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处密室中还有不少韦秉礼私藏的东西,舒宜单扣下白菡萏的一小箱,余下都由原样交给朝廷。
她情绪波动之下,顿觉精力不济,闻岱便接过手来,由他编了个理由奏报朝廷,说在长安巡逻时偶然发现细作可疑,一路跟踪之下,发现韦秉礼私藏的各项事物。
因着韦秉礼剩下的这些事物并不太重要,事情解决得很快,舒宜从头到尾干脆没有参与,独自在府中研读大纲,在脑中熟记后,便把白菡萏精心绣好的帕子一把火烧了。另外还有些有用的字纸文件,她读后心情复杂,只得留待韦希信回长安后处理。
这些天舒宜都在暗自庆幸,她不是没有过穿越者的所谓优越感,也有过宏图大计,在年纪尚小时,也想过用此地人都不认识的字将之记录下来,好在最后怕被认为是鬼上身,没有实施。
一晃已经这么多年。舒宜一哂,又是一叹。
从她穿越算起,是二十多年,从白菡萏干扰世界线,自己被影响算起,是十多年。随后她先发现白菡萏的狐狸尾巴,白菡萏又在先帝面前口口声声称她是妖物。
终于,舒宜找回了全部记忆,又拿到了白菡萏的大纲。作者和穿越而来的配角在同一方牌桌或明或暗缠斗良久,第一次彼此看见了明牌。
一切也该到了结的时候了。
但不容她思考更多,闻岱见她一连几日都在府中恹恹,料她是因此事心情不好。舒宜不愿多说,他也不问,只抽了一日,哄她和闻曜一道去两营看练兵,也算散心。
已是十一月,从长安朝城外走,满目秋意萧瑟。
御骑、神策两营在城郊,占地颇广,紧邻护国寺。寺内广植红枫,两营空旷的营盘上也植了些,满树挤挤挨挨的红,耀眼又热闹。
闻曜骑在小马上,见一片红叶从树梢轻飘飘飞落,伸手欲接。但红叶轻薄,忽的一下在他鼻尖打个旋儿,便飞远了,他人小手也短,一下捞了个空。
舒宜忍不住笑出来。
道旁也有孩子,清脆地高声笑着,像是甚么东西飞上了树,正大喊着阿耶,要他把玩具摘下来。
他们沿路见到的红枫都是积年老树,枝干很高,骑在马上也不太能够着。偶有两支被枝头沉重压弯的,以舒宜的身高也有些勉强。
舒宜问:“叫阿耶给你摘一枝?”
闻曜鼓着包子脸,严肃地摇摇头:“阿耶有事。”
到了军中,阿耶便不只是阿耶,更是将军。
舒宜望望前方,已快到军营,闻岱今日披挂整齐,骑着飒露紫走在前头,正与副将商讨今日练兵细则,此时的确不是时候。
她摸摸闻曜的头:“真乖,回去阿娘给你摘。”
进了两营,闻岱带着亲卫们进了校场,舒宜带着闻曜站在校场旁的高台上,见士卒整齐列阵,闻岱带队在最前。距离虽远,却仍一眼能认出他来,打眼得很。
骑兵皆着重铠,先绕着偌大校场整齐跑动,数十圈下来,队形仍整齐如新,无一人脱队,马蹄声隐隐如雷。
随后注坡、跳壕、射箭……每项由十人一组,皆是练过千遍万遍般的熟练。
今日来校场观练兵的不光有舒宜母子,还有不少朝中官员,有人便惊愕道:“我朝军士,竟能勇武到如此地步,十人、百人之间,皆整齐如若一人!”
“更难得是闻令而动,绝不犹豫,将、兵之间,默契如此。”
和众多大人的惊愕不同,闻曜倒很习惯的样子,还悄悄附耳对舒宜道:“阿耶军中,从来就是这样子,这几位大人竟没有见过吗?”
舒宜叫他问得一笑。
闻岱从来勤于练兵,军令如山,到长安来接手城防,禁军也被他整肃一新,还被百姓没口子地夸赞。但他毕竟只能管理自己旗下军士,偌大的大桓,军队山头林立,且当年真刀实枪打过仗的老将有的精力不济,有的干脆隐退,多少地方的军队松弛怠惰,乃至贪腐?
大臣们如此惊讶,是因为看到了未来的希望。
御骑营面朝全军低阶武官和普通士卒,主要操练实战,神策营则面朝中高阶武官,主讲兵法。第一期御骑营择选千人,神策营五百人,训期都是半年。
如今闻岱整训不到半月,这些人面貌便焕然一新,待到半年后各自回地方军中,他们便是一颗颗种子,能带来久违的改变。
日头渐渐上升到正中,第一轮演练结束,休整两柱香后,闻岱又命御骑营和神策营各自打散了分成两半,在校场中模拟交战。布置了各类地形、器械,共有红旗十一面,一个时辰后,夺旗多者胜。
这是极考验配合的,刚刚还神策、御骑泾渭分明的新兵们,转眼便成了并肩作战的同袍。
十一面旗,兵力调度也大有讲究,何处当增兵、何处可暂弃、何处地势险要,是必争之地……处处都是学问。
闻岱方才陪着完成了操练全程,此时却半点不插手,只骑着马在校场边界巡视,全副指令都出自场内军士。
闻曜很明白的样子,悄声对舒宜说:“统兵发令对为将者太重要了,阿耶这是要看看他们的能耐,也是在看有没有苗子。”
果然,不过一会,两方各自出现几个指挥核心,战场从混乱渐渐变得明朗。
舒宜正看得入神,有人低声问:“国夫人,小公子,这边坐。”
今天日头不小,不少养尊处优的大人们坐了一上午,也觉疲累地口干舌燥,好在闻岱早有准备,有亲卫此时上来送茶水,又将高台上座椅换了阴凉位置。
闻曜摇摇头,往高台边缘跑去,握着栏杆:“谢谢大哥,但这边近,看得更清,且栏杆边上也有阴凉,我就不换了,亲卫大哥费心。”
舒宜无可无不可,也跟他站到栏杆边上。其余人大多都换到了另一片阴凉地,她和闻曜说话还更方便些。
闻曜指着高台下方,对舒宜道:“阿娘快看,是阿耶!”
