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恰是个晴天,舒宜早就挑好布料,命绣娘给闻家父子和裴家兄妹做好了骑装。今天出游,几人不约而同地换了新骑装出门。
闻曜的是枣红色,衬得他脸色红扑扑的,本就是虎头虎脑,浓眉大眼的孩子,如今看着更有生机,也更可爱了。闻岱的选了竹青色,越发显得年轻俊逸,负剑在背,仿佛潇洒风流的年轻剑客。
裴静姝和舒宜都选的水蓝色,简单利索,并辔而行,看起来像是一对姐妹花。裴时玄一身栗色骑装,骑着小马,最是忙碌,在队伍里驾着小马,从前跑到后,又从后跑到前。
“大郎,来赛一赛!”他喊闻曜。
闻曜乖乖抓着缰绳,跟在舒宜的马后,手指仔细捻着骑装袖口的绒毛,视线不愿离开:“到了庄上再赛吧,裴三哥。”
闻岱控马行在最后,看闻曜捻完左袖口捻右袖口,前去几步拍拍他脑袋:“看路。”
庄上是按舒宜的建议新设的打铁工坊。
有了大型风箱,又有了改进后的燃料,冶炼提升的最后一道门槛便是方法了。
要说铁器制造,最基础的方法就是凿出铁矿石,然后架在火上千锤百炼。一锤一锤、一下一下,都是造出铁器所必须的,耗时既长,所费人力也多。
按这样的步骤,先做出生铁,后做出熟铁。炼出的铁器仍有许多渣滓,硬度也不好,常因太脆而崩坏。除去极少数代代相传的秘方,大桓上下普遍的冶炼工艺就到这里了,而这已是大大超出周边诸邦的了,年年对外贸易,西域诸国都盯紧了大桓的铁器。
但在舒宜眼中,这还远远不够。
她直接掏出了后世的灌钢法。命工匠将生铁熟铁放在一起,烧起炉子,直接锻钢。大火之下,生铁被熔化,覆在打成薄片的熟铁上,再冷却,以更高的效率强化了铁器的硬度。这样炼出的铁器,可称为钢。
工匠一试之下,便是大惊。他们都是熟手,更知其中关窍,舒宜直接提供了完整方法,早经过数代匠人检验,又不超出现在的技术水平,殊为难得。
舒宜还顺带提供了生铁淋口的想法,淬火时单独加强刃口强度,使其更锋利,也不易损坏,比整体锻造新的铁器又省成本,惠而不费。兵刃和农具的制造都能用到此两种方法。
看了一轮锻钢的过程,热浪滚滚而来,熏蒸得人汗如雨下,舒宜和闻岱引着几个孩子向外走。走到外头,几人大张的嘴依旧合不上。
“事关重大,务要保密。”闻岱看着刚出炉的刀枪,道。
舒宜知晓其中利害,说:“放心,参与的工匠都是我府上家生子,我将秘方同他们的身契一并交给你。”
“好,”闻岱并不推辞,“只是目前这些人太少,我须奏报朝廷,还得寻些可靠的人来。”
裴时玄一直在旁听着,此刻迫不及待问:“伯伯,可靠的人从哪来?”
“我倒有个主意,”舒宜笑道,“不知是否与将军相同。”
闻岱微一扬眉,也看过来。
“军中年年都有退下来的老兵伤兵,他们回乡后,抚恤难保长久生活,不如择可靠者负责军中的新兵器坊,又能保密,又能解决老兵们的后顾之忧。日后发展起来,还能有更多工坊。”
闻岱真心诚意笑起来,赞道:“夫人大才,我不敢居功,明日奏报便向圣人秉明夫人巧思。”
一行人向外走时,闻曜落在后头,舒宜便刻意放缓脚步,同他一道:“破奴,今日怎么了?”
“无事,母亲,”闻曜仰头看她,黑色的眼睛水润润的,像一头小鹿,“我太喜欢母亲做的骑装了,我会好好珍惜的,不会乱穿,也不会弄脏弄破。”
“没事儿,”舒宜伸手搭住他的肩,“我还以为什么事呢,衣服还有,母亲年年都派人给你们做新衣服,好不好?”
