪阮显然也看见了,骤然停下脚步,扶着大腿满脸不可置信。
虽然可能那只蜗牛只是恰巧从花坛边冒出来,又恰巧路过而已,它本意不是要跟纪阮赛跑,纪阮也没真的输。
但纪阮还是很震撼,震撼中交织着些许心碎和难过。
他这副模样是很可怜的,但顾修义看得忍俊不禁,抬手揉揉纪阮的脸:“别气馁小朋友,它腿短你腿长,随便跨一步就反超了。”
纪阮听到他的话就气不打一处来,觉得这人肯定是因为他不给抱,所以借由蜗牛来说风凉话。
纪阮毫不留情拍开他的手:“什么叫反超?我原本就比它快!”
他脸颊又鼓起来,从顾修义的角度看可爱得要命。
顾修义心尖尖都有些发颤,努力压住嘴角,又去捏纪阮的脸:“那这样,我抱你走,保证可以超过花坛里所有蜗牛。”
毫不意外的,得到了小朋友的死亡凝视。
短短三五分钟的路程已经被纪阮走了整整八分钟,都还没走到一半,顾修义纵着纪阮闹一会儿,却不会真的什么都由着他。
春末下午的阳光对顾修义来说是和煦的,但对纪阮这种原本就不经晒,还大病初愈虚得很的人来说,就有些过于强烈了。
纪阮被晒得额角冒汗唇色泛白,一呼一吸间也有些虚弱费力。
“好了,不闹了。”
顾修义收起笑抹了把纪阮额头的汗,稍微用了点力把他带到自己面前,以询问却不容反驳的语气说道:
“我抱你回去?”
“不要。”
别开玩笑了,他刚下定决心要和顾修义减少肢体接触,这才过了多久?
要是现在就服软让顾修义抱的话,他面子往哪搁?
不可能,绝不可能让顾修义得逞。
纪阮凭借最后这点信念感一瘸一拐往前走,他真的很想健步如飞,恨不得直接百米赛跑。
但又实在怕把腿上的口子崩裂,不得不放慢脚步,于是形成了一种身体在前面冲,脚在后面追的怪异姿势。
没等他以身残志坚的气势冲出去半米,眼前猛的一花,顾修义直接将他抱了起来,不费吹灰之力大步往门口走去。
这速度比他自己走快了不知道多少倍,甚至都能吹到点微风,颠簸中花坛那只蜗牛倏而变小,纪阮瞬间和它拉开好远的距离。
纪阮不得不承认,他还是很贪图享受的。
虽然嘴上说着再也不要顾修义抱,但真被抱起来的时候,又舒服得不想挪窝。
他确实被晒得有点头晕,内心激烈挣扎一番后火速做出决定,然而表面还是要拿出态度。
顾修义只觉得纪阮在他怀里装模作样反抗了不到一秒就消停下来,眉毛皱着表示对突然的公主抱很不满意,神态却早已出卖了他。
没走两步,纪阮连眼睛都闭上了,唇角浅浅抿着,惬意地沐浴春风,脸颊的小酒窝若隐若现。
顾修义心神微动,将纪阮颠了个方向让他坐到自己小臂上,这样纪阮的脑袋就会搭在他肩上,他稍微低头就可以蹭到纪阮的脸蛋。
春意动人,顾修义这么想就这么做了。
然后收到一个警告的眼神,被小朋友罚黄牌一张。
·
时隔半个月回到家,巨大的别墅一如往常的气派。
就是内部好像有很细微的改动,比如地毯变多了,家具的尖角变少了之类的。
纪阮坐在沙发上昏昏欲睡,也分不出太多精力去观察其他的。
他习惯了午睡,今天只不过中断一次,就有些撑不住,精神无法集中,思绪也快要断片。
顾修义拿了张小毯子盖到他身上,又喂他喝了点盐糖水。
纪阮犯困的时候是最好忽悠的,顾修义轻轻把人拢进怀里,他也毫无察觉,反而还动了动,挑了个舒服的位置窝着。
“纪阮,睡着了吗?”顾修义在他耳边轻声说。
纪阮还有些残存的意识,顾修义的体温让他很舒服,也乐意说上几句:“没呢,怎么?”
“我想了想,你还是得再请一周的假,现在回学校上课身体受不了。”
这点纪阮自己也想过,医生让他暂时不要太多走动,他们教学楼没有电梯,现在回学校上上下下爬楼梯他腿肯定不行。
反正拆线后好得就能快一点,纪阮不急在这一两周,点点头:“你做主就好。”
时隔小一年再次尝到当家做主滋味,顾修义神清气爽得史无前例,轻轻揉着纪阮的耳垂:
“真乖。”
纪阮舒舒服服哼了一声。
“还有,医生说你要多补充营养,以后每天让赵阿姨做好吃的怎么样?”
纪阮正有此意,奇怪顾修义今天怎么尽说些合他心意的话。
“好呀,那晚饭吃糖醋小排好不好?”
“当然好。”顾修义柔声道:“我们宝贝每天都想吃好吃的对不对?”
纪阮笑出小酒窝:“嗯嗯~”
“那不住校了好不好?”
顾修义用极具诱惑力的声音循循善诱:“以后每天我来接你放学,我们回家吃饭。”
“好……咦?等等……”纪阮被哄得找不着北,下意识答应,潜意识却悬崖勒马。
走向不对吧?
他不是正想离开顾修义出去住一段时间吗?
不能答应,千万不能答应。
纪阮最终还是没能给出明确的回答,睡衣侵袭,将他沉沉拉入梦镜。
又是一样的梦。
黑暗、阴沉、压抑,冷汗直流。
这次纪阮看到了一点。
他似乎被什么东西绑住了,全身动弹不得,张嘴发不出声音,耳朵也听不见。
面前似乎站着好几个人,其中一个离他最近,看不见脸,视野里只有喉结下方一丝不苟衬衫领带。
但纪阮一眼就能认出来那是顾修义。
他开始大喊,痛苦地呼唤顾修义来帮自己。
很绝望的是,面前的人恍若未闻,保持着完全静止地姿态留在原地,冷漠得仿佛不是真实的人。
突然世界一片黑暗。
纪阮倒吸一口气,呛咳着逃离梦境,睁眼的瞬间世界混乱虚无,心脏跳得特别难受。
他挣扎着想坐起来却使不上力,紧接着被一双手环住腰抱起来。
“纪阮?”
顾修义的声音响起。
像破开厚厚云层的第一缕光,将他拽入现实,纪阮的视线渐渐恢复清明。
“又做噩梦了吗?”顾修义手掌轻轻顺着他的后颈,带着安抚力道:“不怕,我在这里,没事了。”
纪阮喘息依旧急促不匀,疯狂的心跳却在安抚下逐渐平静。
他一边意识混沌地想,顾修义现在怎么不跟他今日说法了,一边思维又好像无比清晰,暗暗做下决定。
一定要搬出去。
这次梦里出现的顾修义,更加让他确信一定和后面的剧情有关。
所以哪怕只是住校,也不能就守在这里。
只要稍微隔得远一点,或许至少不会让他每天每夜被噩梦吓醒。
第55章
晚饭后, 纪阮敲响书房的门。
他学着顾修义的做法端了杯牛奶进去,被顾修义带到一边的小沙发上坐下。
书房里光线不算明亮,只有办公桌上的护眼灯和电脑屏发出亮光, 加湿器股股冒着白烟,安静异常。
顾修义在他身边坐下, 穿着简单的家居服,鼻梁上还架着副半框眼镜,比平常多了几分儒雅的气质。
纪阮上一次看到他戴眼镜还是好几个月前视频聊天的时候,当时就觉得眼镜对人的气质改变很大,现在亲眼看到了,这种感觉变得更加强烈。
顾修义竟然也有看上去格外斯文好说话的时候。
纪阮好奇地多看了两眼, 指了指:“你近视吗?”
“也不是, ”顾修义扶了扶镜框:“一点点而已, 这个主要是防蓝光的。”
“噢。”纪阮了然地点点头。
可能是应验了上帝打开一扇门就会关上一扇窗那句话, 纪阮虽然耳朵不好,视力却相当优秀, 考飞行员都绰绰有余。
他平时比较少用电子产品, 也不爱打游戏, 从来没尝试过戴眼镜, 哪怕只是防防辐射蓝光什么的。
还有现在不少学生都喜欢的那种,没有镜片纯属装饰的镜框,他的室友们人手一副,他看过就过了, 从来没想过给自己也整一副。
顾修义也不想他戴。
纪阮全身上下都漂亮,尤其眼睛最出挑, 睫毛又长又直, 眼珠颜色浅浅的还总是很水润, 是很勾人的长相,但因为眼型圆圆的,又显得既漂亮又可爱。
就比如现在,他只是单纯地注视顾修义的眼镜,落到别人眼里,却会有种他在用很可爱的表情勾|引眼镜的荒唐错觉。
顾修义点点纪阮的眼尾,换来了和他对视的机会:“想什么呢?”
“嗯……”他似乎有点犹豫,抿了抿唇:“有件事想跟你商量。”
纪阮从来不在他工作的时候打扰他,也很少进书房,这次突然过来还带了杯奶,脸也绷着,看来想商量的应该是他不会同意的事。
顾修义若有所思:“你说。”
他手背贴了下杯壁,感受到奶是温的,又在纪阮开口前端起来送到他嘴边。
纪阮这些日子已经被顾修义喂出了条件反射,不管在做什么,只要有东西送过来,第一反应就是张开嘴接。
这次也不例外,他非常熟练地就着顾修义的手喝了口,还咂咂嘴感叹奶香奶香的好好喝。
顾修义笑着抹了把他奶香奶香的嘴角。
“等等,”纪阮慢了好几拍才反应过来:“你喂我干嘛,这是给你喝的!”
他连忙推开顾修义的手,表情有些懊恼。
“这样啊。”顾修义仿佛真的不知道似的,这才优哉游哉也喝了一口,还不偏不倚正好对上纪阮嘴唇接触过的地方。
纪阮在一边看着,觉得这个画面不太对劲。
应该是他自己不对劲,他耳朵又要烧起来了。
“哎算了算了,你别了喝了。”他从顾修义手里抢过牛奶杯,略显慌乱地放到茶几上。
顾修义脸上浮着浅浅的笑,没拆穿他:“嗯,要说什么?”
纪阮调整了下呼吸,没看顾修义:“我、我还是想住校。”
顾修义似乎早有预料,神色不变:“为什么?”
纪阮当然说不出做噩梦这么像在编谎话的理由。
他斟酌片刻:“什么为什么……我原本就该住校啊。”
顾修义柔声:“可我打算帮你申请走读。”
纪阮一惊:“别啊!”
他连忙摆手:“你弄这么麻烦干嘛呢,我就去学校就可以了啊,反正那边我东西都还在,也不需要搬,很方便的。”
顾修义没立刻回答,五指交握垂着眼帘沉默了一会儿。
“给我一个理由呢?”
