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眼不过短短一瞬,舒宜还在平复心跳,闻岱已经收回目光。
有人叫好,他笑着谢过,又郑重地对舒游和舒逐抱拳:“班门弄斧了,比不过两位哥哥,若是有空还望指教一二。”
这一下给足了舒游面子,他还强忍着想绷住脸,最终忍不住笑开:“好说,好说。”
舒逐在一旁笑着摇摇头。
舒宜又坐回床上,脑子里还想着刚刚外面的热闹,听着声音,猜测现在在做什么。
乱哄哄的,在叫人拿笔墨来,这是让新郎官作催妆诗了,又是一阵纷乱的脚步,有婢女抱着五颜六色的一团东西下楼,也不知是什么新的关卡。
终于,这栋小楼一层的门被打开,闻岱逐级而上。
“快快,娘子将扇子拿上!”铃铛忙乱地将遮脸纨扇塞到舒宜手里,琵琶最后一次替她整理衣饰和妆容。越国公夫妇也来了。
越国公夫人拉着舒宜的手,怎么也看不够女儿的脸,眼眶里隐有水光:“好好的,啊,一定好好的。”
“阿娘……”舒宜竟语不成声。
越国公站在她身前,沉默片刻,忽然道:“今日你若是不愿,阿耶也不管什么结盟了,现在就代你回绝。”
“阿耶,”舒宜鼻头一下酸了,“说什么呢。”
“管他什么七七八八,”越国公按住她肩头,“阿娘和阿耶只盼你过得好。”
“好了,别弄乱了珠珠的衣服。”越国公夫人为她拉平衣褶。
舒宜吸着鼻子,强忍住泪意,站在门前。
门外已经挤满了人,乱哄哄从门缝往里塞红封。闻岱和男傧相又被起着哄,分别做了两首诗,才打开这一道门。
闻岱站在最前,舒宜只能透过扇子影影绰绰看见一个英挺的轮廓。
闻岱清了下嗓子,分外正式地说:“我来请新娘子归家了。”
“好!”众人齐声欢呼。
闻岱向舒宜伸出一只手,立马被旁边的男傧相拍了下,他意识到疏失,有些不好意思地笑起来。笑声低沉悦耳。
很快有人拿来一段红绸,新郎和新娘应该各执红绸一端,直到新娘上花轿,且一路上,新娘必须全程拿着扇子,不能让新郎提前看到容貌。
终于走到越国公府门前,装饰鲜亮的花轿摆在大门口。
婚者,昏也。闻岱他们是黄昏时来的,这一番折腾,太阳已经半沉到地平线后头,因此路边点燃了一堆一堆的篝火。温暖的火光照亮了轿子,沿着花轿要走的路一直延伸到远方。
新娘上轿离家前,娘家应派人安放障车拦住花轿去路,直到新郎表示足够的诚意,才将这对新人放过去,以示对自家女儿的珍重。
舒游百分之百毫不打折扣地执行了这条流程。摆障车和拦障车的人都很多,乱糟糟的,舒宜和闻岱之间的红绸本来很长,两人竟然被挤到一起,只隔了半条手臂的距离。
欢乐的推撞之间,舒宜准备让出些空间,不意脚下一歪,闻岱就像侧边长了眼睛,稳稳扶住她。
他将舒宜的手臂握在手里,对她安抚一笑:“我先送你上去吧,别挤着了。”
舒宜坐在轿子里,外头的喧嚷又持续了好一阵,轿子终于启动了。
闻岱骑着高头大马,走在前,轿夫们抬着花轿在后,再后面是吹吹打打的乐队,和一眼望不到头的嫁妆队伍。
风俗上,花轿上这段路应该越颠越好,这代表着新夫妇能一道走过生活中的波折,未来的日子皆是康庄大道。可越国公夫人心疼女儿,不许轿夫颠簸。
舒宜坐在轿中,只感到平稳的上下轻晃,心头也越来越稳。
终于到了,有不少娘家婢女跟着轿子后一路到闻府,此时个个拿出上系彩绸的木棍,朝新郎轻轻打去。
能名正言顺打这位战神机会不多,他还不还手,这场面既新奇又有趣,宾客们都笑嘻嘻看热闹。
一阵乱打,闻岱依然头正颈直,肩宽背挺,并不拿手去挡。他今天显然心情颇好,一直笑意温和。
半是热闹半是戏弄地打过一遭,闻岱终于可以请舒宜下轿了。
大桓尚武,又尚诗,方才闻岱和两位男傧相已经被要求作了好几次诗,而现在,闻岱又被要求作一首却扇诗。
不许由人代替,新郎亲自作的诗,让新娘满意,新娘才会拿下扇子,露出一张芙蓉面。
闻岱长身玉立,面对着舒宜,沉吟片刻,便道:
“莫将画扇出帷来,遮掩春山滞上才。若道团圆似明月,此中须放桂花开。”
众人无不捧场,皆叫好。
也有惊异的,闻岱出身农家,如果说武之一道看天分更多,那么为文上,他的基础天然比世家子要差些,这是不争的事实。早闻他好读书,且手不释卷,但想不到一个将军,在打仗之余读书属文,能学到如此地步。
诗文清新自然,且不失流畅。有些抱着轻视心态的人,不由重新审视了对闻岱的看法。
拿下纨扇,舒宜终于看见闻岱的脸。
其时风俗,是红男绿女。舒宜一身青绿,清新柔婉,闻岱一身绯红,精神俊逸。
