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安的目光从冬芸绯红的脸落到了她身后的街巷,灯笼接着灯笼,人挨着人,好一番太平景象。


    虽说是个边缘小部族,与梵国的富贵景象自然没法比,可是这里依旧喜气洋洋,人人安居乐业。


    静安将嘴巴凑到她的耳边,轻声说道:“咱们看灯去。”


    一路上拉着冬芸的手,冬芸连耳朵根子都红透了,静安忍不住逗趣道:“之前我是公子的时候,你的脸还没红得这么厉害,怎么这会儿我变成了姑娘,你却反而更害羞了?”


    冬芸一时语塞,只得搪塞道:“才没有……”


    “怎么没有?你看看你这小耳朵,都像是烤熟了似的。”


    静安冰凉的手指略过冬芸的耳朵,冬芸忍不住颤抖了一下,说道:“姐姐别开玩笑了,我带你去个地方。”


    冬芸拉着静安左拐右拐,避开人群,来到了一处清幽之处。


    静安抬头看去,只见面前是一座巨大的白色佛像,这佛像鹤首人身,背上是两只巨大的翅膀,沐浴着夜色,万千条白色的丝带从翅膀上垂落,随着微风飘荡。


    “这是什么神?”


    “这是翎族的鹤神。”


    “是掌管什么的?”


    “掌管生死运势,还有……”


    冬芸一边说着,一边垫脚一够,摘了一根丝带,迅速地绑在自己的小指上,再将另一端绑在了静安的小指上。


    “这是?”


    冬芸突然像换了个人似的,抬头俏皮一笑,说道:“鹤神掌管姻缘,姐姐既然牵了我的手,敢不敢就此和我一起起个誓?”


    “什么誓?”


    “静安和冬芸,就此不离不弃?”


    静安看着她那微微仰起的下巴,明白了。


    合着她前面一直在装娇羞呢。


    “和我不离不弃?你知道我是谁吗?”


    冬芸丝毫不畏惧,向静安逼近了一步,一只手和静安的手指绑在一起,一只手扶在鹤神的雕像座子上,两个人的身体几乎贴在了一起。


    “不管你是谁,你拉了我的手,就得是我的人。”


    静安低头一看,这矮个小丫头,还踮着脚呢。


    得。


    梵国长公主竟然被拿捏了。


    那天直到入了夜,街上狂欢的人才渐渐散去,一行人在客栈住下。冬芸准备歇息了,突然,悠悠的琴声从窗外传来,如空谷幽兰。


    是静安在隔壁抚琴,冬芸坐在窗边听着,虽未亲眼看见,但眼前似乎已经出现静安抚琴的样貌。她坐在自己的窗前,细细地听着琴声的旋律,随着琴声,右手拨动着中阮的琴弦,和静安的琴声遥遥呼应。


    那夜月色如水,静安的琴声也随着微风吹走。


    隔着一条街,便是一排小院儿,其中一户人家里,一个圆圆眼睛、小巧脸盘的娃娃正坐在月桂树的枝丫上,目瞪口呆地听着这支曲子。


    那娃娃的阿爸,此刻收了工回来,正站在树下朝她唤道。


    “青翎——小莓果儿,别老是坐在树上啦,阿爸给你买了樱桃糖,快下来吃呀——”


    那娃娃坐在树枝上,朝她阿爸比了个“嘘”的手势。


    “阿爸,别闹啦,青翎在听琴声呢!”


    “谁人在弹琴?引得我儿这般入迷?”


    “好像是墙那头的声音,阿爸,你先别说话了,青翎一会儿就来吃阿爸的樱桃糖啦。”


    “那阿爸在树下秋千上等着你。”


    月光随着夜风摇荡,将芸仙子的幽香吹得满街都是,掠过翎族一间又一间的尖顶茅草屋。


    梵国长公主的琴声,此时此刻便有了两位听众。


    一直到琴声落下了一个长长的尾音,那娃娃才心满意足地从树上爬了下来,摇着他阿爸的腿撒娇道:“阿爸,青翎要吃樱桃糖,青翎要吃樱桃糖……”


    在翎族游历数日之后,静安将冬芸带到了梵国边境,一位白袍的将军带着兵马来迎接时,冬芸才知道了他们真正的身份。


    冬芸随静安入宫,成了静安的第一位恋人。静安告诉了她自己真正的身份的使命,她发誓一定会帮助静安报仇,继而在静安的推荐下,成为了梵王的宠妃。


    梵王初见这女孩儿,只觉得长相惊艳,却也没有太多意趣,便问道:“冬芸是个好名字,只不过翎族的芸仙子并不在冬日里开放,为何要叫这个不合时宜的名字呢?”


    冬芸便答道:“冬芸出生的头一日,父亲曾做了一个梦,梦见一只从遥远西边飞过来的白色大鸟,眼似刀锋一般犀利,但又并不知道那鸟的名字,于是便问道,‘敢问神鸟如何称呼?’那神鸟说了两个字,父亲只记住了一个‘东’字便醒了过来,没多久母亲便觉得腹痛不止,将我生了下来。我出生时正是春日里清晨破晓之时,父亲抱着襁褓中的我到院子里一看,芸仙子正颤颤巍巍地打开花苞,于是就给我取了冬芸这个名字。原先是用的神鸟的‘东’,可是母亲觉得不像是女孩儿名,因此改成了冬天的‘冬’。”


    冬芸笑眯眯地说完,梵王的表情却似僵住的一般,一双眼睛像是要将她看穿一般,冬芸忙说道:“大人,是冬芸说错了什么话吗?”