书房里格外安静,办公桌上的灯光不足以照亮两三米外的小沙发,顾修义五官轮廓一半隐没在阴影里。
纪阮看不清他的表情,也就猜不出他的想法,有些忐忑:
“我想换换心情算吗?”
“我……我这些天住医院太闷了,之后再住家里的话,你白天都不在,过两天赵阿姨还要请假,我一个好无聊……”
他无意识地抠着手指:“但学校里都是我朋友呀,我们一起吃饭一起玩很热闹的。”
顾修义似乎也觉得这点有道理。
但他仔细想了想,很快就冷静地给出了解决方法。
“这个不是问题,”他说:“我可以在家办公,你想玩什么我都陪你,想吃什么我也可以和你一起出门吃。”
纪阮一愣,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自己刚才的话有歧义,容易让人理解成他在抱怨撒娇,而忽略了他的严肃。
“不不不,千万别!”纪阮赶紧制止,摆出绝对认真的神情:“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咬着嘴唇,使劲动脑筋琢磨怎么能让顾修义放弃这个打算:
“你、你不能这么想啊,你可是你们集团的脑和心脏,掌握着A市的经济命脉,怎么能轻重都不分,就为了陪我玩陪我吃东西呢?你这个想法很危险啊顾总!”
在纪阮看来,顾修义的人生就是为了上班而活的,全天下没有人比他更热爱上班的人。
这种人想把办公地点改回家里就为了陪他,纯属恐怖故事,纪阮实在消受不起。
顾修义皱眉:“谁教你说的这些词?”
纪阮一口一个脑和心脏、经济命脉的,让顾修义感到一种别样的中二,很像早些年外人对他们不了解时做出的猜测,并多次出现于某些另类文学创作中。
“啊……”纪阮挠挠鼻尖:“小说里不都这么写么?”
顾修义:“……不是那样的。”
事实上,他最初接手集团最动荡的那几年,除了正常的商业发展,顾修义做得最多的就是和那群老股东扯皮。
除此之外还要随时应对竞争对手在网上刷黑词条,对付那些企图发现并曝光他与某某女明星有权|色|交易的狗仔。
当然后来他出柜了,狗仔的目标从女明星变成了男明星,虽然一无所获,他们仍然坚持了很多年,直到他和纪阮公开结婚才终于收手。
总之就是一团糟,根本不像小说里写的那么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所以其实顾修义不明白,为什么后来的人们提起他都一副畏惧惊恐的样子。
他动了动嘴唇,想告诉纪阮没那么夸张,甚至打算把他工作的真实情况一五一十解释清楚,但话到嘴边又停住了。
偏题了,今天的重点是纪阮要住校,而不是他怎么上班。
“……你少看点那些小说,”顾修义最终只说:“很多内容都和事实完全不搭边,那里面写得太夸张了。”
纪阮:“……”
可你自己不就那种小说里的主角吗,你的定位还是虐文的人渣狂攻呢,就可着我这种小白菜虐。
当然这话纪阮不可能说。
“好吧,”纪阮摸摸鼻子,把话题转回来:“这个不重要,不过我还是觉得我住校会好些。”
顾修义叹了口气:“那你也应该知道,你这样的身体情况我会很不放心。”
纪阮正色:“我没有那么糟糕的,下周腿就好很多了,不会有问题的。”
“不止是腿,”顾修义顿了顿:“纪阮你不明白吗?你现在贫血低血糖都很严重,万一头晕怎么办?宿舍那种上铺万一摔下来怎么办?任何一点磕碰都不是开玩笑的。”
纪阮当然知道。
但顾修义说的那些的事都是他小心一点就可以避免的,噩梦却不可以。
从医院到家里,最近只要留在顾修义身边,他就会整宿整宿做噩梦。
最崩溃的是,噩梦和剧情有联系目前为止都还是他自己的猜想,他根本没办法对顾修义说“我是因为和你在一起会做噩梦才想搬出去”这种话。
这在顾修义听来会是非常牵强拙劣的借口。
最终纪阮只是低下头,捏着手指道:“我会很小心的……”
他声音很小,却明确地向顾修义表示了自己的态度。
随后空气安静下来,有许久两人都没说话。
顾修义沉沉地看着纪阮,试图从他脸上看出什么隐情,但他一点都猜不透。
半晌,顾修义叹息:“你为什么一定要住校?”
“那你又为什么一定要我留下呢?”纪阮抬头。
他和顾修义对视着,很明显地从他眼里看到了一丝怔愣,其中还夹杂了很多别的情绪,但埋得深深的。
纪阮不敢看太久,也不敢仔细去想。
他笑了笑,仓促地移开眼:
“这样吧,下周我还是先回学校,这学期还剩一个多月——”
“如果到那个时候你还想我回来,那我就回来。”
·
那天晚上,他最终还是没能就住校问题跟顾修义达成一致。
不过纪阮也不是太急,他至少得休完这一周的假才能回学校,有的是时间。
那天去找顾修义,也是下午第一次说这件事时他睡得迷迷瞪瞪,怕顾修义以为他同意了直接去学校办手续,晚上才会急着去书房表明态度。
这天赵阿姨开始休假,纪阮一个人在家无所事事。
他定好闹钟只准备睡一个三十分钟的午觉,醒来后依旧一脑门汗。
心脏咚咚咚跳得飞快,比看几十部恐怖片的效果都大。
纪阮躺在床上攥紧被子,眼睛直愣愣盯着天花板,努力调整呼吸频率。
去他妈的一周。
他一天都不想等了!
嗡嗡——
手机接连不断响了几声。
纪阮抹了把虚汗坐起来,是程子章发的消息。
[子章学姐:图片.jpg]
[子章学姐:图片.jpg]
[子章学姐:快看,你的工作间收拾好了!]
[子章学姐:我妈亲自布置的,我监工,怎么样满意吧?]
纪阮嘴角当即翘起来,一一点开图片。
是一个布置得非常温馨的工作间,面积不大不小呈暖色调,里面各种刺绣工具一应俱全,还有个小衣柜和小小的休息区,累了可以窝在沙发里喝咖啡吃点心。
纪阮喜欢得不得了,放大图片,从里面看到了好多漂亮的丝线。
[我太喜欢了!好漂亮啊谢谢学姐~~]
程子章秒回:[嘿嘿,喜欢的话不如自己过来看一看呀,你身体应该好多了吧?]
当然好多了,他好得要发霉了!
[嗯嗯嗯我好了学姐,正好赵阿姨请假,我一个人在家好无聊TT]
[子章学姐:请假?请多久?]
[五天,她侄子结婚,又在外地,来回至少得这么久。]
手机猛然震动起来,吓得纪阮手一抖,程子章直接一个电话打过来:“那敢情好啊,你直接过来住几天呗。”
程子章只听声音都让人觉得活泼大方,纪阮不自觉地笑起来:“直接住吗?会不会不合适啊?”
“有什么不合适的,我妈天天念叨你呢。”程子章絮絮叨叨:“而且最近我正好没什么课,你过来的话,我可以做饭让你尝尝我的手艺,然后我们一起去工作室……”
“对了,我最近还新设计了几个绣样,正想给你看呢!”
这是多么美好的生活呀!
纪阮脑海里浮现出程子章描述的画面,简直如梦似幻。
他当即拍板:“好,我过来!”
程子章行动力相当强,当时就说开车来接纪阮,还说要开到门口让纪阮少走些路。
纪阮也不是扭捏的人,考虑了一会儿让她等下直接开进地下车库,这样停车最方便。
挂断电话纪阮纪阮火速下床打开衣柜,这些天的阴郁瞬间全好了,甚至觉得自己活力四射。
只在程子章家住几天,不需要太多衣服,纪阮拿了个小箱子随意挑几件常穿的,想了想,还把糖罐子带上了。
程子章家虽然在郊区有个小院子,但平时为了上学工作方便,母女俩都住在市内的公寓里,开车到纪阮这边用不了多久。
纪阮刚把东西收拾好清点一遍就收到程子章抵达的消息,他按开地下车库的门让程子章进来,自己则搭内置电梯下去。
这几十分钟内发生的事都过于突然,以至于纪阮在兴奋中完全忘了顾修义,临出门前才想起应该要给他说一声。
他点开和顾修义的聊天框,一边打字一边进电梯,仔细将事情描述得清清楚楚。
“叮!”
电梯门打开,程子章站在车门前穿着漂亮的小裙子,朝他大幅挥手笑得一脸明媚。
一两周没好好玩过,纪阮像要去春游的小孩一样兴奋,连忙伸出手挥挥,匆忙点击发送就将手机收进衣兜,朝程子章快乐奔去。
而那条长达六七行的消息,孤零零躺在聊天界面中,旁边跟了个大大的红色感叹号。
因为地下车库信号较弱的原因,它并未发送成功。
第56章
纪阮先跟程子章去了工作室。
推开门就看到了早早等在里面的程云琇, 她穿了件浅青色旗袍,长发盘在脑后,站在布满汉绣制品的工作室里显得格外温柔知性。
她应该刚泡好茶, 听到开门的声音回过头,立刻款款上前:“小阮呀,快快快进来,哎哟可算来了。”
“怎么样?你身体没事了吧?”程云琇笑着问。
纪阮接过茶杯弯了弯眼睛:“没事啦,正常走路都没问题,就是还不能剧烈运动。”
“好好好,那就没关系,我们这里也不需要你剧烈运动。”程云琇带着纪阮往里走, 一边招呼程子章把东西放好。
她直接带纪阮去看了自己的工作间。
和照片里一样, 简单又温馨, 窗户前的沙发是个小小的懒人沙发, 纪阮尝试坐了一下,仰头就能看到窗外层叠的树荫, 还有些蝴蝶绕着小花飞舞。
工作累了在这里休息吃点心的话, 真的会非常惬意。
纪阮站起来,撑着窗台回头看程云琇:“谢谢老师, 我真的好喜欢啊……也谢谢学姐。”
他说话的时候眼里满是惊喜, 几簇金色的阳光落在眼睑, 一副天真烂漫的样子。
程云琇也不禁上前, 撑着窗台看看有什么景色让他这么开心。
程子章没走进来,倚着门框:“我就知道你喜欢这种吧。”
纪阮歪了歪头:“什么?”
“我妈呀, 她本来说要给你做成古色古香的那种, ”程子章说:“但我觉得你肯定更喜欢这种温馨可可爱爱的, 我俩还吵了一架呢, 最后还是按我说的做了。”
纪阮笑起来:“都很好的。”
他又走到小橱柜边,一整面墙的小架子上全是各式各样的丝线,在自然光下散发着柔韧的光泽。
纪阮一时间看呆了。
程云琇看纪阮的神情,想了想说:“那既然下午没事,我们随便绣点东西玩吧?”
