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温玉正坐在一辆马车上。
从京城前往各个大城,路上都有官道,官道自然是宽阔且平坦的,坐在马车里,自然也四平八稳,绝不会硌着。
这马车十分宽敞,塞四五个人也绝不嫌多,正中摆了个小几,上头放着一些吃着玩儿的坚果核桃,温玉小姐窝在角落里打盹儿,手边摆着个琉璃小杯,杯中盛着金黄的蜂蜜水。
荆无命双手抱剑,盘腿静坐在另一侧,他呼吸匀长有力、应当是在打坐。
马车里不停地传来咔嚓咔嚓,宛如仓鼠啃食一般的声音。
这声音来自于一个孩子,这孩子抱着一柄破破烂烂的青铜剑,大约十岁左右的年纪,一只手剥花生壳,高高抛起,用嘴接住,接着咔嚓咔嚓咔嚓……
这孩子的名字叫路小佳。
路小佳,正是那个上元节在桥头石墩上坐着吃桂圆干的孩子。
那时,他被一群嘴上不积德的小孩子围起来,说一些难听的话,他自己眼中倒是颇是不屑,并不想理会这群小鬼,但温玉小姐却替他小小的教训了一下他们。
这事本这么也算完了,但一个月之前,他们又相遇了。
这还得从荆无命说起。
话说荆无命年前被上官金虹赶出金钱帮,之后又经历了一大堆的事情,最终先暂时在温玉小姐这里住下。
但他不能就这么住着。
莫要忘了,他是个身无分文的人。
从前,荆无命在金钱帮中的地位极高,根本不缺钱花,上官金虹也赏了他不少钱,这笔钱若是都带出来,那自然够他下半辈子好好生活,然则……他一文钱都没带出来。
后来金钱帮没落,各路人马都去曾经的金钱帮总部打劫搜刮一番,这么一遍一遍的被搜刮,如今那地方简直比老秀才的茅草屋还干净,荆无命的那些钱财,想追回来,那可真是比登天还难啊!
总而言之,赫赫威名的荆先生——穷。
他虽冷漠得不像个人,但毕竟还是个男人,绝不能允许自己被温玉就这么养着,在温玉这里住着,是、也只应该是暂时的。
但江湖人拿什么赚钱呢?
说那金九龄,卸职之前,他明面上赚的是捕快的俸禄,且精通于字画与相马,后两者已足够给他带来丰厚的报酬,若不是他生活实在过于奢靡,也不会去做什么绣花大盗。
但这其中却又引申出了另一个问题——江湖人来钱快,一般都是抢、或者偷的。
盗帅楚留香,自然也是靠“盗”而出名,不过他这人讲究的是盗亦有道,劫富济贫,瞧见了富户仗势欺人,这才踏月而去,此之谓“侠盗”,故而公门之中,也有许多人颇为推崇楚留香。
那种纯杀人卸货的江洋大盗现在也不少,故而各家镖局的生意都不好做,一车一车的金银从这里拉到那里,赚的可都是卖命钱。
再说偷,偷东西为生的人自然也不少,小偷,自古以来,就是这三教九流的江湖之中很大的一部分,去年三四月间,梅花盗重出江湖,“神偷”戴五不知从哪里偷来了刀枪不入的金丝宝甲,这也为他带来了灭顶之灾。
此外,偷王之王司空摘星,也是江湖上偷东西的一把好手,只是此人赚钱与旁的小偷不同,旁的小偷偷鸡摸狗,为了换钱生活,但这司空摘星,他惯爱偷一些不太重要、也不太值钱的东西,譬如那平南王府王爷书房里的镇纸、皇宫大内屋顶上的一片琉璃瓦……还有陆小凤的胡子。
偷这些东西只是他为了显摆自己的手艺……
他的手艺也显摆成功了,江湖上有许多老板,会请司空摘星去偷一些很难偷到的东西,譬如说,在许久之前,还是江湖第一富有老头的霍休请司空摘星去偷丹凤公主。
丹凤公主,就是上官飞燕假扮的那个,霍休其实就是这事情的主谋,司空摘星还没去找那丹凤公主呢,就听说了她的社会性死亡事件,立刻感觉到这里头阴谋不小,于是把这事儿给拒绝了。
总之,司空摘星的钱都是这么来的!
