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集市上时,已经日暮西沉,青翎取了做好的两个泥人,将自己的给了静安,又将静安的收好,忽然瞥见昨日遇见的两个小和尚,正抱着油瓶往人群里钻,青翎不禁抿嘴一笑。静安担心太晚了上山太危险,两个人等不及龙灯出来,就急匆匆踏上了上山的路,走到一半时,天色已然昏黑,山下传来锣鼓阵阵,青翎往半山腰集市上一看,连忙指给静安:“姐姐,你看,龙灯——”


    果然,半山腰上,舞起了两串橙色的龙灯,随着鼓点变换着姿势,在她们的位置,居然也能隐隐约约地看见两只龙角。


    此时此刻的集市上,想必非常热闹吧。


    不知道留璃和小银桃,此刻有没有透过窗棂感受到这一份喜庆呢?


    打着灯笼,沿着山路慢慢往回走,山林里是萧萧的风声。


    橙色的烛光下,路边的草丛里结着浅红色的莓果,静安摘了一颗,吹了吹灰,放进了青翎的嘴巴里。青翎用舌尖抿开了,随着汁水迸溅出的是极致的酸,她的整张小脸都皱作一团。


    静安被她逗笑了,说道:“这莓果看着好看,结果味道却酸得很吗?”


    青翎圆圆的大眼睛忽闪了一下:“姐姐,你刚刚说什么?”


    “我说,这莓果很酸吗?”


    “姐姐,”青翎的眼睛里盛满了清晨的阳光,脸颊红红的:“你刚刚说的是,我的小名儿呢。”


    “你的名字不是叫青翎吗?”


    “青翎是大名,翎族女孩一般都只称呼小名儿的。我的小名儿,就叫小莓,姐姐,你再叫我一声呢?”


    “不叫。”


    “为何?”


    “就是不叫。”


    “你叫嘛。”


    青翎像个孩子一样缠着静安,追着她在林子里跑了好一会儿,气喘吁吁。


    静安突然停下了脚步,转身看着她,一边喘着气,一边对她说道:“翡月。”


    青翎不解:“什么?”


    “翡月,这是我的名字。我和你一样是异族,我是月族的女儿。”


    “月……族?”


    “是啊……”静安装作漫不经心地说道:“我是被父王灭掉的月族的公主。”


    青翎傻傻地站在原地。


    虽然没有亲眼所见,但从小就常听族中老人讲梵王诛灭异族的故事。


    听说,在青翎还未出生的时候,在遥远的西北方向,有一支骁勇善战的民族,叫月族。他们擅长骑马射击,他们赶着牛羊,随着牛羊的迁徙而不断地迁徙。他们崇尚自由,对自己心中的神非常地虔诚。


    听说,现在的梵王刚刚被立为储君的时候,朝廷上天皆有诸多不满,都说先王放着嫡长子不立,为何要将二公子立为太子?直到他诛灭了月族,才得以服众。


    听说,那是梵王年轻的时候最潇洒的一战,率领一直精骑从山坡上奔腾而下,粉碎了血月铁骑天下第一的神话,亲手斩杀了月族的首领,才换来了后来他的荣光和如今在列国间的地位。


    而那位被梵王斩杀的月族首领,便是静安的……父王?


    而梵王收养又给与她荣宠和恩典的竟然是……


    死去的对手的女儿?


    青翎像被冰封在了春夜的山上,只觉得眼前的静安逐渐变得模糊。


    “姐姐是说……你是月族那位死了的……首领的女儿?”


    “是。”


    “姐姐是说……大王杀死了你的……你的父亲?”


    “是。”


    静安弯弯地欠下身子,手指抬起她的下巴,问道:“怎么……害怕我了?”


    “怎么……怎么会,我是想,我是想,大王也知道你是月族的公主吗?”


    “怎么会不知道呢?我亲眼看着他刺死了我的父王,然后他亲手摘下了我头上的月珠,命人给我梳起梵国的发髻,将我放在马背上,带回了梵国。”


    静安说得好轻巧,像在讲别人的故事。


    眼前的长公主,穿着浅鹅黄色的衣裳,是梵国时兴的样式。梳着懒洋洋垂在肩上的发髻,是梵国时兴的样式。发髻上插着一根简单的银簪,还点着淡淡的一抹朱唇,这也是梵国时兴的样式。但仔细看看的话,会发现她的眼睛又细又长,鼻梁又高又挺,容长的脸面,细挑的腰身……这些,的的确确和梵国女子的圆宽脸、敦实的身形大相径庭。


    再想象一下这细稍的眉眼,若是穿上月人鲜亮的衣裳,将长发松松地垂下,戴上月珠,再弹起月族的四弦琴……


    可是。


    可是,为什么会有一股莫名其妙袭来的伤感将青翎笼罩住了。


    就在昨夜,她还以为和静安情投意合,她们互诉衷肠,她们紧紧相拥,可是自己究竟还是,连她的什么都不了解。


    她缓缓地低下头,强忍着不让眼泪流出。


    被杀父仇人收养,从小到大,她是隐忍着的吗?还是已经淡忘了呢?


