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上元节,夜间。
蓝蝎子已提前告辞了,她的姘头青魔手伊哭已在约定的地方等着她一起看灯会。
温玉忍不住想到了青魔手的那副脸色发青、眼中鬼火燃烧的尊容,那副尊容,站起来走路和个活僵尸实在是差不了多少,想来今夜灯会时会有不少人受到惊吓。
大家伙正在吃元宵。
今天的元宵不是从街上买来的,是宋甜儿姑娘亲自摇的。
她是南方人,不仅按照北方的方法来摇了元宵,还按照南方的法子包了汤圆——这汤圆是黑芝麻馅的,妙的是在里头加了猪油。
加上一点猪油的馅料并不会腻,咬一口,口齿留香、黑芝麻的浓郁甜香久久不散。
汤圆包好之后不煮,下锅炸,滋滋的油响起来,汤圆浮在油面之上,糯白糯白的皮逐渐变成金黄色。
炸汤圆瞧着并没有什么技术水平,然则许多人一炸,就很容易让汤圆“开花”,十分不美观,宋甜儿厨艺一流,炸出的汤圆个个都是金黄饱满,全然没有一个破皮的。
炸、煮,两种不同的风格,现代人吃汤圆多为煮,出现在电视上的宣传广告也多是煮汤圆,然则在这个时代,炸汤圆却是更主流的。
炸过的汤圆的口感却有些奇特,炸过的糯米皮有一种独特的韧感,有一种格外奇妙的胶质感、很是粘牙,一口下去,滚烫的馅料流出,口感与味道都很令人上头,饶是不爱吃甜食的铁血直男一点红,也多吃了几个。
更没常识的荆无命被烫了一下。
他这个人,别人削他一条胳膊,他的面色都能丝毫不变,被元宵烫到而已……他的面色一点变化都没有,强忍着滚烫的馅料咽下去,温玉小姐戳戳他的腰侧,递给他一杯冰凉的果子饮。
荆无命瞧了她一眼,没什么情绪地说:“……我没事。”
温玉:“……我感觉你的嗓子更哑了。”
荆无命:“…………”
荆无命伸手接过了她手中的杯子,慢慢地把那杯果子饮喝净了。
其实,饶是温玉小姐的观察力再高,也没法子从这死人脸上看出些什么来的,她不过是从一开始,就多注意了他几分。
荆无命平日素来不重口腹之欲,吃什么都无可无不可的,前次闲聊,他又透露了以前在金钱帮,上官金虹也不带他过上元节的事情,温玉那时就断定,这人说不定没吃过元宵!
瞧他一整个吞下再咬,就知道肯定被烫到,温玉小姐忍不住在心里叹气,递过了早就准备好的冰凉果子饮。
还在心里大骂上官金虹。
这可是你最倚重的左右手啊!你这孙子到底在干嘛啊,以为真的是自己养的一条狗,只给吃剩骨头么!
……算了,不骂了,其实也多亏了上官金虹那全然没有的良心,否则荆无命愈发对他死心塌地,铁了心要同她作对,那他估计现在已没有命了,又焉能坐在这里吃元宵呢?