“哎这个好这个好,”程子章紧跟着附和:“我们就用同一个半成品的样图,但是各自按自己的想法来绣,最后看看差别能有多大,说不定都看不出来是一个东西呢!”
这种玩法很有意思,以前纪阮和妈妈姐姐也经常玩,明明用的是同一张图,但最后大家绣出来的成品各不相同,非常能看出性格和思维的差别。
“好呀。”
纪阮笑着应道,五月的天气温暖异常,他穿两件衣服有些厚了,便脱掉外套随手放在桌上,和程子章母女一起去外面的大工作间。
而兜里的手机,也连同外套一起留在了小小的桌子上。
·
城西别墅。
“滴!”
开门声响起,随后又被不轻不重地关上。
顾修义将手里的小蛋糕随意放在餐桌上,脱掉西服外套往楼上走。
别墅里很安静,显露出诡异的空旷。
顾修义看了眼腕表,今天赵阿姨请假,他特地早回来了一会儿,现在刚过下午四点一刻。
这个时间纪阮应该早就睡过午觉了,现在要么躺在床上看电视吃樱桃,要么就是在看书记考试重点。
可现在安静太过了。
整栋别墅冷冷清清没有人气,这很不寻常,哪怕纪阮看电视不开声也不会是这种感觉。
而如果纪阮是在背书,那更不应该了,他每次记知识点都喜欢读出声,嘴里念念有词晃着脑袋记。
顾修义还调侃过他,说他像古代书塾里读之乎者也时摇头晃脑的小学童。
顾修义略一顿足,而后快步向楼上走去。
纪阮房间的门大大敞着,窗前的纱帘被拉了一半,边角随着微风不断晃荡。
电视关着,床头柜上的招财猫孤独举着被拆了一半的爪子傻笑,原本放在书桌最显眼处的糖果罐不见了。
顾修义大脑的神经开始紧绷。
他上前几步推开纪阮房内洗手间的门,没人。又快速转向衣帽间,一年四季的服装挂得琳琅满目,却就是不见纪阮的人影。
顾修义稍一打量,敏锐地发现左边墙壁收放行李箱的地方,一排行李箱由大到小整齐排列着,却唯独少了最小的那个白色的。
少了行李箱意味着什么不用多说,顾修义刹那间头脑都有些充血。
他掏出手机拨通纪阮的电话,用尽全部耐心等悠长的铃声响完一整遍,没人接。
一秒后,他二话不说拨出第二遍,同时大步离开房间,抱着最后一丝侥幸,将别墅上上下下全部检查了一遍。
纪阮确实不见了。
他拖着行李箱一声不吭跑了!
还他妈是最小号的行李箱!
顾修义陷进沙发里双手撑着额角,第二次陷入回到家里却遍寻纪阮而不得的窘境。
但这次远不同于上次。
上次纪阮明明白白告诉赵阿姨,是和同学出去玩,很乖地汇报了所有行程,而且会接电话,还会乖乖等他来接。
这次却直接消失了!
纪阮提着最小号的行李箱消失了?!
按常理,那种大小的箱子可能只够放两三天的行李,说明纪阮不准备走太久走太远,那就说明他还打算要回来。
可既然会回来,为什么不跟他说一声?
现在这样的不告而别不就是离家出走吗?
顾修义越想越离谱,逼自己冷静下来思考纪阮能去地方。
是学校吗?还是又出去玩了?……丁点大的箱子装得了多少东西?一个糖罐子下去就剩不下多少了,还得带那么多药。
笨死了,也不知道拿大点的。
顾修义眉头紧紧揪着,在短信记录里不断翻找韩小林的号码,他曾经找宋岭要过一次,但当时没存进通讯录。
幸好他几乎不主动给别人发短信,不一会儿就找到了,立刻按下拨出键。
“喂?哪位?”韩小林声音大喇喇响起。
顾修义手指用力敲击茶几桌面,试图保持冷静:“你好,我是顾修义。”
对面一阵乒乒乓乓,像打翻了什么东西,而后韩小林才继续开口,但声音明显局促很多:“顾、顾总啊,您有什么事儿吗?”
顾修义:“……”
顾修义几乎习惯了别人对自己唯唯诺诺的态度。
但这毕竟是纪阮的朋友,他深吸一口气,尽量放缓语调:“你不用紧张,我是想问纪阮现在和你在一起吗?他是不是搬回宿舍了?”
韩小林说:“啊?没有啊,他没和我在一起,我好几天没见过了他了。”
说着对面窸窸窣窣响了一阵,韩小林捂着手机嘀嘀咕咕,似乎在和别人交流:
“喂顾总啊,刚才我们哥几个也确认了,纪阮没说今天要搬回来,他一直都说是下周一才来的,大家也都没见过他。”
“——那什么,他、他出什么事了吗?”
顾修义敲桌面的动作停住,五指收紧,犹豫片刻还是说:“……我下班回来发现他不在家,现在联系不上人。”
“啊?!”
电话那头顿时嚷嚷起来,应该那群室友都凑齐了,七嘴八舌说着找人啊报警啊之类的话。
顾修义掐着眉心制止:“好了,你们先别急,我继续找,但如果他后面联系你们的话,请务必告诉我。”
“哎哎哎诶,好,我知道啊顾总!”韩小林连连道:“我们这边也自己找找,看有没有什么线索哈!有的话第一时间告诉你!”
“麻烦了。”
挂断电话,顾修义仔细思索片刻,又给程子章打了个电话。
和纪阮的情况一模一样,没有关机没有占线也没有不在服务区,就是单纯的响铃到结束,无人接听。
顾修义收起手机,大概意识到了什么。
·
“不是,什么情况啊?纪阮离家出走了?”秦山一边收拾地上打翻的可乐,一边觉得不可思议。
韩小林眉头紧皱在手机里翻翻找找:“那不可能,他那林黛玉的身体能往哪儿走?就算要跑肯定也是来投奔咱啊。”
秦山眼珠一转,觉得有道理:“还是你聪明。”
李遇拿着拖把出来,示意秦山一边去:“而且纪阮跟顾总感情挺好的,他干嘛要跑?说不通啊。”
“有了!”韩小林突然坐直。
“咋了咋了?”
“我看看?”
两人一哄而上凑到韩小林身边,从手机屏里看到了程子章的朋友圈界面——
几张室内照,配字:新工作间弄好了,等主人自己来验收~
发布时间是上午十一点半。
李遇若有所思:“这八成就是给纪阮准备的,那他肯定是找学姐去了。”
韩小林:“对,我记得学姐之前也在朋友圈发过好几次工作间的照片,只不过那时候还没布置完。”
秦山只能点头:“你们说得都对。”
忽然他猛地看向韩小林:“你什么时候有学姐微信了?!”
·
顾修义不一会儿就接到了韩小林的电话,对方依旧闹腾得不行,语速飞快,没等他开口先一股脑把自己的发现说了出来:
“歪,顾总!有情况了!纪阮应该是去找程子章学姐了,为了去看他的新工作间!地址我也帮你查出来了在白果路第二大道465号……”
顾修义:“……谢谢,我正要赶过去。”
“啊?”韩小林愣了一秒:“您也查出来了啊?”
“嗯,”顾修义视线紧盯着前方:“不过谢谢你提供的地址,今天打扰你们了。”
“不打扰不打扰……那、那您先忙?”
监控室里安静异常,顾修义身边前前后后围了四五位工作人员,都一言不发顺着他的视线看向前方的屏幕。
那是下午一点三十八分,别墅区东南门出口的监控画面。
一辆俏皮的白色小轿车从门口驶出,被截图放大后,前挡风玻璃里清晰地出现两张人脸。
开车的女孩子容貌姣好,而副驾驶——
副驾驶那位抱着一个糖罐子笑得眼睛都看不见了,嘴角高高扬着,小酒窝里像灌了蜜。
说实话,因为笑得太开心,导致看上去有点笨笨的。
技术人员把画面放大后的第一眼,也没忍住感叹了一句:“这得是多少年没出来放过风才能开心成这样啊……”
顾修义:“……”
随后该技术人员遭受了值班经理无情的锤后脑勺暴击。
经理赔着笑:“顾总您看,这是您家孩子吧?旁边这位女士您认识吗?需要帮您报警吗?”
虽然那孩子的表情已经将事情的性质展示得淋漓尽致,但经理依旧本着专业的态度询问顾修义。
顾修义双手抱臂,神色看不出异常:“不用了。”
他顿了顿,视线在经理脸上停留一秒:“他是我爱人。”
经理被盯得表情都僵了一瞬,而后努力保持微笑:“对对对,爱人,是爱人,瞧我这嘴。”
虽然今天只是虚惊一场,但也不妨碍经理吓出一身冷汗。
别看顾修义现在冷静得跟个什么似的,他刚进监控室时的表情直接把经理本人吓得腿到现在还是软的。
经理悄悄擦着汗,都不敢想,万一顾总家孩子……哦不爱人,万一他爱人真从自己管辖的范围消失了还找不到人,他这个经理位置也就坐到头了。
·
工作室入口是扇玻璃大门,门前悬着一个风铃,有客人推门而入时就会叮叮当当作响。
顾修义站在门外,从几扇屏风的间隙中看到里面的样子。
纪阮和程子章母女一起坐在窗边,三个人面前都摆着刺绣用的卷绷,一边绣一边说说笑笑。
也不知道聊了些什么,纪阮笑得特别甜。
顾修义就这么站在门外静静看了纪阮许久,直到勉强将杂乱的心绪归于平静,才推开门。
风铃的响声吸引里面的人,纪阮扭头,和顾修义视线相接时,漂亮的眼睛微微睁大,眼底映着窗外树影摇晃的流光。
“你怎么来了?”他仰起头,看着三两步就来到自己身边的顾修义。
顾修义先和程子章母女礼貌地打了声招呼,随后微微俯身,手带着克制的力道搭在纪阮肩上:
“有点事,出来一下好吗?”
纪阮有些莫名地和他对视着,点点头:“好啊……”
顾修义嘴角很轻地上扬了一下,露出个极度克制的笑,揽着纪阮往外走。
纪阮觉得顾修义今天有点怪,但短短几秒又不足以让他想通来龙去脉,只知道那人力气大到捏得他肩膀都痛。
到了门外,纪阮往里看了一眼,确定程子章两人听不见了,才问:“到底有什么——”
话音未落被顾修义用力拉进怀里,惊得他倒吸一声,顾修义独有的气息瞬间将他完全笼罩。
顾修义从来没用这么大的力气抱过他,双手将他的肩脊腰背锢得紧紧的,连一丝一毫的活动空间都没有。
夏天快到了,两人都只穿着单薄的衣服,而顾修义体温很高,烫得纪阮有一种快要和他融在一起的错觉。
纪阮脑子懵懵的,惊异无措之下,一时想不出该怎么办。
恍惚中,他好像又听见了自己震耳欲聋的心跳,强劲、有力、正以难以想象的速度跳动着。
等等……残存的理智告诉纪阮,他自己的心跳从来不会这么有力,这么健康。
那是谁的?