至于花满楼、叶孤城和陆小凤,那简直没有参考价值。
花满楼生于江南花家,叶孤城贵为白云城主,坐拥一城之地,这属于投胎技术天生就比旁人好太多了……
陆小凤嘛……他来钱的方式简直令人匪夷所思,他随随便便地走在路上,背后都有可能有十个人在跟踪,想着要送他钱花。
有一次,陆小凤在路上认识了个漂亮的女人,浪子嘛,大家都懂得,男女之事,只要你情我愿,怎样都好。结果第二天早上醒来,他想要留那女人多与他待几天,人家女子露出了含蓄的微笑摇头,从衣服里抖了张银票出来拿给他,还点评了几句他的功夫……
陆小凤当时差点跳起来,这钱他也肯定没有收的,但这足可以证明陆小凤来钱的方式有多么的千奇百怪……
也难怪金九龄嫉妒他嫉妒得要死了。
荆无命除了一手杀人剑术,再无别的长处,真的叫他去当江洋大盗——怎么也不能沦落到这个地步吧?
不过这人的智商很正常,甚至来说很聪明,年后他上街上走了一遭,就找到了自己的新营生。
前头说过,如今的山匪水匪猖獗,镖局走镖乃是刀口舔血的勾当。
而很严峻的一个现实时,绝顶高手的脾气一般都古怪得很,要么闹市杀人、要么隐居避世,绝不愿意在镖局之中当镖头的。
走镖的镖师们大都有两把刷子,不过也止步于两把刷子了。
因此镖局时常会请一些江湖上的高手来“护镖”,也就是只陪着走这么一遭,一次赚个千二八百两银子是足够了,也满足了一些高手偶尔需要赚赚外快的需求,像蓝蝎子、青魔手,镖局要走滇西一带,经常会请他们护镖。
荆无命出门走了一遭,正正好好就找上了镇远镖局。
镇远镖局是哪一家?
那不就是被金九龄绣出三十六个瞎子的那家倒霉镖局么?
为了八十万两镖银,镇远镖局的副总镖头常漫天也被刺瞎了双眼,彻底无法再走镖了,而那一趟镖,又出动了镖局内的大部分精锐高手,结果全损失了。
镇远镖局的总镖头是个仗义的人,给了这三十六个兄弟足够的钱生活,然则镖局却还要继续生存,自损失了常漫天后,镇远镖局的生意一日不如一日,好不容易有一单大的,却也着实危险。
总镖头近六十岁的老人,已挂起武器,准备再出发了。
荆无命是个聪明人,也会打听消息,探听到这消息之后,就旁若无人的进了镇远镖局的大门。
令人闻风丧胆的荆无命来了,镇远镖局众人还以为他是来打劫的!
结果荆无命只是言简意赅地说:“五千两,这趟镖我来护。”
这人正邪难辨,本是个危险人物,若放在平时,总镖头为了求稳,绝不会答应,但如今却已不是求稳的时候了。
于是总镖头就答应了。
这一趟镖走了一个来月,一开始,镇远镖局打出护镖之人乃是荆无命时,江湖中人都以为他们不过是说大话,想唬住沿路山匪而已,然则当太行山五虎、黑白双蛇这些高手全被荆无命一剑戳死之后,沿路就太太平平,没一个人敢来找麻烦了。
荆无命要五千两,总镖头给了六千,多余的一千两,是他用来感谢荆先生的钱。
荆先生真的很好用啊!人狠话不多,一路走镖,从不与人说话,只要不犯贱跑到他面前去戳他伤心事,他就绝不会暴起伤自己人,武功又高,简直就是他们镇远镖局的大福星啊!
这趟镖走的很成功,镇远镖局近来又接了几个大活儿,多给荆无命封个红包,也是很和情理的事情。
但荆无命不要。
他冷冷地说:“我不爱欠人家东西,也不喜欢别人欠我的,你明白了么?”