舒宜和闻岱都是有品级的人,新婚当天,按例许新人着比自己高一级或父母品级的服饰,只为喜庆好看。舒宜是正一品,越国公夫人也是正一品,如今闻岱的品级倒没她高。
为了避免尴尬,皇帝特许闻岱也着一品服饰,颜色红得热烈,玉带束在劲瘦腰身上。
一对新人相对站在青庐前。
他微微笑着,见到舒宜的脸,眼神有一瞬的惊艳,而后引着她拜过天地。
舒宜总算能入洞房好好歇息,也顾不得别的,坐在布置喜庆的床上,斜靠着软枕,放松被沉重头饰压酸的腰。
“厨房里有吃的喝的,还烧了热水,有什么需要,可以招呼人,也可以问这个小丫头,”他招来一个十来岁的,梳着双髻的小丫头,“门口还有亲卫守着,我得去前头了,有什么事,派人来找我。”
闻岱还要去前头的宴席,事务繁多,但他仍不急不缓,耐心对着舒宜一一交代。
“我若太晚没回来,你就先歇息吧。”
舒宜一点头,他便转身离去。
舒宜好奇地看着房间,还有闻岱找来的那个一脸懵懂的丫头。
“见过夫人。”她倒机灵。
小丫头自我介绍叫二丫,是从去年北方边关逃难来的,家中父母亲人都去世了,只留下她带着弟弟。
所幸路上遇到来长安的闻岱,兄妹两个被他带到府里做些零活挣钱,说是明年就送他们还家。
“亲兵大哥们都说闻将军是好人,他不让我们入奴籍,也不让我们干重活,说我们还在长身体呢。平时跑跑腿,打扫清洁便好。”
舒宜点点头,问:“你是跟着这儿的哪一位姑姑或是姐姐?说不得明日我就能见到了。”
二丫仰着头:“没有呢,闻府没有婢女,除了我和弟弟,就只有亲卫哥哥们!”
舒宜愣在原地,二丫冲她行了个礼,噔噔噔往外跑:“娘子累了一天,可要吃点什么?将军交代我要给娘子端点热乎乎的吃食来!”
铃铛和琵琶配合默契,默然无声帮舒宜卸下钗环。两人虽顾忌着场合不好说话,眼里却都闪动着惊喜。
舒宜好笑地止住她们,梳通了头发,端起二丫拿来的桂花汤圆填肚子。
闻岱进来了。
见舒宜钗环尽褪,他站在离门口不远处,清咳一声。
“这么快就回来了?坐,”舒宜招呼他,“吃点东西压压酒,免得醉过头了不好受。”
“不必了,我未饮。”闻岱道。
舒宜这才发现,他衣袍上虽有酒气,自己却未多饮酒,目光清亮,呼吸间也没有酒味。
“婚宴这样大事,也没人灌酒?”
见出舒宜疑惑,他答:“突厥之患仍在,岂能耽于宴饮。”
“也是,”舒宜道,“那坐吧,还有点汤圆,要吗?”
闻岱几乎不敢看舒宜。
繁复的头饰被取下后,她长长黑发披散至耳后,更显脸孔白皙动人。而脸上严妆还未卸,依旧摄人心神。
“我就是来看看你,外头还有得忙,我先去了。”
舒宜应了一声,目送他离去。
这一来一回,他在屋中停顿不过两息,就又匆匆拔脚走了。
闻岱再回房,已是亥时了。舒宜已经将自己收拾干净,斜靠在床上,借着灯光看书,气氛舒适而静谧,闻岱几乎不敢打扰。
但喜娘笑吟吟走在前头,进房便笑道:“给将军、给夫人贺喜了!饮了合卺酒,结发同心,才算是圆圆满满呢!”
越国公夫妇一手挑选的喜娘,领了高额赏金,自然尽心尽责。舒宜只得起来,接过匏瓜状杯子,两人各持一个,肩并肩坐着饮了。不是什么烈酒,只有股淡淡的酒香,还有些甜味。
舒宜今晚百无聊赖时,曾走到院中看不远处的宴席,他在人群中央交际,态度平实自然,不骄狂也不阿谀,令人如沐春风。如今坐在身边,却没了那些幻影似的光环,肩侧是男儿健壮的手臂,隔着衣袍,也能感觉到其下蕴藏的热度。
又剪下两缕头发,闻岱收了,藏于锦囊中。喜娘终于心满意足地离开房间。
闻岱便起身,将锦囊放进怀中,道:“我去书房了,你在此歇息吧。”
他迈步欲走,忽见到成对龙凤喜烛边,放了一只小剪子,又想起刚才喜娘的叮嘱:“郎君和娘子万万记得,睡下前要剪烛花。这对红烛要一同燃至天明,方是白头偕老的好兆头!”
银剪在他舞刀弄枪惯了的手上,越发小巧玲珑得似玩器一般,闻岱细致剪了烛花,蜡烛哔剥一响,登时明亮了三分。
舒宜也想起方才喜娘的话,刚要劝他如今房间里并无其他人,又将话咽回去。
闻岱走到门口,对她道:“莫看书了,早些歇息,今晚蜡烛不亮,小心坏眼睛。明日我找盏亮些的灯来。”
然后他低下头,快步走了。
夜色深沉,窗下成对红烛静静燃了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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