    梵王近乎颤抖着问道:“你说的可是真的?”


    冬芸不解:“句句属实,从小到大,父亲母亲不知道说过多少次这个故事,因此不会错的。大人,难道……你见过我父亲梦见的那种神鸟?”


    梵王缓缓地点了点头。


    “那您能告诉我,那种神鸟叫什么名字吗?可是冬芸?”


    梵王的眼神渐渐黯淡了下来,像是突然陷入了不堪回首的回忆,不似先前那意气风发的样子。


    “那神鸟,只在极西的雪山边上生活,它飞起来的时候,像箭一样快,它看见食物的时候,便一猛子扎向那正在奔跑的小兽。它的名字,叫作隼。隼里头有一种通体雪白的,住在那里的人们把它叫作海东青……”


    “东青?”


    梵王不答,又过了片刻,缓缓地说道:“罢了,静安说你擅长乐器,弹个曲子我听吧。”


    “好。”


    片刻间,恬静柔和的中阮响起。


    梵王虽未给冬芸高位分,却给了她六宫粉黛都不及的恩宠。一时间,集万千爱于一身。


    半年后,一次位于卉园的宴会上,静安为梵王呈上了一盏毒酒。


    可这酒阴差阳错地,又回到了静安的桌上。


    梵王命她尝尝这酒,静安推说身上不适,梵王便沉着嗓子说道:“怎么,孤请你喝一盏酒,你不愿,难道是酒里有毒?”


    静安的双手颤抖着捧起酒盏,正欲咬牙喝下时,冬芸突然夺下毒酒一饮而尽。


    阳光透过卉园的辰星楼写斜射进来,冬芸拎着空空的酒盏,看着一脸惊恐的静安,以及满脸不可思议的梵王。


    眼看事情已经败露,为了维护静安,冬芸冷冷地说出了这番话:“梵国缕缕欺压翎族,翎族朝堂早先因为是主站还是主和争论不休,我父亲便是远梵派,最终被抄家,我因此被卖到青楼。冬芸没有什么愿望,唯有替父亲完成心愿,杀梵王。毒酒是我备下的,大王不必冤枉他人!”


    冬芸口中喷出的献血染红了雪白的羽衣,自此香消命陨。


    宫中人只知冬芸在卉园暴毙,却不知其中的缘由。


    “这便是我和她的故事。”


    静安终于讲完,常常地叹了一口气,青翎在一旁,听得愣愣的。


    “这么说,冬芸是为了救姐姐,才喝下了毒酒?”


    静安轻轻点头。


    “这么说,冬芸才是姐姐心中最爱的人?在姐姐这里,我才是冬芸的替身?”


    静安不解地看着她:“为何这样说?”


    眼泪在青翎的眼眶里打转:“是因为我长得像冬芸,也是翎族女子,姐姐才高看我一眼?我以为的姐姐对我好,也是因为姐姐心里对她的亏欠?所以之前种种……是利用我?还是利用了她?姐姐心里是不是没有喜欢过任何人,只是因为想要复仇?……但我确实比不上冬芸对你的爱,对吗?我没有勇气帮你喝下毒酒……”


    看着她苍白的脸上,一颗一颗滚落下来的泪珠,静安的心也跟着化了。


    她轻轻地靠近青翎,揉着她一头绸缎般的秀发,轻声说道:“最初接近你,就只是因为喜欢。要说过程中有没有想过利用你去复仇,也是有的。但我现在已经明白了,青翎,我的小丫头,我不会再让你帮我复仇了。”


    青翎闷着鼻音问道:“为何?”


    “因为得知你落井的时候……我真的害怕了,我想到了喝了毒酒突然就死在面前的冬芸,还想到了死在我面前的父王。不,比起之前的两次失去,我更害怕失去你。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不明白……”


    “我不允许我的小小菜虫儿死掉,更不能允许你死在我的眼前。不允许你像冬芸一样离开我……”


    “所以,姐姐,你不复仇了吗?”


    “不复仇了。”


    青翎的眼泪几乎停不下来:“你原谅大王了吗?”


    “不知道,但我决定不复仇了。”


    “那么……我们以后就在宫里好好地生活下去,可以吗?我可以时常去看你,我们也可以随时小聚,偶尔偶尔,说不定还能和你再一次去山里……我们就在这里好好生活下去,可以吗?若是有一天大王不再喜欢我了,就让我做你宫里的掌事宫女。”


    “好。”静安也噙着眼泪,答道:“都好,都好的。”


    青翎伸出手臂,静安便俯身环住了她。


    这个小小的,易碎的孩子。


    “姐姐,我其实,真的非常非常想你……”


    “我知道……”


图片    www.jiubiji.com 旧笔记小说网