总镖头立刻就理解了这人的牛脾气,从善如流地把那一千两银票收回去,笑道:“在下明白。”
荆无命拿了他该拿的,转身就要离开,一句废话也不说。
总镖头在他身后道:“荆先生若再有意护镖,请尽管来找老夫,俗话说大树底下好乘凉,我们镇远镖局得荆先生垂蒙,老夫实在三生有幸。”
总镖头年近六十,在江湖上颇有威名,然则这江湖的确是这样的,谁的剑快、谁就有话语权,什么年纪、威名,全是虚的。他这话说得倒也有水平,给荆无命头上带了好几顶高帽子。
荆无命也明白,他并非是在做一锤子买卖,以后也大概率就靠这个为生了,故而他虽然也没说话,却也侧过头,慢慢地点了点头,这才大步出门,去寻温玉。
他就是在这时候碰上路小佳的。
路小佳腰间挂着一柄破破烂烂的青铜剑,无鞘,身上穿着一身不太合身的布衣,听闻镇远镖局招工,他就来了。
镇远镖局的镖师们哈哈大笑,道:“孩子,走镖可不是什么好活儿,若是手上的功夫不到,死都不知是怎么死的,你还是快快回家去,等长大了再说吧!”
路小佳冷冷地道:“你认为我手上的功夫不到位?”
那镖师大笑,伸手就要拍一拍他的肩膀,谁知路小佳却倏地出剑,剑就抵在了那镖师的心口之上。
他这出手,绝不是为了杀人或者伤人,他只是要证明自己已不是个孩子。
而他这一手,也的确够快、够准、够狠!
那镖师霎时呆了,此刻那总镖头听见了院中的动静,也出来查看动静,路小佳站在视线的中心里,佁然不动,那双灰色的眼睛全然没有情绪,他偏了偏头,盯着总镖头,问:“现在,我能走镖了么?”
总镖头凝视着这孩子,忽然长长地叹了口气,摇了摇头,道:“孩子,回家去吧,你还太小。”
路小佳脸上的肌肉就痛苦地抽动了起来。
那时,那群孩子围着路小佳说什么“没爹没娘,全家死光”,想来路小佳的确是身世凄惨,只想找个生计,这总镖头是个好人,他若把自己的事情和盘托出,这老人一定会做主留下路小佳的。
但这孩子也的确倔强,一个字都不肯提。
他慢慢地收起了自己的剑,没有说话,转身走了。
这闹剧荆无命其实瞧见了,这少年人同他少时倒是有几分相似,不过荆无命也只是瞧了一眼而已,直接就走了。
没想到几天之后,他与温玉一同上街买东西时,又瞧见了这少年。
这回路小佳很惨,他在被人追着撵。
撵他的那两个大汉,呼吸匀长、脚步稳健,一看就是练家子,路小佳的剑法虽然不错,然则毕竟年纪太小,身形没长开,练武这种事,少一寸肌肉,就是少一寸力量,而剑法又以荆无命这样身量极高、长手长脚的人练之最佳,这孩子不过十余岁,饶是天资再高,比别人轻一半、矮一半,很难硬碰硬。
那两个大汉简直就如同猫捉老鼠一般,在戏耍着路小佳,意图把他耍到精疲力竭,再行带走。
温玉的眉头皱起来,脸沉了下去。
荆无命本就有不对孩子出手的原则,他目力所及的范围之内,所有人都要遵守他的原则。
否则,他们就只有死!
他的右手抚着剑柄,只一瞬间,那两个大汉就倒在了地上,双目圆睁,死不瞑目。
路小佳立在原地,面色依然冷冷,但那双没有感情的眼睛瞧着荆无命,却忽然放出了一种光彩。
他瞧见了荆无命的剑法,他再也忘不掉荆无命的剑法了!
况且,救命之恩……
路小佳走过来,对荆无命与温玉一拱手,正要说话,荆无命却冷冷截口道:“我做事从来只凭本心,绝不要别人做多余的事情,你明不明白?”
路小佳道:“你说的多余的事,是指我要报恩?”
荆无命闭上了嘴。
他当然不肯说话,因为他从不回答别人的问题——温玉或许是个例外。
路小佳却笑了。
他的笑容不太像个孩子,总显得冷酷而奇特,带着一种讥讽之意。
他道:“那好!我路小佳若能成功活到大,一定还是要报答你的救命之恩的,因为我也从不做多余的事情,但必要的事情,却一件也少不得!”
