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直面这位满面风霜的老人时,舒宜方知言语无力。
老人自称叫杜满仓,一口乡音,佝偻着背,想来是一路辛苦,嗓音沙哑。但人倒很精神,说话也清楚,说知道军中人多,不敢给士兵们添麻烦,不如登记了就让他进城,他自己去找大孙子。
望着杜满仓期盼的眼神,舒宜只觉双唇嗫嚅,喉间干涩,吐不出话来。闻岱先行一步,单手托住要鞠躬作揖的杜满仓:“老丈稍坐,某就是闻岱。”
卫兵将几人引到旁侧清净处单独叙话。杜满仓乍一听便吓了一跳:“啊呀,您就是闻将军?可不敢可不敢,俺家孙儿就是个小兵,将军日理万机,怎么敢劳烦您呢。”
“无妨,”闻岱一路将杜满仓扶到座位上才松手,微微附身同他道,“您家中孙儿年纪多大,身高体貌可有特征?”
杜满仓搓着手,絮叨着说:“他今年才十九,个子嘛挺高,都叫他傻大个。逃难的时候他一路带我逃到南边,我同他说,家里反正也被突厥闹成这样了,我一老汉反正活够本了,你去投军,找闻将军,一把子好力气才不算浪费。”
他精神头挺好,说起话来恨不能竹筒倒豆子,从怎么叫孙子投军一路说到后来,闻岱只耐心听着。
“那闻将军,您可知道他?”杜满仓终于问。
舒宜垂下头,不敢看他热切的眼睛。
闻岱依旧俯着身子,耐心地望着杜满仓,慢慢地道:“我帐下确实有一人姓杜,年纪身高也对得上,是个好男儿。只是前些日子进攻朔方,他战死了。”
“啊,啊。”杜满仓像是一瞬间卡了壳,只发出两个模糊的音节,随后期盼而隐隐带着自豪的眼神一瞬间灰了,整个脊背越发佝偻。方才说自己孙子如何如何高大,自己又是如何教他去投军的骄傲不知去了哪里。
闻岱稳稳扶着杜满仓,一时间满室沉寂。
“他……他给您争气了吗?没给俺家丢脸吧?”杜满仓终于开口问。
“不堕门风,”闻岱道,“他很勇敢,力气也大,在我亲卫中也算一等一的好兵。”
舒宜也强忍住泪意,点点头。
“那就好……”杜满仓不知是对别人说,还是对自己说。
“此战牺牲的将士,我都派人收捡了,葬在一处,我带您去看看。”
安葬的地方离城外不远,能看出新鲜的土色,一边是牺牲将士,一边是城中百姓。
将士这边有单个立着的有名有姓的坟头,木制碑刻上书了姓名年龄籍贯,也有实在辨不清只能同葬的多人墓,碑刻上则是某军某队步卒几人这样的字眼。
杜长武是打扫战场时苍如松亲自带回来的,因此有个单人墓。杜满仓用手轻轻去抚粗粝的土,像是摸着孩子的脸:“长武这名字好,挺好。”
将杜满仓送回城中后已是黄昏,舒宜将自己关在房间里,盯着跳动不停的烛火。
几声叩门,而后是门轴吱呀一响,闻岱举步而入。
他没有开口劝慰,只是坐在舒宜身边,陪她一起。
舒宜静默良久,终于问:“是不是我的错?”
“战场上从来刀剑无眼,马革裹尸,军中常事。”闻岱答。
“我知道,但是我亲眼看着他冲出去,他是为了保护我……”舒宜以手掩住脸,盖住了颤抖的话音。
她知道是突厥人的错,但她无法控制地一遍遍回想杜长武的沉闷而大声的呼喝,夜色中的兵刃交击之声,还有长剑破空长鸣之声。夜色深浓,杜长武拨马回头时,舒宜只来得及匆匆瞥一眼,看不真切,但剑鸣铮铮实在熟悉。杜长武每日必在空地练剑,他又生得一身力气,故声音极大,开始时铃铛和琵琶都被吓了一跳,后来渐渐也就听习惯了。
不过片刻,响亮的剑鸣随着马蹄远去,一个活生生的人就再也见不到了。
“那就是我的错,我派他出去,却没有把他带回来。”闻岱的声音温和而包容。
“你又不是神仙,这样多的士兵,难道都是你的错不成?”