纪阮脑海中电光啪嗒一闪。
“你……”
他努力将手掌伸进两人紧紧相拥的身体中间,隔着衬衫贴到顾修义的胸膛上,感受里面心脏发疯一样的动作,有点担忧:
“……你还好吗?”
然后顾修义僵住了。
第57章
“来小顾, 喝盏茶。”
十分钟后,顾修义坐进工作室里的小沙发上, 接过程云琇递来的白瓷茶杯, 礼貌道:“谢谢。”
程云琇温婉地笑了笑:“不客气。这样你们先聊,时间也不早了,我和子章出去买点菜, 不忙的话,晚上留下来一起吃饭?”
顾修义没有推拒:“好, 那我就叨扰了。”
程云琇笑着摇摇头,又拍拍纪阮的肩:“小阮想吃什么?”
纪阮捧着自己的杯子, 闻言抬起头:“我都可以呀, 学姐不是说她有拿手菜吗?”
程云琇想了想:“行,那我们就自由发挥,你们到时候别嫌弃啊?”
“怎么会?”纪阮笑起来:“我一定捧场。”
“哈哈哈哈,好,”程云琇摆摆手:“你们聊你们聊, 我先出去了。”
“谢谢老师。”纪阮挥挥手。
顾修义也浅笑着颔首示意。
母女俩的身影消失在门口后,纪阮才回过头看向顾修义。
那人把瓷杯放回茶几上,上身微微前倾,手肘搭在大腿上,五指交握, 是个看上去有些沉默且不好接近的姿势。
“……你喝口茶吧。”纪阮把茶杯往他的方向推了推, 试探道:“到底怎么啦?”
顾修义眉眼沉沉的, 看不出情绪。
他听纪阮的话端起茶抿了一口,而后又放回原处, 视线落到纪阮身上, 扫了眼他的腰和肩背:“还痛吗?”
“啊?没、没有, ”纪阮摸摸鼻尖,不太好意思:“我随便说的……”
刚才顾修义抱得太久了,外面人来人往,隔着一扇玻璃门,程子章母女稍微走动下也很容易看到,纪阮实在臊得慌。
再加上顾总动作无比强势,时间久了,勒得纪阮有点喘不过气。
但他怎么喊都没用,好像那时候有听力障碍的不是他而是顾修义。
无奈之下,纪阮只好说痛,装作痛得不行,顾修义才大梦初醒一样放开了他。
顾修义伸出一只手:“过来一点。”
纪阮不明所以,但出于信任,还是伸手给顾修义牵着,起身靠近一点:“你真的没关系吗?”
他知道顾修义已经在竭尽全力让自己看起来温和一些了,但克制之后都还是这种模样,似乎更容易让人害怕。
恍惚给纪阮一种顾氏即将破产的错觉,顾修义像座努力维持却仍旧摇摇欲坠的大山。
“我没事。”顾修义平静道,拉着纪阮的手让他往自己腿上坐。
纪阮一开始没反应过来,顺着顾修义的力道往下坐,沾到顾修义的西装裤时才惊觉不对,猛地弹起来。
“你你你这是干嘛啊?”
顾修义却很坚决,搂着纪阮的腰不容置疑:“坐。”
纪阮拗不过他,只能在半强制的掌控中小心侧坐下来,整个人都处于一种无措的状态,脊背紧绷,双腿并得紧紧的。
实在是……触感太奇怪了!
顾修义的西装裤面料薄而舒适,纪阮的裤子也不厚,坐上去没两秒体温就传了过来。
据说屁股是人身上温度最低的地方,以前纪阮还不信,现在却觉得好像真是这么回事。
不然没办法解释顾修义大腿那么烫的原因!
纪阮像来到火焰山似的如坐针毡,不一会儿脸颊耳朵全红了。
他实在是、无论如何都无法习惯这种温度,羞得要哭出来,推顾修义的肩膀:
“你到底……要干什么嘛!”
顾修义却将他拥进怀里,和刚才在门口激烈的动静不同,这个拥抱可以算得上极致温柔。
他很轻地叹息道:“我缓缓,给我抱一抱好不好?”
纪阮被他一来二去的彻底搞懵了,迷茫的任由他抱着。
好在这次顾修义知道节制,没像在门外那么神神叨叨,抱了纪阮一会儿就松开。
顾修义略略地扫一眼周围,那个最小号的白色行李箱安安静静伫立在一旁,彰显着纪阮来到这里的动机。
“你是想搬过来住一段时间吗?”他问。
纪阮长睫毛颤了颤,他像一颗红透了的小樱桃,连眼周都泛着粉,有些忐忑:“……是呀,不可以吗?”
顾修义单手捧住他的脸,指腹在他眼尾轻轻扫了扫:“不是,不是的宝贝——”
他像是很压抑一般地笑了笑:“但可不可以先告诉我呢?我会很担心的。”
纪阮歪了歪头,眼里的忐忑逐渐演变成疑惑:“你在说什么呢?”
“我跟你说过了呀。”
他认真道:“出门前我就非常仔细地描述过一遍情况了!”
“……”顾修义皱眉:“你在哪里描述的?”
“我发消息了的。”
“我没有收到。”
“……”
纪阮眨巴眨巴眼睛:“这、这这这不可能吧,我真的发了的。”
“那为什么不接我电话呢?”顾修义说:“你知道我回家找不到你人,行李箱也没了,电话也打不通是什么心情吗?”
“……你给我打电话了么?”纪阮气势逐渐软了下来,往裤兜一摸没摸到手机,心里顿时一咯噔。
“那什么,对不起啊,”他裂开嘴悻悻地笑了笑:“我手机放在里面的工作间了……你等等我这就去——”
他说着就要起身去拿,蹭了一下意外地没站起来,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正被顾修义牢牢锁在怀里。
纪阮:“……”
纪阮有些无语,拍拍顾修义的手背:“松一下,我得去拿手机。”
有一瞬间,顾修义眉头皱得更紧了,一副十分犹豫的模样,仿佛纪阮要去的不是几步之遥的工作间,而是要前往西天取经。
幸好顾总很快想通了,没有任由自己的智商往不可控制的低处发展,松开手平静道:“去吧。”
纪阮这才松了口气,快速去工作间里找到手机拿出来。
顾修义还想让纪阮往他腿上坐,相当自然地伸出手。
纪阮不傻,不可能在一个坑里摔两次,一屁股坐在到顾修义身边的沙发上。
顾修义:“……”
“打开手机看看吧。”他冷静收回手。
其实事情到这一步,纪阮也知道一定是自己这边出了问题,但他仍然怀着一线希望打开手机,渴望看到那条消息好端端躺在对话框。
消息确实躺在对话框没错,这证明纪阮并不是不告而别,然而旁边的红色感叹号也很显眼。
它宣告了消息发送失败的事实。
与此同时,他的消息通知栏里一片红,韩小林、李遇、秦山,分别给他发送了不下十几条消息,每条都担忧恳切,他们宿舍小群里也聊得热火朝天。
——现在依旧热火朝天。
讨论着顾修义有没有找到他,是否有对他进行包括肢体接触在内的家庭教育,他是否在健在。
纪阮:“……”
纪阮反手拍了张顾总冷漠喝茶的照片发出去。
[感谢关心,健在,勿念。]
群里顿时更热闹了,纷纷感叹顾总衣着竟然还如此整齐,纪阮竟然真的还健在……后面的内容就有些辣眼睛了,纪阮毫不犹豫摁灭屏幕。
短短片刻,空气异常安静,窗外微风吹动树梢,发出沙沙的响声。
纪阮淡定收起手机,做出了决定。
他起身,上前,准确无误坐到了顾修义大腿上,在顾修义略显讶异的眼神中进自我剖白:
“对不起,我让你担心了。”
“消息是在车库发的,那时候信号不好所以没发出去,”他弱弱地叹了口气:“也怪我,当时太开心了,就没顾得上再检查一遍。”
“但你也看到了,我不是故意的,我给你发的消息足足六七行呢,我很认真的。”
“可我毕竟好久没出来玩过了,看到外面的花花草草就很开心,和老师学姐一起玩也很高兴,以至于没接到你的电话,还打扰了室友们,都是我不好……”
“总是,都是我的错。”
他抵着头,睫毛微微垂着,一副自责低落的模样,但言语间却又相当完善,既解释了来龙去脉,又将自己刻画成了一个孤独寂寞冷从而寻找快乐的小可怜形象。
还是总分总式的结构。
谁还敢说他?
谁说他谁就是压迫小可怜的统治阶级霸主,是要被人人喊打浸猪笼的。
顾修义:“…………”
顾修义满肚子话一句都说不出来了,惊叹于他的能屈能伸。
但人都自己送到腿上来了,没道理推开。
顾修义又搂住纪阮狠狠抱了一把,这次又不同于前两次,带了点无可奈何的惩罚意味。
第三次了,纪阮直接放弃挣扎消极抵抗。
抱就抱吧,又不会少块肉。
·
不过此次纪阮疑似离家出走事件,仔细算算,也不算全无好处。
至少顾修义的分离阈值被拉高了,他变得可以接受纪阮在程子章家小住,也可以接受纪阮在这学期的最后一两个月住寝室。
唯独要求,不能失联。
但程子章很苦恼,虽然纪阮这几天都住他家,看似和顾总分开了,顾总却好像无处不在。
日理万机的顾总仿佛突然变得无所事事,一日三餐亲自送过来,代价是把纪阮叫到外面酱酱酿酿地抱一会儿。
傍晚又会借口纪阮伤口恢复需要锻炼走路为由,带他出去散步到天黑。
程子章总觉得自己好像天天和纪阮在一起,又好像总见不到纪阮的人影。
唯一的好处大概就是,顾总带的饭真好吃,她不用自己下厨了。
几天后,周一。
请假小一月的纪阮总算生龙活虎地回到了学校。
住校的生活和以前没什么两样,依旧是白天上课偶尔和程子章去工作室看一看,晚上在寝室谈天说地玩游戏。
室友们致力于教纪阮学会打游戏,但纪阮似乎天生游戏过敏,盯着那种花里胡哨的界面看久了就头晕。
但一个寝室总是需要进行些团体活动,于是纪阮凭一己之力将室友们对王者农药的强烈兴趣,转移到了界面简洁美观音效朴实无华的欢乐麻将上。
住校的生活其实比单纯待在家里充实很多,纪阮白天也一直过得很快乐,唯独就是,和顾修义见面的机会少了。
虽然每周末都会回家,顾修义也会时不时带他出去吃饭,但每到晚上九点,纪阮自己拿出牛奶加热的时候,就会莫名有点难受,心里空落落的。
而这个症状并没有因为时间的推移好转,只有在周末回家,晚上坐在顾修义腿上喝完一杯牛奶才会变好。
周五下午纪阮没课,吃过午饭后,是顾修义固定来接他回家的时间。
可这周临时多了一节跨专业的公共课,正好放在下午第一节 ,且通知得非常晚,纪阮吃午饭时才收到消息,当即emo了。
“你啥表情啊?”韩小林敲了敲碗:“嘴翘得都能挂油瓶了。”
纪阮烦躁地扒拉着饭菜:“公共课啊,你们班群没发吗?好烦啊,本来都放假了。”
他们学校最鸡肋的就是这种公共课,没什么用处,也不在乎纪律,偏偏考勤相当严格,一定要求学生必须到场,却不会管你在下面做什么,只要让教室看起来满满当当的就行。
万恶的□□。
“嗐,说这些,”韩小林啧啧道:“你们下午第一节 还不够好啊?上完就走人,你知道我在什么时候吗?”