果然,闻岱此时正驱马到高台下方,远目望着校场上尘土飞扬、杀声震天。
闻岱仿佛察觉到两人目光,抬头对他们遥遥一笑。
从早上到现在,他就没下过马,还身着重铠,亲自带士兵一道操练。高台上众人虽是坐着,也觉疲累,他却还是精神抖擞,骑在马上的身姿如同铁打的。
舒宜自己骑过马,也随着行军过,所以知道,骑马看似是坐在马背上,但若要稳定便当,其实不能坐实在了,臀部好似扎马步一般悬空,全凭腰腿力量撑着,看似轻松,实则很考验耐力。
但闻岱骑了一上午,腰腹处似仍有余力,一个灵活的发力,两腿一夹马腹,便让飒露紫小步跳开,到校场西侧去了。
一场练兵下来,日头已经偏西,来观赏练兵的文官们个个累得不行,但都很兴奋,对闻岱练练拱手:“大将军练兵有方、练兵有方啊!”
闻岱身姿仍似青松,一一拱手回礼。
人都散尽了,他才朝舒宜与闻曜的方向走过来,一把将闻曜扛上肩,对舒宜笑笑。
“阿耶,我以后要跟着你打仗。”
“好啊,”闻岱道,“那你要叫我将军。”
“是,将军!”闻曜单手举得高高,很振奋的样子,“愿为将军效死!”
“小兔崽子,哪家士兵敢骑在将军肩上的?”闻岱单手抱着他颠了下,笑骂一声。
舒宜闻言笑道:“还不是你亲生的小兔崽子?”
闻曜笑声很清脆,像是高空中鸟雀振翅之声。
“扶着你阿娘,我去拿换洗衣物,咱们今日不回府。”走了一段路,闻岱把闻曜放下来,拍拍他脑袋。
闻岱特意挑今天带他们来两营,也是因着明日沐休,一家人在护国寺住一晚,吃些素斋,明日还能游玩赏景,避开长安喧嚣。
禅房深深,闻曜的声音打破了宁静。
他喜得声音都变了,满是笑意:“阿耶!”
闻岱从背后掏出一枝红枫,上头红叶鲜艳欲滴,断口齐整,一望便知是枝头高处拿箭射下来的。
“去玩吧,”他目送着闻曜走远,对舒宜笑道,“还是小孩子脾气。”
“破奴本来就还是小孩,”舒宜嗔道,“以前他装小大人,你就真把他当小大人了?那么小一个就懂事了,看得人心疼。”
“我从前只能将他带在军中,军情如火,哪来那么多养孩子的闲情逸致,又怕他被亲卫惯坏了,凡正式场合,都让他叫我将军,”闻岱道,“破奴如今,我如今,都要谢谢你。”
舒宜被夸得开心,扬起下巴应了一声。
闻岱接着道:“所以哪怕是为了我们,你都要保重身体。”
绕来绕去,又被绕回来了,舒宜哭笑不得:“我好得不能再好了,前两天午饭都能多吃半碗呢!”
自从她在朔方受回笼的记忆所激,晕倒了一次,闻岱就比越国公夫人还关心她身体,一有换季就嘱着舒宜添衣。这次她在府中恹恹,闻岱也要为她延医,只是舒宜拒绝了。
她最近是有些恹恹,但只道是秋季贴秋膘贴懒了,加上被白菡萏的大纲弄得心情大起大落,但身体是一点问题都没有——旺盛的食欲就是明证。
闻岱不与她争,只是叹了口气。这口气叹得,舒宜顿时觉得自己就是惹老父亲为难的不孝女。虽然这个比喻蕴含的伦理关系有点怪吧……但意思就是那么个意思。
闻岱见舒宜有动摇的迹象,趁势追击:“你心情不好,我知道,但不能拿自己的身子开玩笑。再说,若是没事,咱们也不必喝药,只叫郎中来安个心便是。”
舒宜只得道:“罢罢罢,都听你的,回长安便叫郎中来扶个脉。”
“不必等回长安,”闻岱扬声对外道,“青山,把郎中请进来!”
舒宜这才知道被套路,怒瞪闻岱,但郎中已经入内,只得伸出右手,放上桌案。
那郎中胡须雪白,伸出两根枯瘦的手指,搭上舒宜的腕子,凝神片刻,脸上表情看不出好坏,道:“还请国夫人换只手。”
闻岱这下是真拧紧了眉心,问:“先生,可是发现了什么?”
郎中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只说:“这脉象……国夫人还请换只手,才能下定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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