闻岱竟不否认:“一将功成万骨枯,我背着太多人的命了。”
这话音中蕴含的深意比他的语调更深沉。舒宜惊得一抬头,却见闻岱坐在对面,如一座静默的山峦。他已解甲,宽肩却仍端正,配上利落的束腰,整个人挺拔得像一柄绝世神兵,虽未出鞘,却仍蕴着渊渟岳峙的气息。
油灯毕剥作响,舒宜努力理清纷乱的思绪,道:“你给自己肩上揽太多责任了,什么责任都往自己身上揽。突厥犯边破城,难道是你的过错么?你有不是神仙,怎能万无一失?”
“我谁也不是,只是个打仗的,”闻岱缓缓道,“我刚投军那年才十五,和众多朔方子弟一道编入前军,十多年来,当初的战友活到如今的,不知有没有十分之一。我命格硬些,只能好好打仗,替弟兄们完成未竟的遗愿,来日地下相见也算有个交待。”
这话说得实在不祥,舒宜忍不住要截口,闻岱却温和地看着她笑了笑,自己住嘴了。
闻府专辟出来安置牌位的房间、朔方城外的连片坟茔……
从残酷战火里出生入死过的人,大抵有两种生活态度,一是生死之间方知生命宝贵,愈发贪图享受,安心沉溺于花天酒地,金玉珠宝,第二种就是闻岱,自动自发背负了太多责任,觉得这条命是从老天手中借来的,越发舍生忘死,丝毫不敢懈怠。
舒宜忽的又想起一件事:“那日你率兵破朔方城,专程叫亲兵带我到远处大营,说是要我参看朔方城中舆图,为下一步做打算。实际呢?”
“火药威力巨大,加上突厥人凶悍,虽试验过几次,你还是去安全些的地方更好些。”
舒宜心道果然,嘴上又问道:“那若你攻城时出意外了呢?”
闻岱镇静地看着烛火,道:“我已安排好了得力副将,随时接替我点兵,大营中也有精锐亲兵,还有左右两军响应,若事有意外,也可保住大营和大半军队,围困朔方之势也不会破,下一任主将再行进攻即可。”
他语调淡然,显然不是第一次考虑这个问题,再想想话里意思,从身边副将道远处大营都安排好了,恐怕是早有预案。
舒宜忍不住话语中的颤意:“你那日攻城,心中胜率是几成?从副将到亲兵,再到左右两军都知道了,就瞒着我,是吗?”
闻岱一愕,随即摇摇头,苦笑道:“本想瞒着你的,但国夫人实在敏锐,我今日一时不察,竟被问出来了。”
他又放缓了语气:“军中生死无常,史上从军为将者,几个是荣华寿考,寿终正寝?”
闻岱打仗,从来自领一队精锐冲锋在前,有时会在敌军阵中杀个几进几出,冲散对方阵型后,再令大军压上。朝中赞他舍生忘死,百姓夸他悍勇无匹,他只说是为将者该做的,从不提一句其中危险。这种冲锋在前的敢死队打法他竟然坚持了十多年,除了武力实在高超外,这股胆气也是少有人能相比。
舒宜冲口而出:“你若死了……”
她急急又把话咽回去,胡乱用袖子擦脸。
——你若死了,我怎么办?
嘴上说着假作夫妻,闻岱那日在府中表白时,舒宜也只说朝事为重,但今日情急之下,舒宜才心中雪亮:“我早不能同你作假夫妻了。”
闻岱不是没有设想过舒宜答应的情形,但真正实现那一刻,他反倒心绪复杂,半是欢喜,半是沉重。
好像踩在轻飘飘的云上,周围的一切都不真实,闻岱问:“你当真答应了?”