元宵还有白糖芝麻馅、玫瑰馅和山楂馅的。
但总的来说,是猪油黑芝麻炸汤圆最受欢迎,一点儿都没剩下。
吃饱喝足,也就该上街看灯去了。
自正月初一以后,本地的街上,各路茶坊酒肆门前,都挂起了各异的彩灯,一到了夜间,整条街如皎皎银河水一般,锦绣辉煌,甚是光彩。
正月十九收灯之前,京城的街道多是如此。
然而,灯会最盛大的那一日,却一定是上元节当日了。
上元节当日比正月初一还要盛大热闹,这实际上是有历史渊源的。
说来也是令人唏嘘,出嫁女子在大年三十、正月初一里头不能回娘家——这重男轻女之陋习,一直延续到二十一世纪,也仍然在许多地方根深蒂固,温玉曾有个朋友,结婚的早,家中有弟弟,新年伊始回家一趟,生生被“一家三口”赶出家门,说是会带来晦气。
……唯有正月十五,出嫁女才被允许回家小住团圆,故而虽说这新年乃是阖家团圆之时,然则上元节才能达到真正的阖家团圆,这样的美满日子,自然有文娱需要。
另,宗教因素也极其重要,上元节各佛寺都放河灯,相国寺今夜通宵达旦着开,也是游人们重要的游览之地,说来这相国寺内每月都开放几次大集市,时常游人如织,香火鼎盛,与温玉小姐以前所设想的青灯古佛着实不同。
如此这般,在整个正月里,唯有这上元佳节最是热闹,吃过热腾腾的元宵后,众人收拾收拾,便打算出发了。
叶孤城仍是一身牙白衣衫,头戴玉冠、腰系玉带,神情淡漠,只腰间一柄漆黑的寒铁宝剑,无任何装饰,天生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寒气。
他的手修长而有力,紧紧地握住了温玉的手,温玉比他矮很多,一身红衣,头梳望仙髻,上挂着偏凤钗,耳朵上挂着明玉珰,所谓人靠衣装,她这样一打扮起来,珠光宝气、甚是明艳,这二人往一起一站,真乃是一对璧人。
江湖儿女自然不拘小节,大大方方的出街,然则京城大大小小的闺秀们,平日里鲜少能有机会出门玩乐,上元节很难得可出门游玩,此时的女子们还流行一种琉璃小灯,是专放在头上、固定在发髻上的,十分悍勇。
温玉瞧见之后:“…………”
这……这真的不害怕把头发烧了么……?
好在今日城中的“潜火军”们悉数出动,隔数米便有一个装满水的大水缸,毕竟这时候若是起火,那真不是说着玩的。
沿街还都搭起了竹棚,棚前架起竹门,这竹门用鲜花彩带装饰,甚是华丽,沿街的棚顶上也挂着各色灯烛,棚下,许是全京城的小摊都摆出来了,温玉随着人流走了才不到白米,手上已拿上了三四样小吃,分给傅红雪一点、分给荆无命一点,分给叶孤城一点。
叶孤城寻常是不吃这种街边小摊上买的东西的……
而且他拿在手上的是一串红艳艳、亮晶晶的冰糖葫芦。
只是瞧着温玉亮闪闪的双眼,他还是垂下头,吃了一颗,又把剩下的冰糖葫芦塞进了她的手,温玉呼出一口白雾来,开开心心地咬一口,然后被酸得浑身哆嗦。
然后她用一种看怪物的眼神看着叶孤城。
叶孤城面无表情,十分淡定。
温玉觉得他似乎学坏了一点。
正打算说话,背后那个卖灯的摊位又吸引了温玉,竹制、纸糊的兔子灯,虽然也就只能玩耍一两天,但谁叫卖相的确可爱呢?
温玉小姐暗示性地摇了摇叶孤城的手,叶孤城闻弦知雅意,心领神会,从袖子里掏出钱袋子来。
上元节嘛,无论是路边卖的兔子灯、虎头灯,还是相国寺里的莲花水灯,其实都不会太贵,叶孤城早早备好了碎银子,就等着这一刻呢。
但这家的花灯实在很可爱,温玉小姐左瞧瞧、右看看,实在决定不了买哪一个,于是过了一会儿,她手上多了三四盏花灯,雪鸮鸮蹲在她的肩膀上,睁圆了眼睛,好奇地瞧着她手上的灯。
又走了几步,居然刚好碰上了蓝蝎子和青魔手。
蓝蝎子在街边随性赌一把,青魔手负着双手,正在等她。
温玉之前想到青魔手伊哭这幅活僵尸一样的尊容,总觉得他今天会吓到很多路人,没想到路人的胆子比她想的大多了……居然有人把伊哭当做是沿街表演的艺人,给他手上塞钱的。
温玉:“…………”
温玉眼见着这高大男子的脸色越来越青、越来越青,赶紧戳戳蓝蝎子,叫她快点完事。