他伸出一根手指:“明天上午,周六!早八!要不你跟我换?”
纪阮:“……”
纪阮赶紧扒拉一口饭,而后擦嘴起身:“你慢慢吃哈,我上课去了。”
他没回寝室睡午觉,直接去到阶梯大教室抢了个最后排的角落位置,掏出手机向顾修义吐槽:要加课,不能马上放学了。配了个哭哭的表情。
又因为上了一早上的课没地方充电,手机电量告急,纪阮赶紧跟顾修义报备情况,并且亲眼确定消息发送成功,免得顾总找不人又发疯。
这节课比预料中还要无聊,纪阮手机没电彻底关机,连麻将都没法打。
他坐在靠窗的位置,下午阳光烤得人暖烘烘的,碰上没睡午觉的纪阮,简直是天雷勾地火。
但他又不敢睡。
五月中旬的气温已经很高了,教室里早早开起了空调,纪阮虽然穿了件薄薄长袖衬衫,到底还是怕趴在空调底下睡觉会感冒。
他眼皮无数次打架,又无数次被他用手强迫撑开,最终还是无法抵挡席卷而来的睡意。
纪阮一个人坐在最后面,眼睛闭着,不断小鸡啄米式点头。最后一根紧绷的神经断掉后,直直往课桌上砸。
千钧一发之际,一直手稳稳托住纪阮的脸,避免了课桌砸出一个坑,或者纪阮额头冒出一个包的惨剧。
虽然只是栽在一个热乎乎的肉垫上,纪阮混沌的意识还是很争气地清明了几分。
他砸吧砸吧嘴睁开眼,看到了表情复杂的顾修义。
第58章
纪阮瞬间清醒了。
清醒的同时又觉得自己在做梦。
“你……”纪阮坐直:“你这么在这儿?”
说着还不敢相信似的摸摸顾修义的肱二头肌, 又戳戳腹肌:“哎呀,是真人。”
顾修义:“……”
顾修义哭笑不得,忽略小朋友这些看上去有点像借机揩油的举动, 捏捏他的脸小声说:“来等你放学啊。”
纪阮困意未消, 眼睛里水汽汪汪的:“……我不是跟你说过加课会晚一点吗?消息又没收到吗?”
他说着立刻想要确认,拿起手机才想起这玩意儿早没电了。
讲台上老师播放了一个视频, 巨大的音量瞬间淹没了教室里的切切人声。
纪阮原本十分确定消息是成功发送的, 可现在看到顾修义, 他又开始有点怀疑自己了, 不着痕迹地往后挪了挪, 忐忑道:“你不会又是杀过来的吧?”
“不是……”顾修义无奈:“我收到消息了, 所以才说是来等你下课的啊。”
他把重音强调在“等”字上, 又托着纪阮的下巴晃了晃:“没睡醒吗?清醒一点小朋友。”
纪阮呆了一秒,而后将那句话在心里默念一遍,才反应过来顾修义的意思。
他眨眨眼:“所以你是专门过来陪我上课的吗?”
顾修义低笑了声, 点头:“嗯。”
大学里情侣间互相去对方教室陪上课的情况很多,有时候纪阮上专业课, 都能看到班里的女生有男朋友陪。
但这种情况发生在他自己身上, 还是头一次。
纪阮嘴角翘了翘,又矜持的抿住,但小酒窝却叛变, 老老实实出现在了脸颊上。
他移开眼挠挠鼻尖:“你怎么进来的啊,保安让过吗?”
顾修义撑着下颌,含笑注视着纪阮,摸摸他的酒窝:“我偶尔会来学校演讲, 办张日常通行证不难。”
讲台上视频播放结束, 教室骤然安静下来, 一时让纪阮忘了要说什么。
“——来同学们,都加一下黑板上的群号啊!”老师拿着话筒呼唤。
“我们这门课后面还要上几周,具体时间都不一定,加了群以后就固定就在群里通知,不在会在各自的班群里再说了哈,每个人都一定要加!”
纪阮回过神,刚拿出手机又再一次意识到没电的事实。
他叹了口气,现代社会没有手机好像真的无法生存。
这时眼前出现一只把手机,顾修义捏着一角晃了晃:“先拍照吧,回去充上电再加。”
老师给的是企鹅群号,但顾修义不用这个软件,如果重新下载也麻烦,由纪阮拍照发到自己手机上是最简单的做法。
“好吧,谢谢。”
纪阮接过来,看到黑漆漆的屏幕又顿了顿:“你解下锁吧——”
“001028,”顾修义说:“我的密码。”
纪阮一怔。
顾修义把手机密码告诉他了?
可这这、这不是情侣之间才能共享的吗?!
顾修义为什么要告诉他?
好烦啊,怪让人不好意思的……
纪阮耳朵尖又红了,低下头不看顾修义,自己解锁后拍完照片,又红着脸还给他。
他咳了一声,努力自然地交流道:“怎么用这个数字呢?”
顾修义笑了笑:“习惯了,以前大部分密码还是四位数的时候,我就用1028,后来变成六位数,用习惯了也懒得改,直接在前面加两个零继续用。”
“哦~”
纪阮了然地点点头。
然后没话说了。
该死,脸上的温度好像还是没降下来。
顾修义却好像觉得很有趣,又来摸纪阮的脸,还不怀好意地打趣:“你今天怎么老爱变红?又吃樱桃了吗?”
纪阮:“……”
纪阮气结:“你、别、管。”
·
但顾修义知道,纪阮这种看似生气实则害羞的时候,其实是很好哄的。
他只花费了一个外形极度可爱的樱桃蛋糕,就取得了纪阮扬着高傲的小下巴,别别扭扭的原谅。
又再接再厉附上几句诚恳的认错言论后,晚上他已经能抱着纪阮喝牛奶了。
纪阮舒舒服服坐在他腿上,捧着牛奶小口抿着,惬意无比。
顾修义这双腿,第一次坐的时候如坐针毡,可真要习惯了,确实还挺舒服。
毕竟市面上哪里买得到这种结实又有肉感,还无需充电自带加热功能的坐垫呢?
纪阮觉得很神奇,明明都是一个牌子的奶,怎么在家里喝就比在寝室喝更香呢?每一口都能香得他眯起眼睛。
“纪阮?”顾修义轻轻按着他的耳垂。
这也是纪阮很喜欢的触摸方式,他轻哼一声:“怎么啦?”
顾修义托着他的背坐直些:“给你说个事。”
他语气听起来略显正经,纪阮不由地睁开眼。
“明天,我得去外地出趟差。”顾修义说。
可明天是周末啊……
这竟然是纪阮的第一个念头。
周末是顾修义在家陪他的日子,有时候他们还会出去郊游。
纪阮似乎已经习惯了顾修义陪在他身边的感受,乍一听到出差两个字,很明显地愣住了。
“这样啊……”纪阮握着牛奶杯搭到大腿上,想了想又问:“走多久啊?”
顾修义顿了顿,眉宇间隐含愧色:“一周。”
“这么久?”纪阮脱口而出,反应过来后又低下头:“好吧……”
顾修义轻轻抚着他的脊背:“抱歉,下个月是爷爷八十大寿,到时候会有很多需要应付的,所以最近得把其他事先处理完。”
“没有……”纪阮摇摇头:“你不用解释这么多,我知道的。”
他知道顾修义很忙才是常态,最近他出差的次数已经比以前少太多了,纪阮不可能不让他走。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在听到这个消息的同时,纪阮心里又升腾起那股隐约的,却又的的确确存在的不安。
那种不安就像躲在暗处窥视,企图伺机而动的野兽,让人昼夜提心吊胆防不胜防。
“纪阮,”顾修义抬起他的脸让两人对视:“周末如果无聊的话可以和朋友出去玩,你要是想去程小姐那里小住,或者回寝室都是可以的。”
纪阮确实很喜欢汉绣的工作室,也喜欢和程子章母女待在一起,他的噩梦就是去到那里之后消失的。
他想了想说:“那我就去学姐那里吧。”
“好,”顾修义笑着摸摸他的脸:“明天走之前我送你过去。”
纪阮注视着顾修义的双眼,努力撑起嘴角笑了笑。
·
顾修义走后,纪阮每天和程子章一起做刺绣,和韩小林他们去吃饭,但总觉得开心不起来。
心里就像有一块大石头悬着,说不清为什么,但就是摇摇晃晃,给人一种随时要落下来的恐慌感。
一开始,纪阮以为是自己对顾修义产生依赖的缘故,可每晚和顾修义视频聊天也没能缓解这种情绪。
直到顾修义出差的第三天,噩梦又卷土重来。
这一次纪阮总算看到了完整的梦境,并且非常清晰、真实、历历在目。
梦里他被绑在一个黑暗潮湿的地方,手和脚都捆着拇指粗的绳索,全身动弹不得。
他体外机被摘掉了,听不见一切声音,只有冰凉的寒意顺着指尖往上爬,遍布全身钻进心脏。
——心脏因为恐慌跳动得异常剧烈。
这里似乎是一座废弃的仓库,远处很高的地方有一扇小窗,从那里透出了微弱的光亮。
纪阮只能借助那唯一的一点来辨认情况。
可纵使他视力很好,也不可能在如此黑暗的条件下全部看清,眼前只有几个模糊的人影。
他数了数,四个。
其中一个离他最近,削尖的下颌,流畅的颈部线条,和一丝不苟的衬衫领带。
是顾修义!
纪阮猛地睁大眼,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似的大声呼唤。
他拼命喊顾修义的名字,想让他解开自己身上的绳索。
你帮帮我!
你救救我!