他是个很有骨气的小孩子。
温玉冷不丁地道:“成功活到大?”
路小佳的神色淡淡的,并没有回答问题,只是盯着温玉道:“我见过你。”
温玉挑眉。
路小佳道:“你的武功也很神奇,能隔着那么远的距离把咸鱼干塞到他们嘴里!不过……你做什么要在大过年的身上带那么多咸鱼干?”
温玉:“…………”
温玉翻了个白眼。
她说:“喂,我们要去找个食店吃饭,你去不去啊。”
路小佳的喉头滚动了一下。
只瞧这孩子苍白的脸色与身上并不合身的布衣,就知道他的日子一定过的不太好。
路小佳冷冷道:“不必!”
温玉对荆无命说:“啊,我们去吃八宝鸭?或者烤鸭吧,皮脆脆的,鸭皮沾白糖很好吃的,要是有一篮子薄薄的面饼卷着吃,那就更好啦!”
荆无命平静地说:“都听你的。”
路小佳:“…………”
路小佳的肚子叫了一声。
所以,最终他还是被温玉小姐用一只烤鸭给拐走了。
酒足饭饱之后,这只警惕性极高的流浪小猫也放下了戒心,陆陆续续地把自己的事情说了出来。
他是城中一户姓路的人家的孩子。
但他自小就知道,自己绝不是这家的亲生子,因为他的长相与他的爹娘都全然不同,况且这二位对他,其实并不像是父母对孩子……当然了,这并不是说,路姓夫妇虐待他,相反,他们对他很好,相当之好,好得简直就像是仆人对少爷一样好!
路小佳的养母去世的很早,年前,他的养父得了急病,没几日就死了,死前拉着他的手不住的流泪,告诉他他不是他们的亲生孩子。
“你的父亲是江湖上极为有名的英雄人物,你的母亲也是高贵的大家出身,你的身世本是如此显赫、只可惜……只可惜……”
只可惜什么呢?养父没有再说。
他只告诉路小佳,如果他真的想找自己的亲生父母的话,那他就要去武林三大世家之一的丁家去。
路小佳问:“既然我的身世如此显赫,那么他们当时为什么要把我送走呢?”
养父不说话了,他的眼中流露出一种对这孩子的悲悯来,这种悲悯本是十岁的小孩子所不懂的,但路小佳却看懂了,他喃喃地道:“他们一定有什么不得不为之的理由,是不是?”
养父流下了眼泪,撒手人寰。
而后,偌大的路家就剩下了路小佳一个人,路家的亲戚虽然不多,但也不少,瞧见这十岁的孩子好欺负,一个个都过来想捞一笔,路小佳应付不来,索性躲了起来,但过了一个月,他回家去时,却发现自家的地契房契都被人拿走了……
这倒不是那些亲戚干的,是那片儿的一个江湖小帮派做的,那帮派叫青龙帮,帮主姓郑,地盘不大,当街杀人放火是不敢的,但是吃吃绝户、欺负欺负寡妇什么的倒是做得很熟练。
路小佳昨天闯入青龙帮,为的就是把自家的房契地契拿回来……谁知这青龙帮内,也确实有几个厉害的练家子,这些练家子在荆无命这样的顶级高手面前不算什么,但欺负欺负一个孩子……那就绰绰有余了。
说句实话,路小佳能全头全尾的从青龙帮里逃出来,已很是厉害了。
他这一次要把房契地契要回来,其实是为了卖掉,手上拿到足够多的钱当做盘缠,离开京城,一直朝南,他要去丁家庄,要去寻找他身世的秘密!
温玉也万万没想到,这孩子的身世居然如此离奇,他经历了这样悲惨的事情,说话的语气却很慢、又很沉稳,很是坚强。
温玉叹了一口气,正要说话,这家卖烤鸭的食店里却忽然冲进了两个提着刀的大汉,一瞧见路小佳,就指着他厉声喝道:“好小子,原来你在这里!”
温玉:“…………”
温玉瞧了一眼这两个跋扈的大汉,又叹了一口气。
这些人也是的,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偏闯啊……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