走到这条街的尽头,大型的彩灯、彩山就在这里,这是今日的重头戏,数万盏灯烛共同闪耀,照得此地灯火通明、异常辉煌,莲花灯自远处飘荡而来,在冬日的冷河中摇曳着飘向远方,画舫之中,有袅袅歌声传来,红灯高挂、红袖轻招,甚是瑰丽。
温玉就在此刻走上了横跨河两岸的石桥。
抬头往上,是漫天星河。
低头往下,是皎皎银河。
桥的柱头上坐着一个孩子,这孩子大约十岁左右,样貌周正,已能瞧出他长大后定然英俊,这孩子手中抱着一柄青铜剑,剑刃两侧不少豁口,他身上穿着简朴的衣裳,面色冷冰冰的,瞧着河对岸一群嬉闹的小孩子,眼中露出一股不屑之意。
另一面的小孩子们却跑上桥来,对着这孩子嬉闹不止,指着他大声地说:“路小佳,没爹没娘,全家死绝,略略略”
原来这孩子的名字叫路小佳。
路小佳的眼神是冰冷的,如刀锋一般,这孩子好似即便是笑,眼睛里也全然不会有一丁点的情绪。他倔强、孤独、讥诮,坐在石柱之上剥着干桂圆吃,全然没有理会这些嘴上不积德的小孩子。
他的年纪与傅红雪差不多大,似乎也有着苦痛的童年,这江湖上似乎从来都不缺少拥有痛苦过去的孩子,这些孩子会长大,有的会变成死人,有的会成为荆无命或者一点红,有的会成为陆小凤,更多的人籍籍无名,在江湖上打拼。
温玉的眉头忽然紧紧地皱了起来。
她自己的童年也被人骂过没爹没娘,说实话,小孩子的残忍是很直率的残忍,就像是草原上的小豺狼瞧见一块肉就要上去咬一口一样……完全没有理由——仅仅因为你不同,这也就是为什么父母亡故或者离异的孩子的童年会格外的难熬。
路小佳好似根本没听见这些话一样,嘴里仍嚼个不停,温玉小姐手上一晃,那些围着路小佳说难听话的小孩子们的嘴巴就忽然像是被塞起来一样。
——他们的嘴巴果然被塞起来了,他们忽然弯下腰,呕出嘴里能咸腥死人的咸鱼干。
路小佳扬了一下眉毛,朝温玉这边看来。
温玉小姐叉着腰哈哈大笑,瞧见了路小佳的神色,还在口袋里摸一摸,正好摸出一袋红皮花生来,丢给了路小佳。
从刚才她就发现了,这孩子神色虽然冰冷,却一刻不停地往嘴里塞吃的,像个仓鼠一样。
路小佳果然一伸手就接住了,然后一句话也没说,摸出一个花生,搓掉红色花生衣,高高的抛起,然后用嘴巴接住,咔哧咔哧地咬着,也不过来道谢,自那石柱上跳下来,头也不回,扬长而去。
荆无命瞧也没瞧这小子一眼,他的身子依然笔直如标枪,屹立在寒风之中,不知道在想什么。
河对岸,烟火升上了夜空,在空中绽出火树银花。
陆小凤懒懒倚着桥上石柱,瞧着烟花出神,不知为何,此刻的他忽然感到了寂寞与疲倦,这是浪子的通病,他早已习惯了。
明年,他也一定会在万丈红尘之中放歌纵酒,在大戏落幕之后感受这种寂寞与疲倦。
一点红双手抱剑,凝视远处流来的莲花灯。
他孑然一身,再无师恩的牵挂,他本以为自己会落魄江湖,在某个阴沟里死去,然而这一年,他打破了身上的枷锁,彻底与过去告别。
明年会怎么样呢?不知道,但他知道的是,他再也不会是那个偏激毒辣的一点红了。
荆无命谁也没有瞧、什么也没有看,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温玉觉得有点冷,于是依偎在了叶孤城的身边,叶孤城侧头瞧了瞧她,十分自然的伸出一只手来,将她揽在了自己的怀抱之中。
楚留香早早的选好了最好的观景之地,此刻与他的三位义妹,正在京城最高处的屋顶之上,寒风虽冷,然则万千星河,就在他的脚下,他喜欢这样的感觉。
林诗音明年要去游历四方,她已决心彻底与过去告别。
金灵芝想起胡铁花就要怒骂三声狗日的,但这种程度的为情所困,总好过原随云——原随云要命啊。
蓝蝎子的生活一如既往,她是最潇洒的那个女人,绝不需要别人为她担心。
左明珠早和薛斌断了来往,此刻与父亲坐在家中一起看烟花。
而花满楼也在自己江南的家中,正在吃汤圆。
热乎乎、圆滚滚的黑芝麻汤圆,花满楼舀起一个,吹一吹,咬一口。
花满楼:
有点烫,不过也没有关系啦
他想着年后带什么特产回去,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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