“新衣服好,一家人同一式样的衣服更难得,”闻曜急忙认真道,“不用,这件骑装就已很好了!母亲不要太累。”
他紧跟着小声道:“我怕母亲太累,就不要做我的母亲了。我长大以后一定对母亲好,现在也听话懂事,做个好孩子,母亲能不能一直做我的母亲?”
舒宜叫他说得心都化了,对着闻曜澄澈的眼睛,竟说不出敷衍之语,也无法信口许诺,只能说:“破奴已经是个很好很好的孩子啦,不用刻意懂事,阿耶和母亲也爱你。”
顿了一下,舒宜道:“哪怕未来和你阿耶不再是夫妻,母亲都爱你,因为破奴太可爱了。”
闻曜低下头,似乎是不好意思了:“母亲,那我能叫你阿娘吗?”
“好啊。”
闻曜往她身上一扑,将脸直接埋进舒宜裙子里:“阿娘!”
再抬头时,他眼尾和鼻头都是红红的,却没有哭,握了下舒宜的手,跑着去追前面几人了。
坐在马上,闻岱正要问他去向,却见闻曜驱马走近,悄声雀跃道:“阿耶,母亲让我叫她阿娘了,我有阿娘了。”
闻岱看着儿子欢欣神情,一时沉默,最终笑道:“好,但再兴奋也得看路,仔细摔着了。”
“是。”闻曜领训,挺起腰背,一夹马腹,向前行去。
韦府从上到下,满是喧嚷而刺目的红色,白菡萏着一身大红嫁衣,盖着精心镂金嵌玉的正红盖头,坐在房内,静听外头的鞭炮声。
她早就住在韦府,但迎亲总不能从韦府迎,只得在同一条街的另一处租了个小院。这边的下人们也是临时从韦府抽调来的。
婚事的全程白菡萏都要一手包办,给出的不少指令都很奇怪,下人们也都是糊里糊涂。但主人家命令,再荒唐也无他们置喙的余地,只得照做。
白菡萏盖头下的脸露出一抹志得意满的微笑,搭着婢女的手步出房间。
这样漂亮精致的嫁衣,一定能引领满长安的风潮,往后她的成衣铺和布料铺,也能顺理成章做起来。
果然,有了一阵阵惊呼声,但似乎不是惊叹,而是惊诧。
白菡萏心内疑惑,但又无法揭下盖头,只得硬着头皮一步步朝前走。
迎接她的却不是韦秉礼的神魂颠倒和众人的欣赏。韦秉礼直接伸手抓下了她的盖头:“你在搞什么幺蛾子?”
“郎君,”白菡萏硬撑着,“这是我们的婚礼啊,郎君,你怎么了?”
“谁家婚礼如此……不成体统?”韦秉礼搜肠刮肚,才找到一个不那么难听的说法。
从迎亲,到各处礼节,白菡萏拿着后世对古代婚礼那点粗浅的理解生搬硬套,竟然无一处是对的。
宾客们早已议论纷纷,若不是顾忌着身份,恐怕少不了人指指点点。现在,白菡萏也感到有不少嘲讽的目光饶有兴味地在他们两人身上逡巡,令人如芒刺在背。
她身体止不住发抖,咬着牙道:“有什么不对吗?郎君?”