他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但他知道自己喊得很大声,因为喉咙已经撕裂地剧痛。
但没有用。
顾修义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地无动于衷。
后来,另外一个人影动了动,他玩着一把瑞士军刀缓缓走进。
刀刃在微弱的光线里反射出雪白锋利的光。
他越过顾修义在纪阮身前蹲下,将刀尖抵在纪阮震动的胸膛上,而后带着笑回头朝顾修义吹了声口哨。
顾修义像座冰冷的雕塑。
下一秒,尖刀直直刺进了纪阮的心脏,带着想要置纪阮于死地的蛮横力道。
纪阮在剧痛中睁开眼。
他冷汗直流,心脏剧痛,毫无规律而又疯狂地跳动着。
纪阮本能地蜷缩起来,死死抵住心脏,一度大脑空白无法呼吸。
他就这样浑身紧绷地缩在角落,不知道过了多久,心悸的症状才缓慢减轻。
纪阮闭了闭干涩的眼,稍稍放松身体大张着嘴呼吸,他嗓子很干,干得快要冒出血丝。
但他没有力气再起来喝水了.
第二天纪阮请假没去上课。
他精神很不好,却又不敢窝在被子里,怕自己再睡着,又做一遍那样的噩梦。
他在寝室里休息到下午,强打起精神洗漱一下,去了工作室。
工作室宁静温馨的环境给了纪阮片刻的安抚,他缩在窗边的藤椅上,抱着双腿小心翼翼地睡了一会儿。
很幸运,这次没有噩梦。
迷迷糊糊间,门口的风铃响了,纪阮听到了一串不疾不徐的脚步声。
他缓缓睁眼,看到了一位陌生男子。
几乎同时,他心脏剧烈跳动起来。
像冥冥之中有感应一般,只凭这一眼,纪阮立刻猜到了眼前的人是谁。
他十分确信。
来人黑发黑眸,穿着单薄的米色长款风衣,脸上挂着温和的笑。
“你好,请问这是程云琇老师的工作室吗?”他问。
不知道是不是世界意志的加持,此刻的环境给纪阮一种巨大的压迫感。
他五指攥得紧紧的,用尽全部力气才能面不改色地站起:“是的,请问您有什么事吗?”
男人双手插在衣兜里,随性地四处看了看:“我听说,你们这里可以定制汉绣作品?”
不少有钱人或者收藏家都会慕名来找程云琇定制作品,纪阮这些日子就见过三四位,他点点头:“没错。”
那太好了,那人在一副鸳鸯图前回头一笑:“我也想定制一幅。”
他身量瘦高脊背挺拔,回头笑的时候肩背的弧度优雅流畅,看上去风姿绰约,眉梢眼角中又流露出若即若离的清冷。
纪阮有些头痛,隐隐知道这样的人为什么会被设定成书里的白月光了。
程子章刚从外面回来,见到这一幕上前询问:“先生您是想定制什么样的作品呢?”
男人含蓄地笑了笑:“下个月是我好朋友爷爷的八十大寿,我们很久没见了,想带件礼物过去。”
“原来如此,”程子章笑道:“不过老师今天有事都不会过来了,您有意的话可以留个联系方式,我明天再联系您。”
男人礼貌地点了点头:“谢谢,不过不用了。”
他看向纪阮:“这位是程老师的弟子吗?我觉得他很合眼缘,可以请他帮忙做吗?”
“这……”程子章有一丝犹豫。
按理说他们这些弟子也是可以接设计的,程子章自己是好几年前就开始做,但毕竟纪阮在此之前从没接过定制,程子章不确定他会不会愿意做。
她以询问的目光看向纪阮,纪阮回以浅淡的笑。
而后他笑意收敛,看向来人:“请跟我来。”
男人笑吟吟地跟着纪阮到一旁的沙发上坐下,看纪阮从抽屉里拿出笔记本。
“您想定制哪种类型呢?”
眼前的男孩子很年轻,身量纤细看上去身体也不太好,脸上血色很弱,说话的声音也很轻。
但五官相当漂亮,不笑时甚至美得有些凌厉,就连握着原子笔的手指也是一尘不染的干净精致。
“你不先问我叫什么吗?”他忽然有些忍不住想问。
男生从笔记本里抬起头,眼眸淡淡的,仿佛只是客气一般的回应:
“那请问您怎么称呼呢?”
得到了想要的回答,他肩背松缓:“你可以叫我Arthur。”
“哦,对了,”他笑了笑:“我姓白。”
第59章
Arthur。
他没有说真名。
纪阮像是笑了一下, 又像只是随意动了动嘴角。
午后自然光混杂树影照在他脸上,让他看上去苍白疲倦,可又有一种异样的美, 悄无声息地攫取旁人视线。
“好的, 白先生,”他合上笔记本:“定制作品的话,请问您有什么具体要求呢?”
“要求嘛, 倒是没什么,”Arthur松散地靠在沙发上:“但毕竟是送给老人八十大寿的礼物,希望做工能精致些。”
纪阮翻开笔记本记录,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
“我对这个作品很看重的,老人是我最好朋友的爷爷,这么多年没见送的礼物,你能理解我, 对吧?”他挑了挑眉。
纪阮微笑:“当然。”
Arthur双腿交叠,一下一下玩着手指, 像在回忆什么:“我们很早就认识了,小时候我们住得近, 我经常去他家玩, 他没什么朋友, 每次见到我都很高兴。”
“其实他在老师同学眼里不是个乖孩子, 性格又怪又傲气, 人情味淡薄, 很多长辈都说他需要被打磨。”他笑了笑:“但我就很喜欢他这样, 变成和所有人一样那种流水线出来的产品有什么好的?天才本来就是与众不同的。”
纪阮握笔的手渐渐停下来, 发现这些话似乎不在定制作品需要考虑的范畴。
Arthur却恍然不觉, 自顾自道:“只是后来我因为搬家和他分开了一段时间, 他当时特别难过,哭着让我不要走。”
他掩唇笑了下,似乎有点不好意思:“我有什么办法,这是父亲工作变动,我只能跟随。所以我就告诉他,没关系的,我们一定还会再见面。”
Arthur一身白衣,窗外阳光洒进来,甚至让他此刻的模样显得有些天真,他看向纪阮,眼神柔和而直接。
“我说到做到了,高中我们又到了同一所学校,他长大了,变得帅气迷人,还有了一两个新朋友,只不过人情味更淡了,好像对谁都不交心的样子。”
“——当然我们依旧很要好,有时候他另外两个朋友还吃醋呢。”
听到这里,纪阮表情有些复杂,顾修义没什么人情味是真,但李绥安和宋岭知道自己吃醋了吗?
显然Arthur毫不在意纪阮的神情,依旧以一副莫名的胜利者姿态说着:“不过很可惜,高中毕业我又出国读书了,后来一直定居在国外,前前后后很多年没见了。”
他目光在纪阮身上扫了扫,嘴角露出浅浅的笑:“不知道他现身边都是什么样的人,交了些什么朋友。但我想,今天以后,我们应该还是最要好的关系,你觉得呢?”
纪阮以平静的目光回视。
从见到白粤的第一眼起,他心脏就隐隐刺痛着,像有无数细碎的小针在反复折磨脆弱的器官,仿佛是世界意志强加在他身上的。
哪怕纪阮从心里并不觉得白粤难以对付,也从未将他当做对手,但这种生理性的排斥依旧如影随形,随着白粤在他身边待得越久,就越发折磨人。
但纪阮面上不显分毫,他没回答对方的问题,反而笑了笑:“白先生一定是搞艺术的吧?”
他唇色泛白,声量也稍显不足,是气虚体弱身体很不好的表现,坐姿却相当随性松弛,以脆弱到极致反而看轻一切的姿态浅笑着。
Arthur眉梢微挑:“没错,能看出来吗?”
“是啊。”纪阮合上笔记本,将它放到桌上,轻轻揉着手腕:“艺术家一般都比较具有发散思维,能够从一个小点延伸出不少让人意想不到的内容。”
他语气亲切:“从这点看,白先生是很棒的艺术家呢。”
言下之意,说了半天没一句有用的,老子不记了,本子拿得手都酸了。
Arthur当然听得出来纪阮得体语言下的不耐,笑意不由淡了许多。
他看向纪阮的手,玻璃一样白而透明,从手腕一直延伸到指尖,几乎看不见血色,可以想象,这双手的主人身体确实差到一定程度。
如果不是无名指上的婚戒为他增添了一抹人类气息的话,那确实不太像真人可以拥有的手。
Arthur视线从婚戒上移开,抬了抬嘴角:“谢谢,你说话真有意思。”
程子章端着托盘过来,往两人面前分别放了一杯茶,笑道:“来,先生,说那么久的话,喝点茶吧。”
纪阮率先端起茶杯小口抿着。
Arthur顿了些许,才结束了这场单方面的针锋相对,捏着茶盏放到鼻尖闻了闻,惊叹道:“这茶好香啊。”
他笑着看向程子章:“果然还是我们国内的茶最有味道,我在国外待久,差点都忘了真正的好茶是什么样的。”
程子章盈盈一笑:“您喜欢就好。”
Arthur浅尝一口,十分享受地眯了眯眼,又问:“方便的话,可以告诉我在哪里买的吗?我朋友也很喜欢喝茶,我想给他带点过去,他一定会赞不绝口。”
纪阮是个俗人,对茶没有那么多讲究,只是他越听越觉得白粤口中的顾修义和自己认识的不是同一个人。
顾修义什么时候喜欢茶了?
他印象中别墅橱柜里那套上好的青瓷茶具几乎没拿出来用过,赵阿姨也很少给顾修义泡茶,他们公司里上上下下都跟顾修义一样,每天咖啡续命。
非要说的话,大概是下个月要办八十大寿的老爷子,对各类茶叶爱不释手。
程子章不认识白粤,完全不了解现在的情况,只当他是个普通客人,谦虚道:
“那有那么夸张,这就是我们自己摘的茶叶,因为老师喜欢,我们每年春天都会亲自去合作的茶厂里采摘,和外头那些名贵的品种比起来差远了——不过您要是喜欢的话,我包些送您怎么样?”
Arthur面露欣喜:“这样就太好了,多谢你的好意,不过既然是要拿去送朋友的,自然不好再在你这里白拿,还是让我照常付钱吧。”
“您太客气了,”程子章收起托盘:“稍等,我去帮你包。”
Arthur颔首:“多谢。”
见程子章走远,纪阮出言提醒:“好了,白先生,请具体描述一下您希望定制的作品。”
他食指交握搭在大腿上,脊背松松倚着沙发靠垫,是一种慵懒却充满气势的姿势。
可能他自己都没发现,这种神态和顾修义平常会客时如出一辙。
Arthur回视纪阮,视线沉沉地在他身上盯了一会儿,而后笑意收敛:“老人八十大寿是大日子,我想要一个繁体的‘夀’字。”
他抿了口茶,脸上再也不见丝毫和气:“要用最好的绸缎为底,金丝银线绣成,大气、精致、华贵,最好灯光照耀的时候看起来熠熠生辉。下个月10号之前完成,这样可以做到吗?”