“真的,”舒宜挑眉一笑,“我想了,不能因噎废食,郎君是当世英雄,我也不能气弱,随你勇敢一回,再试一次。”
“你……你想清楚,”在突厥大军之中单枪匹马杀进杀出都不曾紧张过,而今闻岱吐字竟有些艰涩,“我只是个武夫,为人也不灵活,常常不合时宜,这辈子殷实生活可保,大富大贵难得,你若嫁了我,难免委屈。”
舒宜听得失笑:“哪有人在定情的时候说这种事?”
闻岱却前所未有地郑重:“我一定对你好,让你不受别人的闲气,但我不懂风花雪月,儿时读书也不多,后续才补起来,若你有什么不高兴的地方,一定告诉我,我才能改。”
“郎君没有什么不好的,”舒宜觉得眼眶发涩,“再好也没有了。”
“不,珠珠,你要想清楚,”闻岱望着她,“我为人木讷,有时候过于严肃,你想好了?”
“想好了。”
“我不懂钻营,不合时宜,别人的夫人平步青云,我只能带你在边关吃沙子,你真想好了?”
“你不是不懂,是不屑。那些媚上小人也不配与你相提并论,我的郎君只需行正道,守国门,成为万千百姓心中的英雄,就很好。”
“我是个武将,是战场上挣命的。十六岁参军入伍,就做好了战死沙场的准备,未来也可能马革裹尸,不能陪你白头,你真想好了?”
“想好了。”
闻岱却突然道:“我还是该打完突厥再和你表白的,万一我回不来,你可怎么好?”
舒宜终于忍不住,泪珠滚滚而下:“少说这些不吉利的话,你很好,我要和你白头。”
闻岱搂住她肩膀,将佳人带到怀里,为她拭泪,闷闷道:“我一定对你好。”
舒宜破涕为笑:“哪有人把定情的话说得跟绑匪一样,一口一个‘你真想好了吗’,万一我真反悔又怎么办?”
“我还是该等打完仗,再同你表白的。”闻岱沉沉一叹。
“我知道你是怕朔方攻不下,护不住我。但这样大的生死大事,你竟然一句也不同我说?”舒宜脸上一片湿润,“你总说自己做好了马革裹尸的准备,那我怎么办,难不成你还真像成婚前说的那样,听凭我改嫁?”
他不知从哪里变出一方帕子,要为舒宜擦脸上泪痕。舒宜被他动作弄得痒痒的,闻到帕上宁和清苦的柏香。
“早做不到了,”舒宜道,“你说你不能再同我作假夫妻了,我也不能了。”
不知是哪一次对视,哪一次交谈起,她早就心动了。
闻岱平素话就不多,舒宜今晚一句接着一句,他只沉沉望着舒宜。舒宜一抬头,便撞见闻岱漆黑的眸子。
闻岱眼睛里映着她,眼神温柔极了。
舒宜脸噌一下就红了,低下头胡乱抹眼泪。闻岱站起来走近两步,把她拢到怀里,低声哄她:“是我错了。”
闻岱身形高大,整个将舒宜罩在怀里,手上动作却很轻。擦完眼泪,又为舒宜理顺鬓发,见舒宜还是不愿抬头,也就随她去,一手揽着她腰,一手轻轻拍抚她的背。
舒宜从激烈的情绪中恢复一些,脸又红了,这次是羞的。闻岱在她面前总是沉稳而包容的,天长日久下来,舒宜自然而然放肆,乃至今日又是生死又是夫妻,什么话都说了,闻岱还是有十足的耐心,简直像大人宽容地对着孩子。
她把额头抵在闻岱肩上:“我今天说了这么多,你就没有要说的?”
“此后我二人夫妻一体,我必不负你。”
闻岱说得极简短,但一字一句,手上也收紧了拥抱。舒宜能真真切切感受到自己是被爱着的,被珍重的。
舒宜道:“我也是。”飞快地在闻岱下颌上亲了一口。
闻岱脸上表情不变,只有眼睫颤了一下,耳根却红了,他看着舒宜的眼睛,似乎是要确认什么似的,而后在舒宜唇上印上虔诚而温柔的一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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