“什么不对?哪里都不对!”韦秉礼怒气冲天,“谁家新娘子和新郎官一样穿着一身的红色。你的扇子呢?头上盖块红布做什么?更别说我进门迎亲以来处处礼节有失……”
韦秉礼看了眼左右。下人们噤若寒蝉,都目视地面,唯恐被主家怒火波及。两个男傧相是韦秉礼酒肉朋友,平日欢场上很谈的来,此刻都抱臂站在一旁,不掩目光中的嘲笑。
韦秉礼是真的动了将白菡萏一个人丢在这的心思。很难说是迎这样一个新娘入府丢人,还是临时取消成亲丢人。
沉寂中,一个小厮急急奔过来:“郎君!老夫人派我来传话。她已听说了,但是宾客皆已登门,事已至此,郎君早些迎亲吧,早些弄完,也免得成了全长安一大笑柄。”
无论老夫人和韦秉礼想不想,会昌伯府已经成了长安笑柄了。
宴席上,宾客之间随时乱飞的眼神已经足够证明这一点。
韦府的婚礼也是白菡萏主持操办的,她本着要让这群古人拜服的原则,选用了不少现代的花哨设计,投入的心思和钱财都不少,可惜看起来啼笑皆非。
老夫人强撑着起来,拆了装扮得乱七八糟的后院,临时搭起的青庐甚至连绿布的颜色都不统一。迎亲的地方离韦府只几步路,沿途篝火排得歪歪扭扭,甚至没全部燃起。
韦秉礼咬着后槽牙行完礼,出来到宴席上应酬,还想为自己挽尊:“糟糠之妻不登大雅之堂,上不得台面,见笑。”
迎接他的却是众人打量的眼神:“会昌伯说笑了,前些日子伯夫人不是还给圣人献诗了吗?文采斐然,显是有大才的,今日怎会……”
“是啊,贤伉俪笔墨唱和,琴瑟和鸣,一向令人艳羡啊。”
“说笑了,”韦秉礼摇摇头,“贱内不识大字,我又忙于公事,这才让她在婚礼上闹出笑话,她那些诗词,其实都是我写的,见笑。”
“果真是你写的?”
韦秉礼肯定道:“是我写的。”
“哦,”有人似笑非笑,“会昌伯真是学富五车啊。”
韦秉礼就是再没脑子,也能听出其中嘲讽了,他茫然道:“不知诸位兄台是何意。”
“今日圣人读到会昌伯府献上的新诗,恰逢蒋祭酒为圣人讲经。听完两首,蒋祭酒便断言,此诗绝不可能出自同一人之手,更不可能出自会昌伯府!”
韦秉礼摇摇欲坠:“他……他血口喷人!”
“那韦郎君不妨解释解释,你说‘名花倾国两相欢,常得君王带笑看,解释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阑干’这诗是献给淑妃和圣人,颂其恩爱情深,那何为沉香亭,据我所知,宫中和长安都无叫沉香亭的地方。”
“还有,‘自蒙半夜传衣后,不羡王祥得佩刀’,敢问王祥又是谁?”
“韦郎君,您九月初九写这首无题重阳诗,言在他乡思念远方兄弟,然韦府兄弟三个,俱在长安,且未分家,还住在同一屋檐下。九月初十您又写这首悼亡诗,诗中说得清清楚楚,思念您故去五年的妻子,可您原配汪氏已故去十多年,长安无人不知啊。”
韦秉礼如遭雷击,一时思维阻滞,无话可说,连手臂都剧烈抖动起来。
他见白菡萏前几次写的诗词好,也生了心思,命白菡萏再写几首好的,充作他作,也能抬抬名声。白菡萏依言写出不少,他那时没考虑到诗词之间思想境界不同、所用典故不一致的问题,只挑着好的,硬套个名头献上去。至于题目也不屑花心思重拟,统一以日期为题。
白菡萏千算万算没有算到,不是古诗中有的所有典故,如今这个大桓都有!而韦秉礼竟然自负至此,连仔细验看都不曾,只想着能挣名声,匆匆忙忙抄到奏折上。
更没想到,碰上蒋祭酒这个硬茬子。他是当年国子监中韦秉礼的老师,不幸亲眼看了十二次韦秉礼写的狗屁不通的情诗,对他的水平再清楚不过,当即生疑。而蒋祭酒他老人家研究文字典籍一生,一看韦秉礼所献诗词,诸多生拉硬套的不合理典故,还有明显是典故而书中遍寻不着的,和诗风明显不属于同一人的,在陛下面前揭破。
“欺世盗名之辈!”有人忿忿骂着,拂袖而去。
还有人叹:“真是一对死要面子的夫妻啊……”
旁边人会意:“可不吗,急慌慌要办婚礼,还遍请宾客,不就是为了和楚国夫人对打,人家早有了自己的日子,他们还巴巴要跟人家比,也不看看,早已不是同一牌面上的人了。”
“婚礼是否盛大,看的是双方门第和用心,还真以为端个乱七八糟的架子就能震住所有人?”有人嗤笑,“还有会昌伯,自己没才能,没功名,乱抄些诗词来扬名,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
宴席上早乱成一团,而王德带着几个小黄门匆匆而进,一声长喝,压住了浪潮般起伏的私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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