纪阮看了眼日期,还有将近一个月:“没问题。”
“——先生您的茶叶包好了。”程子章礼貌上前。
像变戏法似的,Arthur脸上又浮现温和的笑容,找程子章付了钱:“谢谢,话已经说完了,我还有事就先不打扰了。”
纪阮没有挽留,象征性送他到门口。
Arthur走了几步又回过头,灿烂一笑:“谢谢你纪阮,今天跟你聊天很开心。”
纪阮目光很平静:“我似乎没有告诉你我的名字。”
“是吗?”他还是在笑:“不好意思我忘了,那明天见,很期待你的作品。”
·
送走白粤,纪阮脚步沉重地回到自己的工作间。
现在刚到下午五点,他却像连轴转了三天三夜一样,从内心深处袭来前所未有的疲倦。
大概确实需要休息了。
他打开包,慢吞吞开始收东西,忽然感到一阵强烈的心悸,眼前霎时黑了。
哗啦——
手里的包应声落地。
水杯、钥匙、纸巾散落一地。
纪阮脸瞬间白了,捂着心口蹲下,心脏伴随阵阵刺痛飞快跳动着,让他冷汗直流。
一模一样。
和每次噩梦醒来后的心悸一模一样。
纪阮知道这大概不是他心脏真的出了问题,而是这个世界必须要他承受的东西。
他好像,无论如何都无法避免一些事的发生。
“小阮?小阮你怎么了?”
刚才弄出的声响似乎惊动了程子章,她哒哒跑过来,见纪阮蹲在地上脸色惨白,魂都吓掉了一半,连忙去扶。
“你你你哪里难受?”程子章说话都有些结巴:“我我我打救护车?”
纪阮勉强缓过来些,白着脸笑笑:“没关系,我……有点低血糖罢了。”
程子章有些怀疑,觉得好像不太对,但看纪阮的状态,头晕脸白冒虚汗,确实也是低血糖的症状。
她来不及想太多,连忙起身:“那我给你找点东西吃。”
“不用了。”纪阮拉住她的衣袖,从散落在地上的单肩包里摸出一个樱桃糖:“我吃这个来得更快。”
程子章见他有应对,也就不强行投喂,想了想说:“你要不还是先回去吧?身体最重要啊,走,我开车送你。”
今天老师有事外出,整个工作室就他和程子章两个人。
纪阮摇头:“没事,学姐你留下吧,这里得有人看着,我打车就行。”
程子章有些犹豫:“没关系吗?”
酸酸甜甜的樱桃糖很大程度抚平了纪阮躁动的内心,他笑了笑:“真的没关系。”
程子章凝眸思索片刻,妥协道:“……好吧,那我送你出门,必须要看你上车我才放心。”
纪阮无奈:“好。”
·
那阵心悸来得快去得也快,到学校后,几乎已经彻底消散。
但纪阮依然感到深深的厌烦倦怠。
他没有任何胃口,但为了不让自己真的低血糖,路过食堂时,犹豫再三还是进去打包了一份清汤馄饨。
明明还是五月,傍晚的阳光却异常强烈,照得纪阮快要睁不开眼。
他提着小馄饨走在路上,灼热的阳光直直刺着眼睛,让他眼前一阵一阵地冒白光,不得不抬起一只手挡住。
走路时感觉也有些奇怪,脚步很重,身体却好像轻飘飘的还有些打晃,提着馄饨的手指明明被勒着,也不太感受得到重量。
食堂到寝室不远,可纪阮回到寝室后浑身都是汗,他原本不算爱出汗的体质,今天几乎有要把一整年的汗全都出完的阵仗。
他估摸了下自己的状况,没立刻吃馄饨,先烧了点热水,放温加盐后喝了小半杯,才打开盒盖开始吃晚饭。
馄饨看着有点坨了,纪阮吃了几颗不太尝得出味道,头一直晕晕乎乎的。
直到他吃到一半时,突然反胃,去洗手间哇地一声全吐了之后,纪阮迟钝的大脑才渐渐反应过来——他好像中暑了。
他被五月傍晚的太阳,晒了十几分钟后,中暑了……
纪阮又对自己的体质有了新的认识。
他扶着洗手台在马桶上坐了一会儿,又出去给自己兑了半杯淡盐水喝,等到状态缓过来些,草草冲了个澡换上干爽的衣服,打开空调窝进被窝。
嗡嗡——
韩小林发了条消息。
[你身体咋样啦?我下课回来了,要给你带晚饭么?]
纪阮愣了一瞬,才想起来早上他说不舒服请假没去上课,韩小林大概以为他一整天都在寝室休息。
他想了想,回复:[不用了,你带盒藿香正气回来吧,我有点中暑,但刚找了下,宿舍里好像没有了。]
[韩小林:???五月的天,您在寝室都能中暑吗公主殿下?]
纪阮:“……”
纪阮就知道他会这么说。
[我下午去了趟工作室,回来的时候太晒了。]
韩小林那边等了一会才回:[行,没事儿吧?要不我这就回来把你弄去医务室看看?]
纪阮仔细感受下现在的身体状况,干干爽爽躺在床上后舒服了不少,不怎么晕了,就是还隐隐有点头痛反胃,不算严重。
他有气无力打字:[算了,不想动,太晒了外面,藿香正气基本能对付。]
[韩小林:得,你上床躺几分钟吧,我马上就回来!]
[纪阮:已经躺着了/猫猫鞠躬.jpg]
收了手机纪阮脑子乱得很,他想稍微睡一会儿,都因为纷杂的思绪和若有若无的头痛无法进行。
无奈之下,纪阮只好闭上眼睛养神。
没过几秒,手机又震动起来。
纪阮狠狠皱眉,今天怎么这么多事?!
他烦躁地睁开眼,看到屏幕时忽然顿住。
——顾修义打视频电话来了。
顾修义出差这些日子,他们每天都视频,以往纪阮看到这样的来电显示,只会毫无负担地接起来。
今天他却顿了很久。
直到振铃快要结束,纪阮才缓缓按下接听。
顾修义带笑的面孔出现在屏幕上,待看清纪阮周围的环境时,神色不由一凛:“怎么这么早就上床了?”
这个点原本是纪阮吃晚饭的时间。
纪阮内心复杂,万千思绪都充斥大脑的情况下,一时不知道要说什么。
但他对顾修义的依赖几乎变成了习惯,脑子还没反应过来嘴巴就先动了:
“顾修义……”
声音很轻很小。
哪怕顾修义那边信号不算太好,也能从这一声中听出浓浓的委屈和虚弱。
紧接着画面一花,顾修义似乎移动到了信号充足且更加安静的地方,声音骤然变得清晰。
“怎么了宝贝?是不是不舒服?”
纪阮整天都处于一种混沌且惊慌的状态,先前虽然一直头晕难受,却反而让他无暇思考。
现在头脑清醒些了,猛地听到顾修义的声音,积压了全天的委屈像突然找到宣泄口,争先恐后地往外涌。
纪阮鼻尖酸酸的,喉咙也滞涩,他用力地抿抿嘴角,看向视频里的顾修义:
“我今天好累啊……”
第60章
纪阮脸颊嘴唇都白白的, 睫毛垂下的弧度也很委屈,顾修义看得心都揪起来。
“发生什么了?慢慢告诉我好不好?”
纪阮看向屏幕,眉宇间隐有愁容, 迟迟不开口。
顾修义等得焦心, 偏偏又不敢大声催他,只能放缓了音调:“嗯?宝贝告诉我好不好?”
“我……”纪阮咬了咬嘴唇,半晌垂下眼:“我今天中暑了。”
不是这件事。
顾修义只看一眼, 就知道真正让纪阮难受的不是中暑。
但显然纪阮现在不想提出来,或者说,他不知道怎么开口。
顾修义思索片刻,没直接追问,先顺着他的话道:“怎么中暑的,很难受吗?”
纪阮把自己蒙在被子里,用水汪汪的大眼睛看过来:“去了趟工作室, 下午回来的时候太热,有点晒到了。”
看来是在工作室发了什么。
顾修义安抚地笑笑:“嗯, 那应该会有点头痛,吃药了吗, 现在有没有好一点?”
他声音低沉柔和, 极具安抚力道地绕进耳朵里, 纪阮疲惫了一整天的心神似乎有了栖息地, 不由自主地松懈了些。
“是头痛, 还有点想吐, ”纪阮在顾修义的引导下慢吞吞地说:“但没找到药, 所以刚才给自己冲了点淡盐水……”
他扯了扯嘴角:“但现在没那么难受了, 韩小林也在帮我买藿香正气, 马上就回来。”
天蓝色空调被柔软蓬松, 稍稍一动就会遮住大半张脸,纪阮从里面伸出手拉了拉,雪白的指尖搭在蓝色的被子上,黑发柔顺散落,乖巧得不行。
顾修义恨不得穿过屏幕去抱抱他。
“好乖,”顾修义轻声说:“那宝贝再告诉我工作室里发生了什么,好吗?”
纪阮眼神闪了闪。
顾修义找了个位置坐下,极富耐心地诱哄:“乖,不用怕慢慢说……”
他观察着纪阮的神态,用绝对认真的语气:“只管按舒服的方式说就好,我相信你说的每一个字。”
真挚、温柔和耐心,永远是最有力的武器。
有一瞬间,纪阮也仿佛获得了勇气一般,想要把所有事全说出来。
躺在床上看手机久了眼睛胀痛,纪阮撑着床直起身,靠到墙壁上曲腿坐着,下巴搭在膝盖上。
他注视着屏幕,在顾修义温和的目光下,轻轻叹息了一声:“今天工作室来了个很难缠的客人。”
顾修义点头,耐心回应:“嗯,然后呢?”