    像是读出了她的内心所想一般,静安浅笑着说道:“父王应该是以为我那个时候太小,已经忘记了当时的事情了。”


    从小在月族长大,见惯了雪山草原的豪气,被拘在这深宫里,这么多的日日夜夜……静安可曾想过家呢?


    忧伤的脸颊突然被静安捧起,眼泪再也关不住,呼啦一下流了出来,静安徐徐地叹了一口气。


    “你若是害怕,我们就当这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好吗?回宫之后,你依旧是翎美人,我依旧是长公主,好吗?”


    青翎还呆立在地上,静安已经往回走去了。


    那浅鹅黄色的裙裳长长地拖在地上,掠过地上的青草,掠过红色的莓果……


    她追了上来:“我不害怕,我只是伤心,为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姐姐,昨晚我们不是才说了吗?在我们翎族,所谓的‘心上人’,就是彼此之间毫无保留的人。你还有什么秘密,你告诉我。”


    “我告诉你,若是你因此深陷危险呢?”


    “我不怕。”


    “若是你必须为知道这个秘密而付出代价呢?”


    “我愿意,”青翎止不住地流泪:“为了你,赴汤蹈火也愿意,死了也愿意。”


    静安看着这个哭成泪人的小孩儿,忍不住想将她拥在怀中,却只是说了句:“快把眼泪擦一擦,跟我来吧。”


    青翎低着头,跟着静安往山下走,两个人没有说话,半晌了她才发现,静安带她走的是昨日她去寻静安的那条小道。


    小道尽头那破旧的阁楼。


    跟着静安一直来到了二楼上面,小心翼翼地看了看,空空荡荡的,静安点起一支烛火。没有昨天的男子,甚至,连昨天那几个牌位也不见了。


    “那个……昨天姐姐祭拜的牌位怎么不在了呢?”


    “让阿悠带回去了,毕竟那是我父王和母后的牌位,我供奉他们,便是大不敬。”


    “阿悠?”


    “就是你昨日吃醋的那个人。”


    青翎脸颊鼓鼓的:“我……我才没有吃醋。”


    “他是我们月族人,可以说是……我的弟弟。”


    弟……弟弟?


    “月族有三个部族,其中两个都被父王……被梵王肃清了,只有一个部族还有一小部分兵马得以逃脱,也就是阿悠和他的父亲母亲,他的母亲也就是我父王的亲妹妹。不过,阿悠的父亲也受了重伤,逃出越族之后没多久便去世了,阿悠一直被几位老将看护长大,近些年才和我联络上了……接下来我要说的事,你确定要听吗?”


    “要。”


    “好。”


    静安收起了笑容,神色逐渐变得严厉了起来。


    “我和阿悠有一项计划,那便是……”


    一直过了很久很久,青翎的心都无法从那天傍晚的阁楼里真正走出。那天,静安告诉她自从被梵王摘下月珠头饰的那一刻,她心里便坚定了一个计划——一定要为父王、为月族复仇。


    时至今日,她已经不记得自己父母的脸,不记得他们的声音,甚至不记得自己在月族生活的过往,唯独无法忘却的便是复仇二字。


    她看着青翎,那眼神让她意乱情迷。她的嘴唇那样美,说出的却是让青翎无比难过的文字:“这么多年,我一直坚持穿着最素净的衣裳,就是为了不让人将我和喜欢浓墨重彩的月族人联系在一起,只有足够隐蔽,我才有机会成功。如今阿悠已经集结了两万兵马,只待时机成熟……你,青翎,你愿意为了我杀掉梵国大王吗?”


    杀掉那位虽然将她当作了某人的替身,却也一直对她极尽包容的梵王吗?


    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无论付出多少都无法取得她的芳心。


    他甚至不知道,她的芳心早已在夜宴的那一刻,便给了那位坐在角落里,穿着素净衣裳的长公主。


    青翎犹豫了。


    她微微开展嘴唇,却总也说不出话来。


    “等我做成了这件事,会让阿悠重新成为月族的统领,到时候我就带着你隐居在这世间的一处田园里,我们白日里剪窗花,夜里剪烛花,像留璃和小银桃那样,你说可好?”


    “姐姐……你必须要做这件事吗?”


    “当然。”


    “可是,大王他,对你是这么的好,连我们远在翎族都知道,梵王有一位最宠爱的长公主……”


    “那是宠爱,还是愧疚?如果我可以选,我宁愿将这些宠爱都还给他。如若是我没有失去双亲,我在月族,也会得到一样的宠爱。可是现在我不但失掉了双亲,还失掉了整个月族,我若是不去争,便像过去的这二十几年一样,月族只能变成历史书卷里的三两行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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