“他最好的朋友的爷爷,下个月八十大寿,他想给老人定制一幅汉绣作品当生日礼物。”
纪阮对上顾修义的眼睛,平静叙述道:“他说,他和那位朋友从小就认识,他是对方最要好最重要的人,虽然他出国很久才回来,但他相信自己依然是对方心里最特别的人。”
顾修义神情有很细微的变化,纪阮想他大概已经猜到了。
“总之,那位客人说了很多看似没有意义的话,”纪阮顿了顿继续道:“但他好像很有底气——”
“他说他姓白。”
应该够了。
到这种程度就不用再说下去了。
站在顾修义的视角,纪阮虽然听说过白粤,却从来不知道他长什么样,白粤今天虽然字里行间都在膈应他,事实上却从未提过顾修义的名字,甚至没有报出自己的本名。
这时候纪阮要是把话说得太满,总会有点奇怪,他并不想再费心去解释根本不会有人相信的,穿书托梦之类的言论。
点到即止,只把事实叙述出来就够了。
显然顾修义完全听懂了。
他眉心蹙着,薄唇抿成一条直线微微下压,目光雪亮清明如刀锋,纪阮很了解,这是他非常严肃认真时才会有的神情。
“纪阮,”顾修义沉沉开口,一字一顿说得清晰简明:“不要相信。”
纪阮一怔。
“不管别人看上去什么样,也不管别人告诉你什么,全部都不要相信。”顾修义说:
“你只管记住,没人能比你更有底气。”
纪阮想到过顾修义大概会解释一点,但没料到他会直接给出保证。
按照小说的流程,顾修义在得知白粤回来以后,就会和众多传统渣攻一样陷入两难的境地,在他和白粤之间摇摆不定犹豫不决。
也正是因为有这个顾虑,纪阮在说出那番话之前,经历了相当复杂的纠结。
结果顾修义冷不丁把话说死了,倒让纪阮一时不知道怎么回。
“那什么、你……我……”纪阮结巴半天,没说出一句有用的东西。
顾修义认真道:“你的意思我都明白,我很快就回来,再稍微等我一下。”
“……好吧。”纪阮抿着嘴点点头。
他表情看不出来,语气却软了不少:“那我就再等你一下。”
顾修义这次露出些许笑意,哄小朋友一般:“我们宝贝真乖。谢谢你愿意告诉我,没有自己憋在心里。”
顾修义说话太肉麻,导致纪阮明明被夸了,却怎么也开心不起来,浑身都发麻:“这个有什么好谢的,嘴长在脸上就是用来说话的,我当然不会藏着掖着。”
嘭!
寝室门被推开,韩小林风风火火闯进来。
“阮啊!纪阮你在床上吗?我把藿香正气买回来了哈,赶紧下来吃!”
纪阮掀开帘子:“好,谢谢你!我马上下来。”
说完又缩回去举起手机:“哎呀不说了,我室友回来了,我该下去吃药啦。”
“去吧。”顾修义点头,又突然想起什么:“——等等。”
纪阮停下:“还有什么?”
“你才是最重要的。”
纪阮耳朵登时一红。
之前寝室没人,他戴耳机久了不舒服,索性开的外放,顾修义此话一出,整间屋子都回荡着他低沉悦耳的嗓音。
纪阮听到下面韩小林开盒饭的声音都顿了下。
“我知道了!”纪阮脸颊通红,赶紧戳屏幕上的红色图标,手一抖没关掉,又让顾修义漏出一句。
“宝贝下床慢——”
哔!
顾修义最后一个字被扼杀在了纪阮指尖下。
总算挂断了。
纪阮理了理衣服,深吸口气爬下床,看到韩小林在桌前“啧啧啧”地不停晃着脑袋。
纪阮:“……”
“你抽风了?”
韩小林抬头,对上纪阮通红的脸蛋和故作镇定的眼神。
他神情复杂:“青天白日的,你就在寝室里肆无忌惮调情,这下面还坐着个单身同志呢!你说我又不聋又不瞎,你这样我很难做的!”
“你有病吧韩小林,”纪阮把自己椅子抽过来,哽着嗓子:“我哪里调情了?”
“你哪里没有?!”韩小林将多年单身的悲愤化作力量,“啪”一声掰开筷子:“你还冲人顾总撒娇呢!”
纪阮屁股刚挨在凳子上,差点没坐稳:“你说话要将道理的好吧,我哪里撒娇了?”
韩小林觑他一眼,突然捏着嗓子学纪阮:“我知道啦!——这还不是撒娇?”
纪阮:“……”
纪阮觉得韩小林这个人简直不可理喻!
“我的藿香正气呢?!”他没好气道。
韩小林把药袋子扔给他,一边感叹单身没人权。
纪阮拆开闷头喝光一支,苦得差点吐出来,整张脸皱在一起,连忙起身找樱桃糖,余光瞟到韩小林也拆了支来喝。
“你也中暑了?”纪阮含着糖坐回来,脸还皱巴巴的。
“这不天热了预防着吗?”韩小林喝完挑了口面来吃:“而且藿香正气的这玩意儿啊,它开胃。”
纪阮表情像见了鬼。
那么难喝的东西怎么可能开胃?鬼都不信。
十分钟后,纪阮饿了。
他信了韩小林的邪。
纪阮整天都不太舒服,本来吃得就少,晚上好不容易买一碗小馄饨,还吃一半吐一半。
现在藿香正气的效果起来了,头不痛了胃不疼了,饥饿感就蹿了上来。
但做人的自尊让他不太好意思去跟韩小林抢一碗面。
正当他琢磨着要不要出门买饭时,桌上突然扔来一包生煎,韩小林用神的口吻:“早告诉你了,那玩意儿开胃。”
纪阮嘴里塞着生煎,默默点头,觉得韩小林这人虽然有时候不可理喻,但确实是好朋友。
还是生活经验非常丰富好朋友,连藿香正气开胃这种事都能知道。
等顾修义回来了,他要把这个伟大的发现也告诉他!
·
当天晚上,纪阮没有再做噩梦。
可能是因为顾修义的保证吃了颗定心丸,也可能是食堂的生煎包太好吃,又或者是中暑好转身体舒服了,心里也就好受很多。
总之还是要感谢藿香正气。
第二天纪阮只在上午有课,下午睡过午觉养足精神后去了工作室一趟。
路上经过蛋糕店,还进去买了个樱桃蛋糕。
顾修义在的时候,这都是他负责,现在他一出差,纪阮只能自己给自己买。
等店员包装时却碰到了不想见的人。
白粤穿着浅色衬衫,盈盈笑着冲纪阮打招呼:“这么巧,你也来买蛋糕?”
纪阮点头:“也不算太巧,我学校就在旁边。”
白粤含着笑,目光从纪阮身上流转扫到正在包装的蛋糕上:“这蛋糕真可爱,樱桃模型做得好逼真啊。”
纪阮道谢从店员手里接过来,随口道:“味道也很好。”
白粤那份很快也被包好,他快速追上已经率先离去的纪阮,和他并排走在一起:“你要去工作室吗?不如一起?正好我也想再跟你聊聊定制作品的事。”
这个理由让纪阮无法拒绝,也就由他去了。
白粤觑了眼纪阮提蛋糕的手,视线在无名指的戒指上停留几秒:“真想不到你这么年轻就已经结婚了。”
纪阮不紧不慢地走了两步,才缓缓扭头看向白粤。
白粤说不出那是种什么样的眼神,疑惑、不耐、或者说,带了些许嘲弄?
或许都有,也或许都没有。
但总之,白粤在对上那样一双眼睛的同时,脚步短促地顿了一瞬。
·
今天气温比昨天低了不少,但下午顶着太阳走一段路,依然让纪阮出了些汗。
到工作室后,他放下包洗过手,先抽出纸巾缓慢擦拭额头与脖颈,颈侧皮肤蒙着细汗,显出水晶一样剔透的光泽。
他是即便出着汗,也不会显得丝毫狼狈的漂亮。
白粤坐在木桌前,看纪阮在对面坐下,从包里拿出图纸,上面有铅笔勾勒的痕迹。
他凑近看了眼:“是我的样稿吗?”
纪阮拿着铅笔伏在桌前,看样子已经开始工作,淡淡应了声:“没错。”
“真好,”白粤像是察觉不到纪阮的冷淡,拿出手机笑着问:“它太漂亮了,我可以拍下来吗?”
纪阮总算抬头给了个眼神,疑惑道:“刚画了几笔有什么好拍的?”
说实话,现在的样稿连最基础的模样都看不出来。
白粤当场被噎住,不自在地笑了下。
纪阮不明所以,将要收回眼时,突然顿住。
他视线落在白粤的手机链上,瞳孔霎时紧缩,脸色变得十分难看。
那是一条普通的黑色布艺制品,两三厘米宽,是市面上最常见的,可以环在手腕上的带子。
但那上面却清晰地印着四个数字——1028。
也是顾修义的手机密码。
纪阮对此不要太熟悉,顾修义说过,这个密码他用了很了多年,纪阮连他当时说这句话的神态都记得一清二楚。
他不知道1028有什么特殊含义。
但现在的事实是,它出现在了白粤身上。
白粤很满意纪阮的神情,他轻轻勾了勾那条带子:“你在看这个吗?”
他笑起来:“这个是我自己去定做的,1028是我出国那天的日子。”
纪阮脸色又白了几分。
白粤像是爱死纪阮这样的表情似的,毒蛇般的目光死死盯在纪阮脸上,无比愉悦地欣赏着。
“我离开祖国太久了,不忘记这个日期也算是我对故土的怀念。”
他说着笑起来,像对好朋友分享知心话一般:“当然更重要的是,离开那天我朋友竟然难过到去醉酒,你知道吗,那根本不是他那种性格会做出来的事——”
“所以啊,这也算我们俩很重要的纪念日,我才会用了那么久都不舍得换,现在看看,都好旧了呢。”
旧?
纪阮眉心动了动,像是忽然想到什么。
“我可以再看看吗?”他问。
白粤只当他还不死心,大方点头:“当然。”
纪阮接过来仔细看了看,带子确实非常旧了,上面的数字褪色,边角也磨破不少。
但比起真正年岁久远的模样,似乎更像是刻意做旧的?
纪阮脊背稍稍松懈下来。
叮铃——
门口风铃响了起来。
紧接着传来程子章惊喜的呼唤:“顾总回来了?!”
“……哈哈哈快请进快请进……”
“……小阮在里面呢!”
手里一空,白粤飞快将手机链抽走。
纪阮抬头,目光和门口的顾修义直直相撞。
顾修义身上是最简洁的衬衫西服,没系领带,领口开了一颗扣子。
他应该是赶过来的,身上带着风尘仆仆的气息,但身姿依旧挺拔,路过窗前被阳光照耀时,眼底的神情很温柔。
“纪阮?”
顾修义三步并作两步来到纪阮身边,没来得及高兴,就看到纪阮脸色苍白的模样。
他眸光一凛,手背贴上纪阮的额头:“怎么脸色这么差,不舒服吗?”
纪阮摇头,将他的手拿下来。
他静静和顾修义对视须臾,而后缓缓起身,累极似的依偎到顾修义怀中。
纪阮很少当着外人的面做出这种亲密的姿势,有瞬间顾修义吓得心脏都停了一下。
他轻轻抚摸纪阮的后颈,像在抚摸价值连城的美玉:“宝贝?”
白粤手指捏紧,挤出笑容上前一步:“修义,好久不——”
哗啦——
身侧门被推开,白粤眼前一闪,再次回神,看到的只是顾修义抱着纪阮离开的背影。
“——好久不见。”
时隔多年再次见面,他对顾修义说的第一句话,竟然只有他自己能听到。
大门的风铃又是一阵哗哗作响。
程子章懵逼地看着顾修义揣个宝贝似的风风火火抱纪阮出去,眼见着追不上了,她又回过头。
那位姓白的客人站在纪阮工作间门口。
他还在笑,却又像只挂了张笑脸的皮,让人看了无端觉得瘆得慌。
程子章忐忑上前:“……白先生?您还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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